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他对面的下属穿着一身褪色的军装,袖口、下摆和肩膀处都有一眼就能发现的破损,虽然是在一般人眼里实在穿不出去的破旧衣服,穿在男人的身上却很合适,让人感觉他就应该穿成这样。
虽然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可他看起来并不瘦弱,被衣服包裹住的地方能明显地看出肌肉的痕迹,裸露在外的手臂也很壮硕。
和眼睛底下带着青黑,一看就睡眠不足的森鸥外相比,搭乘夜晚的航班,今天一早才降落在日本领土上的男人精力显然更充足。
他抱着手臂,说话的声音也很洪亮,“森医生、不,boss,好久不见,你看起来比我离开前憔悴了不少啊。”
“不要打趣我了,大佐先生,”森鸥外微笑着说,“您倒是和上次见面时一样有精神。”
男人豪迈地笑笑,开玩笑道:“大叔我也上了年纪,精神不比从前,现在喝一晚上酒第二天就头痛得半死。”
森鸥外也笑笑,“换了谁宿醉一晚,第二天都会头痛的。”
“年轻的时候我能和那些老朋友喝上三天三夜,直到他们都趴在地上,对着水沟呕吐说再也喝不下,酒局才算散场。”男人提起过去的趣事,“他们喝完连裤子都提不上,更别说拿枪,可大叔我的脑子清醒得很,还可以给步枪装子弹。”
森鸥外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请您现在千万别做这种事,喝完酒拿枪手会抖。”
“又说这样的话,男人偶尔需要大醉一场才能忘掉内心的烦恼啊,不然把所有事都憋在心里,迟早有一天会受不了的哦。”男人发出邀请,“下次一起参加酒会吧,boss。”
森鸥外保持着笑容:“有机会的话我会参加。”
他的脸上在笑,实际上内心一片冰冷。
站在他正前方的男人是港口黑手党的现任干部。名字据他所说已经忘掉了,组织里的人都称呼他为“大佐”。
港口黑手党有一条铁律,那就是“必须服从首领的命令”。
森鸥外身为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是这个男人的顶头上司。
他本应以更轻松的态度和男人见面。
不过很可惜的是,森鸥外只是一个一年前坐上首领位置的新手领导。
被资历深的下属轻视是常有的事。
前代首领因病死亡,森鸥外接过他的位置时,大佐正在非洲某个小国家出差。
因为当地通讯不便,联络上他的时候,距离首领换位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大佐和前代首领相识多年,感情颇深,他是前代首领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
两人因前代首领晚年患病太过于残暴起过争执,不止吵了一次架,大佐出于这个原因自请调去海外分部,原本的关系随之破裂。
至少在不了解内情的外人眼里是这样的。
可摸不清楚他的态度,森鸥外还是故意拖延了通知他的时间,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才把前代首领已死的消息递到他手上。
森鸥外面带笑容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深红色的眼睛有一瞬间暗了下来。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大佐在得知消息后,没有做出剧烈的反应,也没有马上搭乘飞机回日本。
他给森鸥外写了一封信,夹杂大量的繁文缛节,有不少话都不像是平常的他能说出来的。
信中的他对不能立刻回国见新任首领表达了歉意,汇报了在海外的工作进度,又说前任首领病逝他很遗憾。全篇一个字没提森鸥外怎么当上的首领,没有质问森鸥外的位置是不是来路不正。
对比一听到前任首领留下遗言让森鸥外继承位置就破口大骂的其他前代派来说,大佐礼貌地实在是太让人感动。
森鸥外看到信都想掉眼泪。
不过可能吗?一个曾经忠心于前代首领,作为前代首领私人医生的森鸥外熟识的干部,对毫无征兆的首领更替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如果不是必要,森鸥外还不想动前代时期的干部,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组织的根基,拔除掉势必会引起一场动荡。
森鸥外坐在高处,本身就摇摇欲坠,他还不想让堆砌起来的沙堡坍塌。
再者,大佐是组织的旧人,在港口黑手党里簇拥者众多,就算要动那些干部,从他入手也不是最好的选择。
森鸥外带着怀疑和他见面,大佐的表现目前为止都很正常,玩笑时的口吻也跟以前没有差别。
他是真的不在意,还是掩饰得很好?
港口黑手党潜藏在暗处的前代派就像蟑螂一样,无论怎么打都打不完。对最终是森鸥外这个仅仅是首领的私人医生,相当于“外人”的家伙登上首领位置而不满的人多得数也数不清。主动跳出来的人好处理,隐藏着心思装模作样的人实在难办。
本来外部就一大堆问题,敌对组织三番两次挑衅,谈好的生意被毁约,存放武器的仓库炸了一个……森鸥外每天熬夜处理工作都要掉一大把头发,还得防着来自自己人的背后一刀,首领当得实在太辛苦。
背地里心思百转千回,表面上笑容热情,大佐和他说起海外工作遇到的趣事,森鸥外认真地听着,时不时提出几个问题。
他们两个聊得正开心,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
森鸥外看向门口。
今天要和大佐见面,他吩咐过下属告诉门口的守卫不要放人进来。
就算有再要紧的事,也得提前通报,谁会不顾首领命令闯进首领办公室?
办公室的光线比较昏暗,外面没有遮挡,反而比较亮。
逆着光走进房间的是一名浅金色头发的少年。
还没有踩到房间里的地毯,他在门外就嚷嚷了起来,气愤的声音传进房间里。
“森亲,你听我说,大姐她……!”
发现房间里不止森鸥外一个人,他的目光落在大佐身上,话说到一半停住了。
大佐冲他笑得爽朗,“怎么了,小子,才一年不见就不认识我了?”
佐野万次郎眨了眨眼睛,确定不是幻觉,“老爷子?!你从国外回来了!”
“你这孩子,怎么还是叫‘老爷子’,大叔我跟你年龄还没差出两代吧,”大佐走过去,不满地戳他的额头,“叫大叔就好了啊!”
“老爷子你怎么也这么在意年龄,你又不是大姐,大姐可是女孩子,”佐野万次郎被他戳的头一点一点,“而且叫你大叔不是对森亲太失礼了吗?”
大佐敲他的头,“胡说什么呢你个臭小子!”
佐野万次郎躲开,求助一旁的森鸥外,“老爷子真是的,刚回来就生气……森亲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森鸥外扶着额头,说:“mikey君,不要把我拉进你们的战争。”
守卫没有拦住,也不敢阻拦的人是友人托付给森鸥外照顾的孩子,森鸥外目前担任他的监护人。
那个孩子的名字是佐野万次郎。
佐野万次郎是一个相当任性自我,破坏力超强,让周围的大人对他都很头疼的孩子。
同时他也是一个容易受到他人喜爱的孩子。
森鸥外曾经是前代首领的私人医生,打着为首领检查身体的旗号,他被允许随意进出港口黑手党的大楼。
担心把佐野万次郎一个人留在家里会出意外,去港口黑手党本部给前代首领检查身体时,他都会带上这个孩子。
佐野万次郎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的大佐,并且在森鸥外看不到的地方,他和大佐的关系突飞猛进,一下子变得特别好。
森鸥外好奇问过他是怎么和大佐搞好关系的,佐野万次郎只说是秘密,叫他不要好奇窥探孩子的隐私。
孩子长大了有秘密就是这样的吧。
森鸥外一方面乐于看到他们两个关系好,毕竟佐野万次郎是他这边的人。有他在中间充当高速公路的缓冲路段,森鸥外和大佐不至于像两辆失控的汽车那样撞在一起,关系迅速恶化。
另一方面,看着自家孩子那么亲近别人,他的内心又有点寂寞。
佐野万次郎愤愤不平的对着监护人和大佐说完刚才发生的事,让他们两个评评理。
“大姐很过分吧!”
大佐点头,用哄孩子的语气说:“小姑娘是很过分,放心吧,等会大叔我好好说她,叫她下次不许这样做。”
佐野万次郎看着他的脸,吐出几个字:“干嘛用哄小孩的语气说话。”
大佐说:“你多想了。”
“……”佐野万次郎转头问森鸥外,“森亲,你说呢?”
森鸥外用手撑着头在走神,佐野万次郎拿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他才回过神,连连点头:“mikey君,你说得对。”
佐野万次郎怀疑地盯着他的眼睛。
“对什么对,森亲根本就没听。”
森鸥外说:“听了听了。”
“那我刚才说了什么?”
“中午想吃鲷鱼烧?”森鸥外猜测,随后立刻否决,“点心不能当饭吃,而且不可以吃太多甜食,对身体不好。”
佐野万次郎一拍桌子:“才不是!”
办公桌上的咖啡杯差点被他一掌拍翻,还好里面已经没有咖啡,不然桌子上的文件就要遭殃了。
森鸥外不动声色地把椅子往后面移了移。
本来以为他家孩子最大的烦恼就是甜食摄入超标,和红叶小姐吵架也是被控制不许多吃最喜欢的日式点心,没想到完全错了。
孩子闹起脾气来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森鸥外朝大佐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大佐将手放在胸前,朝森鸥外鞠躬。
他走之前摸了摸佐野万次郎的头,得到了对方“不要摸我头”的反应后,笑着走出了房间。
为了平息佐野万次郎的怒火,森鸥外答应给他买十个鲷鱼烧,这才让他消了气。
十个鲷鱼烧是一次性兑现还是分开兑现,刚谈拢还没有过多久,他们在细节方面遇到了分歧。
就在这时,首领办公室的门又打开了。
披着黑色外衣,一只眼睛用绷带缠起来的少年随意地走了进来,用拖长了的慢悠悠的语气说。
“森先生,早上好,听说你昨天去快餐厅吃饭遇到了好玩的事,真有趣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