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日理万机,这些小事自然无暇顾及。”
宋云定定望着萧凛,问责之意很明显。
叶霜在维持了一瞬的笑意之后,重又垂眸,连笑意也淡去了,无意识摩挲着手中的黑釉建盏,周身散发的凛冽渐渐褪去。
相比宋云的气愤,她显得很平静,这让萧凛心底一沉。
他若有所思地转动着手中的扳指,嘴角浮现一丝微笑,半晌,他站起身,轻声说道:“我知道了。”
便从门口出去了。
正好撞上刚回来的萧隐,手中捧着一大摞书册,见他出去,艰难地转动脖子:“侯爷,哪儿去啊?”
萧凛沉着脸色往外走,一直走出叶霜的视线,走到抄手走廊,脚下一个不稳,踉跄了一下,他扶住门边沿,才勉强站稳。
一个盒子从袖中摔落,沿着台阶滚入青石地面。
萧隐已经赶了上来。
“侯爷您没事吧!”
萧凛摆手,挣开他的搀扶,怔怔望着远处的地面。
萧隐顺着视线望去,木盒的盖子早被摔开,里面的玉簪滚落出来,玉簪清脆,只需轻轻一碰,便四分五裂。
“我去捡起来!”
萧隐作势要去捡。
萧凛怔怔望着,没说话。
萧隐捡完回来,问他:“侯爷,簪子已碎裂,可要让玉器铺老板再修补一下?”
萧凛木然转动着视线,落在那簪子上,玉簪在萧隐手心碎成几段,截断面有着很明显的修补痕迹。
原本的断裂之处更容易再次断裂。
“不必了。”
萧凛眼中隐有浮光颤动,半晌后,他移开视线,像是极难承受一般,艰难地说,“再怎么修补,也终究还是有裂痕。”
原本他以为能将一切修补得天衣无缝,毫无痕迹,崭新如初,可是却忘了,有过裂痕的东西,看上去再没有痕迹,也终究还是有裂痕,并且比全新的物件更经受不住冲击。
“那……”萧隐拿着那断簪询问萧凛的示下,“可要扔了?”
萧凛看了一眼,拂袖而去:“不必留着。”
语气决绝。
萧隐懵了半晌,才懵懂地“哦”了一声。不等他找个地方将簪子扔了,萧凛去而复返,从他手里拿过断簪和木盒,又再次离去了。
萧隐:“……”
萧凛重新将断簪郑重收进木盒,反手交给跟上来的萧隐:“拿去修。”
萧隐迟疑地接过:“侯爷不是说不用修了吗?”
萧凛横了他一眼,萧隐脸上带着笑,低下头去。
“既然修不成玉簪,拿去找个能工巧匠嵌进银簪或者镯子里。”
断了又如何?他才不会就此作罢,不管是完整的玉簪还是做成旁的样子,他只要能将其留在身边,哪怕变成其他样子又如何。
萧隐应了是,又道:“今日的银钱还没结清,侯爷你看要什么时候来补尾款?”
萧凛震惊:“你都借了些什么书?”
“不是属下要借,是那闻香姑娘塞给我的,说都是珍本,还让属下在书坊开了什么贵宾业务,一个月十两银子,今日出门又没带够银钱,属下只好先欠下了。”
“那书呢?”
“书比较多,她们还需要登记,说是晚些会给侯爷送到府上去。”
萧凛黑着一张脸,欲言又止,最后嫌弃地一摆手,说:“回府后去账房支点银子。”
“是。”
“让她们登记好了,派掌柜的上门送书。”
“您的意思是?让夫人送?”
“你都花十两银子开了贵宾了,让掌柜的送书上门不过分吧!”
萧隐恍然大悟:“属下明白了。”
萧凛脸色铁青,愤愤一指他:“我看你这脑子,是被萧寒传染了吧!”
一阵风吹过,正在书房整理文书的萧寒,忽然感觉背脊发冷,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不解道:“谁在说我?”
萧凛走后,宋云又冷冷看了裴玉一眼,裴玉识趣地起身告辞。
“既然如此,那裴某也先行告辞了。”
“裴公子稍等。”
叶霜跟宋云附耳两句,宋云看了裴玉两眼,便点点头,道,“那我先上楼了,正好几日没见姑母了,我去找她说说话。”
“去吧!记得轻声些,姑母这会儿可能在午憩。”叶霜拉着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宋云立刻会意。
叶霜又唤闻香:“带宋小姐过去。”
宋云走后,叶霜对裴玉做了个请的动作,裴玉这才重又返回来坐下。
叶霜推门进来的时候,宋云正在和茹茹坐在榻边玩翻花绳,见她进来,茹茹甜甜地唤了声“娘亲”。
叶霜含笑上前,摸了一把茹茹的后脖颈,摸到一手湿热:“怎的出了这许多汗?”
宋云也凑上来看了一眼:“如今过了端午,天眼见着热起来了,许是方才午觉睡的热了,出了汗。”
吴妈妈在边上说:“老奴已经烧好了热水,让闻香和春桃去预备沐浴了。”
叶霜点点头,又拉过茹茹的小手看了:“手心也热的很,是不是屋里太闷了?”
茹茹摇摇头,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抹了一把额头:“茹茹不热。”
叶霜叹了口气,转身对吴妈妈道:“劳烦妈妈,待会儿沐浴过后,给茹茹换身薄一点的衣裳,但也别太贪凉了,这被褥也要撤掉一床。”
“是。”吴妈妈应道,“这几日是热了些,只是到了夜里又凉了,老奴不敢贸然换上薄的被子,怕忽冷忽热的,茹茹再染了风寒。”
茹茹拉着叶霜的手,奶声奶气地说:“没事的娘亲!茹茹夜里睡得很好,一点也不热。”
叶霜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脸,又对吴妈妈道:“那便换一床薄的褥子,再将厚被子备下,夜里凉了也好盖上。”
吴妈妈应了是,叶霜又对茹茹说:“让吴妈妈先带你去沐浴,娘亲要跟你宋姨母说会儿话,晚些时候让闻香和春桃姐姐带你去找姑奶奶玩好不好?”
茹茹甜甜一笑,用力一点头,又跟宋云挥手:“宋姨母,茹茹先去沐浴了。”
宋云宠溺地拍了拍她圆嘟嘟的脸:“去吧!”
吴妈妈这才领着茹茹下去了。
宋云望着茹茹离去的方向,不禁叹道:“这孩子真懂事。”
“是啊,许是之前我一直四处搬家,年初又将她独自留在溧阳两个多月,她似乎一向都这么懂事,比从前更体贴了,有时候知道我忙,也不来烦我,只有睡觉的时候实在害怕,才使点小性子央我陪着。”
宋云:“这么小的年纪,还真是让人心疼。”
“我本以为,定会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不再受我幼时所受之苦,不再担惊受怕,不曾想,她终究还是变成了这般,和我当年一样的谨小慎微。”
宋云轻叹一声,她跟叶霜都是自小失去生母,不同的是,宋远山后来一直没有另娶,对她虽然严苛,但到底还是惯着的,是以她更能理解叶霜的心境。
“
放宽心,所幸茹茹现今已经在你身边了,日后多多陪伴她,慢慢会好起来的。”
叶霜眉心还是有一抹忧虑:“我只是觉得亏欠了她,所以不论如何,我定要帮茹茹办好户籍的事情。”
“你跟裴玉谈得怎么样了?”
方才叶霜已经跟宋云说过户籍的事情。
“他跟我说,若想在临安落户,有两种法子,一种是和有临安户籍的人成婚,另一种则是在临安居住一年以上,最好能购置五百贯以上房产。”
宋云问:“裴玉知道茹茹的事了?”
“不曾,我只说想让姑母的户籍迁回临安,他不曾怀疑。”
“哦,如此也好。”
“我问他是否能够用商户的名义落户,他之前告诉我并无先例,但如今查过典籍和律例,得知和离或寡居者可立‘女户’,但要求无成年男丁和有固定自产。”
宋云听着,一边思忖:“那你好好经营铺子,争取早日置办一套宅子,这样便可以了吧!”
“正是,还有一个特殊恩准,若获封诰命夫人者可直接立户。不过……”
“不过什么?”
“和离者需提供放妻书。”
宋云往前倾了倾身:“什么意思?萧凛没给你吗?”
叶霜摇头:“不曾,我当年留下的和离书,怕是都已经被他毁了。”
宋云握紧拳头,语气愤愤,“那你去找他要啊!”
“如今这样,只怕他没那么轻易会给。”
宋云咬牙切齿:“这个萧凛!”
叶霜嘴角浮现一丝笑意,歪着脑袋看她:“你这是怎么了?之前不还劝我,要理解他吗?还说不要过于苛责他。”
宋云气得脸色涨红:“我那是不知道茹茹在,要知道你有了茹茹,我怎么会那么劝你!也不知这三年你怎么过的!怀胎十月多么辛苦,你又在外四处流离,肯定吃不好睡不好,不知受了多少苦。我现在看到萧凛就来气!”
叶霜抿嘴一笑:“好啦,都过去了,如今这般不是很好吗?”
“那是自然,你经历了这么多,日后必定会越来越好。”
“不过你替我骂他两句也好,省得他总来烦我。只是你怎的连裴玉也一同不待见了?”
“我看他也是别有所图,若真对你真心,也不会等到你回了临安才找上你,如今这才过上几天好日子,没的总来你跟前碍眼,我看着他二人都配不上你!”
叶霜眼中笑意更甚,很是赞同地颔首:“你说的都对!”
二人又说了会儿闲话,叶霜本想留宋云吃完饭,但宋云晚上还要事,要回将军府,她叶家不好再留,只是跟姑母和茹茹简单用了晚膳,便回了书房整理今日的账务。
茹茹知道叶霜要忙,每当这时候,她便待在自己的屋子里,从不无理取闹,要叶霜陪着。
叶霜知道茹茹这是过于懂事了,可她又的确有很多事务要处理,不便分心。
对于宋云今日说的话,叶霜也认真想了,裴玉应该只是有事帮助她一下,她此前并未想过其他,如今想想,也觉得不太可能,以他的条件,想要成亲,定是有大把的女子愿意,找个门当户对的婚事并不难,何必找她这个和离过的女子,退一万步说,就算裴玉有心,有茹茹在,他定是也不会愿意的,所以不管哪种情况,她都不需要太担心。
闻香过来同她说:“小姐,今日侯爷买的那些书,都已经登记好了。”
“好,明日派人替他送去府上吧!”叶霜停了笔,坐在书案后吩咐闻香。
“方才萧隐来补尾款,说侯爷说……”
“说什么?”
“侯爷说要让小姐亲自给他送去!”
叶霜顿了顿,低头继续梳理账目,没说话。
闻香斟酌着开口:“萧隐还在外面等回话,侯爷还说要立刻送,说是贵宾应该享受的待遇。”
叶霜冷笑一声:“告诉他,就说我没空。”
闻香犹犹豫豫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同那萧隐是有什么情分吗?”叶霜头也不抬。
闻香冷不防一激灵,忙分辨道:“不曾。”
“那你便如实回话,他回府是否挨罚,那是他的事。侯爷不是最惯常用这一招胁迫他人就范吗?总该让他知道,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如他的意。”
闻香恭顺应下:“是,奴婢知道了。”
转身离去之时,叶霜又叫住了她。
“你等等!”
闻香大喜过望,以为叶霜改变了主意。
叶霜只道:“去把茹茹叫来,让她在书房玩儿吧!”
闻香有些意外:“小姐梳理账目时,不是向来不喜有人打扰吗?”
“茹茹很乖,不会吵闹的,就让她在软榻上玩便是,况且我白日里又没时间陪她,也就这时候能闲下来了。”
“是,茹姐儿最爱黏着小姐,知道了定会开心的。”闻香领命下去了。
闻香说者无心,叶霜听了心中却很苦涩:“连你都这么说,看来日后我真要多多陪伴茹茹才是。”
闻香脸色微变:“是奴婢失言了。”
叶霜摆摆手:“无妨,你只管去吧!”
闻香走后,叶霜又理了会儿账目,觉得眼睛酸胀,便搁了笔,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月华如水,一轮圆月高挂中天,她这才记起今日是十五。
虽是五月里了,但夜里的确还是有些冷,叶霜抱着双臂在窗前站了一会儿,衣袖间便盈满了夜风的凉意。
不知是否经历的苦楚多了,如今安定下来,珍爱的人也都在身边,可她却总觉得高兴不起来,仿佛心里失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也曾以为那人是萧凛,可当他出现在她面前,她依然感到孤独。
白日里她对宋云说的那些话,一半是安慰她,教她放心,一半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或许只是她的错觉吧!又或许,总是身处困境的人,偶然得到了美好,难免感觉不真切,时时担心这一切会重新失去,就像天上这轮圆月,此时越美好,就越接近失去,再怎么圆满,也终究是要缺失的。
夜凉如水,一声轻叹落入空寂的庭院,被夜风一卷,便消散不见了。
萧隐站在书房外犹豫良久,才敢捧着书册进去。
萧凛看了眼那半人高的书册,随口问道:“如何了?”
萧隐深吸一口气,大有豁出去之势,只是开口前他已默默退出去好几步,这才敢回话。
“夫人没答应,还让属下将书册一并带回了。”
萧隐摸了摸鼻子,其实闻香又让他多买了几本书,他没敢说。
“还有别的话吗?”萧凛执笔立在书案后,正批阅着文书。
“没了。”萧隐说着,想起一事,从怀中拿出一块木牌,走上前轻轻搁在书册最上方。
萧凛睨了一眼:“这是何物?”
“这是文思坊书友牌,也就是开了贵宾发放的木牌,说是凭此木牌可以提前三日获知新刻书目,也可借阅孤本,还能预订话本,好得不得了呢!”
萧隐越说语调越高昂,又见萧凛黑沉着一张脸,笑容便僵在了嘴角。
“废了这么多功夫,就得了这么块破木牌,你还很高兴?”
萧隐二话不说,拱手抱剑认错:“属下知错了,是属下办事不力。”
萧凛没再说什么,盯着那木牌,只见牌子正面刻着文思坊三个大字,想了想,拿起来看了,翻过来背面写着凭此木牌可以享受的一应便利。
萧凛将其握在手里,渐渐发了狠力,五指用力收拢,木牌在手中嘎吱作响,半晌后他猛地举起手,作势要将木牌狠狠掼在地上。
萧隐连忙出言提醒:“侯爷只管扔罢!木牌反正扔不坏,出出气也是好的。”
萧凛却又缓缓放下了,随手又扔在了书册上:“罢了,拿这死物件撒什么气,你拿去收好吧!”
萧隐暗暗松了口气,忙不迭地将东西收下去了。
走到门口时,又停下来:“对了,萧寒过两日就该回来了,已经提前传书回来,侯爷让他查的事已经有眉目了。”
萧凛继续埋首处理庶务,闻言应了一声:“知道了,让他回来直接过来向我奏报,记住,万不可走漏了消息。”
“是。”萧隐领了命令,又站着等了一会儿,见萧凛没别的吩咐,就抱着书册下去了。
第62章
萧寒快马加鞭赶回侯府,一回来就直
奔萧凛书房去了。
“查的怎么样了?侯爷今日都没去衙署,就为了特地在家等消息。”
萧隐等在外头,见他进来立刻迎上前。
“我不是来信了吗?”
“你信上说的不清不楚的,我这不是担心你说不清楚吗?”
萧寒站在书房走廊往里看了一眼,脸上也没了往日戏谑的神色,这让萧隐心里咯噔一下。
“结果真的不太好?”
他搭上萧寒的胳膊,将他拦住。
萧寒还闷着头往里冲:“我进去跟侯爷说了就知道了。”
刚走一步发现萧隐还拉着他。
“你拦着我干什么?大不了挨顿骂嘛!”
萧隐仍旧不肯放手:“那可不挨顿骂的事。”
萧寒不以为意:“我好不容易单独完成一个任务,你就这么不放心我啊?
萧隐还想再说什么,里面的人听到了,高声问:“是萧寒回来了吗?”
“是我,侯爷!”
萧寒和萧隐对视一眼,煞有介事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无妨,便进去了。
萧隐同情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暗暗摇头:“如果你知道昨晚侯爷发了什么样的火,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萧凛正等在书房内,见他进来,头也不抬,随口问:“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启禀侯爷,属下按照您的吩咐,分别去了溧阳、禹州等地,并沿路打探,不出侯爷所料,夫人这几年的确是在这一带辗转。”
“溧阳?”
“正是。”
“我的确想过她会去禹州,但是为何会去溧阳?”
“这个属下也去查过了,溧阳有户王姓人家,是夫人的族亲。王家的长媳王氏,正是夫人的亲姑母。这个是我托人要到的王氏的族谱。”
萧寒一纸文书呈上。
萧凛接过看了,眉头越皱越紧。
“这上面写到王氏长媳本家姓叶,是安国公的亲妹妹叶蕴。十几年前这位叶家大小姐执意要嫁去溧阳,其姓名便被夫人的祖父叶老太师,亲手从族谱中剔除。”
萧凛合上文书,眉心紧蹙。
萧隐紧随其后进来:“原来还有这么一遭,难怪侯爷怎么也找不到夫人!”
“当时夫人是先去的禹州,在那儿待了半年,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又去了溧阳在溧阳待了几个月,又回了禹州因为夫人的生母外祖父家祖宅是在那所以夫人之后也是一直都住在那里。”
“也就是说侯爷带我们去禹州找夫人的时候他刚好离开了。”
萧寒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萧凛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什么要离开禹州?为什么离开了之后又回来了,在溧阳的那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寒这次有不少收获,兴冲冲的巴不得一股脑的都跟萧凛汇报:“还不止这些呢!早在夫人出阁前就从去这姑姑家住过不止住过一点日子整整住了三年了,这老国公也竟然这么心狠那时候的夫人也就才十几岁就将他一个人扔在溧阳。”
“什么?你再说一遍?”
“夫人当年应该是临安不久后就被送去了溧阳,一直到快跟侯爷成婚回的临安。而且据说还是夫人自己要回来的,否则只怕叶家会将二小姐嫁过来,顶了这婚事。”
“这婚事当年竟是她主动争取的吗?”萧凛觉得脑子一团乱,心里闷闷的,堵得慌,“我一直以为她来临安之后,便想跟我断绝关系。既没有跟我通书信,也不愿履行婚约,甚至后来我到了临安,她也没有半点消息,我以为她是不想再见到我……”
萧隐思路清晰地推测:“这么看来,当时侯爷跟随平阳王来到临安,夫人就已经被送去了溧阳,刚好跟侯爷错过了。”
错了,是错了,全都错了!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萧凛双手撑着书案,才勉强站稳。心中又喜又愧,一时不知是高兴,还是懊悔。
“竟她主动争取的婚事,我还以为,还以为……”
以为她是被迫嫁过来的,觉得她定不想见到自己,才常常待在衙署,不想回来,不想看到她眼中有一丝嫌恶,更不想看她在自己面前惺惺作态。他以为她之前对他的好,都是假的,是装出来的,又或者只是在意侯夫人的身份。
萧凛,你都做了什么?
萧凛一时心绪激荡,脑中思绪繁杂,这会儿又想起一事,方才按下心思,问萧隐:“让你去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萧隐拱手行礼:“属下也查清楚了,只是结果也不太好。”
萧凛已经不介意听到更多不好的消息,利落地一挥手:“说!”
“当初夫人想要在临安租铺子,大概是第一次在临安开书坊,没什么经验,夫人没有租铺子,而是直接去申请了资质,属下也去调查过,在禹州开书坊的流程,和临安有所不同,许是因为如此,夫人才会弄错了流程。”
萧寒一听,赞同点头:“不错,属下也查到了,夫人曾在禹州开过一间小小的书坊。”
这点萧凛倒还真不清楚,不过一想也能明白,禹州是个小地方,各方面的手续自然也比较简单,不比临安。
萧隐接着道:“没有租赁契约,按理说是不能够通过的。据说是柳小姐不知道从哪弄了一张虚假的租赁契约偷偷塞到了夫人的材料里之后这个材料又被人拿走了。”
萧寒歪着脑袋思忖:“你的意思是说,衙署内有人在帮着柳小姐做事。”
“不排除这种可能。之后柳小姐又跟书籍行的行首,也就是他的亲娘舅联手,要让夫人在这一行干不下去,还四处散播谣言,将夫人之前在庆祥楼的事情大肆宣扬,那些铺子的东家都有所耳闻,因此人人自危,不想去招惹是非,以致于没人敢租铺子给夫人。”
萧寒听着就来气,替萧凛不平:“难为侯爷,当时还以为是自己的缘故原来是柳小姐在中间挑拨看来柳小姐对夫人怨念颇深啊!”
萧隐倒比萧寒要冷静客观,看得更加透彻:“其实这件事情不在于柳小姐费尽心机对付夫人,而是柳小姐这些行为体现出来,她的心思太过深沉,也能看出枢密使对我们衙署的掌控程度。”
萧寒讶然:“那这枢密使的手伸的也太长了吧!”
萧隐一手托着手臂,一手抵住下巴,眉心轻拧:“只怕枢密院的势力早已经渗透到我们殿前司了!”
萧凛将手中的文书重重扔在书案上,冷哼一声:“柳文宣这个老狐狸,尾巴已经快藏不住了!柳依依随手就能调动这么多势力,很难说这背后没有他的授意,就算不是他指使的,那至少这些人也都是得了柳文宣的默许,才会帮柳依依去做这种小事。为的就是让我费尽心机调查出来,这何尝不是他的一种警示?”
萧寒好像听懂了:“侯爷,您的意思是说,柳文宣那老贼是借柳小姐的手在向您示威。”
“可能是侯爷一直没有应下柳小姐的婚事,惹怒了他?”
萧隐猜测道。
“还这样?”
萧寒一听,眼睛瞪的更大了。
萧凛却摇了摇头,不以为然:“非也,更有可能是一种警告,或许他是想告诉本侯,应该趁早离柳依依远一点,不要再招惹她,更不要答应这门婚事。”
萧寒接着说:“侯爷的意思是说,柳文宣他并不想要这门婚事,但是又没有办法说服柳小姐,就如此行事,意在敲山震虎。目的是借柳小姐的手告诉侯爷,让您趁早断了柳小姐的心思?还不伤了他们父女感情?”
“这个老匹夫!无非就是仗着圣上对他的器重,想要拿捏侯爷罢了!”
萧隐难得也骂了两句。
“也不全是因为这个,他也的确有几分能力,当年先帝在位时,曾派他独自前往北境谈和,最终以每年十万两银、绢二十万匹极低的价格促成和谈,柳文宣也因此受到先帝器重,从一个小小的安抚使,升任枢密副使,后官至枢密使。”
此事震动朝野,柳文宣当初也的确是一心为国为民,只是年岁大了,又在这权力之巅待得久了,难免会忘乎所以,以为万事尽在掌握,便生出能只手遮天的错觉来。
萧寒早看柳文宣不顺眼,扬了扬下巴,神色鄙夷:“他可不就是仗着当初的政绩自持身价,等着侯爷和殿下争相拉拢嘛?以为他支持谁,谁就可以……”
萧寒适时停下了,他再不知轻重,也不能将那句话宣之于口,况且他还看不明白他家主子如今的心思。当初侯爷虽然在整个临安掀起轩然大波,但那只是为了找回夫人,以及自保。
这些年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尤其和静王之间,两人都是高深莫测之辈,谁也不肯将心思写在脸上,也没人愿意先撕破脸,倒让他越看越糊涂了。
如今夫人回来了,他就更摸不准萧凛的心思了。毕竟,照目前来看,若侯爷想拉拢柳文宣,唯有应下柳小姐的婚事,这是唯一也是必须的途径,不管是先答应婚事,以此拉拢,还是二人先达成同盟,以柳小姐对侯爷的痴心程度,日后若柳家真扶持侯爷上位了,柳文宣若替柳小姐开口,侯爷还能拒绝吗?
而且就论如今二人彼此忌惮的程度,他实在想不出有比结成姻亲更牢固的关系。但侯爷为了夫人,定是不会答应的。
可若侯爷不愿和柳家联手,那势必是将柳文宣推向静王殿下那边,如此一来,局势对侯爷十分不利,若侯爷无法自保,也依然护不住夫人,如此想来,此事乍一看竟是死局。
总之以萧寒的脑子,也只能想到这一步了。
萧凛不知萧寒心中所想,只是见他待在原地,很是不解,拧眉盯着他好久,终是忍不住问:“你在那儿一会儿一个脸色,想什么呢?”
萧寒挠了挠头,干笑两声:“没什么!”
萧凛这才接着方才的话往下说:“柳文宣这老匹夫,他自以为筹谋万全,可那终究是他所想,且不论本侯,静王又何曾是那愿意受人胁迫之辈?更何况还是他这种居功自傲的老臣。”
萧寒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没听明白。
萧隐倒是听明白了,心照不宣地看了萧寒一眼。
萧寒凑过来,不耻下问:“侯爷这话什么意思啊?”
萧隐双手环抱,冷笑一声,并不打算解释。
“好哥哥,你快同我说说!”萧寒拉着他的胳膊,神色虔诚。
萧隐眉心一跳:“说了你也不懂。”
“行了,萧寒你这段时间也辛苦了,快下去休息吧!这几日的早功就免了,好生休息几日。”
萧寒显然已经忘了方才的疑惑,大喜过望:“多谢侯爷!”
萧凛埋头翻看着萧寒带来的文书,头也不抬地挥挥手。
萧隐抱剑行了礼,转身往外走。
萧寒紧随其后,三两步跟上去,又缠着萧隐跟他解释,萧隐懒得多费口舌,死活不肯说。
萧寒也不执着,很快起了旁的兴致,胆大包天地问:“不说这个也行,那我问你一些旁的事,我走这段时间可有发生什么趣事,比如,侯爷最近可有在夫人那儿吃瘪?”
萧隐用看病患的眼神看他一眼:“连日奔波,你不累吗?”
萧寒摸不着头脑,还仔细想了一下:“我不累啊!”
萧隐没救了一般摇了摇头,转身离去了。
“诶,你等等我啊!”
萧寒一转头发现人没了,赶紧跟上。
第63章
之后的日子,叶霜一直忙着书坊的事,入宫教习,这一日天气晴朗,晨起后她便预备着带茹茹去一趟大相国寺。
起因是前些日子,茹茹夜里在书房的软榻上玩竹蜻蜓时,忽然抬头巴巴儿地看着她:“娘亲,茹茹真的不能出门吗?”
叶霜这才惊觉,为了茹茹的安全,自从她们来了临安后,茹茹就没出过门,眼见着已经在书坊待了快一个月了。
一想到是因为谁才造成如今这样的局面,她就来气,当即决定带茹茹出门,去大相公寺祭拜母亲,顺便外出转转。
是以这日叶霜早早起身,闻香照例服侍她梳洗。
春桃拿了衣裳出来,叶霜看了一眼,吩咐道:
“去换那件鸦青色暗花交领来吧!”
春桃依言去换了,不多会拿来一件鸦青染缬交领襦,外加一件鱼子缬直领罗褙子,配上一件建宁青锦半臂,整体素净又不失庄重。
“小姐今日是打算出门吗?”
闻香端来首饰,搁在叶霜手边。
叶霜仔细打量片刻,抬手自发饰上扫过,忽然停下,拿起其中一支。
“就戴这支簪子吧,去祭拜母亲,不宜太过艳丽,但也不能失了庄重,这只样式正合适,发髻就梳简单点便好。”
闻香接过,那是一只青鸾衔珠压鬓簪,簪身采用的是碎金点翠,点点碎玉嵌在鸾鸟翅膀之上,鎏金鸾鸟展翅欲飞,喙部有珍珠流苏垂落,显得鸾鸟越发灵动,行动时流苏轻碰,步步轻响。
书坊开业时宋云送来不少东西,姑母来时也备了首饰送她,叶霜一应叫闻香收了,如今见到这支簪子,便以为是那些贺礼中的,也不曾多想。
闻香总觉得这簪子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叶霜还要急着出门,她不宜过多耽搁,便以为是她近来事忙,没有留心,想着等回来了再好好盘点一下这些首饰,当下便也按住不表。
闻香替叶霜梳了凌虚髻,又将簪子戴好。
“茹茹呢?”叶霜问。
春桃答:“姑奶奶带着在楼下用早膳呢!”
“好,”收拾停当,叶霜站起身,“随我一同下去吧!”
“既是去大相国寺,要像上次一样预备一些东西吗?”
闻香上前替她打起湘妃竹帘,走在她身侧落后半步。
“不必了,今日要带茹茹一同去,就不烧这些了,让茹茹给母亲上一炷香便罢了。”
叶霜走在前头,穿过抄手游廊,往东耳房走去,饭厅便设在此处。
“小姐,”闻香和春桃交换了一个眼神,“您这是不打算再藏着茹姐儿了吗?”
“我的女儿,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太好了!”
闻香和春桃都很为之高兴,春桃更是大大松了口气,她乍知道此事,简直震惊得说不出话时时担心萧凛会派人找她问话,这段时日总是提心吊胆,生怕说漏嘴,更怕自己刻意隐瞒的事被萧隐他们察觉。
叶霜轻叹一声:“本也没打算藏,原本只是担心贸然露面过于打眼,让有心之人盯上茹茹,但我却忽略了茹茹的感受,况且打开门做生意,总不能一直让茹茹待在后院。”
孩子最怕的,就是跟旁人不同,自小她听过太多这样的话了,你要懂事,你和旁人不一样,不能任性,不能无理取闹。
一旦被灌输了这样的思想,难免就会生出不配之感,事事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
即便经历了美好的事物,也担心随时会失去,担心身边的人总有一日会发现你的真面目,知道你是如此不堪,是被世人抛弃的异类,到那时,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你。
闻香赞同道:“正是呢!茹姐儿正是爱玩的年纪,总拘着也不行。”
叶霜拎起裙摆,沿着台阶往下走了两步,眼神随意一撇,忽然定住,望着路旁草丛的某一处,眉心轻蹙,眼中有淡淡的疑惑:“那是什么?”
春桃走上前,蹲下来在草丛里扒拉两下,又折返。
“小姐,是一块碎玉。”
春桃摊开掌心,露出一小块碎玉。
闻香凑上前看了看:“像是从某块玉珏上碎裂开来的。”
叶霜没有伸手去拿,只是拧眉望着那碎玉。
春桃细细分辨了,疑惑道:“奴婢总觉得似曾相识。”
叶霜定定看着那块碎玉,眸光闪烁,似是有一瞬的疑惑。
半晌后,她轻轻移开视线:“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随便处置了吧!”
春桃神色诧异,询问地看向闻香,闻香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暂且应下,春桃便不多置喙。
叶霜说完便提步往前走,春桃跟在后头,随手抽了帕子将碎玉包了,掖进了袖子,闻香将这一举动看在眼里,并未声张。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默契地对此只字不提。
但她们都有所猜测,这种成色白玉,不是寻常人家可用的,书坊后院出入的人,除了她们也就宋云裴玉和萧凛三人。
宋云向来不喜佩玉,行动上多有不便。裴玉只来了那一次,但这种白玉也不像他素日所用,更不可能是萧隐。
何况这碎玉虽残
缺,却能看出其上的缠枝莲纹样。
春桃之前在侯府时,也曾见过萧凛拿着一枚玉簪出神,原本她以为那不过是寻常的玉簪,如今想来,只怕是当年夫人生辰那日,侯爷所赠的玉簪。
她记得这玉簪当时已被柳小姐毁了,不想竟出现在此,想来是侯爷将其收了起来,还修补好了。
只是看小姐这样如今,只怕就算侯爷真的修补了簪子,也是于事无补。
在耳房吃过早膳,叶霜清点了要预备的东西,又开始替茹茹收拾。
叶霜原本打算让姑母一同去,但被婉拒了,姑母说是铺子里不能不留人,又让叶霜这次只带茹茹去便是,她日后再找机会过去。
叶霜也不强求,姑母又起得早了,用过早膳便回房补眠了。
叶霜则带着茹茹在卧房收拾。
“母亲,咱们这是要去祭拜外祖母吗?”茹茹奶声奶气地问。
“是啊!”
叶霜替她整理好衣襟,又四下搜寻了一番:“我给茹茹备的那顶青纱帷帽呢?”
闻香从一旁的衣柜中取出一顶帷帽:“是这顶吗?”
“正是。”叶霜伸长手接过,替茹茹戴上,“虽然还没入夏,但外头太阳还是挺大的,茹茹戴上帽子就不会晒着啦!”
茹茹微微扬起脸,任由叶霜替她系着帷帽上的系带,仍旧想着方才的话。
“外祖母究竟长什么样子啊!”
“这个……”
叶霜嘴上习惯性地应着,脑子里却一直在想打点的事宜。
“春桃,让你备的梗米糕可预备下了。”
“都准备好了。”春桃拎起一只红漆八宝食盒。
“艾草香囊也备下了吗?”
春桃:“都备下了。”
闻香看出叶霜的担忧,轻言安抚:“放心吧!奴婢都打听过了,相国寺有照看幼儿的所在,还有比丘尼专门负责看护,入得寺后,先去祭拜太夫人,若有需要,可将茹茹放在观音阁侧殿。”
叶霜这才放心,出门前最后再审视一遍茹茹周身打理的是否妥当:“毕竟人多眼杂,庙里又各处都有香火,日头又大,不能让茹茹总在外头晒着,我本也想过让她祭拜完母亲,就回马车上,但是茹茹说想吃寺里的素面,需得避开人多的时候,所以我们势必会在寺中多停留一会儿。”
闻香:“奴婢明白,奴婢和春桃都会看护好茹姐儿的。”
茹茹努力站得笔直,小身板随着叶霜的动作晃啊晃的,嘴里一直忙着问——
“外祖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和母亲长得像吗?”
“那寺院离得远吗?”
“茹茹可要给外祖母带些礼物?”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茹茹和叶霜之间已经亲近很多了。
见叶霜一直跟闻香和春桃说话,终是急了,小声抗议:“母亲,你有没有在听茹茹说话呀!”
确保一切都筹备妥当了,叶霜这才回道:“当然有在听,外祖母的画像就放在楼下书房的博古架上,茹茹想看,娘亲派人去取了来便是。”
于是打发春桃去了。
“还记得母亲说的吗?”
叶霜板正茹茹的身板,认真问。
“记得!”
“进了寺庙要注意什么?”
“不乱跑,要跟紧母亲。”
“还有呢?”
“要注意不碰大炉子,会烫伤手。”
“还有不舒服要跟母亲说,累了就带茹茹到观音娘娘的殿里休息。”
茹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也别低着头走路,万一和娘亲冲散了就不好了。若是害怕,记得母亲交代的,庙里的菩萨和外祖母也都会保佑茹茹的。”
茹茹用力点点头:“茹茹明白!母亲放心好了,茹茹已经长大了。”
一旁的闻香噗嗤一声笑出声。
看着茹茹这副样子,叶霜也忍俊不禁:“你才多大,就长大了。”
“茹茹都能独自坐船跟姑奶奶一起来找母亲了,茹茹在船上都没有哭,可不就是长大了。”
叶霜嘴角的笑意一滞,而后苦涩一笑。
这时春桃回来了,却说没有找到画像,叶霜仔细回想了一番:“许是被我收起来了。”
又蹲下来跟茹茹说:“今日有点来不及了,等下次,娘亲找到你外祖母的画像,再给茹茹看,好不好?”
“好。”茹茹用力点头。
眼见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叶霜便领着茹茹出门了。
闻香落在后面,轻声问春桃:“你有没有仔细找?我怎么不记得书房架子上有画像?那架上不都是古玩和书册吗?”
春桃拧着眉:“是啊!我一去便发现了,莫不是不小心丢了?”
“我看怕是不尽然。”
“怎么说?”
“我自重新照料小姐以来,就没见她随身带过字画。”
春桃不敢置信,低呼一声,忙捂住嘴。
“你的意思是,小姐那压根没有太夫人的画像,这么说只是为了安抚茹姐儿吗?”
“只怕是了。”
闻香转头望去,叶霜正拉着茹茹往外走,分明是如此美好的画面,她心底却莫名涌上一阵酸楚:“小姐这些年过得太苦了,希望此后老天能待小姐好些。”
春桃也走上前:“那自然是会的。”
第64章
一路驱车来到大相国寺,正好赶上寺里举办活动,门外的长阶上香客络绎不绝,比上次来的时候香火要旺上许多。
叶霜带着茹茹先去祭拜了母亲,又以茹茹的名义,替母亲添了一盏长明灯。
从后殿出来时,叶霜带着茹茹和春桃等在一旁,闻香正在问寺里的一个师父,二人说了几句,眼见着闻香道了谢,往她们这边来。
“奴婢打听了,说是大相国寺每逢五十有万户交易会,今日刚好三十。”
“原来如此。”
春桃问:“什么是万户交易会啊!”
闻香:“是寺中的师父们兜售亲手做的佛门用品,像珠串啊,护身符,檀香,佛经之类的,还有文玩,城中百姓皆可来购买,所得都用来供寺中的花销和师父们的斋饭,被褥,僧衣所用。”
“难怪有这么多香客。”
叶霜举目望去,寺内香客云集,人头攒动。
春桃甚少遇见这种活动,眼睛都亮了。
“小姐咱们也去看看吧!”
叶霜低头问茹茹:“茹茹想去看吗?”
茹茹带着帷帽,闻言将帽子上的薄纱分到两边,露出一张小圆脸。
她其实听不懂交易会是什么,但还是眨巴着大眼睛认真思考:“交易会上有什么呀?”
“有珠串,还有平安符。”
“什么是平安符啊?”
“就是,可以保护家人平安的,也能保护茹茹平安。”
“那茹茹要给母亲和姑奶奶都买一个。”
“好。”
叶霜看了眼售卖处,门口已经堵得水泄不通了:“先去吃素面吧!等晚点再来买。”
叶霜带着茹茹到了素面馆门口,春桃和闻香在身后面面相觑:“这素面馆内的人怎的比外面还多?”
叶霜:“今日这面怕是也吃不上了。”
闻香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随手一指另一处:“那里似乎也有东西卖,奴婢去看看。”
叶霜顺着闻香说的方向看去,只见不断有人往前方右拐,也有人陆续从那个方向出来,叶霜看了一眼,随即说:“应该是有素馒头,一起过去看看吧!”
几人往前走去,走出一个院门又往右拐,最终在一处棚子前看到了围着的人群,果然是有两个紧邻着的铺面,卖的正是素馒头。
闻香奇了:“小姐怎么知道?”
“方才
那些人从这边走过去的时候,手里都拿着油纸,这里又是寺院,除了素面,能卖的也就只有素馒头了。”
春桃眨巴着眼,眼中几分茫然:“怎么小姐解释了,我还是没听懂。”
闻香倒是听懂了,但是顾不上跟春桃解释,只问叶霜:“那奴婢去买一些,春桃你先带小姐和茹姐儿去观音殿休息,眼见着快晌午了,日头正大,别让茹姐儿晒着了。”
春桃应了,带着叶霜和茹茹去了。
没多久,闻香就带了一篮子素馒头来了,春桃笑着迎上去:“怎么买了这么多。”
叶霜也道:“我看那里那么多人排队,还以为你买不上呢!”
“哪儿呢!原也是排不上,这都是裴公子送的。”
春桃:“裴公子?”
“便是裴玉裴公子,方才我在卖馒头的铺子外挤了半天,但奈何人太多,这素馒头原是每日限量售卖,卖完为止,过了这个当口就买不到了,是以每人又买的多,排上了队轻易不会让的。奴婢挤都挤不进去,正在外围犯难,裴公子见了便问了缘由,得知是小姐想吃素馒头,恰逢裴公子家的小厮买上了,便将他的都给了奴婢,奴婢要给钱,他还不收,说是这点银子也要给,那便是看不起他。”
春桃接过素馒头,打开看了一眼,笑道:“那这裴公子人还挺好的。好容易买上的,竟肯全舍了咱家小姐。”
叶霜却喃喃重复着“限量售卖”这几个字。
闻香见叶霜没在听,不禁轻声唤了她两声。
叶霜却坐不住了,当即起身:“快回铺子。”
春桃唬了一跳:“怎么了?发生何事了?”
叶霜却道:“没什么,有点急事,先回去。”
春桃视线在闻香和叶霜之间来回逡巡,无措地拎着素馒头:“那要去向裴公子道谢吗?”
叶霜已经蹲下替茹茹整理衣裳,头也不回:“下次吧!”又问茹茹,“茹茹,娘亲现在有些事要赶回去,一会儿先在马车上吃素馒头可好?”
茹茹脸色已经有些潮红了,闻言点了点头:“好。”
叶霜在她脸上抹了一把,发现茹茹也出了不少汗,牵着她站起身向闻香道:“茹茹应是热着了。”
闻香:“车上备了茶水。”
叶霜:“一会儿上车先让茹茹喝点茶水再吃东西,回去后记得再给茹茹用些绿豆汤解解暑。”
闻香一一应了。
几人驱车回了文思坊,临下车前叶霜跟茹茹嘱咐了几句:“娘亲这会儿有要事处理,让闻香和春桃带着茹茹去休息可好。”
茹茹乖乖点头,叶霜又让闻香服侍茹茹用完绿豆汤,就带她回小房间午憩。若是醒来想去找姑母也可,还吩咐任何人都别来书房打扰。
说完便自己一个人直奔书房去了。
在书房一直待到日暮时分方才出门,叶霜领着闻香先到各处铺子转了一圈,又去了运河岸边生意最火爆的茶楼,在楼上找了处靠窗的雅座,从窗口望去,运河风貌尽收眼底,夕阳如点点碎金洒在汴河之上,商船画舫悠然往来,承载着临安人的一应所需,上至国之根本,中至歌舞娱乐,下至百姓衣食,一切都由汴河输送。可谓是“一河载一城,一城系一河”。
闻香终于忍不住问:“小姐是有什么新的想法吗?”
“闻香,你也跟我这么久了,可能从方才我们的所见中想到些什么?”
“奴婢愚钝,实在看不出来小姐的意图。”
“那你觉得这家茶楼的生意为什么这么好?他和我们方才看到的那几家铺子有什么不同?刚才我们我看的那些铺子,彼此之间又有什么不一样?”
“奴婢也不太懂,但以奴婢粗陋所见,这家茶楼的点心好吃,还有不少人会包回去。至于我们方才见到的那些铺子有的生意挺好的有的生意就一般。”
“不错。”
闻香恍然大悟:“奴婢记得上一次小姐这么逛的时候还是开铺子之前选铺子的时候难道这一次小姐也是在考察什么吗?”
“倒也猜到了一些。”
“只是奴婢不明白上一次小姐只是去看了各个书坊书肆,这一次看的却是五花八门,除了书肆,还有点心铺、成衣坊、玉器铺,甚至还有酒楼、茶肆。”
“之前我只看了一些书籍行的铺子,如今有一些发现,倒让我想到不应该只看书籍行的,而是应该去看各个生意好的铺子,同生意不太好的进行比较。就像这个茶楼,虽然他兜售的是茶饮和点心,但其实里面很多学问,是我们书坊也可以借用的。”
叶霜说着拿起桌上的一小块点心:“就比如这个雪花酥,雅座我们也有,为何我们就没有生意呢?那是因为他们的雅座就会供应一些特定的点心,这种是只有雅座才能点的,而且他们会有一些固定的搭配,让食客可以不用思考,直接给他们搭配好了,这样点餐会更轻松,伙计上菜,后厨备菜都会跟着轻松不少。并且食客还会为了喜欢的点心去买茶水。夜晚汴河的风景也是这间茶楼特有的卖点,但是光风景好也不行,运河边上这么多铺子,为何都来他家看风景?”
闻香一时想不过来了:“奴婢愚钝但是看不懂其中关窍。”
叶霜弯了弯嘴角,不急着解释,而是抬手一指闻香身后右上方:“你可曾注意到这个?”
闻香回首,只见一根制作精良的彩色细绳安静悬挂在角落,在它的上方有一个铜铃。闻香没明白:“这是何意?”
叶霜抬了抬下巴:“你去拉一下试试便知。”
闻香半信半疑起身去拉,彩绳牵动着铜铃,轻轻一拉发出一阵悦耳的轻响。
闻香不解的看向叶霜,叶霜含笑不语,示意她稍安勿躁。
不多会儿雅座的门被敲开,另有伙计拿着一盘点心进来。闻香上前看了,忙问伙计这是什么?
伙计答道:“回客官,这是小店特有的点心。只有雅座的客人才有,刚才客人点了咱们店的套餐,符合要求,便可给您呈上这道点心。”
“点心是固定的吗?”叶霜问。
“不是的,这特供点心是随机的,只有看我们店里的厨子今日做的是什么点心,但是客官不用担心,特供点心是不收钱的,若是好吃自然是好,若觉得不好吃,退掉便是,只是需要客官为我们写下一些建议,这些都是本店自行研发的点心,其他店是没有的。而且都没有公开售卖,只有雅座的客人可以随机品尝到这些。”
“行了,我明白了,你下去吧!”
闻香稀里糊涂地听着,眉头皱得更深了:“奴婢怎么又更糊涂了,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
“那你听完他这个是什么感受呢?”
闻香细细想了一下:“奴婢就觉得很好奇,而且这个雅间消费也不高,但是竟然可以有这种巧思,会觉得很有意思,有空的话就会想要来坐一会儿,看看今日会出什么点心。也不是为了想吃,也不介意它不好吃,但就是想来看看。”
“不错,正是如此。”
“那奴婢就更不明白了,这跟我们书坊有什么关系。”
叶霜含笑问她:“你还记得今日大相国寺的素馒头,是如何兜售的吗?”
第65章
“你还记得大相国寺的素馒头是如何兜售的吗?可是每日都有?”
叶霜抿了一口茶,询问般地望向闻香。
“好像不是,奴婢在那等着的时候,看到他那铺子门口挂了一块牌子,好像是每月的双数日,以及万姓交易日会售卖,每逢特定日期还会有特殊馅料的包子,不同时节也有
节气包子。”
大相国寺的素馒头也叫素包子,正如闻香所言,除了那日的青菜素包、糖豆素包,还有各种节气包子,每逢佛诞日全天供应莲花素包,春季野菜丰产,会售卖“荠菜香蕈包”,腊八节有“八宝素包”,诸如此类。
“而且素包也不是一整日都供应,大概每日限量三百笼,若逢皇家祈福,高僧讲经等重大活动,会增设至五百笼每日。”闻香说着说着就停了,“奴婢好像懂了,是不是这种限量以及特供会让购买的人有一种期待的心情,以及紧迫感。”
叶霜点头,忍不住夸赞道:“差不多是这样,看来之前那些书也没有白看呢。”
“那是自然,奴婢自知愚钝,自然要暗处多下功夫。但是奴婢还是不明白,如何在我们的书坊用这些。”
“还记得我们那些珍本吗?”
“记得。”
“为何我们有最好的位置,也有珍本库存,并且印刻师傅都是技术一流的,但如今生意还是不好吗?”
闻香拧眉思索片刻:“难道是因为我们是新店开业吗”
“也有这部分的原因,但最根本的还是旁人不知道咱们有很多难得的珍本,要么就是觉得铺子开在这个位置,刻印的价格必定会很贵,也就不敢贸然进店询问。”
“可是咱们书的价格并不贵呀!”
“所以单靠书友牌是没有用的,我们也不能一直坐以待毙,还是要不停的去尝试,我今天下午已经初步制定了一些想法,还差一些细节没有想明白,晚上出来逛了一下,已有些眉目。等过两日再行细化,就可以安排施行了。”
“奴婢明白了,那小姐是有想法了吗?具体怎么做呢?”
“我已初步拟定计划,先推出一两个珍本,刚开始没有购买,也能够借阅这些珍本,不过自然是复刻版的,可以试读一段时间,在此期间是不要钱的,但是超期了就需要另外付费用。”
闻香:“若是有人借了不还怎么办?”
“自然是要押金的,话本是不收费,但要交跟话本同样价格的押金,若是按时归还,则可将押金尽数取回,若超期了,则从押金里扣除相应的费用,若不足还需再添,大部分书肆都是如此的。”
“另外我们要将每一天新到的一些话本写在水牌上,挂在门口。若有人想借阅一些铺子里没有的书册,也可以特地为其寻访,但必须是文思坊的资深书友。如果有特别好的那种话本,我们要提前几天写在水牌上,预告即将有哪些话本。”
当夜叶霜又回书房去制定营业模式,将现有的书册分门别类,整理成目录,又定了几个高级书友特供的话本。
如此埋头忙碌了很久,直到下意识去拿茶盏,叶霜才发现茶已饮尽,欲唤闻香添茶,却见闻香已趴在一旁的矮几上睡着了。转头去看更漏,已过丑时,她竟没发现时间过得如此快!
站起身才察觉肩颈手肘酸痛,许是茶水喝多了,她竟不觉得困倦,甚至分外清醒,她搁下笔,将窗格放下,没有吵醒闻香,独自起身步入中庭。
她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似乎能为了某件事废寝忘食,也不觉得辛苦,反而自得其乐,并且能将凡尘俗世的烦恼尽数抛在脑后。
她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仿佛欲将胸中郁气尽皆随之吐出,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对未来的生活燃起了希望,或许日子也会变得值得期盼了。
之后叶霜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实施新的方案,次日她便写了一块牌子,让闻香挂在门口。闻香看了,发现和之前说的不一样,便问:“小姐,为何这上面写的跟之前的想法不太一样?”
“先放一个小的活动试试,我后来想了想,又有了新的想法,除了昨晚跟你说的那些,可能还有其他被忽略的,你只管挂上去便是。”
“是。”闻香拿了牌子挂在门口,只见上面写着,每日到店前十名免费赠送一个月书友牌。
叶霜已经想过了,先试一下小型活动看看反馈,也能找找生意停滞的真正原因。
第一日几乎没什么动静,人们路过店门口只是看一眼就走了,第二日仍旧如此,闻香都快按捺不住了。
叶霜又让她再等一日,到第三日,在水牌上加一句话:“新店开业,本月特供《山月》珍本,凭书友牌可免费借阅十日,只需押金五十文。”
闻香写着发现写不下了,问叶霜之前那句话还要保留吗?
叶霜略略思忖,当即决定:“保留,用两块牌子分开写,挂两日,若还是没人,就随机赠送路过店门口的百姓一块书友牌,直到送出十块为止。次日再将第一块牌子取下,只挂珍本那块牌子。”
闻香应了是,叶霜又道:“等第七日时,再挂上第一块牌子,并加上,凭三个免费月度书友牌,可兑换年度书友牌,不限量。”
“是!”闻香语调高昂,听着也有了动力,“小姐心思缜密,奴婢觉得这法子定然可行。”
叶霜没有多言,只道:“若还是行不通,只怕就是有旁的原因了。”
闻香担忧道:“该不会又是像上次租铺子一样吧!”
一旁的春桃不解:“什么一样?”
闻香便将原因简单跟她说了。
春桃听完愤愤道:“这柳小姐怎么这样,仗着父亲是枢密使,竟如此为难小姐!到了如今还如此紧追不舍。”
叶霜却道:“倒也不一定是她,且看这几日情形如何吧!”
过了几日生意的确还是不好,叶霜分析兴许是因为没有男掌柜,她免费提供了一些活动,只需要对方跟她说为什么不愿意来这借书,最后得知原来是因为他们觉得女掌柜不太靠谱,男子不愿意来借,女子又觉得那借阅画本会有损闺阁形象。
叶霜后来就想了一下,闻香问她:“我们要不要雇一个男掌柜?”
叶霜摇摇头:“我暂时还不想雇男掌柜。”
她还就不信了,女掌柜怎么了?难不成不雇男掌柜,她这个铺子就要倒了不成!
“倒是可以考虑雇一个说书先生,每月来我们这儿说几次话本,另外对于官眷贵妇、名门贵女,她们的书友牌我们会特制,借阅的一应信息都会保密,也会专门安排人每月定期上门给她们送书,还会不定时,附送一些当前时兴的话本。”
“奴婢明白了。”
之后按照这种方式实行了一段时间,一直等到第五日,终于有一名丫鬟上门来问门口的活动是否属实。
叶霜道:“自然属实。”
那名丫鬟说:“我家小姐问除了这个,你们还有没有其她的话本。”
“自然有,请移步至二楼珍宝阁,里面都是珍本孤品,不过也是复刻本,而且一次最多只能借两本。”
那丫鬟道:“我家小姐喜欢看,两本太少了。放心,你只管出价。只要有我家小姐喜欢的,价钱不是问题。”
叶霜说:“不是价钱的事,也只能借两本如果想要多借,必须要在我这儿借满了三个月的书才行。
那丫鬟说行,那我回去先问一下。就上车去问了。
闻香很担忧:“好不容易有人来借书,小姐怎么还这般阻挠?万一她们不借了可如何是好?”
叶霜却胸有成竹:“放心吧!她们会借的。”
闻香还是很忐忑,等了一会儿,那丫鬟终于出来了。
丫鬟问了之后下来说:“我家小姐说可以,但是需要知道三个月之后能借多少,分别要需要多长时间这样子。”
“第一个月可以借一本,如果十日内按时归还,可以再借一本,第二个月可以借两本,以此类推。毕竟珍本难得,就算是复刻,也还是挺不容易的,若是丢失或者有借无还,我们是不会接着借的。”
叶霜索性将话说明白了。
丫鬟仍道:“我家小姐说可以。”
“另外如果要借珍本的话,我们需要另外再借五本其她的书,这样可以吗?”
尽管叶霜一再提了要求,那丫鬟还是满口答应:“没问题。”
“那行,请小姐看一下我们这边的目录,”叶霜回身从闻香手里取过一本册子,“这是我们借阅的册子,小姐可以列一个书单,写下要借的书,我们会派人给你送上门的。”
丫鬟接过目录:“好,但送上门就不必了,我们小姐不想让人知道住所何在,我家的马车就在这里,我这便让小姐选几本,你们直接送上车便是。”
叶霜笑道:“也好。”
之
后那丫鬟又上了车,没多久,将目录和书单一起送来。
闻香领着春桃去按照单子取了话本来,丫鬟查验过后,送上了车,叶霜又拿了一块木牌:“这是我们文思坊的书友牌,请小姐保管好。相应的使用方法都在背面,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遣人来铺子里问便是。”
丫鬟接过牌子,颔首行了礼,辞行上车去了。
叶霜一直站在门口目送马车离去,闻香在她身侧,已经抑制不住欣喜:“终于成了一单,实在是不容易,只是小姐方才那般,难道不怕她们会反悔吗?”
叶霜仍旧笃定:“之前我同你说的那些方法,固然有用,但根本还是售卖的物品质量要过关,汴河旁那间茶楼的花样虽有趣,但根本还是点心好吃,茶粉也是用的上乘的。”
“那倒是,他家的茶点闭着眼睛点都好吃,很少有难吃的。”
春桃也听说过那家茶楼,很是赞同。
“是啊,这才是一间铺子的立足之本,这也是其他茶楼学不去的秘诀,就算学到了花样,但学不去手艺,生意一样分不走。大相国寺的素馒头和素面味道也都是一绝,才会有人络绎不绝争相购买。”
叶霜停了停。
闻香接过话头:“奴婢明白了,咱们的珍本别处都没有,这几日的花样不过是为了叫卖,将客人引来,但是要东西够好,才能将引来的客人留下。”
叶霜:“不错,我提的那些要求也是在筛选客人,若是不能答应那些条件,就算成了这一单,也是无法久留的,对方也不会明白我们店里这些珍本的难得。那些条件,也是将对方发展成常客的关键。”
春桃:“奴婢好像听懂了。”
闻香也有所感悟:“看来叫卖,好的话本,还有借阅的规则,这三样是缺一不可的。”
第66章
临安不像禹州那般多雨,眼见着入了梅,天气越发闷热,这雨却总是下不下来。
叶霜让闻香她们备了绿豆汤,分发下去。
闻香端着绿豆汤打帘进来时,叶霜正在书房内梳理账目,见她进来,便问:“都送过去了吗?”
“按照小姐吩咐的,都分发下去了,两位刻工师傅,还有姑奶奶、吴妈妈和茹姐儿,还别说,茹姐儿可喜欢喝了。”
叶霜“嗯”了一声,又道:“茹茹还小,不宜多用,仔细贪凉伤胃。”
“奴婢知道,就给了一小碗。”
叶霜这才满意,搁下羊毫,端过绿豆莲子汤,用汤匙搅了一下:“今日还多加了百合?”
闻香扬着脸笑道:“重新调整营业计划后,生意好了不少,这汤里也就能多加些好东西了。”
叶霜喝了一口,看了眼手中的绿豆汤,叹了一声:“这绿豆汤确实不错。”
闻香:“多亏小姐新买的冰鉴,奴婢昨儿个夜里就将豆子泡上了,放在冰鉴里,一整夜也不会坏,豆子还冻得梆梆硬,下锅煮了便成了绵密的冰沙,不仅口感更好,用着也更下火呢!”
叶霜点点头:“还是你心思巧。”
言罢继续梳理账目,看着看着眉头却不自觉轻拧。
闻香凑上前来:“小姐可是又遇到什么难题了?”
叶霜思忖着开口:“如今天气热了,来借阅的人也少了,这几日的进账明显比如前些日子。”
闻香也苦恼起来:“是啊,天儿热了,大家都不爱出门,沿街铺子里的生意多多少少都有受到影响。”
“也是我考虑不周,之前完全没想过会有这样的问题,还以为书坊不会受到季节影响,没有淡季一说呢!”
叶霜转头看了眼天色,天边泛着蓝灰色,阴沉沉地压下来,天气越发闷热。
之前在禹州她开书坊也不过就短短个把月,还没来得及遇上这种问题。
“不过奴婢看着东街的糖水铺子生意还是很好呢!”
叶霜想起一事:“你前些日子不也用院中的枇杷做了糖水吗?”
院中有株枇杷树,是当初租的时候就有的,端午过后,树上结满了一颗颗小果子,闻香之前采摘了一篮子,虽然小,但还是挺甜的。这几日又张罗着做了些枇杷糖水,叶霜和其他人吃过都觉得不错。
闻香不好意思地笑笑:“奴婢那是自己做着玩的。”
“我吃着觉得很不错啊!”
闻香:“小姐这是已经有新的打算了?”
叶霜颔首:“我预备在店里隔出一间屋子做借阅室,在店内借阅不用付借阅费。”
“那还怎么赚钱啊!”
叶霜端起手中的绿豆汤:“就凭这个。”
闻香:“啊?”
叶霜举目望去,天边的云层更低了,密不透风的闷热似乎要被撕开一道口子。
“这天看着要下雨啊!”
叶霜喃喃道。
“闷了这些日子,也该下场雨了。”
闻香随口说道。
“上次做的枇杷糖水还有吗?”
闻香想了一下,笃定道:“有,昨儿刚做了一批,预备今日夜里再拿出来,这会儿正放在冰鉴里冰着。”
“去取了来,正巧我晚些时候要去将军府一趟,顺便拿一些给宋云尝尝。”
“好。”
闻香抬头看了眼天色,“可这眼看着要下雨了。”
“不打紧,我去去便回,你和春桃照看好铺子。”
闻香将叶霜送到门口,叶霜走后,春桃走上前来问她:“小姐是去找侯爷吗?”
闻香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为何这么问?”
“放才萧隐来还上一次借的书,说侯爷今日在早朝上公然拒婚。”
闻香震惊:“什么?”
“似乎是枢密使柳大人向圣上进言,要侯爷给他一个说法。”
“圣上怪罪侯爷了?”
“圣上倒没有怪罪。”
“那便好。”
“只是侯爷下了朝就被柳公子打了。”
闻香:“???”
叶霜好久没去找宋云了,这回过去一是将闻香做的枇杷糖水送一些过去,二是有样东西要给宋云。
宋云常年习武,身上多少留下了一些伤疤,这回她带了萧凛之前送的玉露膏来,撇开旁的不说,这玉露膏确有奇效。前些日子她用了两回,脖子上的疤痕就明显淡了,之后又用了不到七日,疤痕便尽消了。
宋云接过那药膏,又听叶霜说清原委,忽的笑了:“我的伤倒没什么,如今只怕有人比我更需要这玉露膏了。”
叶霜不解:“何意?”
“嘶——”
萧凛在书房正襟危坐,萧隐萧寒忙着给他上药,萧隐拿帕子裹了冰块替他覆着脸,萧寒忙着替他处理嘴角的伤口。
细看之下,萧凛眼角和嘴角都有不同程度的淤青。
萧寒忍不住说:“这柳公子下手也太狠了,还尽往脸上招呼,怎么着也不能打脸啊!侯爷你也不还手!”
“他心里有气,让他打一顿也无妨。”
萧凛说着倒吸一口气。
萧隐低呼:“你轻点!再给侯爷弄毁容了!”
“啊?”萧寒手吓得一哆嗦,不小心更用力碰了伤口。
萧凛:“……”
萧寒差点跳起来:“抱……抱歉侯爷……我下手轻点……”
“算了,我自己来吧!”
萧凛接过药膏,沉着一张脸对着镜子上药。
萧寒苦着一张脸:“侯爷您也是,怎么在朝堂上当着那么多大臣面拒婚,这不摆明了让圣上和柳大人都下不来台吗?”
萧隐暗暗推了他一下:“说什么呢!又想领罚了?今日这事摆明了就是试探侯爷的态度,侯爷没有别的选择。”
萧寒只好打住,耷拉着脑袋:“侯爷我又说错话了,您罚我吧!”
萧凛却没像以往那样降罪萧寒,反而跟他解释:“今日全是因柳文宣那老贼向圣上施压,圣上不得不如此行事,若我不这般强硬回绝,只怕他们会软硬兼施逼迫我就范。”
萧隐又道:“圣上还是偏帮侯爷的,今日虽然是意欲赐婚,其实也是给了侯爷一个可以当众拒绝的机会。”
萧寒紧接着说:“那圣上还让侯爷去当巡边使,一来一回至少要三个月了,这
不明摆着是降罪了吗!”
萧隐轻咳一声打断,同时狠狠对萧寒使了眼色。
萧凛却像没听见一般,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大门方向响起一阵喧哗,似乎有人在门口闹事。
萧寒循声望去:“怎么回事?”
萧隐转头,正好有人从外通报:“不好了侯爷,柳小姐在府门外哭着喊着要见侯爷,说是要替她哥哥赔罪。”
萧凛身形未动:“跟她说不用了。”
那小厮却不肯走。
萧隐沉了脸:“没听见侯爷的话吗?”
小厮眼神闪烁:“那柳小姐还说,还说……”
萧寒紧走两步上前:“侯府回话不得支支吾吾,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小厮硬着头皮说:“柳小姐还说,如果侯爷不见她,她就去死!”
萧隐萧寒:“……”
二人都回过身去看萧凛。
萧凛冷着脸站起身:“那就让她去死好了。”
言罢径直往外走。
萧隐萧寒交换了一个眼神,连忙跟上。
却见萧凛出了书房右拐往后门方向去了。
萧寒跟上去:“侯爷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牵我的马来。”
萧寒从马厩牵了萧凛的河曲出来:“可若是那柳小姐硬要闯进来呢?”
“就说我不在。”
萧凛一跃上了马背:“谁都不许跟着,若有谁说漏了嘴,军法伺候。”
马蹄扬长而去。
萧寒吐了两口被马蹄扬进嘴里的沙子,眯起眼:“侯爷这去哪儿都没说,我们上哪儿说漏嘴去啊!”
转头看向萧隐:“你知道侯爷要去哪儿吗?”
萧隐默默横了他一眼:“我怎么会知道?”
离开时嘴角却可疑地翘起。
萧寒紧走两步跟上:“不对劲,你这是什么表情,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侯爷怎么跟你说了都不跟我说。”
萧隐无奈软了语气:“侯爷没跟我说。”
“那你怎么知道!”
萧隐叹气,微微摇头:“你但凡多长个心眼就该知道侯爷去哪儿了!”
叶霜跟宋云说了会子儿闲话,眼见着天色渐晚,叶霜便起身告辞。
“铺子里还有事,我就先回去了!”
宋云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去吧!看这天估计是快下雨了,我也不留你了,下次休沐我去你店里看你。”
“好。”
宋云起身送到房门口,叶霜便让她不必送了。
“你怎么回去?可要我派将军府的车送你。”
“不必了,今日闻香没跟来,我自个儿骑马来的。”
宋云喜道:“莫不是?”
“正是那匹千里马,我给她取了名字,如歌。”
宋云握了握叶霜的手,一时感慨万千:“真好。”
她还以为那匹马早就不在了。
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回去路上,狂风大作,绛紫色的云彩低垂天际,仿佛下一刻就要坠下来,路上行人渐少,沿街的摊位已收了大半,叶霜快马加鞭回了铺子,出了一身汗,回去后便立即打水沐浴。
等到晚膳过后,天际响起闷雷,没多久终于下起瓢泼大雨。
这种天气,也没人会来借书,叶霜早早关了铺子,陪着茹茹在房间里玩耍,茹茹胆子小,要叶霜陪着才好些,玩了一会儿推枣磨,茹茹便犯困了,叶霜照顾她睡下,自己也预备着睡了,却听见外间闻香和春桃不知在说着些什么。
叶霜不想吵到茹茹,便起身上前。
转过碧纱橱,就见二人正在小声嘀咕,见叶霜出来,神色都很慌乱。
“怎么了?茹茹睡了不知道吗?”
“奴婢知罪。”二人连忙告罪。
叶霜打量着她们的脸色,意识到不对:“发生何事了?春桃你说!”
春桃犹豫走上前,终是说道:“小姐,侯爷来了……这会儿正在门外呢!”
叶霜:“什么?”
第67章
天际适时闪起一道闪电,照得四周亮如白昼,叶霜怔怔望着春桃,似乎不敢相信方才听到了什么。
“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
春桃也很茫然:“奴婢也不清楚。但是奴婢听说侯爷今日在朝堂上公然拒婚,还被柳公子打了。”
“被打了?”
原来宋云下午说的人是萧凛。
“他居然公然拒婚,拒的柳依依的婚约吗?”
“奴婢听说是的。”
“被打了来我这儿干什么?”
叶霜虽然有些意外,但仍是不解。
“这么大的雨,小姐要不还是出去看看吧!兴许侯爷是有急事。”
叶霜往里间的方向看了眼,茹茹正睡得安稳。
“闻香,你留下照看茹茹,若她被雷声吵醒,记得好好安抚她。”
闻香:“是。”
文思坊外。
一袭月白色裙裾荡进视线,萧凛抬首望去,顺着裙摆往上,是一张熟悉的容颜,只是那双眼里无波无澜,已没了往日缱绻柔情。
叶霜撑伞立在台阶上,因已沐浴毕,便未重新绾发,只半散着发髻,穿着家常的交领广袖薄衫,居高临下地望着萧凛。
只见他整个人站在暴雨中,石青色锦袍早已被雨水打湿,呈一片混沌的墨色,紧贴在他身上。
脸上也的确受了伤,颧骨处有一块很明显的淤青,嘴角也受了伤,原本涂的药已被雨水冲去,重又渗出血来。
“你来了?”
“你这么晚过来做什么?站在雨里做出这番样子又是为何?”
萧凛一撩衣摆,毫不犹豫地单膝触地,紧接着另一只腿也跪了下去。
他低着头,面色深沉如冰,薄唇紧抿,雨水顺着脸颊沿着下颚角流下。
叶霜却不为所动,只面色焦急,时而抬头看了眼天,时而又往屋内看,想是急着离开的样子。
萧凛嘴唇嗫嚅了一下,终于开口,仍是低着头,一字一句艰难吐出:“霜儿,我都知道了。”
“什么?”叶霜提高了声音,雨太大,打在油纸伞上啪啪直响,她听不清萧凛说什么,只知道他嘴在动。
“你快回去吧!”她只好自顾自大声喊,一心只想让萧凛离开。
茹茹也不知醒没醒,方才的雷声这么大,茹茹醒了会害怕的。但萧凛又站着不走,一时也不知如何打发他,叶霜逐渐烦躁起来。
“之前我以为你是受了家里的教唆,决定和我保持距离,才一直不再联络我。我恨你如此不坚定,也恨你父亲对我父亲的背弃。之后,我得知圣上要赐婚,便想到你我的婚约,那时我已经不抱希望了,可竟然真的是你,但一切似乎总不如期望。”
“我不相信你是自愿嫁过来的,更怕你是圣上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又怕你是因为我的身份权势才会嫁过来,婚后你是待我很好,但那根本不是真实的你。”
叶霜拧眉听着,雨声太大,听一半漏一半,她只能看到萧凛不断张合的嘴,知道他说了很多话。
“你在说什么?雨太大了,快回去吧!”
叶霜示意身后的春桃替萧凛打伞,萧凛却摆摆手,表示不用。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是我不够了解你,这些年我变得敏感多疑,不敢轻信他人,是我的防备,让你我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叶霜这一次不再说什么,终于冷了脸,正了神色,淡漠地看着萧凛。
他知道她都听到了,只是她已不愿意听这些了。
“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侯爷若是想来我这儿表演一回痛改前非,就不必了,今日也无旁人,看不到侯爷您的深
情。”
萧凛沉默了一瞬,再次开口嗓音喑哑:“今日我在朝上公然拒了柳依依的婚事,以后我也不会再娶任何人,霜儿,回到我身边,可好?”
“萧凛,你未免太自信了吧!你凭什么觉得,你开口了我就要回去。”
“霜儿,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不然你也不会回来。”
叶霜气到失语,也懒得分辨了,只问他:“那你想如何?”
萧凛一直低着头,听到这儿他微微抬起脸,神色恍惚,下一瞬,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猛地抽刀出鞘。
叶霜脸色都变了,后退一步:“你想做什么?”
春桃也吓得退回了叶霜身边。
匕首在雨中泛着寒光,雨水冲刷其上,顺着刀刃奔腾不息而下。
萧凛侧首望着那匕首,眼中有几近癫狂之色:“我欠你的,都会一一还给你。”
叶霜眉头轻拧,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下一刻,萧凛举起匕首,正对自己心口。
“你干什么?你别乱来。”
“当初我虽有隐情,但到底还是让你受伤了,也害得你我如此生分,今日我还你一刀,只希望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可好?”
萧凛抬起来看她,神色凄楚。
叶霜这会儿反倒不慌了,看着萧凛猩红的眼,那些被她遗忘的过往重又浮现。
“既然已经过去,你又何必再提?”
天空惊现一道惊雷,映出叶霜和萧凛惨白的脸。
两两相望,唯余无言。
一个不依不饶,一个心灰意冷。
叶霜抬头看了眼天边,大雨倾盆而下,笼罩整个临安城,远处的房屋连成一片,看上去如烟如幻。
恍惚间她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她得知自己怀了茹茹的之后,有一次也是这样一个雨夜。她躺在禹州祖宅的床榻上,吐得昏天黑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从那时起,她就没想过再依靠任何人。那些孤寂苦楚的时刻,她都是独自一人面对的,没人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至暗时刻,又是如何从绝望中爬出来的。
一部分的她离开了,一部分的她则被永远困在了那片黑暗中。
若这世间之事都能等价交换,倒是简单了。
“萧凛,你欠我的又何止这一刀?”
萧凛蓦地抬眸,心头掠过一瞬疑惑。
叶霜嘴角扬起一丝讥讽的弧度。
“既然侯爷不肯离去,那便自便吧!”
萧凛喉结滚动,雨水遮住了他的眉眼,看不清眼底的执拗。
“若我今日还你一刀,能换来一个和你重新开始的机会吗?”
叶霜探究地打量着他,似乎想分辨这句话中的可信程度。
“侯爷下得去手再说吧!”
叶霜深深看了萧凛一眼,转身离去。
萧凛自嘲一笑,手上用力,抵住心口的匕首瞬间刺穿锦袍。
叶霜听见了这极细微的响声,她脚步一顿,片刻后,她微扬起头,头也不回地离去。
一声闷雷在天际响起。
萧凛一怔,旋即轻笑出声,有血色自匕首刺入的位置洇开,越来越深,可他却恍若不觉。
当啷一声,匕首锵然坠地。
暴雨如注,刀刃的鲜血瞬间被雨水冲刷殆尽,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萧凛倒在雨中,望着那匕首,那本是他买了欲赠给叶霜防身的,只是还没送出去,她就离开了。
如此想着,他缓缓闭上了眼。
一旁的河曲打了个响鼻,不耐地跺了跺脚。
下一刻,暗处冲出两人,萧隐和萧寒半天不见萧凛回去,便跟了过来,没想到就看到这一幕。
二人连忙围了上前。
萧寒:“还真被你说中了,侯爷真的来找夫人了。”
萧隐伸手在萧凛颈部探了一下:“还好,侯爷只是晕过去了,赶紧将侯爷带回去。”
二人一左一右将萧凛扶起,萧寒说了句等等,接着足尖一挑,将那匕首挑在手里,萧隐已经取出萧凛身上的匕鞘,萧寒很轻易地将匕首入鞘,萧隐顺势收好。
二人将萧凛扶上马背,牵着马往回走。
萧寒:“你说这叫什么事啊!侯爷这样,明天还能出发吗?圣上可是下旨让侯爷明日即刻出发巡边的。”
“回去让侍医看看吧!侯爷底子好,应当不碍事。”
“你说夫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之前侯爷心口中了一箭,她可是寸步不离地照料,还搬进书房日夜陪伴。如今侯爷在她面前对着自己下刀,她竟然头也不回就走了。”
二人来的早,刚好目睹了最后发生的那些事。
萧隐牵着马,回头去看伏在马背上的萧凛,继而越过他望向更远处,他们已经走出去一段路,文思坊的大门隐在雨幕中,已看不分明。
半晌后,萧隐收回视线:“只怕这次,夫人是铁了心了。”
回去后萧凛大病了一场,浑身高热,呓语不断。不过还好底子好,两幅药下去就退热了,第二日仍旧照常出发,倒是没耽误行程。
叶霜当晚回去后,还好茹茹并未醒来,可她却睡不着了,在床沿枯坐一夜,黎明时分才昏沉沉睡去。醒来后就听说萧凛的人马已经出城,侯府也没消息传出,想来人应该是没事了。
可她的心中却未因此轻松,不知为何,她隐隐有所预感,她之后的日子怕是无法一直如此安稳了。就算不是与她有关,她也势必会受到一些影响。
果然,很快消息就传来了,柳依依大病了一场,醒来后就在府里寻死觅活,文思坊的生意又变得惨淡,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萧凛虽然不在,但她的日子依然兵荒马乱,并未因他的消失而安生多少。
叶霜索性也不在铺子里待了,整日泡在茶楼听说书,要不然就是跟宋云一起去马场骑马射箭。
宋云还说她近来箭术越发精进,支支都正中鹄子的红心。叶霜没说的是,她将这些靶子都当作萧凛来对待的。
何止正中鹄心,简直要将靶子射穿了。
二人比了两回,也累了,叶霜便提议去繁楼吃酒,宋云也正有此意。
出了马场,直奔繁楼。宋云在樊楼有个常包的厢房,之前也带叶霜来过,自是轻车熟路。
刚到楼下,宋云就抬手示意,小二立马将茶水点心备好,叶霜和宋云坐下没多久,吃食就端上来了。
叶霜坐下,看了一眼,对小二一挥手:“不要茶水,取一壶你家特制的黄酒来。诶,等等……两壶!不对,四壶!”
宋云微怔,惊讶地看向她:“怎么,你这是要一醉方休啊!看来有的人,人虽然不在,但还是教人心烦意乱啊!”
叶霜一听,更来气了:“你是没看见那晚的架势,我可算是见识了。也不知是不是没打伞的缘故,那么大的雨,全进他脑子了!”
宋云含笑睨了她一眼:“不过我还是头一回看见萧凛这般不管不顾呢!”
“他以为这样我就会心软?”
叶霜气鼓鼓的。
“等着吧!再搭理他,我就是狗!”
第68章
宋云没忍住笑出声:“我也是头一回听你这般口不择言呢!”
叶霜也是没脾气了,等着黄酒上来,倒了一杯略沾了沾唇又搁下了。
“怎么不是要一醉方休了?”
“算了,上次不过喝了两杯就醉了。这酒后劲大,喝了还头疼。”
宋云也很赞同:“是。不过我记得你之前不饮酒啊!”
她望着叶霜手中的酒盏,若有所思,“这几年在外面过得很辛苦吧!”
“也还好吧,过去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过饮酒的确是那段时间开始的,因为夜里实在太难熬,不喝两杯就睡不着。”
那是生完茹茹的第一年,出了月子她就搬回禹州了。毕竟姑母家中还有其他人,她也不能一直住在姑母家,只是生完茹茹后身体和之前大不相同,莫名就开始有了夜里失眠的毛病,喝了两杯才好睡一些,酒量也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呢?萧凛还是不知情吗?”
宋云指的自然是茹茹的存在。
“原是想告诉他的,可是如今这般,若我特意去说,倒显得我是像跟他重修旧好,何况茹茹也未必能接受他。”
“那倒也是,但我还是劝你想好,毕竟如果最终都要说的话,还是早些说,对你们都好。所幸
如今还有时间,你好好考虑清楚,不过说实话,你听到萧凛当众拒婚柳依依的消息,是什么感受?”
叶霜垂眸,捏着酒盏边缘:“没什么感受,之前听说他二人没成婚,一开始还有些意外,之后再听到任何消息都不觉得有什么了,反正都与我无关。”
“只是你不担心他们会说萧凛这么做,皆是因为你吗?”
“之前我或许还会觉得,萧凛这么做是为了我,可如今我早就看明白了,他那样的人,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自己罢了,若看上去是为了我,那也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罢了。”
宋云点点头,也不再多言。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不知是哪来的一批人来繁楼饮酒,动静很大。
叶霜最不喜这种人,原本想着她们在包房里,也影响不到,可那群人偏偏进了隔壁包房,看着应该也是家底很雄厚的世家子弟。
偏巧这会儿小二送茶点进来,笑闹声一下子放大了几倍传进来,叶霜转头便看见一群衣着华丽的世家子弟三两成群自门外走过。
小二进来后,房门关上,那吵闹声又被隔绝在外了。
叶霜重又低下头,把玩着酒盏。
宋云随口说了句:“看着这些人好像看到了之前的自己,还是未入职之前肆意啊!”
叶霜也笑:“我倒觉得现在挺好的,不像之前那么身不由己,任人摆布。”
“这话倒也是。”
二人又吃了点东西,闲聊了一会儿,便准备离开。下楼时刚好遇见有人上来,楼梯很窄,叶霜跟宋云便在楼梯口等了一会儿,那领头的男子上楼后含笑看了叶霜一眼,眼神似乎有一瞬的停滞,似乎看得愣住了。叶霜在外奔走惯了,见的人多,对于初次见面或者匆匆而过的人都会下意识直视,故而也不曾避开。
那男子衣着华贵,面若冠玉,气度风流,自成一派,只是眼底的探究和嘴角的笑意难免落了轻浮,对于这种人,叶霜向来敬而远之,便往后退开半步。宋云比她站得远些,也不曾注意到这些小节。
那男子上来后却没有立即走开,而是原地站定,略略颔首,无声朝叶霜道谢。
叶霜一怔,只得微微欠身还了礼。
待人走远,她还仍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宋云上前问她怎么了,叶霜收回视线,摇摇头,只说没什么,又问:“你对临安的世家子弟比我了解,方才那人你认识吗?”
“谁?”
“方才与我行礼的那位。”
宋云果断道:“不认识,反正没在临安府见过他。”
叶霜若有所思地应了。
“怎么了?你见过那人?”
“不曾,只是觉得方才那人的眼神让人很不舒服。”
“走吧!不过一面之缘,又不会再见,管他呢!”
叶霜想想也是,便不再细究,和宋云一同离开了。
天字第一号包房的门被人从外推开,小二半躬着身做了个请的动作,两位衣着华贵的男子一前一后进入房中,小二又从外将房门带上。
“柳兄,你到的好早啊!”
领头那位身着赭红色团纹织锦外袍,一展手中素面松木折扇,一双桃花眼盛满笑意。
身后跟着那位青衫男子闻言也笑道:“柳兄一向与我们少聚,今日难得有雅兴。”
柳之昂坐在屋内正中央的矮几旁,正自斟自饮,面沉如水,对二人的打趣置若罔闻。
二人都是一怔,面面相觑。
“行了,过来坐吧!”
此时柳之昂对面的人开了口,正是一身月白长袍的裴玉。
二人这才缓了神色,领头那位一收折扇,走到对面坐下。
另一位也在离门最近的位置落了座。
“要我说您二位还是没有眼福,方才我跟杜兄上来时,可是遇见了一位绝妙佳人。”
“你都成婚了,怎么还如此行事,仔细弟妹生气。”裴玉劝了他两句。
这位身着赭红色外袍的便是刘衍,他口中的杜兄则是书籍行行首杜茂才的嫡子——杜承嗣。
刘衍一摆手,不以为意:“她能知道什么?”
又不知想到何事,望向裴玉的眼神有些闪烁,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不过那位女子我倒是有些面熟,像是在哪儿见过。”杜承嗣拧眉思索了片刻。
刘衍眼前一亮,拉着他追问:“在哪儿见过?如此容颜绝色的女子,你怎的见过也能忘?”
杜承嗣不以为然:“我看还好吧,也不是多么惊艳吧!”
“你懂什么?那女子虽然不是惊为天人吧,但那份气质世间少有。”
杜承嗣嗐了一声:“罢了,你刘兄一向多情,还在乎这些吗?”
刘衍轻浮地笑笑,拈起酒盏递到唇边抿了一口,眼神晦暗不明:“只是不知是何人?”
“哎呀!”杜承嗣忽然一拍大腿,“刘兄!你这回可是走运了!”
刘衍眉头紧拧,不明所以:“何意?”
“她是你新夫人的家姊啊!你竟没见过?”
杜承嗣此言一出,柳之昂和裴玉都转头看他。
裴玉倒茶的手一顿:“你说什么?你方才遇见谁了?”
“就是文思坊的叶掌柜啊!”杜承嗣以为他们都不认识,记得直拍大腿,“我在上个月的行会中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刘兄你迎亲那日不曾见过吗?我记得她那日是去了叶府的出阁宴的。”
刘衍眼睛间或一轮,瞬间了然:“那日我出门耽搁了,到叶府时她已经离开了,是以不曾见过。”
杜承嗣:“原来如此,听说她那日在叶府还大闹了一场,把弟妹气得不轻呢!”
刘衍嘴角浮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我也有所耳闻,倒是个妙人。”
裴玉脸色不太好,重重搁下茶盏,茶水迸溅,险些溅到刘衍身上。
刘衍后退开:“裴兄你这是作什么?”
裴玉冷冷甩出两个字:“手滑。”
“仔细着些。”刘衍没好气地掸着袖子,“这可是我新做的衣裳。”
裴玉看也不看他:“回头我赔你两身。”
刘衍莫名其妙,还欲再驳。
见二人即将要吵起来,杜承嗣连忙打圆场:“说起来,裴兄应与叶家姐姐相识吧!”
裴玉仍旧沉着脸,淡淡道:“不过几面之缘。”
刘衍听明白杜承嗣话里的意思,偷偷打量了裴玉两眼,略有忌惮。听到裴玉这么说,倒放心了些。
杜承嗣又道:“不过我劝刘兄还是不要打她的主意。”
“为何?”
杜承嗣看了眼一直没说话的柳之昂,清了清嗓子,才道:“她是那位的前妻。”
“哪位?”
“就是现今不在临安的那位。”杜承嗣一个劲用下巴指着柳之昂,拼命跟刘衍使眼色。
刘衍只眉头紧锁,越发茫然。
眼见杜承嗣脖子都要抽筋了,刘衍终于领会其意,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是萧凛!”
一旁立马传来一声冷哼。
杜承嗣看向他这位表弟,斟酌着开口:“你那日真的动手了?圣上不曾怪罪?”
刘衍也轻哼一声:“打的好,他这些年多狂啊!如今还不是被圣上派去巡边了。仗着当初那点军功不可一世,谁也不放在眼里。若非圣上仁厚,也不会纵他活到今日。”
裴玉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慎言!”
柳之昂终于开口,仍愤愤道:“怕什么,他又没说错!我打他都算轻的,当初怎么答应我的,如今出尔反尔,把我柳家的颜面置于何地,我妹妹以后还怎么嫁人!”
杜承嗣也不满地搁下酒盏:“依依这么好的条件,谁敢不娶她,也就萧凛不识抬举。”
“只怕是旧情难忘啊!”刘衍别有深意地感慨。
此言一出,在场另外三人脸色都不太好。
裴玉手中的茶筅悬停在半空,顿了顿才继续提拉筅梢,在黑釉建盏中央留下一束泡沫,绵密如雪。
反倒是刘衍眼神越发晦暗不明,像是枯燥的生活终于有了点意趣。
杜承嗣冷不防来了句:“据说是为了文思坊的那位。”
“不是
都和离了,没想到咱们的萧侯爷还是个痴情种。”
杜承嗣打断刘衍:“总之你别她主意,那位可不是好惹的。”
刘衍挑眉:“哦?是吗?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更感兴趣了。”
杜承嗣:“你慎重吧!你们以后指不定还要在家宴上见面呢!”
刘衍笑容越发玩味:“是啊,还会再见呢!”
杜承嗣不明所以,不过他早已习惯了这几人各有各的毛病,也懒得再劝刘衍。他虽然是这里年纪最长的,但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官位的,是以柳之昂尽管是他表弟,但他父亲是最得圣上器重的枢密使,杜茂才只是个书籍行行首,二人身份自然有所不同,他在柳之昂面前也只得陪着小心,平时也多由杜承嗣出面打圆场,他年龄最长,也自认有几分兄长的责任,事事包容,处处退让。
从国子监进学到如今一贯如此。
见场面有些尴尬,他自然而然地另起了话题:“对了,裴兄往日忙于庶务,今日怎么得闲与我等同聚?”
裴玉正在饮茶,闻言缓缓搁下建盏,定了定才道:“近日正值休沐,想到许久未与各位一聚,便来了。”
裴玉话说的亲近,神色却很冷,杜承嗣以为他向来如此,虽有疑惑,也并不在意。其余二人则是压根未察觉,或者他们根本听不出他人话中深意。
裴玉又道:“恰逢静王殿下生辰将近,特特请诸位来,也是想问问诸位对此次生辰宴可有何想法?”
裴玉说着拿出三张请柬:“殿下一直记挂各位,命我转赠柬贴,还望届时诸位定要来赴宴。”
杜承嗣有些错愕,和刘衍交换了一个眼神,紧接着笑容更甚:“那是自然!殿下亲自送柬贴是我等的荣幸,到时一定提前备好寿礼如期前去。”
说着将柬贴领了,又拿了一个递给柳之昂。
柳之昂看了眼那柬贴,没有接,而是抬眸看向裴玉,眼中寒光迸射:“我与殿下自小一同长大,我的柬贴竟还要你来送?看来你如今倒是颇得殿下器重!”
杜承嗣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悻悻一笑,小心地将柬贴放在柳之昂面前。
“那个,柬贴也拿到了,要不……”
杜承嗣意欲起身,却被裴玉毫不留情打断。
“不过是今日恰好有事去了一趟静王府,静王又得知我晚些时候要过来,就让我顺路带过来罢了!你别太多心了。”
“哦?是吗?”柳之昂饶有趣味地拿起那柬贴,“既然殿下相邀,总得有个由头,不知我等是以何种身份出席呢?”
这一问,杜承嗣和刘衍也愣住了,杜承嗣也坐了下来,笑了笑,也道:“是啊!都知道前往静王殿下生辰宴的都是宗亲勋贵,我等前去,该如何列席呢?”
裴玉只是看着柳之昂:“你们同柳兄一处便是。”
刘衍如今官拜大理寺少卿,宴席上设有官员坐席,他和柳之昂几人一同出席,即可以官员身份,也可以私人身份。但不管如何,都需格外谨慎,又恰好赶上萧凛不在临安,他和杜承嗣都敏锐地察觉到这次生辰宴不同以往。
柳之昂自然一早看出个中端倪。他如今在朝中还没有实职,若要出席,自然是以幕僚的身份。
裴玉又道:“静王殿下一直很看好你,如今你跟萧凛已然如此,之后势必心存芥蒂,再难毫无嫌隙。如今圣上又因为拒婚一事觉得亏欠你柳家,又在这个时候将萧凛外派,你应该能明白到圣上的用意吧!”
这番话看似没头没脑,实则说的再清楚不过了。
刘衍和杜承嗣不住交换着眼神,刘衍一早便有攀附之意,只是一直处于观望状态,如今若与柳之昂一同前往静王寿宴,便算是明面上投靠了静王。杜承嗣自不必说,杜家书籍行家大业大,若能支持静王,整个临安的书肆皆为静王所用,无论是刊印书册,还是传播歌颂静王的功绩,都是轻而易举,相当于把控住了临安的舆论出口和民心风向。
而杜承嗣又与柳之昂是姑表之亲,二人的立场都系在柳之昂一人身上,所以今日裴玉来,只着重游说柳之昂。
柳之昂虽与萧凛不和,但他毕竟是柳家嫡子,若他出席静王寿宴,难免教人误以为是柳文宣授意,等于是枢密使和静王联手,那就相当于背弃了圣上,他也不能贸然答应。
“你给我一点时间考虑吧,离寿宴不是还有半个多月吗?”
柳之昂最终还是做出了让步。
裴玉也不再强求,原本他也只是来帮静王做说客,也不能太过逼迫。柳之昂如今是跟萧凛有了冲突,但到底也是有这么多年的情分在的。若柳之昂轻易就投了静王,殿下反倒不敢用他了。
该说的都说完了,几人又闲聊了几句,将点的东西都吃了,茶和酒都喝完,便散了。
从繁楼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沿街店铺前的灯笼次第亮起,柳之昂和他们不同路,便先走了。
裴玉和杜承嗣、刘衍二人同行了一段路,二人又吵着要去群芳馆再续一场。
群芳馆是城中新开的青楼,裴玉对这些声色犬马不感兴趣,就没同去。被二人说了几句假正经,才肯放他离去,他二人则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地往群芳馆的方向去了。
一桌人就裴玉一人没饮酒,如今已入了夏,夜来风凉,没有白日的燥热,风里夹杂着不知名的气味,轻拂过发梢,甚为惬意。
这个时辰,回去也无要紧事,他索性沿着长街漫无目的地走着,街上行人三两成群,沿街摆满了摊位,有卖消夜的,有卖字画的,自然卖的最多的还是女子的珠钗环翠,香囊团扇等物,不远处的桥根下还有杂耍……
裴玉且走且看,穿过夜市,跨过拱桥,一路行来不知走了多远,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文思坊门口,刚准备转身离去,就遇见闻香举着灯笼从铺子里出来,见到裴玉很是错愕。
“裴公子,你怎么在这?”
裴玉只好说:“我在这附近跟几个好友聚,聚聚……刚好路过这里……”
“原来如此。”
裴玉又提高声调补了一句,“其实是舍妹不久前想让我帮她借一本话本,便想过来问问。”
说着报上了一个书名。
闻香细想了想:“这本话本铺子里似乎没有呢!而且入夜后是不可借阅的,您看,这铺子里都没点灯,就怕万一撩了烛火。要不这样,我先进去问问小姐,再给公子回话。”
“不急,既然已经过了借阅时辰,那我改日再来便是,也不急于一时。”
闻香懵懂地应了。
裴玉没忍住还是问了句:“叶姑娘呢?”
“我家小姐在里面算帐呢!”
裴玉往里看了一眼,柜台前空无一人,想来是在内院。
他不自觉捏紧袖口,一只手笼在袖子里,像是在思索什么。
闻香见他这般若有所思,便问:“公子可要进去坐坐?”
“不了,太晚了不大合适,我改天再来吧!”
闻香应了是,又眨巴着大眼睛询问般地看着裴玉。
裴玉恋恋不舍地将视线收回,这才道:“那我先走了,让你家小姐早点歇息。”
“是。”闻香屈膝行了礼,便转身点灯,点完灯笼又往裴玉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下狐疑,自顾自琢磨了一会儿,无果,便拎着灯笼进去了。
叶霜照旧在书房整理账目,闻香点完灯笼回来,叶霜抬头看了她一眼。
“怎的去了这么久?”
闻香将琉璃灯笼吹灭搁在门后的架子上,又重新浣洗了手,才道:“方才遇见裴公子了。”
“裴玉?”
“正是。”闻香上前替叶霜添了茶。
“这么晚了,他有何事?”
“应该是偶然路过,说是替他妹妹来借话本的,奴婢跟他说了,铺子里夜间暂停借阅,而且他说的那本,我们文思坊暂时也没
有,他便说改日再来。奴婢又问他是否要进来,裴公子也推辞了,说太晚了不合适。”
闻香将情况一一说明。
叶霜颔首:“的确是有些晚了。”
言罢继续梳理账目,恰好写满一页,她舔了舔笔尖,头也不抬道:“方才我看墨快用完了,你替我再拿一方墨来。”
“是。”闻香转身准备去库房,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小姐可是要用裴公子上次送的松烟墨?”
叶霜拎着笔,略略思忖:“那个先放着,就取常用的带字墨即可。”
“是,小姐。”
闻香走后,叶霜又写了两行字,发现墨色淡了,便索性搁了笔。
踱步至窗前,她不禁想,裴玉为何这个时辰过来?难道他真的是替裴姝来借话本的?
裴玉走出文思坊很远,才回过头看,闻香进去时已将店门掩上,裴玉回头,只看见紧闭的排门,还有门头上两盏写着“文”字样的油纸灯笼。
他捏了捏袖口,另一手从袖中拿出一支金钗,那钗上光泽熠熠,纹路也有些模糊,显然时常被人拿在手里。
这支才是叶霜那日落在裴府的金钗,而他当初派人送回侯府的,是他命人照着这钗打的一支一模一样的,是以他才会隔了那么久才派人还钗。
但他的确也是特意挑好的时间,那时他只想让萧凛生不如死,为此却伤害了无辜之人。
方才他本想将这金钗送还,可到底还是没有勇气。
一声轻叹落下,裴玉将金钗收好,转身步入夜色中。
第69章
萧凛此去巡边,少则月余,多则几个月,叶霜的日子倒是过得比以往都平静,书坊的生意也稳步上升,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之前定好的方案起了效果,叶霜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根据盈亏情况进行调整,几乎每晚都会盘当天的账,有什么问题,第二日立马改进,每十日又会阶段性地分析,并为之后的十日提前计划售卖和借阅的话本名录。
一楼隔出了一间借阅室,可以在店内免费借阅书籍,并且设有糖水供应,售价也比外面略低。闻香的手艺本就不错,加上日头炎热,借阅室朝北,较为阴凉,一时来店内阅书的人便多了起来。有人铺子一开门就早早来了,下午快关店了才离开,看到喜欢的,也会带几本回去,一来二去,城中之人都知道了文思坊有借阅室,不仅糖水好喝,书籍也比旁的书肆多,来的人就更多了,生意就这么渐渐好了起来。
叶霜便越发忙碌,忙到没时间再想任何其他事,日子也过得飞快,眼见着到了八月里,距离萧凛离开也已有月余。
他这次离开,分明只走了一个人,叶霜倒有种临安城一下子安静下来的感觉。
不过日子总是如此,平稳一段时间后,难免就要生出一些事端。总是很难有一直安然无事的日子,如是,才会有黄龙慧开禅师在《颂平常心是道》中那句,“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吧!
这一日叶霜上街采买,便遇到几名纨绔子弟,看上去年龄比叶霜要小许多,举止却是轻浮无端。
叶霜自从办了书坊以来,因与人多有往来,外出便甚少戴帷帽,加上这次又是在相熟的纸张铺进货,她便只随意收拾了一下。
不曾想刚出铺子,就被一群纨绔拦住了去路,口口声声叫着小娘子,言语轻佻,举止无状。
她这次出来只带了闻香一人,便不欲和他们纠缠,只想尽快离开。
可那群人却不依不饶,跟在后面,嘴里更是越发不干不净。
“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啊!长得还挺标致。”
为首那位看见叶霜直接眼睛发直:“这小娘子长得好俊啊,怎的之前公子我未曾见过?”
说着就要动手动脚。
叶霜后退避开。
闻香护在她身前,对着那几位直接开骂:“哪里来的不长眼的狗东西,大白天就出来乱跑,冲撞了我家小姐是你们吃罪的起的吗?”
几个人非但不害怕,笑容还越发轻蔑。
其中一位跟班尖嘴猴腮,神情鄙夷地看着闻香:“你知道我们公子是什么人吗?这临安城就没有他怕的人。”
另一位跟班小声提醒:“还是有的吧!那位永定侯咱们可惹不起!”
为首的公子给他脑袋来了一下:“废物!永定侯有什么好怕的!何况他如今已经被圣上派出去了,只怕再回来后也是自身难保呢!他有什么可威风的,不就是仗着前几年跟着圣上出生入死过吗?”
那跟班说错话了,连忙附和:“是是是。”
“要我说他就是运气好,全家都死了,就他没事,还被圣上收留了。”
另一个跟班不甘落后,更卖力地附和:“就是,若圣上当初收留咱们公子,如今这永定侯的位置也该是公子您的了。要我看,他家父母指不定都是被他克死的!”
三人越说越过分,闻香不禁去看叶霜的反应。
叶霜也听不得这些,但又不想贸然插手,脑中迅速盘算之后,有了计较,是以她假装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公子果然不满了,脑袋高高昂着,睥睨着叶霜:“你笑什么?”
“我只是被公子的英武折服了,竟有如此魄力要和永定侯一较高下。说实话,我也看不惯那永定侯,公子不如当面去找他一较高下,若公子赢了,奴家啊,什么都依公子。”
那公子果然受用,嘿嘿笑了起来:“当真?”
“自然,只是不知公子府上是何处?奴家也好登门道谢啊!”
那人支支吾吾的,后面的跟班一抬下巴,颐指气使:“跟你说得着吗?你管我们住哪儿,只要知道我家公子照顾你是绰绰有余。”
原来他们见她出来抛头露面,以为是辛苦讨生活的。
那领头的公子却早就按捺不住,摆摆手:“告诉她也无妨。”
“这位是圣上亲封的承务郎,还不快见过!”
叶霜疑惑地看向闻香:“承务郎是个什么官职?”
闻香摇头:“奴婢也不知。没听过呢!”
那承务郎顿时恼了:“你说什么?”
叶霜忙笑道:“公子莫急,咱们女儿家家的,没听过您的名号很正常。”
那承务郎笑笑:“还是小娘子有眼光,走吧!今日便跟我回府!本公子一定好好待你!”说着就要上来搂叶霜,叶霜往后一步避开,他还继续上前,步步紧逼,叶霜退无可退,眼看身后就是一个草丛,再往后是墙,很不利于躲避。
叶霜正脑中飞速想着对策,闻香挡在她前面,毫不相让。
“大胆!你可知我家小姐是什么人吗?”
“闻香。”叶霜轻唤了她一声,让她别说。
那承务郎一怔,见叶霜这个反应,又大了胆子,乜斜着眼:“什么身份,说出来好让我见识见识。这大中午的自己出来奔波,连个马车都坐不起,还能有什么厉害身份。”
说着和两个跟班交换了个眼神,发出轻蔑的笑意。
“来啊,将这小娘子给我带回府上。”
二人应了,脸上带着阴狠的笑,缓缓朝她们靠近。
叶霜心中飞速盘算着,若只有这纨绔一人,她或许还能跟闻香合力抵抗,可如今对方有三人,身形也有优势。叶霜虽有些骑射底子,但到底不会武。如今这情形连个趁手的物件都没有,叶霜往承务郎身后看了一眼,已有不少人围了过来,只是竟无一人敢上前。有人往她们这边多看了一眼,就被其中一个跟班呵斥:“看什么看!别多管闲事。”
也有文弱书生试图声张正义:“你们三个大男人欺负两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这可是承务郎,劝你识相的赶紧滚远点!”
书生看着还未入仕的模样,不知道承务郎是什么职务,只是看他手下这般颐指气使的模样,这里又是临安城,天子脚下,料想定是什么有权有
势的人物,也唯唯诺诺地不敢吱声了。
叶霜急得出了一脑门子汗,如今暑气又盛,在街边站了这么会儿,已经很热了,鬓发都被汗水打湿了,脸颊粉红,白玉般的肌肤透出血色,越发衬得她娇憨可人。
那承务郎看得眼都直了,连连对手下招手:“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动手!”
说这话时眼睛都不舍得从叶霜身上离开,仿佛少看一眼就亏了。
那眼神实在不友好,叶霜心里膈应的很,只是又无法发作。她虽走到了今日,可在临安这么多世族勋贵面前,还是很无力,只能任人宰割。
那承务郎发了话,却不见两个跟班上前,刚准备呵斥,一扭头,撞上一人,他顿时吓得语无伦次。
“裴……裴参军,您怎么在这儿?”
裴玉一把折扇展开,在身前一下一下轻摇着,虽是素扇面,但在他手里却觉得定是价值不菲。
他一抬折扇,挡开眼前的树枝,含笑向叶霜走来,很自然地伸出手,用折扇替叶霜扇风。
承务郎看到这一幕,脸色刷地一下惨白。
“参……参军,您认识这位姑娘啊!”
裴玉至此始终未曾搭理他,那承务郎也不恼,还赔着笑自顾自往下说:“难怪看这姑娘气度不凡,原是与参军相识。”
“那你在这儿意欲何为呢?”
裴玉这才转向承务郎,手上折扇抬起,在叶霜额前支起个凉棚,替她遮阳。
叶霜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暂时无法退却,便只得生受着。
两个跟班也赶了上来,见状下巴都惊掉了,互相看了一眼,已经开始回忆方才有没有说什么找死的言论了。
那承务郎干笑两声:“下官是见娘子一人在外,不甚安全,正准备护送娘子一程呢!”
“哦?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承务郎脸色已然很难看,但还是赔着笑:“是……是啊!参军庶务繁忙,怎的有时间外出?”
裴玉目光温和地看向叶霜,嘴角噙着笑意,头也不抬地反问:“江承务觉得呢?本官同这位姑娘早有约定,到了时辰却久久不见人,这才出来寻。若非如此,还不知能遇见承务呢!还是说,承务觉得本官出现的不是时候。”
承务郎连声道着“不敢”。
裴玉却忽然凛了神色,沉声道:“江荫,别以为本官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你也算是名声在外了,三个月前你纵仆殴伤他人,被罚俸一个月,这段时间刚消停点,如今又这般四处作乱,甚至越发肆无忌惮。”
江荫想起之前的事,越发愤恨:“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那我也不妨直说了,裴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那件事是谁捅出去的,如今我也不打算追究了,你若不多管闲事,日后咱们还是明面上过得去,若你执意要跟我作对,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裴玉丝毫不忌惮他这种没有实质内容的警告:“若我非要插手此事,你待如何?”
“你若是非要跟我作对,我……我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听闻圣上近来欲严肃军纪,整顿朝纲,对于像江承务这种近期领过罚的,这一次的事若是再被御史台知道了,不知会不会撤了你这个承务郎的差事呢?”
江荫脸色红一阵白一阵,难看极了。
“好!裴玉,算你狠!你给我等着!还有你,我都记着了。”
他指着裴玉,又指向叶霜,脚下却已经开始往后退,接着退到路边,转头就走了。两个跟班也跟着骂了两句,一溜烟追上去了。
围观的人群也散了。
见事态平息,叶霜暗自松了一口气,侧身往一旁让了让:“今日之事多谢你了,改日定当好好答谢。”
裴玉:“不必了,不管是谁见到这种情形都会出手相助的。”
闻香:“那倒未必,方才围着的那些人,也没一人敢上来出头啊!”
叶霜轻唤了声阻止她:“闻香。”
裴玉这下倒不知该怎么说了。
叶霜又道:“不管如何,今日你都是帮了我,我该好好答谢的,不然心中难免不安。”
裴玉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落寞,但很快消失不见,又换上了惯常的笑容:“既然你执意要答谢,那便替我画一幅扇面吧!”
裴玉说着将手中折扇收了:“今日新得的素扇,还未来得及画扇面,姑娘若执意要答谢,便用这扇面作为谢礼吧!”
叶霜低头望向那折扇,并未察觉到裴玉眼底闪过的一丝忐忑。
“好。”叶霜爽快地接过扇子。
裴玉不由得暗自长舒了口气,含笑望着叶霜,毫不掩饰欣喜之情。
叶霜正摊开扇面查看,对此毫无所觉。
裴玉正近乎贪恋地望着她。
“只是……”
叶霜忽然抬头,裴玉连忙收起眼底汹涌的情绪,恢复如常的笑意。
裴玉:“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只是有一事需要先跟公子说明,我素来在作画上没有什么造诣,平日甚少作画,大师的画作更是欣赏不来,只怕会毁了这扇面。”
裴玉暗自松了口气:“无妨,随便画些即可。”
叶霜也就不说什么了:“那好。”
说着便要离开。
“叶姑娘。”裴玉叫住她。
“姑娘待会可有要事?”
“并无要紧事。”
“方才在街上站了这么久,想必定是口渴了,我知道附近有一家茶楼,他家的冰酪做的还不错,姑娘可要一同去坐坐。”
叶霜本想拒绝,可一想到他方才替她解围,如今立时便拒了他的好意,倒显得有些失礼。
“离得很近的,就在南街口那里。”
见叶霜犹豫,裴玉又急切地补了一句。
看情形裴玉应是有话要说,叶霜展颜一笑:“也好。”
二人到了地方,叶霜发现这间茶楼她倒是没来过,二楼设了雅座,他们找了处靠窗的位置坐下。
叶霜先提起那天晚上的事:“听闻香说,你想借一些话本,后来借到了吗?”
裴玉正摆弄着桌上的茶具,闻言有一丝错愕,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哦!是替舍妹借的,不过后来她又说不必了,许是在别处借到了。”
叶霜眼睛弯成月牙般的弧度:“是吗?”
裴玉意识到失言,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又不好再找补,只怕越描越黑,只得装作并未察觉。
这时冰酪上来了,只是和叶霜想象中有所不同,原本她以为会直接拿着两小碟冰酪上来。
小二端着一个三层食盒大小的木桶上来,放在一旁,木桶盖甫一掀开,白雾如仙气般漫出,还夹杂着沁凉,隔着薄衫直袭上她的胳膊。
叶霜冷得一激灵,忙将靠得过近的胳膊收回。
木桶中便是冰酪,小二当场给他们舀了两碗,又将木桶撤下。用具也很考究,装冰酪的青瓷碗碟都是荷叶纹样的。
“这便是他家和别家不同之处,都是拿了冰酪上来现给你盛的,避免过早盛出来影响口感。你快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叶霜拿起瓷匙轻擓了一勺尝了尝,顿时眼睛一亮:“入口即化,甜而不腻,还有股恰好的凉意,的确不错。”
裴玉笑道:“那便好。”
叶霜又吃了两口。
裴玉见她喜欢,又招手喊来小二:“再备上两碗,一会儿让这姑娘带走。”
叶霜这会儿正琢磨这冰酪如何做的,低声道:“这冰酪真不错。”
回头看了眼闻香,另擓了一勺给她,“你也尝尝。”
闻香也很惊喜:“果然好吃,感觉比糖水更消暑。”
“我也这么觉得,也不知这冰酪是如何做的。”
正说着话,发现小二不知何时又来了,这才听到裴玉所言。
小二也很犯难:“这位客官,不是小的不愿意,实在是本店没有外带过,这冰酪不同于寻常点心,时间稍长点就融了,口感也不好。掌柜的怕砸了自家招牌,是以明着说过,冰酪不可外带,只能在店里食用。”
裴玉还想说什么,叶霜听到了,连忙开口:“不
必了,不必麻烦了!”
裴玉这才作罢。
“好吧,本来还想让你带回去两碗尝尝。”
叶霜得体一笑:“无妨,再说方才热着了,也不宜贪凉。”
裴玉这才没说什么。
对于裴玉忽然表现出来的好意,叶霜其实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她也不太适应,但又不好直说。
“裴公子找我可是有要事相告?”
叶霜岔开了话题。
裴玉一愣:“你怎么又叫我裴公子?”
闻香没忍着笑出了声。
叶霜:“……”
“以后就叫我裴玉,你若再叫裴公子,就把冰酪钱给我!”裴玉开着玩笑,语气里还有着很明显的亲昵。
叶霜察觉到裴玉这是在刻意拉近他们的关系,但她并未顺着他的话说。
裴玉索性也不拘着了,将要说的事一并说了:“其实我一直欠叶姑娘一个道歉。”
叶霜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这是何意?”
“当初你来裴府赴宴,不慎遗失了一枚金簪,这事你可还记得?”
“记得,怎么了?”
叶霜脸色稍有不自然,低头用瓷匙拨弄着冰酪边缘,放了一会儿,边缘已经有些化了。
“当初因我多番犹豫,加上判断失误,阴错阳差将簪子送到了萧凛手上,据说害得你同他大吵了一架,实在本非我本意。”
“都过去了,还提那些做什么?”
叶霜半垂着眸,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我明白,原本我也是多番思量,几次想跟你提起此事,又怕引起你的伤心事,不过这段时间看下来,叶姑娘比我想象中倒要坚强许多,这些旧事应该早就不放在心上了,我这才敢提起此事。”
“不必挂心,再说你当初也已经道过歉了。”
裴玉又愣住了:“道过歉了?”
“是啊,宴会之前,御花园偶遇时,你那时就已经道过歉了。”
裴玉又细想了一番,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好像的确道过歉了,不过我那时也不知道后来会……总之我也是有责任的,只那样简单说两句赔不是的话实在不够,是以我特命人制了一支簪子,当做赔礼,还望你能收下。”
裴玉自袖中掏出一个木盒,放在二人中间。
木盒被拉开一半,可以看见里面一支花纹繁复、分外精致的簪子,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这个我不能收!这太贵重了。”
第70章
那簪子拿出来的时候,不仅叶霜,就连闻香都失神错愕了。毕竟簪子一向是被当做定情信物,赠予女子簪子,不亚于当众定情,在当下这种情形下,实在很难不让人误解。
“这簪子我实在不能收,这太贵重了。”
“这不算什么,不过一些身外之物,我只是想表达我的愧疚之情。”
叶霜将盒子合上,往前推开:“你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了,这东西就不必了,你还是留着吧!日后若有了中意之人,将这簪子送给她。”
“可我已经有了。”
裴玉语气急切,伸手想拉叶霜的手,却扑了空。
“那更应该留给你的中意之人了。”叶霜迅速收回手,搭下眼帘,避开裴玉灼灼的视线,“闻香,我们走。”
裴玉眼神一暗。
“叶霜。”裴玉身形未动,第一次称呼叶霜的名字。
叶霜站定,她已做好了要被威逼利诱,或是言语威胁的准备。
裴玉起身,将簪子递给她,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笑意。
“我跟你开玩笑呢!走吧,我送你回去。”
叶霜有些无措,想回绝但又不宜太强硬,裴玉在临安势力,又掌管户曹,下辖行会,她不能直接得罪,况且裴玉待她也算不错,一时不知如何行事,站在楼梯口进退两难。
“怎的?方才你得罪了那江荫,我担心他回头伺机报复,何况又是我拉着你来吃冰酪的,自然要送你回去,才好放心。”
叶霜这才不再推辞。
二人行至楼下,迎面见一架檀木雕花马车远远驶来,马车四角悬挂铜铃,窗牖外的纱幔随风轻晃,风中飘来若有若无的氤氲香气。
叶霜走在前面,未及她看清车上的人,就有一道刺目的光亮起,许是车辕末端的金箔反射了日光,冷不防晃了叶霜的眼,她下意识抬手遮挡,就听见车轮辘辘声越来越近,马车不知为何忽然加速,直直朝她冲来。
叶霜只觉裙角被车轮压住,动弹不得,几欲摔倒。
耳边有风倏地炸裂开。
有人在她耳边低呼:“小心!”
预期中摔倒的疼痛并未袭来,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她。
裴玉在身后接住了她,但因为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叶霜还是跌坐在地,手掌在地面擦出一道血痕。
只听裂帛之声乍起,马车辘辘而过,撕裂了她的裙摆。
马车最终在不远处停下,从车上传来一声尖锐的咒骂:“没长眼啊!冲撞了我家主子,你担待得起吗?”
闻香也赶了过来查看叶霜的伤势,听到这话当场站起来和对方理论:“分明是你们的马车冲了出来,你还先骂上了!”
车上的丫鬟还欲再骂,被人轻声喝止了。
“银环。”
车内探出一只手,将轿帘子掀开。
坐在车辕上的丫鬟立刻附耳上前,小声说着什么,紧接着便下车拉出侧面的台阶,躬身退至一旁。
只见车上下来一位女子,对方衣着华贵,满头珠翠,下车时低着头,发髻间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晃,发出一串泠泠清响。
闻香已经将叶霜扶起来,微微仰着头,才看清那人的容貌。
是个面生的贵女,叶霜忍不住多看了会儿,努力思索可曾见过此人。
见叶霜盯着,那名叫银环的丫鬟立时怒目而视:“看什么看!见到郡主还不跪下!”
郡主?
那边裴玉见到对方的面容时,已经开始行礼:“见过永嘉郡主。”
叶霜只得跟着行礼拜见:“见过永嘉郡主。”
永嘉径直走到裴玉面前:“裴参军免礼。”
却并未开口让叶霜免礼。
叶霜没有办法,只得拘着礼,脑中拼命回想永嘉郡主这号人物。
裴玉侧首看了叶霜一眼,郡主不发话,他也不好开口。
“臣不知是郡主的銮驾,方才险些冲撞了郡主,实在该死!不知郡主是何时回的临安?”
“你就只有这些话问我吗?”永嘉没有接裴玉的话,又指了一旁的叶霜,“她是谁?你为何救她?”
“郡主恕罪。”
那永嘉却不依不饶,离得更近了些:“你是不是喜欢她?”
叶霜总算想起来这位郡主是何许人也了,她是寿春郡主的妹妹,幼时被接入临安,入国子监听学,与裴玉自幼相识,只是及笄后就回了封地,前段时间才被召回,据说是来临安联姻的。
裴玉难堪不已:“这是臣的私事。”
“我不管!我命令你回答我!”
裴玉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又跪下了:“郡主恕罪!”
永嘉被气得不行:“恕罪恕罪,除了这些,你没别的话问我吗?”
这条街不是主街,来往之人不多,况且人们远远看见这马车的架势,也不敢随便靠近。
“你这是要同她一起跪着吗?行!银环!取我的鞭子来。”
原来方才在叶霜耳边的,是那银环手里的马鞭。
“郡主,不可。”裴玉声音都变了调。
“不可?”银环已拿了马鞭过来,永嘉接过,拿在手里。
“你是想护着她?”
“臣不敢。”
“不敢?你就算想护着,只怕也护不住吧!你可知我为何回来?不过才过去几年?你竟这般对我?”
“臣不知郡主所言何意。”裴玉的头低得更深了。
叶霜行的是大礼,这会儿膝盖已经被石板路硌得生疼,却只能咬牙坚持。
“你不知?我当初离开临安时,的确没想过还能回来,所以才不告而别,我是没有勇气跟你话别,你若因此怪我,我也认了,但你这些年迟迟未娶,难道不是在等我吗?”
永嘉估计是经历过他人难以想象的磨难,对俗世这些虚无的矜持早已不在意,言语直白,毫不避讳。
裴玉被问得不知如何回话,又不能忤逆永嘉,只得说:“郡主误会了。”
膝盖传来钻心的疼痛,她又不敢稍有挪动,只得硬生生挺着,但她因此想明白了一件事,在绝对的权势面前,普通人是如此无力。
光有钱还不够,还得有权势地位。
永嘉还在那儿不依不饶:“我不管!你要是说跟她没关系,那我就放她走!你说啊,你说啊!”
裴玉垂首不言。
“你是不是不好意思承认?你等了我这么多年,如今我终于回来了,你却和别的女子出双入对!”
银环尖着嗓音:“定是这狐狸精勾引的裴参军!”
叶霜暗暗发笑,她怎么这么倒霉,总能在同一个坎里栽倒两回。
就在她自嘲之际,裴玉忽的厉声怒斥银环:“住嘴!”
银环和永嘉都怔住了。
“银环是我的贴身丫鬟,你骂她就等于骂我!”
永嘉话里转瞬已带了哭腔。
裴玉并不改口,仍旧道:“既是郡主的人,郡主就更该好好管束,若像今日这般口不择言,只会让人误以为郡主御下不严。”
“你凶我?”永嘉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连连后退,“好!很好!你为了这个陌生的女人凶我!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回来的吗?你就这么对我?”
叶霜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膝盖疼,头更疼。不禁怀疑是否因着今日出门前没看黄历,一连遇见两次这种事,一个比一个莫名其妙。
她按了按鬓角,轻声开口:“今日之事,本就是郡主有错在先,还望郡主明察。”
永嘉拧眉望着她:“你说什么?”
叶霜直直跪着,却气势迫人,她不卑不亢地回禀:“南街不可纵马驾车,郡主刚回临安可能还不了解,但若此事传到圣上耳中,就算知道郡主是无意为之,只怕也免不了要降罪一二,还望郡主慎重行事。”
永嘉不满地将叶霜上下打量了一通,手中鞭子高高举起:“你威胁我?”
叶霜毫不示弱,坦然回望:“不敢,只是提醒一下郡主。”
永嘉发了狠,一时气不过:“信不信我当街将你打死也没人会过问。”
裴玉立即站起身,一把抓住永嘉拿鞭子的手:“清昭,别胡闹了!”
永嘉郡主本名清昭,裴玉甚少这样唤她,如今却是为了别的女子。她心头掠过一瞬的欣喜,更加气恼,越发激烈地挣脱开来。
叶霜直挺挺跪着,冷眼看着他二人争执,心中只觉厌烦。
这时永嘉拧不过裴玉,鞭子便被他劈手夺了。
“够了!在街上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你离开临安几年,越发无理取闹了。”
永嘉双眼通红,含泪看着裴玉,不知是气的还是委屈。
“没错,都是我无理取闹,你可知我以为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你了,回临安后第一时间就来找你,可你不在府上,也不在衙门,听衙役说你出了门,这才往南街这边寻你,却见到你跟一陌生女子举止暧昧,让我怎能不生气?”
叶霜这下明白了,原来方才那马车是故意加速,就是冲她来的,难怪她分明站得那么远,车轮还能轧到她的裙摆。不,准确来说,可能是想轧了她双腿,又或者想直接要了她的命。
叶霜抬眸看向永嘉,眸中迸发寒光。
这永嘉郡主可比那位淑宁县主狠多了。
这时,她听到裴玉轻叹一声,温柔却坚定地说:“她不是陌生女子,她是我中意之人。”
叶霜心头一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