勉强按捺住内心惶悚之情, 晏怀微佯装无事,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怎知一踏入房内就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原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盛气凌人的县主,那人会因为她的来迟而发怒, 甚至冲过来再扇她两个耳光。
谁知映入眼帘的却是个挺着大肚子的虚弱妇人, 面色苍白,唇色也苍白,似是独自于房内等得太久,整个人变得比霜打的茄子还蔫。
“……你可算回来了。我等了这么大半天,你要是再不回来,我的命都得搁你这儿。”
赵嫣坐在晏怀微的床榻上, 抬手揉着太阳穴, 有气无力地说。
晏怀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疾步上前问道:“县主这是有身孕了?!”
赵嫣极不满意地嘟哝:“这你都看不出来?肚子这么大……已经七月有余。”
七个月……晏怀微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时日, 差不多便是去岁冬天怀上的。如此说来, 年节那会儿听闻乐平县主病了, 却原来根本不是生病,而是胎没坐稳。
其实自晏怀微入府之后,也曾零零碎碎听说过一些关于赵嫣的事:
赵嫣属于袒免女。昔年过继的时候只过继了赵清存, 而她就像个完全无人在意的小挂件,可怜兮兮地缀在赵清存身后。
彼时赵清存说什么也不肯与妹妹分开, 于是便带着她一起来到临安。
赵嫣生得伶俐可爱, 至临安后, 赵昚也十分宠爱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两位哥哥再加一位大媪, 三个人轮番上阵娇纵着她, 终是将这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女孩宠成了跋扈千金。
眼见这个脾气泼辣的女子现在竟也快要做母亲了,晏怀微的眼中浮起一抹悲悯之色,忽觉世事无常, 福倚祸伏,诸意难测。
“想什么呢?也不知道给我斟杯茶?如此没有眼力见……”
赵嫣今天的态度很奇怪,既不像从前那样炮仗似的一点就着,却也毫不温婉,整个人别别扭扭,像是有话却不知如何说出口,遂故意找茬。
晏怀微在心底叹了口气,拿起房内矮桌上的青瓷执壶,倒了一碗水捧给赵嫣。
赵嫣接过,一仰头“咕嘟咕嘟”全喝下去。喝完之后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这碗水终于让她有了开口剖白的勇气。
“你出去,”赵嫣指着站在门边的小吉,“把门关上,我有话要说。”
小吉听话地离开屋内,并顺手关上了房门。
待房内只剩晏赵二人,赵嫣却又扭扭捏捏地咬着下唇,咬了半天都不肯讲明来意。
晏怀微不知她究竟想说什么,也不敢催促,只得立于一旁静待。
良久,赵嫣像是自己跟自己一番天人交战终于打出了胜负,只见她垂眸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低低地说了句:“……对不住。”
这声“对不住”倒是把晏怀微弄懵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向来跋扈的乐平县主,这是在向她道歉?
“对不住,”赵嫣十分别扭地又说了一遍,“阿兄离开临安的时候交待我,让我一定要来给你赔不是。我前些时候身子不大好,耽搁了,今日才寻得空来。反正就是……上次我不该打你耳光,是我太冲动了。还有……小时候那会儿,我也不该拽你耳坠,不该把你弄伤。”
话音甫落,晏怀微不禁向后退了两步,惊愕地瞪大眼睛——赵嫣竟然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
“你知道了?……我是……”
“早就知道了。去年我扇你耳光之后,阿兄到姜家对我解释了内情。你把面纱摘掉吧,戴着这些劳什子,热不热啊。”赵嫣嫌弃地蹙起秀眉。
说完这些,她又赶紧补充道:“不过你放心,你的真实身份我没告诉任何人。阿兄交待过,叫我不要乱说话。我这人嘴严得很,连茗如姐姐都没告诉。”
晏怀微摘下帷帽和面纱,随后捡了房内一只绣墩坐下,双手紧攥成拳,却不再言语。
赵清存这人端的是令人厌烦……什么都tຊ安排好了,但却什么都不告诉她,怎就那么自以为是,怎就那么可恨!
赵嫣见晏怀微闭口不言,也不知对方这算不算接受了自己的道歉,遂有些讪讪地动了动身子。
其实她心里还藏着一件事。那事瞒了许久,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甚至连阿兄都不知道。
如此沉甸甸的大事搁在心里一直是个折磨,她很想说出来,但却一直没勇气。
如今她的孩子眼看着快要落地。她想,要不就今天吧,今天痛痛快快地将一切都说出来,在孩子出生之前把这事彻底解决。
“我……其实……我还有件事想对你说……”赵嫣嗫喏着。
“何事?”
“你能不能别告诉我阿兄?我没敢告诉他,我怕他知道了再也不理我。我们兄妹俩从小相依为命,他要是生我的气,再不理我,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我也不想活了。”
说着说着,赵嫣眼眶湿润,眼角泛起泪花,一副泫然欲泣模样。
晏怀微从未见过如此脆弱而别扭的赵嫣。
在她的印象里,这位被宠坏的金枝玉叶从来都是恣肆的,敢想敢做,哪管别人如何。譬如当年要看她的耳坠,她不肯给,这人就二话不说一把拽了下来,甚至都没给她躲避的时机。
可现在,或许是被腹中孩儿牵绊住,又或许是这女孩真的长大了,虽然仍是任性,但却已懂得让步,懂得收束自己。
思量着这些有的没的,晏怀微起身走向矮桌,拿起执壶又给赵嫣斟了一碗水,边斟边柔声说:“好,我答应你,我不告诉你阿兄。你说吧,究竟什么事?”
赵嫣抽了抽鼻子,怯怯地说:“去年你到吴山坊找我阿兄的时候,把你打出去的人根本不是他……是我。”
但听“啪”地一声脆响,好好一个青瓷执壶掉落在地,摔得粉身碎骨。
水花如泪花飞溅,落在裙摆与眉间。
“你说什么?!”
晏怀微讶然失色,一双杏眼猛地看向赵嫣。
赵嫣被对方的目光瞪视着,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继续说道:
“你听我解释……其实那时候我阿兄根本不在临安,他跟着虞相公去当涂打北虏了。你来的那天是正月初三,对吧?那天府里没别人,只有我在。我特别慌,我怕阿兄偷着上阵杀敌这事被外人知晓。大兄说过,若是此事被太上皇知晓,等着我阿兄的恐怕就是一杯牵机酒。我实在是太害怕了,所以就说是阿兄吩咐的,让院公赶紧把你打出去。”
话至此处,赵嫣突然哭了起来,边哭边辩解:
“……我原以为只要把你赶走就没事了,根本没想到你会去自尽啊!你这人怎得这样不中用,好好的你跳什么江……我听说你跳江之后吓坏了,谁也不敢告诉。我太害怕,我真的太害怕,我只想一辈子瞒着……”
按理来说,正月初三的郡王府邸,是不应该没有当家主母的。但绍兴三十二年的正月初三,确实是个例外。
彼时,枭雄完颜亮被其手下军士缢死的消息已传至皇帝赵构耳中,一直扭扭捏捏找借口想再次向海上逃窜的赵构突然天赐神勇,决定御驾亲征!
这一次御驾亲征,赵构是带着已受封为建王的赵昚一起去的。
年节之前,赵构率领亲军、侍从等诸人离开临安。至正月初五,天子御辇抵达建康。
因着赵昚的伴驾前线,照老规矩本该正月初二去慧光庵行香的王府女眷们,将行香之日向后推迟了一天——也不知算不算病急乱投医,家中两位儿郎皆已赴身战场,女人们心惊肉跳忧惧不测,既然历书言初三才是吉日,她们便赶紧改了行香的日子。
恰好那会儿赵嫣寒病未愈,带病行香甚为不吉,诸人一商议,这便将她留在府中照看家事,谁知这一留便留出了事端。
是年正月,晏怀微跳江自戕;
二月中旬,赵构结束了装模作样的御驾亲征,带着赵昚由建康回銮;
至二月底,赵清存不敢继续在外耽搁,也由前线偷偷返抵行在。
赵嫣说完这桩隐秘之事,声如蚊蚋般又补充道:“……其实那天……骂你是娼妇的人,也是我。”
一言一语,字字句句,皆如中天惊雷当头劈下,晏怀微惊立原地,面色凄白,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直到赵嫣说出“娼妇”二字,她顿觉心头怒火掀腾,箭步上前扬起手,眼看着一个耳光就要甩在赵嫣脸上。
赵嫣没有躲,而是下意识抬手护住了自己的肚子——正是这个只有母亲才会做的动作,让晏怀微充溢着怒火的这一巴掌迟迟无法打下。
她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不该对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动手,可她实在是太气了,那股邪火憋在肺腑之间,简直快要把人怄死!
“你阿兄全然不知此事?”晏怀微努力控制怒火,恨声问道。
谁知她话音甫落,就见赵嫣捂着肚子“扑通”一下跪在她面前。
“求你……求你别告诉他……他知道了会再也不理我的……你打我,你打我吧……”赵嫣泣不成声。
晏怀微再不迟疑,抡起胳膊就扇了下去。
“啪!”
“啪!”
“啪!”
连续三声脆响,赵嫣脸上不歇气地挨了三个耳光——可这三个耳光皆是重重挥起,轻轻打下,并未伤到她腹中孩儿分毫。
这是晏怀微平生第一次扇人耳光。扇完之后,她自己抖得竟比挨打之人还厉害。
“你走!”晏怀微抬手指着房门,“我这辈子不想再看见你!”
“你打也打了,气也出了,我向你赔不是,我再向你赔不是还不成吗?”
赵嫣也是平生第一次被人扇耳光,又疼又憋屈,此刻抬手捂着泛红的脸,愈发哭得涕泪纵横。
晏怀微转身背对着她,又重复了一遍:“你走。”
几次三番被下逐客令,赵嫣确然也没办法再厚着脸皮赖在这儿。她抹了把泪,一手扶腰一手撑着床围子,慢吞吞地从地上站起,又慢吞吞地迈步向门外走去。
晏怀微现在的心烦意燥已达极点,简直恨不能也摔些瓷盆瓷碗来撒气。
想她当初跳江之事,并非什么深思熟虑的结果,乃是诸多恨事一桩桩一件件同时压在她身上,她一时想不通,这才走了条绝路。
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恰便是她在王府门外遭受的那番来自赵清存的羞辱。倘若没有那一出,她或许不会那般绝望,或许会另想办法,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恨,太恨了!
此刻,这恨意、怨意、痛意尽皆由心房向着四肢百骸漫延而去。
可恨来恨去,晏怀微却又觉得自己实在可笑至极——心头诸多怨恨竟然全都落不到实处,俱是些虚无缥缈之物。它们无凭无据,像无根的风和无源的水。
从前,她可以将赵清存视作恨意出处。他是怨风之根,是恨水之源,是在缠绵悱恻之时让她爱怨交织、恨不能吞吃入腹的混账。
可现在倒好,原来赵清存根本毫不知情——连赵清存都是冤枉的,连赵清存都满腹冤屈无处诉?!
这也太可笑了!
人活着怎能如此滑稽可怜?!
晏怀微双唇紧抿,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她背对屋门,听到赵嫣向门口走去,走着走着,脚步却再次停驻。
“这是我阿兄珍视之物……怎么在这儿……”赵嫣问得怯声怯气。
晏怀微回头看去,见赵嫣站在靠近屋门的书案旁,抬手指着案上那个戗金牡丹小匣。
“樊娘子给我的。”晏怀微冷冰冰地答。
“……你打开看了吗?”赵嫣问她。
“没有。”
“为何不看?”
“为何要看?”
赵嫣被晏怀微冷硬的态度吓得哆嗦了一下,俄顷,突然拔高声音说:“你打开看看,你不看会后悔的!”
晏怀微却仍是冷眼望着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求你了,你看看吧!”赵嫣急了,急得又要抹眼泪。
眼见赵嫣如此古怪的态度,晏怀微心底忽地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也许是女人的直觉在作祟,这不祥之感让她愈发心慌意乱,霎时间额角渗出一层冷汗。
难道说……打开那匣子,她就会看到一些肝肠寸断的东西?不,不,这太折磨人了,她宁愿不想不看。
赵嫣却实在忍不下去,骨子里那股跋扈劲儿又窜了上来。
她不想再跟晏怀微磨嘴皮子,干脆自己动手,抓过案上那匣子用力将匣盖掀开,又“呼啦”一下将内中物品全tຊ倒在书案上,边倒边哭嚷着:
“这里面珍藏的全都是关于你啊!!!”
第52章 喝火令 你分明就是想害死他
当匣内诸物猝然摊开在晏怀微面前的时候, 她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
因为她看到了许多过分眼熟的物什。那些物什于她而言,其熟悉程度,她想不承认都不行。
譬如那张绘着《狸奴戏蝶图》的扇面, 那是昔年她在御街上的徐家扇子铺寄卖的其中一幅。
还有那张《断桥雪色薄》绢画, 那是有一年冬天,她画了送给校书郎薛志娘子贺生辰的。
还有……还有那条令她分外心惊的绢帕。
那是昔年她耳垂受伤之后,李宅女使拿给她捂伤口用的,后来由阿张帮忙洗净血污。
彼时她拿着洗干净的绢帕,玩心忽起,随手在上面题了八个蝇头小楷, 孰料离开之时却将它落在吴神医旧宅里忘了拿。
她写的是——“清寒抱夜, 存温欹枕”。
清……存……
眼下这一切都摊开在她眼前,令人愕然, 也令人悸动。
赵嫣不顾晏怀微的惊慌, 随手抓起一张纸笺便大声读了出来:“人锁皮囊里, 心纵九重宵。这是不是你写的?”
晏怀微木愣愣地点了点头——这句子是许多年前,她在平湖女子词社与诸位娘子们一起玩博戏的时候,因输光了钱而写来抵债。
赵嫣又抓过一张, 继续读:“万人一瞬,杳然飞尘, 惟余阑风长雨伴黄昏。这也是你写的?”
晏怀微再次点头——这是及笄那年秋天, 她去西湖作画, 画成时恰逢微雨黄昏。她望着游人四散无踪的湖面, 忽生落寞之情, 于是便将这句子跋于画上。
至此,赵嫣已经懒得再问“是不是你写的”这种话了,只见她恶狠狠地抓过那些纸笺, 打开来,一张接一张大声读了起来。
“身死狷介千古梦,湖光山色就地埋。独有情深,留与后人猜。”
“仰见皎皎天悬月,众生放入一心中。”
“云泼多愁雨,人走花寂寥。”
“瘦水肥石,勤云懒山。明月呵斥愁回岸。”
“与君一醉千碗雨,孰知人间凉意生。”
……
耳闻赵嫣不歇气地将这些旧作全部念出,晏怀微的视线却越来越模糊。词句在她耳畔旋转着、摩擦着,却令她无比惶恐。
这里面有曲子词,有诗画题跋,也有随手写下的根本不成篇章的残句烂稿——而所有这些,都被赵清存如此珍惜地收着。
甚至其中有些句子,连晏怀微自己都已经记不清楚究竟是写给谁、写在何处,却都被赵清存寻到,一笔一划誊抄,认认真真收好。
此时此刻,晏怀微感觉自己的心一会儿如被烈焰烹烧,一会儿又似被严寒冻结。她冷得浑身僵硬,又热得遍体虚汗涔涔。
赵嫣终于读完了这些折磨人的词句,抬头看着晏怀微,问道:“你和我阿兄是绍兴二十年在梁夫人的春日宴上认识的,对不对?”
“……对。”晏怀微努力从喉咙里挤出这个颤抖的字。
“不对!”赵嫣斥道。
晏怀微惊讶地看向赵嫣。
却听赵嫣高声说:“不对!大奸臣秦桧当权之时,我们一直过得很苦、很难,这你应该是知道的。可你不知道的是,我阿兄有很长一段时日,就是靠着你写的这些词句撑下来的!那时候,凡是你写的东西,凡是他能见到的,他都不遗余力寻来,寻得之后便如珍宝一般藏起。……你仔细看看,这幅画,还有这些字,是不是你的亲笔?……还有这个!”
赵嫣将李宅的那条绢帕从一堆字纸中抽出,用力甩给晏怀微:“你自己看!”
晏怀微接过绢帕,定睛一看,就在她的蝇头小楷之下,有人以颇为遒劲的笔力亦写下八个字——“怀瑾握瑜,微芳秀润。”
怀……微……
赵嫣再次拔高嗓音:“我实话告诉你,我阿兄对你的心仪,远比绍兴二十年的春日宴更早!但你别把他想龌龊了,他那时候对你没有欲求,他只是偷偷将你引为知己!”
——弹冠俟知己,慷慨有悲音。
知己却因何不至?
知己又……因何不知?
刹那之间,泪水从眼角飞瀑而落。
晏怀微没有擦拭,也不想擦拭,她任由连绵不绝的清泪一滴滴滑至下颌,又涓涓淌于衣襟。
可赵嫣的话还没说完。
作为赵清存的妹妹,她本不该越俎代庖,本不该替兄剖白,揭兄隐秘。可她今天实在是忍不住了,谁不知道她赵嫣是个恣意任性的千金,既如此,那她就要痛痛快快把一切都说出来!
但见赵嫣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继续说道:
“这事原不该由我嚼舌,况且我也答应了阿兄绝不多嘴,要等他亲口告诉你。但本县主今天不想再忍了!你可还记得去岁中秋次日,我们在振鹭轩品茶的时候,我为何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扇你耳光?”
“因为你阿兄发下誓言,这辈子不碰别的女人……”晏怀微迟疑着答。
赵嫣突然抬手指着晏怀微:“对,我阿兄说今生今世惟眷一人,若违誓言天打雷劈。……让他愿意立下如此重誓的那个人——就是你!”
晏怀微倏地一下抬手按住心口,仿佛心脏在一瞬间已不会跳动,可颊上泪水却淌得更凶,更狠。
“重誓不是随随便便就立的,得有证誓之人,那时候便是我为阿兄证誓。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我阿兄立誓之日便是绍兴二十五年,就是你嫁给齐耀祖的当天。那时候秦桧虽死,但他的党羽仍在把持朝政,太上重用万俟卨和汤思退,张相公被流放,我们的景况仍是岌岌可危。但我阿兄发誓,待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他一定会把你抢回来!!!”
此际魂如雷击,魄似电惊,赵嫣的话语已不再是无形的声言,而是化作一柄有形利刃。
这利刃沿着晏怀微的三魂七魄狠狠剐过,剐得她浑身觳觫,汗洽股栗,仿佛此刻她正代替施全承受着那三十六刀磔刑。
牙齿磕碰着,发出格格声响,利刃剔下肉骨,剜出心脏,再将她抛上刀山火海,摔落龙潭虎穴。
许久之后,晏怀微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却听她极力从唇齿间挤出一句话:“绍兴二十五年春天的那次品茶会,又是怎么回事?”
赵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想了一瞬才忆起,便是在那次品茶会上,赵清存公然表示自己最厌烦那个胆敢给他写《相见欢》的晏家才女,也便是在那之后,晏怀微嫁与齐耀祖为妻。
“他怕连累你。”
赵嫣放轻声音,娓娓言道:“就是绍兴二十五年的春上,那是我们最难挨的日子。那时候,奸相的狠毒已是变本加厉,他恨不能将所有与他为敌之人全部杀光。你知道赵令衿吗?他是太祖皇帝的五世孙,却被那奸相一声令下就抓进了大宗正司。还有赵汾,他是茗如姐姐的表兄,他被那个姓秦的大坏蛋活生生打死了!”
抽了抽因哭泣而齉齉的鼻子,赵嫣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我阿兄情知他自己的景况亦是凶多吉少,他怕连累你和你父母,这才故意说那样的话。他说,他曾答应过你,绝不连累你们。……君子一诺重千金。”
晏怀微低着头,耳中嗡嗡作响,感觉喉咙里有黏腻的水液淌过,堵在胸口和舌底,令她窒息。
那是眼泪,是流得太快以至于根本来不及流出眼眶的眼泪,如倒悬之河,沿着喉中血肉淌回身体内部。
人人都说赵清存圆融如珠,赵清存不露声色,赵清存大度宽容从不斤斤计较……所以,他自己担下了一切。
他绝非毁诺之人,他信守诺言,他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可是……现在……赵清存在前线杀敌,她却在后院手握利刃向他捅去,竟是要取他性命!
思至此处,晏怀微膝盖酸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埋在胸前,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原本正悲戚抹泪的赵嫣被晏怀微这突然跪倒的动作吓住,失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把你阿兄去北伐的事……告诉秦炀了。”
话音出口,赵嫣震惊地瞪大双眼,双唇颤抖,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你犯什么疯病?!”
刹那之间她又以双手掐住晏怀微肩膀,使出浑身力气边摇边骂:“你这坏女人!你还有没有良心?!他那样护着你,你怎能如此对他?秦炀是什么东西你不清楚吗?!你……你分明就是想害死我阿兄!!”
晏怀微被赵嫣前后摇晃着,眼前阵阵眩晕……片刻后,她猛然抬头看向对方,眼中却已不tຊ再是凄凉,也不再是柔婉——她的眼底仿佛有一片被烈风吹起的野火,火势燎原。在那炽烈的光焰下,是痛苦,却也是慧睿与坚决。
晏怀微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已决定凭借一身肝胆,在这混沌的形势之中探火取栗。
“我犯的错,我来补救。”她沉声说。
“你要怎么补救?!难道你还能跑去淮西把我阿兄叫回来不成?!”赵嫣质问。
晏怀微却突然反问了赵嫣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县主与太上亲善如何?”
“不如何!太上十分厌恶我阿兄,我也只是在元正大朝会的时候见过他寥寥数面。”
“你能去德寿宫吗?”
“去那儿做什么?去自投罗网吗?我看你真是疯了!”
晏怀微秀眉轻蹙,飞速在心底算计着——赵清存能顺利离开临安并跟随李显忠渡淮,必然是有官家为他打掩护。但眼下最好先别惊动官家,官家是最后一步棋,是他们的底牌,倘若现在就把这步棋用了,难保秦炀那里会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
既然赵嫣与赵构搭不上话,那就换个人,换个在赵构面前能说得上话的人来助自己一臂之力。
谁?
还有谁?
还有谁既能平白搭上太上皇,又不会对赵清存有丝毫不利?
快想,快想。
啊,有了!
——恭王赵惇!
晏怀微一把抓住赵嫣衣襟,急声问道:“县主与恭王殿下亲善如何?”
“三哥?他小时候我经常带着他一起玩儿。”
听赵嫣说与赵惇关系颇佳,晏怀微在心底长舒一口气,道:“如此甚好!还请县主现在就去寻恭王殿下,让他去德寿宫面见太上皇,请太上皇立刻到郡王府来!”
赵嫣双眼瞪得大如牛铃,失声吼道:“你这女人怎能如此狠毒?!让三哥去找太上皇,把太上皇叫到这来,你是生怕我阿兄不死是吧?!你到底安得什么贼心?!”
赵嫣越吼越气,气得已顾不上腹中胎儿,扬起手又想扇晏怀微几个耳光。
孰料晏怀微却一把攥住赵嫣手腕,眼神勇毅坚定:“还请县主相信我!快去!”
第53章 定风波 真是好一场淫靡春戏
赵构所居德寿宫本是秦桧旧宅。此宅位于望仙桥北, 与皇宫大内已颇有些距离。
秦桧活着的时候朝廷将这宅邸赐予他,死后又将之收回。至赵构退位时,忽觉这地方风水绝佳, 便命人重新修葺, 成为如今的德寿宫。
赵构此人,是个极其工于心计的阴谋家。
若与他比起来,那个被百姓们描绘得如何奸险歹毒的故太师秦桧,简直不值一提——所谓狼狈为奸,秦桧只能算是一匹狡狼,而他赵构则是那个躲在狼背后老谋深算、坐享渔翁之利的恶狈。
昔年绍兴和议之后没多久, 赵构便御书“一德格天”牌匾赏赐秦桧。这意思就是把秦桧比作伊尹, 把自己比作成汤。可别以为他有多信赖秦桧,他不过就是想籍此伪造出一个南渡之后的中兴盛世罢了。
坊间老百姓根本不明白权谋场上的光怪陆离, 他们只看得懂一些幼稚把戏, 遂以为皇帝是被秦桧那大奸臣蒙蔽了双眼。
因着这个, 瓦子里还排了一出傀儡戏,演的便是秦桧如何一手遮天,皇帝又是如何被他欺瞒……噗, 赵构坐在德寿宫的黄杨木交椅上,听侍官对他讲说这出戏文的时候, 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秦桧去见阎王也有五六年了, 朝廷在那之后开始绍兴更化, 文臣武将们对这奸佞皆是唾弃, 可赵构却非要力保之。不仅如此, 他甚至还挥起御笔,为秦桧的神道碑写下了“决策元功,精忠全德”八个大字。
赵构才是真正抓住了“既要又要”的精髓——他既要在朝廷层面为秦桧维持住“精忠”之相, 又要在百姓和青史之中把秦桧推出来替自己挡唾沫星子。
而他的目的也确实已经达到:市井间不知内情者日日痛骂秦桧,似乎所有恶业皆秦桧一人所造,至于他这位皇帝,则是好一身光风霁月无辜矣。
可事实如何呢?
事实上,逼死赵鼎、贬谪李光、残杀岳飞、迫害胡铨……这里面哪件事没经过他的首肯?倘若不是他的暗中默许和支持,朝堂上那么多声名烜赫的主战派大员,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被秦桧一个接一个端掉。
想到这儿,赵构忍不住又要笑出声来。
虽然赵构的算盘珠子打得比谁都滑溜,但此人也有个很明显的缺陷——他色厉内荏,外强中干。
这样的人内心诡窍多如蜂穴,但却又极怕被外人洞悉。
因为他们赖以维持自身尊严的正是这些诡谲莫测的心思。可一旦心思被人看穿,便如扯了遮羞布,不得不将皮囊下的肮脏尽皆袒呈在外。
他们尤其痛恨那些赤诚坦荡之人,因为对方的赤子之情会让他们毫无安全感。惊恐不安之下,妒与恶便会在他们的心田蓬勃生根。
说来不巧,那些让赵构极其厌憎、总觉得自己是在对方眼里裸/奔的人,其中便包括养子赵昚的那个便宜弟弟——泸川郡王赵清存。
赵构向来讨厌赵清存,从对方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时就开始讨厌了。
昔日赵昚受封普安郡王出閤开府,没过多久便在一次入宫侍膳的时候对赵构说,他的生父赵子偁在秀州过继了一个父母双亡的远房宗室子。前些日子,这个弟弟已经与幼时乳母一同来到临安陪伴自己。
赵昚端敬地问赵构,是否要将那孩子带进宫来给君父瞧瞧。
彼时赵构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阴阳怪气地说:“赵子偁这是嫌朕把他的儿子抢走了,他另外过继一个,是在向朕示威吧?”
赵昚赶忙躬身行礼,毕恭毕敬答道:“君父息怒,君父着实误会伯伯了。伯伯是看那孩子可怜,小小年纪便失去怙恃,遂过继了让他有个家。他还带着一个妹妹,那妹妹眼下也在郡王府。”
赵构嗤道:“那你就养着便是,不用带进宫来惹人头疼。”
这句“养着”,听起来并不像是在说人,更像是在说一条狗——养狗自然不用带到皇帝陛下面前出乖露丑。
所以赵清存在来到临安的最初几年里,一直不曾与赵构正面接触过。直到他领了承信郎这一阶官之后,才终于被带到了赵构面前。
初见第一眼,赵构便觉得赵清存这人不简单。凭他识人论事的本领,他一眼便瞧出此人绝非泛泛之辈——这孩子的眼眸深处,隐约燃着两团鬼火。
是野心?是仇恨?亦或是锋利的傲骨?赵构暂时无法判断。
那两团鬼火被掩藏在俊美的皮囊之下,明明灭灭,若隐若现,实在是让人烦恨。
彼时赵构就曾想过,若非此人是赵昚之弟,真想立刻把他扔进大宗正司,让他好好吃点苦头。
而此时此刻,早已退位为太上皇的赵构,正端着一盏名唤“蓝桥风月”的美酒放在唇边浅呷,呷着呷着,也不知为何,突然就想到了赵清存那狗崽子。
一想起来才发觉,自己似乎已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前些时候听赵昚说他病了,也不知道眼下病死了没。
正暗戳戳地思忖着,却见侍官来禀,说恭王殿下来向太上皇问安。
话音甫落,就见赵惇“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从外面跑进来,气都没喘匀就非要拽着赵构去泸川郡王府看一出好戏。
“三哥有失体统。”赵构故意板起脸,看着这个站在自己面前哼哼唧唧的少年。
“翁翁好久没出去了,孩儿带翁翁去小叔叔那里看戏。走嘛走嘛。”赵惇扯着赵构的袖子,摆出一副不扯走不罢休的架势。
赵构懒得跟小孩子计较。再者说,他也确实好奇那赵清存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于是没再多说,即刻更衣摆驾,与赵惇一起去了泸川郡王府。
太上皇的突然驾临并未引起府内恐慌,盖因周夫人早已领着众人等在王府门前。
老夫人面容沉静,端庄稳重,见赵构车驾近至,施施然向其行礼。
赵惇则像只泼猴儿,急不可耐地扯着赵构就往府里走。
其实说实话,赵惇自己也没弄明白他小叔叔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今日未时过半,他正在水阁午憩的时候,小姑突然挺着个大肚子来找他,说他小叔要亲演一出好戏,叫他立刻去北内请太上皇同往观赏。
“小叔叔要亲自演戏?!”
赵惇乐了,想他那位被市井誉为“玉骨兰郎”的小叔竟然也这么会玩乐,如此难得之事,高低得去捧个场啊!
眼下,抻着脖子打算瞅好戏的赵惇就这样跟在赵构身tຊ后,一群人由王府女使引路,穿过回廊,向着府内的文思阁径直奔去。
文思阁的门半敞着,远远便听得内里有丝竹之声传出,隐约还伴有女人唱歌的声音。
笙歌皆缠绵悱恻,好一曲靡靡之音。
赵惇随着赵构步入阁内,但见阁中悬着层层青绫,香案上熏着袅袅青烟。
青绫飘荡,烟丝幽然。绫幔后有一男一女,脖颈交绕脖颈,身子贴挨身子,正旁若无人地舞着。
隔着轻佻的青绫,隐约可见内中那女子双臂裸袒,纤腰半露,端的是妖娆生姿。
而那男子——泸川郡王赵清存,则是一身天水碧衫,恰似青莲轻雾,俊骨非凡,脸上还戴着一张艳冶至极的傩面。
在那对儿贴身艳舞的鸳鸯身后,还坐着两名怀抱琵琶的歌妓,缠绵悱恻的歌声正是从她们口中传出。
两名歌妓一唱一和,音声像生了细翅一般,极其魅惑地纠缠于诸人耳畔,勾得人浑身酥麻。
仔细听去,她们唱的竟是南北朝时期一首抒写男女欢/爱的艳/情/诗。
“……腰肢既软弱,衣服亦华楚。裾开见玉趾,衫薄映凝肤。羞言赵飞燕,笑杀秦罗敷。”(注1)
白烟与青绫勾连交错,男人与女人暧昧纠惹,令旁观者霎时以为自己坠入了一个纸醉金迷的幻境。
绫幔内,赵清存似乎是喝多了,脚步越来越踉跄,与那女子贴身而舞的时候,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几次扑在女子身上。
之后他的手掌沿着女子腰肢一路向下滑去,停于某处轻轻揉搓,简直看得人面红耳赤。
其实这种淫/靡场面,赵构不是没见过。想当年在扬州的时候,他玩的花样可比这多多了。
但此刻让他忍不住拧眉的是,这屋子里充斥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满屋尽是酒气,又与熏香混合,那种酸涩的香气熏得人只觉腹中抽搐。
赵构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而赵惇在一旁则是被惊得目瞪口呆——小叔叔叫他来看戏,谁能想到居然是看春戏?!
这可真是百年难遇的震、撼、啊!
“赵珝!你过来!”赵构实在是忍不下去了,蓦地发出一声怒吼。
缠缠绵绵的丝竹之音被这突然响起的吼声打断,赵清存似乎这才发现太上皇站在青绫外。
他赶忙推开面前正与之荒/淫作乐的女子,摇摇晃晃地掀开绫幔向外走去。
可他实在是醉得太狠,还没走出这层层青绫就“砰”地一声跪倒在地,站了几次都没站起来,遂只得手脚并用,像条狗似的爬出了最后一层绫幔。
这一爬出来众人皆倒抽一口冷气。
盖因赵清存实在是太过放肆,也不知喝了多少酒,一身浓烈的酒气简直能把人熏晕过去。
赵构垂眸看着这个俯在自己脚边的男人,寒声问道:“你这是在作何?”
赵清存想开口解释,可他突然想到戴着傩面对太上皇说话殊为不敬,于是打算先将傩面摘掉。哪知他才刚把傩面掀开一隙,忽觉胃里翻江倒海,旋即“呕”地一声就吐了出来。
赵构猛然一个激灵,迅速向后连退三步,可惜还是太迟了——他那双贵重的金舄仍是被溅上了片片脏污。
看着舄上污渍,赵构气得印堂发黑。
赵清存这一吐,整个房内的气味儿更是让人无法忍受,原本站在门边的几位侍官皆忍不住向后挪了数步。
赵构已经被熏得完全说不出话,但他为了维持自己这太上皇的脸面,硬是咬牙忍着。
倒是赵惇颇为实诚,一点儿也不想委屈自己,只见他以双手掩住口鼻,对赵构道:“翁翁,咱们还是出去吧。”
赵构得了赵惇给搭的“台阶”,一甩衣袖转身就走。
诸人大踏步出了文思阁,只觉终于可以长长地换一口新鲜气了。
“太上息怒,三郎如此作为,着实不妥。待他酒醒之后,老身定然狠狠教训他。”周夫人追在赵构身后,连声替赵清存告饶。
赵构已经被恶心的话都懒得再多说一句,三步并作两步出了王府,这便摆驾回德寿宫去了。
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赵惇倒是挺高兴的。今日之前他竟全然不知,原来他那不近女色的小叔叔居然还会玩这种淫//靡把戏。他只觉今日这趟真是没白来——学到了!
这会儿见翁翁怒气冲冲地离去,赵惇也便急忙跟上,打算回宫之后好好劝两句:鞋子脏了扔掉就好,明明这么好看的戏,有啥可生气的嘛。
那边赵构一甩袖子离去之后,这边跪在地上的赵清存再次“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这回吐得比刚才更狠,直是吐了个昏天黑地。他喝了太多酒,酒液早就于腹中翻涌,眼下几乎连胆汁都已吐出。
那个与他共舞的女人掀开层层绫幔缓步走出,行至他身旁,也不嫌脏,半跪于地不断帮他拍背、顺气。待吐够了,又摸出绢帕为他擦拭唇角。
赵清存垂着头,发上所戴局脚幞头明显有些大,这会子幞头顺着额角往下滑,眼看着快要掉下来。
他抬手扶了一下这莫名变得不合适的幞头,低声说了句:“多谢……樊娘子……”——
作者有话说:注释:
1.“裾开见玉趾,衫薄映凝肤”等唱词出自《少年新婚为之咏》一诗,作者为南北朝时期文学家沈约,完整诗作收录于《玉台新咏》。这首诗属于艳丽、淫靡的宫体诗。
第54章 空庭日暮 原来你就是他的心上人……
樊茗如没应声, 抬手将对方脸上的傩面摘了下来。
傩面卸去,其下露出的那张脸根本不是赵清存,而是晏怀微——她穿着赵清存的衣裳, 戴着赵清存的幞头, 伪装成对方模样。
泸川郡王身量颇高,而晏怀微则十分清瘦。故而为了不被轻易看穿,晏怀微不仅将衣裳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皮靴内更是塞了许多木片进去,硬是将身形撑起。
至于傩面、青绫帘幔和周身浓烈的酒气,亦皆是为了蒙蔽赵构。
而适才在青绫帘帐之内袒/露双臂陪她跳艳舞的女人, 赫然便是樊茗如;还有抱着琵琶坐在屋后唱艳歌的两名歌妓, 正是应知雪、应知月姊妹二人。
再加上一身端庄立于门外的周夫人,恰是这几个女人, 合力在太上皇面前演了这么一出故弄玄虚的春戏。
“……多谢樊娘子……愿意帮我……”
晏怀微吐得太狠, 喉咙像是被火燎过, 疼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此事……尚未完……请乐平县主带我入宫面见官家,须将此事禀于官家……我愿意承受任何责罚。”
晏怀微正午时候被赵嫣强迫着看了赵清存那个戗金牡丹小匣内所藏之物,这才知道原来赵清存的心上人竟然是自己……且一直是自己。
当时她强忍五内如焚之感, 让赵嫣去叫赵惇,之后又立刻去找樊茗如, 三言两语对樊茗如讲了事情经过, 请求樊茗如帮自己。
樊茗如一听赵清存不在临安的事恐会泄露出去, 来不及斥责晏怀微, 立刻配合对方弄了这么一出艳/情戏码, 以此恭候太上皇大驾——只要赶在秦炀之前让赵构亲眼看到“赵清存”,那么此次危机就解了一半;至于剩下的那一半,则需要赵昚出面解决。
“……此错在我……官家如何罚我……我都认了……”晏怀微只觉此刻眼前已是天旋地转, 她强撑着让自己别晕过去。
却听樊茗如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你这一身酒气,话都说不利索,还想进宫去唐突官家?你先回去将自己梳洗干净,剩下的事由我和阿嫣解决。眼下阿嫣正在守拙院歇着,我与她一道入宫。”
当日申时三刻,赵嫣带着樊茗如入宫求见赵昚,并将内中情由原原本本告知于大兄。
至申时末,二女前脚离宫,后脚便有一人被官家传唤去了大内选德殿——此人便是秦桧之孙秦埙。
选德殿的御座后有一扇金漆大屏风,其上精雕细绘着大宋的疆域图。
可放眼看去,率先入目的却根本不是大宋,而是金国、西夏、吐蕃和大理。可笑大宋眼下只余秦淮以南这半壁江山,就像是一枚鸡卵,岌岌可危地傍海而存。
当年王希孟纵笔青绿,绘出一幅《千里江山图》,至如今却变成这幅灰蒙蒙的《半壁江山图》,真是……时耶?命耶?
秦埙进入殿内的时候,看到的便是皇帝负手立于这“半壁江山”前一动不动,听得他在殿前叩拜,却也没有任tຊ何反应。
窗外是炎炎夏日,选德殿内的气氛却冰凉诡谲。阳光穿过窗棂,一浪浪拍入殿内,竟然冷得透骨。
秦埙揣摩不出官家要做什么,遂也不敢有其他动作,只能一直保持着躬身垂头的样子,腰都弯疼了。
良久,赵昚终于将目光从舆图上收回,冷冷地看向立于下方的秦埙。
“秦卿可知泸川郡王去往何处?”
此语问得猝不及防。
秦埙一惊,立刻明白了赵昚今日叫自己来此所为何事,霎时满脸冷汗渗出。
“郡、郡王……许是在……养病。”
赵昚眉头紧蹙,反问道:“他真在养病?”
“臣也只是听说……”
秦埙抬起眼睛觑向皇帝,在看清赵昚神情的一霎,立刻明白自己说错了话,遂赶紧改口:“臣亲眼所见!泸川郡王确实是在其府内养病!”
赵昚从殿上一步步向着秦埙走来,边走边寒声说:“泸川郡王乃朕之心膂,任何人若胆敢伤他,便是妄图砍朕肱股、断朕手足,其行可诛。”
“臣不敢!臣绝不敢!”秦埙头颅低垂,冷汗已淌得衣襟濡湿。
他虽垂首弓背,但却感觉得到,赵昚身上那股无可抵挡的至尊之气正向着自己猛烈袭来。
帝王终究是帝王,哪怕他平时再如何温文儒雅,可一旦烈炁如倒海倾泄,便能将人顷刻击垮。
“秦炀是你什么人?”赵昚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臣、臣与那人并不相熟……”
赵昚冷笑:“并不相熟?可朕怎么听说,他与你父亲一样,都是秦太师的养子。”
秦埙闻言立刻下拜,急切地辩解道:“那人并非大爹爹养子,他不过就是大妈妈家的一个远房族亲,原本姓王。那人就是个地痞无赖,与我秦家毫无瓜葛。昔年是他上赶着要认大爹爹为父,大爹爹根本没答应过。还请陛下明察!”
听得秦埙忙不迭要与那秦炀撇清关系,赵昚却没急着答话。
他听出来了,无论秦炀之所为是自己谋划还是受秦埙指使,眼下秦埙都打算和对方划清界限,打算将一切都推到那秦炀身上。
电光石火之罅,赵昚也在心头权衡着利弊。
若要借此事彻底撬动秦家,必然又会惹怒太上。一旦惹了太上,就又是天大的麻烦事。况且眼下三郎还在前线,若是真将此事闹开,届时太上执意要见三郎,那该如何是好?
如此看来,在三郎回到临安之前,息事宁人才是最稳妥的处置方式。
思至此,赵昚语气森然地对秦埙说:“你听好了,那秦炀掀风作浪,惹是生非,朕已知晓。朕只给你三日,该如何做,你心里定然有数。三日之内你将此事办好,朕就当这是你们秦家的家事……若三日之内你没办好,这就不再是家事,而是国事。”
秦埙叩首如捣蒜,连声应道:“臣识得,臣识得,臣这就去办。”
自入夏以后,白日天长,宫门阖闭时辰改为酉时八刻。秦埙从选德殿出来,一步不敢停歇,赶在酉时八刻之前离了皇宫。
直到站在和宁门的杈子外,他这才惊觉自己两股战战、汗湿重衫。
皇帝的话语一句句敲在耳边,尤其是在他躬身告退之时,御座上那人突然又冷冰冰地补了句:“秦太师昔年在家中,可是没少骂朕吧?”
秦埙腿一软,差点儿跪趴在地。
此刻想到自己今日这般狼狈皆因那秦炀办事不利,他不禁低声怒道:“市井泼皮目光短浅,果然不堪大用!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站在路上咬牙切齿骂了秦炀两句,略一思量,秦埙大踏步往临安府衙走去。
*
那边秦埙依照皇帝陛下的吩咐赶紧去处置秦炀,这边赵昚自己却没急着赶往德寿宫,而是优哉游哉直等到次日晌午,算算时辰差不多该去北内向太上皇问安了,他这才摆驾出宫。
自赵构与太上皇后吴氏一道离开皇宫居于北内之后,赵昚先时日日朝见,后来赵构说官家国事繁忙,不必每日尽孝,遂改作五日一朝。
今日恰是朝省之日,赵昚摆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来到德寿宫,依例问安,顺便替赵清存告罪。
“清存昨日喝了太多酒,眼下尚在醉中。待他酒醒,臣立刻就唤他来向君父赔不是。”赵昚恭敬地对赵构说。
赵构冷着脸立在廊庑下,听闻此言,不免想起自己那双被溅上呕吐物的金舄。
想起那双金舄赵构就犯恶心,登时怒喝一声:“让他滚!!”
骂完又板着脸补充道:“此人真是越来越不知廉耻。”
“清存年轻气盛,难免有些荒/淫之举,还请君父莫怪。臣日后定然好好管教他。”
赵构眼见养子如此卑躬,略微消气,转念一想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赵清存越是花天酒地不求上进,他心里就越舒坦。
听说那人已经颓废了好些时日,如此甚好,最好能一直颓废下去,别让他再看见那种狼崽子一样的眼神。
这么想着,赵构假惺惺地摆了摆手,道:“日后少提他,平白惹人厌烦。”
“君父教训得是。”
今日不仅赵昚来问安,赵惇也来了。这会儿他在一旁嗡嗡嗡嗡地叫——不是,是“翁翁”、“翁翁”地叫,终于将赵构的注意力彻底从赵清存身上转开。
与此同时,在并没有泸川郡王的郡王府里,那个假扮郡王的女人在昏睡了几乎一天一夜之后,终于悠悠转醒。
晏怀微昨日为了将赵清存于府内酒肉声色的行状扮演真切,在赵构到来之前硬灌了自己一坛烈酒。虽然她吐在赵构鞋上的确是有意为之,但赵构走后她又吐了个昏天黑地直至彻底失去意识,则完全在意料之外。
此刻,晏怀微忍着宿醉的剧烈头疼,努力睁开眼,这便瞧见榻边坐着一人。
那人背对着光,使得整张脸都陷在阴影里,手拿一沓纸笺,正一张张仔细看着。
“……樊娘子?”
晏怀微抬手揉了揉眼睛,努力使自己瞧得清楚些。
“你醒了。”低头看纸笺的人听到声音抬起头来,还真是樊茗如。
“你……为何会在此?”
樊茗如没回答这个问题,却皱眉抿唇,拿一双凤眼紧盯着晏怀微。
晏怀微忽觉有些紧张,她的头还是很疼,浑身无力,感觉自己已经无法正常思量。
“昨日多亏你来告诉我,我这才知道,原来你就是……”樊茗如看着虚弱地躺在床上的女人,忽地叹了口气,“晏樨……他的心上人。我在你面前班门弄斧,实在惹人笑。”
说着话,樊茗如将手中拿着的纸笺放在了晏怀微枕畔。
晏怀微侧头一看,发现正是被赵清存珍藏着的她的那些旧词旧作。
昨日她知晓真相后,为了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急忙去找樊茗如商议如何演戏,那些字纸便仍堆在书案上没来得及收拾。
便是在她昏睡的时候,樊茗如来照料她,顺手拿过那些词句,逐一细看。
“你昏迷的时候,大媪也来瞧过你。”
晏怀微咬着下唇,片刻后问道:“夫人生气了吗?”
“我要是大媪,我恨不能扇你两个耳光解解气。我们府里怎么混进来这么个细作,险些坏了恩王大事。”樊茗如嫌弃地说。
“对不住……”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住,等你身子好些,你自己去向她老人家赔罪。”
“好。”
晏怀微低声应道——昨日若不是有周夫人镇场,这骗局也不可能做得如此天衣无缝。
二人随意聊了这么几句,晏怀微只觉眼前又开始阵阵发黑。她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便再次陷入昏睡。
翌日,晏怀微醒来,梳洗打扮之后便去周夫人那里向老人家请罪。
老夫人沉默了好半晌,最终只说让晏怀微回去,这事她做不了主,等赵清存回来,让郡王本人亲自发落。
又过了几日,樊茗如将晏怀微请至守拙院,告诉她,官家已向秦埙施压。
那秦埙为求自保,便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秦炀头上,还亲自向临安府衙递状纸,说秦炀是个撒诈捣虚的骗子,其恶行已玷污了申王(秦桧)之声名,恳请府衙严惩。
临安府衙判了秦炀刺配崖州编管,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临安。
晏怀微坐在绣墩上听樊茗如说话,眼泪不值钱,一把两把往下洒。
樊茗如看着对方垂泪,半晌忽道:“你也忒爱哭,真是个爱哭鬼。……不过话说回来,爱哭也挺好的。我有时候也很想哭,可我却哭不出来,只能把一切tຊ都憋在心里,憋得难受。”
说完这话,她摸出绢帕递给晏怀微:“别哭了,已经没事了。”
晏怀微接过绢帕,轻拭珠泪:“嗯……没事了。”
北伐战事如此顺利,应该很快就会结束吧?
赵清存,他也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吧?——
作者有话说:忍不住吐槽一下,搞宋史的恐怕没有一个人能从宋朝的职官制度里面笑着走出来。别的朝代的职官研究,三百页差不多了,宋朝的职官研究,一千三百页!一个字——绝,绝绝绝绝绝~[666][666][666]
第55章 乌夜啼 山有木兮木有枝
大宋的军队自五月初收复灵璧之后士气高涨, 朝廷决定乘胜追击,命诸将继续向北推进。
至五月下旬,李显忠率兵攻占宿州。
金国大将纥石烈志宁统领先锋军意图夺城, 但其两次攻城却都被宋军击退于高墙之外。
然而, 看似节节胜利的喜庆下掩藏着的,却是将士离间、勾心斗角的现实。
——女真人蛮横,但汉人狡谲。
狡谲的人往往就喜欢窝里斗。能不能打赢外敌暂且不论,反正己方同僚绝对不能做得比自己好。
倘若有人做得太好,便会立刻有无数双嫉妒、怨恨的眼睛在背后紧盯着他——那些眼睛红得能滴出血来。
眼睛红得能滴出血来的人,就包括此次北伐的另一位主将, 邵宏渊。
此人心胸狭隘, 刚愎自用。前些日子他领兵围攻虹县的时候,怎么打都打不下来, 最后还是李显忠想出了让灵璧降卒来喊话的劝降之法, 并且领兵增援他, 这才顺利攻克虹县。可攻下虹县之后,他非但不感激,反觉李显忠太出风头, 衬得自己像个蠢货。
故而在金兵第二次攻打宿州的时候,邵宏渊便以天气太热为借口, 拒绝领兵与李显忠协战。
至金兵第三次攻打宿州, 宋金两军之间的形势便发生了惊天逆转——原本一路败退的金兵因元帅孛撒领十万大军抵达战场而士气焕发;另一边, 宋军则因主将失和而人心惶惶。
结果可想而知, 第三次宿州之战李显忠没能打退金兵。其麾下兵马奋战至力竭之后, 仓皇逃回城中。
是夜,宋军营地发生了“炸营”之事。(注1)
外有十万敌军,内有主将猜忌, 再加上白天那场损失惨重的败仗,林林总总所有这些加起来,导致营中士兵各个精神紧绷,魂不守舍。
至夜幕降临时,宋营的紧绷状态已达到顶点——整个营地死一般安静,一股诡谲的憋闷笼罩在所有人头顶。除了巡营的队伍外,没有人愿意动一下或者说一句话。
赵清存这些日子一直以“杨准将”的身份跟随李显忠,今日亦领兵出城与孛撒大军正面交战,眼下坐在军帐内,满脸都是尘泥血污。
为防止发生意外,他虽一身疲累却也不敢卸甲入睡,只摘了兜鍪,斜靠在营帐内的小榻上闭眼假寐。
夏夜闷热,盔甲内的衣衫已是湿了又干,赵清存烦闷地翻了个身,小榻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几声破烂的“呲呀”,仿佛夏夜濒死的挽歌。
他所在的这个军帐内还有另外几名士官,此刻却是人人噤若寒蝉,也不知那些人究竟是睡了还是醒着。
子时三刻,月上中天。
赵清存刚要沉入睡梦中,忽听营帐外响起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敌袭!敌袭!”
“快跑啊!”
“金兵杀过来了!”
“快逃啊!逃啊!”
就在惨烈呼喊响起的瞬间,营帐内所有士官尽皆一跃而起。
黑暗中,恐惧像一把利斧劈头砸来,仿佛每个人都会在下一瞬就被从天而降的金兵砍下头颅。
赵清存率先掀开帐帘冲了出去,但见整个宋军营地已经乱成一锅粥。
士兵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疯癫地跑着。
命运掐住了人们的咽喉,使得他们理智全无。许多人边跑边大声嘶吼,也许是想靠着这种刺心裂肝的惨叫,将压抑在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怨恨尽皆释放出来。
赵清存一把抓住从身旁跑过的一人,厉声问道:“金人呢?在哪儿?”
“不知道……来了……来了……”那人浑身颤抖,话都已经说不利落。
“谁说的?!”
“周……周统制……周统制在前面敲锣……”
这人口中所说周统制,便是率领马军的建康中军统制周宏。既然连他都敲锣打鼓地喊着金兵打过来了,那还能有假?
可赵清存不能相信。
他放开那人,逆着人流向中军大帐走去。此时此刻,无数只没头苍蝇在他身边左碰右撞,炬火倒了也没人管,兵械四处乱扔,整个大营已完全失秩。
半路上,赵清存又扯过一个惶惶奔逃之人,喝问道:“李将军呢?”
“不晓得……不晓得……”那人边哭边说,两股战战,其下有腥臊的黄液淋漓淌落。
一直闹到次晨曙色既白,却根本没有金人杀至。天亮之后众人才知晓,原来昨夜竟是“炸营”。
待这场闹剧消停之后,李显忠命人清点军马,发现建康中军统制周宏、马军统制邵世雄、统领刘侁等人已经趁乱带领手下士兵逃之夭夭。
李显忠气得面色青黑,不得已,只能下令所有人悉数撤入符离。
但这还不算完。
宋军刚撤入符离就又发生了一次营兵逃遁之事。
便是在当日午后,前军统制张训通率兵打开符离北门,仓皇逃遁而去。紧随其后,池州统制荔泽、建康统制张渊等人亦皆率部逃走。
危难当头之际,宋军的将领们不想着如何护城、如何御敌,却一个个只想抱头鼠窜。
“逃跑”于他们而言,是极其轻易之举,就如同“跪下”一样轻易。
至此,一场浩浩荡荡的北伐,以一种堪称荒谬的形式变成了一场浩浩荡荡的大溃逃。
而在符离北边,正虎视眈眈与宋军对峙着的金兵,很快就发现了宋军阵营的不对劲儿。
孛撒立刻抓住时机,再次挥军攻来,打算趁虚一举拿下城池。
城墙上,刚经历过炸营和溃逃的宋军提心吊胆地看着墙外密密麻麻涌上前的敌人,恐惧再一次扼住了他们的咽喉。
主帅李显忠亲率兵马冲锋陷阵,直杀得鲜血满面,双眼赤红。
外城墙下,妄图登城的金兵被砍杀坠落,尸身层层堆叠,已经堆得与羊马墙一般高。墙面鲜血斑驳,血污之气直冲鼻腔。
可所有人都明白,眼下宋军大势已去,再如何勇武砍杀也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城墙上,赵清存一刀砍断敌兵脖颈,浓血溅上他俊丽的容颜。
他抬手随意一抹,正打算继续御敌,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嘶哑的喊声:“杨准将!杨准将!李将军已下令,所有人向南撤退!”
赵清存恨声斥道:“宿州一失,再无中原。若是此战溃于符离,还有何颜面回临安!”
那兵士猛扑上前扯住赵清存盔甲下摆,大喊道:“杨准将,走吧!咱们已经撑不住了!”
赵清存抬眸望向四周,但见周遭士兵皆已陆续开始撤离——丢盔弃甲者有之,哭爹喊娘者有之,确然已是溃不成军。就连他自己手下的那一队兵马亦是十去其九,有人死,有人逃。
城池确实是保不住了。
赵清存一咬牙,招呼着手下寥寥无几的残兵,众人快速向南边撤离。
一路上但见满地血污,四处皆断臂残肢。符离百姓们沿街悲哭,丁夫士卒无不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李显忠与邵宏渊也已经率军向南撤退,所有人都如同惊弓之鸟。十数万兵士军心溃散,又哭又嚎地逃奔着,这场面简直称得上触目惊心。
赵清存和另外几位准将率领手下士兵为大军殿后,待城内主力皆已撤走,他们这才出城。
哪知才刚退至城外,却见不远处尘土掀天。雷霆呼啸之中,女真骑兵竟已追至眼前。
“嗖——”
“嗖——”
“嗖——”
箭矢如雨一般向着赵清存这股残兵飞射而来,诸人挥刀抵挡,身边却不断有同袍惨叫着倒下。宋军眼下根本无法再抵御敌寇,要想活命,只能尽快撤走。
赵清存厉喝一声:“快撤!”
所有人拼了命向南边跑去,可叹双腿怎敌四蹄,女真铁马瞬间便飞杀而至。
可这还不是最坏的,更坏的情况是,宋军溃散时将粮草军械丢失殆尽,眼下这些逃兵,许多人手里根本连武器都没有!
他们只能赤手空拳硬接女真人的大马金刀。
马上骑兵“唰”地一刀砍下,头颅向着天空飞扬,血如烟花一般泼洒开来。
赵清存的刀所幸还握在手里,虽tຊ然已经豁口,但好歹还能用。他用力挥刀杀向逼近自己的金兵,可这些人就像是砍不尽杀不绝的虫豸一样,围攻着、消磨着他。
挥刀下去砍倒眼前一人,忽听身后又响起喊杀声。
赵清存迅速回身,豁了口的刀将将抵住那柄对准他的头颅砸来的狼牙棒。
身后那女真军士冷笑着,将手中狼牙棒用力向赵清存的头颈压去。
赵清存极力支撑,眼看快要撑不住时,他忽向侧方撤力,紧接着右腿向前一扫,身如旋燕,立刻便将那人扫得扑摔在地。
赵清存毫不迟疑提刀斩下,可惜他都来不及确认此敌是否已死,身后就又有一人手拎狼牙棒向他打来。
赵清存再次挥刀抵挡,却听“啷”地一声脆响,他手中那把刀经受不住如此力道,整个刀身断成两截。这下赵清存也变成了赤手空拳与敌缠斗。
狼牙棒向着他的面庞砸了过来,千钧一发之际,赵清存决然迎上,硬是用手中断刃挡住了对方的攻击。
四下里皆是哀呼惨叫,面前的女真士兵戴着兜鍪,看不清是何模样,但赵清存知道自己现在一定很狼狈,特别狼狈。但他不能认输,他不能死在这儿。
刀断了,那就不用刀!
赵清存提起中气,一脚踹向面前这人下腹,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捡起刚才死去那人扔下的狼牙棒——对,没有刀,那就用女真人的狼牙棒来与他们对打。
“哐!哐!哐!”
两根狼牙棒砸在一起,几乎砸出火花,力道之大,震得人虎口麻木。
赵清存的功夫明显比对面那人好很多,眼下他有了武器在手,瞬间又恢复斗志。但见他挥动狼牙棒,以对方几乎无法招架的攻势猛力向其右肋击去。
那人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赵清存丝毫没给对方留喘息余地,只一瞬息,狼牙棒就向着对方后背击去——就像女真人打碎汉人的头颅一样,这金兵也被赵清存打碎脊梁骨。
眼看着又收拾掉一个敌人,赵清存抬手抹了一把唇边咬出的血渍,正要继续向南,却听得身后传来微弱响动。
那声音很细,却又十分尖锐,像虫豸振翅,又像是某种利器,划破了风,划破了战场硝烟,向着他飞袭而来。
赵清存下意识回身看去。下一瞬,他便感觉到心口传来一阵剧痛。
他低头看向心口,是一支利矢,此刻已深深扎入他的胸膛。
——他中箭了。
这猛然激起的剧痛令原本就已筋疲力尽的身体抽搐着,再不受控制。赵清存仰面朝天,倒在了这片他们未能收复的土地上。
“砰!”
身体砸下,荡起一片尘土灰埃。
*
这场战争持续了几乎一天一夜,符离血流漂橹,满目疮痍。
大宋军队兵败如山倒。明明是十万男儿,可逃跑之时却根本想不起何为血勇,何为英毅。
高高在上的军官们平日里颐指气使,眼看要吃败仗时,却一个个跑得比谁都快。留下那些低贱的丁夫和士兵为他们挡住死亡,甚至代替他们迎接死亡。
人啊人,荒唐的一生,不明不白地活了又死。
日出东方,乌鸦哀啼,狡猾的阳光躲在惊心惨目的战场旁,窥视着遍地残破尸身。
气味儿太过浓烈,以至于鼻腔已经根本分辨不出血的咸腥和火的焦臭。
鲜血汇着鲜血,尸体垒着尸体,风追着风,命催着命。
赵清存胸前中箭,像具死尸一样躺在废墟当中。突然,他动了动手臂,似乎想要挣扎,但最终却是徒劳。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又累又疼……赵清存睁开眼,眼前是一片灰蒙光影,什么也看不清。但他知道,宋军已彻底溃败,金人很快就会来打扫战场。
他绝望地再次闭上眼。
就在眼睛闭上的刹那,赵清存想,真可惜,他还有那么多想说的话都没来得及对他的心上人说呢。
下辈子吧,倘若下辈子还能相遇的话,有些话一定要记得告诉她:
樨儿,你不知道吧,其实我从很早以前就仰慕着你。
绍兴二十年的初春,在梁夫人的春日宴上,你看向我的时候,其实我也在偷偷看你。
我从字里行间知晓你的灵秀与聪颖,你的画作诗作,我珍藏了好多好多。
每一次,我看着你的诗画,就感觉自己像被明澈的月光拥抱着。是你让我这条残命,又有了活下去的力气。
你于我而言,就像是悬于天穹的璨星皎月,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樨儿,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注释】
1.炸营:指军队夜间宿营时,全体官兵盲目发出的疯癫反常行动,多发生于战事频繁时期。传统观念视其为不祥预兆,现代心理学解释涉及集体催眠或群体性自激。
宋军炸营之事详见南宋史官章颖《南渡十将传》、南宋张抡《李显忠行状》等史料。
第56章 思远人 她被他吻着,却仍觉不够……
符离惨败的消息传回临安的时候, 临安的炎夏忽地就冷了下来。
城池上下如丧考妣,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原本高悬于头顶的炽阳,此刻也变得鬼气森森, 似乎当头照下的不是阳光, 而是血光。
户牖外的蝉鸣声像是在哭丧,哀一声泣一声,直泣得晏怀微浑身发冷。
不待朝廷邸报将战况正式刊印,市井小报就已散得漫天都是。其上所言,字字句句皆触目惊心——十万兵士惨死符离,金军再次与宋人隔淮对峙。
晏怀微的手抖得几乎捏不住轻轻一纸小报, 视线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她盯着那些字句看了好半天, 似乎终于看懂了上面写着的几个大字:
“十万”,“兵士”, “惨死”, “符离”。
她抬头望向胡诌, 颤声问道:“……他呢?”
胡诌已没了往日插科打诨的浮浪模样,双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仿佛只要他不开口, 赵清存就不会有事似的。
晏怀微一把抓住胡诌衣袖,又问了一遍:“他人呢?”
“……还不知道。”沉默许久, 胡诌终于低声回答。
“咱们不敢声张, 只能派人暗中寻觅。官家遣人私下向邵将军打听, 但当时的景况实在太过混乱, 全都只顾着逃命, 没人知晓旁人去向……我想,倘若殿下还活着,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倘若他已经……已经……”
后面的话胡诌没继续说下去, 但晏怀微听明白了——倘若赵清存已经战死沙场,那么他的尸骸将与其他惨死军士一样就地焚烧,自此化作一抹轻烟、一片飞灰,再也回不到临安。
胡诌将他带来的小报放在晴光斋外那间竹亭的石案上,也没再安慰晏怀微,叹了口气这便走了。
待胡诌离去后,晏怀微一个人坐在竹亭内,随意翻着面前这些小报,越翻心越乱。乱至最后,眼睛一眨便是一大颗泪珠摔落纸页。
世间诸事为何总是与心念相悖。
人这一生,多少爱而不得,得而不惜,惜而不久,最终便是相思溃散成霜雪,无处再寻觅。
她原本想着,等他回来了,就跟他把一切都摊开说清楚。将过往的一切事情,原原本本全部说清楚。
可现在她要面对的,却是他杳无音信的惨况。
晏怀微感觉自己好像突然理解了,为何她跳江未遂之后回到临安的那个中秋夜,赵清存明明已经认出了她,但却仍是带着无法压抑的怒气看向她。
甚至还对她恶言恶语,态度蛮横且冰冷。
因为彼时的他,曾一个人被困在生死两茫茫的漫长煎熬之中,无处可逃,亦无路可退。
原来这世间最让人难捱的不是阴阳两隔,而是……生死未卜。
清泪如雨,悱恻而落,将小报上的文字尽皆洇湿。
晏怀微也不想擦拭,就那么任其随意淌着,牵着她心头千钧重的思念与懊恼,无穷无尽地淌着。
恰在此时,忽听身后传来轻轻巧巧的脚步声,晏怀微没回头,她听出那是小吉的脚步。
“娘子,喝点儿水吧。”
小吉端着一碗温热的豆蔻熟水,小心翼翼地捧至晏怀微面前。
晏怀微道了声谢,抬手接过,轻轻抿了一口。
白豆蔻煮出来的水有股浓郁辛香,既非酸涩亦非苦楚,而是一种甜辣之感。
这味道很像她和赵清存的相爱——每当她感受到清甜的时候,紧接着便会有辛辣翻涌而来;可当她tຊ决定接受那股辛辣时,却又有甘甜馨香与她纠缠不休。
此刻,这种又甜又辣的味道周旋于舌尖,又慢慢地在喉中弥漫开来,让人神魂摇乱,迷离而恍惚。
“娘子是在想恩王吗?”小吉抱着膝盖坐在竹亭外的台阶上。
“嗯。”晏怀微轻轻应了一声。
“娘子不生恩王的气了?”小吉又问。
晏怀微笑了笑,像哂笑,也像是苦笑。
让她如何生气呢?那些旧事的真相如今都摆在她眼前,她知道了那些事之后,又该怎样生赵清存的气。
她和赵清存之间竟然有那么多误会和参差。现在想来,也许那所谓的剽窃之事,亦是个天大的误会。至于真相究竟如何,也许只能等来日向他询问清楚。
——来日,假如他们还有来日的话。
但她也并非全盘接受了赵清存的所作所为。那人什么事都自己担着,什么情都瞒着她,什么话都不与她说清楚——霸道专横,刚愎自用,混账东西!
当天夜里,晏怀微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眼睛一闭,脑海中便浮现出赵清存的模样。
他一身天水碧衫,长身玉立于杭城三月的西子湖畔,湖光潋滟,山色空濛。
忽然,他回头看她,但见眉心一瓣兰花明艳。
天水碧衬着远山兰,好一位冰胎玉骨的郎君,怎不令人痴绝。
晏怀微睁开眼,盯着矮桌上摇曳的灯火,突然想到,她所见过的赵清存,向来是雅致的公子王孙模样,还从没见过他擐甲执锐。
她不知他在战场上是如何英勇,亦不知他纵马御敌之时又是如何意气风发,是不是真的像摩诘居士的诗里说得那样——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也太不吉利。
晏怀微心里燥得再睡不成,一翻身便从榻上坐了起来。
屋内香几上置着一樽小香炉,炉中篆香正烧得旺,是袅袅馨馨的没药香,隐秘而清苦。
这没药熏香是晏怀微特意打发小吉去景明院找珠儿要来的,此乃赵清存惯用的熏香,她闻着这香气时会有一种感觉,仿佛他就在自己身边。
于微苦香气中,晏怀微披衣起身,至书案旁研墨提笔,写下了一直在她脑海中盘桓不散的一句话:
“梨乃枝头含情魄,兰是泥淖君子心。”
“含情魄”自当般配“君子心”,可她的“君子心”却为何还不回来?
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
油灯荧荧,晏怀微正睡得朦胧,忽听房内响起窸窣的脚步声。
她睁开眼向床幔外看去,这便看到有个男人正款步向她走来。
头戴青玉莲花冠,内穿白绸暗纹交领长裾,外着一件天水碧对襟氅衣,氅衣并未规矩穿好,只随意地披在身上——这一身装束,竟然与她回到临安,二人重逢时的一模一样。
男子掀开床幔,落座榻旁,眉心的兰花痕在灯火摇曳之中扑朔着。
“赵珝!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不小心扰你清眠。”赵清存笑着,抬手去拉晏怀微的手。
他的手好凉。
晏怀微的手刚从温软的罗衾中拿出来,这会儿被赵清存这么一握,冰冷冷的,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怎么这么凉?”晏怀微惊愕。
“哪儿凉?”
“身子,你的身子,怎么这么凉?”
眼下明明是夏日,可赵清存却像是从冰窟里走出来似的。
“凉吗?”
赵清存笑得很欠,突然凑过来在她耳边轻舐一下,低声说:“……那你给我暖暖?”
此言一出,晏怀微面颊蓦然浮起红晕,咬着下唇略一思忖,这便掀开罗衾坐起身,抬手搂住对方脖颈。
“你想怎么暖?”
她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不怕死,又来挑衅他。
赵清存抚着她的面颊,温柔地吻了过去。
先时是心平气和的,唇与唇相贴,呼吸与呼吸交织。渐渐地,身与心皆不再平宁,整个人都变得急躁,恨不能再深些,恨不能再多些。
一吻毕,晏怀微喘息着将头抵在赵清存胸前,只觉心脏似要跳出来。
赵清存没再说话,仍是在她鬓发上细碎地吻着。晏怀微搂着他的腰,突然觉察他的身体似乎有了些热度,不再如刚进屋时那般凉得可怖,她心里的担忧亦随之稍减。
晏怀微抓起赵清存的手,将他的手掌摊开,按在自己胸前。
“摸到了吗?”
赵清存笑盈盈的:“……跳得好快。”
“都是拜你所赐。”
赵清存又笑:“我竟这么有本事?”
“嗯,特别有本事。”
赵清存仍在笑,可笑着笑着便有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晏怀微抬手,缓缓为他抹去。
抹去泪珠之后顿觉心痒,调皮地凑过去,在他眉心的兰花痕上吻了一下,在眼角吻了一下,又在唇上吻了一下。
吻完凝眸看他,仍觉不够,干脆一扭身跨坐在他腿上,身贴着身。
赵清存亦不甘示弱,没给她留余地,撩开衣裳,手便沿着腰肢滑了进去,如腾蛇乘雾,游于山水间。
“唔……”
晏怀微发出一声轻呼,只觉他的手仍是冰凉。
这凉意让她愈发心疼,心疼得想把自己打开,完全打开,好给他暖暖。
他刚从战场上回来,经历了那样惨痛的战败,心里一定很难过吧,所以才会这么冷。
想到这儿,晏怀微努力克制住自己紧张又急促的呼吸,抬手去解赵清存腰间所系绦带。
谁知奇怪的事却发生了——那绦带明明不是死结,可她却解了半天都没解开。
越解不开越着急,越着急就越解不开。
赵清存也不动,只是笑着看她摆弄,像看一朵含苞待放的梨花,倔强地,非要将洁白的自己献给他这个凡夫俗子。
凡夫俗子一身龌龊,哪配得上天上掉下来的梨花仙。
看着看着,赵清存的泪水再次淌落,灯火照映之下,凄美无边际。
晏怀微突然觉得奇怪,他今夜怎得如此悲伤?!
这悲伤的神情像极了她“死而复生”的那个中秋,彼时他气愤地将她紧紧箍在怀中,看似要对她用强,但最终却只是将头抵在她肩上,无声恸哭。
晏怀微又想去亲赵清存,可这一次,她的亲吻却被对方拦住了。
赵清存看着她,眼眸深沉,像静夜里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她身上,将她裹住。
看了一会儿,他将她拉入怀中,贴在她耳畔轻声说:“……我该走了。”
“又要去哪儿?你才刚回来!”晏怀微急了,抬手攥住他的衣襟。
赵清存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攥住衣襟的手一点点拉开,之后将她抱起,放在床榻上让她躺好。
他立于榻边,垂眸看着他的心上人,淡淡地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房间里忽然有雾气漫了上来,像是来到一片睁眼不见天日的山谷。缥缈浓雾之下,那个一身天水碧的男子正向着远方走去。
他向月泊深处走去,头也不回。
晏怀微冲着赵清存离开的背影大声喊着:“赵珝!赵清存!你回来!回来!”
下一瞬,晏怀微猛然睁开眼。
她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安稳地躺在晴光斋的卧榻上,身边没有雾气弥漫的山谷,没有月泊,没有天水碧与远山兰,也没有赵清存。
——什么都没有。
第57章 孤雁儿 撕碎的心事,他重新拼好
自从胡诌带来了赵清存生死未卜的消息之后, 连续数日,晏怀微皆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心里又慌又乱。
这么干耗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就想亲自去一趟淮西。可胡诌却强硬地拦住了她, 让她切勿冲动。
“眼下北边那么乱,你还要往那儿跑,万一遇到什么好歹,殿下回来了该如何向他交待。”
这位总是嬉皮笑脸的前大内密探难得沉下脸来,语气严肃地告诫晏怀微。
晏怀微想了想,觉得胡诌说得有道理, 自己是个连骑马都不会的人, 这时候就别再去给赵清存添乱了。
“梨娘子放心,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定会没事的。”也许是发觉自己刚才那些话说得实在冒犯, 胡诌转而安慰晏怀微。
思忖片刻, 他又补充道:“这事本不该说与旁人,但娘子既如此担忧,我不妨告知于你……殿下并非一人舍身犯险, 咱们是有十数人跟着他一起去的。那些人被分散在军营中,目的就是为了以防不测。眼下符离的情况尚且混乱, 还请梨娘子稍安勿躁, 一旦殿下有消息, 我会立刻前来告知。”
虽然不能亲赴淮西tຊ, 可晏怀微也不想再整日于晴光斋内坐着干等, 于是便去向周夫人问安,顺便求得夫人应允,隔三差五可以去城外的菩提寺为赵清存上香祈福。
这日, 樊茗如也随着晏怀微一道来了。
二女上完香又做完布施,却并未急着离开。
菩提寺位于钱塘门外,其伽蓝殿宇已经紧挨西子湖。眼下正是酷暑难耐时节,树上蝉鸣聒噪,枝叶干瘪耷拉,惟有西子湖,恰是莲叶无穷碧,荷花别阳红。
汗流浃背的夏日让人从身到心都燥热。
晏怀微抬手捂在心口,只觉这颗心就像是被一根丝线悬挂着,沉甸甸地吊在胸前。
“倘若三郎他真的回不来了……你待如何?”二女沿菩提寺花/径缓缓走着,樊茗如突然开口问晏怀微。
晏怀微也不知自己将要如何,她心里着实已经乱成一锅粥。
原本她对这个自私叵测的红尘已经没了任何兴致。在她的谋划里,她要先让赵清存付出代价,让他身陷囹圄,之后便找个尼姑庵削发为尼,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天意弄人,一切都和她预想的不同。
她心旌飘曳不定,已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我不知道……你呢?”晏怀微反问樊茗如。
“我会去削发为尼。”樊茗如凝眸望着不远处一池藕花,音声平淡地说。
晏怀微惊愕地瞪大眼睛——樊茗如的想法居然和她如此不谋而合?!
樊茗如见对方面露惊诧神色,以为是不相信她,便轻笑一声说道:
“我曾告诉过你,关于我的来历。三郎留我在王府,让我帮他持家,对此我很感激。周夫人年纪大了,许多事已顾不过来,府内需要有个年轻女人为三郎掌管家事,所以我一直心安理得地留在这儿……能在王府操持中馈,这让我觉得很高兴。”
稍顿片刻,樊茗如继续说:“直到我们一起在太上皇面前做戏的那天,你来请我施以援手,我才知晓原来你就是三郎一直心心念念的人。既如此,我再厚着脸皮留在府里也没甚意思。”
“无论三郎是死是活,我只要得到他的消息,在那之后,我自会离开。你知晓我的过去,我对这个遍地皆是恶念的浊世已然失望,还不如遁入空门,每日对着月影湖光,平平静静过完一生便罢。”
照管铺子,打理家事,主持内院琐务……这些对于如今的樊茗如来说,就是她存在的意义,是她对自己的认可,亦是她仍愿意留在红尘之中的勇气和支撑。
倘若有一天,她失去了这些支撑,以她的傲气,她不会去求任何人,她甘愿将余生供奉佛前。
樊茗如突然想到自己从前读过的一卷《金刚经》,那上面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她轻笑一声,抬眼向天边看去,也好啊,那便从此放开羁绊和执念,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她愿意“作如是观”。
“我虽然才华不如你,但操持家事,我可比你懂得多。过些时日我教你如何打理这些琐碎,这样我也能放心离开,”樊茗如扭头看着晏怀微,抿了抿唇,“我亲自教你,你可要虚心些,这里面学问大着呢!”
她这一抿唇,终于不再是从前一直端着的老成持重模样。桃李春风一杯酒,风过了,酒亦饮罢。
离开菩提寺的时候,樊茗如要去御街的吴太医灵药铺看看铺子里的景况,便没和晏怀微一起回府。
晏怀微一个人坐在郡王府的马车上,怀里抱着赵清存留下的那个戗金牡丹小匣——她每次来菩提寺进香的时候都会带上这匣子,如此才能令她心安。
抱了一会儿,晏怀微又将匣子打开,把内中物品翻捡出来一样一样仔细看。其实这里面珍藏着的物什,她已经看过不知多少次了。
这里面装着晏怀微的过去,赵清存的过去,是她的爱恨,以及他的爱恨。
晏怀微用颤抖的手将压在匣子最下面的几张怪模怪样的纸笺抽了出来。
这几笺纸与其他纸页颇为不同,乃是将撕碎的纸页一块块拼好之后,仔细地粘在完整的宣纸上。
这些碎笺,是被一人撕掉了埋进土里,又被另一人挖出来虔诚地拼好。
晏怀微拿起撕碎又拼好的词纸一页页看着:
“痴痴邀入梦,伴向月宫逃。”
“春不见,只见伊。”
“思君风致好,直似玉中青。共赴人间一程星。”
这些全是她写给赵清存的词句,在她嫁为人妇的前夕,她曾将它们全部撕碎,瘗于西湖边一株梨花树下。
*
嫁为人妇的前夕,晏怀微将写给赵清存的词笺全部撕碎,埋在了西湖边一株梨花树下。
埋诗那天,恰便是她与齐耀祖湖舫相亲的日子。
我宋婚俗虽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却并无婚前男女不得相见,直到大婚当日掀了盖头才知双方是人是鬼那般习俗。
依临安府的礼节,男女两家在正式下聘之前,要在湖舫园林等雅致之地先见一面,此之谓“相亲”。是日不仅双方新人照面,男家舅姑亦可趁此相看新妇。
倘若男家满意,便将一枝金钗插在女子发髻上,唤作“插钗”。倘若男家没相中这媳妇,便赠送女方两匹彩缎,美其名曰“压惊”。(注1)
晏家与齐家湖舫相亲之日,正是花谢花飞的人间四月天,而相亲之地则定于西湖西泠桥畔。
西泠桥景色奇佳,且因其东面孤山,西及白堤,故而湖面画舫往来如鳞羽,可谓半湖春色皆在此处。
可惜春色是喜,心事却哀。
晏怀微一脸麻木地端坐于西湖画舫内,正被齐家舅姑评头论足地相看。耳边不时传来对方并不介意被她听到的私语声:一会儿说样貌不能太好,否则勾引男人;一会儿说身子不能太瘦,否则不好生养;一会儿又说性子不能太犟,否则不服管教。
如此这般,吹毛求疵。
她感觉自己已经不像人,更像是一样物件,正被买主掂量着,看究竟值不值这个价钱。
但齐家舅姑的臧否其实并没什么用处,因为他们的好大儿齐耀祖已经打定主意要攀上芸台正字家的这门亲事。
故而相看到最后,齐家舅姑纵然横挑鼻子竖挑眼,却仍是将一枝金钗插在了晏怀微的发髻上。
金钗一插,这亲事就算是成了一半。
今日的湖舫相亲是张五娘陪着女儿一道来的,齐家舅姑的褒贬之语她听在耳中,女儿沉默的抗拒她亦看在眼里。
过程中,张五娘一直打着哈哈,尽力于这几人之中周旋。她将女儿的手握在自己掌心,以此安抚着,但却没有对齐家舅姑的冒犯言语有任何异议。
唉,毕竟哪家新妇不是这么过来的,这罪她从前也受过。
想当初她刚嫁给晏裕那会儿,也曾被婆母从头数落到脚,一会儿嫌她读书少,并非才貌双全;一会儿又嫌她出身农户,配不上晏裕正经二甲进士。
张五娘当时只在心底冷笑——她和晏裕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昔年晏裕还未考中进士的时候,晏家可比张家穷多了,有什么好嚣张的,啐!
总之说来说去一句话,天底下就没有婆婆不嫌弃媳妇的。反正慢慢熬吧,等到媳妇熬成婆,就一切都好了。
待得双方亲家饮罢相亲酒,晏怀微便借口身子不舒服,要提前离席。
张五娘知晓女儿心里不痛快,不想强迫她,便让画舫靠岸,在岸边僦了辆驴车送女儿先回去,她自己则继续留在画舫内陪二位亲家饮酒聊天,把晏家的礼数做周全。
那边驴车晃晃悠悠往保俶塔的方向行去,晏怀微没精打采地倚着破漏车壁,手臂垂在身侧,手指忽地便触到了斜挎腰旁的绣花筭袋。
她今日出门的时候特意挎了这个筭袋。张五娘见袋子鼓鼓囊囊的,还问她里面装了什么。她支吾着说装了一方小砚和几支彤管。
其实她并没说实话。
这绣花筭袋内装着的,是她这些年来写给赵清存的所有词笺。便是在今日,她打算将它们全部葬在西湖边,让它们彻底死在湖光山色之中。
驴车沿着湖岸一路向东,过了十三间楼再走不远便是兜率寺。寺院外紧挨西湖之地种着一大片梨树。
眼下正是梨花盛开时节,但见满树清花皎白,恰逢昨夜一场疾雨,簌簌打落碎雪满地。
晏怀微打起车帘,看到车窗外让人怜之惜之的梨花,她突然意识到——她的葬诗之处到了。
叫停了驴车,晏怀微独自一人向着梨花深处tຊ走去。
入目是千树冷艳,惆怅雪痕。她拂开面前的花枝,任凭细花嫩蕊沾惹发髻,飘落满头白。
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嫁作商人妇,也许今后的日子会像白乐天《琵琶行》中写的那样,她的夫君是“商人重利轻别离”之人,而她也便只能躲在静默无言的余生里,“夜深忽梦少年事”。
谁知走着走着,在一片阒寂无人的梨花深处,晏怀微突然察觉似乎哪里不对。
身后有人!有人在跟踪她!——
作者有话说:【注释】
1. 南宋临安的相亲习俗详见宋人吴自牧《梦粱录》、宋人周密《武林旧事》等史料。本书此处仅为略写。
第58章 惜分飞 心已被他撞入死角,无声威逼……
意识到自己被人跟踪的瞬间, 晏怀微的心猛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将双手紧攥于身侧,生怕跟在背后的是图谋不轨之人。
可这青天白日,又是在游人熙攘的西子湖畔, 怎会有歹人出没?
稳住心神, 晏怀微倏然回头向后看去,却见梨花林中空寂清雅,根本没人跟着。
面对满目惆怅细雪,晏怀微长长地叹了口气,以为是自己心情太糟致使意识恍惚。
认真寻了一株开得最盛的花树,她蹲在树下, 将筭袋内的词笺一张张全部撕碎, 而后葬于树旁。
可葬词之时,晏怀微却仍觉有眸光逡巡于身侧。但眸光毕竟没有实感, 岁月吹过, 它便散入风中。
彼时谁能想到, 多年之后,这些已经被埋葬的心事,沾着光阴和泥土, 竟然又回到她手中。
晏怀微抱紧怀中的戗金牡丹小匣,将这些弄得脏污却又被人仔细拭净的词笺, 一页页放回匣内。
她想, 看来她的感觉并没有错, 葬诗那天确实有人跟着她。
——至于此人是谁, 眼下已然昭彰。
他怕连累她, 所以不敢说,也不敢让旁人知晓,于是便只能像寂夜中的一缕风, 在不易察觉之处望着她、想着她,在心里眼里眷恋着她。
思绪飘摇不定,晏怀微倏尔又想起去年重阳节的时候,她在赵清存的书房为他点茶,他突然问她:“晏家元娘明明与其夫不睦,却为何要在人前做出那般恩爱模样?”
彼时她是这样回答赵清存的:“既然晏家元娘被称作‘大宋第二才女’,必然是才思敏锐之人。她的所思所想,妾哪能随意揣度?”
想到这儿,晏怀微不禁发出一声苦笑。
其实赵清存口中所说“恩爱模样”,指得是某年八月观潮时发生的一件事,那确实是她故意演给赵清存看的。
晏怀微是绍兴二十五年秋风乍起之时与齐耀祖正式拜堂成亲,之后便开始了她在婆家的那些鸡飞狗跳的日子。
这期间若问齐耀祖有没有什么让晏怀微满意的地方……嘿,别说,还真有一个!
盖因那齐耀祖在外面有许多外室与相好,身边从不缺女人,故而他很少在家中宿夜——他不来纠惹晏怀微,晏怀微简直感谢天感谢地。
舅姑原想以此羞辱新妇,特意对她说,外面已经有人为她的夫郎诞下孩儿,过不了多久,大郎就会将外面的女人和孩子一并接回家来。
此言一出,晏怀微忍不住再次感谢天感谢地。
不过,还未等那位外室被接入内宅,齐耀祖便因生意上的事去了温州。
他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总嫌自家脚店的生意做得不过瘾,钱赚得还不够多。但若是买扑酒楼,他又觉得太担风险,到底没那个本事。后来听人说温州那边的海上贸易十分赚钱,恰好他祖籍是乐清,于是齐耀祖便打点行囊返归乐清。
这一去将近两年,至绍兴二十七年夏,齐耀祖又从乐清回到临安。
他不在家的这两年,晏怀微倒是过得平静。
她早已看出齐家舅姑就是一双纸老虎,总想给她下马威,但却腹中空空,一戳就破。
相处时日渐长,她便从最开始的硬碰硬,到后来凭借着自己的聪明才智,逐渐摸索出一套委婉却有效的对抗方式。
她消极问安,积极睡觉;小气家务,大口干饭;一言不合就昏厥,说她两句就哭丧。
除了干饭的时候,平日里无论何时见她,她都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晦气模样,说不了三句话就涕泪满面,寡妇哭亡夫似的。
齐家舅姑怨忿极了,也曾指着鼻子骂她,让她罚跪。
她仗着自己读书多,跪是跪了,但边跪边搬出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划掉,这个没有),大宋诸位皇帝都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你们今日怎敢如此欺人……直说得齐家舅姑心惊胆战。
如此这般折腾几次,弄得那公婆二人彻底没辙儿,最后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至齐耀祖回到临安,晏怀微仍琢磨着和离的主意,遂既不与他亲近也不与他顶撞。
之后没多久便到了一年一度浙人观潮的日子。
观潮可是临安府的大事,尤其八月十八这天,百姓们几乎倾城出动,把个钱塘江岸挤得水泄不通。
专做观潮买卖的小商贩早早就在江畔搭起看幕。那些看幕就如同一个个小凉棚,富贵人家几乎家家都会花钱租赁——大小娘子落座其中,就不必被江畔那些挤来挤去的腌臜泼才惹乱好心情。
齐耀祖许多年没看过钱塘潮了,这次回到临安,他便打算阖家同去。
待齐家这一行人来到他们所赁看幕内,晏怀微一抬眼便看到了不远处的皇家观潮高台。
官家与民同乐,也要观潮,但他自然不可能与百姓们推搡在一处。故而每年涨潮时节,工部都会提前于江畔卜定之处搭起高台,专供皇帝、后妃、宗室们临风望潮起。
大宋天家观潮的高台,被百姓们唤作“团围头”。而齐耀祖所赁看幕的位置,恰好能清楚地与团围头对望。
就在不远处的弄潮儿手持彩旗于江面蹈舞之时,晏怀微却敏锐地感觉到,似乎有一道目光从她坐定之后就一直黏在她身上——有人正在看自己。
潮水从面前奔涌而过,那目光却岿然不动,是一种无凭无质的灼烫。
晏怀微被看得难受,下意识抬头四处打量。这一打量,恰便与那道目光撞在一处。
——是赵清存。
赵清存一身水青公服,戴展脚幞头,轩然玉立于团围头,就跟在普安郡王赵昚身后。
可他却并未观潮,而是用那双俊丽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坐在看幕之下的晏怀微。
他的眸光沉静而忧悒,缠绵又怅憾。
四目相交的瞬间,晏怀微的心倏然停了一拍,但紧接着却涌起阵阵怒意。
她是被赵清存背叛,又被赵清存隔空扇了一耳光,这才落入如今这般境地。可这人,这人居然还有脸望着她……他还有脸用那样的眼神望着她?!
——贱不贱啊!
世俗向来刻薄且不公,人们对女子的要求比之男子不知要高出多少。
倘若男女二人私下约誓,世人大抵不会说那男人分毫不是,而只会对女子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昔年赵清存一句“最烦才女”,使得晏怀微不知遭了多少耻笑。她之所以会认命嫁给齐耀祖,就是因为彼时那些街头巷尾的窃窃私语令她彻底失却心气。
她用了好长时间才将七零八碎的自己拼好,又用了好长时间才让自己麻木可怜的心魂振作起来。
况且她嫁为人妇这么些年,早已不再是昔年天真烂漫的江南小女儿,她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与齐耀祖和离之后回娘家去过自己的安稳日子。
至于赵清存,她已不想与他再有交集。
思至此,原本独自坐在看幕西侧的晏怀微,倏然起身,向着坐在东侧的齐耀祖走去。
她在齐耀祖身边捡了个空杌子坐下,凭借齐耀祖的那副微胖身躯,挡住了赵清存的目光。
等到钱塘江上万仞鲸波平息,弄潮儿们也各自得了赏钱,观潮之行便到此为止。江畔百姓们拦车的拦车,雇轿的雇轿,场面十分混乱。
晏怀微跟在齐家舅姑身后,一起沿着江畔看幕缓慢往前走。等走出这段彩棚高搭的拥挤之处,家中小仆役就可以去招呼回城的牛车了。
走着走着,晏怀微又一次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感觉与昔年她在梨花林里埋词笺时十分相似——身后有人,有人一直跟着她。
但眼下江畔人头攒动,跟在她身后的定然不是什么歹人。
晏tຊ怀微不动声色地快速回头瞥了一眼。
这一瞥,她再次与赵清存的目光撞在一处。
那男人不知何时已从团围头下来,此刻就缀在她身后不远处。
她佯装无事继续往前走,但却愈发清晰地感觉到,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近——他正推开拥挤的人潮,一步步向着自己走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每走近一步,她的心就被揪紧一分。
直到……他站在她身后。
太近了,她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不说话,只是安静地跟着。
他用眼神欺辱她,用沉默消磨她。
他是全然可恶的,晏怀微咬着牙攥紧褙子边缘。
她的心明明已被他撞入死角,却还要如此威逼,无声地威逼。
在某个刹那,晏怀微简直忍不住想回头扇赵清存一耳光!
可她不能,因为齐耀祖和齐家舅姑就在几步开外,她不想再平白惹是生非。
随着人群又往前走了几步,她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赵清存的眼神仍黏在她身上——虔诚的,哀伤的,可恨至极的。
晏怀微在心底冷笑一声,决定不再承受赵清存目光的欺辱。
眼见着众人已走出连绵看幕,齐耀祖正在前方喝骂家中小仆役,让他们快些把牛车弄来。
晏怀微加快脚步行至齐耀祖身边,十分温顺地挽住对方手臂,娇声言道:“大郎莫急,咱们再等等也不迟。”
齐耀祖倒是被她这突然而来的撒娇弄得一愣:“怎么了?”
“此地人多,心焦不得。”晏怀微浅笑着对齐耀祖说。
看着这个从来与他死犟的浑家竟突然变得如此温顺,齐耀祖瞬间高兴起来——男人被不肯服软的女人娇滴滴地依赖着,心里都是受用的。
他蚩蚩如氓,头是扬得愈发高了。
晏怀微像只小鸟儿似的,紧紧依着齐耀祖。再之后,他们便如同世间任何一对儿恩爱夫妻那般,手挽着手登上牛车。
上车之前,晏怀微鬼使神差又回了一次头,看见赵清存正站在不远处,仍是定定地望着她。
晏怀微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这是直到她跳江自戕之前,她留给他的最后一个眼神。
上车后晏怀微没再看齐耀祖,而是低下头紧盯着脚下牛车的车板。
车板缝隙里有黄昏的光影缓缓流过,一刹一刹,晃得人眼花。
急景凋年,箕风动天,晏怀微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身下坐着的已不是齐家的牛车,而是泸川郡王府的马车。
身边既没有齐耀祖,也没有赵清存,只有她一个人坐在颠簸的马车上,一遍遍在心底默念着——赵清存,你究竟在哪儿?
是生是死,我只想知道你的消息——
作者有话说:预告:下一章赵哥回来[加油]
第59章 霜天晓角 他只对她说了四个字
“咔嚓”……“咔嚓”……
是骨头被踩断的声音。
“呲啦”……“呲啦”……
是黑白无常手中锁链的声音。
凄凄哀哀的哭叫如同烧灼的纸灰, 漫天扬起,飞旋于耳畔。
哭声又苦又腥。
成排黑鸦兀立枝头,双眼猩红, 等着吸食所有将死未死的生命。
渐渐地, 有雾气漫了上来,似乎身处一片睁眼不见天日的山谷。在这冥暗幽深的山谷中,有人正一步步向着月泊深处走去。
遍地皆枯尸,血流尽了,就只剩干皮。
月泊深处长出獠牙,其下竟是一张血盆大口, 流着涎水, 森然可怖。
那人却仿佛受到某种蛊惑,非但没有恐慌, 反而迈开步子跑了过去。
可他还没跑出两步, 忽听身后有人高声呼唤他:
“赵珝!赵清存!”
“你回来!别去那里!”
“回来……求你了……”
听声音是位年轻女子, 语调柔婉,音色却沙哑,听起来似乎很焦急, 也很是悲凉。
凉得让人心尖发疼,疼到最后, 终究无法再前行一步。
……
赵清存缓缓睁开眼, 黄泉路上的浊气仍旧悬在喉头。
他张开嘴, 缓慢而用力地向肺内吸气, 新鲜的, 阳间的气。
眼前仍旧雾蒙蒙的,天地凋零,黑鸦换作黑雪, 一片一片往眼睛里挤。身体也十分僵硬,四肢麻木,连动动手指都觉困难。
赵清存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再次睁开的时候,视线终于清晰了些。
“澈哥?澈哥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也许是听到了榻上的动静,原本倚着床围子打瞌睡的人突然惊叫起来。
听声音是个嗓门粗犷的汉子,语气里既有惊喜,亦有如释重负的疲倦。
还未等赵清存有其他反应,那大嗓门汉子拔腿便朝屋外跑去,边跑边嚷嚷:“澈哥醒了!快叫郎中来!澈哥醒了!”
喊声渐远渐散……赵清存刚想舒一口气,忽听得叮铃咣当的响动震天而起——五六七八个军汉模样的人从门外一股脑涌进来,“呼啦”一下围在卧榻旁,把阳光挡得分毫不剩。
赵清存感觉自己原本就混沌的脑袋,现在已经彻底变成了馄饨。
“澈哥!”
“哥哥醒了!”
“终于醒了,可急死俺们!”
“再不醒俺们都打算做法事咯!”
——好吵,吵死了。
离床榻最近的是个长着四四方方国字脸、口阔鼻宽的汉子,此刻他俯下一张大脸,硬凑在赵清存仍显迷茫的双眼旁,端的是喜极而泣:“……可算是醒来,哎嗨,吓死弟弟们!”
“皮谷旦?”
“诶!是俺,是俺!”
这个姓皮名谷旦的彪形大汉抬手抹了把泪,一屁股蛋坐在赵清存榻边,哼哼唧唧哭将起来。
赵清存略微转头向四周看去,这一看才发现,围在床榻边的都是山水寨里的弟兄。
“……这是哪儿?”他语气虚弱地问。
榻边一个容貌颇为俊俏的后生抽了抽鼻子,囔囔地答:“兴元府。”
“哥哥伤得太重。”左一接话。
“俺们怕哥哥受不住山路颠簸。”左二续话。
“没敢将哥哥接回寨子里。”右一跟上。
“就在兴元府弄了这间农舍。”右二不甘落后。
“好叫哥哥养伤。”右三赶紧补充。
这一通七嘴八舌听下来,赵清存的脑子被迫在脑海里滚刀肉似的滚了几圈,终于把事情想明白了。
哦,原来此处乃利州路,兴元府。
利州路属于川峡四路之一,其地北接金国,西临吐蕃,算是大宋的边关要地。皇祐三年的时候,朝廷迁其治所至兴元府,这便一直维持至今。
兴元府向北五百里就是长安,可惜如今的长安城早已是女真完颜氏的地盘。
赵清存偷偷养着的那个山水寨,就建在兴元府外五十里的龙头山上,位在宋金边境。
宋军于符离惨败之时,赵清存也倒在了宿州城外。但他很快就被跟着他一起征战厮杀的绿林弟兄们找到,赶在金兵打扫战场之前将他从死尸堆里抢了出来。
之后便是一行人星夜兼程,从宿州赶回兴元安置。
听明白这茬,赵清存于心底叹了口气。
在朝廷官员眼中,这些人都是以武乱禁的反贼,可若是真论起忠肝义胆,那些富贵乡里假惺惺的文臣武将,连给这些反贼提鞋都不配!
赵清存才刚清醒,精力不济,只说了几句话便觉疲累不堪。他闭上眼睛昏睡过去,等到再次醒来,已是次日午后。
“皮……皮……”
赵清存试了两次都没能把“皮谷旦”这三个字完整叫出。
昨儿刚从昏迷中醒来,脑子还不甚清楚,所以很顺畅地唤出了这名字;今日脑子已然清晰,遂便有些叫不出口——不止赵清存叫不出,皮谷旦这名字,山寨里很多人都不好意思直接叫出,平日里众人要么唤他“阿谷”,要么唤他“皮大郎”。
倒是皮谷旦自己机灵,此刻听得动静,赶忙奔至榻前。
赵清存向他示意,让他扶自己起来。
“哥哥身有箭伤,千万当心。”皮谷旦边扶边说。
赵清存倚着床栏坐稳,抬手摸了摸自己胸前,那里被裹帘层层缠缚。虽摸不出伤势,但他记得很清楚,彼时利箭是径直扎入胸膛的——这个位置十分凶险,按道理讲,必是活不成了。
可他为何还活着?
“这伤究竟如何……”赵清存问皮谷旦。
“哥哥伤得可怕,不过郎中说了,只要能醒来就好,醒来就能慢慢将养。嘿,说来多亏此物,就是它替哥哥挡了那暗箭。”
皮谷旦边说边从榻旁摸出一块几乎裂成两半的嵌金沉木牌递给赵清存。
赵清存接过一看,竟是他离开临安时赵昚给他的金字牌。那时候他随手揣在怀里,没想到在关键时刻,便是此物救他性命。
昔年岳飞与金军交战,眼看胜券在tຊ握之时,赵构为了促成议和,连下十二道金字牌逼岳飞收兵——彼时赵构所下金字牌,与如今赵清存手中这枚一模一样。
这是御用黄金漆字牌,持有此物便可调用军中“急脚递”,将消息以最快的速度直接呈递御前,哪怕是枢密院也阻拦不得。
战场凶险,赵昚担忧弟弟安危,遂将此物给了赵清存。
赵清存将那块被利矢穿透、已几乎裂成两半的木牌仔细放在身旁,打算过些日子亲手将它粘好。
“寨子里眼下如何?”他继续问皮谷旦。
皮谷旦咂了咂嘴:“不好。眼下一群大老爷们跟乌眼鸡一样你啄我我啄你,反正是谁也不服谁,一个个心里都揣着鬼,就会窝里横。俺和钱固一样,都盼着哥哥能回来收拾这烂摊子……但又不想哥哥回来脏了手……”
听闻此言,赵清存暗自叹息,钱固那人向来是报喜不报忧,每次信上都说寨子里好着呢,谁能想到其实一点儿也不好。
“孙偍呢?”赵清存又问。
“他在,哥哥稍歇,俺这就去把他叫来。”
皮谷旦此人看外表是个粗犷大汉,实则心思颇细。他怕赵清存带伤坐着不舒服,便从房内翻出一个隐囊垫在赵清存腰后,又将被褥全部掖好,这才出去找孙偍。
不一会儿,孙偍便跟着皮谷旦走进房内。
“殿下。”
赵清存见到孙偍,脱口便问:“临安景况如何?”
“殿下一直昏迷不醒,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可又怕临安那边一直没有殿下的消息难免闹大,便私下捎话给胡都管,没敢说殿下中箭之事,只说目前在兴元暂歇。”
赵清存知晓孙偍已经传了消息给临安,心内稍宽。他刚醒来的时候,第一个想法是——自己竟然还活着;第二个想法便是——兄长和樨儿不知道自己的生死,一定担心坏了。
“朝廷对李将军作何处置?”
孙偍沉默了片刻才说:“已将其贬为果州团练副使,不日赴任。”
宋军惨败,李显忠难辞其咎。此前他一直在相公张浚那里等待处置,眼下处置结果已出——朝廷将其贬为果州团练副使,远远地打发去。
从叱咤风云的淮西招讨使,到寄人篱下的团练副使,真可谓一落千丈。
听闻此事,赵清存神色黯然,只觉胸前伤处又开始隐隐作痛。孙偍也不再多说什么,扶着他重新躺下。
赵清存在昏迷之前还不忘交待孙偍:“快马加鞭送信去临安,我要知道眼下朝廷形势如何,快去!”
此后数月,孙偍和其他几位亲信不断往返于临安和兴元,可他们所带来的消息却一条比一条更令人绝望:
——符离惨败之后,朝廷再次任用主和派大臣汤思退为右相。
——卢仲贤前往金军大营,金人不仅要求大宋补纳岁贡,还要求归还北伐时宋军打下来的那些原本就属于大宋的领土。
——朝廷内部,主战派和投降派发生激烈冲突,年轻的大宋皇帝赵昚在臣子们互不相让的攻讦之中疲惫不堪。
——力主抗金的枢密相公张浚死在了尔虞我诈的争端之中。
——在汤思退的全力主张下,太上皇赵构亦插手干预此事,整个朝廷已完全倒向投降。
隆兴二年初,赵昚命魏杞为国使,出使金国议和。
至此,这场意图“收拾旧山河”的北伐战役彻底以失败而告终。
就在宋金两国将要展开议和之时,才刚养好伤的赵清存便急匆匆地由兴元返归临安。
但他并没有回王府,一到临安便径直去了皇宫大内——他是去向赵昚请旨,想要与议和大臣魏杞一同出使金国。
在魏杞之前,卢仲贤已经与金国大将纥石烈志宁等人有过一次交涉,便是在那次简略的和谈上,金人要求大宋将唐州、邓州、海州、泗州、商州、秦州这六处土地割让于金。
赵清存听闻此事的瞬间,气得眼圈泛红,只觉那些女真人简直得寸进尺,欺人太甚!
待他入得皇宫,兄弟二人相见,略微叙旧之后,赵昚允了赵清存之请,命他以怀安军节度使的身份,随同朝议大夫魏杞一并使金。
这一次,赵清存终于不用再藏着掖着,而是可以光明正大地以赵家宗室子的身份与金人交涉。
可惜兴元到临安终究是路途遥远,赵清存虽则马不停蹄拼命往回赶,却仍是来迟一步——在他入宫面圣之前,魏杞等一行人已经离开临安,向盱眙方向行去。
“要快些!你若想同赴金营,便一定要在魏卿渡淮之前追上他!”赵昚催促道。
“兄长放心,弟立刻去追。”
赵清存再不耽搁,领旨之后便火速带着随行伴当出宫追赶魏杞。
“驾——”
押番开道,数匹高头大马驰出朝天门,向着城外驱策而去。
孰料途径御街上的吴太医灵药铺时,赵清存忽闻街边一个喑哑凝涩的女声高喊出他的名字。
“赵珝!赵清存!”
这一声喊出,真似一道霹雳当头劈来,赵清存用力勒停胯/下骏马,回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他听出那是谁的声音了。
从前的她,音声清脆明亮,后来再次回到他身边的时候,她的声音变得喑哑滞涩。虽然嗓音哑了,但却是一种十分特殊的柔中哑——这音色,他一耳便能分辨。
那女子站在吴太医灵药铺的屋檐下,此刻正以不可置信的神情望向他。
赵清存刚想翻身下马,却听身后伴当急言:“殿下莫要耽搁,再不走就追不上魏相公了。”
那伴当说得没错,他们原本就已迟至,着实不能再做停留。
眼前是家国大义,身后是儿女情长……赵清存,你向何处行去?
赵清存回头望着屋檐下身形清瘦的女子,动了动唇,冲她无声地说了四个字,而后再次策马扬鞭,呼啸着离去。
*
晏怀微万万没想到自己今日居然会在御街上撞见赵清存那个混账王八蛋。
此前赵清存生死未卜,阖府上下皆心焦,后来还是孙府干带回消息,说郡王殿下正在兴元养病,让大家稍安勿躁,切勿声张。
知晓赵清存没死,晏怀微终于将一颗心放回肚中,而樊茗如也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王府。
这段日子晏怀微一直在跟樊茗如学着照管铺子。
御街上的这间吴太医灵药铺是属于泸川郡王府的,眼下由神医吴劼的堂弟吴宝做掌柜,樊茗如也会经常来此帮忙。
今日晏怀微代替樊茗如来铺子里看账,谁知才刚离开,就见前方一队押番开道,而被那些人簇拥在中间的不是别人,正是泸川郡王赵清存。
赵清存回来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为何不回府?又为何不来见自己?
便是在那个瞬间,晏怀微几乎连想都没想就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她看到那男子回头看向自己,动了动唇,无声地说了四个字。
他说的是——“等我回来”。
等你回来……好,那我就等你回来。
现在的晏怀微沉得住气,等得了。
这一次她一定要把他等回来,也一定要与他把话说清楚。
光阴飞逝,至是年季秋,宋金议和终于有了结果,而赵清存也从金中都燕京回到了大宋的临安府。
可让晏怀微震惊的是,她等来的却根本不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俊丽男子,而是一个她几乎不敢认的人。
第60章 归去来 挨了心上人三个耳光……
又是秋雨连绵时候, 人们身上都沾着一层薄薄的哭,既湿且冷。
宋金议和已毕,大宋的使团正打点行囊, 准备不日离开金中都。
赵清存没有和那些磨磨蹭蹭的文官一起, 他似一刻也忍不下去,提前离开了燕京。
那是一个秋意料峭的五更天,寺院头陀已经敲着梆子开始沿街报晓,怀安军节度使赵清存在一众押番的护伴下返抵临安。
可是回到行在后,他却既没入宫面圣也没去见心上人,而是一头扎进郡王府的景明院, 再也没出来。
次晨天明, 晏怀微听灶上送朝食的小丫头说恩王夜里回来了,她愕然投箸, 根本顾不得梳妆打扮, 只换了身衣裳便急匆匆奔去郡王寝院。
谁知早饭没吃, 却吃了个闭门羹。
妙儿满面愧疚地告诉晏怀微,恩王心情欠佳,谁也不见。樊娘子才刚来过, 也被打发走了。
“恩王……他还好吗?”晏怀微问妙儿。
妙儿摇头,直言:“不大好。”
晏怀微在心底愁声长叹, 其实赵清存眼下这景况, 也算是在她预料之中。
前些时候, 胡诌拿来了市井间消息最为灵通的小报, 其上所撰皆议和之事。
晏怀微随意一翻, 心里tຊ顿时“咯噔”一声,只见那上面写着——宋使在金国饱受苛待,金人蛮不讲理, 不许我宋在国书上写“大宋”二字,朝议大夫魏杞等人因为这事甚至在燕京绝食以明志。
临安府的达官显贵们听闻此事尽皆愤慨不平。但愤慨又能如何?如今的愤慨皆是无能之怒罢了。
晏怀微不知道赵清存有没有和魏大人一起绝食相抗,但她明白,她心上这位风骨清贵的泸川郡王,必然亦是无法接受金国强加于大宋的耻辱。
眼下他选择不见任何人,也许只是因为他需要一些时日为自己疗伤。
既然如此,晏怀微决定那就再给他些时日。她可以等,等着他治好自己,等着他纵使被现实压垮也会咬紧牙关重新站起来。
这一等便是十五天。
至第十六日清晨,晏怀微在小吉的服侍下,将自己从头到脚打扮妥当,先去向周夫人问安,之后便昂首挺胸去往景明院。
她决定不再继续等下去,也不想再这么等下去。
她给赵清存留了足够的时日,倘若他心上的伤无法自愈,那就由她来帮他。
——她有这个资格,也有这个能力。
赵清存离开临安的时候对她说,要带她去看天大地大;北伐失败,对金议和的时候他又对她说,要她等他回来。
现在他回来了,却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这算什么?!
晏怀微气势汹汹站在赵清存的寝卧外,冲里面大声喊道:“殿下,请允妾入内!”
门里阒寂无声,窗牖皆闭,似乎根本无人在房中。
可惜珠儿在一旁比手画脚地对晏怀微示意——恩王就在里面,我可以作证。
晏怀微干脆上手推门,这一推却没推动,原来门从里面闩上了。
“拿斧头把门砸开。”晏怀微平静地对站在身后的妙儿说道。
妙儿愕然:“娘子……”
“快些,我今日必须见到他!”
妙儿低声吩咐小福去叫人,不一会儿便有两名院公手拎斧头着急忙慌地赶来。
这二人原以为是让他们来做闲差,谁知到了才知,竟是让他们砍恩王的房门。俩人瞬间吓白了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晏怀微见他二人犹豫,提起一口中气喝道:“砍!是我让你们砍的,他有什么气让他都冲着我撒!”
府内无人不知,面前这位梨枝娘子乃是恩王极其宠爱的女人。既然她这样放狠话,那俩人不再犹豫,这便抡起斧头砍向门闩。
“砰,砰,砰!”
连砍数下之后,但听门内传来“哐当”两声脆响,是木闩被砍断后掉落一旁的声音——门砍开了。
晏怀微再不迟疑,推开门扇,拔腿便走了进去。
怎知入得房内,她却蓦然惊呆。
整个房间弥漫着酒气,赵清存脚边扔着一堆空酒壶,而他本人则箕踞于地,后背倚着床围子,一只手臂搭在榻上,头颅低低地埋于胸前。
他只随意穿着一件直裰,腰间并未系绦带,发上也没戴冠。
他瘦了许多,那件素布直裰罩在身上,愈发显得清冷。
仔细看去,赵清存的面色白得凄凉。
不像落雪,倒是更像屋檐下悬坠的冰花,或者是裂痕遍布的清珏,一碰就会碎作满地残玉。
似乎是偏要与他作对,每次他脸色变得凄白难看的时候,眉心那朵兰花反而就愈发明艳——冷与艳的强烈对比,颇有驰魂夺魄之感。
晏怀微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走近一些看得更清楚——赵清存胸前被酒液濡湿的地方紧贴身体,能看到胸膛的起伏,缓慢却无力。
听到房门被砍开的动静以及有人走进屋内的脚步声,赵清存眯起眼睛抬头看了过来。
待看清来人是晏怀微时,他的身体猛然惊动,似乎是想站起来。但酒劲儿太猛,腿软,试了两次都没成,遂只能又将眼睛阖上,不再理会。
“殿下……你怎么……”晏怀微行至三两步开外,定定地垂眸看着赵清存。
赵清存没说话,把脸低向一旁,并未愤怒于有人砍开房门贸然闯入,他只是不想听到任何人的声音。
卧房外,妙儿十分有眼力见,听得房内传出晏怀微的话语声,遂快步上前将房门掩起,又将门外这些闲杂人等皆打发离去。
“……我听说了,符离之败死伤十数万大宋兵士,燕京议和之时,大宋的使团被金人欺辱……这些我都听说了,但你不能这样一蹶不振……赵珝,赵清存,你不能这样。”
晏怀微边说边缓步上前,面对着赵清存跪坐于地,又将手抚在对方手臂上。
怎知这一触碰又把晏怀微唬了一跳——赵清存的身体冷得吓人,此刻正以一种不易察觉的幅度微微颤抖着。
这也难怪,眼下已是秋末冬初,临安早已转凉,可他却只穿着这么一件单薄的直裰,还坐在地上,能不冷吗?
晏怀微突然意识到,赵清存这是在自我折磨。
他亲身经历了北伐的失败和议和的屈辱,这种清晰的、切肤的伤痛和无力之感,比晏怀微从小报上读到的要强烈千万倍。
眼下这些痛苦都沉甸甸地压在他头上,他几乎快被压垮,以至于现在只想逃避。
晏怀微扭头看着丢了满地的空酒壶,心里也跟着难受的不行。
原是那样英姿飒爽的人,可眼下却像一块行将破碎的琉璃,灵魂上已经有了纵横交错的龟裂。
可怜琉璃碎满地……晏怀微思量着,也许自己可以试着拼一拼。
她想,赵清存绝不能这样沉沦下去,也不能再这样干耗,得给他下点狠药才行。
心念电转光掣,晏怀微终于狠下心来,抬手抓住赵清存被酒水濡湿的前襟,冷声道:“赵珝,你看着我。”
赵清存以极其缓慢的动作抬起头,看向面前女子。
他的眼神是凄凉的,从符离惨败开始,接二连三的打击使得他眼中的月光几乎熄灭。他的眸色愈发黑黢,黑得吓人,像无底的深渊。
——茫茫然一片黑,望不见前路,亦找不回本心。
晏怀微用力拽着赵清存的衣襟,努力稳住呼吸,扬起手臂,照着赵清存脸上就是一耳光扇了过去。
“啪——!”
但听一声脆响,赵清存的脸被打得歪向一旁。
这是晏怀微平生第二次打人。她的这两次动手,竟然都是拜赵家兄妹所赐——第一次打的是赵清存的妹妹赵嫣,第二次打的便是赵清存本人。
晏怀微根本不会打人,她只会将手臂高高扬起,而后轻轻扇下。可饶是如此,这一耳光仍旧将赵清存惨白如冰雪的面容打出一片红痕。
“这一耳光,是替岳元帅打的。”晏怀微的声音抖得厉害。
“你可还记得你后背刺着的四个字?是‘尽忠报国’,是岳元帅的尽忠报国!我不知道你背后的字究竟是何时所刺,我也不知道你究竟算不算岳家军的一员。但你曾告诉过我,你在鄂州军营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我虽是女子,不曾去过军营,但我亦知,岳家军没有懦夫!赵清存,你看看你现在一蹶不振的样子,像一条丧家犬,你对得起岳元帅吗?!你对得起岳家军吗?!……你对不起!”
几乎不歇气地说完这些,晏怀微再次扬起手臂,但听“啪”地一声,又是一耳光扇了过去。
赵清存面上红痕瞬间又深一层。
“这一耳光,是为我自己打的。……赵珝,我喜欢你,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
“不是只有你心里藏着一个人,我心里也藏着一个人。那人喜着天水碧衫,温文有礼,神采英拔,不仅文武双全甚至还懂医术。他与我有约,我曾答应过要等他,要等着他来娶我,可他却终究食言。”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原来那时候他并非背叛,他只是有着无法言说的苦衷。我就说嘛,我的眼光很好的,我看中的人一定错不了!我以为他一定会再次英姿卓荦地站在我面前……可是现在,你现在这副样子对得起我吗?!……你对不起!”
耳闻女子字字句句剖出真心的话语,赵清存缓缓转过挨打的脸,用那双凄凉眸子看向对方。
一滴清泪从他眼角滑落,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却只觉嗓子干涩如锈蚀,发不出一丝声音。
但这还不算完,只见晏怀微深吸一口气,又一次提起手臂,毫不客气地将第三个耳光扇了过去。
“这最后一巴掌,是替你打的。我知道北伐惨败让你痛苦,对金议和让你倍感屈辱,但你不能这样衰颓下去!tຊ你根本不是这样的人!我认识的赵清存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你醒醒!你站起来!求你了!求你了!”
晏怀微说着说着,已然泣不成声。三个耳光打下去,打得她自己双肩颤抖,身如筛糠。
赵清存连吃三个耳光,面颊红肿,似雪地里隐约浮起一片红曦。
可他却没管自己脸上挨打之处,而是曲起手指,为面前女子一点点将颊边泪水拭去。
晏怀微抓住赵清存的手,将之捂在心口,哭道:“其实我们不算全然失败,对不对,殿下。……我已经听说了,此次议和之后,大宋可以不再向金国称臣……这些都是你们的功劳啊……殿下,你不可以妄自菲薄,不可以如此……”
赵清存闭上眼睛,良久,缓缓点头。
晏怀微紧攥着赵清存的手,咬牙忍住啜泣,继续柔声诉道:
“你看,比起从前大宋要向金人俯首的屈辱,我们是不是在慢慢变好?我们虽无法将外辱全然杀退,但我们的百姓是富裕康乐的。你不在临安的这些日子,我有时候会伴着大媪一起去居养院送钱粮,那里的人们虽然无依无靠,但却都能吃饱饭、穿暖衣。”
“殿下……我们要往前看。我们还有机会。”
赵清存撑着床沿坐直了身子,凝眸将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细细打量——这是他思念了数百个日日夜夜的女子,而现在,她在为他恸哭。
他又惹她伤心了。
赵清存抬手环住晏怀微的腰,将头倚在她颈窝。
晏怀微反手抱住赵清存,泪珠沿着面颊滑下,恰有一颗落在了他的眼角。
只一瞬,两滴清泪便融于一处,再也分不开——
作者有话说:之前有读者宝宝问是不是要开始虐赵哥了,嘿嘿嘿嘿……你们猜~[垂耳兔头]
不过接下来咱们会先甜几章,毕竟怀微宝宝和赵哥已经好久没见了,让他们先你侬我侬叙叙旧,然后再继续跌↘宕↗起↘伏↗[三花猫头]
ps.怀微和赵哥之间还有一堆事情没解决,后文将继续拉拉扯扯、酱酱酿酿地解决[狗头叼玫瑰]。请读者宝宝大人们放心,之前埋下的所有问题,都会在后文一点一点揭示/解开误会。[让我康康]
大概月底完结,大家一起过完这个温馨快乐的十月吧[黄心][黄心][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