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母跟在后面,手里提着几个油纸包,脸上带着慈爱的笑容。
“快试试。”顾雪璃将裙子往妹妹身上比划,拉着人往里屋走,“百货商店到的新品,只有这么一件。”
顾雪柔勉强挤出一丝笑,接过裙子往身上套。
鹅黄的布料衬得她肤色更加苍白,腰间的褶皱设计本是为了显瘦,此刻却意外地凸显了她的腰身。
“咦?”顾雪璃突然皱眉,伸手在妹妹腰间轻轻一碰。
顾母也注意到了异样,放下油纸包走过来:“雪柔,你是不是胖了?”她上下打量着女儿,摇摇头,“可这胳膊腿还是这么细。”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顾雪柔感觉后背沁出一层冷汗,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裙摆。
顾雪璃突然心疼地拉住妹妹的手:“你在乡下是不是吃不饱?我以前听人说,有人饿狠了就会这样,肚子胀大,四肢却瘦得皮包骨。”
顾母闻言眼圈立刻红了,转身就去翻柜子:“家里还存着不少肉票和糖票,我这就去副食店多买点吃的给你补补。”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顾家没少买肉,就是想给顾雪柔补补身体,只是顾雪柔心里存着事儿,一直食不下咽。
顾雪柔正要开口,让妈妈别去了,院门突然被敲响。
“谁啊?”顾母擦了擦眼角,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周昕兰,她穿着一件藏蓝色的确良衬衫,颧骨高高凸起,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阴影。
见到顾母,周昕兰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阿姨。”
“昕兰?”顾母惊讶地睁大眼睛,随即想起周家刚经历了丧子之痛,想到两家关系一直不错,顾母连忙侧身迎客,“快进来坐。”
顾雪柔站在里屋门口,脸色煞白,她看见周昕兰的目光如刀子般扫过她的腰腹,顿时如坠冰窟。
顾雪柔有种不详的预感,周昕义是个恋家的人,经常给家里写信,虽然她多次强调怀孕的事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但她不能确定周昕义是否听从了她的话。
“我去换件衣服。”顾雪柔声音发颤,转身就要回屋。
“不用了。”周昕兰突然开口,声音平静极了,“我就是来找雪柔说说话的。”
顾母不疑有他,连连点头:“你们聊,我和雪璃正好要去买东西。”她转向女儿,“雪柔,好好陪陪你兰姐。”
顾雪柔僵硬地点头,看着母亲和姐姐拿着袋子出了门,院门关上的声音像是一记惊雷,令她心里发慌。
屋内只剩下两个人。周昕兰径直走到顾雪柔面前,目光如炬,开门见山道:“你怀孕了?”
这句话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顾雪柔腿一软,跌坐在床沿,双手死死攥住床单,指节泛白。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顾雪柔勉力维持镇定。
“少装傻!”周昕兰突然拔高声音,又猛地压低,“三个月了是不是?我弟弟的种?”
顾雪柔终于装不下去了,眼泪瞬间决堤,她捂住脸,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看她这幅样子,周昕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刚才顾母的态度没有任何异样,想必顾家人还不知道小女儿在外面做出来的丑事。
周昕兰心里厌烦,但又不得不解决。
“现在知道哭了?”周昕兰冷笑,“当初怎么不想想后果?”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我爸妈想要这个孩子,给昕义留个后。”
顾雪柔猛地抬头,突然捕捉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这个发现让她混沌的脑子突然清醒了一瞬。
如果周昕兰也想让这个孩子留下,大可以直接告诉她父母,何必支开所有人单独谈话?
顾雪柔试探着说:“那如果我不想要……”
果然,周昕兰紧绷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分,她迅速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纸条,塞到顾雪柔手里:“明天去这个地方找人抓药。”
顾雪柔低头看了一眼纸条上的地址,眼神闪烁:“周伯父周伯母那边?”
“这你不用管。”周昕兰打断她,声音冷硬。
交代完,周昕兰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她突然回头:“记住,从今往后,你和我们周家没有任何关系。”
大门“砰”地关上,顾雪柔瘫软在床上,大口喘气,如同攥着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攥着手里的纸条。
门外,周昕兰吐出一口气,感觉胸口的郁结稍稍舒缓。
父母一心要给死去的弟弟延续血脉,可是他们怎么不想想,这孩子明摆着是个祸端,怎么能留?
丈夫赵志刚正在升职的关键阶段,父亲也刚刚恢复工作,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周家经不起任何丑闻。
况且……况且她还没有孩子呢,父母一味地想要孙子却又没有抚养孙子的精力和体力,到最后这个孩子不还是要落到她的肩膀上?
周昕兰定了定神,她可以理解丧子之痛对父母打击巨大,导致他们无法做出理智的决定。
所以,她不介意当这个恶人。
……
旧的一天过去,新的一天开始了,百公里外的大河公社笼罩在了晨光之中。
叶籽揉了揉眼睛,还处在半梦半醒神志不清的阶段,她最近把公社的材料当成政治复习资料来学习,昨天熬到两点钟才睡,一不小心就起晚了,连大队的广播大喇叭都没吵醒她。
“还是得抽空去趟县里,买参考书,再买个闹钟。”她嘟囔着爬起来,穿好衣服,准备打水洗漱。
不料,刚推开屋门,就目瞪口呆。
只见三只芦花鸡正在院里撒欢,昨夜下了一场秋雨,导致原本的鸡舍塌了大半,木桩歪七扭八地插在泥地里。
鸡是直肠子动物,要不了一会儿,院子里肯定满地鸡粪。叶籽睡意全无,也顾不上梳头洗脸了,赶紧先修鸡舍。
她捡起散落的木板比划半天,找来榔头,刚固定好左边,右边又“哗啦”塌下来。
一只小公鸡好奇地凑近,被她手忙脚乱挥开的榔头吓得扑棱棱飞上晾衣绳。
隔壁院门“吱呀”一声,李荷香端着簸箕出来倒谷壳,见状惊讶道:“哎哟,咋塌了?”
叶籽无奈地道:“可能是木头朽了,被雨水一冲就塌了。”
李荷香放下簸箕过来瞅了瞅:“不要紧,等你田叔下工来修,他手巧着呢,咱们村里谁家木犁镐头坏了都是找他修。”
“这太麻烦田叔了。”
李荷香爽朗地笑道:“乡里乡亲的,客气啥,再说也费不了多大功夫。”
说完,李荷香风风火火地回了自家院子,紧接着就把这事儿跟田满仓说了:“小叶家鸡笼塌了,你抽空给她修修。”
田满仓正在吃早饭,二话不说答应下来:“正好咱家鸡笼也该换了,我顺手给她做个新的,家里还有挺多木料,做两个也够。”
“那成,你给她新做一个。”筛了两下簸箕,李荷香又补充道,“她家拢共就三只鸡,院子也不大,你做个小的就行,别回头没地方搁。”
“知道了。”
旁边的严恪一直没说话,闷声不响吃完手里的白面饽饽夹腊肉,扛起扁担,出门干活:“走了舅妈。”
“哎!”
李荷香刚准备回屋,忽然看到不远处走过来一个圆圆胖胖的人影,眯着眼睛认出是谁,赶紧转身,但还是慢了一步——
那人隔着老远就夸张地大喊:“哎呀荷香妹子,你咋看见我就走,躲我呐?”
李荷香嫌弃地撇了撇嘴,才转身笑道:“看你说的,你又不是臭狗屎,我躲你干啥?”
来人是李荷香的远房亲戚,酷爱给人说媒,她说过的亲事十对能成九对,因此十里八乡都有名气,人送外号金巧嘴。
但李荷香烦金巧嘴烦得不行,只因前两年李荷香的娘家侄女到了婚嫁的年龄,拜托金巧嘴帮忙说媒。
既是亲戚又有口碑,李荷香娘家很信任她,但金巧嘴转头却给侄女说了个不靠谱的人。
关于那人的种种,李荷香也不愿回想了。总之就是驴粪蛋子表面光,一家三口都是厂里的技术工,每月大几十块钱的工资,体面得很,但仔细打听了才知道,爹好赌,儿酗酒,都不是啥正经人。
打那以后,李荷香遇着金巧嘴要么不搭理,要么冷嘲热讽几句,偏偏对方脸皮厚,还是摆出一副热切的笑脸。
今天也不例外,金巧嘴上来就用她的胖手拉住李荷香的手。李荷香挣了两下,没挣开,翻了个白眼。
金巧嘴这人生得胖,也没见她比别人多吃几碗干饭,但就是圆圆壮壮的,力气也比寻常女人大几分。
“妹子,我这次来可是有正经事!大好事!”金巧嘴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仿佛没看见李荷香的不耐烦,甚至反客为主,“走走走,咱姐俩进屋说!”
金巧嘴自己动手搬了个破木墩子坐下,神神秘秘地说:“你家那个团长外甥,还没走吧?”
李荷香立马打起十二分警惕,这丧良心的提严恪做什么?该不是要给他说媒吧?
金巧嘴自顾自继续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明说了吧,我呀,今天过来就是给咱外甥说媒的。”
李荷香脸色一黑,回绝:“这事儿没的说,你走吧。”
“别呀,这回我可不诓你,女方绝对是个好样的,不好我敢来找你?”
可任由金巧嘴说出了花,李荷香就是不松口,最后急了,站起来往外撵人。
头一次这么狼狈,饶是金巧嘴脸皮厚也有点挂不住面子,回到自己村里,被几个相熟的老姐妹拉着闲聊。
“怎么样,成了没?”
“成个屁,李荷香把我赶出来了。”
老姐妹们都在看她的笑话:“谁让你坑骗人家侄女,这下好了吧,人家不信你了。”
金巧嘴辩解:“什么坑骗,我哪知道那家人那么不靠谱,顶多算是看走眼,再说了,最后不也没嫁么?”
有人哼笑:“行了,你也别费劲了,明儿个我去老田家看看。”
金巧嘴错愕:“怎么?也有人让你说媒?”
“那可不,你等着瞧吧,有这心思的不只是一两家。”
金巧嘴一想,也是,老田家那个外甥可是首都的军官,还这么年轻,以后肯定会有大出息,嫁过去就是跟着享清福,哪家有闺女的不赶紧张罗着说媒?
金巧嘴眼睛骨碌碌转,开始盘算。
……
虽然撵走了丧良心的,但李荷香一整个上午都气不顺,这事儿又不好跟旁人倾诉,直到田满仓回来,她才畅快地吐槽了一番。
严恪在旁边闷头吃饭,明明两人谈论的话题和他多少有些关系,但他充耳不闻,什么反应也没有。
吃过午饭,田满仓就和媳妇进屋歇晌去了,等他午觉醒来,看见大外甥锯了一堆木材,正在院子里干得热火朝天。
田满仓惊诧:“怎么还干上木工活了?”
“闲着也是闲着。”严恪动作没停,继续锯木料。
田满仓是木工活的熟手,他坐在屋檐下看了一会儿就看出严恪在做鸡笼子。
这不稀奇,严恪去当兵之前在田家住了好几年,田满仓干木工活的时候,他经常帮着打下手,这么多年下来做点简单的物件不是问题。
可是这木料锯得有点多吧?田满仓疑惑。
严恪顿了顿,轻声说:“要做两个。”
田满仓反应过来一拍脑门:“哦对!还有叶家丫头那个,瞧我这脑子,还是你们年轻人记性好。”
严恪这回没说话,专心致志做鸡笼,他干活麻利,不多一会儿,雏形就出来了。
很快做完了自家用的大鸡笼,田满仓满意地连连点头称赞:“不错,手上功夫一点儿都没生疏。”
严恪继续做第二个。
他干活很仔细,每一个边角都打磨得光滑圆润,一根毛刺都没有,用到的木板都是出自同一块木料,这样做出来的东西颜色更和谐更顺眼。
看了好一会儿,田满仓后知后觉,终于发现了不一样:他咋觉得小的这个更好看呢?
此时严恪不知道从哪弄来个插销,打磨抛光了好几遍,然后仔细地安在鸡笼的小门上。
田满仓默不作声地抽旱烟,确定了,这小子就是在给鸡笼整花活呢,年轻人就是脑筋活泛,一个鸡笼子还做得怪精巧咧。
“这么快就做完啦?还怪好看的。”李荷香从屋里出来,“我这就给叶丫头送过去。”
不等李荷香动手,严恪先一步抱起鸡笼:“我去送吧舅妈,挺沉的。”
李荷香没多想:“那成,你去吧。”
严恪抱着鸡笼来到隔壁,敲门。
叶籽早已经对田大叔的到来翘首以盼,但没想到开门后竟是一个陌生男人。
对方一句废话都没多说:“我是隔壁的,给你送鸡笼。”
叶籽这才反应过来:这人应该就是田大叔那位当军官的外甥。自从他来了,村里大姑娘小媳妇整天凑在一块议论纷纷,其余男的出于羡慕也没少讨论。
这么一个全村焦点,叶籽想不知道都难。
不过叶籽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至于叫什么名字,她还真不太清楚。
男人已经越过她身侧,去院子里放鸡笼了。
叶籽小跑过去,跟在他身后:“修修还能用,怎么新做了一个,太麻烦田叔了。”
男人顿了顿,说:“我做的。”紧接着又说,“不麻烦。”
不等叶籽开口,男人冷不丁道:“要不要帮你把鸡抓一下。”
“啊?要的要的,谢谢你了。”
男人动作很快,叶籽花了好久都没抓到的鸡,不知怎么回事就乖乖到了他手里,放进了鸡笼。
“谢谢——”由于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叶籽卡壳了,迅速憋出来一句万能答案,“谢谢你,同志。”
男人很有站相,或许是军人的习惯使然,他郑重地回答:“不客气,叶同志。”
叶籽自问算得上健谈,但不知怎么回事此刻有些冷场。
好在对方也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
“那我回去了。”
叶籽连忙道:“好的,辛苦你了。”
男人点点头,走了没两步,突然停下,转身,再次郑重地说:“叶同志,回见。”
“啊,回见。”叶籽目送对方进了隔壁院子,有点摸不着头脑,田大叔这个军官外甥人挺好,就是直楞楞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