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吗?”她指尖微颤,愧疚地问问。
她刚才一时怒火攻心,用了十成的力气,自己掌心都震得发麻,看明明脸上清晰的指痕就知道了,她只会更疼吧。
疼是当然疼的。
江明熙看着沈蔓歌还能这般生龙活虎的发火、还能这样鲜活地站在自己面前,她就想笑,想大笑。
脸颊的伤口扯着生疼,她却笑的越来越开心。
“你笑什么啊!挨了打还笑,你有毛病吧!”
嘴上骂骂咧咧,沈蔓歌嘴角却跟着翘了起来,眼里堆满了明媚的笑意,如同拨云见日。
她想,总是这样。
只要待在明明身边,就总是会忍不住笑起来。
当初被张楠那个畜生糟蹋后,她真是万念俱灰,只想一死了之。是明明,像一堵坚实的墙挡在她身后,硬生生撑着她活了下来。
只要明明在,那么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东西能把她击垮。
父母给了她血肉,而明明,是她挺直的脊梁。
沈蔓歌笑着擦去眼角的泪花,转身从棺材后面拿出来一个包袱,递给了江明熙,“这些,你拿着吧。”
包袱入手微沉,江明熙问:“这是?”
沈蔓歌说:“我这几天在张家费搜刮的财物,你身上的钱也快花光了吧。”
江明熙瞬间恍然,难怪灵堂周围守卫如此松懈!
“你早就知道我会来找你?”所以提前支开了人。
沈蔓歌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反问:“你能放心得下我?”
那当然……是放不下的。
上辈子,江明熙就把沈蔓歌当成妹妹宠着。重生一次,沈蔓歌在她眼里就跟自己的女儿差不多了。
一想到她小小的人儿挺着大肚子,孤身陷在张家,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磋磨,江明熙的心就揪起来了。
“这几天,你还好吗?”
“你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两人相视一笑,索性靠着冰冷的棺椁坐下,肩并肩,就像小时候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那样,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咬耳朵。
于是,沈蔓歌知道了,自己的好友竟然女扮男装行走江湖,还戏耍了宪兵队长,当下听的双眸异彩连连。
而江明熙也知道了,沈蔓歌在张家日子过得还不错,老夫人虽然恨她带来的陪嫁丫鬟杀了自己的儿子,但是看在她怀孕的份上,也没怎么为难她。
至于沈蔓歌轻描淡写的“还好”背后藏着多少委屈,江明熙的“趣事”里裹着多少生死危机,两人都默契的不提这些苦难,只说开心的事。
两人聊的太久,久到高鸣翎裹着冷风猛的推开了灵堂的门,“前院炸锅了,快走!”
他脚步不停,一阵风一样冲到了张楠的棺材前,用力抬起棺材盖,瞬间传来一股浓烈的恶臭。
张楠的尸体已然是半腐。
高鸣翎嫌恶地屏住呼吸,抽出腰间匕首,寒光一闪,精准地刺入尸身心口,手腕一旋,一块暗红发黑的腐肉便被剜出,稳稳落入他早已准备好的木匣里。
棺盖重新合拢。
他捧着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匣子,脸上是尚未褪尽的冰冷煞气,转身时,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
江明川紧紧捂着沈小姐的眼睛,与他沉默对视。
沈小姐则乖巧地缩在他的怀里,动也不动,只是抱怨道:“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江明熙说:“别看,会做噩梦。”
高鸣翎勉强扯起嘴角笑了笑,“没吓到你吧?”
他想解释一下,又觉得没必要。
反正只是萍水相逢,江明川如何看待他都无所谓。
江明熙奇怪地问:“怎么不把心脏挖出来?”
这天外一问直接把高鸣翎给问懵了。
他难得有些磕巴地说:“胸骨,太硬。”
江明熙手腕一翻,一柄同样寒光闪闪的匕首出现在掌心,她认真地追问:“要帮忙吗?”
高鸣翎瞪大眼睛,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目光里充满了惊异与审视。
江明熙也莫名其妙地回看他。
高鸣翎挑了挑眉,故作凶狠地说:“我要把张楠的心口肉当下酒菜。”
“哦。”江明熙松开了捂着沈蔓歌眼睛,目光扫向窗外越来越近的喧嚣火光,遗憾地说:“可惜了,本来还想顺便打劫张家库房的。”
高鸣翎脸上的凶狠表情再也撑不住了,他“噗嗤”笑出了声,“你这人真奇怪。”
江明熙看向沈蔓歌,不等开口,沈蔓歌就抢先说道:“快走吧!”她用力推了她一把,“走的越远越好。”
“你……”
沈蔓歌继续抢话道:“你要给我写信!”
江明熙眉眼弯弯,唇角绽开一个极清浅又极温柔的笑容,似明月映河川,“好。”
高鸣翎别开眼,奇怪地挠了挠发烫的脸颊。
不知为什么,看到江明川的这个笑容,他心跳得有点快,脸颊也有点发热。
是方才跑的太急了吗?
门外传来凌乱脚步声,由远及近。
有人在喊,“有贼人闯进来了!”
没有时间再磨蹭了。
高鸣翎猛的抓住江明熙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几乎是拖着她向窗口冲去,“走!”
江明熙被拉的趔趄了几步,仍不放心地回头,对上沈蔓歌含笑的眸,“那我走了?”
“快走吧。”沈蔓歌用力挥手,笑着催促。
她一直笑,一直笑,直到那两道黑影消失在窗外。
“咔嗒。”
窗户轻轻合拢的瞬间,沈蔓歌强撑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滚烫的泪水决堤而下。
“此去山高路远水长……”
沈蔓歌缓缓跪了下来,背对那口巨大棺材和惨白的招魂幡,朝着挚友离去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俯下身,双手拱起,行了一个最郑重的古礼。
“我祝君……”
想说的话有很多。
想祝她,乘风破浪,终济沧海。
想祝她,大鹏展翅,直抵青云。
还想祝她,莫愁前路,自有知音。
想说的祝福有那么多,沈蔓歌最终只说了一句。
“云帆无恙,大道康庄。”
若这世间真有神明,她只求这一愿得偿——愿她的姐姐,她的挚友平安康健,哪怕……此生不见。
“砰!”门被大力撞开。
“夫人,您没事吧?”精悍的护院头领带着人冲了进来,火光映照下,只见新夫人匍匐在地,哭的肝肠寸断。
他大为震撼,继而又有点唏嘘。没想到这个新夫人对老爷的感情这么深,满府上下,此刻竟只有这位被强娶进门的新夫人,为老爷哭的如此真切哀恸。
“汪汪汪——”
远处突然传来激烈的犬吠,划破混乱的夜空。
精悍汉子脸色一变,厉声道:“给我追!别让他们跑了!”
……
高鸣翎死死攥着江明熙的手腕,几乎是将她整个人拖曳着向前狂奔。
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般刮来脸颊,掀起两人衣摆,猎猎作响。
身后是狂躁的犬吠,急促的脚步声和凶狠的呵斥。
“砰!砰!砰!”子弹带着灼热的死亡气息,尖啸着擦过他们的耳畔,狠狠钉入前方的墙壁和地面,溅起碎石与火星。
弄不好,今夜就要把命交代在这里。
明明是生死一线的亡命奔逃,高鸣翎却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被他紧紧拉着的人。
蒙面的黑布下,只露出一双眼睛,里面眼泪肆意流淌。
然而泪水之下,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明亮到刺眼的光芒。
——他在哭,也在笑。
一股奇异的共鸣瞬间击中了高鸣翎的心脏。
他无比确信,在这一刻,两人灵魂深处的某个地方发出了相同的震撼。
他们正在撕裂一段沉重黑暗的过往。只要冲破这最后的樊笼,迎接他们的——将是海阔天空的新生!
“我割下肉!”高鸣翎在呼啸的风中嘶吼,声音被风扯得破碎,“不是为了吃!”
“我知道!”
隔着蒙面黑布,江明川声音有点闷,带着奔跑的喘息和一丝哭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高鸣翎目光灼灼地锁住她,郑重其事地问:“那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他冒死潜进张家大宅,不取金银,只取了一块腐肉,在别人眼里他这是做了“血本无归”的蠢事,但——他能懂吗?
“我,不知道。”江明熙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
高鸣翎眼中光芒一暗,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说不清是失望还是释然。
他回过头,想,果然……他也不懂。
然而,身后江明熙的声音再次响起,少年沙哑的声音穿透风声与枪响,清晰地砸进他耳中。
“我只知道!如果沈蔓歌死了,我也会剜下仇人心脏,去她坟前祭拜。”
——他懂啊!
高鸣翎瞳孔骤然放大,脸上表情空白了一瞬。
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呆愣几秒后,猛的回头,死死盯住身后的江明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
高鸣翎能清晰看到江明川额头缓缓滑落的汗珠,他纤长睫毛被泪水濡湿,微微颤动。而那双眼睛深处,正燃烧着与他同源的、永不屈服的沸腾怒火。
高鸣翎突然战栗起来。
透过那双燃烧着的眼睛,他仿佛看到了自己。
他闯进张家,冒着枪林弹雨,只为割下仇人的心口肉祭拜恩人。
他知道,那些“朋友”背地里都笑话他蠢。
他也知道,江明川不会笑他。
因为他们都将生死度之于外,选择做一些在别人眼里“不划算”的蠢事。
他们就是这样的人。
月色朦胧,烈风呼啸。
恶犬狂吠,枪声连绵不绝。
在这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无尽围追堵截中,高鸣翎猛的闭上了眼睛,一股挤压多年的郁气冲上喉头,化作一阵肆意狂放的大笑。
原来像他这样傻的人,世界上还有一个。
高鸣翎用力攥紧江明川的手,突然生出了一种古怪的念头,他的手可真暖和啊,明明人看起来冷冰冰的。
他仰起头,直面扑面而来的带着硝烟味的狂风,拉着江明川的手,用尽全力向前奔逃,并兴高采烈地发出了一个预言:“我预感——我们会成为一生的朋友!!”
江明熙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疯。
不过能成为高鸣翎的好朋友,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前世,报纸上曾经用一句话形容过高鸣翎。
“高鸣翎其人,重然诺,轻生死,有古任侠之风。”
虽然混迹帮派,高鸣翎却是个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赤诚君子。
所以前世高鸣翎朋友很多,走到哪里都是一呼百应。
不过在那时的沈明明看来,高鸣翎也没什么特别要好的真朋友,围在他身边的都是一些酒肉之徒。
现在,传说中的古之任侠松开了江明熙的手,然后拐去了另一个方向,只扔下一句,“我会去找你的。”
江明熙不觉诧异,这也是他们之前商量好的,一旦被发现,就分兵两路,各自逃命。事实上两人早就该分兵了,她还奇怪高鸣翎为什么一直拉着她不放。
江明熙毫不迟疑,立刻按照原计划冲向院墙角落那颗熟悉的老槐树,手脚并用,几下就攀上粗壮的枝干,足尖在墙角一点,轻盈地翻过高墙,将身后的追兵与喧嚣彻底隔绝。
她奔跑在空旷寂静的长街上,头顶是皎洁的明月,洒下清辉一片。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一股劫后余生的自由感油然而生。
江明熙停下脚步,仰起头,对着那轮明月,长长地、放松地吁出一口气,嘴角终于扬起了真正轻松的笑意。
她想起了她重生后给自己取的新名字。
江明熙和江明川。
此生,山河日月,熙光万里,川流不息。
而她会活在光明里,幸福地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