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玦到底是收着了,因为年初一音音还有自己的事要做,不能耽误了她。
这天早起本该是给父母拜年的,因萧玦无父无母,便免了。
早起用过早膳二人便一起出了门,萧玦去校场慰劳不曾归家的兵将,音音则去了城外流民聚集的地方。
腊月二十八开始将军府便此处设了粥厂,每日发粥三次,让流离失所的百姓们也好好过个年。
她原本是想不到这么多的,可萧玦的话总在耳边响起。
当初她不过是给萧玦塞了个馒头,他便燃起生的斗志,一步步从流民变成守护一方的将军。
音音想着,这些流民中或许也有有志之士,或许也有胸怀大志的孩子,若是这些人中能多出几个萧玦这样的人,那东卢江山稳固,百姓安居乐业便不再是难事。
她不便直接出现在流民聚集的地方,只坐在马车中暗自观望着。
萧玦特意派了人过来维持治安,这里倒是没什么大事,粥熬的也稠,办事的人也很卖力。
音音安心的放下车帘,想着回府之后找来账房,给粥厂的下人们多发些银子。
绸儿不由得感叹:“城中一片太平盛世,却不知城外流民有万数之多,这些人不知该如何安置。”
音音:“战乱频发,咱们去檀州的路上看得见,各地都有流民,父皇登基之后要处理的事情千头万绪,刚夺回京州七州,接下来就应该着手处理流民了吧。”
绸儿愣了愣,随后笑道:“公主怎么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都有些不像公主了。”
音音也顿了顿,眨眨眼:“许是出了远门,涨了见识了吧。”
二人笑了笑,随后马车驶向彭城驸马府。
她之前答应过姑母要常来看她的。
几日不见彭城仿佛都更虚弱了些,送子观音在供台上受香火供奉,彭城靠在床上,面容枯槁。
“年节事忙,音音可以忙完这阵子再来看我。”
音音只微笑:“我刚好从城外回来,顺路。”
彭城出不去,她便绘声绘色的给彭城讲述年节大宴的盛况。
“公主婚事定在三月,父皇给元谦定好封号之后他们就要搬出宫去了。”
彭城听的认真,笑意盈盈地看着音音,仿佛透过她看见自己未来的孩子。
说完这些,音音又说起自己近来吃到的好吃的,说起冰雪元子冰凉酸甜,彭城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音音:“姑母想吃的话,我问问将军是在哪买的,下次我来的时候给姑母带。”话说完她又顿了顿:“只是那物寒凉,姑母能吃吗?”
彭城点头:“吃几口应当没事。”她伸手抚着胸口:“我这几日身上怕凉,心里头却躁得慌,就想吃点凉的。”
音音赶紧道:“那我回府就问将军,遣下人给姑母买了送来。”
彭城柔和地笑:“我自己吃也没趣,就等着音音买来咱们一起吃。”
音音也笑着点头:“好。”
临要出府的时候她见到了驸马刘昶。
年初一便喝的醉醺醺,晃晃荡荡地朝彭城的居所走。
见了她便歪七扭八的行礼,还要凑过来说话,一身的酒气不说,双眼迷离,脸上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这种人音音见了就怕,没等他过来便快步走开了。
傍晚见了萧玦,音音便说起城外流民的事:“人数众多,不知道陛下有没有想好怎么安置。”
萧玦:“近来朝堂上多有人提起此事,陛下将此事交由太子处置,安置流民自古以来方法很多,音音不必担心。”
音音点点头,小脸有些黯然:“我希望时政安稳,不必再出现流民了。”
萧玦摸摸她的发顶:“会有这一天的。”-
年初三去往边境的钦差暗中出城,带队的是史齐、
元章有诸多不愿,却也只能眼巴巴看着新婚丈夫一走数月。
元宵灯会上音音看见平阳长公主,还说了自己再驸马府遇见刘昶的事。
平阳不喜刘昶,只撇了撇嘴,说刘昶那两个美妾的事到底是没瞒住,还是叫彭城知道了。
两个人在家里发了好大的脾气,彭城甚至伤了胎气,都有些见红了。
平阳不住叹气:“我早劝她出府别居……唉。”
平阳不忍心去看她了,两个在婚姻中同样受伤的女人见了面只能牵着手流泪。
音音把这话听在心里,想着自己该再去看看姑母,之前答应过的给姑母买冰雪元子她还没买呢,而今姑母见红应该是不能吃这些寒凉之物,可她带过去让姑母看看也是好的。
站在宣德门的城楼上,寒风裹挟着细雪,卷起片片白色烟尘,模糊了音音的视线。
宣德门广场上灯火辉煌,城中一片安宁祥和。
音音只觉得浑身发冷,她这一颗心总是忐忑着,却说不出是因为什么事。
她感觉有坏事要发生了,就像暴雨之前的宁静。
次日一早她便去了彭城那,提着她新买的冰雪元子。
年节的假日结束,萧玦也要去校场了,他一路送着音音到刘昶的驸马府,眼见着她进了府,这才放心离开。
音音坐在主屋等着侍女接引她过去,可过了许久也不曾有人过来。
又过了一阵,彭城身边的小丫鬟犹犹豫豫地走过来:“启禀公主,长公主今日不便见客……您改日再来吧。”
她说话扭扭捏捏,眼眶子还泛着红,音音总感觉不对:“姑母可有什么事?”她是提前递了拜帖的,若无突发的事,姑母不会贸然不见她。
她刚一问,这小丫鬟便抽噎着哭了起来:“长公主和驸马吵得很凶……我们都被遣出来了。”
音音瞬间起身,咬着唇不可置信。
平阳姑母说过彭城姑母因为动了胎气都已经见了红,这刘昶为何还要同她争执。
音音垂眸静思,牙齿在嘴唇上留下印记。
片刻之后她开口道:“带我去后宅。”
小丫鬟还犹豫,绸儿直接上前一步:“雍国公主的吩咐,你还敢推拒!”
音音跟着小丫鬟往彭城的住处走,刚走到院外便觉得不对,屋内争吵声愈演愈烈,姑母几乎是拼尽全力的嘶吼着。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刘昶在外面的那两个女人。
这争执之声让音音心生胆怯,可想着孱弱的姑母,她还是壮着胆子上前去。
刚一迈入院门,吵架的声音便变了调。
沙哑的嘶吼变为刺耳的尖叫,屋内传来沉闷的声响。
音音只顿了一瞬,随后便提着裙摆,跑向屋内。
刚一掀开厚重的棉帘,屋内的景象便吓得她双腿瘫软,几乎站立不住,脸上瞬间失了血色。
她的姑母……
她因有孕而孱弱的姑母。
此刻被刘昶拽着头发从床上拖拽到地上,整个人仰面倒着,还有一只腿裹在床上的被子里。
而刘昶站在地上,抬起脚。
一脚。
一脚。
恶狠狠地踩向姑母隆起的肚子。
彭城的四肢比素日里还要纤细不少,干瘪的身体上只有小腹是隆起的。
她干枯的手推不开刘昶,也护不住自己的肚子,她的长发甚至还被刘昶攥在手上。
彭城转而去抓刘昶的腿,可还未碰到,便被刘昶一脚踹中面门,她仰面倒下,双手仍努力的捂着肚子。
“啊!!!!”
音音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她如果能听见,也会被这绝望刺耳的尖叫声吓到。
她几乎瘫倒在地,拽着厚重的棉帘才没倒在地上,四肢都没了力气,只能手脚并用的朝着姑母爬过去,嘴里依旧高声尖叫着:“住手!住手!”
音音从未这般狼狈,心中的恐惧几乎吞没一切。
可女子的尖叫声从不会停止暴行,只会让施暴者越发亢奋。
音音还有理智,边爬边朝着门口的丫鬟喊:“去找郎中!去找镇北将军!”
刘昶像是发了狂,瞄不准的脚偶尔踩向彭城的胸口,她像是少了棉花的娃娃,猛地抬起头,随后又重重地沉下去。
彭城似是看见了屋内的音音,她朝音音伸着手,浮肿的面庞做不出什么表情,只有嘴一开一合着。
她得救姑母。
她要救姑母。
音音忽然反应过来,像是灌了铅的腿忽然有了力气,她踉跄走到供案前,拂倒了那玉做的观音,抽出御赐的宝剑,颤巍巍来到床榻前。
从未握过剑的手不知这剑的沉重。
但她咬紧牙关,挥动剑,砍在刘昶的腰上。
血迹缓缓渗出,刘昶终于是停下了。
他泛红的眼神、癫狂的面容稍有凝滞,他看了看自己手中扯下的彭城的发丝,她□□间缓缓溢出的鲜血,还有站在不远处举着剑的音音,又看了看门口。
他想跑。
音音瞬间反应过来。
在刘昶冲向门口的瞬间,音音举剑抢在他前面,拦在厚重的门帘之前。
她冲着门外厉声叫着:“去请太医,请太医院正!去把镇北将军喊回来!堵住府门!”
刘昶仓皇出逃,脚步却被彭城的手臂绊了一下,摔倒在地还未站起,便被一把寒剑抵住了脖子。
音音的泪水流了满脸,她看着地上缓缓抽搐着的姑母,眨了眨眼,努力不让泪水模糊视线。
“你敢跑我就杀了你!”她声音颤颤,重复道:“我杀了你!”
音音这辈子从未说过这样的重话。
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颤动的阴影,嘴唇抿成平直的线。
她不敢暴露自己的脆弱与惶恐。
可剑随着她的手颤抖着,她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剑,指节泛着青白色。
粉白的小脸上早没了血色,衣衫散乱,发丝垂落,她的腿还在打着颤,她怕得要死,可她不能放跑这个害了姑母的畜生。
刘昶跪在地上不动了,她这才看向床榻边:“姑母……呜呜……姑母!”
彭城几乎发不出声音,双手紧紧抱着小腹,只有腿上轻微的颤动示意她还有呼吸。
“姑母……我叫人去找太医了。”她把头往肩膀上蹭了蹭,擦去流下的眼泪和鼻涕。
彭城的眼睛空洞地看着屋顶,血迹从床榻边的台阶上滴下来,洇湿她的衣服。
流了太多的血了,姑母活不成了,音音心里清楚,却不能接受。
“太医!快来啊!快来救救我姑母!”
“呜……绸儿,快去请太医呀……”
她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喊,剑随着她激烈的呼吸颤抖,在刘昶脖子上划出一道道痕迹。
就在音音的绝望哀嚎中,彭城呼出了自己的最后一口气。
音音带来的冰雪元子砸碎在门口,甜腻香气和血腥气混在一起,成了这个冬天音音记忆中挥之不去的气味。
彭城以为自己前半生的不幸是因为没有孩子,她把怒火洒向怀了刘昶孩子的婢女。
也因为没有孩子,所以她竭尽全力的保护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
如今孩子没有了,她也没有了,送走她们母子的,是这孩子的父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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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萧玦还未走出多远,便被追出来的驸马府下人喊了回去。
下人一脸慌乱说不清原委,只说是雍国公主叫他赶紧过去。
必然是出了大事。
他阴沉着脸,疾步走进驸马府,推开门帘,便见了屋内的惨状。
他的妻子举着剑挟制歹徒,彭城长公主仰面倒地。
萧玦快步上前,接过音音手里的剑:“我来了。”
他吩咐下人把刘昶捆起来,而后还未来得及行动,就见音音腿脚瘫软地走到彭城长公主身前。
她奋力的想要扶起姑母。
“姑母快起来,姑母……”
她手脚都是软的,早就没了力气,姑母灰败毫无生气的面孔就在眼前,音音的衣裙沾了姑母身下流出来的血,她无助地看向萧玦:“……姑母得,得躺回床上。”
她浑身都在止不住的发抖,满脸的惊恐未定,嘴唇都在打着颤。
萧玦只看了一眼,便知道人已经不在了。
他走上前去,把彭城长公主抱到床上,顺手盖上被子。
只是被子盖到脖颈,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覆住彭城的面孔时,音音跪在塌边握住了彭城沾着灰的手:“太医马上就来了,这府里有郎中,很快就来了。”
萧玦最终只把被子盖在了彭城的胸口上。
他蹲下,拢住音音:“咱们出去等,让下人收拾一下好不好?”
音音必然是受了大惊吓,若还待在彭城尸体旁,这阴影不知什么时候能走出。
可她不想走。
她回头看着萧玦,泪水止不住地从空洞的眼睛中留下来。
“怪我。”她说。
“我坐在主屋的时候,犹豫了一阵才来,进院的时候走的慢了,推开门帘的时候我脚软了迈不动步子。”
她呜咽着:“萧玦,怪我……唔……我若是没犹豫,我走得快些,我拦在刘昶前面,姑母就没事了。”
萧玦皱着眉,紧紧把她按在怀里,轻轻去掰她握着彭城的手。
“不怪你,是刘昶的错。”
这话像是惊醒了音音,她在萧玦怀里挣扎起来,朝外看去:“刘昶呢!他是不是跑了!不能让他跑了!”
萧玦不敢伤着她,只轻轻按住她挥舞着的手臂:“被我手下的兵看着,我已经派人通知了宗正寺、大理寺、和刑部。他跑不了。”
郎中火急火燎的赶来,摸了摸脉,沉重地摇头。
音音不能接受这个结果,看着郎中,几欲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她不信姑母死了,可刘昶恶狠狠踩向姑母肚子的画面犹在眼前。
萧玦几乎是强行把音音抱出了屋子,她挣扎着想留在彭城身边。
她始终记着平阳姑母说过的话。
“那时候盛夏暑热,你睡着,彭城见你有些发汗,便用扇子小心给你扇风,我和你母亲进屋的时候见她满头大汗,眼睛还牢牢盯着你。”
“……彭城说,扇快了怕你凉着,不扇怕你出汗,不急不快的扇扇子最费劲,才累成这样。下人们几次说要替她,她也不撒手,就是要看着你,给你扇风。”
彭城姑母那么喜欢孩子,可她好不容易有的孩子却被……
音音揪着萧玦的衣襟,几乎哭不出声音。
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
除了音音,没人知道屋子里具体发生了什么。
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来的很快,提走了刘昶,还要问一下具体发生的情况。
音音坐在萧玦身侧,回忆起卧房中的画面,双手掩面,语气绝望又惊慌:“他揪着姑母的头发……”她指了指地上的血迹:“他把姑母从床上扯下来,踩姑母的肚子……”
萧玦捂着她的头把她按在胸前,看向大理寺官员:“可以了,之后我便进了屋子,把驸马暂时看管起来。”
官员点头又询问:“驸马身上的伤口……”
“公主救人心切,不小心碰到的。”
大理寺官员还想问话,碍于音音的身份和萧玦的眼神最终只把话咽了下去。
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驸马刘昶殴打公主,一尸两命证据确凿,直接被大理寺和宗正寺看管起来。
音音被萧玦用大氅裹住,带回将军府。
她整个人仿佛失了魂,刘昶施暴的样子反复在眼前出现,即便她闭上眼睛,那场景也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的时候,她总感觉自己能听见他狠狠踩着姑母肚子的声音,一下下,令她恐惧。
绸儿脱下她染血的衣裙,服侍她洗澡。
她回头握住绸儿的手:“绸儿,你去找太医了吗,是你亲自去找的吗?”
绸儿反握住她的手,跪在浴桶边:“是奴婢去的,公主吩咐完奴婢马上就去了,刘家驸马府的下人们不明情况,奴婢听见公主喊声便知不好,扭头就叫人带路去找了郎中,路上吩咐人去把将军喊回来的。”
音音流着泪,心中说不出的自责。
她始终觉得这件事怪她,或许自己多跑几步,脚没软,抑或是进了屋子直接抽出剑,姑母就不会有事了。
眼前总是出现姑母灰败的面容。
音音闭上眼睛,泪水落入浴桶。
萧玦走进来,让绸儿出去,他拉着音音的手,洗去她手上的血污。
“不怪你,即便你这次拦住了刘昶,他还会有下一次施暴的时候。”
音音侧着身,双手紧紧搂着萧玦的脖颈,纤弱的肩膀、背脊无助颤抖,鼻尖,嘴唇紧贴着他。
她其实怕极了,瘫软在地的时候,她甚至眼前都阵阵发黑,险些晕过去了。
后宅长大的女儿,何时见过这种场面。
回忆起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居然敢横着剑制住刘昶。
萧玦紧紧抱着她。
没人想到刘昶会胆大至此。
一切都发生的很快,音音进到屋子里的时候……其实她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萧玦没预料到音音会用剑辖制住刘昶,他的小妻子比他想象中坚强很多。
他轻拍着音音的背:“你没放跑他,音音。知道吗?如果他跑了,这件事不知要查多久,音音把他看住了,没放跑他。”
音音在他肩膀上轻轻抽噎:“我看出他想跑了,我不能让他跑了,他这个……”她呜咽着开口:“他这个畜生!”
她低声骂着。
“姑母怀的,是他的孩子啊,他怎么能狠心至此!”
萧玦细细帮她洗了身子,然后把她从浴桶中抱了出来。
回到床榻上,音音还是难以回神,府上太医开了安神的药,她刚喝了几口便忍不住吐了出来。
她什么都吃不下,血腥气总是在鼻尖游荡,即便她洗了很多次手,但总还是仿佛能感受到血迹的黏腻触感。
萧玦一直陪着她,片刻不离。
夜里,流云阁内外灯火通明。
她缩在萧玦怀里,还在微微发抖,她现在害怕安静了,只要安静下来,她就能听见刘昶踩姑母的声音。
嗵!嗵!
她睁着眼看着跳动的烛火,不敢合眼。
萧玦看在眼里,心疼不已。
哄着她吃了几口安神汤,她这一次终于是没再吐出来,天快亮的时候才在萧玦怀中合眼睡了一会。
只是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她便挣扎尖叫着醒来,眼睛满是惊恐,无助挥舞的手甚至划伤了萧玦的脸。
音音后知后觉地看着萧玦脸上的淡淡血渍,覆面而泣:“对不起,对不起萧玦,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是太害怕了。”
萧玦一把把她捞回怀里,紧紧抱着。
“不怪音音,怪我,我不该让音音独自去驸马府。”
音音声音发闷:“怎么会怪你呢,我去了那么多次,就这次出了事,你不是神仙,不会提前预料到。”
萧玦看着她:“音音也不是神仙,也不知道那天会出事,这件事同样也不怪音音。”
音音不说话了,只默默流泪,萧玦也只静静抱着她。
说什么都无用了,只能让时间渐渐冲淡记忆。
第二日一清早,平阳便来到将军府。
音音吃了安神药,正迷迷糊糊睡着,萧玦不敢离开太远,便在流云阁见了客。
平阳满面愁容:“我早看出事情不对,却也无力回天,本想着生孩子是一大关,请来郎中好好养着便是,却没想到一尸两命断送在刘昶手里。”
萧玦:“晨起宫里有信,刘老将军和老夫人跪在宣德门外以刘昶冒死开城门为由求情。”
平阳瞬间怒火中烧,顾忌着音音睡着,连声音都压低了些:“一尸两命!他们怎么好意思舔着脸去求情!那刘昶岂是只打了这一次?彭城不愿声张,多少次都忍了下来!”
又说到陛下犹豫,平阳压低声音道:“到底不是亲妹妹,也没多把她放在心上……换做是我也一样,唉……”
平阳看向屋内:“音音如何?”
萧玦皱眉摇头:“不好。”
平阳面露担忧:“唉,她胆子本就小,却正被她遇见,我该和她一起去的。”
正说着话,卧房中忽然传来尖叫声。
音音又在惊恐中醒来:“啊!!!萧玦!萧玦!”
萧玦赶紧去了屋子里,平阳也跟了过去。
萧玦紧紧抱着音音,像是要把她揉进骨里,音音披散着长发,呜咽哭泣。
“不怕,我没走,音音看看谁来了?”
乌发中露出一张泪水涟涟的小脸,看了看门口,憋着嘴哭道:“姑母!”
平阳也红了眼眶,连声应着来到床前:“心肝,叫姑母心里难受,怎么吓成这样。”
她还搂着萧玦的脖子不撒手,扭头看向姑母:“姑母,彭城姑母她……”
平阳赶紧打断:“姑母都知道了,咱们不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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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说了会话平阳就走了。
趁她醒着,萧玦哄着她吃了些东西。
音音整个半个月没出府,这期间元谚来看过她,甚至赛里也从宫里来看她了。
她渐渐恢复些精神,却还时常尖叫着从梦中醒来。
这半个月中,围绕着刘昶定罪一事,满朝上下争论不绝。
刘昶有大功再身,刘家人涕泪横流的求情,甚至搬出先前彭城杀害婢女之事。
朝堂上,大臣们各有说法。
女子讲三从,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彭城虽是公主,但到底是刘昶之妻,腹中孩子也是刘昶的儿子,按照本朝历法,谋害妻、子者不过处以五年劳役徒刑,罪不至死。①
史相愤怒地驳斥这等言论。
即便腹中孩儿是刘氏血脉,可公主是实打实的皇室血脉,即便嫁做人妇,也不能忽视。
刘昶残害皇室成员,岂能轻纵?
宣文帝陷于困境,至今不曾做出决断。
音音听说此事时难以置信,姑母惨死,她亲眼所见,把刘昶挫骨扬灰都不为过,而今竟然还犹豫要不要判死刑。
姑母尸骨未寒,杀人凶手就要逍遥法外了吗?
萧玦夜里才回府,音音迫不及待地问他:“真的吗?父皇想要免除刘昶死刑?”
萧玦脱大氅的手一滞:“我去过史相府上。陛下只是犹豫,并未做决定。”
音音微微点头,素日昳丽的面孔现如今苍白安静,眼睫低垂,遮住往日灵动的眸光,只余一片淡淡的影子。
她微微抿着嘴角,无悲无怒,像是被抽走所有情绪。
萧玦单膝跪在她面前,爱怜的抚摸她的面颊。
他的爱人,他好不容易用爱意填满的空心小人,而今又渐渐被掏空了内里。
“别担心,明日我再去游说,我亲自给陛下上疏。”
音音微微摇头,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我可以私下把他杀了。”萧玦言辞肯定,他真愿意为音音做这些事。
音音强挤出一个笑:“没事,明日我进宫去找哥哥看看。”-
次日一早,待萧玦走后,音音打断绸儿给自己梳发的手。
“取我的公主翟衣和四凤冠来。”
绸儿有些惊讶:“公主……”
音音淡淡:“取来。”
这是她最正式的公主服制,上次穿还是在年节大庆的时候。
而今她要穿着这身进宫,给姑母讨个说法。
父亲是什么样的脾性,她太了解了。她甚至能想象到父亲看到彭城姑母的死讯时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一定是微微皱着眉,表情十分不耐烦,埋怨姑母死的不是时候,给他添了乱,让他犯了难。
音音想,她要把事情搞大搅乱,让父亲知道,这件事还能更难。
她一路进了宫,直接来到福宁殿外。
殿内有大臣议事,说的是钦差出访霸州、雄州之事,他们早就不讨论姑母了,刘昶的判决父皇一定有了决断,只不过是还未公布罢了。
天下事那么多,一个死去的公主不足以让他们讨论很久。
但音音会记得很久。
她穿着公主翟衣站在福宁殿外,眼眸低垂,挺直了背脊,吸引走来往宫人的所有目光。
甚至惊动了冯贵妃。
冯贵妃派宫人来请音音,音音拒绝了两次,到最后冯贵妃自己来了。
娇小纤弱的身影站在福宁殿高大的廊柱下。
她是宫闱中最珍贵的瓷器,釉色流转,印着大内御制。
群臣跪拜时只惊叹她无暇的釉色,完美的器型,并不在乎她空虚的内里。
彭城,平阳都是一样,甚至冯贵妃和元章也是这样。
她们是尊贵的公主,亦是宣文帝用来安抚群臣的工具。
瓷器砸坏了还有别的,裂开纹只要换个方向依旧可以展示。
瓷器不能有悲喜,也没有选择,送到谁家就是谁家,运气好些的得以被照拂,日夜打扫,几年过去光彩依旧,抑或是被束之高阁,蒙尘结网。运气不好的便是碎了满地,毫无价值。
但无所谓,名为皇权的展示架上有许多这样的精美的瓷器。
这样精美的展示物,从来都是消耗品。
冯贵妃缓缓走进,垂眸看着音音颤抖的睫和苍白的唇。
“我劝过陛下了。”
音音抬头看向冯贵妃,她的眼眶也红着。
“陛下困于礼法和忠义之间,只能保全自己的名声。”
音音问冯贵妃,不带任何情绪的:“若是元章被害,冯贵妃会如何?”
还能如何?冯贵妃心里清楚。
音音淡淡:“昨日之她便是明日之我。”
她给姑母讨说法,也给自己讨说法。
冯贵妃重重叹气,同她站在一处。
福宁殿大门打开,群臣鱼贯走出,见这二人,屈身行礼。
随后音音被内侍召进殿内,冯贵妃也跟了进去。
宣文帝高坐台上,视线扫过跪在地上的音音和冯贵妃。
“穿着翟衣……丢人现眼!”
茶杯在面前炸裂开来,音音眼都没眨。
她俯身跪地,声音轻轻,但很有力量:“请陛下严惩刘昶,不让公主寒心。”
宣文帝怒瞪着她,视线又看向跪在一侧的冯贵妃:“你又闹什么?”
冯贵妃:“请陛下严惩刘昶。”
宣文帝气极反笑,反问音音:“朕平晋王时,刘昶冒死开了京城城门,若因此事杀了刘昶,朕岂不是不忠不义之人?你逼着朕做一个不忠不义的昏君吗?”
音音抬头,看着父亲愤恨的眼神。
她太熟悉这眼神了。
她曾经多么惧怕这愤恨、埋怨、漠视的眼神。
可她现在不怕了。
“所以儿臣也可以被镇北将军杀死,因为镇北将军有从龙之功。襄城公主可以被小史大人杀死,因为小史大人是名门之后。”
“陛下。”音音直视着他,嘴唇开合,声音依旧柔弱,可说出的话却让冯贵妃愕然侧目。
“这公主命真是一条贱命啊。”
宣文*帝愤怒地起身,走到音音面前高高扬起手。
冯贵妃跪在地上拦住宣文帝:“陛下,北廖公主尚在宫中待嫁,不能叫北廖看笑话啊。”
“陛下,镇北将军从无错处,若您责罚公主,将军那里该如何解释?”
到底是冯贵妃,三言两语便戳中了宣文帝的心思。
宣文帝怒极反笑:“朕打骂自己的女儿,还要看驸马的脸色?”
可他到底是没有动手。
宣文帝吩咐禁卫进来,将音音拖了出去。
“雍国公主疯了,送她出宫。”
“我没疯,陛下!刘昶殴打公主致死,丧心病狂,罪无可赦!请陛下严惩!”
音音被禁军拖着,她双手紧紧抓住福宁殿的门槛。
“陛下!刘昶脚踹公主孕肚,他是存心谋害!”
泪水早就喷涌而出了,音音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体面不体面,她就是要个说法。
冯贵妃上前阻拦禁军:“她是雍国公主!你们怎可这样拖着她!”
宣文帝紧皱眉头,看着屋内喧闹:“捂着她的嘴,剥了她的翟衣!给我扔出宣德门!”
冯贵妃惊然跪地,跪着走向宣文帝:“陛下,保全公主的体面吧!请陛下体恤吧。”
若是让她穿着中衣出宫,简直是奇耻大辱。
宣文帝胸腔不住起伏,最后摆摆手:“捂着她的嘴,别让她再胡言乱语!”
冯贵妃赶紧上前,掰开音音抓着门槛的手:“孩子,好孩子,咱们不犟了好不好。”话到嘴边,她的泪也流了下来。
音音看着她,憋着嘴唇,呜咽着说不出话,攥着冯贵妃的手:“姑母是被刘昶踩死的!”
“我知道,我知道。”
冯贵妃紧闭双眼:“可是咱们没办法。”
音音被拖走了,她的凤冠歪斜,衣衫杂乱。
宣德门外侍卫们轻轻放下她,转身回宫。
音音瘫坐在地上,想着,不该是这样,这件事不该这样。
她看着高大的城墙,森严的宫门,她第一次感觉自己这么渺小,像一粒灰一样渺小。
她整理衣襟,由坐转跪。
她想,幸好萧玦不知道这些,否则他一定会心疼自己。
她又想,父皇在意他的脸面,名声。
那么好。
她要把这件事闹大,闹得比天还大,闹得比刘家还大,让父皇不得不更改旨意。
娇小的身影跪在宣德门外,往来的百姓隔着御道看的真切,窃窃私语。
过了半个时辰,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车帘掀开,平阳长公主穿着她的公主服制下了马车,缓缓走向音音。
她一言不发,跪在音音身侧。
音音看向姑母挺直的脊背,心中忽然有些酸涩,瘪瘪嘴想哭,平阳淡淡:“别哭,不要让他们觉得你软弱。”
音音努力扎眼,憋回泪水。
又有一辆马车停下,是元章。
她走上前,跪在音音的另一边。
音音稍显惊讶,元章看着她:“母妃给我传信了。”
冯贵妃、李妃、李妃的女儿,还有赛里,都跪在福宁殿外。
她们同气连枝。
昨日她便是明日我。
御街上挤满百姓,看着这三位尊贵的公主无声抗议。
音音平阳和元章,把自己刨开来给百姓们看,贵族的华袍下是怎样的腌臜阴暗。
如此惊天举动自然惊动朝中众臣。
史相、冯大人被急召入宫。
彭城之死终于又被拿到明面上来。
这一次史相有了更多谈判的筹码。
百姓愤恨,北廖观望,这些筹码终于足以撬动宣文帝心中的天平。
傍晚京城落了雪。
三位公主肩膀上白茫茫一片,心头肩头俱是冰冷。
史相等一众朝臣缓缓从宣德门侧门走出。
史相一路走到音音跟前,伸手将她扶起:“公主放心,刘昶被判死刑,择日宣斩。”
音音嘴唇颤颤,眼眶发红。
史相慈爱道:“公主诚心感天动地,老臣拜服。”
他后退两步,缓缓行礼。
音音心头一松。
抬头看着飘雪的天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随后双眼一闭,仰面到了下去。
可她最终没有摔到地上。
一个漆黑的影子从马上飞身下来,在她摔到前,稳稳地接住了她。
【作者有话说】
音音是渐渐成长的,她以她听过见过的所有宫闱女性为书本,长成了她自己的样子。
①本事件参考了北魏发生的事件。驸马刘辉是南方叛逃来的将军次子,率领军队投靠北魏,刘辉的父亲受封爵位,刘辉得以娶兰陵长公主。
婚后二人相处十分恶劣,灵太后胡氏摄政时得知二人相处的情况,便削除刘辉的爵位,下令二人离婚,此时二人成婚已有十五六年。
一年之后,或许是由于兰陵长公主的托请,抑或是宦官的提议,总之灵太后又准许二人复合,同时提醒兰陵长公主日后小心行事。
而后三十多岁的长公主有了身孕,驸马刘辉与两平民有染,公主按捺不住和刘辉再起争执。
《魏书》记载刘辉将公主推到床下,用脚踩她的肚子,导致公主流产,最终伤重不治。
刘辉畏罪潜逃,与他有染的两位女性平民以及这二人的哥哥被捕下狱。
当时对于刘辉的判决是有很大争论的,尚书三公郎中崔纂代表父系家族伦理认为刘辉罪不至死,门下省官员背后则是灵太后的意志,两方意见激烈。
最后虽然判处刘辉死刑,也将刘辉逮捕归案,但处决之前刚好碰上大赦,刘辉捡了一条命,而后灵太后在政变中失势,孝明帝主政,刘辉重新获得封爵,不过他第二年就去世了。
感兴趣的宝贝们可以阅读李贞德所著《公主之死》。
第44章
再睁眼就是将军府了。
已是深夜,将军府轻悄悄,太医就在外屋候着。
萧玦坐在床边关切地看着她,见她醒来,不言语,只起身取来温水,顺手遣散太医和下人。
音音双手捧着杯子,指尖还泛着冻过之后的红。
她怯怯抬眼看着萧玦,心里稍有忐忑。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萧玦依旧不语,伸手拂了拂她额前碎发。
太医来看过,音音并无大碍,晕倒是因为连日深思忧虑,眼下萦绕在心头的阴云去除,她一口气松了下去,所以才晕倒。
回到府上,她呼吸均匀,睫毛颤都不颤,睡得称得上香甜。
半个月了,她第一次睡了个好觉。
音音放下茶杯,去握萧玦放在床边的手,萧玦反握住她,轻轻摩挲。
音音轻声呢喃:“你别生我的气呀……我想为姑母做这些事。”
她声音轻轻:“我知道许多事你都能帮我,可这件事我觉得我自己也能做好的,我自己愿意做这些。”
她这一觉睡得安稳,面上都多了几分红晕,眼睛也恢复了光彩。
萧玦大掌贴在她脸上,轻轻摩挲。
“音音很厉害。”
“不要再问我生不生气了,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他的爱人坚强倔强,让他自豪,也让他钦佩。
观音婢,观音婢……他的爱人真有菩萨心肠。
萧玦声音轻慢:“只是不要再说那种话。”
音音疑惑地看她。
“你是最珍贵的命,比我的命都珍贵。”
音音看着萧玦噙着笑的面庞,委屈后知后觉的涌来。
握住他贴在自己脸上的手,用软软的脸蛋轻轻摩挲他粗粝的茧子,水盈盈的眼睛望着他。
她说不出自己穿着翟衣进宫时是怎样忐忑的心情,她也说不出自己面对父皇时是如何的畏惧。
她只是,只是觉得自己该去做这些。
她张开双臂,委屈巴巴地看着萧玦。
萧玦把人带被子一起抱紧怀里,轻轻摇着,嘴唇时不时轻碰她的额头。
她的肩膀缓缓颤抖,泪水慢慢洇湿萧玦的衣衫。
彭城长公主出殡那日,音音前去送葬。
眼泪在之前都流干了,所以那一日她不曾掉泪。
棺木下了陵寝,音音站在漫天纸钱中,神情肃穆。
仪式结束,音音从绸儿手中接过白瓷瓮,轻轻放在碑前。
瓷瓮中碎冰撞壁叮当响。
音音蹲下身,轻声道:“姑母,下辈子做鸟,做鹿,自由驰骋。”-
宣文帝原本是要惩处音音、平阳和元章的,可有史相、冯大人和萧玦力保,惩处之事最终也只能作罢。
事情完全了结之后,音音说想出城散散心,萧玦便又告了个长假陪着。
二人住进位于京郊山坳的别苑,只带了少许随从和下人。
音音带着自己的小狐狸帽子,穿着兽皮小短靴整日的跟在萧玦后面,上山入林,凿冰捕鱼。
连着数日在山林里疯跑,音音的小脸都红扑扑地淡淡皲裂开来,只是整个人气色好了很多,脸颊的红晕看着也健康。
再加上一日三餐都吃野味,音音的小肚子都有点鼓出来了。
她并未察觉,还是萧玦发现的。
软软的小肚子顶着他精瘦的腰身,他低头捏了捏,音音这才惊觉。
眼神瞬间从混沌迷离变得清醒,忙手忙脚推开身上的人,坐在床上看着自己的小肚子。
音音难以接受。
前几天还没有呢!
萧玦笑着把人翻过去,把手掌放在她的小肚子下面。
他可喜欢得紧。
软乎乎热乎乎的。
次日音音打定了主意少吃些,可鱼羹一端上来,她便被勾走了心神。
强忍着只吃了小半碗,结果中午的时候餐桌上是是她近来最爱吃的烤野鸡。
音音紧闭双眼,指着烤野鸡:“我不吃这个,快拿走吧……”
萧玦顺势把餐盘递给绸儿:“你们拿下去分了吧。”
绸儿笑着接过,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太香了,听说崔勇下午过来,这一碟子肉,他保准两口就能吃完。”
绸儿作势要走,音音缓缓睁眼,看向萧玦,噘着嘴语气似在撒娇:“我昨日刚说要少吃些东西,你还叫他们烤鸡肉,明明是有坏心思。”
萧玦噙着笑:“那就不吃了。”
音音噘嘴叹气,委屈地看向绸儿。
绸儿晃了晃餐碟,金灿灿的烤鸡在日头下泛着油光。
音音对自己有些生气,京中贵女体型普遍消瘦,往日宴上相见,贵女们动动筷子就饱了,偏她胃口好得很,每次大宴都实打实的把自己吃的饱饱的。
绸儿可太明白公主的心思了,于是劝道:“崔勇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吃完了都不知道什么味,这只鸡,死的冤啊。”
音音心软了,不情不愿地说:“……拿来吧。”
音音小口啃着鸡肉,认真地看向萧玦:“我真不能再这么吃了。”
萧玦轻笑:“好。”
下午的时候崔勇来到别苑,同萧玦在书房里说话。
萧玦人虽然告假,但京中的消息不能不知道。
近来的事情多,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史齐带着钦差沿途暗中调查,边境各州多地都有贪腐一事,到了霸州,县令常阳贪腐尤为严重,证据确凿,已经押回京中受审了。
还有一件事便是庆州庆王带着两个女儿进京小住。
庆州凌河决堤,加之山匪作乱,庆王贪生怕死请求回京暂避,宣文帝自然不好拒绝,便让他带着女儿进京了。
他两个女儿都待嫁闺中,这次进京说不好是不是还存了别的心思。
萧玦听着这些消息也只略点点头。
崔勇还笑:“这常老将军一家也算在京城团圆了,就剩个常华将军没回来了。”
萧玦看了他一眼,崔勇止住了笑,挠了挠额头。
送走崔勇,萧玦静思。
常青不是愚钝之人,他此刻也应该察觉出有一只手笼罩在他常家之上了。
孙子坠马,大儿子被查,这些事在他看来一定不是巧合。
此刻,常青心中一定已经有了怀疑之人,但无所谓……
萧玦缓缓起身……
他为的就是让常青感受这种有剑悬在头颅之上的感觉。
“萧玦!快看绸儿给我扎的风筝!”
音音站在书房门口,举着个燕子风筝的白坯。
她笑着:“你陪着我涂色吧。”
萧玦点头,音音把风筝放在他的桌面上,绕过桌子坐在他双腿之间,拿起笔。
音音左一笔右一笔画的不是很专心,偶尔还给萧玦捣捣乱。
萧玦无奈捉着她的下巴,把她的头侧过来,用舌尖狠狠敲打她。
许久之后音音泪眼朦胧的提起笔,手腕都发软,嘴唇红彤彤地,像是要被啃破了。
她不敢再捣乱,专心地提笔上色。
只是屋子里一静下来,她难免会想起些有的没的。
那日金明池畔,平阳姑母的话犹在耳边。
常青是程老将军的副将,在景武帝病榻前一起听了密诏,而后程家灭门,常青活到现在。
音音不禁猜想,密诏是什么内容呢……
她这几日在山里没少看画本子,音音提笔在纸鸢上画了个圆脑袋小人……会不会是武林秘籍!
她瞪大眼睛,看着那小人仿佛在纸上活了起来,一招一式有模有样。
眨了眨眼,小人不动了,她用笔把小人涂黑。
应该不是武林秘籍,这种物件只会在画本子里出现。
那会是什么呢……音音又瞪大双眼,难道程老将军是景武帝的孩子,所以遭到先皇忌惮!?
细想了一会,音音摇了摇头。
景武帝没必要隐瞒自己的孩子。
音音重重叹气……
她猜不到了,可是她好想知道啊。
怀里的小人儿不安分,萧玦察觉到,却也只分心看着她。
一会瞪眼睛,一会叹气的,怪可爱的。
“想什么呢?”
音音想的入神,被萧玦的话吓了一跳,歪着头看他:“没,没什么。”
那日在金明池畔,她是在姑母面前立了誓的,不能把那些话告诉别人。
可正如音音之前对赛里所说,她是个心里憋不住话的人,况且萧玦……也不是外人。
她不说,萧玦也没再追问,音音又转头看他:“你立誓,绝不把我和你说的话告诉旁人。”
萧玦无奈轻笑,举起手指:“好,绝不告诉旁人。”他顿了顿:“这么重要的事,莫不如音音不要说了。”
“啊!不行!”小人儿急了:“我一定要说的。”
萧玦放下笔,认真看着她:“说吧。”
音音复述了姑母之前和她说过的话,末了发问:“萧玦,你说那密诏会是什么内容呢?”
她没敢说出自己方才的两个猜想,怕萧玦笑她。
问完之后她的心中稍有忐忑,她不知道自己在此时提起这种事是否合适,也不知……不知萧玦会不会被这些事影响心情。
萧玦沉吟片刻,复又提起画笔,微微挑眉:“臣也不知。”
音音微微抿嘴,没再追问,也提起笔同他一起给纸鸢上色。
萧玦的画笔稍有凝滞,随后轻轻写下几个字。
音音歪头看着,读了出来:“清……君侧。”她扭头看向萧玦:“什么意思?”
萧玦淡笑:“就是可以杀死皇帝身边的坏人。”
音音依旧疑惑:“谁啊?”大眼睛眨啊眨啊,怎么也想不明白。
萧玦吻了吻她的眼皮:“没谁。”
音音不是很满意他的回答,噘着嘴继续给纸鸢上色-
数年前,举家搬回京城的时候,一家子孩子捉迷藏,贪玩的少年在祠堂藏身,无意中发现家中隐藏最深的秘密。
“……凭此诏,可清君侧。”这句话下面,是鲜红的,四四方方的大印。
只是少年当时不知这话的意思,也不懂这明黄色纸张的分量。
第45章
“父亲!你救救常阳吧,这一大家子人都指着他呢!
京中,常家府邸。
中年妇人跪在地上,拽着常青的衣摆,这人是常阳的妇人,刘氏。
常青苍老的身躯仿佛又佝偻了几寸,二儿子常君和夫人就站在一旁,憋着笑看大嫂出丑。
常青拽开刘氏的手,皱眉斥责:“多行不义必自毙,钦差查上门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卖我这张老脸吗?陛下不是先皇,人家不领我的情!”他伸手拍着自己的脸,啪啪作响。
常君赶紧上前拦着,同时看着趴在地上的刘氏:“嫂子,不是我说。大哥敛财也太过分了些,几十万两银子,赶上霸州府尹……”
“你闭嘴!你没花吗!”刘氏指着常君:“你不学无术,整日流连勾栏瓦舍,哪里来的钱,不是你大哥给你的!”
刘氏擦擦泪眼,又看向常青,复又低下头去:“还有这京中的宅邸,霸州的肥田,不都是常阳一点点孝敬的,一大家子人从京中搬离的时候算是有些积蓄,可你坐吃山空,难不成就靠常华那点军饷?”
常青从前不过是普通兵卒,靠着程老将军发了家,直至被遣道霸州的时候也不过是普通富户,跟那些百年豪门无法比拟。
刘氏话中埋怨,常君也不甘示弱:“大嫂好委屈啊,大哥的官可是捐来的,这花的不也是家里的钱!若大哥争气自己考取功名,何须花钱捐官!”他顿了顿:“父亲偏爱他,拿出积蓄给他捐官,问都没问我们!”
说来说去,话头都落在常青身上。
好似不是常阳贪污的错,而是他给常阳捐官的错。
刘氏眼泪都不流了:“是,用家里得钱捐官,可他回报家里的起止捐官之数?你花了多少你自己没算过吗?怎好舔着脸来说我?”
常君还要争辩,常青怒拍桌子:“够了!”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刘氏还时不时假装抽噎。
“儿女不和就是父母无能,明日我就进宫,舔着这张老脸给他求情!”
刘氏不哭了,常君也不说话了,常君的夫人站在一侧,白了刘氏几眼。
刘氏转身走了,常青看了眼还在屋内的二儿子和儿媳妇,揉着额角道:“你二人也不要时常出府晃荡。”
说了是为了看儿子才进京的,结果进京之后整日在外交际,背地里不知糟了多少嘲讽。偏这二人看不出来,时常去众人面前扮丑角。
常君不以为意:“父亲不懂,而今京中讲究人脉,广交好友,日后行事方便。”
常青质问:“你行什么事,你有什么能耐?”
常君被问的一噎,摸摸鼻子不说话,常青起身严厉道:“多看看光儿吧,他心气高,才十几岁,哪能接受一辈子瘫在床上,摊上你们这对父母,没心没肺!”
他起身行至门口,忽而听得内宅传来尖叫,下人们跑来报信:“老爷!孙少爷上吊了!”
常青两眼一黑,险些瘫坐在地,扶住门框才稳住身形。
常君和夫人往内宅跑,刘氏也在现场。
她从霸州进京一趟,免不了要来看看受伤的侄子,可刚推开门,就见这孩子吊在床上。
床帐系成结,脑袋挂在上面,人半悬空坐在床上。
刘氏尖叫,这才引来下人。
常青迈不动步子了,瘫坐在主屋门口听着内宅里常君和刘氏的争吵声。
“平日里都没事,偏你来了就寻了死了,你这个丧门星!害了我大哥还不够,还来害我儿子!”
“放屁,谁知道你们是怎么看孩子的,死了关我什么事!我让他瘫的吗?你夫妻俩整日在外饮酒做乐,谁管过孩子!”
“呜呜呜,我的儿啊!……”
常青只觉得自己脑袋都要炸了。
当初费尽心思保下的一大家子人,而今活成这般模样。
常青不信这些是巧合。
常晨光是与萧玦切磋之后出的事,常阳也是在萧玦护送公主回京路过霸州之后出的事。
这些不可能是巧合。
可常青不敢确定,他老了,已经没有了保护一家人的能力,他也不是很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缓缓站起身,不敢去看孙子的惨状。
他明日还要进宫,求见陛下,为大儿子求情。
料想此处,常青心中苦笑,或许陛下看在他失去孙子的份上,会有可能宽恕他的大儿子。
可事情没有如他所愿。
常青从福宁殿出来,身形越发佝偻。
陛下的意思很清楚,一码归一码。
常阳贪污巨款,所管辖的县里甚至有百姓活活冻死,免了死罪已经是法外开恩,流放岭南在所难免。
常青扶着福宁殿的廊柱缓缓叹气。
他苦撑十余年的家,好像要倒了。
常晨光的丧事筹备的很快。
白发人送黑发人,常青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看着棺椁起灵的时候常青脚步踉跄,拽住身侧常君的衣摆。
常君疑惑地看着父亲。
常青声音沙哑:“会不会,会不会是冲撞了什么……咱们家。”他说的很委婉:“许是从前有什么孽……”
常君扶住父亲,语气安抚:“唉,咱们一家向来是行事端正问心无愧,哪会有什么孽缘,父亲糊涂了。”
常青被下人搀扶住,站在原地,常君随着儿子的棺椁往前走,常青看着他隐没在白花花的纸钱中,心中升腾起无限的恐惧。
问心无愧……吗?
可他问心有愧-
崔勇最后一次上山报信儿,说了常晨光的死讯。
萧玦只颔首,末了嘱咐道:“这糟心的消息莫要让公主听到。”
崔勇点点头。
他们在山上住了十日,也到了该下山的时候了。
音音不想坐马车,执意和萧玦一起骑马,萧玦自然随着她,把妻子拢在怀里。
要进城的时候,音音想去流民聚集的地方看看。
萧玦和他一起去,侍卫们想跟着,萧玦抬手制止。
有他在,就够了。
此时已经是二月中了,音音瞧着流民的帐篷比起她年初一来看的时候少了很多。
人数也少了很多。
“萧玦,父皇安置流民了吗?”
“嗯,各地上报山匪作乱,还有河流决堤。官府召集流民参军或是修城、浚河,每日给米一升。”
音音轻轻点头:“我希望流民都能有家可归。”
“会有这么一天的。”
宣文帝已立太子,元谚是胸有大志之人,如此下去,世间太平,百姓自然安居乐业-
回到京城的第二天平阳就来看音音,带着不少新鲜事。
她上下打量着音音,眼中是止不住的笑意:“怎么给你养的这么好,肉乎乎的。”
音音噘嘴:“我不高兴,姑母才肉乎乎的。”
“你这丫头不懂,肉乎乎的才好呢,姑母还想肉乎乎的呢。”平阳低声些:“小衣紧了吧,姑母买了新料子,薄薄的不扎人,回头给你送来……透的。”
“姑母!”音音脸颊发烫:“姑母是长辈!”
平阳挑眉:“就是长辈才关心你这些。”
打趣完又说起旁的。
“庆王的两个闺女进了京,哎呀,水灵的,这几日京中小郎君的眼珠子都要飞走了。”
音音疑惑:“庆王妃没来吗?”
“早些年去世了,就这么俩女儿留在庆王身边。”平阳补充道:“侧室生了儿子的,只是留在庆州,没带回京。”
音音没放在心上,平阳忽然大声道:“哎!下午就有个茶会呢,给我送了请帖我原本是不想去的。”她拉住音音的手:“这回咱俩一起去!”
音音至今未能习惯姑母一惊一乍,但她确实很好奇那两个女孩的模样,于是换了身衣裳跟姑母去了。
茶会上见到两个女孩的时候,音音想着,确实水灵。
带着初入京城的稚嫩和防备,粉白的脸上强作出游刃有余的表情。
平阳在音音耳边轻声:“大的刚及笄,小的不过十四。”
这二人被人带着来给音音和元章行礼,音音这才得知,这二人中的姐姐叫做元竟,妹妹元童。
音音笑着:“初次见面没想到是在这茶会上,来的匆忙没准备什么好东西,这镯子你们姐妹二人一人一对。”
这是从府里出来的时候音音在平阳的嘱咐下准备的见面礼,到底是从庆州而来的郡主,她身份贵重些,送些礼物也好彰显皇室风范。
两对四只羊脂玉做的素白镯子,姐妹俩直接戴在手上,语气柔柔:“多谢公主殿下。”
平阳笑着颔首:“玩去吧。”
小姐俩扎进人堆,平阳看着她俩的背影:“长得都很像她们的母亲。”
音音不由得侧目:“姑母怎么什么人都认识。”庆王妃,她听都没听说过。
平阳语气发酸:“姑母年纪大了,见多识广是正常的。”
音音笑着揽她的手臂:“姑母,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平阳笑:“许多前年见过一面了,江南水乡生出的莲花儿一样的雅人,性子淡淡的。”
听完平阳的话,音音再去看那俩小姐妹,果真看出几分江南女子的窈窕身姿。
这茶会很是无趣,不过两个时辰便散了。
元竟姐妹来和音音告别,随后榻上回府的马车。
刚一上马车,元童就要流泪,握着姐姐的手:“阿姐……我不想给人做妾,雍国公主看着确实柔顺慈爱,但我不想做妾……”说完眼泪就掉下来了。
元竟拭去她的眼泪,摩挲着手上的羊脂玉镯子。
“没事,阿姐来想办法。”
第46章
庆王府邸。
元竟姐妹二人立在堂中,听着父亲训话。
庆王看向二人:“今日茶会上见了雍国公主?”
元竟低头称是。
庆王追问:“她长相如何,貌美吗?”
元竟淡然:“天子嫡女,自是貌美的。”
庆王轻蔑的看着两个女儿,语气轻蔑:“你二人若有些手段,那便也没她什么事……下个月五皇子大婚,届时镇北将军也在,你们俩机灵些。”
元童看着姐姐,目光恐惧。
元竟握着她的手,鼓起勇气,略抬头看向父亲:“父亲,元童年纪尚小……这些事我可以去做,莫要让元童……”
话未说完,一个巴掌便扇了过来。
元竟的脸偏向一侧,发丝散乱,脸上硕大的红痕。
“谁许你顶撞我。”庆王眼光鄙夷,看向女儿的眼神中毫无慈爱之意。
元竟不敢再言语,收了声,微微低头,攥紧了拳头。
庆王:“我听闻雍国公主容貌天真昳丽,与元童有些相似,她比你的赢面还大些,而今你还想拉着她往后躲?”
元竟低声:“囡囡才十四岁……”
“十四岁如何,你母亲十四岁就嫁我了。”
庆王转身就走。
元童摸着姐姐的脸,泫然欲泣:“阿姐,我不要你替我,若不能一起躲过,我愿意和阿姐一起受苦。”
元竟苦笑:“是阿姐没能耐,囡囡受苦了。”-
赛里和元谦的大婚在三月初。
大宴办在宫中大庆殿。
音音和萧玦一起赴宴,这次宴上男女同席,俩人自然坐在一起。
赛里脸上一直带着笑,元谦也是红光满面,真正意义上的红光满面,脖子都是红的。
只看着二人,音音心中便涌起一股温热的感觉,像是,像是看着小辈似的。
音音喝了口果子酒,压下这种奇异感觉。
身侧的萧玦被人叫走交际,音音并未理会,只点了点头便看着他走了。
叫走萧玦的人是庆王,说是庆州山匪作乱,心急如焚,请萧玦指点一二。
这般理由,只要开口,萧玦都没有理由拒绝。
配殿无人,庆王在门口搓着手等他,见人来了,便忙不迭堆着笑迎上来。
庆王一副恭敬样子,连萧玦都觉得有些不适。
毕竟是宗室亲王,何必这般伏低姿态。
“将军英勇,本王在庆州便有所耳闻,早就十分仰慕,今日得见将军,当真是英武非凡啊!席间不好说话,故而找了个僻静处,还望将军体谅。”
庆王推开配殿的门,萧玦一眼便见到了屋内的两名女子。
他微微皱眉,看向身侧庆王。
庆王毫不尴尬,招手叫来两名女儿。
“小女是在庆州长大的,难以得见将军这般人物,趁着此次机会,不如让她二人陪着将军说说话。”
元竟上前一步,语气生涩:“久仰将军大名,今日得见将军,果真是威武雄壮。”
萧玦皱眉,看向庆王:“京中说王爷是性格温吞良善之人,看来传闻有错。”
萧玦声音冷漠:“许是坊间又关我的传言也有错,让王爷觉得我是好色之徒。”
说完两句话萧玦转身就走,庆王自知今日事败,只能把怒火发泄向两个女儿。
回到席上,音音只觉得萧玦面色发黑,问他怎么了他也只说没事。
直到晚上准备入睡的时候,萧玦才说出庆王预备献上两女之事。
音音腾地一下就坐起来了,还顺手扯走了萧玦的被子。
“你!”
她想说点厉害的,可细想这是不是萧玦主动的,是庆王主动的,便也不好说萧玦什么。
可她心里就是不舒服。
“你看没看。”
萧玦疑惑:“看什么?”
她双手用力拍打萧玦胸口:“你还问!你说看什么!”
小拳绵软,打在身上都没什么力度,萧玦笑着握住她的手:“庆王开门之后那两女子就站在门口,我自是看了一眼的。”
音音噘着嘴:“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萧玦心下无奈,却又有些喜欢她吃醋拈酸的样子,于是顺着她的话,指了指自己右眼:“这只眼睛看到的。”
音音状似凶悍地冲过来,小手轻挠他的眼睛:“我生气了,我要挖出你的眼睛!”
萧玦搂着她的腰肢:“那我以后只能看见音音一半的漂亮了,另一半被音音挖走了。”
“唔……”这话说的音音一阵心软,小脸蹭蹭他胸口,声音闷闷的:“饶过你这一次……”
“可是你不许看别的女子。”
“我没看过。”
“也不许想。”
“好,只想着音音。”
音音满意了。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也知道萧玦不是贪财好色之徒。
屋中安静,音音靠在他胸口,眼皮都有些打架,抬头却看见他眼神清明。
揉了揉眼睛,音音问:“你在想什么呢?”
萧玦淡淡:“在想庆王。”
“!”
音音又腾地一下坐起来,看向萧玦的眼神中带着些难以置信的怀疑。
萧玦看懂她的眼神,颇为无奈道:“不是那种想……”
“我是在想,庆王为什么要这么做。”
音音松了口气,抚着胸口:“愿意把女儿介绍给你,自然是为了拉拢你。”
萧玦自是知道这一点,只是他想不懂,庆王为什么要拉拢自己,甚至不惜让两个嫡出女儿给他做妾。
这其中定有缘由。
萧玦看向音音,又说*起今日宴席之前宣文帝同他说的话:“陛下有意去泰山封禅,音音需得随行,此事得今早准备。”
音音点头:“姑母和我说了,说是泰山有天书下降,写着父皇的名字,天书下降三次,都被人拾到了,快马送回京中。民间传的沸沸扬扬,说父皇是受命于天的真天子,所以父皇准备去泰山封禅。”
三根手指在萧玦面前晃啊晃。
她又压低了声音,伏在萧玦耳边:“姑母和我说,叫我不要告诉旁人……她说,下降天书之事是假的,是父皇派人去做的。”
萧玦点头:“我知道。”
音音噘嘴看向他:“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萧玦笑的无奈:“此事经过我手,我自然知道。”
音音不解:“父皇为什么要做这些啊,从前我没听说哪个皇帝做了这个。”
“陛下是为了笼络民心,以示自己皇位之正。”
音音半懂不懂的点头:“姑母说,去泰山一路要快马加鞭,五日之内就要赶到……一定很累。”
萧玦吻吻她的额头:“不怕,我陪着音音。”
泰山封禅除了宣文帝和文武众臣,还有公主命妇,随行光是勋贵官员就不下百人。
这百人再带上随从,光是从京城排队出发就得五六日。
到底是礼部安排周全,让公主命妇们先行出发,这样还能省去些急行的劳累。
音音和元章一起出发,随行的除了萧玦还有史齐。
史齐和元章在人前一直是一副相敬如宾的恩爱模样。
史齐就是这样,即便内心毫无感觉,面上也能伪装的天衣无缝。
那日宣德门外一跪,音音和元章的关系有些微妙。
音音想起姑母的话,人是很复杂的,这世上没有非黑即白的人,正如元章,她愿意和音音一起为彭城长公主请愿,但心底里依旧介意史齐对音音的情谊。
经历了许多,音音彻底摒弃了这段过往,但显然史齐还没有。
这一路上,他的视线若有似无,让音音有些困扰。
只是她并未和萧玦提起,毕竟还要走一路呢,若是萧玦和史齐起了争执,这一路上她怕是坐立难安。
而且……音音到底心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史齐挨萧玦的揍-
常阳流放岭南,三月初就被押送走了,这期间刘氏遍求无门,甚至让常青给常华写信,让常华去求一求萧玦。
毕竟有一起作战的情分,若是常华开口,萧玦必然不会拒绝。
常青自是不会这么做,常华的性子他清楚,不会掺和这些事,再说,去求萧玦……
话说回常家二房,常晨光的丧事办完之后,二房媳妇就吵着要和离,常君被她闹得头疼,便同意了。
常家二房闹了个妻离子散,常君依旧每日喝酒作乐,有一日醉酒归家与人起了争执,被人揍个半死。
常青头发花白,送走了孙子之后还要处理吵架闹事的儿子。
打人的是国公府家的小儿子,也是喝了酒,和常君口角争执,最后才动了手。
人家是京城本地户,树大根深,把这事定性成小孩子打闹,最终不了了之,常青出国公府的时候国公爷还追出来嘲讽。
“二公子丧子之痛饮酒消愁也可以理解,只是过量伤身,二公子也不好每日饮酒,常老将军,您说是不是。”
常青被说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怒冲冲上了马车走了。
回了家里,一阵阵寂寥之情往上涌,心里一阵阵酸痛。
好好的一大家子人怎么就成这样了。
萧玦……
他又想起萧玦,诸事因他而起,或许没了萧玦,他的家人就安宁了。
他或许是程肃珏,或许不是。
只是常青不能容许有人再继续破坏他的家庭。
他要站出来保护这个悬悬欲坠的家,正如七年前那样,即便被人唾骂,他也要守住。
【作者有话说】
庆王有大计划,很忌惮萧玦,所以就效仿宣文帝想嫁自己的女儿过去拉拢他,但是萧玦已经有正妻了,所以庆王就想着让两个女儿去做妾。
他不是很在意女儿在夫家的身份,他只在意女儿对他来说有没有用。
他是纯粹的垃圾。
第47章
出发近十日,终于是到了岱庙。
音音他们先在此处住下,等着宣文帝。
宣文帝到达后要在此处斋戒三日,随后去到泰山下方的社首山。
着皇帝衮冕,献玉册、玉牒。
由史相宣读祝文,随后百官跪拜。
最后将玉册、玉牒埋入地下。
第二日凌晨宣文帝自岱庙乘步辇出发,登山顶。
山顶有以五色土所筑三层祭台,宣文帝独登祭台先祭昊天上帝神,献苍璧、青帛。
再祭五方帝。
最后藏金册于山顶石匣。
至此礼成。
随后还要立碑,赏赐随行群臣。
命妇只参加社首山的禅地祭礼。
住进岱庙音音便松了口气,心情也放松不少。
这附近风景优美,景色怡人,音音便想着出门看看。
萧玦和随行的大臣们商议着封禅祭礼的大事,音音便带着绸儿出门去了。
岱庙角楼高耸,登高望远心旷神怡。
“公主快看,那颗星好亮,比咱们在京城看的还要亮。”
音音噘嘴:“傻绸儿,星星都是一样亮的,怎会在京城不亮,在这就亮了。”
绸儿不信:“分明是更亮一些的,公主快看。”
音音抬眼看去,果然亮的很,硕大一颗星,在深蓝夜空中熠熠生辉。
“是哦……怎么这样怪。”
音音记忆中这星星确实没这么亮。
“京中灯火亮些,就衬得星星不那么亮,岱庙远离闹市灯火,看这太白星就格外亮一些。”
一道男声忽然想起,音音回头看去,居然是史齐,他不知什么时候也上了这角楼。
三月底天气还是凉的很,音音裹着斗篷想赶紧躲开他下楼去,却见他远远地拱手行礼:“公主妆安。”
他还是第一次貌似恭敬的给自己请安。
音音微微愣神,随后轻声:“小史大人请起。”
绸儿看向史齐,眼神中还有怀疑,史齐身后倒是还跟着阿忆,他也并未要求二人独处,绸儿这才稍微放下些心。
他二人立于角楼之上,相距将近一丈远。
音音略垂着头,双手交叠显得有些紧张,史齐负手而立,看着远处灯火,神色淡然。
“我……”音音想找借口离开,扭过头却蓦然与史齐对视上。
史齐微笑:“臣前往檀州之时曾见两小童,女童年幼口齿不清,将哥哥唤作锅锅,男童年长些,不断纠正她……”
他淡笑着,说出些让音音摸不出头脑的话。
见她眼神略显疑惑,史齐轻声解释:“只是觉得有趣,说出来哄公主一笑。”
“哦……”
音音垂首不语,也不觉得有趣。
史齐垂眸看着她,目光晦涩难懂。
他看着眼前十七岁的少女,总是能透过现在的她看见她小时候的模样,就像看见路边那个口齿不清的少女时,旁人未必在意的画面,他却会心一笑。
幼时她总跟在自己身后,八九岁的孩子还没换完牙,就那么迟锅锅,迟锅锅的叫他。
须臾刹那,那已经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
史齐收回视线:“听闻公主跪坐于宣德门前为彭城长公主请愿,臣深感敬佩。”
音音摸了摸鼻子:“元章……襄城公主也去了。”
史齐不语,角楼中流淌着令人不适的宁静。
音音深呼吸,随后面向他,微微屈膝:“夜深露重,小史大人也早些回去吧,彭城公主会担心的。”
她缓缓朝着门口走去。
史齐的手在阔袖下握紧了拳头。
说点什么,随便说点什么,好留住她。
上次说话还是在自己的大婚九盏宴上,史齐眼睁睁看着萧玦将音音抱走,无能为力。
他能接受自己败给萧玦,也能接受音音对自己的厌恶。
可如今她就在自己眼前……快说点什么,好留住她。
数月的分别让他变得莽撞,走上角楼之时他脑中一片空白,甚至没想好以什么话开头。
目中无人的天之骄子很少让自己陷入这样的窘境。
可他只是想和她好好说说话。
娇小的身影缓缓迈下台阶,史齐看着她,双眉紧锁,手颤颤伸出,却又颓然垂下。
“音音……”他终于开口。
音音站在台阶上,茫然回头,月光像一层银纱,轻轻覆在她的面庞上,杏眼睁得略大些,眸子里盛着月光,映出几分不解的朦胧。
长睫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音音眼神中没有复杂的情绪,只是稍显疑惑,等着他后续的话。
史齐喉结动了几动,好似很难开口:“你,怪我吗?”
一阵夜风拂过,她耳畔的一缕发丝飞扬起来。
浅浅的笑意如同往平静的水面投了一块小石头,荡开几圈不微不可见的涟漪。
头顶的步摇微微晃动,声音落入史齐的耳中,仿若天籁。
她轻声开口:“我回去了。”随即转身下了楼梯。
角楼上,史齐长叹一口气。
右手轻轻抚上胸口,左手撑住栏杆。
阿忆上前一步:“公子……”
他摆摆手:“无事。”
他呼吸几次,终于调整好心情,压下泛红的眼眶,轻声问向身侧:“阿忆,你知道刻舟求剑的典故吗?”
阿忆:“自是知道的,楚人渡江,佩剑落水,于是在船上做了标记。船靠岸之后楚人从有标记的地方下水捞宝剑,无功而返……”
史齐回头看他,脸上带着淡淡笑意:“我就是那愚蠢的楚人。”
阿忆听不懂史齐的话里有话,却知道公子为何伤心,于是劝道:“公子莫要……莫要自惭形秽。”
史齐漠然陈述:“她是至纯至善之人,我本性卑劣,本就配不上她。”
……
音音下了角楼,抚了抚胸口,看向绸儿:“史齐是不是怪怪的。”
绸儿重重点头:“自打进京之后,这几次见面,奴婢只觉得小史大人越来越怪了。”
音音不解。
音音叹气。
方才朝着住处走了两步,就见不远处亭中有个高挑身影,再走了几步才看出是谁。
原来是元章。
音音心头一紧,回头看去,见这亭中正好能望见角亭。
……这夫妻二人怎么就盯上她了。
音音不停叹气。
她想装作没看见,快步走开,却被元章叫住了。
“元音。”
她声音冷冷的。
音音停下脚步,转头看她。
元章倒也没强迫她过去,反而她从亭中走出来到音音面前。
她成亲也有数月,人有些消瘦,与冯贵妃相似的面庞多了几丝清冷之意,眼神中没有了以往的活跃色彩。
深色的眸子像是一汪死水,再泛不起任何波澜。
“我要同史齐和离了。”
她静静地说出惊世之语。
音音瞪大眼睛,不禁疑惑:“为什么?”
看着她惊讶的面容,元章反而轻轻微笑起来。
“你真不知道为什么?”
她笑的并无揶揄之意,好似只是惊叹音音的天真。
元章淡淡:“我不如母妃聪慧,摘不清爱与拥有。”
“在陪他演几日举案齐眉的夫妻,回京我就要提起和离之事了。”
她抬头看向角楼中负手而立的史齐。
史齐之于元章仿若天上月,可史齐也有自己的月亮。
她又缓缓上前几步。
“你幼年失母,比我不幸……却也比我幸运。”元章真心道:“世间多怨偶,可你有一个真心的爱人。”
元章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比自己矮了些的音音。
“嗯……我果然很讨厌你。”
音音错愕,瞪眼看着元章,一跺脚:“我,我还讨厌你呢!”
元章淡然轻笑,转身离开。
音音看着她的背影,静静沉思。
大家都长大了,元章没有了幼时的嚣张跋扈,她自己也渐渐褪去天真。
……所有人都往前走了,包括她自己。
回了住处她坐在榻前闷闷不乐。
意识到自己的成长好像不是多令人开心的事,做大人肩上的担子是很多很重的,音音感到有些怅然和迷惘。
萧玦从外面回来,见小妻子正噘着嘴,便走去把人抱在腿上。
不开心的小人儿乖得很,坐在他怀里,把小手放在他的手心里,掰着他的手指不说话。
“怎么了?”下巴蹭蹭她的发顶。
怀里没声音,萧玦又把目光投向与她形影不离的绸儿。
绸儿讪笑了笑,找了个由头出门去了。
她可不敢瞎说话。
“萧玦,你做大人多久了。”
音音问了个没头没尾的事情。
萧玦轻声:“有些年头了,怎么了?嫌我老了?”
音音拍了下他的手心:“不是。”
转过头看着他,眼神有些湿漉漉的,目光里透着担忧。
“我不想变成无趣的大人。”
萧玦噙着笑:“我是无趣的大人吗?”
音音沉思片刻,点点头,她噘着嘴:“你说,做大人有什么好处吗?”
萧玦认真的想了想,随后回答她:“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活。”
大手包住她的小手:“譬如我,能娶到音音。譬如音音能为彭城长公主发声。虽做不到随心所欲,但起码不会束手无策。”
这确实是天大的好处。
音音轻轻吐气,逼着自己不去想这些。
在萧玦面前她可以一直是小孩子的,可以撒娇任性,不用担心任何事。
她抬头看着萧玦:“父皇怎么上山啊,这山那么高,他要爬很久的。”
“陛下乘步辇。”
音音皱眉:“怎么这样累人,一路抬上去吗?”
“自然是这样。”
音音看向萧玦:“那你自己走上去吗?”
萧玦点头,音音又问:“史相呢,他年纪很大的。”
萧玦无奈:“自然也是走上去,但有力士同行,或许能背上一阵。”
音音上下打量着他:“你身体好,要是有人开口让你背,你别同意。”
“好,我不同意。”他是朝中重臣,能开口让他背的人应该没几个。
音音双手捧着他的脸:“你只能背我,你知道吗。”
小脸故作严厉,萧玦笑着点头:“好,臣只背公主。”
“哼,算你听话。”一张小脸俏丽生动,萧玦看着她,只觉得心中爱意上涌。
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偏她还是自己的妻子。
音音只觉得腰上一紧,便被萧玦搂着贴在他胸膛上。
他的爱意热烈赤诚,让音音吵架不住。
直吻的音音手腕发软,眼见着要把自己往床上抱,音音赶紧说:“还要上山呢,你……别浪费体力。”
与自己紧贴的胸腔微微震动:“公主真的觉得臣老了?臣得证明自己了。”
……
床帐摇了半夜,方才停歇。
【作者有话说】
史齐快要下线了(不是死了)。
码字的时候会根据不同的剧情心情配bgm,史齐的篇章一直是诀别诗。
第48章
音音在岱庙住了六日,这期间萧玦跟着宣文帝上山参加祭天大礼,饶是他这样健壮的体魄,下山的时候也显出疲态。
音音只觉得新奇,见他沐浴之后躺在床上,两条腿大喇喇敞着,便玩笑道:“妾身给官人捏捏腿。”
萧玦腿上肌肉紧绷,不夸张的说像石头一样硬,音音的手指头几乎都按不下去。
她愣了愣,不信邪的用拳头锤了锤……
“再重些。”
音音愣住,胳膊肘怼了上去,咬牙切齿道:“现在呢。”
“再重些就好了。”
音音难以置信,站起身用脚重重踩了下去。
床榻都咚地一声,萧玦满意地点点头:“尚可。”
音音不信,觉得他在逞强。
她是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的,不疼就算了,尚可是什么意思。
她用脚奋力踩着,萧玦略抬眼看着她踩自己的大腿,忍不住提醒道:“乖宝儿,小心些……”
音音顺着他视线看去,绸缎寝衣上明显的轮廓……小脸红了红:“知道啦……”
萧玦闭上眼享受着她的“按摩”。
站在床榻上的小人儿忽然有了坏心思,脚丫悄悄上移……脚掌轻轻踩了踩。
身下一身压抑地闷哼,萧玦微微仰起头,连带着喉结都滚了一滚,音音满意地笑了笑。
却见身下那人骤然睁眼,看着她白嫩的脚心,和裤管下露出的半截小腿,雪白雪白,像是玉雕的。
音音抿着嘴笑了笑,又踩了下,随后准备收回脚,却不料被他捉住脚踝。
小巧纤细的脚踝,他拇指和食指并拢就能掐住。
脚心一片滚烫还微微弹跳,音音觉得自己好像招惹错人了。
……
许久之后萧玦软帕子给她擦去脚上的黏腻,音音看着自己的脚心和脚趾缝,委屈地举到萧玦面前:“都蹭红了。”
萧玦只捏住她的脚轻轻一吻。
音音红了脸,小声道:“脏……”
“不脏,白莹莹的,干净。”
音音声音更低了些:“我说你的东西脏……”
萧玦不语,将软帕子在水中过了过,捏过她的脚继续细细擦着,每个脚趾缝都擦到了。
“平日都在音音的小肚子里,音音不嫌脏,而今反而嫌脏了?”
他噙着笑,淡然说出些虎狼之词,音音只觉得脸颊滚烫,抽回脚丫,把自己裹进被子-
音音和元章开始预备返京。
宣文帝走的晚些,且沿途还要受沿途州郡的供奉,这一路他耗时接近一个月,所以音音她们就先行回京了。
萧玦要将两位公主护送回京,而后再返程随宣文帝一起参加各地大宴。
这一路原本风平浪静,距离京中还有三日路程时,徒生变故。
这是一段山路,山下便是今晚暂居的驿馆。
山道崎岖,一侧是峭壁,另一侧便是深渊。
残阳如血,二十道黑影在山上林中蛰伏,手中弩箭蓄势待发,瞄准的是萧玦的身影。
他没穿盔甲,若箭瞄得准一些,他必死无疑。
拉弓之人料及此处,手都有些兴奋的颤抖。
“嗖!”
三支弩箭从林中射出,钉在音音的马车前。
马匹受惊,直立而起,萧玦瞬间惊觉,剑已出鞘,格挡住朝他而来的两支箭。
“护驾!”他怒吼一声,将侍卫聚集在两位公主的马车旁。
□□名刺客从山上跳下,铁链呼啸缠向萧玦。
他反应过来,刺客不是奔着公主来的,刺客的目标是他。
马车中,绸儿护在音音前面:“公主,咱们要趁乱跑出去吗?”
音音凝重摇头:“出去是给将军添乱。”
萧玦斩断扑向他的锁链,顺手连斩三人,血迹喷溅,他半张脸都被染红,表情凛然可怖,他准备跑至远处引走刺客忽听得一声:“情况有变,斩断套索!”
两名刺客奔向音音的马车,挥手斩断她马车的绳索,受惊的马拖着半倾的车厢冲向悬崖,绸儿在车门旁边,整个人被甩了出来,音音则被甩至车前,随后又被颠进车尾。
绸儿不顾身上的剧痛,看着被马匹拽着冲向悬崖的马车,尖叫道:“公主!!!”
元章的马车中,史齐挡在元章身前,握紧护身剑一言不发。
车外刀剑碰撞声刺耳,史齐按捺不住,正准备出去,却被元章拽住手臂:“你是书生文臣,哪里懂得舞刀弄枪,外面有禁卫和萧将军,咱们不会有事,你出去了禁卫还得护着你,反而危险。”
史齐缓缓点头,认可她的话,定了定心神。
他恢复的少许理智,在听到绸儿那声撕心裂肺的喊声之后荡然无存。
是音音,音音出了事。
史齐一把甩开元章的手,跳出车去。
萧玦也被绸儿的尖叫惊的回了头。
眼前的一幕让他心头一紧。
马车已到悬崖边缘,马儿扯断摇摇欲坠的套索,朝着另一方向跑去,车厢横在悬崖边上,缓缓下坠。
音音奋力地朝着车门爬去。
萧玦看得见她鹅黄色的衣摆,和颤颤已经伸出车门的手。
她一定怕极了。
他的妻子,他的爱人。
他可能失去她……
双目几乎瞬间变得猩红,萧玦不顾扑向自己的刺客,几乎是狼狈地朝着音音的马车奔去。
那是他最后的家人。
他不能,不能再失去家人。
恐惧,胆怯,这些他以为自己已经永远不会有的情绪,在一瞬间涌了上来。
高大的身影稍有踉跄,他甚至摔倒在地,只是他一瞬间就又站了起来。
音音,音音……
他脑海中在没有别的声音,刺客的剑划过背脊,他几乎毫无知觉。
音音,音音,他不能失去他的音音。
她马上就要爬出来了,可马车下坠的速度比她想象中还要快,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坠去,音音的双手紧紧拽着车窗,指节发白,咬紧牙关,用尽全力。
和萧玦一起奔向马车的,还有史齐。
二人几乎是一同奔到马车旁,史齐用尽全力朝着音音伸出手,却还是看着她无奈下坠。
史齐脸色惨白,他不能想象音音在眼前坠崖的画面,可这画面切切实实就在眼前,他避之不及。
“音音!”
“音音!”
两个人一起喊出了声。
“萧玦!”她流着泪,看向自己的爱人,这一眼或许就是诀别了,她想把爱人的模样深深刻进眼底。
忽然,车止住下坠。
史齐向身侧看去。
萧玦弃了剑,双手紧紧握住车辕,瞳孔紧缩,全身肌肉如弓弦紧绷。
车厢下坠变的缓慢,史齐看着萧玦被车辕裂木刺伤的手掌,眼中写满不可置信。
他的手臂紧绷,脚下在崖边刻下一道深深的拖痕。
史齐想,他要把车拽回来?不可能的,即便他力大无穷,也拽不回这沉重的乌木车厢,这是痴人说梦。
音音在摇摇欲坠的车厢中,原本紧绷的神经在看到萧玦的那一刻崩裂开来。
她第一次看到萧玦这样的神情,那是词语难以形容的紧张和惊慌失措。
眉头紧锁,狭长的眼眸猩红,嘴唇抿成平直的线。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萧玦。
“萧玦……”她呜咽着喊着,手下的乌木车窗发出一阵阵碎裂的声响:“放手……你也会掉下来的。”
萧玦置若罔闻,半只脚掌被马车带着已经悬在崖边。
他挤出个难看的笑,似乎是为了安抚音音。
随即怒吼一声,面色通红,咬紧的牙关间泛着点点血渍,额头鼓起一道道青筋,双臂用力几乎要将衣衫撑破,靴尖缓缓渗出血迹,左肩陈旧的肩上崩裂开来,染红衣衫。
史齐不可置信的看着萧玦将马车拽回数寸。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萧玦怎么能做到如此地步……
他比萧玦早认识音音那么多年,此刻看着音音下坠,他只觉得无能为力,为什么萧玦能做到这些,他为什么不能。
他自认做不到如此地步,他会权衡利弊,他会估计车厢的重量,他在行动之前总是会思考,他把自己的生死放在音音之前,所以他总是慢萧玦一步……
史齐此时回了神,看向冲向萧玦的刺客,举剑挡在他的背后。
萧玦看着音音:“音音,跳过来。”
音音皱着眉,她无条件相信萧玦的话,车厢恢复了些角度,她拽着车帘,努力爬向车门,抓住车门边缘的一瞬间,萧玦手中的车辕彻底断裂。
车厢坠向崖底……
音音的衣摆被崖间的风吹起,如蝶翼纷飞,脆弱无助。
金步摇坠下山崖,悄无声息。
音音本是闭着眼等待剧痛降临的,可手上的触觉让她睁眼看向前方。
萧玦的上半身几乎悬在崖外,他的手紧紧握着自己的小臂,被辕刺伤的手掌鲜血恒流,染红她的衣袖。
“别怕,音音。”他安抚似的笑。
幸好,幸好,他没有再失去,他亲手救下了自己的爱人、家人。
这只手若是抓住了她,那他便能救下她。
若抓不住也无所谓,他会跟着她一起跳下去。
这人间没了她便没有意义。
音音定定地看着他那个难看的笑。
泪水顺着眼角溢出,被崖间的风瞬间吹散。
她张张嘴,却说不出话,呜咽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间。
萧玦把音音拽上来,紧紧抱着她,随后提起剑,一剑斩断与史齐纠缠之人的脖子。
他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此刻又从死亡边缘救回爱人,浑身的血液几乎沸腾着。
这些刺客在他手下没有一战之力,在禁卫的助力下很快就被解决。
萧玦握着气息尚存的刺客的脖颈,冷声发问:“谁派你来的。”
刺客脸色涨红,口里泛起白沫:“常……”
“咔嚓”一声,他的头瘫倒在萧玦虎口上。
他松开手,刺客的身子便瘫软下去,整个人像是泄了气一般,头颅歪扭成怪异的姿势倒了下去。
禁卫首领走上来:“将军,可审出什么了?”
萧玦用衣摆擦了擦手,声音沉静:“什么都没说。”
他垂眸看着刺客的身躯,眼中滔天的杀意无法平复。
刺客下令砍断套索明显就是冲着音音去的。
常青,他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动到音音身上。
黄泉路上,他自己送了自己一程。
第49章
音音的手抓着车窗时被木刺扎到了。
驿馆中太医给她上药,每碰到一下她的伤口,她就会抖一下,掉两滴眼泪,往萧玦的怀里挤一挤。
萧玦揽着她,背后有划破衣衫的刀伤,肩膀旧伤撕裂,手上扎着木刺,靴子尖上还有渗出的血迹。
但这一切在他眼中都不重要,看着小妻子手上的点点血迹,他心疼的要死了。
太医不给音音包扎之前他拒绝接受任何治疗。
音音包扎完,萧玦才脱去衣衫。
看见他身上伤痕的那一刻,音音的泪水又决堤了,软软的身子挤到他怀里,紧紧贴着他。
萧玦不顾面前有人,揽着她吻着她的泪水:“吓到音音了,不看了好不好?”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伤重疼痛,而是他方才险些失去爱人,才从恐惧中走出来,心情一时间难以平复。
音音流着泪问他:“疼不疼啊,疼坏了了吧。”
太医把金疮药到在他背后和肩膀上的伤口上,萧玦面色不变,微笑看着音音:“不疼。”
手上的木刺被拔除,血一瞬间涌了出来,看着那尖长的木刺,音音看着都觉得疼,可他还是安抚着她。
脱下靴子,他双脚拇指的指甲都掉了,太医拔出指甲的时候都拧着眉,可萧玦依旧面不改色。
这些都不算痛。
想到自己险些失去音音,那才是痛。
太医才刚走,萧玦就紧紧抱住她,手臂用力,几乎要把她揉进身体里。
“是我连累了音音。”
音音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手臂揽着他的背。
“夫妻一体,不说这些,咱们都没事就好。”
她收回手,整个人缩在萧玦怀里:“我都,我都怕死了萧玦,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我以为自己要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委屈地诉说,泪水又充斥眼眶。
萧玦紧紧搂着她:“没事了,没事了。”像是说给她,也像是说给自己。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萧玦:“你受了那么多伤一定很疼。”
音音抬头,用自己软软的唇去碰他干燥的唇,轻声喃喃:“我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
脑海中总是浮现萧玦惊惶的面孔。
萧玦低头,含住她的唇,吻的很慢,很重。
手上的颤抖还未停止,紧闭的双眼微微颤动。
劫后余生,幸好幸好。
绸儿没受重伤,只是身上有些淤青,史齐在打斗时受了些刀伤,包扎起来就没事了。
刀伤好治愈,比刀伤更深的伤口,在他心里。
他感觉自己对音音的爱意在萧玦面前如此渺小。
他切切实实的感受到,自己永远失去音音了。
不是她另嫁他令娶的失去,而是……他的爱意卑微渺小,永远不配出现在她面前。
她见过那般浓烈热诚地爱,自己的爱意永远入不得她的眼了。
他成了可怜可笑的人。
元章同他已经无话可说。
即便知道回京就要和离,可看着他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还是为了音音冲出去的时候,她的心底微微刺痛。
宣文帝得知萧玦受伤,特许他在京修养,无需再返回大祭队伍。
音音的队伍在驿馆休息三日,待萧玦的伤口结痂后才继续出发返京。
离京还有一日路程的时候天降大雨,泥路难行,队伍只得在京郊外的驿馆多待一天。
这一日里史齐看着绵密的雨滴,思量再三,还是约了萧玦出来。
二人立在驿馆堂下,说了一阵子话,随后萧玦回到和音音的住处,将她叫了出来。
春雨裹挟着寒意,萧玦给音音裹好披风,随后带着她来到驿馆正堂外的游廊下。
史齐就站在院中。
音音一时怔愣,回头看向萧玦。
萧玦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不言语,只冲她微微点头。
史齐还站在院子里,大雨倾盆,他巍然不动。
音音沉吟片刻,让了让:“小史大人站过来说话吧,雨天容易着凉。”
史齐抬手,保持着一贯的风度,只是雨水打湿面庞的样子有些狼狈:“为避嫌,我就在这里说话。”
音音绞着手,有点紧张的看向他:“那……那你说吧。”
史齐抬头,定定地注视着音音。
喉结几次滑动,却难以发出声音,他少有这般难以启齿的时刻,此刻他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很狼狈。
音音察觉出他的眼眶有些发红,不知是因为雨水还是什么。
水滴缓缓从他的下巴上流下,史齐的声音微微颤抖,他终于是发出声音:
“音音,我后悔了。”
这话一出口,音音微微蹙眉,杏眸圆睁,睫毛不住颤动,她略有惊讶。
史齐一辈子没说过这种话,后悔,道歉,这样的话,从未有过。
史齐却还缓缓说着,准确的说,是问向音音。
“从前在颍州,我们一起长大,我没想过和你定亲,是我眼界高,我总想着仕途到底重要些,所以我有取舍,我回了京城,你怪我吗?”
音音她倏然低了头,眼尾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我……我没怪过你,我听说你刚回京就中了进士,你,你应当是很忙的,颍州偏远,你顾不上我是应该的……”
被留在颍州的音音曾在多少个夜里辗转反侧,她自责过,难过过,可从来*没怪过。
看她摇头,史齐眼中悲戚,声音颤抖:“陛下进京之后,赶上西南大旱,不是非我去不可,可为着仕途有益,我去了,你我原本的亲事没了,你怪我吗?”
长睫轻颤着垂落,鼻尖微微动了动,像是要压下什么,音音依旧摇头,语气缓缓:“百姓受苦是大事,你去西南是很应该的,至于你我的亲事……当初我也和父皇说过我不情愿,只是我人微言轻,父皇没听我的。”
史齐紧闭双目,抬头看着天,雨水重重砸在他的脸上,像是在嘲笑他。
他想起元谚的话,音音奋力争辩,被侍卫拖着带了下去,他却怪她没有等她,可她明明那么努力的抗争过了。
音音在那之前,从未在陛下面前说过一个不字,可为了他,音音说过。
“我……娶了旁人,你怪我吗?”
指尖无意识揪紧了衣带,贝齿在下唇咬出痕迹,音音还是摇头:“到了年纪是该娶亲的,元章姐姐家世比我好的多,她确实更配你一些,况且,况且我也嫁了旁人的……”
史齐睁眼看她。
雨水模糊了视线。
她站在廊下,那么娇小,那么惹人爱怜,一如他记忆中那般。
他强做出冰冷的语气,可颤抖的声调暴露了他的心:“你该怪我的音音,你应该恨我,我说过那么多伤害你的话,你真该恨我。”
仅存的尊严让他依旧难以说出心里话,史齐想说,他以为他有取舍,仕途还是情爱,他以为自己早已摒弃虚无缥缈的情与爱。
可到此时此刻他才发觉自己是多么自大,这世间最难解的东西,他却视若无物,直到此刻他才发觉,自己早已深陷泥潭。
史齐缓缓上前一步,看着音音,他想试图弯起嘴角,挂上一个如常的笑容,可他实在笑不出来。
史齐这一生都没有这么狼狈过,大雨混着他的眼泪,他的哭腔难以控制,他皱着眉几乎是哽咽地看向音音。
“恨我吧,音音,恨比爱长久,恨我能让你一辈子记得我。”
音音的眼中有水光打转,她看向史齐的表情既委屈又疑惑:“可我不恨你啊,小史大人。”
泪珠颤巍巍地坠在睫毛尖,随着她的呼吸晃动:“小时候我孤单,是你和元谚哥哥陪我哄我,我们一起做过好多好多事,去过好多地方,你曾经对我那么好,我没办法恨你。”
史齐挤出一个难看的笑:“都是假的,我骗你的,以前我对你的好都是装出来的。”
音音定定地看着他,直到史齐躲避着她的视线垂下头去。
“不是的,或许有假的,但一定不全是假的,我心里知道的。”
音音缓缓道:“齐哥哥,虽然我不知道你这几年为什么总是对我恶语相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曾经会帮元译说话,这些事我都不懂,只是我总记得你以前对我的好,你给我扎纸鸢,帮我做功课,幼时只要我生病,睁开眼时你必然在我榻前……”
音音的泪水流下来:“姑母说,人是很复杂很难懂的,人是会变的,可我却总记得以前的事,你对我好过,我不会忘,我以前是很喜欢你的,只是现在我喜欢别人了……我也变了的。”
史齐轻笑一声:“别哭了音音。”
他想上前替音音拭泪,亦如幼年那般,却见萧玦已经走了过来,将人拥进怀里。
音音揪着萧玦的衣襟,抽噎着:“小史大人,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可是我是不会恨你的。”
史齐看了看萧玦,又看了看他怀里的音音,深吸一口气:“只是我的一场执念,而今解脱了。”
从前那么多次,是他哄着音音,而今他没有身份也没有立场再出现在音音面前了。
史齐双膝跪地,双手交叠于额前,行礼:“臣史齐,拜别雍国公主。”
音音还哭着,她没办法回头去看史齐。
她从前学过楚人刻舟求剑的故事,当初还会笑楚人的行径。
而今她这艘小船往前走着,回过头时发现轻舟已过万重山,曾经的记忆,曾经的人都如同那剑一般消失不见,徒留深深地刻痕,记在脑海中。
她知道史齐不再是从前的史齐,可她也不是以前的她了。
萧玦抱起她,坐在廊下。
音音抽噎着,再抬头时,院中空无一人。
音音胡乱摸了摸眼泪,委屈地看向萧玦:“我已经不喜欢史齐了。”
“我知道。”
“那我为什么还是想哭。”
萧玦吻一吻她的眼皮:“因为音音失去了一位童年挚友。”
一起长大的情谊,孤独时互相陪伴的情谊,在雨中画上句点。
午后史齐来找他,说想同雍国公主说话,萧玦想都没想就回绝了。
可史齐开出了一个萧玦无法拒绝的条件。
这次之后,他永远不会出现在音音面前。
史齐自请离京,已经上了奏折。
萧玦抱着音音往住处走,他知道音音心软,所以用这一面,换了他们二人今后的再也不见面。
他是自私的爱人,心软的小妻子不忍心同过去诀别,所以他主动推了一把。
【作者有话说】
拜拜了史齐。
下一个下线的是常青。
第50章
京城,常府
“父亲!听闻雍国公主返京途中遇袭了!”
常君从外面饮酒回来,醉醺醺地和常青说到。
常青雇佣的杀手数日前出了京,随后消息全无。
应该是出了意外……常青心里清楚,只是萧玦那边没有消息回来,他心中便存着侥幸。
或许是两败俱伤,此刻虽尽数被歼灭,但萧玦也被杀死。
这是他可以接受的结果。
现如今他远离朝堂,这些紧要的消息根本无从知晓,还是二儿子饮酒归来才得知一二。
听闻他说起雍国公主遇袭一事,常青赶紧追问:“结果如何?”
常君絮叨着:“听说是在山崖上,冲过来一伙山匪,雍国公主险些坠崖……”
常青不想知道这些细节,他焦急道:“你只说结果如何!”
这语气急切地让常君一愣:“结果……自然是无大碍,镇北将军受了些小伤,估计明日便回京了。”
完了,全完了。
常青两眼一黑,脚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常君急忙忙去搀扶父亲:“父亲,这是怎么了?”
常青握着儿子的手,恢复些理智:“这京城不是可久留之地,咱们回霸州去吧。”
常君:“哎,父亲这说的是什么胡话,霸州苦寒,咱们躲都躲不及,怎么还想着回去,而今陛下没有诏令让咱们回去,咱们就安心在京城中住着吧。”
妻子儿子都没了,常君整日沉溺在京城生活的声色犬马中。
常阳流放之后常家没了银子进账,常君开销又大,他宁可典卖屋中器具也不愿离开京中回霸州。
常青看着儿子还泛着青紫的眼眶,想了又想。
躲不过,到底躲不过。
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萧玦不知道那些刺客是他雇佣的。
若是知道了……
唉,虽说是血债血偿,只希望萧玦看在他接连失去家人的份上,能高抬贵手-
回京后萧玦静心养伤,平阳得知二人遇险之后来看望。
“听说是遇了山匪?我还以为年节后山匪作乱的事情少了,没想到这群人这般胆大,竟敢对皇家仪仗下手。”
音音只抿抿嘴,萧玦只在遇袭次日说了那些刺客是冲着他来的,而后便没再多说什么。
对外上报也只说是遇到山匪,可音音觉得不是……
只是萧玦对她很少有隐瞒的事,他现在不说,应该是……音音看向萧玦,她相信他。
平阳继续道:“人没事就好。”
音音噘着嘴伸手:“姑母你看,我受了好重的伤呢。”
“哎呦呦。”平阳捧着音音的手:“快给姑母看,哎呀,幸好姑母今日来了,再晚几日过来,音音这伤都要好了,姑母都见不到了。”
平阳说完就笑了起来,萧玦也难得轻笑几声,音音则红着脸看向姑母。
“姑母不是来看我的就请回吧,我不和姑母说话了。”
“那姑母好多宫里的消息都没法和音音说了,哎,难过。”
姑侄二人闲聊天,萧玦识趣地起身道:“我去书房。”
平阳坐在音音身侧,开口就是一个重磅消息:“元译的婚事要定下了。”
音音好奇:“谁啊?”
平阳神色严肃:“你也见过的,庆王的女儿,元童。”
音音瞪大了眼睛,张着嘴难以合上,过了许久才道:“他二人……是堂兄妹啊。同姓兄妹,怎能……”音音怎么也想不明白。
平阳继续解释:“庆王在府上办宴,元译也去了,离席许久,庆王张罗着人去找,结果看见这二人衣衫不整的从一间屋子里出来。”
平阳一拍手:“许多人都瞧见了,这事情抵赖不得,冯贵妃一想自己这儿子反正也不好娶媳妇,堂妹就堂妹吧,现在就等着陛下回京把这事定下来呢。”
音音越听越觉得不对,庆王办宴,见元译不见又是庆王惊动人去找……怎么看怎么像是庆王谋划了什么。
“元童情愿吗?”音音问。
平阳叹气:“对外肯定说是情愿的,只是我听说,庆王府上,元竟元童姐妹拉着手要一起跳井,被人发现给拦下了,现在俩姐妹被分开看着,叫不许寻死。”
音音听得咋舌,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当初在茶会上见过那两姐妹,那么小就没了娘,纤弱身姿,瞧着就可怜见的,怎么……怎么还能遇见这些事!
音音迟疑着说出庆王曾拉拢萧玦之事,平阳听完臭骂:“庆王个老不死的,竟这样糟蹋自己的女儿,面上瞧着笑眯眯的,心里竟这样肮脏龌龊,呸!”
送走平阳,音音又和萧玦说起此事。
“……庆王是因为山匪作乱,加上凌河决堤才申请回京小住的,我记着你说过钦差去过庆州,那里情况到底如何呢?”
萧玦:“查证无错,河水决堤吞没村庄,山匪也曾下山打家劫舍,短短数月杀死山下百姓近百人。”
音音噘嘴:“这庆王真不是个好人,封地有难他想都没想就跑了,而今又这样糟践自己的孩子。”-
庆王府邸
元章被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有丫鬟日夜看着,元童那也是一样。
她低垂着头,坐在椅子上,整个人毫无生气。
对父亲她有怨有恨,对于元童,她只有无限的愧疚。
那日在房中的本该是她……
父亲有意邀请大皇子来家中赴宴,同她说,会给大皇子服下情动之药,让她与大皇子行那苟且之事,事成之后她便是无可动摇的皇子之妃。
元竟不愿意。
说到底,这都是糟践人的事。
元竟想起她出入京时听说的事,雍国公主为彭城长公主伸冤,不惜顶撞陛下。
她是见过雍国公主的,她也是一介女流,身量纤弱,可她却敢于反抗自己的父亲。
所以元竟想,她也要试一试。
元竟绝食相逼,将近七日,元竟甚至觉得自己就快要饿死了。
第八日便是大宴之日,庆王来到她床榻前,逼着婆子掰开她的嘴灌白粥,元竟依旧抵抗。
庆王掐着她的脖子,几乎把她的上半身从床榻上提了起来。
他说:“你不必去了。”
元竟心里一松,庆王转身离开,临走时在门口阴恻恻说道:“你不听话,便是无用之人,就算你求着本王,本王也不会让你去了。”
元竟心想,她逃脱虎口,怎么还可能会求着他好让自己去讨好大皇子。
她小口小口喝着粥,却听闻婆子说,庆王用元童换了她。
她确实不必去了,她的妹妹,她的囡囡替她去了。
元竟错在把庆王当成一个正常人去考虑。
她强撑着走到门口:“我去,父亲!让我去吧!”
她想,父亲算的真准,她真的求着父亲让她去做那苟且之事。
可终究徒劳。
她瘫坐在屋内,听着府中响起丝竹声,又听着府中响起喧闹声,最后入耳的是元童的哭声。
囡囡,才十四岁。
晚上,参宴的人都出了府,元竟也得以出门,她去看了元童。
屋子里堆着上好的衣料和首饰,这是父亲给予“听话的孩子”的奖励。
元童伏在被子上呜呜哭泣,元竟走过去,缓缓跪在她脚边:“囡囡……”
元童起身,元竟看着她脖子上的红痕,和红肿的眼睛……元童扑进她怀里:“阿姐!那么多人都看见我了,我不想活了,阿姐……”
元竟抚着她的长发:“阿姐想办法。”
姐妹俩手拉手出了门,月凉如水,花园中的井口窄小,元竟握着妹妹的手:“阿姐去下面等你,别怕啊囡囡。”
元童擦擦眼泪:“和阿姐在一起,我不怕。”
元竟毫不犹豫纵身一跃,却蓦然被人拽住衣领与发丝。
庆王狠狠拽着她的头发,提着她与自己对视:“你想死就算了,元童将是皇子妃,你这赔钱货还想带着她一起死?”
庆王的眼神在姐妹二人之间游移:“元童胆子小,她是不敢寻死的,你若再想寻死,不管带不带着元童,我都把她和元译的婚事毁了,把她送回庆州,慰劳跟了我许多年的兵将。”
元竟狠狠地看着他:“……畜生!”
庆王笑了两声,随后一巴掌打过去:“喊错了,得叫爹。爹一定在京中给你寻个好人家,让你嫁的有用。”
自那之后二人便被分别监管起来,等着陛下回京,降下成亲懿旨。
元竟觉得自己深处牢笼之中。
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将她罩住,裹住,让她动也不能,呼吸也不能。
丫鬟们端来晚上,放在桌上。
元竟缓缓走过去。
雪白的瓷碗捏在手里,她想都没想,砸在地上,瓷碗碎裂,她几乎是扑过去,捡起瓷碗的碎脸往脸上扎。
丫鬟们反应的已经很快了,但拉住元竟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然有了三道血淋淋的口子,皮肉外翻着,十分可怖。
最长的一道从嘴角直至耳下。
雪白的一张脸,而今毁了。
看着满屋子下人慌张的模样,听着小丫鬟扶着门框作呕的声音,元竟轻笑:“告诉他,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她的一切都是庆王给的,也都属于庆王,这条命都被他随意支配,生死都不由自己。
她拥有的属于庆王的物品,就是她自己,现在她要毁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