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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兄长被认回东宫后 40-50

40-50

    第41章


    圣旨已?下, 一行?人很快启程。


    谢云朔领命,与新任河道总督、原工部侍郎鲁达等,即刻出发去往涝区——


    之所以说是新任, 因为原本的?那位河道总督,早在沿线河堤多处溃决的?消息传到京城时, 就遭大怒的?皇帝解了职, 如今已?经在被?押解进京的?路上。


    南北奔袭, 原本最快的?办法应该是走水路, 但眼下还在汛期, 走水路和找死也没两样, 只得选择陆路。


    皇命如山,没有谁敢在这种时候耽搁,宗尧之率二百人先行?开路,其?他官员和兵士紧随其?后,一路上,马的?铁掌都蹬掉了不少。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身着男装的?那位宗家小姐宗妙谙, 已?经吐得面有菜色了。


    同乘的?薛嘉宜状况要好一些,她好心地分享自己?的?经验:“手腕内侧,有一个内关穴,可以按一按, 会好很多。”


    说完,她顺手又打起了车帘:“左右我们穿的?都是男装, 吹吹风也能好些。”


    宗妙谙照做, 缓了一会儿,稍顺下气后,见薛嘉宜的?脸色也没好太多, 不禁问道:“我听闻,你是为了探望儿时的?老?仆,才跟着这一路来的?。”


    见她点?头,宗妙谙又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你不干脆将她接到京中?”


    薛嘉宜答道:“故土难离,若这样做,只是安我自己?的?心,并不是真的?对她好。”


    况且洪妈妈年纪也大了,连她们年轻人走这么远都要脱半层皮,她虽想念,却不想折腾老?人家。


    闻言,宗妙谙微微有些讶异。


    她生来就是高门里的?小姐,对待底下的?仆人即使有情义,施恩时也是高高在上的?,不会考虑这些。


    但她没有反驳。


    自打知道东宫那位和薛嘉宜做过十来年兄妹之后,她对她一直就很客气。


    不那么晕车之后,宗妙谙又开始缠着薛嘉宜开始打听了。


    问的?问题……基本上都与谢云朔相关。


    尽管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半年,薛嘉宜仍旧有些逃避这个名字。


    凉夜里,比那记深吻更让她难堪的?,是她自己?怦然的?心跳。


    她无法欺骗自己?,剥离掉他身上那一重兄长的?身份之后,她对他竟然也是心动的?。


    可偏偏,这重身份,却是她和他之间?最重要的?牵绊,重要到无法消解。


    但是个中原因难以向?旁人解释,在知晓钦差人选之后,薛嘉宜也心知肚明此番宗太妃为什么要这么安排。


    谢云朔如今已?经封王,即便王妃的?位置皇帝有意让它空悬,估摸着也该为他先选一选侧妃了。


    随着他的?势力渐隆,愿意站上他这艘船的?人自会越来越多,在这种时候,宗家当然会想要与他加深绑定,先让自家的?女儿与他有些接触,培养感情也是好的?。


    所以这一次,宗妙谙才会在行?程中,而薛嘉宜也是借着太妃不放心她、指来陪伴她的?由头出宫的?。


    不过宗妙谙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倒也问不出什么出格的?问题,至多是些习惯爱好方面的?打探,薛嘉宜收敛心神?,拣着能回答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


    ……


    快马加鞭赶路的?日子辛苦,宗妙谙很快就吃不消了,有些打退堂鼓。相比什么虚无缥缈地接近谁,她愿意出来也是抱着玩耍的?心情,然而京外的?世?界与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没多久就失去了兴致。


    越往南,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的?雨声里,薛嘉宜的?心情却越发迫不及待起来。


    她虽然在京城长到七岁,但一来幼时的?记忆模糊,二则在薛家的?经历怎么也不太美妙,对她而言,严州府才更像是故乡。


    此行?的?目的?地,是灾情最凶、流民?问题最严重的?安州府,严州府在它前站,是必经之地。


    想及马上就能见到洪妈妈和安伯,薛嘉宜雀跃之余,却也不免忐忑。


    沿途虽然走的?都是官道,触目所及却都是萧条景象,她们的?车马缀在队伍后面,有两次差点?直接被?流民?缠上了。


    宗妙谙当然不会阻拦,还与她道:“你去吧,不过我得去与大伯说,请他多点?几个人保护你。”


    她的?大伯便是宗尧之。


    薛嘉宜不好意思拿自己?的?私事去搅扰人家,然而宗妙谙不待她回答,便拉她下了马车。


    已?经快黑天?了,一行?人就近在驿馆落脚,快到严州府,宗尧之正在檐下,与谢云朔商榷着手下兵卒进城的?事宜。


    谢云朔老早就瞥见了薛嘉宜的?身影,目光微动。


    宗尧之听宗妙谙来要人,压根懒得问,大手一挥就拨给了她。好几代了,宗家一直是阳盛阴衰,姑娘在家里都比较受宠。


    见薛嘉宜垂着眼睫来,垂着眼睫又走,当真是看都不看他一眼,谢云朔眼皮一跳,终于?是没忍住。


    “等等。”他叫住了薛嘉宜,用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道:“我有些话要问你。”


    他如今已?是亲王之尊,开口?后,身畔的?人很识相地都退开了,宗妙谙原想多瞧他两眼,却也被?他周身散发着的?威势所摄,接着也下去了。


    薛嘉宜站定在原地,见他的?影子倾了过来,她咬了咬唇,朝他行?礼:“见过景王殿下。”


    她头都不抬,只留给他一个毛茸茸的?发顶。谢云朔自嘲般轻笑一声,没回这句。


    他正过视线,平视前方这场连缀成幕的?大雨,道:“我也要回祖宅一趟。”


    洪水是天?灾,之后的?动荡却已?经是人祸。几地都生了民?变,这样的?情况下,他不可能放心她一个人回去的?。


    雨声太大,但是他的?话音坚定,薛嘉宜听得很清楚。


    她微微一愣,抬起了视线:“你行?程紧急,腾得开时间?吗?”


    想到同行?这么多日,途中几回落脚在驿馆,他有心找她,她一面也不肯见,谢云朔心里就汩汩地冒着酸水。


    再如何?也不是石头做的?心,他语调微黯,却故作冷硬地道:“既都不愿见我,还关心我腾不腾得开时间??我只是在告知你,我也会回去,不管你愿不愿意与我同行?。”


    薛嘉宜听得出他的?口?气,垂眸,绞了绞叫雨水染得微湿的?衣角。


    “我没有不想你回去的?意思。”她弱声弱气地道:“那也是你长大的?地方,洪妈妈见到你,也会开心的?。”


    听她这话,谢云朔心里更酸了。


    他偏开头,问道:“那你呢?”


    薛嘉宜没有听明白这句话,歪了歪头,反问:“你想说什么?”


    谢云朔本想问,那他和她一起回去,一起回到他们长大的?地方,她开不开心,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出口?。


    他不是一个患得患失的?人,时至今日,也没有因为那日唐突的?吻而后悔过。然而他终究还是不想从?她口?中,听到他不想听到的?答案。


    “没什么。”谢云朔已?然平复下心情,淡淡地道:“只是觉得,现在在你心里,仿佛除了我,都是值得信任的?人。”


    第42章


    即使知道他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 薛嘉宜心里还是?有些难过?。


    她很想说,不是?的。


    不论怎样,他都是?她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


    淅沥沥的雨声中, 她终究还是?没能张开口回答,只沉默地低着脑袋。


    裙下, 她绣鞋的尖儿都不自?觉往内别着。谢云朔看?得出她的不自?在, 心里愈加不是?滋味。


    从前在他面?前, 她从不会这样紧绷。


    他深吸一口气, 正想再说些什么, 亲信廖泽匆匆赶来, 禀道:“殿下,严州府的知府姚迁,派人前来接洽,人已经到驿站了。”


    见谢云朔有正事要做,薛嘉宜的耳尖微动,几乎是?松了口气似的,福了一福, 随即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


    此地不是?交通要地,馆驿里房间不多,容纳不了许多人。


    薛嘉宜和?宗妙谙挤在了一间房里。


    宗妙谙有小姐架子,但是?不多, 只抱怨了两句,还主动与薛嘉宜道:“我睡那竹床吧。”


    房间里有一大一小两张床榻, 窗边那张是?正经床, 另一张是?小竹床。


    虽然薛嘉宜名义上是?被派来与她随行的,但是?宗妙谙有心从她这里打探消息,并没有真的把她当侍人看?。


    薛嘉宜稍想了想, 道:“不若我们把两张床拼一拼?”


    宗妙谙欣然接受,看?起来还有些期待和?人同床共枕的新体验。


    天色已然不早,二人正要收拾收拾睡下,门外忽然传来两声敲门声。


    薛嘉宜披了外衫去?开门,见是?谢云朔身边那亲随,微微一怔:“你……”


    过?年时她暂居在谢云朔府上,自?然都打过?照面?。


    廖泽朝她抱了抱拳,没有客套,直截了当地道:“殿下说,他已经安排好?了,明早出发。”


    回乡探望的机会不多,薛嘉宜没有在这种时候赌气,平静地接受了谢云朔的安排。


    廖泽走后,宗妙谙翻上了床,随口问?道:“明日,你便要和?景王一起去?看?望老仆啦?”


    薛嘉宜正在脱刚刚虚披上的那件外衫,闻言动作一顿,道:“是?。”


    想及那些风言风语,她有心解释,可又觉得突兀地提起,反倒更欲盖弥彰。


    好?在宗妙谙全然没有注意她的踟蹰,只兀自?感叹着:“从前只在一些大的场合,遥遥见过?这位景王殿下,那时只觉得他风姿出众。这回见了几面?,才发觉实?在是?不得了。”


    这话断在这里,显然是?等?着人接,薛嘉宜垂眸,吹熄灯火后也上了床,轻声道:“怎么不得了了?”


    “他冷着脸的时候,怪吓人的,我都不敢近前。”宗妙谙感叹:“我看?你倒是?不怕他,怪不得是?兄妹呢。”


    薛嘉宜抿了抿唇,一时未答。


    她确实?没有怕过?他。


    又或者说,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收敛着的,很少展现出有攻击性的那一面?。


    ……除了那一晚。


    “景王殿下是?天潢贵胄,我不敢把自?己当他的妹妹。”


    “私底下的话,说说也没关系的嘛。”宗妙谙不以为意地道:“我看?这一路,他对你也挺关照的。你们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呢,这可是?实?打实?的亲情。”


    宗妙谙有口无心,薛嘉宜闻言,脸色却白了许多。


    这就?是?旁人眼中的他们——


    不是?兄妹,胜似兄妹。


    她若做出那般逾矩之事,和?乱沦又有什么区别?


    好?在夜色已浓到伸手不见五指,没人能看?清她的表情。宗妙谙自?顾自?说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答,以为她睡着了,很快也收了声。


    薛嘉宜心如乱麻,睁眼到后半夜,才勉强昏昏沉沉地睡着。


    ……


    第二天清早,薛嘉宜早早醒了。


    谢云朔看?出了她的避嫌之态,没有自?己来找她,依旧是?派了廖泽过?来。


    今天倒是?没有在下雨,不过?也不见晴。


    阴雨连绵的天气,压得人心头烦闷。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在廖泽的带领下,往不远处的那道人影走去?了。


    谢云朔已经骑在了马上,见她过?来,扬手示意一旁的几个随从都退开些,随即朝她伸出手,道:“走吧。”


    薛嘉宜不想与他共乘一骑,别过?头道:“我不会骑马。”


    谢云朔挑了挑眉:“所以,我带你。”


    他驱马离她更近了些,又道:“随行的都是?我的心腹,放心,不会有什么闲言碎语。”


    “这天气你也看?到了。乡下小路,马车不好走。你难道不想早些回去?吗?”


    若干年前,薛家来接他们回去?的车马,可不就是陷在了泥泞的路上?


    话已至此,再不答应,倒显得她心有旁骛了。薛嘉宜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搭在了他的掌心里。


    像是?怕她反悔似的,谢云朔立时便收拢了掌心,用?了点巧劲,直接把还在找角度踩马镫的她拎了上来。


    薛嘉宜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翻到了马背上,叫他拢在了身前。


    “走了——”


    谢云朔的声音没有多少喜色,唇角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微微翘起了一点。


    他克制着顺手揉她脑袋一把的冲动,纵马向前。


    风声在耳边响起,渐渐压过?了薛嘉宜咚咚作响的心跳,她咬了咬唇,赌气道:“我迟早会学会的。”


    谢云朔知道她说的是?骑马,回道:“好?啊,回去?的路上,我教你。”


    薛嘉宜没吭声。


    大概是?不想贴在他身前,她绷直了背,可是?没骑过?马又紧张,恨不得搂马脖子上。


    谢云朔见她这样,又气又有点想笑:“就?这么想与我划清界限?”


    不知是?不是?掺了风声的缘故,他的声音听起来冷冷的。


    薛嘉宜缩了缩脖子,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肩膀前忽然横过?来一条他的手臂,把她往后揣了揣。


    他朝她的后脑勺龇了龇牙,恐吓道:“别乱动,一会儿掉下去?,我可不捞你。”


    闻言,薛嘉宜心生?委屈,不敢动了,却紧抿着唇,一声也不吭。


    谢云朔察觉到她无声的抵抗,把揽在她身前的那条胳膊放了下来,忽而轻叹:“其实?你不必这样。”


    薛嘉宜垂着在风中轻颤的眼睫,很小声地问?:“我哪样?”


    想要改变这段关系的,不是?他吗?


    唇边的弧度渐有了自?嘲的意味,谢云朔深吸一口气,努力云淡风轻地道:“不必摆出这副拒我千里之外的架势,你既对我无意,只想做兄妹,我也没打算死缠烂打。”


    薛嘉宜思考了一会儿他的话,良久,方才试探般开口:“你的意思是?……我们还可以继续做兄妹吗?”


    这半年来,他确实?没有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很主动地在她的生?活里退出了一射之地。


    谢云朔听出了她话音里隐含的期冀之意——至少,她还是?想和?他做兄妹的,一时间,却不知自?己该不该高兴。


    他低垂眼睑,俯视着她轻颤的眼睫,轻唤她:“浓浓。这件事的主动权,其实?,一直都在你手上。”


    “我说过?的话不会改变,不管你认不认我,我都永远是?你的哥哥。”


    他的声音清浅,却很郑重?,薛嘉宜有一瞬恍惚,下意识反问?:“真的吗?”


    谢云朔忽然很庆幸,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收回视线,平视前方,攥着马缰的指节用?力到发白,语气却竭尽所能地放平了,道:“只要你愿意,就?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妹:尊嘟假嘟o.O


    第43章


    朱家?祖宅距离官道上的驿站, 约莫五十?多里路。


    如果不是怀里多揣着个人?,谢云朔以急行军的速度,半日左右就?能抵达。


    不过即使顾及着薛嘉宜, 傍晚,天?还没黑的时候, 一行人?也已经到了。


    谢云朔瞥她一眼, 提醒道:“你我?若是太疏远, 会叫洪妈妈他们担心。”


    薛嘉宜轻哼一声, 道:“我?有分寸。”


    她上前一点, 轻轻牵住了他的袖角。


    尽管离开了几年, 两?人?对这里依旧是熟悉的。不多时,那座沁着陈朴气息的祖宅便映入眼帘。


    接连下了好?多天?雨,今天?好?不容易停了,洪妈妈正?趁这个时间,打理被雨水浇得东倒西歪的篱笆。


    见是谁来了的时候,她完完全全地呆在了原地,直到薛嘉宜抹着泪, 往她怀里扑,洪妈妈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紧紧搂住了她,惊道:“怎么回来了?我?的天?爷,我?没看错吧!”


    “是我?。”薛嘉宜吸了吸鼻子, 抓着洪妈妈的手背蹭自己的脸:“是我?呀。”


    她顿了顿,又朝身后看去, 道:“哥哥也来了, 洪妈妈,我?们来看您了。”


    谢云朔瞥了薛嘉宜通红的眼圈一眼,上前一板一眼地见礼。


    洪妈妈显然是不敢消受的, 她回过神,哎哟了两?声,急忙道:“这这这可不敢当——”


    严州府距京甚远,但东宫认回了故太子血脉的事情早就?传了回来,何?况谢云朔之前还派人?来过这边。


    薛嘉宜咬着下唇,见谢云朔执意把无人?消受的礼行完,不知为何?,有点儿难过。


    这重尊贵无匹的身份,从?他来到这世上时,就?夺走了他的许多东西,现在,更是让曾经拥有过的感情,都成了泡影。


    洪妈妈很快迎了两?人?进?院子,安伯听到动静,拄着拐杖也来了,见来人?是谁,反应和洪妈妈刚刚简直一模一样。


    见老夫妻去张罗饭,薛嘉宜挽着袖子想要帮忙,叫洪妈妈按下了。


    “别捣乱。”洪妈妈拍拍她的手背,“赶路辛苦,先坐下好?好?歇一歇。”


    薛嘉宜回过身,却见谢云朔早已经自顾自坐下,还一边喝水、一边笑着看她,忍不住瞪他一眼:“你盯着我?做什么?”


    谢云朔放下粗陶的杯子,正?大光明地挑眉看她,反问道:“哪条律令规定,当哥哥的,不能看妹妹了?”


    他坦荡起来,薛嘉宜反而招架不住,她跺了跺脚,恼道:“我?不和你说这个。我?裙子脏了,去换身衣服。”


    乡间小路泥泞,她裙角多少染了泥水。


    回到寝屋后,见一切陈设和她离开时别无二致,连被褥都是整洁柔软的,一看就?有人?时时打扫归置,薛嘉宜的眼眶又不争气地红了。


    她深吸一口?气,从?箱笼里取了旧衣来换。


    过了许久,薛嘉宜才从?里屋出来,谢云朔知道她磨磨蹭蹭的,是有点儿在躲着他、不想和他单独相处的意思,但没有点破。


    ……


    旧方桌上,主仆四?人?一起用了一顿久违的晚饭。


    饭后,谢云朔起身道:“我?尚有公务,该回去了。”


    薛嘉宜一惊,跟着站了起来,道:“现在就?走吗?”


    她知道他身负皇命,治灾又是事关许多人?性命的事情,耽搁不得,可也没想到会走得这么急,她原以为他至少能待一晚的。


    谢云朔察觉到了她话里的不舍之意,唇角微翘,道:“回去路上还要时间,不早了。”


    他顿了顿,又道:“那些护卫,留下来保护你,等到事情处理完,返程我?会再来接你一起回去。”


    他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治灾治的可不是天?,而是人?,他的钦差身份和活靶子也没什么区别,她留在这里最好?,不会被牵连。


    薛嘉宜皱了皱眉:“你把人?带走吧,你更需要人?手,我?在这儿没事的。”


    谢云朔没有同意。


    在他走后,洪妈妈和安伯极为明显地松了口?气。


    薛嘉宜察觉了这一点,有些怅惘,却也不好?说什么。


    连她都因为他的身份转变而有了顾虑,又何?况主仆之间呢?


    她心念一动,忽然和洪妈妈道:“洪妈妈,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洪妈妈摆了摆手:“你问便是。”


    薛嘉宜若有所思地看着谢云朔离开的方向:“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他真?实身份的?”


    洪妈妈沉默一瞬。


    她偏开脸,叹了口?气,道:“当年的事情,我伺候在你母亲跟前,不可能一无所知。”


    即使不能明确他的身世,却也有所觉知。


    薛嘉宜听明白了。


    她垂了垂眼,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


    怪不得从?小到大,她都能感觉到,无论是母亲还是洪妈妈,对他们都有些微妙的不同。原来这不是因为她病弱而有的偏心。


    乍然提及尘封已久的往事,洪妈妈也不免怅然。她继续说了下去:“其实你母亲本不想留他,怕他身份敏感,日后会牵连到你。”


    “不过现在看来……”洪妈妈心生感叹:“他虽然认回了身份,对你倒是不错,想来你母亲九泉之下,也不会后悔当年的决定。”


    到底是给她留了个依靠,洪妈妈想。


    话题骤然转到了她和他两?个人?身上,薛嘉宜微窘,下意识辩道:“哪有……”


    洪妈妈笑笑,拍拍她的背,道:“怎么没有?他是看在你的份上,才对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如此关照的。”


    “走,我?带你往庄子上转转,原本的荒地,如今都整饬了出来……”


    薛嘉宜欣然应允。


    相比他们离京时,如今的朱家?祖宅已经变了样子。


    祭田有人?打理,大概是租给了一些佃户;从?前颓圮的一间间屋舍,不管有没有人?住,也都重新?修整了。


    是谁有能力安排这些,不言自明。


    亲眼见得洪妈妈如今的日子还不错,薛嘉宜心下渐松,很快却又有另一种担忧浮现:“今年年景不好?,不知等雨季过了,又会怎样呢。”


    洪妈妈亦是忧心忡忡地一叹,道:“我?们这儿地势还算高,离后山也隔得远,也就?庄稼遭殃。”


    “山脚下的那个村子就?倒霉了,雨最大的那天?,山上的流石冲下来,大半个村子都没了。”她压低了声音道:“侥幸活着的,也没了活路。我?听说,许多人?都跑去投了义军。”


    薛嘉宜听得心惊,问道:“朝廷不是派了赈灾款下来吗,地方上怎么不管?”


    她虽然不会对达官贵人?的品行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但眼下的情形,哪怕是为了自己的乌纱帽,显然也已经不能袖手旁观了。


    洪妈妈轻啧了一声,道:“越乱越管不过来呀,听说府城里倒了的房子都一大堆呢,这乡下地界,只能先自生自灭了。”


    薛嘉宜越听越紧张,她正?色下来,道:“说是‘义军’,那也得填饱自己的肚子,咱这儿受灾不严重,怕是要遭人?惦记,得做点准备。”


    洪妈妈原只把这些事情当故事听,至多只因这天?灾,多囤了些粮食。


    但一听可能有人?祸,咋舌之余,她的神情也严肃了许多:“倒真?是要小心些……”


    ……


    歇过这一晚后,薛嘉宜没有耽搁,立时便动了起来。


    她和洪妈妈问清楚了,如今庄子上的佃户有几家?,又请他们都过来,要众人?聚在一起居住。


    佃户们对此很有意见。


    差不多已经是收稻子的季节,下了这样连绵的雨,忙着排涝和抢收都来不及。搬地方住耽误时间是其一,到时候去田里花的时间更多了是其二。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努力陈清利弊。


    “好?些地方都发了大水,乱得很。地里的庄稼固然重要,可人?若有事,到时候什么也保不住。大家?聚到一起,有什么事好?彼此支应。”


    简单说,就?是怕被人?抢。


    佃户这边很快就?说通了。


    不过倒不是她的口?才有多好?,而是洪妈妈和安伯平时待人?宽厚,地租也收得少——主要是为了让好?容易开垦的地不复荒,才租出去种的。


    这样的主家?,实在是打着灯笼也难找,既有要求,佃户们也不想拂逆。


    安排完之后,薛嘉宜又和洪妈妈一起,去找了村中?的里正?。


    说辞还是那一套,薛嘉宜想请里正?组织村里的人?家?,入夜后安排巡防。


    只是这一趟就?没那么顺利了,里正?碍于她的身份,敷衍了几句应下,但是并没有上心。


    村中?消息闭塞,很多人?其实还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形。但薛嘉宜沿途经过,即使还未深入灾情最严重的腹地,心里却是有数的。


    洪妈妈见状,扯了扯薛嘉宜的袖子示意。


    离开里正?家?后,她才低声道:“如今农忙,各家?估计都舍不得出青壮。遭不遭抢难说,可少一个劳力抢收,却要实打实多烂一份谷子。”


    薛嘉宜垂了垂眼,道:“我?知道的,先顾着咱自己吧。”


    只是同一个村子,唇亡齿寒。


    说难听点,如果其他户人?家?都被抢了,就?她们这儿还有粮食,到时候村民来借,还能不给吗?


    她过段时间就?走了,但洪妈妈和安伯还要在村子里生活,不可能一点都不管的。


    洪妈妈见她神色凝重,有心缓释,夸道:“这宫城里的世面,确实是不同,你如今瞧着,越发像个大人?了。”


    薛嘉宜勉强笑笑:“我?都过二十?了,早就?是大人?了。”


    见她仍未展颜,洪妈妈了然,问道:“惦记着你哥哥那里?”


    薛嘉宜抿了抿唇,不说话。


    谢云朔面对的情形,不知比她这儿要复杂多少。


    他的到来,直接就?会影响到很大一部?分人?的利益,想来更是凶险万分……


    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努力定下心神,嘟囔道:“惦记也没用。洪妈妈,你陪我?再去看一圈吧。”


    ……


    薛嘉宜简单地做了一番安排,无非就?是些轮值守夜的事情。


    谢云朔走前留下的护卫,都领了命要保护她,对于她的安排,自然无有不应。


    不过护卫里那个姓经的小首领还是与她道:“薛姑娘,有话要先与你说清楚,殿下的命令是保护你,真?遇到危险,我?们只会把你的性命放在头一位。”


    他们这一队十?来号人?,各个都是好?手,退一万步说,真?的遇到打不过的,拎着她跑路也绰绰有余。


    这话怪不中?听的,薛嘉宜几乎能想象谢云朔说话时的口?气,撇了撇嘴。


    滚雷安生了两?天?之后,天?边又下起了瓢泼大雨,黑云乌沉沉的,直压得人?心里发闷。


    夜里,狂风骤雨吹得窗扇嘎吱嘎吱响,而这一晚,当真?有贼趁夜来袭。


    好?在人?数不多,薛嘉宜夜半惊醒的时候,村里已经控制住了局面。


    “村口?的两?户倒霉,家?里被捅死了人?,”经荣打探了情况回来:“闹出动静之后,附近的村民听见了,一起制服了那伙山贼。”


    朱家?祖宅没有受到袭击,因为有砖石垒砌的院墙,比起寻常农户,属于是硬骨头。


    血淋淋的教训摆在眼前,里正?和村里其他人?总算正?视起来,开始组织青壮轮流巡夜。


    经荣等人?领命保护薛嘉宜,不会去掺和这些事情,不过在她的吩咐下,还是帮着一起去组织了一下,还教村里人?磨制了一些竹制的梭镖。


    然而风平浪静了不过两?天?,这日夜里,本就?睡得不太安稳的薛嘉宜,再度叫嘈杂的声音叫醒了。


    护卫里唯一的那个女子,这段时间一直守在薛嘉宜的寝屋外,这会儿更是匆匆进?来,与她禀明了情况。


    “经统领那边已经打起来了。村里其他地方都没有动静,仿佛……是冲我?们这儿来的。”——


    作者有话说:彻底放弃调整作息了,就这样吧.jpg,码字状态和阳间作息不能共存。


    放心,不是被抓然后被救这种剧情[三花猫头]


    第44章


    谢云朔孤身一人, 融入了夜色之中。


    出来这?一趟,不能白跑。


    所以回去的时?候,他没有顺着?来时?的方?向回返, 而是换了身粗布短褐,混迹在流民堆中继续往前。


    从?地方?官口中, 得不到脱水的灾情。与其费那些推来拉去的水磨工夫, 不若自己去看一看。


    亲眼所见的情形, 果然, 比前站官员选择性递来的信报要更骇人。


    谢云朔并不意外?。


    他那位皇祖父登基之初, 也许还算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 但是随着?年?岁渐长,他的精力越来越多地放在了朝堂上的所谓制衡上。


    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所谓天子也一样。


    这?十几年?间,朝政依旧花团锦簇,黎民百姓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了。


    像被蛀空了的锦缎,只?剩下外?表尘朽的一层, 抖一抖,虱子就一连串往下掉。


    皇帝未必不知道?这?一点,他自己也畏惧这?次的洪灾成为翻覆一切的导火索,在谢云朔等人启行?前, 他耳提面命的不是治灾之事,而是各地激起的民变。


    当?然, 灾情如果不得到控制, 民变也无法平息。该做的还是要做的,谢云朔心里有数之后,直接绕过了严州府, 赶到了此番受灾最严重、民怨最为沸腾的临州府。


    宗尧之等大队人马走的是官道?,这?会儿?已经先一步抵达了。


    谢云朔掂量了一下手里的人,在临州府主官为他准备的接风宴上,当?场翻脸,令甲兵封锁了整座宴会厅。


    这?位新晋的景王殿下,一路上都表现得非常温和?,谁也没料得他会突然发难。齐聚此处的大小官员,一时?间俱都勃然色变。


    更惊人的还在后头,谢云朔命人取出了府衙所有的账簿,立即便开始清查,查到哪儿?不对,当?场就将主管官吏扣住。


    他似笑非笑地往堂前扫了一眼:“人到得还挺齐。”


    都不用往各个府里去拿人了。


    见他动真格的,临州府的尹知府冷汗涟涟,赶紧劝道?:“殿下、殿下……这?些人实在是罪该万死!”


    “可处置眼前的灾情才?是最要紧的,这?些人纵然有过,也未尝不能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否则就是把州府里的人都抓空了,也是徒劳无功啊!”


    “尹大人所言极是,确实该留点人做事。”谢云朔眉梢轻扬,薄唇边笑意浅淡:“本王乃亲王之尊,总不能自己支着?算盘算账不是?”


    这?话像是玩笑,尹知府扯动嘴角,想要附和?着?笑一下,然而下一瞬,谢云朔却又变了脸色,转过身,与手下吩咐道?:“继续查,该下狱下狱、该砍头砍头。”


    “至于做事的人……”谢云朔回头看了尹知府一眼:“就不劳尹大人担心了。”


    “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排队等着?做官的进士。这?一趟,除却五军营的三?千兵士,我也带来了许多,愿意临危受命、扛起重任的读书人。”


    他早料到了会遇到这?种场面,临行?前,专门?和?皇帝要了一批人。


    ……


    相比那些曲里拐弯的算计,这?样明?牌的手段让谢云朔施展得更为自如。


    在西南、在北边攒军功的那几年?,他确实也是这?般行?事作风。


    只?是在皇帝的意思下远离行?伍、远离兵权之后,很多人都忘了认回身份之前,他是个什么名声。


    谢云朔还是稍微收敛了一点,至少没有按原定的计划,直接提着?刀砍一个换一个。


    即便如此,他在临州及周边几个州的名声,也变得相当?之差了。


    不过不算全然的坏事。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因?着?这?份暴戾的名声,变得顺遂了许多。


    行?至百年?的王朝虽然朽败,但到底还没有亡国之象,皇帝也不想江山败亡在自己手里,紧急拨下了不少的赈济粮。


    但水路不畅、陆路既慢损耗又大,他们一行?人是到了,但是辎重还需时?日才?能陆续抵达。


    远水解不了近渴,然而局面只?会越等越糟。


    谢云朔没有等,他开始挨家挨户拜访起当?地的士绅豪族。


    “阴雨连绵,仓房里的粮食发霉了也是可惜。不若本王来替你们想想办法……拿你们十斗粗粮、换我一斗细粮,如何?”


    仓房里的粮食当?然没有发霉,京中拨来的也不是什么细粮。


    可这?些并不重要,甚至说,谢云朔是不是亲王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带着很多的人、很多的刀。


    这?位景王殿下行?事粗暴、不讲道理的风声早已经传开了,惹急了他,他是真的毫无顾忌。


    眼下他又没有把事情做绝,十换一的说法留了余地,与其等着?人财两失,倒不如主动应下,还能淘换一个好名声。


    不过对于谢云朔越来越激进的行?径,亲近他的党羽渐渐觉得有些不妥。


    宗尧之私下里劝了两句:“不待你回京,批你的折子恐怕都要堆满了紫宸殿的案头。再不收敛些,皇帝就算保你,你也免不了要吃挂落。”


    谢云朔淡笑了笑,道:“相比声望日隆,我宁可落人口实。”


    此番赈灾,本就和?陷阱无异。事情当?然要做好,否则皇帝那关就过不了,但若是做得太周全,以至于上下齐赞,那又是重蹈故太子的覆辙了。


    宗尧之眼皮一跳,很快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才?融入权力场不久的这?位景王殿下,如今,早已是如鱼得水啊……


    宗尧之收回下意识流露出的审视目光,又一次正视了他。


    他顿了顿,继续说起正事:“举事造反的,除却那些不入流的,大的主要有两拨。”


    “西面那拨,我们的人里应外?合,已经将他们打散,东边那拨有点意思,起事的那人姓何,叫何山,仿佛还读过些书,有点谋略,人很难缠。”


    这?也是谢云朔要选择雷霆手段,尽可能迅速地控制灾情的原因?。


    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实在驯顺,但凡还有一点路走,都不会选择落草为寇。民与兵本就天差地别,没有源源不断的补充的话,是无法与成建制的正规军抗衡的。


    不过,从?京城带来的三?千五军营兵士,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如今也用了不少在维持州内秩序上,具体要怎么打,谢云朔还是和?宗尧之再商量了一下。


    正商量着?,廖泽忽然硬着?头皮出来了,言道?有事通传。


    他的手下一向都很懂分寸,若无要紧事,是绝不可能来打断这?样的场合的。谢云朔不自觉眉心一跳,立时?便问:“是砀山村那边的消息?”


    朱家祖宅所在的村子便叫砀山村。


    廖泽愈加沉重地点了点头,道?:“经荣差了人回来,说薛姑娘她……呃……”


    眼见谢云朔的表情骤然冷了下来,廖泽加急捋直舌头,把事情说通了——


    那日夜半,有匪徒袭击朱家祖宅,但因?为有高墙和?经荣等人的戒备,这?伙人未能得逞。薛嘉宜循声出来,见领头的居然是个女子,一时?惊异,问明?她的来意之后,得知他们是跑到附近山上的流民。


    廖泽小声道?:“那女子说,山上不少人病了,他们下来是想找药材,薛姑娘听了,一时?心软……”


    谢云朔很少有这?种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的时?刻:“你想说,她是自己跑到匪窝里去了?”


    这?事儿?听起来还真是她能干出来的!


    一旁的宗尧之跟着?搭话唱红脸,皱着?眉头质问道?:“真是如此?可别是办事不力,叫人都被掳走了还在这?儿?扯谎。”


    廖泽肩膀一缩,心道?,也不是他领的这?差使啊,他只?是个帮忙递话的。


    他束手而立,低头赶紧把锅甩出去:“经荣差来传话的人就候在屋外?,殿下可要叫他来一问?”


    谢云朔蹙眉颔首,叫了人进来,细细盘问了一番。


    “薛姑娘此刻应该没有危险,经统领他们一直紧跟着?她,”被派来传话的护卫仔仔细细地回答着?:“当?时?那女土匪也打不过我们,知道?薛姑娘愿意出手相助之后,也是客客气气地请她一道?的。”


    自己派出去的人有多少本事,谢云朔心里是有数的,这?护卫前面的那番话,他并不怀疑。


    特别是在已经派人与那些民匪交过手后,他更确定他们不会是百战之兵的对手。


    但谢云朔依旧冷冷发问:“既派你们保护,她要做这?样危险的事情,为什么不拦着??”


    护卫垂首,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在旁边廖泽一胳膊肘子的催促下,小心翼翼地开口答道?:“经统领自然是拦了的,可是、可是薛姑娘执意要去……”


    他抬头觑了一眼谢云朔的脸色,方?才?继续道?:“她说,我们是被派去保护她的,不该反过来管束她,即使殿下您在,她也要走这?一趟……”


    谢云朔叫这?话哽得额角青筋都有些在跳了。


    宗尧之见他还能露出这?副神色,不合时?宜地哈哈笑了两声,随即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令妹的脾气,着?实有趣。”


    “不过我看也不必太过担心,若真的是刀山火海,你那手下恐怕也不会被她说动。毕竟,完不成你的命令,和?冒犯她的颜面,可不是一种程度。”


    谢云朔表情稍霁,但面色仍旧不见好转,他又点了一队人,直接让这?传话来的护卫跟着?带去了,要他务必把人送回来——不论这?一次她说什么。


    安排完后,他沉声与宗尧之道?:“我放心不下,还是要去看看。宗将军,这?边需要你支应两天。”


    宗尧之自然无有不应。


    他若有所思地道?:“即使不论私情,殿下也确实该去一趟。”


    谢云朔脚步一顿,问:“此话怎解?”


    “女土匪可不多见,来到临州半月有余,我只?听闻那叫何山的匪头,似乎是有个叫何翠的妹妹……”


    第45章


    雨依旧没停。


    虽然相较于前?段时间的雨势小了许多, 但?山里的日子,还是不好过。


    何翠指挥着?几个和她一样头?戴斗笠、身背竹篓的妇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山腰一处破败的道观。


    而?观中的草庐里, 正半蹲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小娘子。她穿着?一身非常朴实的道袍,整个人却散发?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气质。


    像是一颗夜明珠, 在太阳底下?也?努力发?着?那一点?莹白的光。


    薛嘉宜并没有听到有人靠近的声?音。


    她不太擅长一心二用, 这会儿正在专心分拣着?眼前?的药材。


    直到何翠开口叫她, 她才抬起头?。


    “薛姑娘。”何翠有点?小心翼翼, 也?有点?讨好地道:“这是我们按你的吩咐, 找到的草药, 你看看这些对不对?”


    她是一个圆盘脸的姑娘,个子不算高,身形很?利落,年纪应该比薛嘉宜大一点?,不过看发?式也?未婚嫁。


    薛嘉宜扶着?一旁的板凳站了起来。


    她起身的时候有些摇摇晃晃的,何翠见状,赶忙扶了一把。


    “没事, 就是蹲久了。”薛嘉宜不与她寒暄,直接走过去看她们背篓里倒出来的草药,又往地上那一堆一指:“这些是我挑好的,你们赶紧带回去吧, 照方子熬。”


    圆盘脸的姑娘露出一点?感激涕零的神色,应下?后, 她看了一眼淅沥沥的天色, 又道:“多谢薛姑娘搭救之恩,这天怪冷的,这道观四面漏风, 要不随我们去山上坐坐吧?”


    正说着?,薛嘉宜就打了个寒颤。


    已经?入秋,天气是有些冷的,何况这雨一直没停,然而?她却摇了摇头?,道:“不必了,照我说的做就好。我也?不会把自己置于险地。”


    何翠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赶忙解释道:“我绝没有挟你上山的意思……”


    薛嘉宜不应这句话,只浅浅朝何翠露出点?笑来。


    她心里是有计较的,那晚何翠及她所携的武士试图闯入时,她便感到很?好奇——


    柿子总要挑软的捏,相比普通农户家垒的矮墙,朱家祖宅的院墙几乎可称高峻了,上面还插了些削尖的瓦砾,几个护卫也?是明火执仗地走在外头?,并不遮掩。


    薛嘉宜拦下?要动手的经?荣他?们,询问?何翠来意。


    何翠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只道山上缺医少药,许多人都病了,如今周边的城镇因为遭灾早已戒严,他?们无法进?城,只能往乡间大户碰碰运气。


    薛嘉宜想了想,还是决定和何翠走一趟看看。


    触目所见的情形,和她想象中很?不一样,她以为自己会看到的,再不济也?该是些魁梧的农人,结果却只见到了一群逃上山的老弱妇孺。


    潮湿、泥泞……也?许起初只是一场小小的风寒,但?日子久了,低糜的病气,也?足以席卷这座延绵的山头?。


    但?薛嘉宜也?清楚,如今,谢云朔是朝廷钦差,她既是随行而?来,无论如何也?不好和那些已然落草的流民有牵扯,所以扮作了四处游医的道人,也?只在这半山腰的道观停留。


    大的忙,她也?帮不了,毕竟她并不是什么经?年的老郎中。她只配了几个驱寒退热的方子——尽量用山里常见的一些草药,再教会了几个妇人怎么找去哪儿找,最后再由?她来分拣辨别。


    见薛嘉宜举着?筢子,翻拣着?地上的草药,何翠非常识相地上前?,要一起干活。


    薛嘉宜抿着?嘴笑了,道:“你们先把分拣好的带回去吧,这里我来。记住了,熬的时候别急,一定要等三碗水熬成一碗。”


    何翠没有再推辞。


    不过正要走时,她还是没忍住,回头?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好心?不管怎么说,那晚都是我们抢掠在先。”


    薛嘉宜“唔”了一声?,认真地回答她:“你们所为,当然是错的。可我也?觉得,错不都在你们。”


    何翠瞳孔轻颤,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眉心忽然一皱。


    薛嘉宜也?察觉到一点?不对劲,耳尖微动。


    风雨声?声?,很?容易遮蔽掉其?他?的声?响,但?用心去听,还是能听出来,仿佛是有些人声?在靠近。


    ……


    雨仿佛下?得更大了。


    薛嘉宜坐在马车里,有点?儿局促。


    车外凉风簌簌,车内倒是暖意盎然,一旁的炭盆里,甚至还燃着?香炭。


    方才见他?自风雨中来,身上的蓑衣也叫风刮得不成样子,便知他?是骑马而?来。


    可以想见,这些妥帖的安排是为谁准备的。


    那道熟悉的脚步声?终于回来了,薛嘉宜下?意识猫着?腰站起,但?她的鞋被雨水沾湿了,有些滑,一时没控制好身形,后脑勺咚的一声?磕到了车壁上。


    谢云朔正好撩了车帘进来,见状,眼皮一跳,跨上去扶住了她。


    “哥……”


    薛嘉宜站定,赶紧缩回去,小声?地喊他?。


    这个时候倒是知道该喊什么了。


    谢云朔看她一眼,抹了把眉弓上沾着?的水珠,把蓑衣摘了,随手往车辕上一搭。


    “又想跑哪去?”他?心平气和地问?。


    他?语气还可以,只有那个“跑”字咬得有点?儿重,听起来并不怎么生气,薛嘉宜却敏锐地感受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是哪里不对劲呢?她一时想不明白。


    薛嘉宜低下?脑袋,往角落里靠了靠,小心翼翼地问?道:“哥,你怎么亲自来啦?还有她们……”


    谢云朔淡淡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这些。”


    虽然还有很?多的担心,但?薛嘉宜抿了抿唇,倒也?不敢吭气了。


    谢云朔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她颜色已然有些深的裙摆和鞋面上。


    那破道观四面都是漏的,遮风挡雨的作用实在有限,他?方才又一肚子邪火,是直接把她拎过来的,也?没打什么伞,她有些淋湿了。


    原本教训的话吞了回去,他?递了条干净的细布给她擦脸,又把炭盆移了过来,放到了她跟前?:“把鞋脱了,烤一烤。”


    薛嘉宜仿佛才意识到自己的狼狈,微微一窘。


    她乖觉地往炭盆边挪了挪,捂着?脸,像小猫一样擦了擦。


    见她没有别的动作,擦过脸就朝他?讨好般一笑,谢云朔睨她一眼,重复了一遍:“鞋。”


    也?许是因为她在心虚,也?许是因为他?的口气太过不容置喙……


    所以,尽管这个场合有些不合时宜,薛嘉宜还是鞋尖对鞋尖、磨磨蹭蹭地要把绣鞋脱掉了。


    谢云朔却仿佛还嫌她的动作太慢,直接从裙摆下?捉了她的脚腕起来。


    薛嘉宜呆了呆,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之后,原本叫冷风吹得有些白的脸,霎时间就变成了别的颜色。


    “哥……”


    她别扭极了,挣扎了两下?,未果。


    谢云朔目光沉静,他?把她的小腿架在了膝上,握得很?稳,不许她动,还倒打一耙地反问?道:“怎么不叫殿下?了?”


    薛嘉宜的脸愈发?红了,她支吾了两声?,自欺欺人地别开脸,不去看他?。


    谢云朔仿佛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把她湿漉漉的足衣也?扒了下?来之后,屈指在她胫骨前?敲了一下?,便松开了。


    “薛嘉宜。”他?平静地喊她的大名,把足衣搭在了炭盆上:“我看你是有恃无恐。”


    他?这话没头?没尾的,薛嘉宜下?意识想反驳,最后却只战战兢兢地试探道:“哥哥……你是不是在生气?”


    谢云朔已经?很?清楚她叫他?时的小九九——


    单一个“哥”字,是日常的、没有任何含义的叫法,若是叠起来和小时候一样喊“哥哥”,就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


    他?确实是生气的,然而?注视着?她的眼睛里却不见多少情绪,只反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附近的山头?,除却姓何的那一拨,不知还潜藏着?多少流寇,即使放了人保护她,这世上从来就不存在什么万无一失的可能。


    “对、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薛嘉宜磕磕绊绊地和他?认错:“不过,我假扮是四处游医的道人,没有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就算传出去也?不会影响到你。”


    听到这儿,谢云朔冷峻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好啊。”他?自嘲般一笑,“我连夜赶过来,是怕你牵连,要掐灭你这个隐患,你满意了?”


    薛嘉宜直起脖子,为自己辩解:“我没有这样想你。”


    说完,她低下?眼帘,不自在地搓了搓带着?湿气的一角,小声?问?道:“她们……你把她们怎么了吗?”


    她直接被他?拎到了马车里,不知道后面的情形,早就想问?了。她有些害怕自己伸出援手,反倒害了何翠她们。


    “放走了,改日再来剿灭。”谢云朔面沉如水,道:“这些人的行踪我早就心里有数,不需要利用你。”


    这话一波三折,见薛嘉宜的眼睛一亮又一暗,他?轻哂一声?,道:“入室抢劫的匪徒,你都能动恻隐之心,胆子不是挺大的吗?怎么这会儿在我面前?,反倒怕了起来?”


    到底当了人家那么多年妹妹,即使薛嘉宜不是很?想承认,但?当他?严肃起来,她还是有那么一丁点?怕他?的。


    他?从小就早熟,在朱婉仪去世、和她一起来到严州府之后,更是直接褪去了所有可称稚气的性格。


    而?她因着?体弱,要娇惯一点?。洪妈妈是仆下?,又兼对她十分怜爱,她偶尔任性的时候,只有他?会敲敲她的脑袋,管一管她。


    可现在,听着?他?冷冰冰的话语,薛嘉宜却惊觉,自己怕的,却仿佛不只是他?身为兄长的那一部分。


    她咬了咬唇,脚趾不自觉地微微蜷缩着?,道:“如果……那些人被抓到,会怎样?”


    谢云朔勾唇笑了一下?,仿佛是在笑她的天真:“你确定想听吗?”


    ——主?犯夷族,从犯斩首、俱五刑不等,其?余人等,亦要流放、服苦役。


    换个宽仁的皇帝,也?许结果会好些,可惜的是,紫宸殿上的那位从不是宽和之人,更别提对敢于威胁他?统治的人和事了。


    薛嘉宜的脸白了一白。


    她当然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还是试图道:“哥……可有很?多人都是无辜的,起初也?不过是想活命。”


    “就像方才那何姑娘,她和她的兄长,原本家中不说富贵优渥,也?是过得去的,是贪官看上了她家的祖产,最后……”


    谢云朔今天的耐心看起来不是很?好,他?再度打断了她的话,反问?道:“所以这些话,都是别人教你说的?”


    薛嘉宜抿住嘴,收声?,摇头?。


    谢云朔看着?她,神情冷漠:“体恤别人之前?,你倒不如先想想,为什么附近这么多富庶人家,偏偏抢到了你头?上。”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从来都愿意用最坏的恶意,揣度接近她的所有人和事。


    薛嘉宜垂着?轻颤的眼睫,道:“我想过。”


    她知道,也?许没有那些护卫保护她,她就被劫上山,作为威胁他?的筹码了。他?和她的关系,不算什么隐秘的事情。


    谢云朔眉心针扎般一刺:“你既知道,还要帮她们?”


    “一码归一码……”薛嘉宜为自己辩解:“而?且山上起了疫病,其?他?地方难道就能不受牵连吗?到时候,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疫病?”谢云朔的神色更沉了些:“你既猜到有这种可能,还敢?”


    他?原以为,她只是懵懂,才被贼人哄骗了去,却未想得,她的主?意比他?想象中还要大。


    话音落下?后,车厢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闷,只剩下?炭火偶尔爆燃的声?音,伴随着?马蹄哒哒的响动。


    薛嘉宜闷着?头?,把鞋袜都烤干了,偷觑了一眼谢云朔,见他?抱着?臂,没有在看自己,才把足尖从裙摆下?伸出来,悄悄地穿上了。


    车声?依旧在向前?,她侧过身,往窗外看了一眼,却见并不是回砀山村的方向。


    薛嘉宜怔了怔,问?道:“哥,我们这是去哪儿?”


    “临州府。”谢云朔平静地目视前?方:“我会让人好好盯着?你。回京之前?,不要再想乱跑了。”


    第46章


    薛嘉宜和谢云朔小吵一架。


    然而谢云朔这次是铁了心要管, 任她说什么,脸色都没?有变化?。


    “洪妈妈那边,我会去信告诉她, 不叫她担心。你?老?老?实?实?待在驿馆里,回京之前, 我会再带你?去看她的。”


    谢云朔掀眸看她一眼?, 见她眼?珠子飘来飘去, 一看就是不服, 平静地道:“很多?事情, 不会和你?讲道理。如果今天是旁人发现你?与这些反贼串联, 你?的好心,同样是砍头的罪过。”


    薛嘉宜小声道:“那,你?要砍我脑袋么?”


    谢云朔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唇角,道:“说你?有恃无恐,还真没?说错。”


    薛嘉宜幅度很小地往他身边挪了挪,揪着他的衣角,仰起?脸, 扑簌着眼?睫看他,目露哀求。


    “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的,哥……我和你?发誓,我一定好好待着, 再不出去了。你?罚我都好,别这样……”


    谢云朔并不应声, 只淡淡道:“你?既还愿意叫这声‘哥’, 那我就有资格管你?。”


    他顿了顿,声音渐沉:“要是觉得我不配管你?,也?可以, 我现在就让人送你?回砀山村。”


    薛嘉宜松开手,不吭声了,只低着脑袋,重新挪回了自己的位置。


    他一点也?不疾言厉色,可她却委屈得要命。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委屈什么。


    谢云朔看她一眼?,未置一词。


    她善良、她柔软,这当然很好,他也?会保护她这般难能可贵的底色。


    等到?他坐上至高无上的那把位置,她自然想怎样就怎样。


    但现在,他却还是要压一压她这性子,以免她闯出什么祸来。


    ……


    被送到?临州府的馆驿后,薛嘉宜整个人变得蔫了吧唧的。


    见谢云朔把廖泽都留下来盯着她,她恼道:“你?这是把我当犯人了。”


    谢云朔没?理会她,只和廖泽吩咐道:“除非我另有吩咐,否则,不许她踏出这客舍,若有什么差池,我拿你?是问。”


    他很少把话说得这样分?明,廖泽神?色一凛,抱拳应下。


    谢云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旋即便走了,没?再回头,气得薛嘉宜对?着他的背影打了两记空气拳。


    ——


    见薛嘉宜回来,宗妙谙表现得十分?高兴。


    “你?可算回来了!”她说道:“我一个人都快闷死了。”


    最近阴雨连绵,又兼不太安定,宗妙谙也?不太能出去走动。


    况且临州府远不如京城富庶繁华,新鲜劲过去之后,她只觉得很无聊。


    不过,宗妙谙倒没?觉得薛嘉宜这会儿回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在她看来,能在乡下地界待那么些天,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回房后,宗妙谙扯来一张棋枰,邀薛嘉宜一起?下棋,打发时间。


    薛嘉宜自知心神?未定,这时要下棋,恐怕要被杀得片甲不留,一时没?有答应:“不若明日?”


    “等你?许久了,”宗妙谙自说自话:“我那俩丫头都是我自己教的,我闭着眼?睛都知道是什么棋路,下得好没?意思。”


    见薛嘉宜还有些犹豫,她挽上她的胳膊,道:“来嘛来嘛。”


    薛嘉宜没?再拒绝,最后还是被半推半就到?了坐席上,跽坐在棋枰前。


    她揉了揉脸,深吸一口气,努力在黑白之间定下神?来。


    宗妙谙原本?还存着一点轻视的念头,毕竟她知道,薛嘉宜自七岁之后,就远离京城,是在乡间长大的,不觉得她会有多?厉害。


    然而真正开始对?弈之后,场面却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轻松。


    宗妙谙渐渐也?认真起?来,两个人旗鼓相当,就这么一局,竟是直接下到?了柝声响起?。


    直到?薛嘉宜赢了她,她仍旧有些不可思议:“你?这一手好厉害,是谁教的你??”


    薛嘉宜抿了抿唇,有点儿不好意思说。


    乡间的日子虽然是忙碌的,但总有猫冬的时候。而棋谱之类的东西,朱家的藏书里有的是。


    他有时候自己和自己下着玩儿,有时候也?把她抓到?对?面,教她一个子一个子地敲。


    她没?有回答,但宗妙谙从她欲言又止的神?色中读出了一点。


    宗妙谙“噢”了一声,旋即笑嘻嘻地道:“你?好厉害,是我小瞧了你?。以你?的棋艺,出去做个女师都够了。”


    薛嘉宜没?怎么和别人下过,并不知道自己真实?水平如何,只当这是一句恭维。


    “明儿我们再下。”宗妙谙兀自决定了,又好奇地问道:“说来我一直想问,为什么今年放人出宫的时候,你?没?出去呀?”


    她原想过很多?可能,譬如说那位殿下与这个便宜妹妹感情并不是很好,出宫了反倒没?着落什么的……但眼?下看来,显然并不是。


    薛嘉宜的心咚地一跳,几乎以为宗妙谙是知道了什么。


    见她神色如常、没露出什么奇怪的打量,薛嘉宜轻垂眼?睫,道:“太妃宽和,我在庆安宫待得挺习惯的。”


    宗妙谙当然没把这句话当真心话。


    说实?话,哪怕她是宗家的小辈,有时在那位太妃跟前,都有些战战兢兢的。倒不是说宗太妃如何苛刻,只是她多?年积威在身,寻常姑娘家很难不怕她。


    既没?当真,宗妙谙也?不遮掩,随口就叹道:“可我听?说,景王殿下之前,还特地向皇上请了恩旨,想让成华公?主收你?为义?女。这起?码也?能捞着个县主的名分?,怎么也?比在宫里侍候人强呀。”


    薛嘉宜一怔,下意识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就是破了那桩武备库爆炸的案子之后?”宗妙谙比她更意外:“你?竟然不知?不对?……景王怎么没?有告诉你??”


    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之后,薛嘉宜的眼?睫颤了颤。


    那位成华公?主是皇帝的长女,孀居多?年,一双儿女都没?养大,早早夭折了,驸马的亲族有意过继孩子到?她膝下,她都没?答应。若是能叫她收作义?女,足以让许多?人艳羡。


    她若真的有这一重皇权添作保障,好处也?是昭然若揭——薛永年无法再随意主宰她的婚事。


    这位公?主深居简出,也?不知谢云朔是如何说动她的,又谋算了多?久……


    薛嘉宜的瞳孔仍在闪烁,却不是因为这些。


    此事若成,论辈分?,她可真是她的妹妹了,从情理到?名分?都货真价实?的妹妹。


    可他既然只打算把她安放在“妹妹”这个位置上,那晚,又为什么要吻她?


    难道说,从头到?尾,他都只想要她做文姜,自会去娶他的君王后?


    这就是为什么,他对?这段兄妹关系毫无芥蒂吗?


    薛嘉宜垂了垂眼?,努力掩下自己的表情:“景王殿下的安排,我怎会知晓。”


    宗妙谙眉心微蹙,似是察觉到?了一点微妙的地方,一时却也?说不上是哪儿不对?。


    不过她有分?寸,见状并未追问,只道:“也?许是有别的什么差错吧,我也?只是听?到?了一些传言,未必属实?。”随即又转过话题,轻快地道:“明儿我来找你?,我们继续切磋。”


    薛嘉宜扬起?一点笑,温声道好。


    ……


    府城的驿馆,地方比路上那些宽敞许多?。


    薛嘉宜不再需要和谁同宿,回到?了自己那间客寝卧下。


    檐外的雨,已经停了。


    下雨的时候,她觉得叮叮咚咚的雨声听?久了很烦,可这会儿没?了那些淅淅沥沥的讨厌声响,她心底那些嘈杂的念头,却再也?压制不住了。


    过往的一幕幕自她眼?前闪过,然而最明晰的,却还是月明如水的那个夜晚。


    早春青涩的草木香气里,他俯下身,吻住了她。


    蒙上了回忆的滤镜后,一切似乎变得更难以捉摸。


    彼时不该有的心跳绵延到?了今天,薛嘉宜闭上眼?,想问一问自己究竟在想什么,然而却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


    翌日晨起?,天上的云层虽然还是很厚,但是远山尽处,已经隐隐可见一点阳光了。


    对?于今年过分?多?涝的汛期来说,这是个好兆头。


    薛嘉宜的心情却不是很好,她自房里走出来,一抬头,就看到?廖泽和另一个亲卫,在附近的廊下溜溜达达。


    很明显,这是在盯着她。


    饶是她并不是一个会迁怒别人的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也?狠狠地跺了跺脚。


    廖泽摸了摸鼻子,不无尴尬地别开了视线,打了声招呼:“早,薛姑娘。”


    薛嘉宜鼻子出气哼了一声,道:“不用这样,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如果她不愿意,当时就会顺着他的话回砀山村了。她既然来了这边,自是不会给他裹乱。


    她又不是小孩儿了,难道还要玩什么离家出走吗?


    廖泽跟在谢云朔身侧几年了,知道的比寻常亲兵略多?一点,薛嘉宜这话他可不敢应,只笑呵呵地打着哈哈。


    “殿下也?是关心您。”他说。


    ……


    是哪种关心暂且不论,薛嘉宜也?控制着自己不去分?辨,也?尽量不去想他。


    她和宗妙谙窝在房里,专心下了几天的棋,互有胜负。


    两人都是头一回遇到?这样旗鼓相当的对?手,一时间酣战难休。


    眨眼?间,便过去一旬有余,薛嘉宜也?终于察觉了一点不起?眼?的变化?——


    手谈之时,宗妙谙再没?打探过她有关谢云朔的事情,至多?偶尔问起?,她从前在乡间的生活。


    而许久未露面的谢云朔,也?终于在云销雨霁之时,带着剿寇已尽的好消息,率部重返了府城。


    这几日留守城中的宗尧之,提前出城迎了他一程。


    “一切都好,只一点……不知是否是我疑神?疑鬼。”


    宗尧之骑在马上,并不与他并辔,非常有技巧地落后了半个马头。


    “临近的几座大城里,‘景王’的名号可以说是越传越响,连稚童口中的歌谣,都在赞颂你?的功德。”


    谢云朔嘲讽般笑了一声,道:“这样的招数,他们用得倒是纯熟。”


    宗尧之神?色却是严肃:“招不在新,管用就行。殿下,务必要审慎处置,万不能重蹈当年东宫之覆辙。”


    故太子谢允衡便是栽在这名声上头。


    当年的一场皇家游猎,皇帝不小心坠马受伤、昏迷许久,醒来之后意识也?断断续续的,更是短暂地失明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这种时候,只得由储君监国。


    恰逢流年不利,黄河溃决、发了洪灾,皇帝的病情几番反复,很多?事情等不了他醒。谢允衡当时为了黎民百姓,当机立断做了一些决定,未经圣裁。


    他确实?是有治国理政的天赋的,做多?却没?有错多?。然而等到?皇帝复明、恢复健康之后,一则脍炙人口的歌谣,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京城的黄口小儿口中。


    这当然是很拙劣的伎俩,可架不住每一字每一句的内容,都在往这个重病一场、愈发多?疑的皇帝心窝子上戳。


    谢云朔平视前方大开的城门,目光沉静:“放心,我不是我那心存仁慈的父亲。”


    光风霁月四?个字,从来与他都沾不上边。他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临州府的知府唐洳非常给面子,眼?下甚至已经在城墙下率属官亲迎。


    这也?并不奇怪,在被收拾了一通之后,阖府上下的官吏,见到?这位景王殿下,就像耗子见了猫。


    所以,一时腿软,跪一跪也?不奇怪吧?


    看清唐知府和后头那些官员要干什么之后,宗尧之瞳孔一缩,还没?来得及反应,忽听?得一声很轻很轻的笑声,随即便是一声口哨。


    他偏过头,看向一旁的谢云朔,便见他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摆,不紧不慢地继续驱马向前,似乎早有预料。


    然而口哨声响起?的瞬间,城门两边看热闹的人群中,不知怎地,突然蹿出来了好几只疯狗,竟是直接朝唐洳等人扑咬了过去!


    畏惧和躲避的本?能瞬间占了上风,原本?屈膝欲跪的唐洳等人哪还有心思跪下去?一个个在侍从的护卫下跑得飞快。


    城门口更是乱成了一团,人的喊声和狗的吠叫混在了一起?,带着一种荒唐的好笑。


    谢云朔勒马站定,漠视着眼?前的纷乱,轻轻合掌两声。


    狗倒是还在叫,人却都没?声了。


    他骑在马背上,俯视着眼?前的大小官员,神?色倨傲。


    “灾后庶务繁冗,唐大人倒是有心,还请本?王看了一场马戏。”


    狗已经被人带下去了,唐洳的后槽牙却咬得更紧。


    事已至此,他如何看不出来,这些狗究竟是谁放的?他心底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可恨城门口没?有戒严,才叫这些畜生钻了空子!


    他倒是忘了,正是为了让景王不敬、连朝廷命官的拜礼都敢消受的名声传扬出去,才引得诸多?百姓在此围观。


    唐洳狼狈站定,朝马背上的谢云朔一揖:“殿下神?勇,不过半月就已肃清匪寇,若能博殿下一笑,也?是下官之福。”


    谢云朔骑马掠过他身边,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你?老?实?一点,是在给自己积福。”


    ……


    城门处的小插曲,结束得很快。


    贵人们之间的小小官司,没?有影响到?百姓看热闹的心情。


    有胆子大的揣了荷包、香囊,想扔给马背上那位轩若霞举的景王殿下,然而觑见他眉眼?间的冷冽神?色,却都犯了怵,没?敢这么做。


    谢云朔对?此毫无所觉。


    大队的兵士进不了城,要继续在城外安营。他把这件事交给了宗尧之,先?去了官衙一趟,把该押的人盯着押进了大牢,才再回了馆驿。


    甫一到?驿馆里,谢云朔便叫来了廖泽。


    他会问什么,不言自明。


    几句话功夫,廖泽就答完了,主要是薛嘉宜这段时间确实?安分?极了,没?什么好说的。


    谢云朔稍一颔首,又吩咐道:“这里不用你?再盯了,你?去府衙一趟,和那边的狱卒仔细交割,尤其是姓何的那几位。”


    廖泽会意,抱拳道:“是,属下一定盯着他们,一个个签字画押。”


    谢云朔抬了抬手,示意他退下之后,正要转身,却自余光瞥见了有人躲在角落。


    ……认出是谁,真是毫无难度。


    谢云朔轻轻一挑眉,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什么时候学会的偷听??”


    被发现了,薛嘉宜低着眼?帘,不情不愿地从角柱后走了出来。


    “没?有偷听?。”她为自己辩解:“我听?他们说,你?就要回来了,想在这儿等你?。是你?在忙,没?有发现我。”


    成他的错了,谢云朔轻笑一声,也?不反驳,只掀眸看她一眼?,问道:“找我要说什么?”


    这段时间,确实?太拘着她了。谢云朔想,风波已平了个七七八八,各处堤岸上的钱粮、人事也?都调度了起?来,如果她想要去哪里转转,他倒是都可以奉陪……


    不过不能是立刻马上。


    他在山里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天,回程时虽然简单捯饬了一下,但想来形象依旧好不到?哪去。


    他本?来是打算,沐浴更衣之后,再去找她的,未料得她直接就找了过来。


    薛嘉宜抿了抿唇,显然是有些欲言又止。


    谢云朔的眉梢忽然有些沉,果然,紧接着便听?见她轻声开口:“我只是想问……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些……人?”


    她似乎纠结了一下,该不该管那些人叫流寇抑或者土匪,最后却只用了“人”。


    谢云朔垂下了眼?睫,黑漆漆的瞳仁却就着这个低垂的视角,定定地看着她。


    他忽而反问:“你?想为谁求情?”


    第47章


    薛嘉宜没?能说出自己的答案。


    在她开口之前, 谢云朔只平淡地告诉了她一件事情。


    “治水自有能臣,皇帝命我?为钦差,是为了稳定局势, 而不是……”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替谁主持公道。”


    任她有什么话想说, 都?叫这一句给堵回去了。


    谢云朔本不想与她直接说这些, 然而薛嘉宜上回的自作主张, 叫他意识到, 有些话也许残忍, 她却也应该知道。


    见她低下脑袋, 不自觉绞着袖角,谢云朔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同情她?”


    薛嘉宜抿住唇,没?有回答,只敷衍道:“只是可怜走投无路的人而已,没?有旁的原因。”


    谢云朔不太相信她的这番说辞。


    她还没?有心?软到无的放矢的地步,背后一定有其缘故。


    然而眼下的氛围实在不适合追问下去,谢云朔难得地叹了口气, 温声道:“世上可怜之人何止万千,不必想这些了。等事情处理完毕,我?带你出去转转、散散心?,或者……再去砀山村住两天。”


    至于是什么缘故博得了她的怜悯, 他自会去查。


    薛嘉宜没?有直接拒绝,也没?有点头, 只别?过脸道:“你公务繁忙, 不用为了我?腾时?间。你方才说的道理,我?心?里都?明白的。”


    ……更明白他所在的视角,已经?和她不同了。


    她的语气尚算平和, 听不出太多抵触的意味,谢云朔便没?深想,只轻松地道:“既说好了继续做兄妹,小事而已,兄长总该作陪。”


    薛嘉宜眼睫轻颤,忽又想起了宗妙谙之前所说的,他没?有告诉她的那些安排。


    她忽然很想问一问他,他口中的兄妹,是否只是遮掩一切的窗户纸、掩耳盗铃的遮羞布?


    他到底……想如何待她?


    然而这些话终究是堵在了她的喉咙,没?能宣之于口。


    ——


    廖泽前后往公衙里跑了几趟,总算交接完了,回来与谢云朔复命。


    他说话做事一向干脆利落,三言两语便将情况叙述得分?明,说完又道:“殿下,还有一事……”


    谢云朔端坐在堆积如山的案牍前,没?有抬眼:“说。”


    他手上拿着的公文,事关?京中拨付下来的第一批整修河道的银两,数额巨大,必得他亲自过手。


    廖泽垂手道:“那匪首何山说……有要事想与您当面一叙。”


    谢云朔闻言,这才放下手中的案卷,挑了挑眉。


    这个叫何山的男人落草为寇之前,是个商户之子,只可惜后来家里遭难,又恰逢风雨来袭,灭了他最后一丝走正路的可能。


    他读过书——没?准还读过几页兵书,在他的同道中人里,算是比较难缠的了。


    当然,这点难缠,落在经?历过真实战场的谢云朔眼中,并不算什么。


    “他凭什么让我?去见他?”谢云朔反问。


    廖泽答道:“他说,他手上有一份很要紧的东西,想交给殿下。”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大概率只是故弄玄虚。


    谢云朔现?下忙得要死,本不该应,然而他却忽然想起薛嘉宜之前欲言又止的神情,又想起何山是有个妹妹的。


    他眸光微动,复又收敛神色,重新垂眸看向手中的公文,道:“把他提来。”


    ……


    廖泽很快便把大牢中的何山提溜了过来。


    简单的交谈过后,谢云朔弄清楚了他意欲何为。


    “你的意思是……”他话音稍顿,继而加重了一点语气:“要用你手中,搜集到的州府官员的贪污罪证,换你妹妹的性命。”


    何山叩首道:“是。”


    和其他被牵连到的女眷不同的是,何翠是真切地参与到了其中的,甚至算是个头目,因她女子的身份,名声还颇为响亮,怕是难以免死。


    谢云朔自嘲般轻笑一声,忽然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因为你拿出的……所谓罪证,就饶恕你的妹妹?”


    身体健康的人在大狱里头待上几天,也要被磋磨得形容枯槁,更别?提何山被押的时?候已经?受了伤。


    这会儿听眼前唯一的救命稻草这么说,他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今岁之灾,本就因他们贪污河道工程款而起……”何山嗫嚅道:“我?听闻殿下有仁德之名……”


    好天真的一个人,谢云朔心?想。


    不过他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看着何山,直到他没?话说了,枯黄的眼眶里淌下两行干涸的泪。


    直到这时?,谢云朔才淡淡道:“和我说说,你家里的事情。”


    何山一愣,下意识张开了干裂的唇。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故事。


    何家薄有家资,却无有靠山,被当地贪官看上,意图杀人夺产。


    罪名总是好罗织的,到这一步,何父想着的也是保住全?家性命,未料得那贪官赶尽杀绝,还看中了他家的女儿。


    能做出这种事情的贪官,对于平素朝廷拨下的河道款项,更是没?有不敢伸手的道理。


    席卷天地的大水冲垮了堤坝,家破人亡、走投无路之际,何山带着妹妹遁入了山林,而后便有了今日。


    说到这儿,何山几乎不抱期望了,结果却听得上首尊位上,那个身着月白常服的清隽男子,淡淡开口了。


    “你是首恶,今岁年?前,会被押入京中,明正典刑。何翠也是一样。”


    皇帝日渐昏聩,心?力?不足,这片土地上滋生?的民变越来越多,不独哪一个州府。所以这一次,他格外地想要以严刑峻法,杀鸡儆猴。


    “不过……此去京城数百里,总会有意外。”谢云朔平静地俯视着他:“本王听闻了你在乡野的声名,都?说你是义士,起事之前,也多有任侠为友。”


    其实也是这份不同于流寇的豪气害了他,成了他非死不可的理由。


    何山不是蠢人,他瞳孔微缩,恍然抬头:“殿下的意思是……”


    ——他会高抬贵手,而他可以联络旧友,救他的亲妹。


    谢云朔瞳孔幽深,声音里依旧无有情绪:“这也有可能是我?抛下的诱饵,你自己考虑。”


    “另外,本王还要提醒你一句,一旦事成,天子之怒,只会更加猛烈地烧燃到你身上。”


    何山没?有犹豫。


    像是怕谁反悔似的,他当即便再次长叩在地,郑重道:“殿下大恩,今生?难报,来世结草衔环……”


    谢云朔淡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你该谢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妹妹。”


    何山一怔,然而谢云朔显然没?有解释的心?情,一记眼风扫过,廖泽会意,把他架走了。


    秋意渐深,窗前细风静静,如山的案牍叫烛火拖出了摇曳的影子,谢云朔重新坐下,拿起文书,平静地翻过一页。


    只有风险,没?有利益的事情。


    权当是他,成全?了一点她的恻隐之心?。


    ——


    灾情渐渐平定,府城内如何暗涌不提,这群穿红着绿的官员们,面上倒是都?过得去。


    知府唐洳做东,又邀了临近州县里乌纱帽犹在的同僚一起,办了一场庆祝的宴席。


    这场庆祝宴的主角是谁,不言而喻。当然,京城来的其他人也不会被落下,驻扎城外的兵士们,也被赏了牛酒。


    薛嘉宜对于宴席兴致缺缺。


    或者说不只是宴席,人多的场合,她向来都?是能避则避。


    但宗妙谙快要闷坏了,而她此番远道随行?,本就抱着难以明说的目的,更加不会错过谢云朔会出席的场合。


    “和我?一起去吧。”宗妙谙摇了摇手里的帖子,道:“不然席间我?都?没?人说话。”


    薛嘉宜应下了,她看着那张洒金的字笺,不无好奇地问道:“是谁专程给你下了帖子?”


    宗妙谙微微一笑,道:“最近天气不错,清闲无事,我?与这临州府的几位夫人贵女小有交际。”


    时?下对于未婚女子的约束不算严苛,她是跟着宗尧之这个伯伯正大光明来的,可以大大方方地应酬。


    渐凉的秋风里,二人一起乘马车到了唐府。


    宫里的排面都?已经?见过许多,然而薛嘉宜叫仆役引领着踏进唐府之后,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


    黛瓦参差、叠石嶙峋,触目不见金银堆砌,每一重景却都?是可圈可点,浸透了富庶荣华。


    宗妙谙与她交换了一个同样震惊的眼神,低声道:“恐怕比起京城国公的府邸,也不遑多让。”


    薛嘉宜也把声音压得极低:“这种时?候还这般铺张,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即便灾情已经?得到控制,但是治下出了这种事情,等钦差回京上奏,这唐知府总也免不了被降罪,只是程度轻重问题。


    宗妙谙若有所思地环视了一圈,低低回道:“也许就是为了向宾客,展现?自己的实力?,不想被墙倒众人推。”


    此行?所携大小官员,可不都?是谢云朔一人之扈从。


    两人没?有再聊下去。


    入席后,宗妙谙与附近打过照面的夫人小姐,浅浅客套了一会儿,薛嘉宜连此节都?不必,没?人认识她,安定坐下后,手便摸向了面前的那碟菱粉酥。


    直到今晚的主角,与唐洳等一到入座,席间才渐渐安静下来。


    谢云朔今日虽不至于朝服盛装,但也穿得正经?了些,他腰束革带、头戴玉冠,潇潇然一身青碧的圆领袍,在一众高冠博带的中年?文士之间,愈发显出一身龙章凤姿的气度。


    薛嘉宜不是第一次用这样的视角看他,视线却还是不自觉被他牵引许久。


    但她的神色并不突兀,事实上,席间不少人——尤其是屏风这边的女眷们,有不少都?向他投去了这样的目光。


    高官们的谈话声,传不了这么远,薛嘉宜很快就收回了视线,又摸了一块马蹄糕。


    已经?开席,婢女们鱼贯而入,上了酒菜。


    园子都?这般豪奢,宴中的酒菜自然也简朴不到哪去,每位宾客面前的菜色甚至都?有分?别?。


    上菜的婢女退下之后,宗妙谙给自己斟了一小杯,一闻便皱起了眉。


    “噫——”她鼻子皱得比眉毛还厉害:“我?最讨厌这石榴的味道。”


    薛嘉宜看了一眼自己眼前的酒壶——酒液澄澈,带着点紫色,于是道:“那我?们换换吧,我?这壶果子露仿佛是葡萄酿的。”


    毕竟是做客,不好劳动主人家更换,宗妙谙欣然应允,随即又忍不住笑道:“你倒是诚心?实意来加餐饭的。”


    薛嘉宜抿唇一笑,给自己斟了一杯石榴酒,道:“既是佳肴,又何必浪费呢?”


    这果子露的味道还不错,不过薛嘉宜自知酒量浅薄,饮完这杯后就放下了,没?有再添。


    席间丝竹声渐起,众宾喧腾,渐有人离席酬酢。


    宗妙谙在这种场合,自然不会只枯坐席枰。她端起酒盅,想了想,往屏风另一边的主位去了。


    身畔空了下来,薛嘉宜放下牙箸,单手支腮,揉了揉有些发紧的额颞。


    是那石榴酒太上头的缘故吗,她怎么感觉脑袋晕晕沉沉的?


    秋风虽凉,筵间却是暖意融融,薛嘉宜被熏得越来越恶心?,侧过身,问一旁的婢女:“请问,你们这儿有醒酒的汤药吗?”


    婢女垂眉敛目,温声答道:“后室有备,请随奴婢来。”


    薛嘉宜用力?摁了摁指侧的关?冲穴,勉强定下神,随婢女一道去了。


    ——


    屏风后的另一端,此刻喧嚣远胜女眷这边。


    宗妙谙深吸一口气,施施然朝宗尧之走去,举杯道:“大伯伯,侄女今日,想敬您一杯。”


    宗尧之的位置在谢云朔下首,也簇拥着不少人。


    眼见这同宗的侄女儿醉翁之意不在酒,宗尧之笑笑,举杯饮罢,复又起身道:“既过来了,怎么能只敬我?一人?来来,咱们一起敬景王殿下一杯——”


    宗妙谙适时?垂了垂眉眼,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娇羞之态。


    她亦步亦趋地上前,抬眸之际,正好撞见谢云朔掀起眼帘看她。


    他的瞳色很深,像一泓深泉,叫人看不清泉底的颜色。


    宗妙谙的手指不自觉颤了颤。


    若非方才敬宗尧之时?,她已经?啜了一口,恐怕杯中淡紫的酒液,都?要倾洒出来了。


    明明年?纪相仿,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她却没?来由地有些畏惧。


    不过没?关?系,这不重要。


    她为的从来也不是一个男人,而是她的前程。


    宗妙谙努力?平复了心?情,保持着一抹从容的笑意,朝谢云朔举杯。


    谢云朔勾了勾唇,应了她这一杯,却未沾唇。


    毕竟是男宾的地方,宗妙谙不好久留,刷过脸就退下了。


    谢云朔倒是循着她去时?的方向,往还在那儿嚼嚼嚼的那道身影瞄了一眼。


    他低眉笑了一声,笑意倒是终于泛至了眼底。


    “唐大人。”谢云朔忽然问一旁的唐洳,“不知贵府的庖人,是何处请来的名厨?”


    唐洳不知他怎有此问,不过还是笑呵呵地开口回答了,仿佛那天在城门口,差点被狗咬了的人不是他一般。


    唐洳颇为自得地介绍了两句,随即便大度地道:“……殿下若喜欢,我?送两个与你一起回去便是。”


    谢云朔维持着还算和善的笑意:“多谢唐大人好意,某只怕……养不起唐大人的人。”


    他仿佛只是闲话,又举起了那只青瓷的酒盅。


    玉一般的光泽点缀在他骨节分?明的指间,十?分?得宜。然而这次,他却连唇都?未沾。


    谢云朔斜了唐洳一眼,道:“唐大人仿佛很关?心?,本王喝不喝你这儿的酒?”


    他仿佛玩笑,指间盘玩着的小酒杯,却教他重重一搁——


    突兀的一声脆响中,唐洳眉心?突地一跳,他还不及反应,便听得谢云朔笑道:“下春.药算是什么本事?不如下点乌头、砒霜,好叫我?暴毙当场啊。”


    他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唐洳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他张口结舌了一会儿,才憋出句话来:“即使殿下亲王之尊,天潢贵胄,也……也不好平白污臣清白吧……”


    “说笑而已,唐大人怎么真的紧张了?”谢云朔挑了挑眉,抬手道:“来,替我?给唐大人满上,我?敬他一杯——”


    廖泽绷着一张快绷不住的脸,提起谢云朔案前的酒壶,给唐洳的酒盅斟满了。


    见他脸色凝滞,谢云朔眸间的笑意,也渐渐收敛了。


    “噢……本王明白了。”他下颌微扬,敛眸道:“唐大人是嫌酒盅太浅,要满饮此壶。”


    唐洳额角渐生?冷汗,起身欲走,却见谢云朔身后的侍卫,静静将剑推出了半寸。


    谢云朔平静地看着他,道:“请吧,唐大人——”


    ……


    唐洳饮尽了那壶成分?不明的酒液,在家仆的搀扶下,狼狈离席了。


    席间依旧热闹欢腾,纵使有关?注着这边的,也只以为这位知府大人是去醒酒去。


    见谢云朔的眉目依旧凌冽,不见得色,宗尧之乐得笑了两声,道:“我?半生?所见之人,殿下是最持重的那一个。”


    若不是见过他有别?的表情,宗尧之都?要怀疑他是面瘫了,这都?能绷得住。


    谢云朔看着那只空酒壶,眉稍微动:“我?只是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即使他真的饮下,那又如何?


    世人对男人名节的要求,近乎于……没?有要求,纵使他真的乱性,也不过徒增逸闻笑谈耳。


    宗尧之是武人,懒得揣摩那么多,只耸了耸肩,道:“下三滥的人,自然是使下三滥的招,能懂他想什么才怪了,也许只是想让你丢个丑。”


    几句话的功夫,廖泽已经?回返过来,他附耳与谢云朔说了句什么。


    谢云朔原本封冻的脸色,突然就变了。


    ——


    薛嘉宜揉了揉自己发紧的后脑勺,跟着唐府的婢女,穿过两弯月洞门,来到了后头的园子里。


    虽说此地僻静,但也三三两两有些吹风赏景、兼之醒酒的宾客,并不是无人处,薛嘉宜心?下稍安,这才收回打量的目光。


    “小姐可要躺一躺?”婢女领她进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客厢,低声问着。


    薛嘉宜抬起已然非常昏沉的脑袋,用力?地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坐一会儿就好。”


    这里是别?人的府邸,虽然旁边有贵妃榻,可怎么也不好在这儿卧下。她把自己缩进了一旁的圆背交椅里。


    “那您稍坐会儿,奴婢这就去端醒酒汤来。”


    轻悄的脚步声渐渐退了出去,咔哒一声,婢女轻轻掩住了门。


    过于安静的环境内,身体的感受仿佛被加倍放大了,薛嘉宜只觉眼皮发烫,喉咙里更是焦渴异常。


    是喝多了风,有些着凉了吗?


    她抬起手背,摸了摸自己额上的温度。


    很奇怪,一点也不烫。


    可她却越发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滚沸,喉咙里的水分?,更是像被蒸干了一样。


    好渴……


    那婢女怎么还没?回来?


    薛嘉宜努力?睁大了眼睛,看清了茶壶在长桌的另一端后,挣扎着站了起来,可就要够到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砰的一声——


    她腿脚一软,眼见就要顺着桌沿、跌到地上,一双长臂却是横了过来,拦腰环起了她。


    这双手臂的主人,仿佛在唤她的名字。


    薛嘉宜吃力?地抬起眼睫。


    看清了眼前人是谁的瞬间,尽管意识朦胧,她还是朝他笑了一下,轻声唤道:“哥。”


    谢云朔闭了闭眼,把她无意识攀住他衣领的手,攥在了掌心?里。


    好烫……她平时?微凉的指尖,都?是烫的。


    言语已经?无法形容谢云朔此刻的心?情,他压下剧烈起伏的心?绪,什么也不去想,只尽力?放轻了自己的声音,以免吓到她。


    “难受吗?”他问她:“我?带你走,好不好?”


    薛嘉宜已经?不太能听清他说什么了,只低低地重复着:“渴……渴……”


    她已然阖眸,滚烫的侧脸更是用力?地贴向了他的心?口,而那股焦渴的感受,仿佛也一路熨至了他的喉间。


    谢云朔单手把她圈在怀里,探手倒了杯茶。


    然而她像是已经?烧昏了头,连齿关?都?无意识紧闭着。


    清凉的水珠顺着她下颌的弧度,安静地滑入了她的领口,她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抖得更厉害了。


    眼见半杯水下去,也只稍沾湿了她的唇,谢云朔脑子一热,心?里忽然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屈指蹭了一下她发烫的耳廓,俯身,撬开了她的唇。


    第48章


    事情俨然滑入了不受控的深渊。


    等谢云朔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 他已然尝到了她唇上口脂的味道。


    是一种淡淡的、晨雾一般的甜。


    轻软的唇、窈窕的腰,感受到的一切真切而又荒谬,而她无意识地攀着他的脖颈, 甚至还?在回应他。


    谢云朔恍然回过神?来。


    不应该在这?里,也?不应该是这?个时候。


    闪烁的瞳光一点点沉了下来, 他把?仍在无意识唤他哥哥的人儿?团团抱起?, 解了风衣覆在她身?上, 大跨步走了出去。


    廖泽候在廊下, 见谢云朔出来, 头抬到一半, 瞥见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之后,赶忙把?头又垂了回去,不敢再看:“殿下,我们现在……”


    谢云朔缓缓呼出一口气?,克制着脑海中叫嚣着的那个念头。


    她是不清醒的,可他不是。


    他是她的兄长,是这?世?上最该保护她的人。


    若趁着这?样?的时机沾沾自喜, 那他所为,和直接下药伤害她又有什么区别?


    谢云朔紧了紧扣在她腿弯上的手,阔步往前,一字一顿地道:“去找临州府最好的郎中来, 回驿馆。”


    ——


    四四方方的楹窗外,天?色甚至还?未完全黯淡。


    须发皆白的老郎中答得战战兢兢:“殿下, 这?位小姐所中的……不算是毒……”


    这?间寝屋, 是馆驿内最大的一间,然而饶是如此,那道正坐着的身?影站起?朝他走来的时候, 老郎中还?是叫这?股威势所迫,打着哆嗦后退了两?步。


    “不是毒……”谢云朔紧皱着眉,问:“那是什么?”


    老郎中垂着头,答得很小心:“是一点助兴的东西……秦楼楚馆里时现此物,两?方都服下此药的话,会加剧床笫间的……”


    谢云朔不想听这?些腌臜事情,打断了他的话,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只?告诉我,可否伤身?,又该如何解。”


    “如若不解,自然是伤身?的,残留在脏腑间的药性,还?会使人成瘾。”老郎中顿了顿,偷觑了一眼这?位景王殿下的脸色,把?头垂得更低了:“要解的话,得与另一个同样?服下此药的人,阴阳调谐才是……”


    谢云朔眼皮一跳,追问道:“没有别的办法?”


    老郎中擦了把?冷汗,道:“蒙殿下垂询,只?是老朽昏聩,这?解法……确实只?知道这?么一件……”


    颤颤巍巍的老郎中很快被请了出去,附送一笔可观的封口费,随即,一只?粗制滥造的药葫,便被献于谢云朔的案前。


    而加紧从不同方向探听得的说法与答案,皆与这?郎中所言大同小异。


    谢云朔闭了闭眼,把?小小的药葫攥入了掌中。他的神?色无有变化,指节却用力到发白,像是要直接把?这?葫芦给捏碎掉。


    他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窃喜,只?平静地吞掉了那枚丸药,越过屏风,走进内间。


    ——其实诸般考虑都是多余的,不是吗?


    不论今时还?是往日,他从来也?没有想过将她奉送给任何人的可能。


    既如此,还?装什么正人君子?


    正在服侍女郎擦身?散热的婢女见他进来,赶忙退了出去。


    屋内变得更安静了,床帏间,只?剩下薛嘉宜稍显粗重的呼吸声。


    她刚刚吃了一副发散的药,又换了轻薄的罗衫、擦了身?子,灼然的热意消退许多,可却仍在昏沉之中,不见醒来。


    原本莹白的脸颊依旧酡红如醉,连眉心都是紧蹙着的。


    谢云朔在床沿坐下,抬手,轻轻抚过她的侧脸:“委屈你了……”


    他将肺腑间最后一丝压抑的浊气?也?呼了出去。


    克制才需要决心,而做下这?个选择,并不需要半点毅力。


    他收回手,她却像是有所感知,紧阖着的倦睫无意识一抖,突然循着他的动作侧过身?,抓住了他的手腕。


    “哥……”


    她低喃着,侧过脸,往他的手心里蹭了蹭,满是依恋。


    谢云朔翻身?入帷的动作顿了顿。


    他低低地问道:“怎么在梦里也?要喊我?”


    她樱粉的唇轻轻翕动着,仿佛是在回答,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谢云朔抬起?另一只?手,轻柔地拨开了她汗湿的鬓发,随即俯下去,几乎与她鼻尖相?对,想听清她在说什么。


    “别……不要走、哥哥……”她双目紧阖,呜咽着说:“你不能……不能留我一个人。”


    谢云朔的瞳仁颤了颤,眼底本就幽深的颜色,蓦然翻腾起?一浪深过一浪的潮涌。


    他深吸一口气?,然而情绪却无法平复,他再没有想任何事情的余力,勾下腰,用最原始最本能的方式,紧紧地抱住了她。


    “不会的——再不会的。是我不好,叫你做噩梦了。”


    他一点一点收紧臂弯,直到彼此胸腔里的最后一丝空气?也?被挤压出去,直到彼此的心跳同谐共振,仿佛从未存在过的血缘,在这?一刻,真切地存在。


    所有的考量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谢云朔扣在她背脊上的手用力到发颤,就着这?个姿势,深深地吻向了她。


    她回应着他的吮吻,对即将面临的危险一无所觉,气?息都是绵软的。


    唇也?又轻又软,像乳酪一般,大概噙久一点,都要化掉了。


    谢云朔有点想让她化掉,想了想,又有点舍不得。


    他的体温也?在逐渐升高?,如今紧贴着她,竟也?不觉得烫了。


    他松开她一点,转而捧起?她的脸,在这?张粉润的面颊上,很幼稚地啄了一下。


    “只?有我配。”


    “也?只?有我可以,浓浓,只?有我——你的哥哥,能对你这?样?。”


    即便知道这?种时候,她并不会给他清晰的回应,他却还?是如此压着声音,凑在她的耳边低语。


    当然得是他……


    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


    黑鸦鸦的发丝流淌在他指间,谢云朔轻轻解开了眼前这?件水色的罗衫,没有发觉,听到“哥哥”二字的时候,她纤密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他低着眼睑,正要解掉最后那根碍事的衣带,一双素白的柔荑,忽然就虚软地搭在了他的肩上。


    其实并没有多少抵抗的力气?,但?是绕在系带上那骨节分明的手指还?是顿住了。


    谢云朔垂眸,看着叫他拢在身?下的人。


    她漂亮的眼睛里依旧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模糊的视线中,却挣出了一丝微弱的焦点。


    她的眸中,好似秋水濛濛,又透着十?分的纯粹,已然看清了他是谁。


    抵在他肩上的掌根轻轻用力,做了他十?六年妹妹的女郎抿了抿唇,急切地呼吸着。


    “不可以,”薛嘉宜偏开脸,声音里透着哽咽:“不可以是你,哥哥。”


    第49章


    薛嘉宜没有完全清醒。


    她?的意识仍旧是一片混沌, 像一缶烧得滚开的米粥,咕嘟咕嘟,冒着粘稠的泡。


    谢云朔屈指轻蹭她?的面颊,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是哥哥?”


    他努力放柔了声?线问她?,瞳底里却满是压制不住的低沉郁色。


    薛嘉宜没有回答。


    她?的眼?睫抖得厉害, 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为什么?


    正是因为他是她?的哥哥啊!


    朝夕相处、日夜与共的十六年, 从牙牙学语到长大成人……她?和他是一窝长大的鸟儿?, 除却那根不曾分享的脐带, 他们什么也不差。


    现在, 他居然来问她?, 为什么不可以是他?


    谢云朔似乎没有察觉她?胸口的剧烈起伏,又或者察觉到了,但?视若无睹。


    “别?怕,浓浓。”他俯下去?一些,贴着她?的脸蹭了蹭,近乎诱哄般道:“我不会伤害你的。”


    “哥……”她?闭上了眼?睛,泛红的眼?尾有清泪溢出:“不是答应了我, 继续做兄妹的吗?”


    谢云朔勾起一点她?的下巴,低声?道:“是兄妹……就不可以了吗?”


    他凑到她?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很清浅的擦碰,相比旖旎, 更多的是安抚的意味。


    谢云朔没打算继续加深这?一吻,刚想撤回, 却在她?的唇边尝到了咸涩的味道。


    他微微一怔, 抬眸,却见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泪水正大股大股地涌出她?的眼?眶。


    “我不要!”薛嘉宜大哭着, 用力推开了他:“你只能是我的哥哥,你不能……”


    见她?掙扎着要爬下榻去?,连自?己衣冠不整都不顾了,谢云朔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就有这?么不希望,此?刻的人是他?


    谢云朔坐起身,扣住了她?莹白的肩膀,一把将她?重新扣倒在了枕褥间。


    “你这?个样子,还想去?哪儿??”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骨节分明的长指,却死死抓在她?的肩头。


    他攥得很用力,用力到薛嘉宜疑心自?己的胳膊都要被卸掉。


    是痛的,却正好叫她?清醒了一点。


    她?不能做会让从前和以后的自?己都后悔的事情。


    薛嘉宜紧咬着唇,一声?痛也不肯呼,唯有泪水依旧在无知无觉地蔓延。


    “放开……你既不打算做我哥哥,又凭什么管我!”


    “凭什么管你?”谢云朔扬眉重复了一遍,屈膝抵入她?两膝之间,面沉如水:“凭我在母亲面前发过?誓,要保护你一辈子!”


    不说还好,一听到“母亲”二字,薛嘉宜像是被火燎了一般,剧烈地打着颤,整个人霎时间便陷入到一股灭顶的羞恥之中。


    梁祝可以化?蝶双栖,张生和莺莺也可以终成眷属,可这?一切的前提是,阻碍他们的东西?,不是伦理与道德。


    莫说世人如何?看待,就是他年到了阴曹地府,她?又该如何?面对母亲,向她?坦诚,自?己竟对自?始至终都当兄长看待的男人起了妄念,有了不伦之情?


    “你竟还敢提母亲!”薛嘉宜抬起模糊的泪眼?,含恨看他:“你就是这?样保护我的吗?”


    “我为什么不敢?”谢云朔屈指绕紧了她?的小衣系带,唇边讽笑更浓:“难道我现在去?给你找别?的男人来解药,就是对得起你了?”


    他这?话说得格外咬牙切齿,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然而?薛嘉宜却像是听不出他话里的危险意味一般,犹自?含泪看着他,紧咬着牙道:“当然——至少别?的男人,我没管他们叫过?哥哥。”


    谢云朔的瞳光不住地闪烁着,眸底却陷入了一片阒然的平静。


    他仿佛被她?的话刺穿了,下颌微昂,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沉默伴随着居高临下的俯视诡异地蔓延着,薛嘉宜不自?在极了,正要偏开脸,他却固执地扳起了她?的下巴,在她?闭眼?之前,径直吻了上来。


    他的呼吸扑在她?脸上,带着她?再熟悉不过?的、独属于兄长的气息。


    从前叫她?无比安心的气息,俨然染上了一股危险的意味。这?一次,他没再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


    带着薄茧的手掌紧扣在她?的后颈,她?条件反射地仰起头,却只叫他将她?的一切攫取得更加彻底。


    此?刻她?才惊觉,他先?前落下的蜻蜓点水般的吻,只能算是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混沌的视野中,令她战栗的轻抚沿着脊骨寸寸下移,灵魂深处仿佛有白焰炸开,意识到谢云朔在做什么的瞬间,她?睫毛轻颤,艰难地找回了声音:“哥……”


    她?的脸上霎时间便没了血色,唯有眼?眶通红,翕张的嘴唇吐不出完整的字句,连推开他都忘了。


    “你看——”谢云朔平静地俯视着她?,微笑着朝她?展示指间的那一点晶莹:“你对我不是没有感觉。”


    他明明已经支起身,未再桎梏着她?,薛嘉宜却觉得喉咙像是被他攥住了,紧到不能呼吸。


    她?通红着眼?,狠狠地别?开了视线,他却连这?一点窝囊的报复都不能容忍,用另一只手合握住了她?一双手腕,提起来扣过?了她?的发顶。


    “看着我。”谢云朔又俯了下去?,凑在她?耳边轻喃那个过?分亲昵的名字:“浓浓,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薛嘉宜无法忍受这?个近乎于向他展示自?己的恥辱姿态,死死地闭上了眼?。


    “难道我该看着自?己的哥哥,怎么凌犯我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微颤,却一个字比一个字更冷:“你别?自?作多情了,换了别?的谁来,我只会更……”


    字字正中眉心,谢云朔额角的血管一跳,先前一直勉力维持着的冷静,顷刻之间,荡然无存。


    “是我对你太温柔了吗?”他低下头,恶劣地咬住了她?的唇,“以至于叫你觉得,你有得选。”


    ……


    楹窗外,暴雨瓢泼而?下,像是要洗去?所有的痛苦与欢愉。


    药性已解,薛嘉宜已经沉沉睡去?。她?呼吸均匀,眉心也不再紧蹙,大概只是倦极。


    仿若宣泄的雨声?里,谢云朔拧干浸了温水的细布,细细地为她?擦拭。


    他已经恢复了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唯有眼?神掠过?那些挼痕与红印的时候,会微微闪烁。


    他其实?分不清楚,到最后,他的失控到底是因为什么。


    谢云朔把细布搭回了铜盆边,擦了擦手,轻轻拧了一下她?的脸颊。


    ……果然没醒。


    她?发出了一点含混不清的咕哝。


    软软的,很好捏。谢云朔忍不住勾了勾唇,又捏了一下。


    然而?很快,他薄唇边的弧度,就一点一点落了下来。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她?意识不清的时候,可以一声?又一声?地唤着他,把所有的依恋都交付在他掌中,清醒的时候,却对他如此?抵触。


    不过?没关系,谢云朔波澜不惊地想:事已至此?,即便她?恨他,他也不会放手的。


    ——


    薛嘉宜醒来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了。


    窗外的雨势太大,天色黯淡,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险些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前一天夜里,以为……昨夜只是一场梦。


    然而?那些混乱不堪的记忆没有放过?她?,清醒的瞬间,便悉数涌上了心头。


    屋内光线昏暗,虽是白天,屏风后却也点了一盏灯。薛嘉宜有些艰难地斜支起身,看见了屏风上的那道影子。


    他支着个二郎腿,斜倚在圈椅的扶手上,左手支颞,右手仿佛是拿着本书。


    看起来很是气定神闲,仿佛昨晚的事情,对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对他而?言,她?到底算什么?


    薛嘉宜目光怔怔,意识到自?己不自?觉看着他出神的时候,攥在被角的指节已经用力到发白。


    谢云朔不知她?心中所想,但?是听见了她?起身的动静。


    他呼出了一口气,把书倒扣在案前,刚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走?动,便听见她?微哑的嗓音:“别?过?来。”


    谢云朔低下眼?帘,终究是没有越过?这?扇并不精致的屏风。


    “别?担心,药已经解了。”他稍作停顿,声?音渐冷:“这?件事……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给你交代。”


    薛嘉宜没有说话。


    除却雨声?,这?间寝屋可以说安静得有些过?分。


    谢云朔眉心一紧,问道:“没什么想说的吗?”连斥骂他的心情都没有吗?


    闻言,薛嘉宜的眼?圈又红了。


    事已至此?,她?还能说什么呢?


    她?咬了咬唇,有些艰涩地道:“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谢云朔直觉,这?不会是一个好问题。


    果然,她?的声?音,混杂着淅沥沥的雨声?,渐渐响起:“当年……”


    “你是不想我所托非人,还是,根本就不想我嫁人?”


    第50章


    谢云朔沉默片刻, 道:“你可?以认为?是后者。”


    薛嘉宜垂眸,轻轻地笑?了一声:“我若是不嫁人,正方便你与我苟合了, 是吗?”


    谢云朔并未被激怒,看向她的视线依旧平静, 道:“你以为?, 说些难听话, 就能让我自惭形秽、退避三舍?”


    薛嘉宜眼神扑朔, 像是睫毛颤动着投下?的影子:“我还有更难听的话想说, 你总有听不下?去的时候。”


    谢云朔抬步越过屏风, 直至叫烛火拉长的影子,完完全全地覆在了她的身上,方才顿足。


    “我会对你负责,你不必有任何?顾虑。”


    薛嘉宜别开脸,眼眶微红:“我不需要你负责。”


    她攥紧了发冷的手心,又道:“你如今贵为?亲王,我自知不配, 也无意?高攀。昨晚的事情,我会忘掉,不会和?任何?人提起。”


    谢云朔皱眉:“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你怎知不是?”薛嘉宜咬了咬牙,忍下?心头酸涩, 用发紧的声音说了:“那?我不喜欢你,这个理由足够吗?”


    见他终于哽住,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 吞吞吐吐地继续往下?插刀。


    “我对你……从来没有男女之?情,昨晚、昨晚你那?般待我……我心里只觉得恶心,恨不得从来没有过你这个哥哥。”


    谢云朔安静地听完了, 没打断,只在最后自嘲般一笑?,反问道:“说完了吗?”


    “说完了。”薛嘉宜闭上了眼睛,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无力:“够了吗?可?以让我自己?静一静吗……殿下??”


    她梗着脖子、把那?些伤人的话一句一句往外倒的时候,谢云朔尚有心情和?她分辨一二,可?见她曲起腿,在床上环抱住自己?的时候,他忽然就失去了所有的语言。


    他彻底沉默了下?来,未置一词地离开了,轻轻带拢了房门。


    咔哒声后,屋内静了下?来。


    窗外的雨声显得更加刺耳,薛嘉宜抱膝缩在床头,埋着脸,怔怔抬眸,看着屏风后那?一点影影绰绰的火光。


    那?一次的吻后,她自欺欺人地捂住眼睛,以为?疏远些,就可?以不伤害到从前的兄妹情,到如今,却还是到了这样的田地。


    她都已?经把话说成那?样了,他应该……被伤透了心吧?


    长痛不如短痛,从今往后,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走她的独木桥,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她本?就是他被迫背负起的责任,怎么能叫他再背上不该有的骂名……


    薛嘉宜抬起头,揉了揉自己?发木的脸,打开了窗帘,看着外头蒙蒙的天色发呆。


    他是执拗的人,她是知道的。


    既然她无法面对,那?也不该再耽误他。


    此番回京之?后,她该给自己?……寻一桩合适的亲事了。


    ——


    流言蜚语有如雨后的青苔,不出?几日功夫,便爬满了地皮墙根。


    按理说,那?日谢云朔明明用风衣盖住了怀里的人,旁人就算目睹,也不知叫他带走的人是谁,然而事后生?出?的风言风语,却有明确的指向。


    廖泽脸色微沉,正要回来与谢云朔禀报,还未迈过门槛,就闻到了室内淡淡的酒气,脚步不自觉一顿。


    他和?其他几个跟着谢云朔的心腹一样,都是早两年在战场上,向他交付忠心的。


    北境苦寒,总要有些慰藉,然而他们这位主上,却一直都滴酒不沾,今日居然……


    廖泽收敛了一番神色,才踏进房内。


    谢云朔确实是在饮酒,但他知道自己?量不深,即便有愁可?浇,面前的青瓷酒壶里,也只添了个半满。


    他不喜欢失去意?识,连躯体都无法掌控的状态。


    廖泽抱了抱拳,道:“禀殿下?,事情已?经查明,是那?姓唐的狗官下?的手。”


    “是他家中女眷与那?位宗小姐相交,又下?帖子请她赴宴,那?药原本?是要下?到她酒壶里的,不知怎的,叫薛姑娘吃去了。”


    谢云朔发出?一声嗤笑?,道:“他倒有些揣摩人心的本?事。”


    廖泽也不是蠢人,能听明白,他顺着说了下?去:“这是摆明了离间殿下?您和?宗家的关系来的。还好中招的是……”


    话说到这儿,他意?识到了不对,赶紧收了声,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


    他抬起眼帘,见谢云朔没有发难,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那?唐知府,该如何?处置?”


    谢云朔似笑?非笑?地乜他一眼:“处置?人家是朝廷命官,这样细枝末节的事情,我难道能砍了他?”


    廖泽讪讪点头,紧接着,却听得谢云朔一字一句地道:“去把何?山之?前上交的账本?拿过来。”


    廖泽眉心微动,应下?后又问道:“还有就是……最近的谣言,您看要怎么处置?”


    谢云朔淡笑?了声,问:“都传了些什么?”


    廖泽神色一凛,欲言又止道:“那些乌七八糟的谣言,属下?……实在不敢说给您听。”


    天高皇帝远,茶楼里拍着醒木说书的,私底下?连皇帝的宫闱之?事都敢编排,皇帝的儿子、孙子,还能有什么“免嘴金牌”?


    若只是一些暧昧的传闻,其实并不要紧——至少对于男人来说,无伤大?雅。


    然而背后之人推波助澜的方向,却显然不甘心止于为?这位景王殿下?添一桩绯色的轶闻,愈演愈烈的谣言只是一个引子,讨论的焦点,已?经渐落在了他的身世上。


    肖似的眉目并不算如山铁证。故太子都投胎都二十多?年了,这世上,其实并不存在能为?他证明身份的人。


    “有什么不敢说的?”谢云朔盯着盏中酒液的倒影,哼笑?了一声:“无非就是说,我刻意?与亲妹苟且,是为?了掩盖自己?存疑的身世。”


    廖泽分不清楚谢云朔这句话里有多?少怒意?,不敢轻易回话,只战战兢兢地道:“那?……殿下?,这些莫须有的事情如果传到京城……”


    “有的人见我没在这大?水里翻船,看来是已?经急昏了头。”


    谢云朔的神色仍旧淡淡,连嘲讽之?意?都没有:“传又如何??我的身份是皇帝亲口认下?,他需要谁是真的,谁就是真的。”


    闻言,廖泽心下?稍安。他擦了把额前的冷汗,试探般又问道:“那?照您的意?思?,眼下?……暂时不需要插手?”


    谢云朔看他一眼,屈指轻叩了两下?桌面:“管,把线索都指向谁,给我一五一十地摸清楚。另外……”


    他顿了顿,音调有了一些细微的起伏:“下?作的话,别传到她耳朵里。”


    廖泽立即就明白了这个“她”是谁,躬身抱拳,应道:“是,属下?明白。”


    ——


    然而流言蜚语这种?东西,有时候,哪怕捂着耳朵也是能听见的。


    薛嘉宜意?识到自己?走神的时候,她已?经盯着眼前这缕缓缓爬升的水汽,发了好一会儿呆。


    她赶忙亡羊补牢似的扇了两下?扇子,结果没注意?好风的吹向,反而把炉子里的烟气扑了自己?一脸。


    她被呛得咳了两声,抬手,揩了把生?理性的眼泪。


    陶罐里的药煎得差不多?了,薛嘉宜吸了吸鼻子,熄了火,正要把药拿下?来,耳畔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抬眼看过去,见是谢云朔身边的人,立时便有些不自在。


    好在廖泽并未寒暄,只拱了拱手,道:“景王殿下?,命我送样东西过来。”


    薛嘉宜别开视线:“我不要他的东西,你拿回去。”


    果真是这个反应,廖泽挠了挠后脑勺,又道:“殿下?说,请你看一眼再做定夺。”


    见薛嘉宜抿了抿唇,一时没说话,廖泽赶忙打开了手捧的锦盒。


    锦盒里,安然卧着一支漂亮的小金簪。


    薛嘉宜有一瞬恍惚。


    这支金簪,当然是那?时他送的。


    年前回宫去的时候,她以为?马上就要自请离宫了,就干脆把这件礼物暂时留在了他的府邸,想着反正在宫里也没有戴的机会。


    想到那?会儿和?他一起过的年,薛嘉宜的眼睫轻轻一颤。


    薛嘉宜垂下?眼帘,吸了吸鼻子,道:“我不需要,劳烦你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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