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Chapter 2

    许天星靠在座椅上,戴着眼罩睡觉。飞机轻微的颠簸、引擎的白噪音,还有那不知身在何处的昏沉时差感,终于让他紊乱的身体在半空中找到一丝脆弱的安宁。


    梦里,他还在病房间奔走,呼吸机低鸣,监护仪闪烁,手腕上的表滴答作响,提醒着生命每一秒的流逝。他正朝某个急救间奔去,光线一闪一闪,像心跳的回音。


    广播的声音,猝然闯进梦境,“各位尊敬的乘客,头等舱有乘客突发急症,情况紧急。如果您是医生或医护人员,请立即与机组人员联系。谢谢合作。”


    空乘的声音刻意压低,却掩不住紧张与克制的慌乱,许天星猛地睁开眼,眼罩被他下意识扯下,瞳孔在昏暗灯光下迅速收缩。


    他没有任何犹豫,没有迟疑自己是否该动身,脑中只蹦出一个字:去。


    是本能,是那种嵌在神经里的应激反应,是无数次抢救所铸成的条件反射。


    一个人从沉睡中惊醒,不是因为意识告诉他必须救人,而是身体先于一切动了起来。


    他迅速坐起,长腿从座椅下滑出,还带着因长时间未动而产生的酸麻,他顾不得那点僵硬,几乎是一步冲到过道,步伐急促,声音在地毯上咚咚作响,与他尚未平复的呼吸交织成一曲压抑的战鼓。


    刚才那含糊却急切的广播已经告诉他,事情不简单,是抢救级别的紧急。


    他小跑着穿过走道,到达头等舱时,空气中弥漫着不安的低语,像潮水般此起彼伏。


    “我是医生!”许天星低声而坚定地开口,声音一出口便让围观的人群下意识让出一条通道。


    病人已被平放在地毯上,面色苍白如纸,双目微张,神情空洞。一名男子正跪在他面前,外套随意扔在一旁,手肘微屈,掌根精准压在病人胸骨上,动作迅速而稳定,频率、深度、力道俱佳。


    许天星心中微松,眼中闪过一抹肯定,“幸亏有他。”这种水准的胸外按压,绝非普通乘客所能为之。


    按压者的额前垂下几缕黑发,因汗水濡湿,贴在眉骨下方,那张脸看不太清,却自带一种熟悉的执拗与专注,让他一瞬间恍惚。


    许天星顾不得细想,迅速弯腰,从空乘手中接过aed设备,两人之间几乎没有眼神交流,却像早已排练过千万次般迅速配合。


    他打开设备、接通电源,熟练地撕开电极片保护膜,按压的人丝毫不乱节奏,电极片一贴上胸膛,aed开始运作,发出规律的“分析中”提示。


    那人直到听见“请离开病人”的机械提示,才毫不拖泥带水地迅速抽身,膝盖离地,动作利落如脱离战场的士兵。


    这短短不到一分钟的抢救节奏,如同一次无声的双人作战,不需要寒暄,不需要确认身份,甚至不需要任何语言。


    他们之间的节拍,就像某种记忆深处残存的旋律,在这片高空之上,再度被精准唤醒。


    “建议除颤。”


    “准备电击”


    “放电中,请勿接触病人。”


    “放电结束,”


    机械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病人的身体猛地一颤,接着是几秒令人窒息的寂静,许天星的手指紧紧按在病人的颈动脉上,感受着那微弱而逐渐变得有力的脉搏,继续接手进行cpr按压。


    几分钟后,病人的心跳恢复了,皮肤开始泛起健康的红润,aed的提示音响起,舱内的紧张氛围也稍微缓解。周围的乘客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有人甚至轻声鼓掌。


    那人低下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许天星看着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叹了口气,救人救到这个地步,他知道自己已经尽力了,那股贯穿全身的肾上腺素在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空虚与迟来的疲惫。


    空乘递来了湿巾和矿泉水,但许天星的意识已经模糊在那一片躁动的余音里,他只想回到自己的座位,关掉这场猝不及防的剧烈心跳。


    不是因为抢救,而是因为那个人,因为他在刚才靠近的时候,不小心看清了那人的脸。


    他不想再确认,他怕自己一旦确认,就无法假装心如止水,他转过身,准备离开,


    “许天星?”顾云来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些许不可置信,仿佛在确认一个幻影。


    六年了,他以为时间会慢慢磨平一切,那些夜里反复梦到的片段会像旧胶片一样模糊、褪色、断裂。


    可当顾云来的声音响起,当那张熟悉却更加沉静、凌厉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记忆不但没有褪色,反而被重新点亮了所有轮廓。


    一切都清晰得可怕。


    他本能地想避开,想扭头走,想装作不认识,可那种被命运按头重逢的荒谬感和汹涌而来的复杂情绪早已将他整个淹没。


    他努力让自己镇定,却几乎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凌乱,最终,他还是开口了,声音轻得仿佛要被飞机引擎的轰鸣吞没,但字字分明,带着一层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疏离:“cpr做得不错,顾总。”


    顾云来怔了一瞬,那是一种微弱却难堪的受伤感,像静静划过内心某处早已愈合却始终发痒的旧伤。


    可很快,他又恢复了那副习惯性的冷静,他抿了抿唇,声音沉稳得近乎平静:“谢谢,许医生。”只有唇角那一道悄然收紧的线条,泄露了他心底正缓缓卷起的暗流


    。


    许天星没有再说话,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捏紧aed的带子,四周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


    走道两侧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毯上,交错、拉长、扭曲,像两个曾紧紧交织、如今却拼命错开的命运轨迹。


    顾云来站在原地,连空乘零星响起的掌声与窃窃私语,都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


    他不是没想过再见,也不是没幻想过,会以什么样的方式重新看见许天星。


    也许是在某场医学论坛,他坐在嘉宾席,许天星在人群另一端登台演讲,灯光打在他侧脸,眉眼依旧清冷,他们也许会隔着人群微微点头,之后礼貌寒暄几句。


    又或者,是在一场跨国合作签约仪式上,一个是星来医疗的ceo,一个是受邀评估项目的医疗专家,媒体拍照,签字,握手,场面体面,情绪克制。


    甚至他想过,如果命运真要残忍一点,可能得等他哪天自己撑不住了,突发心律失常,在实验室门口昏倒,被抬进急诊室,在迷迷糊糊之间听见那个久违的嗓音低声道:“顾云来,又见面了。”


    他准备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准备过这一种,不是在任何他能事先调整表情、预演心情、准备好战甲的场合。


    而是在飞机上,在万米高空,在人命悬一线、生死一瞬的前线,在他最疲惫、最狼狈、最不设防的时刻。


    偏偏就是这一刻,许天星毫无预兆地闯进来。


    顾云来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定义眼前这个人。


    是恋人?可他们从未正式表白,是朋友?你会和你的朋友接吻、睡在一张床上吗?是前男友?可他们连在一起都没有明说过,又何谈分手?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曾经躺在自己身侧、又在某一天悄然离开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自己生命里。


    他盯着许天星眼中那抹被刻意掩藏的情绪波动,细微,却真实。转瞬即逝,却绝非错觉。


    就在那一瞬,他脑海里翻出一句很久以前听过的话,真正刻在心里的人,即使在天上,也会遇见。


    他记得那时候自己还嘲笑这句话太矫情,太像某个恋爱脑写的微博签名,可现在,偏偏就落在了他身上。


    六年的光阴,将曾经实验室里并肩熬夜的默契,咖啡间里眼神交汇的悸动,甚至那些不曾言说的亲昵肢体接触,统统磨成了一句带着公事公办气息的问候,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动情的时刻。


    顾云来看着他,他本以为最让人窒息的,是刚才面对猝死的抢救现场,可现在他才明白,真正让他无法呼吸的,是这张熟悉得近乎梦魇的脸,配上那副标准化、冷静到近乎残忍的微笑。


    那张曾在他无数个夜晚梦见的脸,还是那样清冷、干净、漂亮得过分,带着一种难以靠近的锋利。


    岁月的痕迹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明显的印记,但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与收敛,那种藏得更深的情绪,反而比年轻时的坦率更让人心惊。


    而那双他至今都没能忘掉的丹凤眼,眼尾微挑,裹着金边眼镜,理智又疏离,比起当年,更多了些风霜与疲惫,更多了几分近乎可怕的克制。


    那种不动声色的收敛,像是在对他说: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


    可顾云来只觉得,他还没来得及开始。


    “看我干什么?”许天星微微皱眉,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镜,声音低而克制,语气里却带出一丝不自觉的不安,“我脸上有东西?”


    顾云来轻轻摇头,喉头滚动一下,像是斟酌了许久,才低声说道:“没有……就是,好久不见。”


    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松,带着一贯的慵懒调调,可尾音里还是泄露出些微的迟疑与遗憾,“没想到许医生现在,还是这么雷厉风行。”


    许医生”三个字被他咬得特别重,像是一句小心翼翼的提醒,提醒对方,他们之间曾有过什么,也像是一种不甘心的提问,我们,就真的只能止步于这样的称呼了吗?


    他的目光不自觉落在那双手上,许天星那双依旧修长白皙的手,此刻正沉稳地替病人测量脉搏,动作一如既往的利落、干净,不容人分心。


    可在顾云来的记忆里,那双手却有过短暂的颤抖,那只手曾轻轻碰过他的脸颊。带着迟疑、温度,还有几乎无法言说的渴望与退缩。那一刻,他曾几乎以为,他们之间,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可惜没有,他们始终止步于差一点。


    飞机轻轻颠簸了一下,打断了顾云来不断沉陷的思绪,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在盯着许天星看,有些失态了。


    “从哪儿飞的,燕州?”顾云来低声问。


    “洛杉矶,旧金山转机。”许天星头也不抬,视线仍落在患者的仪器读数上,手指轻轻滑动着按钮,又补了一句:“参加医学会议。”


    “真巧。”顾云来轻笑,语气温和。


    “这不废话么,现在航班就这么少。”话出口的瞬间,他就意识到自己语气过重。下意识地收敛语调,又补上一句:“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只有许天星自己知道,他不想承认,他其实早就注意到顾云来了,从对方第一个按压落下的瞬间,他就认出了那个人。


    可他不敢抬头,怕一旦对视,就控制不住自己眼底那些从未愈合的愧疚。


    是他先走的,是他先放开的,他清楚得过分,可他也清楚,自己当年远远地看着等在餐厅的顾云来,他有多失望。


    所以他只能装得更冷漠一点,再冷漠一点,把所有可能露出来的情绪都藏好。


    即使眼前这个人曾一次次出现在他深夜梦里,醒来后连呼吸都带着旧温度,他也不能让他知道。


    “是啊。”顾云来轻哼一声,低头转了转手腕上的表。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冲口而出,“六年了,你过得好吗?”


    “你为什么一声不响地离开?”


    可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干净得近乎冷漠,昔日所有的亲密,都被包裹进一层又一层礼貌的客套,深埋不见。


    “得让他保持平躺。”许天星突然开口,把顾云来飘远的思绪一把拉回现实。


    “好的。”顾云来挑眉应声,蹲下身去帮忙调整病人姿势。


    “我去洗手间,你帮忙看着他,如果空姐把病人资料拿来你先看看。”许天星低声说,转身向后舱走去。


    顾云来站在原地,目光如钩地追随着那个清瘦挺拔的背影在狭窄的机舱里渐行渐远。他的白衬衫在冷色调的机舱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那个背影,比任何拒绝的言语都更冷淡。


    命运,用最不可能的方式,把他和一个早该被遗忘的人重新拉回了同一个时空,拉回了那段他以为已经尘封的过去。


    就这样被毫无征兆地,从记忆深处拎了出来,像一块未愈合的伤疤被粗暴地揭开,露出下面鲜活的、仍在隐隐作痛的血肉。


    剩下的三个多小时里,许天星被安排在头等舱,继续监测病人的状况,病人被安排在靠窗的座位平躺。


    许天星就坐在顾云来的旁边,飞机在云层中平稳地滑行,夕阳透过舷窗斜斜地洒进来,在许天星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片光影交错的剪影。


    空乘明显对许天星非常有好感,几次过来给他送新的毛毯靠枕,问他要什么饮料,许天星只要了热茶,许天星轻声道谢,声音温润如玉:“谢谢你。”语调温和有礼,目光柔和。


    顾云来不自觉地冷笑了一声,低声道:“看来许医生现在很擅长和人相处啊。以前你,可不会这么温和地跟人说话。”


    许天星依旧专注地看着手中的记录本,睫毛微微颤动,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嘴角绷得紧紧的,半晌,才只轻轻丢出两个字:“这不挺好吗?”


    顾云来挑了挑眉,线条分明的眉峰微微扬起,靠在座椅上,长腿随意交叠,姿态看似随性:“闲得想问一句,怎么对我,就这么冷淡?”语气像是调情,又像是追问,一字一句都带着他惯有的张扬与控制感。


    许天星的手指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片刻之后,他才低声开口:“有吗?”


    冷得没有起伏,却像一记闷拳,结结实实砸在顾云来的心口,愤怒、失望、委屈,甚至是那一点点不愿承认的不舍,都藏在这简短的音节里,毫不留情地,狠狠戳中他最柔软的地方。


    时间冲淡了情绪,却从未带走它们,一直都在他心里,从未离开。


    就在这份沉默蔓延开来的时候,空姐轻步走来,手里拿着一份登记表格和笔,神情认真又带着几分感激:“许医生,非常感谢您刚才的协助。为了记录机上医疗处理情况,还需要登记一下您的执业医师证书信息和签名。”


    许天星点点头,没有推辞,从随身包中取出医师证件,接过笔,在表格上利落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和证件号。


    空姐刚想收起表格,顾云来忽然开口:“我也签吧。”


    她愣了下:“啊?顾先生您……”


    “是我先发现患者心脏骤停,也是我先实施的cpr,”顾云来神色自若,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名片,放在表格一角,“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


    许天星余光扫到那张名片,黑底银字,上面印着星来医疗,顾云来的名字与联系方式,简洁而冷峻。


    “病人情况暂时很稳定,落地就得去医院了。”许天星低声说,依旧是那种不带温度的专业语气。


    那是他熟悉的,那天晚上,他在酒店餐厅的角落里等了整整四个小时,却没有等到任何人,甚至连一个微信都没有等到。


    他低声唤道:“许天星。”


    许天星抬眼看他,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波光潋滟,像湖面碎裂的月影,漂亮却摇曳不定,他的防备、迟疑、动摇,交织成一张复杂的网,绷紧在他眼底,片刻后,他轻声道:“还有事吗?”


    顾云来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目光灼热而专注,像是要从那双眼睛里找出答案,最终,他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没什么。”


    他收回目光,看向舷窗外逐渐靠近地面的城市灯火,光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那个雨夜的心动,变成了今天这场高空重逢中最沉默的告别。


    飞机开始下降,引擎的轰鸣声中,两人并肩而坐,却仿佛隔着整个宇宙的距离。


    刚下飞机,燕州的冬风就狠狠裹住了顾云来,不声不响地往骨头缝里钻,裹着厚呢大衣也挡不住那一瞬间的寒意,像是从外面冻进了心里。


    可比天气更冷的,是那个人的背影,许天星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一声不吭地跟着医护人员推着患者走了,连头都没有回。


    顾云来站在人来人往的出口通道里,耳边是广播的提示音和旅客拖着行李箱的滚轮声。他想开口叫他,却说不出口,他只能站在原地,僵硬地看着许天星的背影被走廊尽头的灯光一点点吞没。


    就这么看着他走,没有回头,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六年前的那道分界线,从来没有真正模糊过,许天星走得干净利落,他却连一句“等等”都没学会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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