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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杨戬的心猛地一沉。

    “这是怎么个意思?”哪吒纳闷,“它不是吃了灵丹,已经治好了吗?”

    杨戬:“对方应该是知道哮天犬的本事,用了些迷惑之法,混淆他的判断,让他闻不出去向。”

    哪吒:“啊?她连你的狗都这么了解?”

    杨戬想,是啊,她为何如此了解他,甚至了解他的狗。再回想起许久前她在五夷山抢夺他的披风时,就已经打伤了哮天犬,难道那时她就知道哮天犬有着异常灵敏的嗅觉?可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他那时分明才下山几个月,根本不曾让哮天犬追踪过什么人啊!

    他今日带着哮天犬重返旧地,哮天犬闻来闻去,又露出了那天晚上相似的烦躁表情和古怪反应。他在草丛里反复徘徊,时不时抬起头,用爪子挠挠自己的鼻头。

    杨戬问他:“是不是这里来过了很多殷商士兵,干扰你了?”

    哮天犬摇了摇头。

    杨戬:“那你究竟有没有闻到那个人的味道?”

    哮天犬迟疑了一会儿,点头。

    杨戬:“那她去哪儿了?”

    哮天犬神色痛苦而纠结地嗷了两声,不吱声了。杨戬再追问,也不解其意,只得带它无功而返。

    “如你所言,那这妖女很是狡猾啊。”清虚道德真君沉思,“但她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看似是帮闻太师拖住你,但闻太师又不知情,总不能是受惠于闻太师,默默报恩来了吧?”

    杨戬咬了咬牙。若不是为了帮闻太师,那她对他做的那些事……显然就是目的所在了。

    他感觉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似乎又要复燃,强稳心神道:“师叔莫要担心,她得手一次,以后说不定还会……卷土重来,届时定会露出破绽。”

    清虚道德真君:“你可需要帮助?”

    杨戬:“暂时……不必,多谢师叔关心。”

    “马有失蹄,人有失手,偶尔吃个亏也没什么,就当是长了次教训,好教你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往后再勤加修炼便是。”清虚道德真君道,“但你凶小九这就不对了,小九又没做错什么,关心你你还要凶人家,你当初是怎么同师叔承诺来着?若是当不好这个师父,不如让我把人带回去。”

    杨戬微微一怔,忍不住看了角落里的少女一眼。

    她和哪吒他们一样,也不知是在这里等了多久,才等到他回来。然而想起昨日经历,再重来一遍,他仍然会选择那么做——如若不把她赶走,他实在不敢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那时候才是真的会伤害她。

    “师父并未凶弟子,他只是让弟子早些回去休息而已。”妲己的分身弱弱辩解道。

    清虚道德真君:“果真?那如此是最好,这都是哪吒传的话,与我可无关。”

    哪吒:“我什么时候说师兄凶小九了?师叔你自己篡改我的话!”

    场中气氛一时活络起来,一扫先前的凝重。

    雷震子:“好啦好啦,既然师兄平安归来,那我们也就放心了,师叔,你今夜便走吗?”

    清虚道德真君颔首:“既然杨戬自己能处理,也不需要我的帮忙,那我便先回去了。”说完又看了杨戬一眼,“真不需要帮忙?”

    杨戬:“不敢劳烦师叔。”

    “那便算了。”清虚道德真君摆了摆手,“我走了。”

    “恭送师叔。”

    众人俯首行礼,再抬头时,清虚道德真君已经驾云离去。

    哪吒看了看雷震子,又看了看杨戬:“那……师兄,需要我们帮忙吗?”

    杨戬摇了摇头。

    “好吧。”哪吒推了推雷震子,“那我们也回去了,师兄你好好休息啊!”

    二人一走,杨戬便轻声询问妲己:“昨夜你可是生气了?”否则哪吒怎么会知道他和她的事情,除非她心里委屈找人诉苦。

    “没有没有。”分身连忙摇头,“昨夜是姜师祖他们想让弟子来跟师父聊聊,看看师父情况究竟如何,但弟子出来得很快,他们才问起的。弟子知道师父心中不快,暂时也不会再来打扰师父了,师父放心吧。”

    杨戬还想再说点什么,然而又觉得还是不说为妙。今夜似乎对她并没有什么逾矩的想法,但也可能是离得远的缘故。为防万一,还是继续保持距离为好。

    “他们都回去了,那你也回去吧。”杨戬说。

    “好。那弟子先走了。”分身行了一礼,乖巧告退。

    杨戬凝视着她的背影,忽觉衣摆一紧,低头一看,竟是哮天犬在咬他。

    “怎么了?”他拧眉。

    哮天犬松开他,朝着少女离去的方向汪了一声,还跟着走了几步,又扭头看向他。

    杨戬:“你让我跟上去?”

    哮天犬摇头,又到处嗅闻了一圈,然后直直地望着他。

    杨戬的神色渐渐凝重:“你的意思……难道是,你闻到的,是小九的味道?”

    哮天犬点了点头,但它同时也露出纠结的表情,显然自己也对这个答案感到匪夷所思。

    杨戬的心猛地一沉。

    ……小九?

    如果真的是小九,那一切线索仿佛都能对上了,比如那妖女为什么对他和哮天犬如此了解,又为什么能精准掌握他的路线……但怎么可能是小九呢?怎么可能呢!那妖女修为高深,可小九分明还是个连辟谷都不会的凡人啊!而且、而且她怎么可能做出那等恶劣之事!

    然而气味是骗不了人的,那妖女施法强行抹去自己气味,尚有可能,但她总不可能凭空变出小九的气味,将其放在事发之地。哮天犬更不可能撒谎。

    这到底是为什么?!-

    趁着夜色,妲己带着喜媚来到西岐城前。

    “前面就是闻太师的军营,你观察着点,看他什么时候从金鳌岛回来,你就带着这令牌去拜见他。”妲己嘱咐道,“申公豹说了,这令牌是他之前向闻太师要来的,方便他派人向闻太师传递消息,以备不时之需。见到此令牌,闻太师便知道你是申公豹的人。如果他问你来做什么,你就说是申公豹让你来帮他的。”

    “我都记住了。”喜媚道,“但万一他真派我上战场了怎么办?我……我怕打不过……”

    “打不过就赶紧跑啊!难道你还害怕被人嘲笑不成?那岂不是正好化作恶欲到了你口中?而且你是申公豹的人,闻太师不会太苛责你的。”妲己安慰她,“更何况这次有闻太师亲自去金鳌岛请来的修者,怎么着也轮不上你。这次两军交战,战况空前,你在旁边趁机多捞点恶欲才是正事,尤其是那些修者的,机会绝对难得。”

    喜媚:“那我到了军营,如何再与姐姐联系?”

    妲己:“你先弄清楚闻太师他们要布的十绝阵究竟是怎么个布法,时机到了,我自会来找你问。”

    喜媚点头。

    妲己:“闻太师身边的人也都是人精,吸食恶欲时切记不要贪多,免得引起他们怀疑。”

    “姐姐放心,我会小心的。”喜媚第一次参与这么大的事情,脸色有些凝重,又难掩激动与兴奋。

    “那接下来几日,你自己随机应变吧。我得赶紧回西岐城了,几天不在,也不知杨戬那边有没有出什么变故。”

    “好,姐姐快去吧。”

    妲己拍了拍喜媚的肩,纵身飞入西岐城中。

    她轻车熟路地回到相府,与分身融合,将分身的记忆迅速翻看一遍,不由微微拧眉。

    这杨戬和闻太师的脑子都是怎么长的,这么快就发现了问题?

    看来她还是低估他们了。闻太师也就罢了,殷商那边线索有限,想来是查不出什么东西来。但她确实是低估了杨戬,她没想到在前一晚那么昏头的情况下,他竟然还没被愤怒和羞耻冲昏头脑,居然还能做出准确的判断——她的确是在殷商和西岐之外的第三方。

    不过还好她也有所准备。

    虽然杨戬给清虚道德真君的答复不清不楚,不知哮天犬究竟有没有闻出她的气味,但是就算哮天犬闻出了她的气味,她也并不担心。

    说实话,那一夜,她曾想过要不要趁着杨戬昏睡,直接取了哮天犬的性命,永绝后患。但当她捏住那只浑身被燎焦了毛的小狗的脖子时,又忽然犹豫了起来。

    她知道杨戬对这只狗的看重,而他又是个极为敏锐之人,光凭一个相似的招式就能断定她是五夷山上出手袭击他的人,万一……万一即使没有了哮天犬,日后二人意外相遇,他也立刻认出她来,要对她赶尽杀绝呢?

    不妙,不妙。

    强迫杨戬双修,的确也会遭到杨戬追杀,但妲己凭借自己对他的了解,认为这于杨戬而言,只不过是“羞辱”,与“杀害”了他的朋友相比,完全不是一个量级。前者说不定还有转圜余地,后者可真的要不死不休了。

    不如就留哮天犬一命,就当是看在杨戬帮了她一个大忙的份上——虽然他并不情愿;也正好借哮天犬这个机会,彻底打消杨戬“雪耻”的念头,让他从此放弃对“妖女”的追查。

    第42章 宛如他的心跳,微微地乱……

    长夜散尽,天色初明。

    妲己出门去吃早点,结果一出院子,便看见立在门口的杨戬。四目相对,她一愣,他也一愣。

    “师父……?”她犹豫着问道,“是有事找我吗?”

    “……无事。”杨戬眉头跳了一下,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就是看看这几日你有没有在好好练功。”

    “弟子并未偷懒,弟子正准备去看看厨房今日做了什么,吃完便回来练功。”妲己连忙解释。

    杨戬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妲己睁圆了无辜的眼睛,望着他:“师父想说什么?”

    “你……”杨戬顿了一下,“你近日,可有丢失过什么东西?”

    “丢东西?”妲己面露诧异,“没有啊,师父何故有此问,莫非是府上遭贼了吗?”

    “……并未。只是近日频生事故,你住得偏僻,自己当心些。”

    “好的师父,弟子会当心的。”妲己认真地说。

    杨戬点了下头:“那便好,你去用早膳吧,为师先走了。”

    说罢,也不等妲己回复,便转身匆匆离去。

    妲己歪头看着他可称得上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挑了挑眉。

    她溜达着往厨房走去,路上遇到守夜下值的相府仆从。那仆从跟她打了声招呼:“小九姑娘好。”

    妲己笑眯眯地说:“早上好。”

    “咦,小九姑娘没跟杨道长在一起吗?”那仆从好奇地问道。妲己在相府里一向是友善大方、平易近人,再加上年轻漂亮,仆从们对她颇有好感,都乐意与她说话。

    “没有呀,怎么这么问?”

    “方才小的还遇到杨道长了呢,杨道长还问了小的最近府里值夜的安排。听说夜袭那日小的也在守夜,还特意问了那夜府里有没有什么异动。”

    “哦?那有吗?”

    “没有呀。”仆从说,“杨道长还问小的,那夜有没有看见小九姑娘回府,不过小的又不是在大门口守夜的,小的哪里知道姑娘回没回府?也不知道杨道长问这个做什么,小九姑娘,他为何不直接问你呀?”

    “可能是怕我骗他吧。”妲己说,“我之前瞒着师父私自前往战场,把师父吓了一跳,这次夜袭又出了点事,他可能也是怕我遇到了什么事却没说。”

    “小九姑娘没事便好!”仆从道,“小的刚下值,得回去休息了,小九姑娘慢走!”

    “好。”妲己跟他挥了挥手告别,又气定神闲地往厨房走去。

    杨戬这是开始怀疑她了。不过无所谓,看他的反应,显然正在怀疑自己的怀疑。这说明他其实十分信任她,要不然早该像云中子那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来问罪了。

    而另一边,杨戬正缓慢地游荡在西岐城外的山林野地中,哮天犬还在周围努力嗅闻。

    他昨晚辗转反侧一夜,始终无法相信那妖女就是小九,无论是从身形还是举止乃至修为,他都找不到两个人之间任何一处相似点。

    最主要的问题是,若小九心怀不轨,她完全没必要此时才下手啊!他与她在前往西岐的路上可是瞎了眼的,她若有那么高深的修为,随便偷袭他一下,说不定都能得手,何必等到现在?

    他觉得应该是哮天犬闻错了,或者那妖女知道哮天犬的嗅觉灵敏,所以故意偷了小九的衣物来误导他们。然而,小九却说,她并没有丢东西。

    面对那双无辜的眼睛,淡淡的心悸感再次浮现,他似乎又出现了一些幻觉,唯有仓促逃离。

    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值夜的仆从不知道那夜她在不在府中,而当夜守门的士兵今日却正好休息,不知去了哪里。他不想大费周章地找人,让别人怀疑到小九身上,却也厌烦了这样无休止的猜忌与怀疑。

    那妖女会控制人心,极有可能就是云中子师伯遇到的那只狐妖,可他难道要去找师伯核对细节吗?师伯本就怀疑过小九,若是他再弄这么一出,被师伯察觉了端倪,岂不是雪上加霜?万万不可。

    身旁的哮天犬累了,呜了一声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杨戬知道这样的搜寻对它来说也是极大的消耗,加上看到它身上被燎过的皮毛,也有些不忍,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说:“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吧,实在找不到,也……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可哮天犬已经尽力,甚至受他连累,因他而伤,他无法再苛求它什么……等等!哮天犬因他而伤……对了,对了!那妖女就是五夷山抢夺披风、动手伤了他和哮天犬的那个神秘人,可她当时也对小九出手了!还是他替小九疗的伤!

    这么看来,她们曾同时出现过,根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啊!

    如此简单明了的证据,他怎么会忘记!怎么能忘记!他才是真的糊涂了,竟还真的来查小九!

    狂喜涌上心头,杨戬甚至都未察觉自己唇角扬起了久违的笑意,他泄力般跌坐在哮天犬身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天都清了,风也轻了。

    不是小九就好,还好不是小九。无论那妖女是谁,哮天犬又怎么会在那里闻到小九的气味,这些以后都可以慢慢查,但总之,不是她就好。

    他又想起早晨遇见她时的模样。从前给她授课的时辰并没有这么早,姜师叔也没给她安排什么任务,她今日却起得如此之早,难道是夜里也没有睡好觉?清晨的微风吹过她略显凌乱的长发,她脸上还有些残余的困意,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夜里来回奔波八百里累的,她是不是也在辗转反侧,为他忧思,才会影响了身体?

    想起清虚师叔所说的,“若是当不好这个师父,不如让我把人带回去”,他不禁感到深深的惭愧-

    月色初升,哪吒和雷震子从姜子牙屋中出来,看见刚落地的杨戬。

    “师兄!”哪吒跑过去,“你又出去寻那妖女了?”

    杨戬:“是。”

    表情仍旧淡淡的,可哪吒却觉得,他的心情似乎没有之前那么糟糕了。

    “你去哪儿?”哪吒看他走的方向不是回房,好奇问道。

    “我去看看小九这几日有没有在好好练功。”

    哪吒立刻积极回应:“我看过了,她真的有在练功,还挺认真,我还去指点了她两句呢。”

    杨戬脚步一顿,但还是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妲己屋子的方向走去。

    哪吒停住脚步,没再跟着。

    雷震子凑过来,问哪吒:“怎么感觉师兄今日正常了许多,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了什么新发现?”

    哪吒耸了耸肩:“我哪知道,他又不说。”

    杨戬来到妲己屋前,敲了敲门。

    妲己:“谁呀?”

    “是为师。”他声音低沉。

    “师父!”里面人的声音显然惊喜起来,她迅速打开门,脸上扬起灿烂的笑意,“师父你怎么来啦!”

    杨戬看着她,一愣。

    他来找她,本是因为这几日的事情过意不去,想着要不然同她好好地说一会儿话,也算弥补了做师父的失职。不料她一打开门,他就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她里面只穿了一身雪白的寝衣,外面披着一件罩袍,长发披散在背后,显然就是马上要就*寝了,听到敲门才临时起的床。

    杨戬愕然:“你……这么早就睡了?”

    这月亮才刚出来没多久,还远不到她平时睡的时辰。

    妲己不好意思地拉了下肩头快要滑落的罩袍,道:“早上醒得早,今日练功又练得多了些,所以有点乏了,想早些歇息。”

    屋内昏黄的光晕从她背后流淌而出,映得她的发丝微微发亮。她半仰着头望着他,露出一段优美的颈线。而她的一只手还拉着罩袍未松,一小截莹白的锁骨在指弯下若隐若现。

    她说完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睫如蝶翅般扇动了一下,投下一片浅浅的影子,随后又很快抬起,露出底下一双微微沁出水色的眼睛。

    有夜风吹过,几缕发丝贴在她的颊边翻舞,宛如他的心跳,微微地乱了。

    “师父?”妲己歪了歪头,有些期待地看着他,“是有什么事找弟子吗?弟子其实也不急着睡觉的。”

    “……不,没什么事。”杨戬别过眼,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然而越过她的人影,他又看到了屋内的陈设,这屋子本来就不大,他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床榻。褥上有蹭起的褶皱,被面一半微微隆起,一半被掀开,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她掀开被子跳下床来给他开门的画面。

    又或者,等他走了,她会关上门,再钻回被褥中去,带着困倦,沉沉睡去。

    他不是没有见过她睡觉时的样子,之前在来西岐的路上他见过很多次,偶尔还会在心里暗暗地觉得,她的睡姿并不算雅观。然而不知为何,今日一看到她穿着寝衣从床上下来见他,他开始便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他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极力将那些念头排除出去,故作镇定道:“听哪吒说,你一个人自学也很用功,这样很好。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等为师……等为师此战事了,再来解决。”

    妲己懂事地点头:“弟子知道的,师父。”

    杨戬如芒刺背,匆匆说了句“那你继续休息”,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他遇到了还在溜达的哪吒和雷震子,二人看见他,都露出惊讶之色。

    “咦,师兄,你怎么这么快就从……诶,师兄!师兄你怎么不理我!”

    雷震子的声音被杨戬抛在身后,他面色紧绷,愈走愈快,愈走愈快,直到嘭的一声摔上门,将自己关在了小小一方居室之中。

    院墙外的雷震子和哪吒面面相觑。

    “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感觉师兄好像又不正常了?”雷震子问。

    哪吒:“……应该不是错觉吧。”

    “这到底是什么毛病?”雷震子百思不得其解,“碰到小九就触发了?”

    哪吒思索一番,深沉道:“搞不好是心病。”

    “……”雷震子一拳揍在哪吒头上,“能不能说人话!”

    哪吒抱头哎哟一声:“人话就是我也不知道嘛!要么你去问小九!”

    “我才不去。”雷震子撇撇嘴。

    屋中,哮天犬看着杨戬,小心翼翼地蹭了蹭他的裤腿。

    杨戬和它对视片刻,打开门,将哮天犬也请了出去。门外传来哮天犬不甘心的挠门声,杨戬只低声道:“我想静静。”

    哮天犬便没动静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抹了把脸,盘腿坐到床上,准备清心入定。

    明明是已经熟稔得不能再熟稔的功法,这一次,他却无论如何都清不了心,入不了定。

    一闭上眼,就仿佛又看见了她雪白的寝衣,和那张微皱的床榻。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情不自禁地幻想出她躺在床上熟睡的模样,是不是也很不规矩,是不是也会蹭得寝衣松散,长发凌乱,她会不会有梦中的呓语,呓语时的唇瓣是不是也如花瓣一样柔软鲜嫩,还是会因为一夜未饮水而起皱,亟需滋养浸润……

    体中升起燥火,他猛然张开双眼,入目的只有影绰夜色。

    他下了床,想找点冷水喝,然而他平时根本无需喝水,桌上茶壶空空荡荡,只是个好看的摆设。他焦躁地在屋中转了两圈,最后还是重新回到床上坐下。

    如果此刻有外人来点灯照亮,一定能发现杨戬的脸色简直阴沉到了极点。

    他就不该去找小九!白日里原本稍感安慰的心情再度败坏,他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频频出现失态之举,浮出逾矩之念,唯一的解释就是那妖女对他的影响还没有消除。

    然而,他对此束手无策,毫无招架之力。

    他愤怒于那妖女的无耻,更愤怒于自己的无力。

    若再不找到解决之法,这妖女总有一天会变成他的心魔。一日不除,他便一日无法与徒弟正常相处。

    究竟是去了何处!

    第43章 这十绝阵是什么阵?

    次日,姜子牙召集众将,来到城头。

    只见远处敌营上空寒光闪烁,数道黑气直冲云霄,同时在两军交界处出现了数个影影绰绰的虚空洞口,时隐时亮,时鼓时缩,宛如巨兽缓慢跳动的心脏,连空气都仿佛变得黏腻了起来,让人难以呼吸。

    “那是什么?”哪吒惊异道。

    “今日早晨,闻太师回营,还派人送来了战书。”姜子牙沉声道,“你等互相传阅,再作细论。”

    薄薄的战书从几人手中互相传过,杨戬拧眉浏览一遍,心头不由一重。

    闻太师行事倒是光明磊落,战书上除了老生常谈的指责西岐造反之语外,还特意点明自己已率人摆下了十绝之阵,只等西岐破阵。这十阵同时设立,且会随着时间不断扩张,若是久未被破,便会吞没整个西岐。

    “这十绝阵是什么阵,怎么从未听说过?”雷震子问道。

    姜子牙:“守夜士兵说,凌晨时分闻太师领着一群人回到营地,却看不出那些都是什么人。想来此前也无人见过此阵,否则他也不敢直写十绝阵名。依诸位看,这十绝阵该如何破除才是?”

    众人一时无言,都在聚精会神地观察阵法细节,唯有杨戬问道:“师叔,从你收到这封战书起,到现在,这阵法已扩张了多少?”

    姜子牙脸色不好:“不过一盏茶时间,已扩大将近一丈。”

    哪吒:“这么快!”

    “正是扩张得快,所以才急召你们前来商讨破阵之事。这可不是单打独斗逞匹夫之勇的时候,若是破不了阵,城中百姓俱要遭殃。”

    众人观摩片刻,回了议事堂,共商破敌之策。然而敌营上空的阵法还略有些远,看不清细节,可若等到能看清细节的时候,恐怕又太迟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期间妲己频频望向杨戬,但他仿佛刻意避着她似的,从未看过她一眼,甚至还主动向姜子牙提议自己前去探查,仿佛一刻也不愿在这议事堂里多待。好在姜子牙顾忌他的身体,拒绝了他的提议,他只得继续坐了回去,耐着性子和众人推算阵法。

    到了夜里,妲己打了几个哈欠,黄天化先注意到了她,善解人意地让她先去休息。反正她还只是个凡人,也不懂阵法,这时候也起不了什么作用。这次妲己并未推辞,而是顺水推舟地离开了城楼。

    只不过,这一次,她派出了一个分身回相府休息,而本体却趁着夜色潜往了殷商军营。

    她是来找喜媚的。

    她变作殷商士兵的样子,用狐媚之术问出了喜媚的营帐所在。喜媚见到她来,大喜,一边小心翼翼地放下帘子,在周围布下禁制,避免外人擅闯,一边对妲己道:“姐姐,我等你一天了!闻太师是今日凌晨回的营,我带着申公豹给的令牌,向他说明来意,他便留了我在营中,还单独分了我一个营帐住!”

    妲己道:“他没发现你是妖?”

    “没有。”喜媚摇头,“我身上又无妖气,好端端地他怎么会想起验我是不是妖。不过他不信任我也无妨,我毕竟是申公豹派来的,他也不能晾着我不管,他们商议的作战方案我还是听到了的。”

    妲己问:“他向西岐下的战书我看到了,这十绝阵是什么阵?西岐的人研究了一日,都没研究出个名堂来。”

    喜媚笑道:“闻太师这次从金鳌岛带回来了十名厉害的修者,人称十天君,他们联手布的这个十绝阵,可是个极厉害的阵!且听我与姐姐细细说来。”

    据喜媚所说,这十绝阵分别为天绝阵、地烈阵、风吼阵、寒冰阵、金光阵、化血阵、烈焰阵、落魂阵、红水阵、红砂阵,每阵独立成立,各有神妙之处。

    这天绝阵内,电闪雷鸣,灰飞烟灭;这地烈阵内,招动红旛,雷火齐起;这风吼阵内,风火交作,万刃齐发;这寒冰阵内,冰山如狼牙,冰块如刀剑……

    “这些阵又会同时出现,围困西岐,每个阵法都须得有人破解,才能逐一消除。”

    妲己问:“这破阵之人需要多少?”

    喜媚:“那不确定,若是厉害的,一个人也能破,若是不厉害,前赴后继地进去也只是送死。”

    妲己:“这么说来,光靠人海战术还不行。”

    她轻啧一声,觉得有些难搞。她本来还想着找机会混入战场,来个战死沙场的,也算死得有理有据,可现在若是要找专人破阵,那西岐肯定不会让她去,她要如何才能找机会假死呢?

    喜媚:“那姐姐便拖延时间,等到阵法扩大能卷入无辜之人时,机会自然便来了。”

    “难说,难说。”妲己摇头,“我今夜离开前,听到姜尚说要去求助其他同门师兄弟,若是再来几个金仙,还没轮到我上场,便被他们破了阵,可如何是好?”

    “啊,还会来金仙破阵么。”喜媚道,“看来这十绝阵比预想的还棘手呢。要不姐姐就想办法误导他们,让他们无法顺利破阵吧?”

    妲己:“此事需得谨慎,我回去仔细考虑。”

    喜媚见她似乎要走,赶紧道:“那姐姐你还会来找我么?”

    妲己:“当然。战场混乱,两边均有厉害修者坐镇,我若想成功脱身,还得有你的帮助。届时我自然来找你。”

    营帐外似乎响起人声,闻太师管控下的军营比当初魔家四将管控得不知严格了多少,妲己不敢再耽搁,压低声音又匆匆交代了几句,便迅速离开了-

    姜子牙确实动用了关系,找来了同门求助。这一来便是乌泱泱一大片,毕竟听说西岐无人分辨出那闻太师率人摆的什么阵法,大家受好奇心驱使,特来一观。再者说,伐商封神乃是阐教大事,就算为了躲避封神避世不出,但同门乃至小辈因此受累,总不好再高高挂起。

    杨戬站在人群最后,板着一张脸,仿佛根本听不见玉鼎真人叽叽喳喳地说话。

    “这是怎么了?”玉鼎真人纳闷,“为师没得罪你吧?”

    哪吒在一旁道:“师兄这个样子好几天了,也不是针对师伯你。他就是心情不好,倒没什么别的。”

    “谁惹得他心情不好了?上次从我玉泉山离开的时候还挺正常呢!”玉鼎真人道,“对了,小九站那么远做什么?同个师门的干嘛不站一起?小九,过来——”

    哪吒赶紧嘘了一声:“师伯,你有所不知……”

    后头哪吒在给玉鼎真人解释杨戬夜袭时误入迷阵的来龙去脉,而人群前头,燃灯道人则眯着眼睛,端详着远处阵法,对姜子牙道:“我虽未见过这十绝阵,但据我所知,金鳌岛上有十名修者,极擅阵法之术,以炼制新阵为痴,这说不定就是他们的手笔。”

    姜子牙闻言不由一喜,道:“还是师兄见多识广,师兄可知如何破解?”

    燃灯道人说:“依我所见,再厉害的阵法,也有破解之策,更遑论这十阵之中并非幻境,而是实体,既是实体,找相克之物便是。”此时已过去一日有余,十绝阵已扩张许多,众人立在城头,便能清晰看见十绝阵中的景象。

    “你看这一阵。”燃灯道人指着风吼阵说道,“这里面有风有火有剑,看似复杂,但实际上火势依托风势而起,刀剑亦依托风势而行,若是能找到定风之物,想来可大大破解阵中困境。”

    一同前来的十二金仙之一,灵宝大法师道:“说到定风之物,我倒是想起九鼎铁义山八宝云光洞的度厄真人,他那里有一颗定风珠,我与他有些交情,这便动身去借。”

    “九鼎铁义山路途遥远,但我看这十绝阵扩张速度不断加快,即刻便要接临城下,再耽误不得,哪怕暂不知如何破解,也得迎难而上,我们几人如今还是不要轻易离开为好。”燃灯道人说,“子牙,你手下可有什么人可以代为跑一趟的?”

    姜子牙有些为难:“这……”

    毫无疑问,借定风珠越快越好,肯定不能派凡人去,但那些脚程快的修者也同时修为高深,随时都要上阵,此刻不宜离开。如此一来,那合适的人选……

    “杨戬,你去一趟吧。”姜子牙道。

    杨戬愕然抬眼:“师叔?!”

    他万万没想到姜子牙竟然会派他去,按理来说,他是三代弟子中最优秀的弟子,也应该留在此处破阵才是,让他去跑腿,和杀鸡用牛刀有什么区别?

    姜子牙劝道:“你如今这个状态……上次就是吃了阵法的亏,这一次难保阵法里又有什么,你……你与其待在这里,还不如去借定风珠。你的速度总比旁人快得多,我们也放心。”

    杨戬动了动嘴唇,显然并不想去做这个只是跑腿的差事。然而姜子牙的说法又偏偏戳中了他的痛处,他无力反驳,唯有表情暴露了他内心深处的郁郁。

    不知何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他身上。就连哪吒和玉鼎真人都不说话了,默默地看着他。

    杨戬垂下了眼。

    十绝阵将临城下,连路过的风都开始变得幽咽不明,卷起地上的枯叶沙尘,胡乱地飞扬着。

    他一向是识大体、知分寸的优秀弟子,断不可能为了一己之私,而耽误大局。

    “弟子领命。”他行了一礼,说道。

    玉鼎真人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

    灵宝大法师去屋中写手信了,杨戬随行而去。

    妲己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再一次议论起如何破阵的人群。

    没想到临打仗前杨戬居然被支了出去,这让事情变得更麻烦了,她不仅得想办法战死,还得等到杨戬取了定风珠回来才能战死,这时机如何把控,实在是很难啊!

    第44章 杨戬还没回来吗?

    妲己正烦躁间,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低低的争执声,转过头,原来是黄天化和黄飞虎两个人正在角落窃窃私语。二人脸色都不太好看,仿佛是起了什么矛盾,但碍于环境,又不好将矛盾摆于明面上。

    妲己悄悄挪动脚步,不动声色地靠近。

    她是兽,听觉比普通人敏锐得多,二人自以为压低的声音全都完完整整地传进了她耳朵里。

    原来,方才黄飞虎曾自告奋勇要去闯阵,替大家探个深浅,却被姜子牙拒绝了。他因此闷闷不乐,觉得是姜子牙还在介意他与闻太师有故交之事,所以急于证明自己,想再跟姜子牙争取争取。但黄天化却拦住了父亲,认为在毫不了解阵法的情况下贸然前去就是送死。黄飞虎却觉得死了也无妨,死在沙场上,总比缩在后方当个闲汉强,还能证明自己对西岐的忠心。

    妲己转了转眼珠,微微地笑起来。

    “师兄,黄将军毕竟是你的父亲,他征战多年,有自己的坚持,你又何必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他。”妲己走近,朝黄飞虎行了一礼,“不过黄将军也不必着急,师兄他只是关心则乱,实际上还是因为在乎家人,才有此发言。黄将军若出了事,这身后的一大家子老少,可怎么办呢?”

    她长得年轻漂亮,说话又温柔,黄飞虎缓了些脸色,黄天化更是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叫小九你看笑话了。”

    “哪有什么笑话,都是家人,纵然有些争执,也是为彼此好。”妲己笑道,“这十绝阵是靠法术建成的阵,我等凡躯岂是对手,不如等燃灯师祖他们商量出个结果,看看哪个法阵相对容易些,黄将军再前去闯阵也不迟。如此一来,既能证明自己别无二心,也能安全一些。比如燃灯师祖方才所说的那个阵,等我师父拿回了定风珠,不那么凶险了,黄将军说不定可以一试。”

    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黄飞虎若有所思,妲己见好就收,不再多言。

    杨戬带着灵宝大法师写好的借物手信出来,看见门口的玉鼎真人,道:“师父,弟子先走了。”

    玉鼎真人点点头,说:“你的事呢,为师听哪吒说了,不就是中了个阵法嘛,虽然被困的时间长了点,但就当是一次历练好了,没什么丢人的,别太放在心上。”

    杨戬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看到不远处站着的妲己,似是有什么话想说,但最终还是飞快地挪开了视线,什么也没说。

    时间紧迫,不好耽搁,妲己看着他携哮天犬御风离去,微不可察地翘了翘唇角。

    趁着大家还在讨论破阵事宜,妲己借口如厕避开人群,趁机又变出了一个分身。毫无疑问,分身留在西岐,而她自己则故技重施去找喜媚。

    “杨戬被派去九鼎铁义山向度厄真人借定风珠了,你去告诉闻太师,就说你观察到杨戬独自离开了,可能是另有准备,若他不想被这么快破阵,就派人在路上截住杨戬,阻挠他回西岐。”

    喜媚轻嘶一声:“杨戬不回西岐,那姐姐你死给谁看?”

    妲己:“能拦住他一时,又拦不住他一世。我就是要这个一时。”如是这般地解释一番,听得喜媚睁大眼睛,连连点头。

    “姐姐放心,我一定看准时机便行动,决不会让姐姐有后顾之忧!”

    妲己含笑道:“我能不能顺利脱身,就全靠你了。”

    ……

    借定风珠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杨戬拿着灵宝大法师给的手信,顺利从度厄真人那里借到了定风珠。

    归程已是半夜,杨戬速度不减,可离西岐越近,他的心情却越糟糕。他当然知道其他人都并无恶意,也从来没有人因他中了阵法而嘲笑过他,可姜师叔那句“上次就是吃了阵法的亏,这一次难保阵法里又有什么”却像是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比起旁人的误解,他更难受的是自己的遭遇无法宣之于口。他们都以为他只是因为天之骄子的神话被打破,受了挫败,所以不甘不平而已,甚至因此怕他迈不过这个槛,重蹈覆辙,所以不敢让他再上战场。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这样的。他不是输不起,而是恼怒于那妖女的无耻行径,恼怒于自己的无法摆脱,乃至于影响了自己的正常生活。

    “哮天犬,你那个时候,当真闻不到其他人的味道吗?”

    没头没尾听到杨戬这个问题,哮天犬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不由讪讪地低下了头。

    杨戬:“你说如果再回五夷山,五夷山上还会留有她的味道吗?都过去这么久了……”

    他正喃喃自语,哮天犬却忽地竖起了毛,身子伏低,喉咙里发出咕噜低吼。

    杨戬眯了眯眼,不知何时,远处漆黑的天幕竟像是重新亮了起来,明明是深夜,可却隐隐透出病态的、暗红色的天光来。

    他心中一沉,御风速度更快,随着他的不断逼近,西岐城的轮廓也渐渐出现在视野之中,而那片暗红色的天光也开始逐渐清晰——原来,那不是什么一片天光,而是十绝阵联结在一起后,将西岐城包裹起来的阵法宏光,甚至能透过宏光,看见附近空气里微微变形的万物。

    目之所及,处处是扭曲膨胀的线条,就仿佛覆盖着一层无形的热浪一般,然而周身的温度却不见上升,反而时不时飘来一阵冷风,砭人肌骨。除此之外,还有许许多多不明碎屑擦身而过,闪着微小但奇诡的光,不知是从哪个阵中飘逸而出。

    杨戬握紧手中的定风珠,正欲全力冲进西岐城时,面前却闪现了几个不速之客。

    他猛地刹住身子。

    来者有些眼熟,若没认错,应是闻太师的麾下。他微微眯起眼睛,金光一闪,三尖两刃刀已握在掌中。

    ……

    “西岐逆贼!不思君恩,无故造反,为天下所共弃!太师给尔等机会,如今战书已下两日,却未见破阵之人,莫非是怕了不成?若是怕了,不如早早投降,免受苦楚!”

    “阐教鼠辈!十绝阵已成,尔等若还有半分血性,便入阵来战!”

    城下叫嚣声不绝,哪吒被气得面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起,攥紧了乾坤圈叫道:“师叔!让我去会会他们!都到这个时候了,若不去试试,怎知如何破阵!”

    说罢,不等姜子牙发号施令,人已如一道流星,冲入了阵法之中。

    妲己歪了歪头,看他所冲之处,红光涌动,应是红砂阵无疑。此阵内藏红砂三斗,看似红砂,实为利刃,若擅自冲入,风雷激荡,飞砂伤人,稍有不慎,便容易碎成齑粉。

    果然,哪吒一踏入阵法,原本还算安静的阵法突然像有了生命一般,发出一阵阵模糊的咆哮,哪吒的身影化作一个小点沉入其中,所过之处,风雷皆鸣,雷震子见势不妙,立刻跟上去相助。

    燃灯道人问:“杨戬还没回来吗?”

    姜子牙皱眉:“尚未。按理来说,以他的速度,应该差不多回来了才是。”

    燃灯道人:“这十绝阵互为依辅,若是有阵被破,其他阵失了辅助,也会稍有削弱。原本想着由易到难逐个击破,但如今看来,也确实不好再拖延。哪吒那阵凶险异常,我等须得将其他阵速速攻破,才能缓解哪吒压力。”

    姜子牙:“也罢。”

    战术既定,几名金仙先后跃出城楼,奔赴各处阵法之中。

    黄飞虎也想冲出去,却被黄天化一把拉住:“父亲!”

    黄飞虎看着愈来愈近的十绝阵,焦躁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让我龟缩在此吗!”

    “去破阵的都是金仙!你难道还能和金仙相比吗?”

    “你那两个师兄不也去了?休要拦着我!”

    “我们至少等杨师兄把定风珠送回来吧!”

    “再等下去,城门都要被吞了!”

    正争吵间,忽听一士兵叫道:“那是什么?”

    一片混乱中,远远看到一个黑点穿过飞沙走石,凌空狂奔而来。

    “是哮天犬!”玉鼎真人脱口而出。

    他一跃而起,一把接住踉跄的哮天犬,焦急道:“怎么回事?”

    只见它原本油亮的黑毛已被污渍和泥尘打湿,黏成一绺绺,虽未受什么伤,但明显精力消耗颇多。饶是如此,它在见到玉鼎真人后也立刻汪汪大叫起来,挣扎着从他怀里站起来,不断地往来路回望。

    “杨戬怕是出事了!”玉鼎真人眉头紧锁道,“我去看看!”

    黄天化不由愣住,心中猛地一坠。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闻太师等人不仅布下十绝阵,正面消耗他们的力量,甚至还额外预留了人手,专门截杀他们的后援!

    “师祖等等!”妲己高声叫道,一把拉住玉鼎真人的衣角。

    玉鼎真人扭头瞪着她:“你干什么!”

    “带弟子一起去吧!”

    危急关头,她也来不及说什么原因,然而眼中的焦急情真意切,玉鼎真人也没空再在这种小事上纠结,只得二话不说把她往半空中一拉,带着她和哮天犬一起飞往杨戬所在的方向。

    第45章 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一刻……

    “看到了吗,定风珠还不知要何时才能拿到!与其在此等死,不如杀进去,能延缓一时是一时!就算是死了,也好叫后来人知道这阵里都有些什么!”连日来的憋闷,与得知杨戬出事的危机,彻底点燃了黄飞虎的情绪。

    他没等众人反应,召来坐骑五色神牛,五色神牛一声长嘶,四蹄腾空,带着他朝一头扎进了风吼阵中。只见黑风卷起,剑刃如风,风如剑刃,黄飞虎手提金錾提芦杵,周身辉光涌动,第一次在西岐众人面前,显示出他作为昔日殷商武成王的悍勇来。

    “父亲……哎!”黄天化别无选择,追着黄飞虎,也跳入了风吼阵之中。

    西岐城往北一处山谷中,阴风流窜,砂石飞滚,杨戬三尖两刃刀挥舞如轮,护体金光耀眼夺目,但在多人围攻猛势下已明灭不定,每一次出现,都比上一次更慢。他身形虽稳,却也被死死缠住,难以脱身。

    “杨戬!交出定风珠!”一人吼道。

    杨戬冷笑一声,手中挥刀速度不减:“不过是一颗珠子罢了,竟让你们看重至此,莫非这阵法如此脆弱,光靠一颗珠子便可破阵?”

    “休得猖狂!”对方大怒,举剑而下,如长虹贯电,撞在三尖两刃刀面上,发出刺耳的鸣音。

    “这么多人打一个,还要不要脸!”

    只听一声怒喝,一道清气流转而来,破开污浊阴风,带来一阵草木的清香,却又如罡风一般,精准无比地将围攻的几人掀翻,又在杨戬面前消弭不见。

    “师父!”杨戬精神一振,压力骤减,然而当他看清玉鼎真人身后之人时,却又猛地沉了脸色,“你带她来干什么!”

    话音未落,刚被玉鼎真人冲开的几人已迅速翻跃而起,分头行动,一股继续纠缠杨戬,一股则直奔玉鼎真人。

    “她硬要跟来,为师有什么办法!”玉鼎真人叫道,拉着妲己左躲右闪,“你以为带着个拖累很容易吗!”

    “师父!”隔着粗粝的狂风,妲己眯着眼,望着杨戬的方向叫道,“他们已经在破阵了!快把定风珠给弟子!”

    铛!杨戬举刀交锋,电光四溅,刀气灼然。

    他看向妲己,然而浓云翻滚,黑气四溢,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猎猎飞舞的衣角。

    他很想问她这种时候来添什么乱,然而此时绝不是废话的时候,她说其他人已经在破阵,那想必十绝阵已到了非破不可的时候,他们久等他不至,只得按时行动。

    杨戬看准时机,一个抽身飞到玉鼎真人身边,将定风珠塞到了玉鼎真人手中:“此珠须以法咒催动,‘乾坤巽息,八风归寂’,师父切记!”

    他长刀一扫,格开意欲来夺的敌人,掌中迸出金光,又再度与那几人缠斗在一处,不让他们阻挠玉鼎真人和妲己。

    玉鼎真人刚回身看了他一眼,便听身后妲己叫道:“师祖!师父上次受创未愈,已与他们纠缠多时,再斗下去只怕真的要出事!不如您留在此处助他,由弟子携定风珠回去!”

    “你?”玉鼎真人拧起眉来,“你连飞都不会飞——”

    不,等一下,她确实还未习得飞行之法,但此处离西岐城已不算太远,只要他算准距离和方向,便可以……

    “师祖!”妲己催促道,“你难道真的放心留师父一个人在此地吗!姜师祖当初就是怕师父心境不稳,贸然动手恐有后患,所以才派他去取珠的啊!”

    也许是劲风太猛,也许是腥气太重,玉鼎真人被她催得脑袋疼,脱口道:“你一个人可行?”

    “只要师祖相助,自然可行!”妲己坚定道,“方才的法咒弟子也记住了,定会转告他们!”

    “好胆量!合该是我的徒孙!”玉鼎真人将定风珠交到她的手中,并起双指,手腕一旋,妲己脚下便有云絮快速聚拢,“去!”

    云朵陡然拔高,载着妲己向南冲去,妲己伏倒在云朵之上,紧紧抓住了手里的定风珠。

    “哼,区区殷商也不过如此,十绝阵摆得声势浩大,却要这么多人来对付我徒儿一人!”玉鼎真人手中扇面一合,扇骨敲在对方一人剑脊之上,震得对方猛一趔趄。

    “师父!”杨戬愕然,“你怎么回来了!”

    他遽然回头,看到乘着白云远去的妲己,不由急道:“你怎么能放她一个人回去!”

    “我与她一路上过来都没有埋伏,该埋伏的早就埋伏在这儿对付你了!”玉鼎真人道,“你放心,她不会有事,你也不会有事,咱们速战速决,解决了这几个腌臜,便回去破那十绝阵!”

    哮天犬嗷的一声,扑上前*去,咬住一人裤腿,顿时鲜血四溅。

    杨戬深吸一口气,不再多言,专心致志解决起眼前人来。

    妲己趴在云头上,回头望了一眼,见杨戬和玉鼎真人还在原地与那几人打斗,浅浅松了口气,一手托腮,一手把玩起手里的珠子来。

    原来这便是定风珠,通体青色,莹润半透,入手温润舒适,即使当个赏玩之物,也很不错。

    她抬手,将法力注入定风珠之内,轻声念道:“乾坤巽息,八风归寂。”

    话音刚落,她周身的气流突然悉数消失,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趴着的云头便如失了托力一般,带着她直直地坠落下去。

    妲己大惊失色,赶紧自己将云头手动升了起来,随后收了定风珠内的法力,周围这才重新出现涌动的气流,听到呼啸的风声。

    妲己:“……”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几乎已经看不见杨戬和玉鼎真人的身影了,想来他们也没有发现自己这里的异常。

    好险好险,再也不乱玩了。她收起定风珠,老老实实地驾云往西岐城赶去。

    等到她落地之时,这西岐城的景象已经比她离开时更为混乱。

    明明应该已是白日,可漫天风沙,遮天蔽日,她眯着眼,以袖挡风,几乎看不清人都去了哪里。张嘴想喊,却吃了一嘴沙子。

    “小九!”

    她回过头,看到勉力立在城头上的姜子牙。

    “姜师祖!”妲己连忙奔去,“弟子把定风珠带回来了,其他人呢?”

    “这十绝阵本身的扩张速度就在不断加快,加上破阵之人若是负伤,阵法吸收了力量,还会变得更加凶险。”姜子牙道,“我让凡人将士们都躲起来了,其他能去破阵的也都去破阵了,你如今虽带了定风珠,可是送不进去啊!玉鼎师兄和杨戬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妲己道:“师父被敌人缠住,玉鼎师祖留在那儿帮他了!”

    “实在是祸不单行!”姜子牙咬牙道,“这样吧,你去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亲自把定风珠送进去!”

    “不行,姜师祖是丞相,是统帅,须得在外坐镇,岂可亲自入内?”妲己道,“还是弟子去吧!”

    “你去干什么?你根基不稳,还是个凡人——小九,小九!”

    妲己才不听他的呢,走完流程,直接从城墙上一跃而下,义无反顾地钻入了风吼阵之中。

    一进风吼阵,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睁开眼时,天地皆已变了模样。

    如果说阵外只是混乱,那阵内便堪称恐怖。

    灰黑色的罡风接天连地,千万把闪着锐光的利剑随着风势疯狂盘旋,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飞沙走石密如雨雾,一旦接触到飞刃,便会瞬间被切割成粉末。与此同时,还时不时天降火球,四处点火,烧得这阵法之中,热浪滚滚。

    黄天化站在阵眼中央,极力撑开护体金光,死死地护住他和黄飞虎以及五色神牛。黄飞虎在神牛背上左冲右突,挡下了不少飞剑碎石与火球,但在这通天彻地的威力面前,人力渺小如斯,若非黄天化全力护持,恐怕早已被撕碎。然而,从另一层面上来说,若没有黄飞虎在极力对抗,这风吼阵的扩张速度恐怕还会更快些。

    一片火光之中,他们还在全神贯注地应对阵法,并未发现妲己的到来。

    妲己转过身子,仰起头,看向自己来时的入口。

    那入口已经缩小,非破阵不可出,但还能依稀看见外界的情况。她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一直等到一道熟悉的金光出现在天际时,她才翘起了唇角。

    她收回目光,直起身子,朝阵眼中的黄天化高声叫道:“黄师叔——”

    黄天化和黄飞虎齐齐望了过来,黄天化看清是她,不由大惊:“小九!你怎么来了!”

    妲己高举起手中的定风珠:“定风珠——”

    “你别动!我过来!”黄天化叫道,随即看向黄飞虎。

    黄飞虎道:“你去吧,我能撑!”

    妲己便看着黄天化离开了阵眼,朝自己急速飞来,留黄飞虎一人在阵眼中央对抗。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这风吼阵在十绝阵中并不算是特别难的阵法,只要站在阵眼上,便能控制住那些飞剑流火的范围,不让它们四处乱窜,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住阵法的扩张。黄天化父子也一定是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才一直坚守在阵眼上不挪窝。

    但她现在是凡人,如果由她接近他们,势必会在半路遭到阵法的攻击,所以还不如由黄天化来找她。

    眨眼之间,黄天化已赶至她面前。

    妲己将定风珠塞到他手里,急急道:“乾坤巽息,八方归寂!以此法咒催动,便可定风!”

    黄天化来不及表露出任何担忧或喜悦的情绪,只下意识接过定风珠,一边注入法力,一边念道:“乾坤巽息,八方归寂!”

    他抬起头,呼啸的狂风并未止歇。

    他面色微变,定了定神,再次念道:“乾坤巽息,八方归寂!”

    趁他念咒的时候,妲己抬起一只手,手指一弹,不远处一枚降落的火球忽而变了方向,直直朝着黄飞虎背后射去。

    没了黄天化的保护,黄飞虎的抵抗顿显颓势,他来不及反应,便连人带牛被撞飞出去。

    阵眼失了压制,漫天飞剑流火顿时像乱舞的群魔,开始大肆扫荡。

    黄天化急得汗都滴了下来,大声重复道:“乾坤巽息,八方归寂!”

    “黄将军!”

    忽听妲己失声尖叫,黄天化猛地扭头,看到命悬一线的父亲,本能地要冲过去,却忽听身后刺啦一声——

    一切像是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发生得令人猝不及防,可一切又像是被无限放慢的画面,每一瞬的变化都清晰入眼。

    他看见一道凝练尖锐的剑刃,携着刺痛耳腔的啸音,穿进小九的后背,又从她的胸口穿了出去。

    她僵在原地,眼神甚至还停留在远处的黄飞虎方向,脸上的惊慌很快变为茫然。她慢慢地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心口——她是穿了盔甲的,护心处的甲片更是特意加厚过,然而在这残酷的剑刃之下,再精纯的原料、再厚重的盔甲,和脆弱的布片也没什么区别。

    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她的盔甲和盔甲下的衣袍。肆虐的风沙将她的衣角磨得破损不堪,她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傀儡,软软地、无声地朝着粗糙不堪的大地倒了下去。

    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一刻,黄天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呆呆地看着她,一动也不动。

    直到一声撕心裂肺、饱含着无限惊痛的悲哮,狠狠撞入了他的耳膜——

    “小九——!!!”

    在她倒地的前一瞬,一双手用力地托住了她。

    黄天化如梦初醒,哆嗦着抬起头,看着面前目眦欲裂的男人,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师、师兄……”

    另一个身影随即出现在了他的跟前。

    玉鼎真人劈手夺过他手里几乎握不住的定风珠,以最快的速度注入法力,疾声念道:“乾坤巽息,八风归寂!”

    就像是所有的声音都突然消失了一样。

    风停了。

    第46章 那一夜,我很高兴是我。……

    “愣着干什么,去救人啊!”玉鼎真人一把拎起黄天化,声色俱厉。

    风是停了,然而也只是停了风而已。飞剑依然在盘旋流窜,火球依然在不断坠落,唯一的区别,只是放缓了速度,以及视野清明了些许罢了。

    黄天化看着远处摔倒在地上,正极力挥杵抵挡飞剑的黄飞虎,跌跌撞撞地奔了过去,撑开自己的护体金光,罩住了父亲和五色神牛。

    他头晕目眩地抬起脸,只能看到玉鼎真人已经沉着脸立在了阵眼中,手中托着一只从慈航道人那里借来的清净琉璃瓶,口中念念有词,仿佛正在施什么法。

    而玉鼎真人的身后,一大片比他身上的护体金光更加耀眼、更加牢固的金光在拼命闪烁,他垂下眼,不敢再看。

    无数把飞剑撞在杨戬的护体金光之上,发出清脆的折落声。

    他跪在地上,手臂托着妲己的身体,一动不动,像是永远地定格在了那儿,但细看之下,却又分明能发现他正颤抖得厉害。

    他从未觉得她如此轻过,轻得像一片羽毛,一口气就能吹走。

    他也从未如此憎恶过自己,憎恶自己的无能。

    如果不是因为他中了那妖女的算计,他就不会心境受损,也就不会被姜师叔派去借定风珠,那她也就不会跟着师父来找他……抑或是,即使她跟着师父来找他,如果不是师父担心他心病未愈,要留下帮他,那她也就不会一个人冲进阵里……再不济,哪怕他动手的速度再快一些,赶路的速度再快一些,他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

    西岐危在旦夕,多亏师父协助,才总算彻底制服了拦路的诸多敌将,而他一想到她一个人带着定风珠回去,不知顺利与否,又不由躁怒不安,情急之下以严刑拷问出了风吼阵等阵的破解之法,才终于重返西岐。

    他以为他落地的时候能看到她,没想到只从漫天飞沙里得到了姜师叔的一句“她自己入阵去了,我没拦住”。

    他心里咯噔一声,顾不上还在寻慈航道人借法宝的师父,便急急纵身入了阵中。

    他知道阵中凶险,但还心存侥幸,毕竟若是破阵的人死了,这十绝阵便会汲取他们的力量,变得更加壮大,可当前的风吼阵并未有明显变化,说明里面的黄天化和黄飞虎并无大碍,有他们在,再加上有定风珠,小九应当不会出什么大事。

    可他没有想到,他入阵后的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飞剑洞穿了她的身体。

    他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他的动作比思想更快,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接住了她,而她的鲜血,也染红了他的衣摆。

    “小九,小九……”他低下头,看着伏在自己怀里的少女,声音嘶哑而颤抖。

    他的手指动了动,想触碰她,可又不敢。

    怀里的少女忽然轻搐了一下,她费力地抬起手,攀住了杨戬的衣襟,微微仰起脸来。

    “师、师父……”她轻声开口,“对、对不起……”

    “别说话了!”杨戬红着眼道,“我带你出去找人疗伤!”

    她受的不是普通的外伤,而是带了阵法伤害的伤,那穿心一剑并不是结束,留在她心口处持续燃烧的隐雷微火,才最是致命。

    他治不了。

    “不,不,等等,师父……听我说……”她像是忽然焦急起来,睁大了眼睛,哀切地望着他。

    杨戬从未见她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不由心口一窒,停住了动作。

    “是我听错了法咒,不关黄师叔的事,而且……而且他一个人要看顾两个人,实在分身乏术……你,你不要怪他……咳咳……”她说得太急,乱了气息,咳嗽之间唇角溢出淡淡的鲜血。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

    “我没怪他!”杨戬哑声道,“你听话,什么也别说了,我带你出去。”

    他将她打横抱起,她脆弱而纤细的脖颈晃了晃,靠在了他的手臂上。

    他踉跄着起身,转头看向阵眼中央的玉鼎真人。

    清净琉璃瓶高悬于空,正在将这一方混沌天地慢慢净化。随着飞剑的减少,雷火的消逝,他们来时的入口也终于再次显现在半空,扩散开去。

    杨戬抱着她,头也不回地飞身而出。

    然而风吼阵虽破,还有许多其他阵法未破,西岐城外依旧混乱不堪。呼啸的长风仍在翻卷肆虐,砂石走地,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

    “师叔——师伯——”杨戬嘶吼着,死死地箍着怀中人的身体,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脚步杂乱趔趄。

    他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喊谁。

    妲己靠在他怀中,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除了那荒唐的一夜,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

    他的长发不知何时凌乱地披散下来,沾染着尘土、碎砂和她的鲜血,从她的角度望去,恰能看见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几乎失去血色的嘴唇。

    但他自己其实并未受什么伤。

    他变成这个样子,都是因为她。

    她知道自己应该继续演下去,但这一刻,她忽然有短暂的迟疑。

    她是不是对他太坏了?

    她这样骗他、玩弄他,看着他被她骗得团团转,看着他被她玩弄得手足无措,可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和那些想要窥视她、研究她的道人不一样,也和那样厌恶她、畏惧她的妖怪不一样,他和她并没有什么过节,非要说的话,也只是最初在五夷山上,他抢了她的披风而已。

    是她非要招惹他的。

    但她偏偏还想要对他更坏一点。

    她注视着他惊惧的神情,心里除了迟疑,竟还有一丝喜悦与满足。

    不是因为即将迎来自由,而是因为,她忽然意识到,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有人如此害怕失去她。

    原来这就是被珍重的感觉。

    帝辛会这样待她吗?不会的。没了狐媚之术的蛊惑,他只会想杀了她。

    周身忽然又卷起一阵罡风,尖锐的沙子钻进了妲己的眼睛,她眨了两下,忽然清醒了许多。

    噢,杨戬也是一样的,没了小九的身份,他也只会想杀了她。

    杨戬珍重的是小九而已,不是她。

    那一丝喜悦与满足消散了,她不再沉迷于欣赏杨戬的表情,深吸一口气,声若游丝道:“师父……”

    杨戬立刻紧张地低下头:“怎么了?你不要害怕,没事的,很快就能治好……”

    “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不配当你的师父,是我保护不了你……”杨戬一边急促地说着,一边彷徨地左顾右盼,“你再坚持一下……”

    妲己用力地拉了一下他的衣领,断断续续道:“不要找了,师父,放、放我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有什么话非要现在说?

    可当他与她对视,看见她眼角的泪光时,他的心猛地一颤,抱着她,缓缓跪坐在了地上。

    “对不起,师父……”她咳了两声,脸色愈发苍白,“你不要自责,这都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天……我曾想过要跟你坦白,可是后来都没了勇气……”

    四周的风吹得愈发狂烈了,他将她圈在怀中,紧紧地护着,低下头,努力想听清她说什么。

    “我不敢坦白,是因为害怕你知道之后,就不再愿意当我的师父……我想,与其去试探一个未知的结果,不如就好好地当师徒……但是,我现在……看到师父这般,又后悔了……我若是早点告诉师父,师父也就不会被困扰这么久……咳咳……”

    他攥住她的手,惊觉她的手竟是那么寒凉,刚想说话,却又被她打断。

    “好在,现在也不必再纠结了……师父,可否闭上眼睛,再靠近我一点?我有个秘密……要说与师父听……也许师父会不高兴,但……临别之际,我不想再撒谎了……”

    她微微地笑起来,沾了血的唇角竟衬得她分外靡丽。

    杨戬的心开始狂跳,他想让她不要再说那些晦气的话了,可她的神情看上去是那样期待,甚至连眼中都有了光彩,他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听从地俯下身,几乎贴在了她的脸旁,轻声道:“小九要说什么?”

    她看着他,忽然抬起手,覆住了他的眼睛。

    “我让师父闭眼,是因我心不正,不敢直视师父,亦不想让师父看到我这般作态。”她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飘忽的,像一阵絮烟。

    心跳得愈发猛烈,几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

    他明明睁着眼,可他却什么也看不见。她是那般虚弱,可偏偏此刻却用力地盖住了他的视线。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睫毛在她手心里来回地颤动,又因挤压,折转回刺到自己的眼皮上,引起一阵细细密密的痒与疼。

    没来由的预感从心底升起,他本能地感到发麻,更罕见地感到惧怕,但究竟在怕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小……”他刚启唇发出一个音,便觉唇上一凉,所有的气息都被堵了回去。

    不仅是凉的,还是湿的,不仅是湿的,还是软的。

    锈一般的腥味在鼻尖弥散,偏偏又有一股微弱的生气,渡进他干涩的唇中。

    他脑中轰然一声,什么也不剩了。

    “师父,那一夜,我很高兴是我。”

    她贴着他的唇瓣,平静而清晰地说着。

    而他只觉得有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教他摇摇欲坠。他的耳中嗡鸣不止,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也仿佛被抽去了,此时此刻留在这里抱着她的,不过是一具空荡的躯壳。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相府,我藏在城楼下,一直在观察夜袭的动静……可我等啊等,却一直没等到师父的行动……我实在担心,便自作主张,按照师父先前告诉我的路线,去林中找师父……”

    “我找到师父的时候,哮天犬已经昏迷,而师父则一个人躺在地上,表情痛苦至极……我想问师父怎么了,可师父看到我……却让我滚,还想要杀我,只不过都没成功,甚至看到我靠近,还以自残威胁我……”

    “我不知道师父究竟是遭遇了什么,但我太害怕了,我就抱住了师父,说我绝对不会离开师父的……后来,后来……”她的语调竟有些轻快起来,“我不是被迫的,而是心甘情愿的,也并非是出于舍身救人的善意……而是……我早就对师父心怀不轨,只是从未敢宣之于口罢了……可我虽是自愿的,师父却并非出于本心,我不知第二天该如何面对师父,所以事后见师父无恙,慌乱中便抛下师父独自回去了……”

    “所以,师父,没有什么妖女,都只是我而已……或许确实有人在路上设了埋伏,让师父中了什么迷毒,但我知道,真正导致师父心病的,是那个妖女……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我鬼迷心窍,咎由自取……现在,我终于说出来了,还请师父……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她如释重负,轻轻地笑了起来,而他却如坠冰窟,浑身僵硬。

    他应是仍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未变,然而他却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存在了。可即便如此,他却还是感到有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力量将他的魂魄牢牢地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钝刀,落在他的灵台之上,缓慢而反复地切磨着。

    他想看看她的眼睛,质问她怎好用这种事情玩笑,可他连掀开她的手掌的力气都没有,更是失去了组织字句的能力。

    “好想……好想再说点什么,可是来不及了……我、我走了,师父……你好好保重。”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千山万水,缥缈梦境,听不真切。

    等到他反应过来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的眼前已经重新恢复了光明,而他怀中空空,只余流窜的狂风。

    第47章 能恨的唯有自己而已。……

    “师兄怎么样了,还是不肯出来吗?”

    “他不是不肯,是根本不理人啊!说什么都像没听见一样!”

    “要不……要不让黄师弟去和他说说话吧?”

    “你疯了?黄师弟自己最近都浑浑噩噩,你让他们两个凑一块,是嫌事情不够大吗?”

    “那就让玉鼎师叔去陪着师兄吧,不然真怕师兄想不开。”

    “玉鼎师叔也很忙啊,还有各种善后的事要做,师兄不在,只能他干了。”

    哪吒和雷震子站在屋前,对视着,俱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距离小九出事已经过去了快十天,这十天里,十绝阵彻底被破,而杨戬也像是彻底崩溃了一般,守在小九昔日住的屋子里不肯出来。

    哪吒和雷震子待的是最为凶险的红砂阵,也是最晚从阵里出来的,当他们听说小九死于风吼阵的时候,两个人都惊呆了。

    他们出阵的时候,杨戬已经把自己关在小九的屋子里很久了,一句话也不说,一个人不见,甚至连哮天犬都被他关在了门外。他也不借酒浇愁,也不哭天抢地,到了夜里也不点灯,就像个木头一样,长在屋子里生了根,要不是大家亲眼看着他进屋,都得怀疑这屋里根本没有人在。

    听说小九是死在杨戬怀里的,甚至因为她是凡人,受到的伤害太深,连具尸身都没留下。大家发现杨戬的时候,他因受到的刺激太大,甚至还吐了血。

    按理来说,凡人虽死,但魂魄仍在,会进入地府往生轮回,可不知为何,大家搜遍了周围,也没有搜到小九的魂魄。

    应该是魂飞魄散了。以十绝阵的威力,也不奇怪。

    但大家都已经放弃了搜寻魂魄,杨戬却还像疯了一样地在四处搜寻,后来是十二金仙联手摁住了他,把教中的法宝魂灯拿出来,让他对着魂灯报小九的生辰八字,看看小九的魂魄到底还在不在这世上。

    杨戬报不出来。

    他从来没有问过小九的生辰八字,她也从来没有说过。

    然后他不知道怎么想起来了封神榜,抓着姜子牙非看封神榜不可,姜子牙被逼无奈,只好把封神榜打开给他看,上面并没有小九的名字,更不会收有小九的魂魄。

    至此,他终于安静下去,把自己关进了小九的屋子,再也没出来过。

    说句实在话,小九之死,哪吒和雷震子固然也感到伤心难过,但还不至于到悲痛欲绝的程度。

    更何况……看杨戬这般反应,似乎也并不像是单纯的“悲痛”。他好像根本不能接受小九的死,小九一走,他就跟抛却了师门差不多,不,也不单是师门,他好像连自己都抛却了,忘了自己三代首座大弟子的身份,忘了自己来西岐究竟是要做什么,只知道小九,没了小九,好像其他的一切也都没了。

    这……正常吗?

    以哪吒对杨戬的了解,说句不敬的,倘若这次出事的是玉鼎真人,杨戬都未必会变成这样。他在最初的悲痛过后,肯定立刻会拾起自己责任,带领大家找敌人报仇雪恨,并继续完成师父未竟的意志。他会把所有的情绪深埋心底,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再带着师父的遗物回到玉泉山去,长久相伴。

    反正不会是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

    “算了,我们走吧。”雷震子说,“赵公明那三个妹妹不好相与,说不准什么时候又要开战,得早做准备才是。”

    在杨戬未参战的这几天里,其实还发生了很多大事,比如闻太师见十绝阵陆续被破,又去请了峨眉山罗浮洞赵公明支援,结果有一散人陆压云游至西岐,被大战吸引,留下相帮。有他相助,姜子牙成功射杀赵公明,又替西岐除一大患。

    只不过,赵公明有三位义妹,人称三霄娘娘,兄妹四人感情甚笃,听闻义兄死于非命,三霄大怒,非要报仇不可。

    这几日,玉鼎真人也是替了杨戬的角色,在忙活此事。

    哪吒一边离开,一边小声问雷震子:“你见过师兄这样吗?”

    雷震子摇头:“当然没有。这都不像师兄了。”

    哪吒:“说起来,师兄收徒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若是再把之前的日子算上,那他们相识也不到一年。师兄为她至此,实在令我吃惊。”

    雷震子难得敏锐了一回:“什么意思,你觉得师兄的反应太过了?”

    “我只是觉得这不像是师徒之间的反应,或者说不像是师兄该有的反应……”

    “凡人失去至亲,也不过如此了。”雷震子道,“你莫非是觉得……师兄对小九,不只是师徒情谊那么简单吗?”

    哪吒却道:“其实你也觉得师兄对小九的态度很古怪吧,但如今我说的是正事,纵然师兄对小九真有什么男女之情,我也依旧觉得另有问题。”

    “什么问题?”

    “小九是死于殷商的十绝阵,就算师兄不追究黄师弟,但他怎么可能不追究殷商呢?十绝阵都破了,他都没来问我们一句那设阵之人是死是活,这合理吗?”

    雷震子嘶了一声:“那……谁知道,说不定是……已经根本没心情管别的了……”

    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最后连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

    杨戬静静地坐在地上,靠着床,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他们的话能传进屋子里,只是听不太清楚,但他也并不打算听清楚。他如今的心像一片平静而冰冷的湖泊,任何人任何事都掀不起一点涟漪。

    他已经过了情绪最激烈的那个时间。

    她刚从他怀里消失的时候,他只觉得山崩地裂也不过如此,巨大的荒谬感将他笼罩,他觉得她一定是在跟他说笑,是因为怕被他责怪,才躲起来不肯见他。

    他想说他不会怪她的,她虽然举止很冒犯,但他并不生气,更不会因此惩罚她,她大可不必如此。她难道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她是他亲自从其他人手里夺过来的徒弟,他能拿她怎么办呢?

    可所有人都在不停地提醒他,她是死了,不是藏起来了,她死得很彻底,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世界上最恶毒的结局也不过如此。

    他的衣上还留有她的血迹,一大片,早已凝固干涸,连带着那部分布料都变得硬挺起来,可他始终不曾动手清理过。

    他待在她的屋子里,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还保持着她离开前的状态,仿佛主人依旧长居于此。她曾经一个人独自住在山野中,并没有什么被教导训诫过的习惯,所以东西也是放得乱七八糟,被子也不叠,衣箱也不整理,饰物有的收在妆箧里,有的放在台面上。

    他攥着她留下的那半根麻布发带,不愿松手。曾经他看着这半根发带,终于下定决心去追她回来,可如今……如今她还会回来吗?

    这几日里再也没有人在身边打扰他,他终于有时间,又或者说,终于不得不想起那些他原本不想去回忆的回忆。

    他反反复复地想着她临别前说的那些话,反反复复地想着她留在自己唇上的痕迹。

    别人以为他唇上的血迹是他受不住打击而吐的血,绝不会想到,是她胆大包天,蒙住了他的眼,留给他最后的心意。

    他从未想过,她对他竟然是这种心思。

    但他也从未想过,当她对他做下这有悖伦常的事情时,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怎可如此”,而是“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就像是晨曦终于破开了夜雾,春水终于凿透了冰层,那些曾经困扰他的、在他心头一掠而过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为何在去西岐的路上,她会不惜伤害自己,放血替他疗伤;又为何会自作主张,看准他的尺寸,替他买好一整套新的衣装;为何她听说他被花狐貂吃了,会不顾安危地跑到敌营去找他;为何清虚师叔会说,她跟着自己去青峰山的路上,并不快乐;为何夜袭第二日后,她曾想多次想找他私下说话……

    原来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她喜欢他而已。

    他们初次相遇时,她牙尖嘴利,上来就打,可后来在他身边待久了,竟也和普通女子没什么差别,甚至还有些乖巧温婉,不是因为她转了性子,只是她喜欢他,所以甘愿讨好而已。

    而哮天犬的鼻子也没有出问题,在不该闻到小九的地方,它闻到的,的确是小九的味道。

    他的幻觉也不是幻觉,他不是看见所有女人都会生出乱心,只有看见她才会。

    不是因为他对她生出了歹心,而是因为,那一夜,原本就是她。

    妖女确有其人,是五夷山上与他抢夺披风的人,是那一夜再次出手伤了哮天犬的人,更是故意设下阵法围困他的人,却唯独不是与他缠绵了一夜的人。

    只是那时他神志不清,记忆混乱,感官混乱,所以才会想当然地把二者混为一谈,连身体都认出来了的人,他的头脑却没有认出来。

    但,他也并非无辜。

    从哪吒到玉鼎真人,那么多人都说她拜师动机不纯,他都予以否认。难道他当真没有过半丝怀疑,相信她拜他为师,只是为了一个无稽*的预言吗?他否认的究竟是她的动机,还是“明知她的动机,却还是要收她为徒”呢?

    他将自己立于制高点之上,所有质疑他与她关系的,都会统统被他评判为“玩笑”或者“肤浅”,他维护的究竟一段简单的师徒关系,还是想把他们的关系维护成简单的模样呢?

    他会牵她的手,摸她的额头,任由她睡在自己的怀里,许多女师父女弟子都未必会有的亲密举动,他们却有。

    而他却还在说着,问心无愧。

    可有谁真的认真追问过他的心吗?他又当真无愧吗?

    玉鼎真人说她的年纪都能嫁人生子了,他那时想的是什么呢?想的究竟是“以她天赋应当修炼大道,怎可耽于世俗情爱”,还是“她怎可离开自己,去嫁人生子”呢?

    他无法回答。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她其实一直都是那个她,和初遇的样子没有不同。那时的她,胆大包天,不明他的底细就敢向他出手,如今的她,依旧胆大包天,不仅与他私下行了越轨之事,甚至还敢在他清醒的时候,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再行一次。

    可她为什么偏偏那么残忍。

    连最后一眼,也不让他看见。

    没有亲眼看见她消失,她在他心里,便会一直是那个活生生的人,会发小脾气,会耍嘴皮子,会撒娇会认错会好好学习会认真修炼,还会与他在一起生活很久很久。

    如今他要怎么办呢?

    他想起之前的自己,便觉得可笑。

    他为了找一个所谓的妖女,冷落了她那么多天,甚至故意避开,她那时候是什么心情呢?是不是正是因为他表现出了对那妖女的极大恨意,所以才让她不敢再将真相告诉他呢?

    如果那时他能对她耐心一些,如果那时他能克制住自己的躁动,留下来听听她究竟想要说什么,这一切是否会有不同呢?

    可惜,并没有如果。

    事到如今,已没有妖女可恨,能恨的唯有自己而已。

    他并没有忘了自己的职责,也并非不知道原本应该由他去做的许多事,现在是由其他人顶上在做。

    只是他现在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气去做了而已。

    他曾试过召出自己的三尖两刃刀,去殷商军营为她报仇雪恨,可当长刀握在掌中时,他却发觉自己手抖得厉害,几乎要握不住刀柄。

    原因无他,只因这刀尖寒芒,令他想起了那穿透她胸膛的冷光。

    他生了心魔,除了这里,他无处可去。

    第48章 姐姐真不管他了?

    朝歌王宫。

    “娘娘此处好大的香味,不觉得过于厚重了吗?”申公豹一走进来便打了个喷嚏,十分不悦。

    妲己靠在榻上,懒洋洋地支着下巴,一边吃着清弦喂过来的鲜果,一边耸肩道:“那有什么办法,刚刚死而复生,总得有点仪式吧。”

    所谓的仪式,就是在寝殿里摆满了鲜花,挂满了香囊。

    申公豹显然无法理解:“帝辛都要封娘娘为后了,这还不算仪式?”

    妲己:“我乐意,申道长又不住在我的寝殿,管这么多做什么?”

    距离她假死脱身已过去了十日,那天她利用障眼法伪装出致命伤情,无论是黄天化还是杨戬,都是关心则乱,根本来不及察觉异样。而她后来一边捂住杨戬的眼睛,说着早就准备好的诛心之语,一边暗中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等到风势最大的时候,她便立刻趁乱离开,杨戬以为她是随风消散,实际上她是趁乱前往了喜媚所在的殷商营帐。

    正是关键时候,殷商中人大多都聚在前线关注着十绝阵内的动向,不像喜媚,还留在营帐中等着她的到来。

    她一滚上喜媚的床榻,喜媚便顿时松了一口气,放下结印的手势,道:“姐姐,你可算来了!我布风布得都要累死了,一边担心被闻太师看出端倪,一边又想你怎么还不回来!”

    是的,没错,西岐城里吹的那么大的风,扬起的那么多砂石,固然有十绝阵本身的缘故,却也有喜媚暗中的助力。

    若不是喜媚在背后推波助澜,把西岐城搞得暗无天日,她也没那个胆量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亲了杨戬又逃跑。

    好在所有人都以为这漫天风沙都是来源自十绝阵,哪怕是亲自布阵的十天君也以为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缘故,压根没人怀疑是喜媚动的手脚。

    妲己匆匆从床上抓了几件喜媚的衣裳披在身上,道:“我走了,你若是想留在这里吸食恶欲,便继续留着,自己小心点就是。”

    喜媚吃惊:“姐姐这么快就走了?这里还有那么多恶欲没炼完呢……”

    “我先前已炼化过许多,足够了,不必再贪多。更何况我现在在西岐人眼中是已死之人,不可再冒风险留下。”

    “那……姐姐走便走,为何要穿我的衣服啊?还、还穿这么多……”

    妲己叹了口气:“那杨戬养了只鼻子极灵敏的狗,认得我的气味,虽说风刮得这么大,怕是气味也所剩无几,但为防万一,我还是借你的衣服遮掩一下好了。”

    ——这也是她如今在宫中熏这么浓的香的原因。

    说实话她自己也有点受不了这个味道,但想着她以后又不是不出门了,万一又被闻出来了呢?不如干脆把自己腌入味算了。

    她揉了揉鼻子,继续问申公豹:“申道长来做什么,莫非是有什么封后的事情需要我办?”

    “封后之事,岂敢劳娘娘亲自动手。”申公豹阴阳怪气,“若我没记错的话,当初娘娘说自己意欲为后,夺权上位,如今看来已成功了一半,实在可喜可贺。”

    她死而复生,帝辛狂喜不已,当即下令举办封后大典,要封她为后。哪怕之后十绝阵被破的军报传来,帝辛也没有改变主意。

    “然而有一件事我却想问娘娘。”申公豹道,“娘娘之前说要帮我除掉杨戬这个大将的身份,究竟除在了哪里?此次破阵就有杨戬的功劳,他取到了定风珠,又打伤了数名闻太师手下,丝毫未见影响。”

    妲己:“你也说了,那是破阵的时候,破阵之后,你可还听说过他的消息?”

    申公豹:“破阵之后无需他再做事,如何会有他的消息?”

    “那可有哪吒、雷震子或姜子牙等人的消息?”

    “那倒是有。近日三仙岛三霄正忙着对付西岐,替赵公明报仇,他们便与三霄交战过。”

    “那不就行了,明明三霄也不是什么很好对付的人,他有什么道理不出来?”妲己笑了笑,“你若不信,静观其变便是。”

    申公豹:“娘娘何不直言?他是受了伤无法出战,还是因为什么缘故不能出战?”

    妲己:“你管那么多干嘛,反正这个结果是你要的不就行了。”

    申公豹皱了皱眉,显然对她的态度颇有微词。

    妲己笑道:“申道长若再不走,过一会儿帝辛便该来了。若叫他看到你,误会了咱们的关系,可如何是好?”

    申道长看出她对他的冷淡,当即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等他一走,清弦便立刻道:“姐姐,你不打算和申公豹再合作了吗?”

    “之前是因为我要找云中子,要找他打听妖气的事情,加上后来有分身在这里,需得他帮忙打掩护,所以才三番两次地合作。但如今云中子被我重创,妖气之事我心里也有了数,更不再需要他掩护分身,还与他合作什么?生怕和阐教纠缠得不够深吗?”妲己撇了撇嘴,“杨戬痛失爱徒,这种人最容易走极端,我可不想再招惹。”

    清弦笑道:“姐姐明明刚回来的时候还意气风发,得意洋洋,同我说‘什么真君,不过尔尔’,怎么现在忽然泄气了?”

    妲己:“我不过是这几日静下心来又仔细想了想,阐教干的是封神之事,事涉天地,我进去掺和一脚,实在容易引火烧身。到这里便可以了,即便是为了恶欲修炼,也是适量即可。这人间战争隔段时间便会发生,恶欲永远取之不竭,我实在没必要为了急于求成,以身犯险。”

    说人话就是,她将杨戬狠狠玩弄一番,现在有点心虚了。

    咳,这也是她跑得那么快的原因,杨戬只是抱着她找人疗伤,那模样便开始让她反省自己的过分之处,她若是不跑得快点,真留下看他痛失爱徒的反应,说不准她就要开始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了呢。

    毕竟即使是回到朝歌的这几日,她夜里睁着眼睛,身边躺着帝辛,脑子里也还是依旧忍不住一遍遍地想象,她走了之后,他到底过得怎么样呢。

    今天申公豹说没有他的消息,在她意料之中,却又让她更加忍不住去想各种各样的可能。

    他会为她哭泣吗?会为她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吗?他不出战,阐教其他人不会对他有意见吗?他若反应太激烈,其他人不会猜疑他们两个的关系吗?

    唉,算了,她到底为什么要想这些,明明他们以后再无瓜葛,也最好再也不要遇见,她想这些毫无用处。

    清弦:“姐姐这话听着怎么像是要归隐田园了?”

    “倒也不至于。”妲己说,“我还在等一个时机。”

    “什么时机?”

    “一个见到邓婵玉,能仔细研究她手里五光石的时机。”妲己按了按额角,尽力让自己严肃起来,“她那五光石玄妙得紧,能吸收妖气,还能让妖爆体而亡,听起来也不像是个人造的法宝,说不定真于我有用。”-

    然而在见到邓婵玉之前,她先听说了杨戬的消息。

    那天是她的封后大典,帝辛不顾前线作战的将士和群臣的非议,为她举行了盛大的仪式。

    仪式中,她看见风尘仆仆赶回来,远远站在屋脊上望着她的喜媚,眯了眯眼。

    当天夜里,她把帝辛放倒,让他一个人睡在床上,自己则与喜媚和清弦到了偏殿说话。

    “你怎么回来了?”妲己问她,“你不是要留在西岐,继续利用两军交战吸食恶欲吗?”

    “那些修道之人一旦动了恶欲,确实极为有用,在那儿待一天,都比在朝歌城待一个月强。”喜媚道,“不过我觉得姐姐说得对,见好就收,不能心生贪念,反倒赔了自己进去。”

    妲己:“发生什么事了?”

    “三霄娘娘为报义兄赵公明之仇,在西岐城下叫阵。因那三霄复仇心切,恶欲尤甚,我便站得近了些,不料哪吒带着哮天犬出阵,那哮天犬不知为何突然发现了营地里的我,连三霄都不管了,直冲着我的方向扑来。我吓了一跳,就见那碧霄追了过来,要杀哮天犬,却被哮天犬反咬一口,连皮带肉扯了一块下来。趁哮天犬又和碧霄战在一处,我马上溜了。”喜媚后怕道,“我想莫不是身上残留了姐姐的味道,被哮天犬闻出来了?我便赶紧回到营帐,布了风将帐子周围吹了一遍,又把旧衣裳烧了,偷了件金光圣母的衣裳穿。”

    金光圣母也是金鳌岛十天君之一,十绝阵中便有她的手笔。她的金光阵被十二金仙之一的广成子所破,自己也死于广成子手下。死后遗物无人看管,这才被喜媚偷来借用。

    喜媚继续道:“等我收拾完出来,三霄与他们都战完了,听说哮天犬也被哪吒带回去了——哈啾!姐姐,你这封后大典怎弄得如此隆重,连宫里都要熏这么重的香,你就不难受吗?”

    妲己咳了一声。

    清弦道:“姐姐和你想的一样,她也觉得怎么换衣裳都遮掩不住,所以索性决定把自己腌成另一个味道——我都闻了十几天了,都习惯了。”

    喜媚:“……”

    喜媚:“姐姐,那哮天犬如此麻烦,你当初为什么不干脆杀了它?”

    妲己摸了摸鼻子:“我想着……我占了杨戬那么大的便宜,若是把他的狗杀了,未免太过分。留他狗一条命,就当是我对他的答谢吧。”

    喜媚和清弦都十分惊异地看着她。

    “你们这是什么表情?我虽然不是好人,但也不至于所有坏事都非干不可吧?!”妲己恼怒道,“说正事!然后呢?你因为怕被哮天犬缠上,就跟闻太师辞行了?”

    “也不是,是那三霄战败后回营,心里气不过,便排布了一个九曲黄河阵,说是能失神损气,仙人入后成凡,凡人入后即绝。我想着来都来了,不如再开开眼界,看完这个九曲黄河阵再走。谁知道……”喜媚咽了咽口水,“谁知道云霄替碧霄出头,城下骂阵,见西岐出来破阵的人中没有杨戬,便骂杨戬小人作派,只会暗用哮天犬伤人,让他出来光明磊落地破个阵。”

    妲己拧眉。

    “过了一会儿,杨戬还真的出来了……他都消失好多天了……”喜媚下意识地压低声音,“我特意观察了一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整个人虽然说不上是容光焕发,却也绝不算颓丧失意,若不是我早知他与姐姐的事情,我是绝对看不出他有什么异常的。”

    “啊?怎么这样啊。”清弦鼓了鼓嘴,“听起来他怎么一点都不为姐姐伤心啊。”

    妲己追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就被云霄用混元金斗拿了,捉入了阵中。”喜媚说,“相继被混元金斗捉入阵的还有十二金仙,我看这架势不妙,他们不出事还好,万一真有个什么好歹,这阐教上面还能不管吗?于是我便跟闻太师说要回去找申道长,随后就赶紧回来告诉姐姐了。”

    妲己沉默片刻,道:“你告诉我此事的目的是……?”

    喜媚愣了愣,说:“当然是告诉姐姐杨戬的情况呀!姐姐难道不想知道吗?”

    妲己:“他学艺不精被三霄拿了,与我何干?顺利破阵,是他幸运,若是不幸真如三霄所言,入后成凡,那也是他自己倒霉。”

    喜媚啊了一声:“姐姐真不管他了?”

    妲己:“你的意思是我还得去救他?然后被哮天犬闻出来,也在杨戬面前表演一个死而复生?你当他跟帝辛一样好骗?”

    喜媚缩了缩脖子,不吭声了。

    第49章 与我做道侣。

    杨戬站在岸边,浑浊而浩荡的河水从身边滚滚而过,沉甸甸的阴霾笼罩大地,连头顶的天光都变得黯淡阴森。他看不见来路,望不到归途,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旷,无穷无尽的幽深。

    这里是九曲黄河阵。

    他本不想来的。然而哪吒在外面为难地敲门,说哮天犬咬伤了敌人,敌人非要让他出来应战,讨个说法。

    他知道自己闭门不出,已经给同门带来了太多的麻烦。如果不是真的迫于无奈,哪吒应当也不会来打扰他。

    他们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再一味放纵下去。

    可是……他看向自己的手,他如今真的还有能力破阵吗?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打开了房门,在哪吒惊喜的目光中,往城外走去。

    原以为又是像十绝阵那样的杀阵,不料进来后却发现此处虽然看似凶险,但并不会主动攻击人,他在这岸边已经站了许久,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是要去寻找什么阵眼吗?

    他淡淡地想着,可身体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浊浪黄沙,几滴水珠溅到他脸上,带来冰冷的湿意。

    眼前的景象忽然开始扭曲旋转,黄沙变成了飞沙,浊浪的轰鸣变成了狂风的呼啸,一切都似曾相识。他瞳孔微缩,只见一道滔天巨浪打来,他被卷入河底。

    冷水侵入肺腑,他闭上眼,没有任何挣扎。

    ——但他并不是在求死。他只是失去了与这些阵法搏斗的兴趣。

    那三霄费尽心思布下如此复杂的九曲黄河阵,强行让他离开她的屋子,把他们分开,想必不是靠发洪水淹死人这么简单,这后面肯定还有别的什么在等着他,可他不想主动去寻。

    是她们点名要的他,难道不是她们把所有招数都主动递到他的面前才对吗?

    潮湿的黑暗中,他感觉到有个人靠过来,贴住了他的身体,呢喃道:“带我上去。”

    他猛地张开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人。

    河底的光线幽微模糊,几乎看不清脸,只能看到隐约的轮廓。他脑中一嗡,手臂已经揽住了她的腰身,带着她浮上了水面。

    水面上没有污浊的浪花,没有飞扬的黄沙,更没有呼啸的狂风,只有一方寂静的林地,和头顶高悬的明月。

    他怔怔地看着她。

    她的身体在月色下显得是那样皎洁动人,她搂着他的脖子,皱了皱鼻子,像是抱怨,又像是撒娇道:“你方才弄疼我了。”

    他颤抖起来,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说不出话来。

    她看他没反应,忍不住缩了缩脑袋,喃喃道:“这是怎么了,不会又想杀我吧……不能吧……”

    “……小九。”他声音喑哑,紧紧地盯着她,终于说出了这个名字。

    她呆了一下,随即大惊失色:“师父,你醒了?!”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她惊慌失措地推开了他,撑着岸边的石头,极力想要逃出去,然而石头打滑,她现在又缺乏力气,见无处可逃,只能仓皇地扯住七零八落的衣裳,磕磕巴巴地说:“师、师父……你听我解释……”

    他静静地看着她,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悲。

    她心虚地乱瞟着,说:“我、弟子是因为一直看不到师父去烧粮仓,担心师父出事,才一路找了过来的……弟子没想到师父会被困在此处,看上去还、还那么痛苦……所以弟子就、就……”

    她越说声音越低,已经羞耻得不敢再继续,即便是在夜里也能清楚地看到脸上腾起的红晕,连带她的身体都变得热了起来。

    他伸出手,她下意识地偏了下头,仿佛是害怕他打她似的。他顿了一下,抚摸上了她的脸颊。

    柔软的,丰盈的,湿漉漉的。

    “没关系。”他说。

    “弟子知道错了!弟子对师父行了大逆不道之事任由师父责罚只求师父不要——”她猛地刹住,惊疑不定地嗯了一声,看着杨戬,“师父方才说什么?”

    “我说没关系。”他重复了一遍。

    她傻傻地看着他,半晌才嗫嚅着道:“师父……为什么哭了?”

    他愣了一下,抬手触到自己的眼角,才发现那里确实凝了一滴泪珠。他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那滴泪便落到了她的胸口,化入水中不见。

    他自打有记忆起便没有哭过,哪怕是修炼得再苦再累,受的伤再痛再狠,也没有流过一滴泪。而今天,他终于为她落了泪。

    有了第一滴,便有了第二滴,第三滴。

    “对、对不起师父……你……我……你其实也不用这么宽容的……都是弟子的错……”她像是被弄得混乱了,不明白他为什么好像一边原谅了她,一边又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只能手忙脚乱地替他去擦眼泪。

    然而他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俯身吻了下来。

    她如遭雷劈,僵在那儿不敢动弹,只觉得他的吻一开始还是轻柔温和,后来不知怎么就愈发狠力起来,简直就和之前不清醒的时候一样,都弄得她有点疼了。

    她哆嗦着,发出难以抑制的声音,可又偏偏抗拒不了他,忍不住仰起头回应。

    两个人在水中纠缠许久,直到他喘息着停下,托住她的身体,抵住她的额头,低声道:“小九。”

    “……嗯。”她抿了抿唇,有些忐忑地看着他。

    “我们不做师徒了好吗?”

    她愣住,像是快要哭出来了一样:“师父……”

    “与我做道侣。”他说,“我带你修炼,我们共度长生。”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张着嘴,傻傻地问:“师父……说什么呢?”

    “是我之过,是我早就想与你在一起,却又欺骗自己,只是对你有后辈之谊而已。”杨戬说,“时至今日,才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心。”

    她呆呆地看着他。

    他便柔和地亲了亲她的嘴唇,又问了一遍:“与我做道侣好吗?”

    她用力地抿住嘴唇,嗯了一声,抱住了他。

    远处响起兵戈相接的动静,他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时间还来得及,把衣裳穿好,咱们去夜袭。”

    她懵了:“啊?”

    ……

    不管怎么说,他们确实赶上了夜袭,大败殷商。

    事后他们两个是如何堂而皇之地牵着手从众人面前路过,震惊了所有人暂且不提,总之,他们两个人过得都很开心。

    他依旧会教她修炼,然而现在的她却仗着有他的纵容,常常犯懒撒娇,而他难得严格一回,想板起脸来让她端正态度,也会因她主动凑上来一个偷亲而破功。

    他们度过一小段极快乐的时光。

    然而该来的总是会来。

    闻太师再次率人摆下十绝阵,这一次他没有去借定风珠,也没有进入风吼阵,但他是首座大弟子,总有一个阵须得他去破。他让她躲起来,在外面安心等他,可当他破完阵出来的时候,却从姜子牙那里得知,负责去借定风珠的人被拦在了半路,她为了争取时间,自己去接手了定风珠进入阵中。

    他又一次眼睁睁看着,同样的轨迹,同样的飞剑,再次无情地贯穿了她的胸膛。鲜血飞溅,染红了他的视野。

    他跪在地上,只觉得天旋地转。所有虚幻的幸福在这一瞬间被无情击碎,他才像是那个被千万把利刃同时刺穿心脏的人,捧着她的脸,双眼通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靠在他怀里,断断续续道:“不要……不要难过……真君,你闭上眼……”

    她伸出手来,想要盖住他的眼睛,可当视线陷入黑暗的那一刹,他却猛地扯下了她的手腕。

    视野重新明亮起来,可他看见的却不是一片混乱的十绝阵,而是她的屋子。

    阳光透过窗棂静静地洒落,眼前有飞舞的细碎浮尘,还有一个与他四目相对的少女。

    少女面色惶然地问他:“反悔什么?莫非真君……不愿意引荐我入门了吗?”顿了顿又道,“是因为我拒绝了云中子前辈,让他丢了面子,所以其他前辈也不会再收我了吗?

    她还举着那只光洁的手臂,不曾放下,前一刻上面还有云中子试探她时留下的剑伤,如今已被他治愈不见。

    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道:“有意思吗?”

    她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杨戬咬牙,一字一顿道:“用一个已故之人,如此戏弄于我。一次两次,先是给我弥补的希望,最后又将其摧毁,反复重来,有意思吗!”

    他早就知道这一切都是幻境。

    可当故事的分岔口真的出现在眼前,当那些“如果”真的有可能实现,他的感情终究战胜了理智,他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哪怕就一次,哪怕这一切都是假的,也让他感受一下,与她好好生活的时光。

    他以为这个阵法是让他的精神沉溺于幻境中不可自拔,在不知不觉中吞噬他的□□与修为,他没有想到,这个阵法其实是要让他一次又一次地经历他们的故事节点,当他以为能改变原定走向的时候,再给他当头一棒。

    “说我小人作派,要我光明磊落地来破阵,可你们呢,你们又光明在哪里?要杀我便堂堂正正地动手,谁同意你们几次三番地利用她?!她不是供你们编排的对象,更不是供你们操纵的器物!”他的眼眶红得似要滴血,额角青筋突起,周身骤然亮起刺目的金光。

    三尖两刃刀再一次被他握在掌中,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可持刀的手指却始终不曾松开。

    轰!

    锋利的刀刃直插地面,溅起无数碎石。

    眼前的少女如同塑像一般碎裂开来,化作点点飞光消散而去,与她一同消散的,还有他们所在的屋子。

    浑浊的河水,幽暗的天空,无垠的荒地,再一次出现在了面前。

    杨戬拔出三尖两刃刀,单手结印,意欲破阵。

    复杂的金色纹路如莲花一般在周身绽开,却在即将盛放的一刹那溢出红光,杨戬一个踉跄,以刀作支,金色莲花迅速消散委顿,只余残留的些许红光,倒映在他的瞳孔中。

    他闭了闭眼,按住自己的心口,将一口血咽了下去。

    他习的是阐教心经,运的是八/九玄功,求的至真至清,可如今他万般杂念,心怀魔障,早已不是之前的心境。

    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滔天的河水再一次朝他当头劈下,将他卷入河底。

    然而这一次,他再睁开眼,看见的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他变成了一个极为幼小的孩童,站在一个简陋但布置温馨的木屋中。一名布衣男子站在他跟前,蹲下/身,摸着他的脑袋笑道:“戬儿,告诉爹,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呀?”

    杨戬愣住。

    他环顾四周,看到不远处的床畔坐着一名女子,女子面容姣美,腹部微隆,正含笑看着他们。

    这是什么地方?这些是什么人?这是要干什么?

    他的头突然变得剧痛无比,他捂着自己的眉心,跌坐在地上,死死地咬住了牙槽。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自内部而生,不断地向外冲击,一下又一下,震得他目眩神昏。

    当——

    一声清音骤然入耳,刹那间,周遭的一切如水纹般模糊消失,杨戬猛然睁开眼,清风穿身而过,灵台通透澄明。

    城墙,天空,草地。再熟悉不过的景色。

    这里是西岐。

    “命定劫数,终究难逃。可叹尔等苦修多年,如今却被削了三花五气。便赐尔等纵地金光法,回去后慢慢恢复罢。”一个声音低沉响起。

    杨戬愕然起身,看到了不远处的元始天尊,和周围同样刚刚起身、形容憔悴的十二金仙。

    元始天尊听到动静,朝他望了过来。顿了片刻,忽而微微一笑:“哦?杨戬,你竟无事。”

    第50章 我好像不如以前心硬了。

    “梓童何时竟也爱看起军报了?”帝辛沐浴完,上了美人榻来,将妲己一搂,望向她手里的军报。

    妲己道:“只是想看看前线究竟如何了。”

    帝辛叹了口气,把她手里军报一合,丢到地上:“原本以为那九曲黄河阵那般厉害,连十二金仙都能拿下,谁承想他们竟搬出元始天尊救场,实在是欺人太甚!前来襄助的三霄娘娘被杀,太师败走,如今我殷商军营上下,士气大挫!”

    他端详着妲己的脸色,忽而按住她的眉心,抹了一下,道:“梓童这般愁眉不展,也是在为大商忧心吗?”

    妲己看向他,勉强笑了一下:“臣妾的确忧心,只是又忍不住安慰自己,这一仗也不算亏,好歹折了十二位金仙,削了他们的三花五气,而那元始天尊也不可能事事出场,如此看来,西岐能用的人也不多了。”

    帝辛:“是啊,也只能这么想了。那入阵的除了十二金仙,不是还有个叫杨戬的吗?他也是颇为棘手,孤好几次都在军报上看见这个名字,出现得比十二金仙频繁许多。好在此次他也在入阵之列,以后应当就不会再有他的消息了罢。”

    妲己没有说话。

    “好了,不去想那些烦心的了。申道长已跟孤说了,他打算找一名师侄帮忙,据说那师侄为人机灵,虽难当大将,却十分适合当个副手用。”

    妲己心不在焉地问:“什么师侄?不曾听申道长提过。”

    “好像,好像是叫什么土行孙。”帝辛道,“说是极为擅长遁地之术,此等人才,岂不适合暗杀与探听吗?”

    妲己扯了扯嘴角:“闻太师屡屡兵败,大王可有想过,若是闻太师不幸为国捐躯,还有谁能接其重任呢?”

    “梓童怎可说这样的胡话。”帝辛皱了皱眉,显然对她的话有些不满,但他到底还是顺着她的话思索片刻,说道,“三山关总兵官邓九公,此人过去屡建大功,亦堪重用。”

    妲己这才稍微露出了一丝真心的笑意:“大王英明。听说他有个女儿,名为邓婵玉,英勇不输其父。若是时机合适,大王便传召他们父女入宫见一面吧。”

    入了夜,帝辛在床上沉沉睡去,而妲己则赤着脚,走下床,慢慢地踱到窗边。

    推开窗,清风扑面,冲淡了室内浓郁的香气。月光莹莹,照得寿仙宫的檐廊雍华光润。

    “姐姐是不是不高兴?”喜*媚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飘到了妲己身边。

    妲己抱着胳膊,斜睨了她一眼。

    “我们又不是外人,姐姐与我们说说心里话,又有何不可呢。”喜媚说,“姐姐不会是在担心杨戬吧?”

    清弦亦现身附和:“那军报上就那么几个字,何必看那么久。”

    妲己:“是不是我最近脾气太好,才教你们敢这样跟我说话?”

    清弦瘪了瘪嘴。

    “主要是实在想不出现在还有什么事能惹姐姐不高兴。”喜媚道,“以前姐姐还喜欢跟帝辛寻欢作乐,现在连酒池肉林都不去了。”

    “我瞧着像是帝辛失宠了。”清弦嘀咕一声。

    妲己抬手,一巴掌把她拍回了原形,拎着琵琶颈,将手伸出窗外:“再多嘴就摔死你。”

    琵琶弦嗡嗡嗡地哆嗦起来:“我错了,姐姐,我再也不说话了。”

    “哎哟,姐姐,你跟她计较什么。”喜媚伸手想来接琵琶,又被妲己一眼瞪了回去。

    “我当初留你们两个,是为了有人解闷,怎么如今变成添堵的了呢?”妲己将琵琶往喜媚身上一扔,砸得喜媚闷哼一声,倒退两步。

    清弦连忙变回人身,摸了摸喜媚的胸口,替她顺顺气。

    妲己在屋中转了一圈,最后在窗沿边坐下,看着喜媚和清弦道:“你们说那个土行孙要是真的很擅长探听的话,是不是可以让他把军报写详细点?”

    喜媚:“呃,这个,应该可以吧?姐姐想要多详细?”

    “至少把战后的细节写一下吧?什么叫‘十二金仙及杨戬入阵,为元始天尊所救,好在为时已晚,已被削了顶上三花,消了胸中五气’?那这修道之人没了三花五气,究竟是个什么状态,好歹写一下嘛!这是单纯地没了修为,与凡人无异呢,还是说受了重创,需要疗养呢?这不写清楚一点,知己知彼,如何为后面打仗做准备?”

    喜媚和清弦面面相觑。

    喜媚抓了抓头,说:“要不然直接问申公豹吧?他肯定比咱们了解这个。”

    “这人唧唧歪歪,阴沉沉的,我不想和他牵扯太多。”妲己说,“等问清楚了邓婵玉五光石的事情,我说不定就不在这宫里待着了。”

    喜媚:“不在宫里待着了,那问军报那么清楚做什么……”

    妲己一拍窗台,怒道:“那不是为了邓婵玉吗!谁知道我研究五光石要研究多久,万一她半路被西岐害死了怎么办!”

    喜媚:“……”

    许是她声音太大,床上的帝辛竟翻了个身,似有转醒的迹象。

    喜媚和清弦赶紧原地消失。

    帝辛闭着眼睛,手在旁边摸了几回都没摸到预想中的温香软玉,他自迷蒙间醒来,瞧见一个人影坐在床边。

    “梓童?”他含糊不清地问道,“怎么还不就寝?”

    妲己转过头来,在黑夜里凝视着他:“大王。”

    “嗯?”

    “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大臣上奏所言,万一是真的呢?”

    “什么意思?”帝辛渐渐清醒过来,拧起眉头。

    “如果有一天大王发现臣妾真的是祸国殃民的祸水,迷惑了大王,害得大王断送了殷商江山,自己也从万人之上变为普通人,甚至沦为阶下囚,大王会怎么想臣妾呢?”

    “你又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帝辛怒道,“封后大典刚过,是谁如此不识抬举?”

    妲己:“没有什么风言风语,只是臣妾想想罢了。”

    “这有什么好想的,你这不是为难自己吗。”帝辛道,“快就寝吧。”

    他伸手想揽着妲己躺下,妲己却拂开他的手,笑了笑,眼底红光一闪:“你自己继续睡吧。”

    帝辛再次沉沉睡去,妲己起身,在屋中又踱了几回步,将喜媚和清弦喊了出来。

    “我觉得我有点不对。”妲己思忖道。

    “什么不对?”

    “我承认,我确实有在担心杨戬的安危,总是时不时反思,当初是不是对他做得太过分了。甚至今天我还在想,如果我换一个假死之法,别做得那么绝,那他是不是就不会受那么重的影响,就会有能力抵御九曲黄河阵。”还没等喜媚和清弦露出古怪的笑容,妲己又迅速道,“但是我刚刚又发现,我竟然对帝辛也生出了几丝恻隐之心。”

    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她从来没把帝辛放在眼里过,只把他当成一个合意的工具利用,可她现在竟然也会想,她这般对待帝辛,帝辛可会不甘,而殷商是否又曾有过一丝生机,却在她手里断送。

    清弦听得一头雾水:“帝辛长得又不差,被姐姐调教得又好,姐姐偶尔怜惜他一下,这也没什么吧,哪里不对?”

    喜媚轻嘶一声:“姐姐难道是后悔之前做的事了?”

    妲己摇了摇头:“还不到后悔的程度。只是……”她轻轻按住自己的心口,“我觉得,我好像不如以前心硬了。”-

    杨戬立在城楼上,长风吹过他的身畔,吹动玉鼎真人摇曳的衣摆。

    “为师要走了。”玉鼎真人抹了一把脸,咳了两声,苦笑道,“早知有此一遭,便不来了。忙碌这么多日,最后却被削了三花五气。唉,为师这一身功力啊!还不知修炼多久,才能修炼回来!”

    杨戬垂眼:“是弟子牵连了师父。”

    “和你没什么关系,是我等犯了红尘之厄,注定有此劫难。只是没想到这也太受罪了,还不如上了封神榜,去天庭给昊天干活呢。”玉鼎真人自嘲道,“还是你幸运,在九曲黄河阵里转了一圈,都没什么大事儿。只是你万不可掉以轻心,师尊说了,你魔障难除,经历九曲黄河阵后,更是道心不稳。须得仔细调理,切不可随意动气。万一一个不慎,走火入魔,那可就不妙了。哪吒他们追击闻仲去了,你可千万别凑这个热闹,什么打打杀杀的,现在对你不好。”

    杨戬:“师父可知,弟子为何无事?”

    玉鼎真人:“唔,这个……为师也不知道。这九曲黄河阵会幻化出入阵人内心最痛苦之事,先给个甜头,再给个苦头,趁人大喜大悲、毫无防备之际,削了人的三花五气。你都瞧见什么了?”

    杨戬语气淡淡:“瞧见小九了。”

    玉鼎真人默然半晌,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道:“小九……是个好姑娘,只可惜命不好。她刚走的时候,为师看你那副样子,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你。其实为师心里都知道,你如今虽然看似平静,实则只是自我麻痹。但这种事,除了自己走出来,旁人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弟子明白。”顿了顿,杨戬又道,“然而,除了小九的事外,弟子还另外经历了一件事。”

    “什么事?”玉鼎真人奇怪道,“你还能有两件最痛苦之事?”

    “弟子瞧见一男一女,住在一间木屋中,女方怀有身孕,男方则唤弟子为‘戬儿’,问弟子喜欢弟弟还是妹妹。”杨戬注视着玉鼎真人,“师父,他们莫非是弟子的父母么?”

    玉鼎真人闻言呆滞片刻,随后一敲折扇,惊呼道:“还有这种事?你不是早就不记得他们了吗?”

    “是不记得了,所以阵中见了,也并不认识,只是听他们这般说话,才觉得奇怪。”杨戬望向远处绵延的山峦,深吸一口气,“可惜随后弟子便被天尊唤醒,只看到了这么一点。”

    玉鼎真人:“如此……也不算坏事。你想啊,你在九曲黄河阵中经历的都是痛苦之事,就算见到的确实是你的父母,那后面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到此停止挺好,免得你又心生魔障。”

    杨戬:“师父仍是觉得,往事已矣,既然选择了修行大道,便该忘了前尘,免得影响心境吗?”

    “难道不该吗?你难道真不怕自己走火入魔吗?”似乎是觉得自己太着急,玉鼎真人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为师只是希望你安安稳稳的,别再生出什么事端了。”

    “师父说的是。”杨戬收回目光,“弟子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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