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吴国王宫。
灼玉抬眼一瞧,周遭站着一圈十三四岁、容颜姣好的舞姬,一张张青涩的面庞都是她曾经无比熟悉的。
此刻这一双双明眸齐齐看她,无一例外布满诧异。
“不知天高地厚!跟你那阿姊一样,命比草贱,心比天高……”
谩骂声如蝗虫嗡鸣,灼玉却仿若未闻,她走到离她最近的一个漆盘跟前,提着裙摆赤足踩上,纤瘦玲珑的玉足被朱漆一衬更为白皙。
逼真触感自足底荡开。
是活着时候的感觉,灼玉拎起曲裾裙摆好奇地轻踩,似是溪畔戏水、天真灵动的浣衣女。
“贱婢!”
正是兴起,却忽而被人粗暴拽下,灼玉这才留意到身侧谩骂不止的男子,她眯起双眸盯着他。
中年男子身形矮胖,留着两根鲶鱼细须,这张脸她至死不会忘。
灼玉歪头盯着此人,笑眯眯道:“哎,是王寅啊。”
她笑盈盈地望着王寅,朝着他还错愕的鲶鱼脸用力地一挥。
啪!
周遭惊起一片倒吸凉气声。
灼玉常年练舞,力气颇大,这一巴掌用了全力,王寅被扇得脸上肥肉直颤,连退了三步。
“你、你……”
王寅连说了好多个你,两根细长鲶鱼须气得抖出虚影,“胆子肥了!原来平日的温顺都是装出来的,我、我今日非得宰了你!”
灼玉也恼了。
过去她是个卑贱的舞姬,为了生存处处小心,被他按入水缸责罚也得乖巧受着,如今她人死了,胆子却活了,岂有再忍气吞声的道理?
她还想再扇。
有人拉住了她。
“灼玉,你疯了吗……”
是与她要好得到歌姬素樱,灼玉望向素樱青涩的眉眼,不由困惑蹙眉。她十八岁被送去赵国时,素樱还好好的呢,定活得比她还长,怎的死了竟还是几年前青涩的模样?
低头再看自己,身量离十八岁亦差了好大一截。
脚腕上也未缚着金足钏。
难不成……
想到某个可能,灼玉气势骤然弱了一截,她讪讪望向王寅。
“你……您这会可会觉得痛?”
王寅快被她给气死了!
这婢子突然发疯打了他不说,竟还猫哭耗子地关切?
“你说呢?”他目光倏然狠厉。
凉意从灼玉脚底钻入心里,她的心更活了,但也凉了。
她好似,真的活过来了。
但可能又要死了。
灼玉讪笑着望向面色阴狠的王寅,飞速盘算着要如何逃过这劫。王寅贪财,前世十四五岁时——或许就是“现在”,她便是因为不肯给他上贡才被他按入水缸中责罚。
灼玉从此学会了圆滑,逐渐变成容濯口中的墙头草。
幸而半月后,义兄得了吴国长公子赏识,从马奴成为长公子身边护卫,王寅不敢再欺负她。
但那也得是半月后的事。
今日她当众打他,他便有办法让她活不到明早!
思忖的须臾,王寅已抄起鞭子,粗黑的长鞭朝她挥来。
灼玉一口气悬滞在喉间。
她忙去摸身上的玉佩,高声道:“我有宝物要给您!”
然而玉佩还没掏出来,王寅的鞭子就先停了下来。
并非因为听到灼玉要献上宝物,而是他手中的长鞭被一个侍卫握住了。越过护卫身后,灼玉看到一个眉眼疏离,一袭白衣的少年公子。
她蓦然怔忪。
是他。
-
有幸重活一次,却碰到死前许愿别再相遇的那个人。
冤家路窄便是如此吧。
胸中还残存着溺亡的窒息和无力,仿佛被一双手大力积压,死前的恐惧因他的出现而攀上。
灼玉低垂着头,每一根手指头都在发颤、抵触。
她跟前的王寅迅速认出眼前的贵公子是吴王宫的贵客、赵王二子容濯,忙伏跪请安:“奴叩见公子濯!”
灼玉不想看到容濯,也随着王寅伏首跪下,头深深地垂下。
她期盼着他的出现能让王寅收敛,也期盼着他快些走。
但那片华贵袍角在她眼前停下,伴着清淡的冷香。
“抬起头。”
也许是她的错觉,少年公子清越疏离声音里似有幽微的波动。
灼玉没有抬头。
她不想再见到他,她怨恨四年后冷情的他,而四年前的他与他无关,因而也没必要见面。
她迟疑时,那片月白袍角亦耐心等着,不曾有离开之意。
王寅原本听闻赵国二公子的话暗呼不妙,贵人让舞姬抬头这样的事他见多了,无外乎是瞧上了。
但这丫头若是飞黄腾达了恐会对他不利,王寅正是担忧,见她居然久久不抬头,他顺势泼脏水:“你这婢子!平日自恃美貌,嚣张跋扈,瞧不起我这个乐长就罢了,如今贵人在跟前,竟也如此狂妄自大?”
说着他又以长辈的姿态代她与容濯致歉:“公子濯莫怪,都是小的不曾管束好,您若不悦便罚——”
“住口。”
上方人打断王寅的话,清润的声音透着冷淡的锐意。
“嚣张与否,吾自有论断。”
王寅忙瑟瑟噤声。
上方的声音温和些微,又与灼玉道:“抬起头来。”
尽管不想见他,但容濯是眼下唯一能压制王寅的人。灼玉只得劝自己四年前的容濯并非她所认识那个人。
她在袖摆遮掩下的指尖狠掐手心,强作镇定地抬头。
灼玉对上一双似曾相识却又陌生的眼眸,乍一看温润沉静,却流露着不可亲近的矜冷疏离。
是她记忆之中的样子。
但比她记忆中多了些少年意气、少了些清冷神秘。
也是,他此时尚未及冠,更未经历长兄与母亲遇刺身死、父王病重、自己中毒、奸佞掌权的接连巨变,正是意气风发的年岁,王侯子弟的矜贵气度更甚于四年后,和二十二岁时那疏离又有城府的傀儡太子自然不同。
隐约的陌生让灼玉周身的抵触卸去几分,不想被容濯窥见她眼底的怨恨,她很快匆匆垂下头。
但容濯还未离去,他虽未说话,灼玉却也能察觉有一道探究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她的面上。
不该啊。
容濯绝非重色之徒,必然不是惊艳于她的容色才会如此。
难不成,他也回到了过去?
这个猜测既荒唐又让灼玉惊惧,浑身攀上鸡皮疙瘩。
“执玉!”
后方一道和煦的声音将她从这僵滞的气氛中解救了出来。
-
灼玉抬头望去,一个十六七岁模样、文弱清秀,穿着王侯制式华服的少年急步走上前。
这人灼玉也认得。
他是吴王二子公子容顷,权贵子弟中难得的好人。曾和容濯同在庄太傅门下求学,算是同门师兄弟。
容顷诧异地望了眼前的三人。
一个跪在地上的胖奴,一个茫然又面露抵触的舞姬,还有他那素来不管闲事的同门师兄。
他忙问:“发生何事了?”
“无事。”
容濯淡淡收回视线,仿佛方才让灼玉抬头不过是一时兴起。
但他望了眼舞姬不断滴水的鬓发,又道:“偶然路过,见这舞姬被乐长按入水缸责罚,怒而掌掴乐长反击,心生好奇便上前一看。”
竟让客人看见王宫仆婢相互争斗,容顷闻言微窘,身为东道主,若不处置岂不显得吴王宫混乱无序?
容顷看向跪地的王寅,问:“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王寅连声磕头请罪:“这不安分的婢子不思练舞,还撺掇同伴偷懒,奴为了肃正风气才狠心惩治。谁料她非但不思悔改,竟还掌掴奴才!”
在侧旁听的容濯虽未说话,但略显突兀地嗤笑了一声。
容顷听出这声笑里淡淡的讥讽和微妙的偏颇,他意外于容濯这样的性情竟会偏向一个素不相识的舞姬。但他本也不相信王寅,话音骤冷:“王宫有规矩,管事者不得擅用私刑,她犯了什么错也不应按入水缸中责罚!”
说完,他又转身来问灼玉:“你又因何得罪了他?”
灼玉头垂得更低,全无打人时的凶悍,恭谨道:“我阿姊靳媱曾是王宫中的舞姬,当初阿姊得罪了王乐长,他便撺掇旁人把我阿姊送走,过后还欺压我和我义兄,对我们一众舞姬乐伶更是苛刻,常暗示我们拿钱孝敬他。我不肯,他便说我偷懒,要责罚我。”
义兄是当年捡到灼玉的人,阿姊则是抚养她的舞姬。兄妹三人虽都是卑微的仆婢,但阿姊曾颇得吴国长公子信任,因而阿姊还在时尚能庇护灼玉和义兄,阿姊被王寅陷害送走后,王寅开始肆意地欺凌灼玉。
容顷忽似想到了什么:“原来你是靳媱的妹妹。”
他温和地看向灼玉。
她生了双清澈明媚的眼眸,害怕时颇显伶俜无助。
少年看得心里微微发软。
他当场惩治了王寅,将他乐长的职责卸了。惩治过后,吴王派仆婢来请,容顷便与容濯一道离开。
容濯回身望了眼逃也似离去的舞姬,沉静眸子微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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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回到驿馆,容濯徐徐展开一副陈旧的卷轴。
卷轴上绘着个两三岁的奶娃娃,梳一对朝天羊角辫,捧着个比脸还大的饼。乖张傲然,灵动恣意。
看了卷轴须臾,他吩咐身边随从:“查查那舞姬。”
祝安也瞄了一眼卷轴:“您怀疑那舞姬是走失的小翁主?”
这也不像啊……
但小翁主走丢九年多了,模样总是是会变的。听闻亲兄妹之间也都有着超乎常人的默契,再说了,此番公子会来吴国正是因为月前安阳侯得到消息称那块玉佩出现在广陵一带。
祝安不敢怠慢,拱手道:“属下这就带人去查!”
四下无人,容濯吹灯安寝,方睡下,怪梦再一次缠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