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闲人多了起来,三三两两聚在村口老槐树下唠嗑,妇女们纳着鞋底,男人们抽着旱烟,话题从今年的收成扯到谁家闺女要说亲。
一年到头也就农忙结束这段时间能喘口气,再加上今年情况特殊,很多知青要返城了,就连知青点也比往常热闹。
准备返城的知青早就开始收拾行囊,北京来的两个男知青,陈浩东和孙志恒正往手提包里塞衣服。
陈浩东从抽屉里摸出几张叠起来的信纸,飞快地塞进手提包内兜,却被孙志恒瞧了个正着。
两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只是默契地继续叠着衣服。
叶籽算得很准,那些暴露着丑事的情书,果然被几个看周昕义不顺眼的男知青拿走了。
河北插队的知青有一大部分来自北京,大家拐弯抹角总有一些联系,就像陈浩东和周昕义的姐姐是小学同学,孙志恒的爸爸曾经是周翰林的下属。
人与人之间总会有一些龃龉,虽说谈不上深仇大恨,但关乎着自家利益,谁都不介意踩上一脚,该传回京里的事情总会传回去的。
叶籽今天又被派了个活,公社送来一份残缺不全的知青登记表,要重新核对补全。
她夹着登记簿往知青点走。
知青点在村西头,和叶籽家正好是相反的方向,幸好村子不大,走上十来分钟也就到了。
知青的住所比普通民房还要简陋,村里家家户户至少还有个院子,而知青点就是一个个低矮的土胚小屋,男女分开住,每个小屋里都有一张炕,相当于大通铺,能睡下好几个人。
木门没关严实,叶籽敲了敲,屋里说笑声戛然而止,五六双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空气瞬间凝固。
叶籽面色如常地掏出钢笔:“公社要补录知青信息,麻烦各位报一下下乡时间。”
“我是七五年三月来的。”
“七四年十一月。”
“我也是七五年三月。”李红梅报完自己的信息,顿了顿,突然说,“那个,顾雪柔的还用报吗?”
众人的面色突然古怪起来。
叶籽倒是面不改色:“如果知道的话,麻烦李知青报一下吧。”
屋里气氛有些尴尬,喝水的喝水,看报的看报,还有有人假装咳嗽。
叶籽知道她们不自在,将数据一一记录在册,记完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等叶籽走后,屋里才重新活泛起来。
李红梅长舒一口气:“尴尬死我了!”
旁边的女知青往炕上一躺:“又不是咱们做亏心事,尴尬啥?”
话虽这么说,可想起从前周昕义帮女知青挑水、顾雪柔给大家分北京特产的情形,谁心里没点唏嘘?
那会儿谁不夸周同志温柔体贴,顾同志活泼大方会来事儿?
现在倒好,出了这档子事儿,整个大队知青的名声都被连累了,以前和这两人相处得有多好,现在面对叶籽时就有多尴尬。
叶籽把整理好的登记表送到大队部,再由大队送到公社去。
今天倒是巧了,公社书记李卫国也在。
王德海正在和李卫国说话,见叶籽来了连忙招手:“来的正好,李书记刚提起你呢!”
叶籽笑了笑,大方自如地打招呼:“李书记您来了,我刚把我们大队知青信息补录完。”
李卫国接过叶籽递来的登记表,翻开看了两眼,很是满意:“王德海啊王德海,藏着这么个人才不早说!”
“我这侄女内秀,不爱张扬。”王德海憨厚地笑道。
李卫国很是好奇叶籽这一手字怎么练出来的。
叶籽总不能说自己从五岁就开始上书法兴趣班,寒来暑往从不间断地往少年宫跑。她结合原身的成长背景,编了个谎:“跟爷爷学的,我愚钝,只学到一点皮毛。”
李卫国:“小叶同志谦虚了,你这哪是学了个皮毛,明明是深得真传。”
叶籽微微低头,恰到好处地显示了羞涩:“李书记过奖了。”
几人说了会儿话,李卫国没多待,王德海把人送出门,回来后话锋一转:“今儿有空不?跟你婶子去县城转转?”
县城?叶籽眼睛一亮,想了想说:“知青的信息倒是补录完了,但是公社那边还有一堆材料要整理。”
王德海:“公社给你的差事是个大工程,少说得忙上个把月,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正好你婶子要去县里置办东西,你也跟着散散心。”
叶籽早就想去县里了,当然不会不答应,她回家从炕柜深处掏出个铁皮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糖票、肉票、布票,还有两张珍贵的工业券,她每样拿了些,又揣上两张大团结,这些足够她买不少东西了。
到了王德海家,张桂兰正在清点要带的票证和钱币,还有布袋子竹篮等,这年代塑料袋还没普及,老百姓都是自备购物袋。
见叶籽来了,张桂兰亲热地拉着她的手:“正好一会儿去了县里给我参谋参谋,老二要结婚,得置办三响一转呢!”
张桂兰口中的老二是她家二儿子,比叶籽小一岁,也到了适婚的年龄。
叶籽对这个远方表弟印象不多,从记忆里搜罗了一番,只知道对方为人踏实,在当学徒,学的是泥瓦工。
去县城的路上,张桂兰掰着手指算账:“缝纫机要票,自行车要票,手表更要票,有时候还很紧俏,有票都买不来。”
叶籽望着路两旁,思绪却飘到了县里的书店,前世她最爱逛书店,不知道这个年代的书店是什么样子。
到了县城,张桂兰直奔百货商店。
售货员见她穿衣打扮像农村妇女,爱答不理地倚在柜台边嗑瓜子。
张桂兰也不恼,掏出票和钱:“同志,要台蝴蝶牌缝纫机。”
售货员这才正眼瞧人,转身去库房搬货。
置办完几样大件,又买了手表,张桂兰还想买些棉花弹被褥,河北的冬天挺冷的,儿子又是新婚,得用新棉花做几床被子。
可是棉花票不够,张桂兰就打算去黑市碰碰运气。
其实现在管得没有前几年严了,而且对于这种老百姓之间极小规模的刚需交易,上面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安全起见,张桂兰没让叶籽跟着,就怕万一有人来抓,她跑不快,张桂兰压低声音对叶籽说:“你先去逛,逛完了在国营饭店门口碰头。”
约定好汇合时间汇合地点,张桂兰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小巷,叶籽目送她的身影在巷口消失,然后转身去找新华书店。
书店门脸不大,叶籽看了一圈,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书,直接问售货员:“请问有高中课本吗?”
售货员是个年轻的女同志,留着这年代很常见的女式短发,带着细框眼镜,闻言摇头道:“没有。”
叶籽有些失望,除了书店她不知道去哪能弄到课本,或者去废品站看看?
叶籽准备离开,看见售货员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叶籽一盘算,有戏,刚迈出去的脚又迈了回来:“同志,你知道在哪里能买到吗?”
对方沉吟片刻,说:“你等我一下。”
售货员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换下工作服,拎上手提包,示意叶籽跟她出来,叶籽照做,走到门外,售货员便拿了把锁将书店大门锁上了,还挂了个暂停营业的牌子。
“我们这儿不像商店和饭店,平常顾客不多,反正也快下班了。”售货员解释道。
叶籽点点头,不多嘴,跟着售货员走。
走了七八分钟,拐进一个胡同,又走了十几米,在一栋民房小院前停下,叶籽才发觉,原来是到人家家里来了……
进了门,售货员从屋里抱出来一摞书,堆到案桌上。
售货员:“你看看这些行不,都是我哥用过的旧书。”
叶籽连忙过去翻看,怪不得这么多,原来高一到高三全部教材都在这里了,而且保存得都很完好。
叶籽很高兴:“我要的就是这些,多少钱?”
叶籽都掏出钱包了,对方却摇摇头,道:“不要钱。”
叶籽一愣,紧接着便被售货员拉住胳膊,对方压低声音,问:“同志,我看你像是有门路的,能不能稍微透漏一下,是不是高考要恢复了?”
其实早在八月份,国家就开始研究恢复高考的可行性了,河北离首都这么近,确实很有可能传过来一些相关消息。
但毕竟还没有正式公布,叶籽只能模棱两可地说:“据说是的,万一是真的呢,先准备着吧。”
售货员听她这么一说,表情立刻严肃了:“你说的对,先准备着。”
叶籽生怕她不卖了,踟蹰道:“那这些书……”
售货员手一挥:“书你抱走吧,不要钱。”
“这怎么行?或者我用票跟你换,粮票布票还是肉票?”叶籽想了想,这个时代的人们比较稀罕糖,“糖票行不行?”
售货员果然有些心动,皱着眉头犹豫不决。
叶籽见状,立刻数出三张糖票递过去。
售货员赶紧推拒:“一张就行,那些书是我哥的,放家里也用不上,他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又有正式工作,工资也高,就算高考恢复他也不会去考。”
叶籽:“那你呢?书给我了,你怎么办?”对方特意问起高考,总不可能只是为了随口打听。
“我就更不要紧了,我自己有书。”
原来如此,叶籽恍然大悟,这位女同志既然能在县里新华书店工作,当然有极大可能是上过高中的。
书太多,售货员找出个深肚子竹筐,帮叶籽把书装到里面,这样抱着竹筐走会方便很多。
又是书又是竹筐,叶籽挺不好意思的,最后还是硬塞了两张票过去。
临走前售货员问她叫什么名字。
“叶籽,籽粒的籽。”
“这名字好,籽是生命的起点,有无限可能。”售货员笑起来,“我叫苏紫,紫气东来的紫,咱俩名字里有同一个音,还挺有缘的。”
叶籽也笑:“是呢。”
苏紫站在门口朝她挥手:“等你下次有空,记得来找我玩。”
买课本还意外交到了一个朋友,这是叶籽没想到的,同苏紫道别后,她抱着沉甸甸的书筐回到原处,突然想起来要买个闹钟,又去了百货商店。
叶籽挑了个款式最简单的,有了闹钟就不用担心早上起晚了。
一通折腾下来花了不少时间,叶籽赶快去国营饭店门口和张桂兰汇合,等了三四分钟,对方抱着一个大包袱喜气洋洋过来了。
由于买的东西多,又是大件,张桂兰雇了一辆马车。
回程的车上,张桂兰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个布包:“猜我淘到啥好东西了?”
展开竟是块大红缎子,绣着龙凤呈祥的暗纹,很喜庆。
张桂兰美滋滋地摸着缎子:“我买了两块,一块给老二缝喜被,一块留着给你结婚用。”
叶籽无奈,大学还得上四年呢,等她结婚得猴年马月去了:“表婶,我现在哪用得着这个,还是都给二表弟吧,压箱底时间长了就不好看了。”
“那可说不准。”
张桂兰的想法很单纯,叶籽头婚是踩坑里了,二婚要尽快找,争取找个好的,有了新人自然就忘记旧人带来的不愉快了。
叶籽哭笑不得,却也被这份心意暖了心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