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那道询问声响起之后,腿部传来的力道先是有一瞬的加重,接着就消失了。
蒋知贺停了动作。
辛嘉树痛到紧绷的身体终于能放松下来,才迟钝地辨认出声音的主人:“……纪学长?”
纪柯确认了是他,又问:“你的腿还在疼?需要去医院吗?”
辛嘉树下意识伸手要开门,同时应声:“不用,知……”
话音未落,被小腿处骤然传来的力道打断。
这次不是用力拉伸带来的痛。
而是一种带着绝对存在感的力道,蓦地倾覆下来。
不疼,却很强烈。
辛嘉树一怔,目光本能地投向对面,直直撞进一双在昏暗顶灯下显得格外幽深的黑色眸子里。
蒋知贺看着他,薄唇紧抿,没说话。
一米九的个子压在他面前,几乎塞满了整个更衣室,灯光沉甸甸地落在他脸上,有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忽然间,辛嘉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除夕,那时候他们还是两个小孩,本该团圆守岁的冬夜,蒋知贺跑来了他家。
没多久,蒋知贺的爸爸就来敲门,沉着声音问知贺在不在这里。
房间里的辛嘉树刚要开门,扭头时却撞进那双同样的黑色眼睛,和一言不发的缄默。
所以向来很乖的他想了一会儿,松开了落在门把上的手,对外面小声说:“对不起,蒋叔叔,他不在。”
爸爸是不让他撒谎的,辛嘉树也很少对大人撒谎。
每次撒谎好像都是因为知贺。
腿上粗糙的热意丝毫不减。
辛嘉树回过神来,咽回了本来想说的“知贺在帮我拉伸”这句话,仓促改口道:“只、只是有一点疼,我在自己拉伸。”
门外的纪柯沉默了一瞬,声音平稳依旧:“如果有肌肉损伤,应该及时去医院。”
辛嘉树:“我知道的,谢谢纪学长。”
闻言,外面的人没有再说话。
格外安静的更衣室里,响起即将离开的脚步声,还有身边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忽然,蒋知贺的声音贴着耳膜传过来。
“难得独处,你不把握机会吗?”
轻得几不可闻的声音像蛇一样钻过他的耳朵。
仍旧放在他腿上的手掌,传来鲜明的触感。
于是辛嘉树来不及思考,本能地脱口而出:“等一下,纪学长!”
其实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本能。
是听蒋知贺话的本能,还是想要靠近纪学长的本能?
门外,本来将要远去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纪柯冷静的声音再次透过门缝传来,毫无波澜:“什么事?”
辛嘉树的心跳莫名地快了起来,他吸了口气,想起一句先前没来得及说的话:“谢谢你下水救了我。”
纪柯:“你刚刚道过谢。”
“不一样。”辛嘉树不假思索地补充,“这是两件事。”
关心伤势和下水救人,是两件事。
门外静默了两秒,传来一声极淡的“嗯”。
纪柯问:“还有其他事吗?”
这一次,在离开的脚步声将要响起之时,是辛嘉树主动叫住了他。
他认真地问:“纪学长,你是不是只喜欢女生?”
如果是的话,就不要追纪学长了。
其实辛嘉树觉得对方应该是喜欢女生的,毕竟这是主流的取向,可能性最高。
纪柯却说:“这个问题不重要。”
辛嘉树愣住:“不重要?”
心里陡然升起不明来由的小小火苗,但很快又在纪柯的下一句话里被扑灭。
纪柯的声音清晰而平静:“我没有建立感情关系的打算,所以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
辛嘉树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
就像数日前那个聚会结束的夜晚,韩蔚对他说的那句话一样,纪学长对这种事真的没有兴趣。
辛嘉树忍不住问:“……为什么?”
可纪柯没有再回答他。
只说:“我还有事,要出去检查测试。”
更衣室里残留的水汽好像起了雾,变得格外粘稠闷热,身边竹马的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身上。
对此浑然不觉的辛嘉树在想,他还有很多问题想问的。
但在对方离开前,最终问出口的只剩一句:“纪学长,你刚才为什么会下水?”
纪柯说:“你是参与测试的志愿者,我有救助的义务。”
脚步声彻底远去了。
辛嘉树侧着头,呆呆地望向那块紧闭的门板。
他明明得到了一个符合逻辑的答案,心里却仿佛被塞进了一团乱麻。
他会这么问,是因为清楚记得纪学长说过:他不下水。
游泳馆里有知贺,还有救生员,就算纪学长不在,自己也不会有事的。
纪学长连泳衣都没有换,的确不应该下水的。
辛嘉树不知道哪个逻辑是对的。
他也没有搞明白在水里那一刻格外鲜明的心跳。
感情比数学题难解得多。
唯一清晰的是,在纪学长那里,他好像依然是条无关的路径。
辛嘉树蓦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昏暗的灯光扫过他的侧脸,将漂亮流畅的线条勾勒出几分脆弱彷徨。
刚洗过澡的身体还散发着芬芳的热意,向来明净的眸光却黯淡下来。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蒋知贺想,这次,他不必再多问那一句:“这么难过?”
近在咫尺的辛嘉树就是很难过。
比很多年前参考答案出错,所以没拿到数学考试第一名那次的难过,复杂得多。
年轻男生浓黑的目光一寸一寸掠过眼前人的身体,好像要找出那种难过的具体成分。
——和一个多月前,高考结束后最漫长的那个暑假里相比,辛嘉树的确长高了一点,柔软的头发也比那时长一些,湿漉漉地贴在白皙的耳廓。此刻仍握在他掌中的小腿比那时更修长,愈发有了青年人的挺拔。
直到这一刻,蒋知贺终于不得不承认,在他缺席的这一个月里,辛嘉树长大了。
长大了,目光就不会再仅仅停留在书本和试卷上,他有了喜欢的人,视线有了新的落点,也会因此忽略朋友的存在。
至少辛嘉树喜欢的人不算太差劲。
虽然,眼光实在不怎么样。
年轻男生散漫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更衣室里的寂静。
蒋知贺说:“你以前遇到解不开的数学题时,可不是这种表情。”
辛嘉树猝不及防,抬起眼睫望向他。
就在面前的竹马垂眸看着他,深邃眸光没有波澜,也看不出情绪。
蒋知贺语气很淡:“如果你有解不开的题,要么是时间不够,要么就是题目有错。不是吗?”
时间不够,那就继续耗下去。
题目有错,那就改掉题目。
从小到大,凡是辛嘉树喜欢的东西,蒋知贺都会帮他弄到手。
无论是满分的数学卷子,还是难搞的心动对象。
想不想谈恋爱又怎么样?
只要辛嘉树喜欢,就该是他的。
“喜欢就去追,”蒋知贺看着他的眼睛,清晰地重复,“我帮你。”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语气截然不同。
他依然不关心辛嘉树喜欢的到底是谁,是男是女,想和谁谈恋爱,这些影响不了他和辛嘉树的关系。
哪怕辛嘉树会因为陷入恋爱而忽略朋友,那也只是暂时的,不可能永久。
蒋知贺唯独在乎一件事。
他喊他:“辛嘉树。”
被叫到名字的人恍然地眨了眨眼睛,应声道:“……知贺?”
蒋知贺的目光锁着他,带着一丝探究:“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事吗?”
他刚才清楚听到了辛嘉树和纪柯的私下对话,听起来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也没有什么秘密的痕迹。
但蒋知贺仍然觉得眼前人对自己有所隐瞒。
他猜错了?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
辛嘉树脸上浮现出清晰的茫然,摇了摇头。
蒋知贺问了最后一次:“真没有?”
辛嘉树明显愣了一下。
他垂着眼,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
然后,点了点头。
蒋知贺定定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辛嘉树就小声说:“……可不可以轻一点?腿好痛。”
蒋知贺:“……”
无意识深陷的指尖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下一秒,他干脆地松开了手。
“行了,回寝室休息,这两天别再运动。”
那双始终架在他大腿上的修长双腿终于离了桎梏,立刻收了回去。
象牙般光洁的皮肤上,被按压过的地方晕开一片明显的红痕,在白得晃眼的底色上格外刺目。
身形极具压迫感的男生随之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顶到隔间顶板。
他伸手,咔哒一声推开了更衣间的门板。
外面的新鲜空气霎时流淌进来。
混合着泳池和夏日将逝的气味,冲散了隔间里粘稠闷热的气息。
蒋知贺的目光在辛嘉树湿漉漉的发顶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迈步走了出去。
他想,最好是没有。
如果有,也别让他从别人嘴里听见。
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打断了进程,今天的小组测试比预想中更晚结束。
游泳馆里喧嚣依旧,临近正午的猛烈日光将蔚蓝池水照得波光粼粼,也盖过了那些隐秘交换的低语和兴奋眼神。
很快,学校论坛里悄然冒出了一个讨论贴。
内容围绕着上午在游泳馆发生的事展开,附带八卦群众偷拍的照片。
而这个基本被颜狗和色批占领的帖子里,有一个匿名用户的回复混迹其中,显得格外突兀。
【这是辛嘉树啊,测院的新生,本人是跟照片上长得差不多,不过好心提醒一句,别只看脸。】
【他日子过得挺拮据的,手头特别缺钱,估计家里条件很差吧,要是想当冤大头的话,尽管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