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3

    深夜,月光入窗,映出榻上灼玉辗转反侧的身影。


    窗外蝉鸣吵人,身下床板嘎吱作响,硬得硌人,鼻尖萦绕着潮湿发霉的气息,而非清雅的冷香……


    但种种不适却让灼玉越发清醒地意识到,她还活着。


    她回到了十四五岁的那年。


    那一年阿姊被送走,此后一直杳无音信。而义兄受吴国长公子的赏识成了主子的护卫。


    也是那一年,她自幼随身的玉佩无故丢失,且在四年后离奇地出现在赵国王宫的宫人陈媪手里。


    灼玉拉起衣袖,手臂上一处云纹状的疤露了出来。


    幼时走丢前的事她本已忘得差不多,重生后反倒想起了一些。


    依稀记得她有两位兄长,一个阿兄很黑很暴躁,总吓唬她。另一个很白很温柔,日日抱她玩耍。


    手臂上的云纹烫伤是她走失那日留下的,她似乎是躲起来偷听大人说话,不留神手臂压到一旁炭炉,从此留下这特别的云纹烙印。


    也因被烫得叫出了声,她被大人发现,当夜就被人弃在破船上。


    水不断渗入破船,灼玉吓得大哭,直到昏厥。再次醒来,身旁坐着个身穿孝服、面皮黝黑的少年,她神智不清,拉着他喊“阿兄”。


    少年没好气地告诉她,她被抛弃了,让她别再找家人。


    灼玉被他带到很远的地方,成了义兄和阿姊的亲人。


    概因彼时年幼承受不住太多哀痛,长大后她逐渐淡忘了幼年之事,只依稀记得自己是被抛弃的弃儿。


    然而死前那幂篱女子说了,她的兄长还在寻她,陈媪也说拿着玉佩去寻安阳侯能得到善待。


    或许真相并非如此。


    将她们二人的话拼凑起来,灼玉猜测自己身世或许和安阳侯府有关,说不定她还是侯门贵女。


    可若是这样,她的身份应当配得上容濯。他为何命陈媪送走她?


    许是他不在意,想拿她这细作当诱饵引出薛党余孽。


    也可能,他只是不爱她。


    “混蛋!”


    灼玉委屈地蹬了下床板,没听到熟悉的铃音一时竟不习惯。


    那嵌着金铃的足钏是和容濯初次有肌肤之亲那夜他给她扣上的,他的笑音犹在耳畔:“太子妃这株墙头草若不缚住,恐不肯扎根。”


    灼玉反唇相讥:“若是把我气死了,你还能用它缚住我的魂?”


    容濯指尖轻拨铃铛。


    他告诉她,这是巫师施了咒的铃铛,鬼魂也缚得。


    想起昔日回忆,心中便泛起酸涩气恼,灼玉又是狠狠一蹬。


    老旧的榻板因她的动弹“嘎吱”响动,同室的素樱不耐烦地坐起,朝她扔过来一个物什。


    “你——”灼玉张口要骂,接住了才发觉那是一块烧饼。


    她这才想起自己这日因为重生而心神恍惚,竟连饭都忘了吃。


    放冷的烧饼很硬,咬在嘴里犹如在啃鞋底,前世吃惯宜阳殿的山珍海味,灼玉竟觉得难以下咽。


    带着一身反骨,她用力咬一口烧饼,吞咽的声音格外清晰,素樱听闻讥笑道:“饿死鬼……”


    灼玉只是一笑。


    她望着窗外,眸里映着圆月,在暗夜中折照出不屈的微芒。


    她的确是鬼。


    是只不甘作为一枚弃子凄惨死去,便从水底爬出的恶鬼。


    虽没了容濯给的山珍海味、锦衣华服,但她从前能在泥潭里摸爬滚打,往后照样可以。


    她会再吃上山珍海味的。


    但她不会再与容濯有往来,更不会成为被他扔掉的弃子。


    -


    王寅虽受惩治,但他的婶母是吴国王后的贴身仆妇,他仍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前世灼玉会被赵国薛相带去赵国,也是拜他所赐——


    前世十七岁时,灼玉偶然入了吴国二公子容顷的眼。他不知是吃了什么迷魂药,对灼玉一见倾心。


    然而吴国王后怎么会愿意儿子恋上个低贱的舞姬?


    灼玉招惹不起容顷。


    彼时义兄正受吴国长公子倚重,且还被广陵翁主瞧上,欲招为入幕之宾。可义兄心里似乎有个爱而不得的女子,兄妹都因受权贵爱慕而面临苦恼,索性结成了假夫妻。


    容顷是正人君子,失落地祝福了他们二人,还劝广陵翁主别再纠缠,给她带来一段短暂的安宁时光。


    可好景不长,假婚才半年,义兄在一次剿匪中战死。


    容顷熄灭的心重燃了。


    王后疼爱幼子,见他为情所困、形销骨立,就快要松口让容顷娶一个寡妇。灼玉也因为没了义兄庇护对容顷的情意心生动摇。


    可王寅怕她有朝一日飞上枝头会报复他,便让他那婶母在王后跟前进谗言,道灼玉有克夫之命。


    又逢赵国相国薛邕来访吴王,王寅听闻赵国太子与灼玉义兄似乎有些仇怨,心生恶计,提议吴国王后将灼玉送给薛邕带去赵国。


    薛相许是跟容濯有仇,得知她是容濯仇敌遗孀便将灼玉带回了赵国,以他义女的身份嫁给了容濯。


    灼玉就这样辗转被送到容濯身边,成了他的太子妃。


    重活一次,灼玉不想重蹈前世被权贵肆意拿捏、沦为弃子的覆辙,更不想再与容濯生出任何瓜葛。


    她记得前世恰是这期间,容濯与安阳侯来吴国,也就是说,眼下那位知晓她身世的安阳侯约莫也在广陵。


    灼玉决定不等义兄回来,先让安阳侯发觉她的存在。


    -


    两日后,吴王大宴宾客。


    灼玉寻到王寅:“那日我是鬼迷心窍才会对您出手,求您原谅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吧。”


    她谄媚地奉上玉佩。


    王寅两指揉捏八字胡,看到美玉眸光倏地一亮。他细长的眼眯成细缝,正色问她:“你一舞姬怎会有这样好的玉,莫不是偷来的?”


    灼玉目光闪烁,无甚底气:“是一个贵人赠我的。”


    王寅眸中闪过怀疑精光。


    “哦,是哪一位贵人?你不说的话,我也不大敢收啊,万一是赃物我岂不又得被你给连累了。”


    灼玉犹豫再三,终是支支吾吾地小声告知:“是、是今日一位贵客送的,但他让我别声张。”


    王寅不依不饶:“哪一位?”


    十几岁的少女尚且稚嫩,在追问下六神无主,咬了咬牙,壮着胆指了指:“是、是那一位。”


    王寅颔首,话锋一转:“念在相识一场,我就原谅你那一巴掌,这玉我先替你保管着!”


    灼玉乖巧退下。


    毕竟年少藏不住事,即便她分外恭顺,王寅仍能敏锐地看到她那双清稚眸子里藏着不忿和心虚。


    王寅若有所思掂了掂手中美玉,眼中漫上阴狠得意。


    -


    吴地近海,风总是缠绵又湿润,携着无数潮湿的情愫。


    灼玉赤足走向空地正中的漆盘,她穿一身石榴红曲裾深衣。曲裾裙缠绕纤细腰身,衬得少女袅娜多姿。


    这一幕何其熟悉。


    绫罗曲裾、朱漆木盘,盘中供人欣赏的美丽舞姬,及高楼上傲慢俯瞰她们的贵族子弟们。


    和着罄音在漆盘上起舞时,灼玉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件事——


    今日是前世她初见容濯那日。


    她不觉抬起眸,越过飞舞长袖望向高楼。王侯子女们傲然而立,睥睨着下方的舞姬乐伶。


    锦衣华服看得人眼花缭乱,其中有一抹温润的白色。


    灼玉目光随之滞了滞。


    叮——


    击罄之声再起。


    极清脆空灵的一声,似送葬的乐声,又似招魂仙音,直敲进灼玉心里,让她浑然一颤。


    望着高楼上的少年公子,灼玉忽然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高楼上那个玉白身影亦是一顿,似有所感地望来。


    灼玉一颗心倏然提起,又在看清少年公子面容那刻落下。


    容濯不在,她望见的是容顷。


    平易近人的吴国二公子容顷,而非若即若离的赵国二公子容濯。


    叮——


    又一声空灵的罄音。


    灼玉醒转,踏着鼓乐声翩然起舞。含着对前世命运的不屈,这支舞她跳得卖力,堪称惊艳。


    高楼上,容顷的目光迟迟无法移开,他身侧一个紫衣少年笑道:“这便是那日你与公子濯遇到的那个舞姬?当真是惊才绝艳。”


    容顷赧然地收回目光,极其不熟练地岔开话题:“执玉今日为何没来,可是上次生病还没彻底好转?”


    来广陵的路上,容濯曾偶感风寒,近日才有所好转。


    紫衣少年想起此事,神秘道:“我看啊,他这病大有来头。啧啧,那日我听说他病了,跑过去探望,公子顷猜猜发生了何事——


    “斯文矜持的公子濯说梦话了!连唤好几声‘求你,别走’,像被女郎抛弃了,还落了一滴泪!”


    容顷诧异:“过后如何了?”


    紫衣少年耸耸肩:“那日醒来后他冷着张脸不理人,我看啊,他搞不好是害了单相思的病!”


    话虽如此,但紫衣少年很清楚容濯今日没来并非因为所谓的单相思,而是因为日前赵国的探子查得消息,称容濯走失的幼妹似曾出现在淮阴。


    为免有心之人冒充或加害,这些年赵国一直暗中寻找,容濯有一幼妹流落在外一事鲜有人知。


    紫衣少年便也没告知容顷。


    容顷亦不欲过问旁人私事,目光再度落到下方。


    看着漆盘上翩然起舞的灵动少女,“单相思”三个字忽然在少年心中荡过一圈,留下涟漪阵阵。


    转眼一曲奏毕,众舞姬退下。


    王寅忽然带着几个健妇上前,不容分说地将灼玉押走。


    “那刁奴竟还在为难她!”


    容顷温和面容倏地覆了霜,二话不说便匆匆下楼。


    -


    空旷的大殿前人头攒动。


    王寅跪在下方,言辞振振:“那舞姬用玉佩贿赂奴,让小的托人将她送入二公子宫中。小人见这玉贵重,就多问了她几句。她支支吾吾称是贵人所赠,并指了安阳侯世子。


    “可奴记得侯爷和世子来王宫后未私下见过任何舞姬,又怕误会了她,这才斗胆问一问。”


    安阳侯世子直言不知玉佩来历,但边上的安阳侯一见到玉佩却面色微变,让他们速速寻来那舞姬。


    众人猜玉佩定是侯爷掉落的。


    那舞姬萌生贪欲私藏玉佩,被追问后仗着王寅不敢寻贵人深究,妄言称是安阳侯世子所赠。


    吴国王后神色不豫,又听王寅说舞姬想趁机攀上二公子,更是震怒:“我儿出于善心维护了她一次,她竟敢仗着我儿作威作福!”


    待灼玉被押入偏殿,吴国王后冷目看向仆妇,仆妇窥探到主子喜怒,按住灼玉肩膀喝道:“跪下!”


    “住手!”安阳侯打断她们,拂开众仆妇来到灼玉面前。


    “孩子,此玉从何得来?”


    灼玉抬头,趁机打量这位面善的侯爷。他会是她的亲人么?


    安阳侯亦打量灼玉的眉眼,不知是否是先入为主之故,竟真叫他看出几分熟悉感。怕吓着这孩子,他目光放得温和,又问了一遍。


    “此玉佩从何而来?”


    灼玉忐忑的心里有了些底,她转身怯怯看向王寅。


    王寅还未从安阳侯微妙的态度中窥到端倪,只当这是上位者对外展露的风度,略带得意地回看灼玉。


    她以为贿赂他就能消除她掌掴他的怨恨?这丫头和她阿姊一样倔强且记仇,他若不将她扯入泥潭,往后待她爬上枝头定会报复他。


    他笃定玉佩是灼玉拾得或偷得,再随意编了个来处。


    这丫头定想反过来栽赃他!


    因而他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众问起安阳侯,并当着吴国王后的面添油加醋。


    他笃定旁人不会相信灼玉。


    王寅有十成的把握,看向灼玉的眼里明晃晃地写着得意。


    却不料灼玉非但未惧,还趁众人不留意对着王寅挑眉,明媚眸子里噙着不加掩饰、近乎挑衅的恶意。


    王寅忽觉不妙。


    灼玉转向安阳侯,怯生生地道:“这是我知事起便带着的玉,我也不记得谁给的……可这确实是我的玉,并非偷来的!


    “我也不曾央求王乐长把我调到二公子身边,更没跟他说过玉佩是安阳侯世子所赠,是王乐长见我回话时一直看向两位贵人的方向,觉得定是我从客人那里偷来的!他从我这抢走了玉佩,还反过来诬陷我贿赂他!”


    王寅攒起眉,这丫头不可能胆大到当众撒谎,莫非玉真是她的?可安阳侯又为何认得玉佩?太多困惑让他来不及思考,跪下叠声同安阳侯喊冤:“玉佩分明是她赠奴才的,怎么成了奴抢走她的玉佩!侯爷您也认得玉佩不是么,玉佩怎么可能是她的,一贫贱舞姬如何能有这样好的玉?!”


    “住口!”


    安阳侯厉声打断王寅。


    “我为何认得玉佩与你无关,她如何得来此玉亦与你无关!但本侯可作证,是你抢了玉。”


    安阳侯秉性忠正,他又认得玉佩,甫一发话,等同于铁证如山。


    吴国王后险被王寅挑拨,眼下颇为难堪,将怒火加倍还给王寅:“来人将这恃强凌弱、诬告他人的恶仆先押入王宫牢狱,严加处置!”


    安阳侯随后朝吴王和王后客套拱手:“有些私事不便言说,容本候私下问这孩子几句话。”


    -


    问些什么?


    无非是这随身的玉佩从何得来,是否是其余她认识之人所给?


    灼玉并不急着回答,试探过他不是她仇家,更与她的亲人无仇怨,才道出幼时走丢之事。


    大多都能对得上。


    但安阳侯还有困惑:“那刁仆为何会根据你的言行推断玉是本侯的,又正好问到本侯跟前?”


    虽说是他的人一早查知玉佩出现在广陵,他们才会来吴国,但公子濯昨日才查到玉佩的主人出现在淮阴赶了过去,今日玉佩就出现在广陵。


    见多了阴谋算计,安阳侯难免怀疑有人刻意安排。


    灼玉茫然摇头,回想前世陈媪的话,道:“是奴婢见着您,莫名觉得亲切,才多看了您和世子几眼,王乐长看到了,误以为奴是心虚。”


    安阳侯亦想起来了:“你幼时本侯还曾抱过你!”


    没想到这孩子竟还记着他呢!看来这一次定是真的。


    安阳侯激动地搓搓手。


    见他如此,灼玉大着胆子问:“您知道奴婢的身世?”


    安阳侯迟疑了稍许。


    之前弄错过太多次,他不敢再轻易断定,便道:“若没弄错,你应是本侯友人之女。但一切还未断定,贸然告知你只怕会让你落空,我先去一封信,让他们过来看看。”


    他许诺灼玉:“即便寻错了,吾也会给你寻一个去处。”


    有前世陈媪的话和她的记忆在,灼玉倒不担心弄错。只是曾经被家人抛弃的误会太深,一想到还有家人在期盼着她,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但除去容濯,其余人和其余关系,她都可以去习惯。


    -


    前往淮阴的船只上。


    船上容濯白袍玉冠,临窗而坐,手持一卷竹简。


    “公子,安阳侯自广陵来信。”


    “念吧。”


    主子放话,祝安这才敢代为阅信:“本侯日前于吴王宫偶遇一身负玉佩的少女,应是公子当年遗失之幼妹。吾正好急于北归,将携女郎同行,望公子与傅媪前来接应。”


    听完信,容濯握着竹简的长指轻点了两下:“又一个,我竟不知我在吴国有这么多流落在外的妹妹?”


    祝安亦是无奈。


    此前公子让他去查舞姬,他却先查到玉佩的主人曾出现在淮阴,还没赶到淮阴呢,广陵又传来消息。


    到底哪个是真?


    祝安道:“此次有玉佩为证,想来可靠。说不定还是公子在吴宫遇到的舞姬呢!侯爷在信中还说,那少女善水性却怕水的性子也与姜夫人很像,眉间亦有几分像君上。”


    容濯平静握着竹简的长指忽地抬起,许久都未曾再落下。


    但他想到的并非那舞姬,而是萦绕数月的怪梦。


    是个奇怪的梦,缠绕了他数月之久,然而每次醒后都记不起任何画面,只有些零碎的几处——


    茫茫江水,怀里失去生机、却看不见面容的少女。


    几欲令人窒息的心痛。


    容濯握着竹简的手收紧又缓缓松开,敛眸挥散了残梦。


    “荒谬。”


    祝安思忖着他这句笑语,请示道:“可还要去接应?”


    容濯卷起竹简,亦收起梦境。


    竹简在指间旋转了一圈,他忽地为那荒谬的梦境寻到一个让它显得不那么荒谬的缘由。


    “谁说我不去?我只不过在想,或许,这一次会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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