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其他人从没有想过的问题。
妇妹愣了。
未明嗤笑。
桑更是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这位乱说话的徒弟。
只是碍于他现在自己跪着,才没有动作。
妇妹闻言又问:“那和你说的神意有什么关系。”
女弟子连姿势也没变,继续说:“即使神暂时厌倦了,这样的口味。但这些人牲仍然是属于神的祭品,在神再次想起以前,最好不要让这些人牲磕着碰着。”
“臣是在保护神的东西。”女弟子总结。
妇妹没有对这些话发表意见。
反而问:“你也是贞人?”
“上禀妇妹,臣是贞人。”
“叫何名字?”
“臣唤十九。”
十九不是名字,是排行,是她在桑所有弟子中的排行。
桑一共十九个弟子,十九排最末。
这个排行排的不是年纪,排的是桑的宠爱和贞卜一道的能力。
妇妹:“你既是贞人,对神意有新的理解,何不一卜?”
十九僵住,面色灰败。
“臣未曾独自卜骨。”
“试试又何妨?”又听妇妹道:“若是不中,枉度神意,当罚车裂。”
妇妹的声音,无波无澜。
十九叩在地上,已经做了必死的准备。
终于,终于还是轮到她了吗?
除了对死亡的恐惧之外,还有一份解脱之感。
十九直起身。
“上禀妇妹,请准臣准备祭品。”
“你要何物?”
“羊牢,五十。”
“准。”
不必十九亲自去羊圈,自有卫兵赶了五十头膘肥体壮的活羊来到祭台下,与那些人牲放在一处。
十九装模作样地清点羊群,装模作样地挑选骨头,装模作样地雕刻。
是的,装模作样。
她,贞人十九,内心深处根本不信这九天之上有什么神明。
这是足以将她挫骨扬灰的大逆不道,她从未敢诉诸于口,但这颗怀疑的种子,早已在她心中长成整天蔽日的荆棘丛,这些荆棘将她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幼时,她也曾虔诚,毕竟教养她长大的桑,就是侍奉神明的贞人。
这份虔诚并没有随着她长大而变得深厚。
十九有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她特别会数数。
不止是从一群人中数三十、五十个出来那样的数数。
她更擅于汇算、统计、分析。
没人教她,是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琢磨出来的。
她用这双“亵渎神明”的眼睛,观察了无数场祭祀。
结果触目惊心:祭祀之后,所求应验者,十不足一二。
神即使能偶尔回应,这也是不对的。
她自己练射箭,十次里也能有一次正中靶心。
那不是她箭术有进步,是乱射中的。
想来祭祀和卜骨也是同理,那不是神明的回应,也是乱射中的。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藤蔓般疯狂滋长。
她持续验证,竟渐渐能推算出哪几次祭祀“可能”灵验。
这能力曾让桑对她青眼有加,宠爱一时。
可若这真是神明的回应,那她这个能“预测”神明旨意的人,又算什么?
岂不是僭越了神明本身?
十九心中嗤笑,她冷眼旁观一场又一场血腥的仪式,看着一批又一批鲜活的生命在无意义的折磨中死去。
她救不了任何人,也改变不了什么。
反而因那点无法彻底泯灭的“仁慈”,被桑斥为懦弱,一步步沦落弟子队伍里的最末流。
即使那些后来的,比她小上许多的弟子也排名比她靠前。
十九浑浑噩噩地活着,她被分配看管别人不愿去的牲房。
她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那些注定走向祭坛的灵魂,在最后的时光里少受些苦楚。
那些人牲祭祀,在十九看来,最大的意义只是威慑,而已。
是商王在威慑他的臣民,在威慑周边动乱的小国和部落。
人牲祭祀,不过是一个商王用于统治的血腥工具而已。
这天下只有她十九一个人聪明,能看透这些?
其他人未必不知。
可知不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呢?
心不够硬,知道太多只是徒增痛苦罢了。
在她心底深处,若真有神明,祂就该降下雷霆之怒,告诉那些祭祀者:生于阳光下的同类,不该被无端折磨!
那些撕心裂肺的呼号,她早已听够了!
若有存在以啖食人牲为乐,那绝非庇佑一方的神明,只能是祸乱人间的邪祟!
然而今天,经历了无数次祭祀的十九,第一次目睹了如此诡谲的局面!连续十几次,卜骨竟都明确拒绝了桑和未明的献祭!
按她自己总结的方法来算,这绝对也是不正常的,除非有人刻意对卜骨做过手脚。
但那也不可能!
桑和未明接连折戟。
妇妹的威严如寒霜笼罩高台。
作为桑的弟子,十九的性命已如风中残烛。
奇异的是,她并不恐惧,反而感到一种久违的、近乎战栗的兴奋!
这兴奋让她一时忘形,没有掩藏住自己,在那个高挑的人牲踉跄欲倒时,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把。
是神明吗?
是真正的神明吗?
是这片土地上的神明终于听够了祂的子民痛呼,前来整治那些双手鲜血淋淋的贞人了吗?
此刻,十九心不在焉地在选好的骨片上刻下祭品:“羊牢五十”。刻刀划过骨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偏在这时,未明那令人厌烦的声音又响起:“仅有羊牢,神明如何享用?需献上烹煮的姬人才是!”字字句句,如同毒蛇吐信。
十九猛地捏紧刻刀,指节发白,她抬眼望向妇妹,嘴唇微动,想要拒绝。
然而,妇妹只略一颔首:“许!”冰冷的目光扫过台下,最终落在那位高挑的女子身上。卫兵立刻粗暴地将那女子推搡到最前方。
十九的心沉了下去。她垂下眼,不再言语,只在甲骨上又添了三个字:“沉一姬”。
罢了。
若真有神明,祂必不会收下这祭品。
若没有……那么她陪这女子一同赴死,也不算是对不起对方。
十九放下刻刀,随意将甲骨放进燃烧着的谷堆里。
接下来的事情,十九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
就在甲骨接触火焰的瞬间!
异变陡生!
没有烟雾升腾,没有骨裂的噼啪轻响。那坚硬的甲骨,竟在炽烈的火焰中,肉眼可见地在表面绽开裂纹!
不是寻常需要解读的、充满歧义的自然裂纹。
而是清晰无比、端端正正的字。
“许”!
一个字!
一个任何会刻骨的人都能一眼认出的、不容置疑的“许”字!
轰!
十九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仿佛有惊雷在她颅腔内炸响!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冷嘲、所有的麻木,在这一刻被这匪夷所思的景象彻底击得粉碎!
真的有神明!
不仅如此,神明甚至还允诺了她的祭祀!
极度的震惊和狂喜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淹没了她,让她浑身僵硬,嘴唇颤抖着,反而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地盯着鼎中那燃烧着、刻着“许”字的甲骨。
紧接着!
一道无法形容的强光骤然爆发!其璀璨、其炽烈,远胜正午骄阳!
光芒撕裂了宗庙的昏暗,吞噬了跳跃的火光,将整个高台、乃至祭台上下所有人的面孔都映照得一片煞白!
所有人都本能地、惊恐地闭紧了双眼!
那光芒,只存在了瞬息!
强光消失,如同从未出现。
但祭台下却瞬间炸开了锅!
“羊……羊呢?”
“羊不见了!”
“光!是那道光!光把羊带走了!”
祭台上的人猛地冲到边缘向下望去。
只见片刻前还挤满了肥壮活羊的地方,此刻空空如也!
五十头羊,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可是东一处西一处洒落在地上的羊屎又明明白白地在说,这里在片刻前确实存在一群羊。
十九想到了甲骨上的字。
她猛地回头!那个被她扶过一把的高挑女子,也不见了!
她的目光如电般扫过祭台中央的铜鼎,瞳孔骤然收缩!
鼎前的铜盘之上,不知何时,静静地躺着一粒东西,雪白,浑圆。
形状与巫医炼制的丸药极为相似!
十九在混乱中抢过去,端起铜盘。
那雪白的东西却如药一样带着苦味。
是神明,真的是神明。
神明回应了她。
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冲动攫住了十九!她不顾一切地扑向那还在燃烧的鼎口!
炽热的火焰瞬间舔舐上她的手臂,皮肉灼伤的剧痛传来,她却浑然未觉!徒手从滚烫的谷堆和灰烬中,一把抓出了那片甲骨!
“看这里!”十九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因激动和灼痛而尖锐颤抖,瞬间压过了台下的喧嚣,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她一手高高举起那盛着雪白药丸的铜盘,如同托举着圣物。
另一只被火焰灼伤、皮开肉绽的手,则紧紧握着那片滚烫的、刻着神迹的甲骨。
在她面前,站着这个国家最尊贵的王后妇妹,站着手上沾染了无数生魂的桑和未明,站着那些曾对她冷嘲热讽的同门……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极致的惊骇、茫然与难以置信。
十九的目光扫过他们,胸膛剧烈起伏,积压在心底十数年的那句话,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和力量,冲破喉咙。
“神!不!食!人!”
四个字,字字千钧,如同惊雷,震彻宗庙!
真神,当,不食人!
她将铜盘又举高一分,迎着众人的目光,宣告:
“吾以羊牢祭之,得神应许,赐王以神药!”
高台之上,时间仿佛凝固了。
妇妹执钺的手纹丝未动,那双幽深的眼眸却牢牢锁在十九高举的铜盘上,锁在那粒白得不似凡物药丸上,锁在那裂成清晰字痕的甲骨上。
眼底深处,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桑的脸色比地上那些烧过的骨片还要白,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十九,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骨,跌坐在地上。
而未明,震惊过后,视线转向鼎中,看着仍在燃烧的谷堆,想要从中找出作假的证据。
然而,他找不到。
他想说这不可能,他想妇妹下令拿下十九。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强光席卷祭品而走……除了神力,他想象不出要如何才能做到。
未明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颓然闭上。
可恨!
为什么引动如此神迹的,偏偏是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该是他才对!
未明阴鸷的目光如同毒蛇,紧紧缠绕着十九。
和未明一样嫉妒得发狂的,还有那些平日根本不把十九放在眼里的贞人弟子。
震惊、不解、不服在他们心底暗自翻滚。
换成牛羊祭品这么简单的事,谁不会?
十九?
她只是走了狗屎运!
如果神降发生在他们身上……弟子们趴伏在地,陷入狂热的幻想,身体因兴奋而微微颤抖。
高台之上,人心各异,暗流汹涌。
但妇妹在前,无人敢放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妇妹身上,包括强撑着的十九,都在等待她的裁决。
时间在死寂中沉重地流逝。
终于,妇妹执钺的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沉重的铜钺,象征生杀予夺的权柄,轻轻点在十九手中的铜盘边缘。
“叮——”
一声清脆的微响,在紧绷的寂静中异常清晰。
“此药,”妇妹的声音终于响起,不再是惯常的威严冰冷,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被强行压制的沙哑,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呈于王前。”
十九一直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才慢慢感知到右臂和右掌上灼烧的疼痛。
她颤着手,躬身,铜盘捧至胸前,眼眶发热地回应了妇妹的命令。
“是。”
十九紧随妇妹的步伐,向王的寝宫而去。
下祭台的路,她走过许多次。
没有哪一次,她走得如今日般昂首阔步。
没有哪一次,她走在如此靠前的位置。
原本那些强横的卫兵,高高在上的未明和桑,通通都只能跟在她的身后。
宗庙的变故早已汇报到了商王跟前。
妇妹一行人才离开宗庙不久,就碰上了乘车而来的商王,子优。
子优被头疾所苦,眼下是浓重的乌青色。
神情却不见萎靡。他握住妇妹的手,语气难掩激动:“宗庙之事……”
妇妹回握住他,郑重点头.
“大王,都是真的。妾亲眼所见。”随即吩咐身后的十九:“呈上来。”
铜盘被传到子优手里,他执起药丸,望向妇妹。
妇妹目光坚定地颔首。
子优畅快大笑:“哈哈哈哈……天佑我商!”
毫不犹豫,他一昂头,药丸投进口中。
药丸遇津即化,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瞬间弥漫开来,激得他眉头紧蹙。
妇妹关切道:“大王?”
子优抬手,示意无碍。
牙齿磨碎仅剩的颗粒物,他努力咽下。
有仆从递来一盏酒。
子优推拒开。
和妇妹道:“恐伤神药。”
妇妹也是赞同的。
她问:“大王感觉如何?”
子优仔细感受了下,迟疑道:“似乎并无变化。”
又担心是自己感觉错了,招呼妇妹上车:“回寝殿再说。”
车马萧萧。
还未及到商王寝殿,子优握着妇妹的手,斜靠在车壁上,竟慢慢睡着。
妇妹是第一个发现的。
子优近来困于头疾,根本睡不好,如此般在摇晃的车上便安稳睡去,更是不可能。
除非……
神药起效了。
妇妹心中激动,到了寝殿之后,也不叫醒子优,示意宫人取来皮毛毯子给他盖上。
她一直陪着子优。
直到日落西斜,子优在饱足中醒来。
浑身舒泰的商王看清眼前情形,畅快大笑:“头疾已愈,当赏功臣。”
妇妹:“自然。”
子优:“今日贞卜者,何人?”
他的目光在桑和未明之间逡巡。
这两人的头却都伏得低低的。
一直候在车驾旁的十九在商王诧异的眼神中上前。
子优没想到今日换来神药,引出神迹的竟然是他连见都没见过的贞人。
便问当时在场的妇妹:“王后意下如何?”
妇妹视线掠过桑和未明,最后在十九身上停下,道:“贞人十九,通神献药,功莫大焉。擢升为‘大贞’,位同桑、未明。赐殿一座,卫兵一队,仆从十人。另赏铜贝百朋,布帛十束,玄玉圭璧一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