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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输赢

    元钦不答, 两人无言, 空气陷入了沉寂里,郑子歆握着针的手腕有些僵,冰冷的针尖刺破肌肤的痛痒让他微微蹙起眉头。

    “你动手吧, 能死在你手里也算是三生有幸”

    郑子歆的眼神彻底冷下来,“你以为我不敢吗?”

    前世今生她剖过的人加起来没有千儿也有八百了, 杀人对于医生来说就像是踩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只要她再微微一用力, 针上淬的剧毒就会穿透皮肤进入血液里, 毒发身亡也不过是一时片刻。

    “你当然敢,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刻起, 我就觉得你是内冷外也冷的人,对于不在意的人向来不屑一顾,只可惜我花了这么多年也没能捂暖你”

    郑子歆拿着针的手微微一抖,忽然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可以不爱他, 但若亲手杀了他,恐怕这一生都逃脱不了内心的煎熬, 毕竟在豫章的那段日子,彼此也曾拿真心交过朋友。

    就是这片刻的踟蹰,元钦迅速出手击中她的手腕, 银针倒飞而出深深扎进了梁柱里,他唇角扬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意。

    “你输了,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差别, 女人会心软,男人不会”

    郑子歆自知反抗不过,反抗也会激起更残忍的施暴,她只是面无表情身体绷的死紧,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将下唇咬出血来,以此忍住铺天盖地而来的恶心与痛苦。

    衣襟被撕扯开来,动作毫无温柔可言,只是在泄愤,这种屈辱感让郑子歆咬住了舌头,还来不及使力隐隐约约听见了号角响。

    元钦解腰带的手一僵,还是松开了她,披上龙袍大步流星往外走去,还不忘吩咐内侍:“把她带到城门口来”

    郑子歆微微阖上眸子,唇角却浮起了一丝解脱的笑意,阿瓘,你终究还是来了。

    区区二万人马对抗北周与柔然联合五万骑兵,无异于以卵击石,可全军旌旗严明,军容肃整,只有□□战马偶尔打个响鼻,颇有视死如归的气势。

    反观北周却如临大敌,城墙上高高架起了□□,滚石枕木更是源源不断地送上了城头。

    高孝瓘单枪匹马一人站在队列前,手里提着红缨枪,□□追风浑身雪白无一丝杂毛,自己又是一袭白袍亮银甲,面如冠玉却又充满了肃杀之气。

    “叫元钦速速滚出来受死,若是将本夫人原原本本还给本将军,老子留他全尸,否则必踏破北周皇宫,血洗长安城!”

    “踏破北周皇宫,血洗长安城!”身后三军将士齐呼,喊杀声震天动地,让人闻风丧胆,守城的将领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往后退了退。

    “快,快去请陛下来!”

    “哼,哪里来的狗在此狂吠”元钦冷哼了一声,登上城楼,遥遥望去,三军如黑云压阵,好一个北齐齐家军,光是列阵隐而不发就气势逼人。

    高孝瓘并不理会他的挑衅,□□追风有些不安分地踱来踱去。

    “我既已守约前来便该放了我夫人,我陪你打便是”

    “高将军莫不是记错了吧,朕说的是赢的人才可以带走子歆,如今胜负可还未分”

    元钦悠悠一句话满意地看着那人眼底戾色更重,高孝瓘纵马挺身而出。

    “好,莫说你一个元钦,就算再来十个八个本将军也照单全收!”

    “来人,去把朕送给高将军的见面礼呈上来!”

    厚重的城门在她眼前缓缓铺展开来,当中并排推出来四辆高大的木轮车,车体用巨大黑布遮盖的严严实实,每辆车旁边跟了二十名武装到牙齿的士兵,并未佩戴武器,只是玄衣重甲,沉默地推着车,一直到离她十丈远才停下。

    似乎是嗅到了某种危险的气味,连素来胆大的追风也退了一步,徘徊不前,高孝瓘攥紧了手中□□,杀意在暗中流转。

    那八十名士兵将车推到了指定位置后,齐刷刷往后撤了数步,狂风猎猎,卷起阵阵腥风,高孝瓘心底有了不好的预感,还未招呼三军做准备,城头上的元钦一声令下,黑布掀开,笼车里关的是数百匹饥肠辘辘的狼!

    “结阵!”她声嘶力竭的呼喊很快在风中破碎的不成样子,狼群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了军阵,措手不及之下很快被撕开了几个口子,人仰马翻,队列被冲的七零八落,完全形成不了有力的反击。

    草原人素来有驯狼之术,是她失策了!

    高孝瓘一枪挑开一只扑向她的恶狼,拍马回了队伍中央,将手中红缨枪倒插进砾石里,振臂一呼。

    “以我为中心靠拢,盾牌,结阵!弓箭手,放!”

    顿时万箭齐发,箭如雨下,算是将狼群的第一波攻势抵消在了阵外,然而伤亡也不少,大多数人身上都挂了彩,更有甚者连肠子都被扯了出来,有生力量被大大削弱,若是元钦在这个时候出兵那局势可是大大的不妙。

    高孝瓘眸色骤然变得深沉,对副将吩咐了两句后足尖轻点,拔地而起,跃出了阵外。

    因着箭雨轮番而至,狼群颇有些踌躇不前,此刻见了活人更是跃跃欲试,一个猛子就扎了过去,眨眼之间高孝瓘已经被狼群包围。

    她□□左突右闪,上挑下刺,挥舞的密不透风,若不是在战场上,三军将士几乎都要起来拍手喝彩了。

    然而数量到底是太多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个不留神,一道灰黑色的影子就扑面而来,速度之快她还来不及挥起□□,利嘴獠牙就已到跟前,她迅速弯腰,□□倒插进了沙砾里,借此稳住身形,那影子就从她的面门上掠了过去,脸颊一阵刺痛。

    她伸手摸了摸脸,被划出寸许的一条口子,高孝瓘不以为意,眼底闪烁着噬杀的光芒。

    找到了,那就是头狼。

    周遭的狼群自动退避出来一个圈,那头狼嘴里嗬嗬喘着粗气,鼻翼上凝了一层湿意,四肢矫健,毛色光滑,身体紧绷成一条流线型,缓缓弓起了背脊。

    高孝瓘唇角挑起一抹冷笑来,主动出击,一狼一人打的密不透风,她索性弃了□□,赤手空拳与狼搏斗,看的人心惊胆战。

    几个翻滚之后,她死死卡住了狼的脖子,腥臭的嘴巴就离她的脖颈只有几厘米,涎液滴落在她的脸上,那狼的利爪已将战袍划出了几道口子,血迹斑斑。

    “就是现在,快!”

    一支穿云箭破空而来,正中狼后颈,它扑腾了几下,挣扎愈加剧烈,高孝瓘眼里盛出狠色来,梏住狼脖子上柔软的部分,摸到骨骼,微微用力,然后猛地使劲将它的脖颈掰向一边,骨头发出了嘎吱一声脆响。

    那狼瘫软在了她身上,口吐白沫,再也动弹不得,群狼踌躇着不敢上前,高孝瓘将那死狼一脚踢开,几只胆大的狼上前嗅了嗅,然后奔逃而去,狼群如潮水般四散开来,迅速没入了莽莽黄沙里。

    “还有什么放马过来,就这些玩意儿还不够老子塞牙缝的”高孝瓘红缨枪上挑着那狼的尸体重重往下一掼,枪尖斜斜往上一挑,遥遥对准了他。

    “将军威武!战无不胜!踏破北周皇宫,血洗长安城!”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句,三军齐呼,声势浩大,她白袍白马,眼神肃杀,刚刚屠狼的心狠手辣还历历在目,衬着那额上凶神恶煞的伤疤,果真有几分战神下凡的英姿勃发。

    “陛下,要不把那个女人……”

    “弓箭手,准备,放!”元钦脸色铁青,不等副将说完,一掌拍在了城墙上,留下五个深深的指印。

    “攻城!”高孝瓘一声令下,数千名士兵推着冲车鱼贯而出。

    “投石车,掩护!”

    重达数百斤的巨石在数百名壮汉的手里来回搬运填上了投石车,高孝瓘挥了挥手,如流星般狠狠砸向了长安城内,顿时大地为之一震。

    “陛下,小心!”

    副将把他往旁边一扑,自己也被溅起的灰尘砸了个灰头土脸,回眸看去城头上伤亡惨重,威力如此巨大的重武器她是从哪里搞来的?

    当然还得多谢元钦的大度了,雍州作为北周第二大城镇,军械库自然私藏颇多,元钦自然知道这投石车是哪里来的,直狠的牙痒痒。

    “弓箭手,点火,放!”

    一波倒下去另一波弓箭手迅速接上,箭矢前方被浇了热油,万箭齐发之下犹如天火燎原,将灰蒙蒙的天色映红了半边天。

    “盾牌,保护云梯队!”高孝瓘身先士卒一枪挑开飞驰而来的火箭,随着云梯队一齐冲杀到了城墙下。

    到处都是火海,呐喊声,厮杀声,刀剑切入肺腑刺破肌肤的噗嗤声,滚石砸在头上的闷响,皮肤毛发被烧焦的恶臭,在这个黎明之前上演了一场人间惨剧,而戏的主角更是犹如阎王殿里浴血而出的修罗。

    高孝瓘脚下尸体堆积如山,一身白袍尽数被血染,枪上的红缨早已看不出颜色,只有神色依旧是冷硬肃杀的,运足内力让声音扩散在这天地间。

    “交出子歆,饶你不死!”

    素来英雄救美都是话本里流传的故事,高孝瓘敢以区区二万之数就剑指北周都城,更是胆识过人,也平添了几分男儿血性,再加上在延州时郑子歆时常去军营里给他们治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的,貌美心肠又好从不摆将军夫人架子,谁不喜欢,是以众将士莫不前仆后继视死如归,纵使抛头颅洒热血也要将将军夫人抢回来。

    “交出夫人,饶你不死!”又是一阵山呼海啸,高孝瓘损兵折将无数,元钦那边也好不到哪去。

    偌大的长安城在她不要命不计代价的打法下风雨飘摇,这个人真他妈是个疯子!

    元钦冲着副将挥了挥手,很快,郑子歆被五花大绑押解了上来,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叫你的人后撤十里!”

    “将军!”三军顿时一阵骚动,投石车也停了。

    高孝瓘无言,只是向后挥了挥手,大军如潮水般退去。

    “你也后退”元钦拿着剑的手又逼近了她的脖颈一分,高孝瓘神色冷厉如刀,恨不得现在就杀进长安城将他千刀万剐。

    然而,她还是策着追风默默往后退到了队列里。

    “你不要欺人太甚,到底要怎样才肯放人,像个爷们一样痛痛快快的,别他妈耍嘴皮子!”

    头一次听她骂人,郑子歆颇感新奇,只是听着她的声音就觉得安心,奈何嘴里被塞了棉絮,发不出声音,不然真得为她喝一个彩骂得好!

    “要你归还我雍、延二州,以及攻占的各个城池”

    高孝瓘眉头微皱,“延州本就是我北齐领地,何来归还一说!”

    “你应还是不应?!”元钦神色状若癫狂,剑刃划破了肌肤,郑子歆吃痛,微蹙起了眉头,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来人,把地图给他!”

    城门迅速打开了一条缝,信使交接完毕后就呈在了他的眼前,元钦瞥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不错,算你有诚意!”

    “你是不是该放人了?”高孝瓘冷冷抬眸望向他,追风不安地踱来踱去。

    “朕有说过得到地图就放人吗?”

    “想不到堂堂一国之君居然是如此言而无信背信弃义的下作之徒”高孝瓘唇角挑起一抹讽笑来。

    “说吧,你还要什么?”

    “要你即刻退兵并且有生之年不得对我北周大动干戈”

    高孝瓘瞳孔微缩,并未立马答应他,她抬眸看了看依旧命在旦夕的子歆,心急如焚。

    元钦是狮子大开口,此人不除早晚是个祸患,可子歆也不能不救,歆儿啊歆儿,我要怎样才能救你!

    郑子歆也深知此理,她几乎将一口银牙给咬碎了也难消心头之恨,此人实在是卑鄙无耻至极!

    “哦,看来子歆是有话想说呢,是不是看见她犹豫不决失望了?你在她眼里也不过如此嘛,不过是一个约定而已,她都不愿救你,你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元钦看着她的眼神忽然温柔起来,手指抚上她的面容,从上到下摸了个遍,最后将她唇边塞着的棉絮取了出来。

    高孝瓘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你他妈的别碰她!”

    第82章 劫后

    郑子歆能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阿瓘, 别管我, 攻城!”

    她声嘶力竭的呼喊遥遥传到她耳朵里的时候,高孝瓘眼眶一热,几乎就要立刻纵马而出了, 然而她脖子上雪亮的刀剑又将她硬生生逼了回来。

    “不!歆儿,我不能对不起你!”高孝瓘目呲欲裂, 字字泣血。

    三军沉寂下来,天边黑云压阵, 朔风呼啸, 平添了几分悲壮。

    “你更不能对不起死伤的将士们,以我一人性命换天下太平, 我之大幸!”

    郑子歆唇角流露出一丝笑意来,微微阖上眸子。

    “元钦,动手吧,给我个痛快”

    “哈哈,好一出情深意重, 既如此朕就成全你们!”元钦仰天长啸,眼底也是心如死灰。

    “得不到的东西不如亲手毁灭掉, 你,去死吧!”

    不愧是削铁如泥的宝剑,利刃划破肌肤竟然觉察不到丝毫痛楚, 只觉得有温热在潺潺流出,这暖意竟有些像她身上的温度,郑子歆有片刻的恍惚。

    “住手!!!我答应你!答应你!你放了她, 有生之年我决不与北周开战!”

    高孝瓘挣扎着下了马,脚步踉跄,手里的红缨枪也丢了,刚刚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将军现在十分狼狈,万分丢脸,可她也顾不得许多了,只要子歆能安然无恙,别说有生之年不与北周开战,就是让她下跪磕头她也认了。

    朔风如刀,吹的脸颊生疼,泪水无声滑落,湮灭在了尘土里。

    阿瓘,你……怎么这么傻呀,我要用何等深情才能回报你予我的万分之一。

    “好,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大将军,朕也十分感动,不过现在朕又改主意了,只要你活着一天朕就忧心忡忡食不下咽,只有你死了朕才能放心得下”

    “不,不,元钦你才是疯子,疯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要动她!”郑子歆激动起来,死命挣扎,手腕处很快就被拇指粗的绳子勒出了红痕。

    元钦死死钳制住了她,将人推上了城头,“别以为朕不敢杀你,你活着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用处!”

    前是数十丈高的城墙,后是悬在颈上的利剑,高孝瓘默默抽出了腰间佩刀,放下兵符冲着东方遥遥一拜。

    “吾皇在上,恕臣不能尽忠职守,还望善待臣之发妻”

    拜完之后,她拿起佩刀起身,冷冷看着那个人,“我死后又怎知你不会反悔?”

    元钦一剑将她身上的绳索挑断,“你放心,心腹大患已除,我没有再为难她的意义,你死后我会立马派人送她出城”

    “不,阿瓘,你走啊走啊!别管我!你走不走,不走我就……我就……我就不喜欢你了”

    尾音已带上了一丝哭腔,隔的远,估计那人早已泪流满面,她平日最见不得她掉金豆子,红红眼眶都不行,恨不得把整个天下都捧到她眼前来哄那人开心。

    然而此刻的高孝瓘强迫自己心硬如铁,她缓缓抬起手臂,佩刀出鞘,放在了自己脖颈上。

    一字一句,咬着牙说出口。

    “没关系……你不喜欢我了,我还喜欢你”

    谁叫她早就喜欢上她了呢,这都是命,一遇子歆误终生,然而若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爱上她。

    她唯一后悔的只有从前不曾好好待她,平添了许多折磨误会,白白蹉跎了大好时光。

    “别他妈浪费时间,朕没什么耐心在这听你们互诉衷肠!”

    元钦冲着下面大喊,“朕给你三个数,你若是不死,死的便是她了!”

    “一”

    “二”

    “三……”这声三还卡在喉咙里尚未吐出来,郑子歆就已狠狠撞向了剑刃,未料到她如此果决,元钦收势不及顿时血流如注。

    “歆儿!!!元钦我□□妈!”

    高孝瓘扔了佩刀,跌跌撞撞往城门口扑去,眼里只有铺天盖地的红,刺激的她鼻尖发酸,不知不觉早已泪流满脸。

    元钦也目呲欲裂,低笑起来,最后爆发出一阵仰天大笑,使力往前一推,那个人就如一片鸿毛般轻轻飘落了下去。

    等待她的却不是冰冷坚硬的土地,而是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阿瓘……是你吗?

    “是我,是我!歆儿别睡,别睡,我带你回去找大夫啊,别怕,会没事的,没事的”

    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从来坚强冷硬的人儿在三军面前泣不成声,高孝瓘一手死死捂住她脖子上的伤口,一手抱着人上了马。

    追风撒开蹄子,流星赶月般地往回赶。

    “军医呢?!叫军医给本将军过来!”高孝瓘将人平放在了榻上,随手扯过一个将领的衣领就开始吼。

    “来了来了”年过半百的军医几乎是被人提溜着脖子一路小跑进来,一看这场面顿时腿都软了。

    郑子歆因失血过多而脸色苍白,鲜血在青色衣衫上绽开大片大片的曼陀罗,她就静静躺在那儿,奄奄一息,旁边还站了一个凶神恶煞的高孝瓘,仿佛救不回来就得让他赔命。

    “将军……这……”

    “唰”地一下利刃出鞘,脖子上架了一柄明晃晃的钢刀。

    “治不好你就去给她陪葬”

    满屋子的人顿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沉声道:“将军节哀”

    “我去你妈的节哀!你不治是不是,老子自己治!”她扔了钢刀一把将人拂开,到处翻箱倒柜去找她留下的医书药材,一边翻嘴里一边念念有词,最后一股脑堆到了她榻边。

    连翘甫一踏入帐篷就被眼前的景象骇了一跳,她家夫人浑身是血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而将军居然要在夫人身上下针,这太可怕了!

    “将军……”

    “滚!”

    此刻不管是谁来劝,高孝瓘都怒发冲冠,然而这人轻轻搭在她肩头的手,她大力之下竟然拂不开,下意识就是一掌击了过去,被人以四两拨千斤的力道轻松化解。

    “你……”

    她仓促回头,就映入了一双澈若寒潭的眸子里,那人一袭宽袖长衫,并未束发,脸上蒙着面纱,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有一股熟悉感扑面而来。

    她张了张嘴还未喊出声来,那人示意她让开,径直走到榻边,探了探郑子歆的脉门,又掀开捂在她脖颈上被血浸透的锦帕看了看,在一旁的铜盆中净了手,拿起银针刺进了百会穴。

    连翘屏退众人后自己也退出了帐篷,将一室静谧留给她们。

    无论是从施针手法还是斟酌用药上来看,这个人都和子歆师承一脉,而她医仙门人向来一脉相传,她这一代唯一的师姐半夏早已非死非生,更遑论出现在这里。

    那么这个人就是,君迁子。

    “大师”高孝瓘上前两步,“子歆怎么样了?”

    见她认出自己君迁子握着银针的手微微一颤,摇了摇头,用传音密术回答她。

    “她很聪明,撞的时候避开了大动脉,我已替她止住血了,好好将养着吧”

    君迁子提笔写下药方递给她,“一日三次,喝十天,我再提一些药材你记住,常服用,固本培元对她有益处”

    二人交流都是用传音密术,高孝瓘颇感奇怪,主动开了口,“大师,您……”

    君迁子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摇摇头。

    她很聪明地没再多问,只是有一点她始终不明白,现下也找到了答案。

    “当日延州城破我昏迷不醒之时,大师是否来过,以内力助我修补经脉,我才得以苟活,大恩大德感激不尽”

    高孝瓘单膝跪地,行了大礼,她这一生只跪天地君上,但这人是子歆的师傅,又于她有救命之恩,现在又救了子歆,别说下跪让她磕头都可以。

    君迁子只是隔空虚扶了她一把,她便觉得有一股无形之力牢牢托住了她,将她稳稳扶了起来。

    “元钦身边那人是凌霄,你们要当心”

    当年在豫章与凌霄一战后,凌霄容貌尽毁形容枯槁,而她也失声不能再开口说话,也算是了结了一段因果,她本想从此隐居山林,踏遍大好河山,逍遥江湖,于是来到漠北。

    恰逢齐与北周开战,也算是机缘巧合下救了高孝瓘一命。

    “是,谨遵大师教诲,此间事已了,待子歆好起来我会立马带她回邺城”

    君迁子点了点头,没再说话,掀开了帐帘。

    “大师不等子歆苏醒见她一面吗?”

    “不了”君迁子回转过身来看着她,“有你在我放心”

    不是不想见她,只是她心高气傲惯了,如今这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哪怕是自己最疼最亲的徒弟也不行,宁愿在她心里留下自己最美好的样子,人生若只如初见。

    郑子歆昏迷了多久,她就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多久,她的牙关不开,汤药喝不下去,高孝瓘就先晾的温热,自己饮下再缓缓渡给她。

    直看的连翘摇头叹息,向来养尊处优只有别人照顾她没有她照顾别人的高大将军居然也有如此细心妥帖的一面。

    更细心的是早早吩咐人端来炭盆,一天十二个时辰炭火不息,外面天寒地冻帐篷里却温暖如春。

    “想不到堂堂一国之君居然是如此言而无信背信弃义的下作之徒”高孝瓘唇角挑起一抹讽笑来。

    “说吧,你还要什么?”

    “要你即刻退兵并且有生之年不得对我北周大动干戈”

    高孝瓘瞳孔微缩,并未立马答应他,她抬眸看了看依旧命在旦夕的子歆,心急如焚。

    元钦是狮子大开口,此人不除早晚是个祸患,可子歆也不能不救,歆儿啊歆儿,我要怎样才能救你!

    郑子歆也深知此理,她几乎将一口银牙给咬碎了也难消心头之恨,此人实在是卑鄙无耻至极!

    “哦,看来子歆是有话想说呢,是不是看见她犹豫不决失望了?你在她眼里也不过如此嘛,不过是一个约定而已,她都不愿救你,你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元钦看着她的眼神忽然温柔起来,手指抚上她的面容,从上到下摸了个遍,最后将她唇边塞着的棉絮取了出来。

    高孝瓘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你他妈的别碰她!”

    “怎么回事?人呢?!”连翘扶着她火急火燎地踏入了郑府,下人房门口堵了一堆看热闹的丫鬟仆人,见她来了纷纷如鸟兽散,她正欲推门进去,连翘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

    “郑夫人也在”

    郑子歆愣了一下,还是果断伸手推开了房门。

    “娘”

    空气里有浓重的药味,辛辣刺鼻,她微皱了一下眉头,郑夫人见她来了,迅速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握住了她的手,眼里也有激动。

    “可算是回来了,怎么劝都不听,非要跑去边关受苦,看看都没个人样了,这丫头跟你一个样儿,倔的很,可算是主仆同心了”

    听郑夫人如此说,她反倒放下心来,人没事就好,“娘,我先看看白芷伤的如何了”

    郑夫人叹了一口气松开她,“大夫刚走,说是差一点就救不回来了,我本是好心,你舅舅家的次子,上个月进京赶考在咱们家暂住了几天,人品样貌都端正,又有功名在身,我便想着替白芷做门亲事,毕竟她跟了你这么些年,年纪也不小了,也知根知底……”

    她从小就不喜走亲访友,这些五花八门的亲戚更是面都没见过,郑家世代书香门第,钟鸣鼎食之家,如今更是贵为侯门,想要攀亲戚的人简直多如过江之鲫,摸着那人脉门轻浅,活过来也是半条命了,未免就有些恼怒,然而这事主张的是自己母亲,着实就有些棘手了。

    第83章 余生

    直到把人擦干从浴桶里抱出来的时候, 郑子歆还是气呼呼地不想理她, 哪怕这人一个劲儿地卖乖逗她开心,依旧绷着脸。

    “你乘人之危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是不是英雄好汉夫人还不清楚吗?”高孝瓘一边拿干净帕子替她擦拭着头发,一边哄她。

    “再说了我只是想研究一下夫人是吃什么长那么大的, 并无恶意”

    郑子歆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又晕了过去,咬牙切齿地说, “多吃木瓜多喝羊奶没事就啃啃鸡爪你也可以”

    “我就不必了,穿上束胸一马平川, 再说了我要那么大也没用是吧, 总不能自己吃自己的吧”

    郑子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高孝瓘心疼不已, 连忙扶着她躺下,“夫人快别说话了,来来来,喝点水先”

    这一番折腾下来,刚有的那一点精神头也被折腾没了, 喝过药之后就有些昏昏欲睡,郑子歆一手拽着她的衣角, 微阖着眸子。

    “我在呢,不走,睡会儿吧”

    她微微俯身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将她拽着自己衣角的手握到掌心里来包裹住,替她掖了掖被角,坐在榻边守着她。

    连翘又拿了一些木炭进来, 看见向来飞扬跋扈凶神恶煞的高大将军面上竟然如此温柔,仿佛冬雪融化,春日暖阳,那是发自内心对待心爱之人的微笑,后来她跟在高孝瓘身边一辈子也没见她对谁再露出过那样柔和的笑意了。

    养伤期间,高孝瓘对她言听计从,说东绝不往西,说左绝不往右,要什么买什么,除了天上的月亮给她摘不下来以外,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妻奴,只除了一件事抵死不认账。

    郑子歆一手给自己把脉也算是神技能了,看的高孝瓘眼中倾慕之色更甚,啊,夫人真是太棒了。

    未料,那人放下手腕却轻轻叹了一口气。

    “说吧,我这伤到底是谁治的?”

    连高孝瓘都觉得熟悉的手法,她又怎会觉察不了,只是师傅为何不肯见她?

    “咳……是营中那个军医”

    “……”

    那个年过半百的老汉看个头疼脑热还行,她虽避开了要害但也伤的不轻,别说军医,让御医来还差不多。

    “先前我就觉得奇怪,你伤的跟个死人差不多了,还能撑到我来简直是个奇迹,还以为是……是菩萨显灵,原来另有高人啊”

    见她生气,高孝瓘的神色立马软了下来,凑到她身边将人揽到怀里哄着。

    “我这不是怕你伤心吗?君大师并非不愿见你,只是迫不得已还不到相见的时候,而且她也说了,把你交给我她放心”

    “我知道”脾气发完后郑子歆也冷静了下来,窝进她怀里,还是瓮声瓮气的。

    “她还活着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高孝瓘没说话,静静搂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背,给她安抚,又用下巴去蹭她的发顶,温柔又充满暖意的动作倒是让人想起了她前世养的那只松狮犬,也是这样在她失落的时候默默陪在她身边,忍不住唇边就泛起了笑意,心情一点点开朗起来。

    “我们什么时候回邺城?”

    她有点想家了,也担心茯苓白芷如何了。

    “等你再休养一阵子就回”

    西北战事算基本结束了,她虽立下了有生之年不得与北周开战的誓言,但北周也元气大伤,在战争里死亡的人口,被掠夺的资源,毁坏的城池,破坏的建筑,迅速下滑的经济,这些都不是短时间内能恢复的。

    至于两方的城池划分归属,已安排了使节细细商谈,她也上表奏疏请罪,如此功过相抵并无封赏,就等着她休养的差不多了就班师回朝。

    一个月后,郑子歆脖子上的伤口终于结了痂,足有寸许,弯弯曲曲像条蜈蚣似地盘在脖子上,自己摸着都棘手,郑子歆有些绝望了,她吹弹可破的肌肤啊啊啊啊啊啊,早知道就不用那么大力道了!!!

    “快快快把我之前调制的生肌养颜膏拿过来”

    本来是给高孝瓘用的,结果还是用在了自己身上。

    连翘一边替她细细抹匀着药膏,一边接话,“要我说呀,夫人这疤要不了多少日子也就消了,而且也不难看,将军不会嫌弃的”

    郑子歆仰着脖子说话有些吃力,“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女为悦己者容嘛,再说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留道疤回去爹娘见了又该唠叨了”

    连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没少唠叨,城主府里往来的书信一半都是郑府的家书,上次不是还托人捎了夫人爱吃的云片糕”

    提到家人,她又想起了郑道昭,也不知道追上萧含贞没有。

    “大哥可有书信来?”

    连翘仔细想了想,“不曾”

    郑子歆“哦”了一声,“若是有,可千万记得读与我听”

    两人闲闲叙了半晌话,平日里往她这里跑的勤的高孝瓘今日却不见影踪,不由得奇道。

    “将军呢?”

    “今日军营里好像安排了庆功宴,估计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吧”

    郑子歆想了想,起身下榻,“连翘,帮我梳妆”

    军营里都是一帮大老粗,开起玩笑来荤素不忌的,尤其是饮了酒之后,更是畅所欲言,百无禁忌,今日请的都是跟随她南征北战多年的兄弟,俱是过命的交情,高孝瓘也没再摆将军架子,狐皮大氅被她褪去了半袖,学着胡人的穿法,系在腰间,露出里面天青色的袍子,下场和众将士勾肩搭背喝成一团。

    她作战勇猛是出了名的,却素来洁身自好,从前身边只有一个小怜,现在娶妻之后更是连个丫鬟也没有,一心一意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众将少不得撺掇她。

    “韩信点兵都要多多益善,高将军连个妾侍都没有,不妥不妥,该罚酒三杯!”

    “怕不是嫂夫人管的严吧?这男人可不光手底下见真章,还得床上功夫也勇猛才行!”

    众人说得唾沫横飞,高孝瓘哈哈大笑,仰头灌下一碗酒。

    “你们都说岔了,这世上哪个女人能美过子歆,更何况在床上……”她挤眉弄眼,故意卖关子。

    “有她一个,老子都要伺候不过来了”

    确实是,那胸,那腰,那腿,该大的地方大,该细的地方细,只要她轻轻一个眼神,她就觉得腿肚子发软走不动道了。

    众人恍然大悟,又爆发出一阵大笑,纷纷嘲笑她妻管严,不过也有将士砸吧着嘴道。

    “不过嫂夫人确实厉害,你们是没看到,得有多大的勇气才敢往明晃晃的刀子上撞,那流的血,我一个大老爷们见了都渗的慌”

    高孝瓘摆摆手笑道:“可别提了,吓死老子了,胡五可是想女人了,待回京老子做媒,给你说个媳妇!”

    连年征战,这些将士多还未娶妻,就算有妻女也是聚少离多,此刻听她一提,顿时嗷嗷直叫。

    “将军偏心,为何只给胡五做媒,老子也要娶黄花大闺女!”

    盛世太平,酒过三巡,高孝瓘倚在虎皮椅上,看着营外万家灯火,眼中也渐渐有了醉意,拍案而起大吼道。

    “都别吵,黄花大闺女人人有份,待回京一人一个,老子给你们做媒!”

    众人又起哄,哪里还能等到回京,现在就想女人,又云城中新开的那家青楼不错,角儿俏活儿好,于是一大帮子兵痞浩浩荡荡地准备杀过去。

    “不去,老子不去……不去……”高孝瓘被几个人搀扶着,走的跌跌撞撞,手里还拎着一壶酒。

    她大着舌头,说不清楚,“你……你嫂子非……非剥了我的皮……皮……不可”

    “哎呀嫂夫人深明大义,哪个男人不偷腥,您就请好儿吧您!”

    扶着她的那人也脚步虚浮,高孝瓘拍了拍他的肩,“这话我爱听,她……她就是深明大义……”

    “这青楼在哪儿呀,哎,猴子你是不是带错路了!”

    一群醉汉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摸出了军营,此时已经入夜,长街上并无行人,只有一轮明月高悬,街边挂着照明的灯笼,光线迷离而昏黄。

    有美一人踏月而来,手里提着一盏琉璃灯,梳了凌云髫,鬓边垂下两缕碎发,朱唇不点而红,肤白胜雪,眉如远山,轻轻一蹙便叫人恨不得为她做任何事,只要美人开怀一笑。

    一袭白色海棠绣花单袄,下罩浅紫梅花罗裙,清新素雅,外披了一件白狐皮大氅,颈边围绕的白毛更衬的整个人面如冠玉,肤白貌美。

    “这不是已经到青楼了,瞧瞧这小娘子……”

    高孝瓘干咳了一声,拂开他的手,“滚犊子,这是老子夫人”

    郑子歆唇角露出忍俊不禁的笑意,轻轻唤了一声,“夫君”

    “夫人来的正好,这帮混蛋玩意儿……要……要带老子上青楼……我……我才不去……那里的小娘子哪有夫人可口……”

    难为她烂醉如泥的时候还能记起来她这个夫人,还知道打死也不去青楼,郑子歆唇角的笑意又浓了一些,任由那人趴在自己肩头说着混话,一手轻拍着她的背以示安抚。

    “好啦,那我带你回家醒醒酒”

    “不……不要……弟兄们想女人……老子也想女人……”

    郑子歆的脸色有点红,揪着她的耳朵将人从自己肩头拎起来,冷着脸道。

    “皮痒了是不是?”

    “哎哎哎,夫人疼疼疼……”

    将领一揉了揉眼睛,“我没看错吧,这是高将军???”

    简直就是一只乖顺的小猫咪嘛,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

    将领二一脸痴迷,“老子以后娶媳妇也要娶嫂子这样有勇有谋,又美若天仙的!”

    将领三一边扶着他的肩一边哗啦啦吐了一地,“你……你娶个咱们伙头营屠夫长女儿那样的就不错了!”

    杀猪的唯一的独女年方十八,长的膀大腰圆,横眉竖目,一把杀猪刀舞的虎虎生风,能把一百多斤的壮汉摔个底朝天,搁在僧多粥少的军营里也无人敢娶。

    只听得杀猪的一声怒吼:“我放你娘的狗屁!!!”

    那厢还是吵吵闹闹的,这边却愈发安宁,高孝瓘这个样子决计是走不回去了,于是她吩咐连翘回府带上车夫过来拉人,自己与她坐在街边的海棠树下等候。

    此时不是海棠花期,树却耐寒,依旧满树葱茏,透过枝叶的缝隙,有清亮的月光洒下来,落在那人发尾。

    那人身上也是香香软软的,高孝瓘蹭了蹭她,“夫人?”

    “嗯?”郑子歆循声垂眸。

    “他们说我不够勇猛”高孝瓘似有苦恼。

    “所以?”郑子歆唇角含笑。

    “所以……”她压低了尾音,素来发号施令的嗓子本就有几分低沉,如今更添了几分磁性,听在耳朵里酥酥麻麻的,也可能是她就凑在自己耳边说话的缘故。

    “本将军要与你行周公之礼”

    第84章 海棠

    “哼, 国师行事如此鬼鬼祟祟, 可真不像大师所为”

    踏出承乾殿已近黄昏,高孝瓘独自一人行在长街上,此处离宫门还有些距离, 残阳似血,空无一人, 天际飞过一只伶仃寒鸦,平添了些萧索意味。

    但也意味着在此处杀人灭口会神不知鬼不觉。

    “呵呵”身后传来一阵轻笑, 嗓音淡若清风, 但让高孝瓘听起来却分外刺耳。

    高孝瓘进门的时候一家人正其乐融融地吃着饭,饭桌上少不得要说到缺席的她, 郑夫人倒是有些不满的:“我听到有些风言风语说兰陵王宠妾灭妻,可是真的?歆儿你莫怕,万事都有娘和爹给你做主”

    郑羲瞪了她一眼,“吃饭归吃饭,说这些干什么呢!”

    郑子歆有些头疼, 到底要不要替她说话呢,还在犹豫间那人已经提着礼品进了门。

    “近日公务繁忙, 因此才姗姗来迟,还望岳父岳母恕罪”

    按着规矩她是王爷普天之下只跪一人,这一声岳父岳母已是折煞了, 哪敢让她行礼啊,郑羲急忙下座扶起了她,并将人迎到了首席。

    “哪里, 王爷能来就是我们歆儿的福气”

    郑夫人也有些喜出望外,“王爷来就来罢,还提这些虚礼做什么”

    “一点心意,还望岳父岳母笑纳”高孝瓘说着,坚持不坐首席,而是款款落座在了郑子歆的旁边。

    “不用麻烦了,既然是家宴那么便没有君臣之分,我视二老如父母,和子歆坐一块儿就行了”

    听了这话郑夫人脸上简直乐开了一朵花,“好好好,来人,再添一副碗筷,吃菜吃菜,尝尝郑府的厨子合不合你的口味”

    郑子歆一口茶简直没喷出来,捂住唇低咳了两声,娘啊这变脸比翻书都快,对她都没这么殷勤过。

    “怎么了子歆?”虽是谈笑风生,但高孝瓘仍分出了一多半注意力在她身上,见她咳了两声便急忙放下筷子,替她顺了顺气。

    “来人,换盏热茶来”

    “瞧这小两口蜜里调油的,你们二人要好娘也就放心了”

    郑夫人颇感欣慰,俞发觉得这女婿不错,郑子歆刚想反驳不知怎地嗓子一阵干痒,还未出口  “怎么回事?说具体点儿”郑子歆微拧起眉头,脸色凝重起来。

    “我去街上买酒,听闻今天是封皇陵妃嫔殉葬的日子,其中便有萧含贞,于是便去了一趟皇陵,翻了个底朝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其他人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茯苓一口气说完,才对郑道昭行了个礼,“公子也在啊”

    郑道昭含笑点头,“茯苓姑娘”说罢又看向了郑子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出乎意料的,郑子歆却摇了摇头,“她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在出城的路上了”

    郑子歆猜的没错,萧含贞确实是在出城的路上,而且已经到了城门口了,原本花容月貌的一张脸被涂的乌漆墨黑,头发也乱蓬蓬的草草梳了一个妇人髫,身上穿的是垃圾堆里捡来的粗布衫,活脱脱的像一个以乞讨为生的老妪。

    眼看着天都要黑了,等待出城的人们却还在排着长队,她佝偻着身子也不敢踮起脚尖,只透过人群的间隙里看见在挨个盘查,因此行进的极慢。

    她不由得紧了紧怀中揣着的一串琉璃珠,这可是她冒死才从宫里带出来的,以后安家立业就全靠它了,北齐没有她的容身之所,而南梁她也无颜再回去了,想她堂堂一国公主居然沦落至此,可真是世事无常。

    正在出神间,前面守城的官兵一声吆喝吓醒了她:“都回去吧,今夜宵禁,城门关闭,要想出城明儿个赶早!”

    大伙儿都是排了一天的队又累又渴的,自然就有不满的声音反对:“官爷行行好吧,我是进城来替我娘抓药的,我娘还在等着我抓药回去救命呢!”

    “就是,大伙儿都排了一天的队了,要宵禁怎么也不提前说,有什么事都让你们给耽误了!”

    “整天查来查去的是把我们这些好人当奸细吗?!”

    “住口!不想死就赶紧退后!”守城的官兵被激的面红耳赤,挺了挺□□示威却又被激愤

    醒过来已经在回程的马车上了,她能昏睡这么久显然那酒里是加了些东西的,所有人都在瞒着她,包括高孝瓘,她心里没由来一阵恼怒,又有莫名其妙的失落与委屈。

    茯苓白芷也就算了,为什么连她也……

    郑子歆闭了闭目,压下翻滚的思绪,再睁开的时候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清。

    那些大道理她都懂,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可偏偏近来老是被一些事或人牵动了心绪,难道是因为这具身体才十九岁,所以也添了少年人伤春悲秋的心思?

    郑子歆唇角扯出一个冷笑,轻呵了一声,恰好茯苓轻轻敲了敲车壁进来。

    “夫人,醒了么,该喝药了”

    “好,放那吧”郑子歆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她放下,茯苓有些欲言又止,见她还不走,郑子歆反问道。

    “让你查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回夫人,那个叫艳芳的小女孩国公爷本来安排在一家当铺做个端茶递水的丫鬟,后来勾搭上了东家被主母发配了出去,如今已沦落到春香阁了”

    春香阁那是什么地方,豫章有名的英雄冢销金窟,若是能在一群环肥燕瘦的女人里脱颖而出,日进斗金也不是个难事儿,倒真是找了个好去处啊。

    郑子歆有些感叹,缓缓道:“”

    “大人好耳力”他话音刚落,那个人的拳脚就已近在咫尺,他的身手比起五年前快了一倍不止,劲风扫起他额前发丝,拳头即将挨到脸上的时候,叶上殊拿拂尘挡了一记,看似轻飘飘的东西却有万钧之力,悄无声息地化解了他的攻势。

    高孝瓘一击不成立马变招,身形虚晃了一晃,一个漂亮的鞭腿便扫向了他的下三路,叶上殊终于正色起来,眉眼凝重,他所学都是玄学,这与人打架斗狠的招式倒真是没学出来个所以然。

    幸好身手还是够快的,狼狈躲过他那一击后,叶上殊喘着气大声叫了停,“且慢”

    豫章的酷暑本是难耐的,但因为药庐位于深山老林里,周围又遍植杏树,春来繁花似锦,夏时绿树成荫,倒是平添了几分凉爽,更何况还有山下村民不时送来的新鲜果蔬,这个夏天高孝瓘过的倒是极为惬意的。

    在伤养的差不多能下地行走时,她便也依了药庐的规矩,手植了一棵杏树,烈日炎炎下一边忙着培土一边拿袖子去擦汗,沾染的泥土弄的满脸都是。

    手边忽然递来了一方锦帕,她抬眸正对上那人温和的眉眼,唇边也绽开一个大大的笑意。

    “谢谢”

    高孝瓘接过来胡乱抹了几下脸,雪白的锦帕被她弄的有些脏污,想要还给她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揣进了自己怀里。

    “那个……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吧”

    “不用了,送你”郑子歆在陆英的搀扶下坐到了阴凉处的石墩上,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也觉得这酷暑太过难受,微皱了眉头。

    “剩下的让茯苓她们做吧,你伤还未好透”

    “既然是你师傅的规矩,那我还是依着规矩来吧”高孝瓘一边说着,又铲起一捧土培到了树根上,拿铲子压平踩实。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外面热,你先回屋吧”

    郑子歆唇边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她这个人倒真是有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倔强呢,不过这样也好,能在师傅面前搏搏好感,

    “有什么发现么?”见她诊断完毕,高孝瓘凑上去低声道。

    郑子歆拿帕子净了净手淡淡道:“多留个心眼吧,这农妇怀孕是真,但虎口有长期持刀握剑的茧也不假,更何况若是普通妇人,落水这么久了别说胎儿保不保的住,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

    高孝瓘眉头微皱,上去翻了翻她的手腕,郑子歆所言定是不假,她不由得想到了另一种可能,片刻后又摇了摇头。

    “不会是她”

    郑子歆微挑了眉头,似笑非笑:“何以见得”

    “他……怎么样了?”呆愣了半晌萧含贞才回过神来,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萧方炬,关切自眼中一闪而过。

    “没事,不过是被我打晕了,两个时辰后自会醒来”高孝瓘一把托起了他,交给她那些护卫看管,自己收剑入鞘,准备抬脚迈入破庙的时候又回眸瞥了她一眼。

    “进来避避风雨吧”

    “这位是我夫人子歆”她这番介绍做的落落大方,流畅自然仿佛并没有哪里不对,全然忘记了成亲前还对两个女子共定渊盟而耿耿于怀。

    “这几位是我夫人的侍女,白芷,茯苓,陆英”

    郑子歆垂眸浅笑冲着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态度不卑不亢也不过分亲近,她那几个侍女亦然,而让她小小惊艳了一下的是乐城公夫人的容貌,如果说高孝瓘是

    一杯薄酒下肚,郑子歆脸上立马浮现出了几缕嫣红,看着倒有些不胜酒力的样子,偏偏前来敬酒的人络绎不绝,她推辞了几个但有些位高权重的实在推辞不了,便不得不勉强应下。

    又是一盏薄酒入喉,她借着放酒器的功夫扶了一下桌沿,太后不动声色地笑了,跟自己的贴身宫女耳语了几句,那宫女点了点头,悄悄溜出了御花园。

    茯苓看在眼里有些警觉起来,“王妃,太后派人出去了”

    刚闭目养神了没半刻钟就听见门口一阵响动,郑子歆迅速坐直了身子,刚将盖头盖好来人就推门而入,冲着她草草行了一礼,身后的丫鬟将手里的托盘放在了桌上。

    “见过夫人,奴婢小怜,是府里的大管事以及……”她缓缓抬眸看了一眼端坐在床边的郑子歆,大红色的凤冠霞帔刺痛了她的眼,恨意一闪而过。

    “国公爷的贴身侍女”

    郑子歆眉头一挑,说是管事却并未敲门径直而入,未免有点不懂规矩,若是贴身侍女的话,只怕是来示威的,毕竟高孝瓘府里只她一个大丫鬟,至于贴身,就不知道贴身到哪种程度了。

    “起来吧,免礼”

    声音冷冷清清的,倒是很平和,小怜唇角浮起轻蔑的笑意,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夫人初来乍到的,小怜怕夫人伺候不好国公爷因此特来交代夫人一番,国公爷喝茶要喝滚烫的,沐浴的水八分热就好,喜清淡的食物,不爱吃甜,睡前要在屋里燃熏香,他夜里睡眠浅,夫人若是起夜动静可得千万小点儿……”

    若真的是个普通世家女子说不定还会对她感恩戴德,可惜,郑子歆从来不是个普通女子,甚至比常人更加聪敏透彻。

    她唇角浮起一丝冷笑,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既然你如此好心提点本夫人一二,那么,白芷,进来也给小怜姑娘讲讲我的规矩”

    小怜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青白交加,甚是好看,白芷进来也瞥了她一眼,眼里鄙夷一闪而过,进而噼里啪啦讲了一大通连她都不知道的规矩。

    郑子歆心底暗笑,总不能让人小瞧了她去,她现在的身份是国公爷夫人,什么都可以不争,唯独尊严不能不要,成亲第一天就被一个丫鬟打了脸,日后还怎么在这府里混下去。

    待她说完之后,郑子歆才又出了声,语气沉下来便有一丝凝重,“就这么多了,你好好学着吧,日后总是要伺候本夫人和国公爷的”

    明面上她虽刚进府不受宠但好歹是正室,而自己只不过是个丫鬟,图着一时痛快来找茬反倒被别人将了一军。

    小怜咬碎了一口银牙,忍着屈辱双膝一弯跪倒在地,“是,夫人教训的是,奴婢谨遵教诲,一定好好伺候国公爷和夫人”

    “夫人远道而来又忙活了一大早上一定水米未进的,奴婢备了点薄点,夫人先垫垫肚子”

    “既如此,算你有心了,赏”

    怕是借口送点心是假示威挑衅才是真吧,倒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若论手段她有一百种方法料理了她,只是留着她还有用,至少能分去高孝瓘一半的注意力不是。

    她是一点也不希望受宠的,甚至一想到今晚上的洞房花烛夜就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身下被衾。

    然而该来的总会来。

    午时刚过门外就是一阵喧哗,郑子歆看似淡定自若,实则轻轻绞着自己的衣摆,思索着该怎么躲过一劫。

    “哗——”大门被人豁地一下拉开,高孝瓘脚步虚浮地迈了进来,小怜以及几个下人跟在她身后,手里托着合卺酒。

    “国公爷,夫人,请饮合卺酒”

    “感觉”

    郑子歆不置可否,打算转身离去的时候那人又拉住了她,“今夜事多,你在客舱里别出来,我让茯苓陆英保护你”

    第85章 情深

    下床的时候纵使连翘扶着她还是双膝一软, 险些跪倒在地, 惹得连翘捂唇轻笑,“将军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瞧瞧这满屋子散落的衣物,肚兜都扔到了房门口, 几案上垫的绒布都被扯到了地下,可想而知战况是有多激烈。

    郑子歆红着脸似想反驳, 又觉得难以启齿,依照那人昨夜的表现来看, 是挺不“怜香惜玉”的了。

    连翘一边替她梳着发, 一边闲闲叙着话,“这下可好, 老爷夫人该安心了,早日有个孩子,夫人的地位也能稳固一些”

    郑子歆唇畔含笑,语气淡然却饱含了自信,“我还需要孩子来稳固地位吗?”

    从前不需要, 现在更不需要,两个人如胶似漆, 彼此交付真心,比什么都管用。

    “夫人不需要,可将军需要有个孩子来继承家业啊, 在邺城时那些闲言碎语可没少听,什么不下蛋的母鸡还霸着窝儿,将军有隐疾云云, 奴婢听了都替夫人生气!”

    说到此,连翘脸上浮现出一丝怒容来,郑子歆倒是淡淡的,以手撑了额,思索着,或许是需要个孩子来掩人耳目。

    只听得一声爽朗大笑传来,高孝瓘健步如飞而来,“我看是连翘姑娘想嫁人了吧,整日里孩子长孩子短的,不如回邺城替你说门亲事?”

    可把连翘吓的脸都白了,替郑子歆画眉的手都抖了一抖,高孝瓘自然而然地接过去,在眉尾轻轻续上一笔,远山黛眉,美的不可方物。

    郑子歆轻笑,去揽了那人手腕,“连翘胆子小,可别吓她,你先下去吧”

    “我哪里吓唬她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你身边的侍女个顶个的水灵,军营里早就有人按捺不住了,可惜是你身边的人不敢轻举妄动,私下里求了我几回了”

    连翘打了个寒战,忙不迭告退出去,关门的时候从门缝里瞥见那两人如胶似漆,高孝瓘从身后揽着她,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轻轻同她说话。

    哪有少女不怀春呢,只是在最美好的年纪见识过了最真挚的感情后,便觉得世上那些庸碌男儿们朝三暮四,贪图美色的浅薄爱意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吃过玉盘珍馐之后,粗茶淡饭便难以下咽,见识过沧海月明之后,这样的人,如何能入她的眼呢?

    连翘合上门,也掩去了眼底那一丝波澜起伏。

    “夫人别动,美则美矣,太素净了些”高孝瓘琢磨了半晌,还是拿起朱笔,轻轻蘸了胭脂。

    郑子歆阖上眼,感受到湿意落在眼角,略有些诧异,微挑了眉头,惹来那人低呼别动,又拿尾指拭了拭多余的胭脂,她画的认真,郑子歆却觉得有浅浅呼吸拂在自己面上,微痒。

    心念一动,想起那句诗,可不就是: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只可惜她眼不能见,不然定要瞧个仔细。

    “好啦”高孝瓘放下朱笔,拍了拍手,大功告成。

    细细端详着镜中那人,□□愉过后似乎还有些倦怠,只着了宽大的雪白深衣,半挽了袖口露出纤细的手腕,衣带松松垮垮系在腰间,颇有些慵懒的意味。

    白衣乌发,极鲜明的对比,更衬的整个人亭亭玉立,薄施粉黛,淡扫蛾眉,不着钗环,似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气质也是干净冷清,带着一点儿梅的高洁,于是她便就着她那眼角泪痣,点染了一朵落梅。

    红梅落雪,灼灼生艳,原本寡淡的眉目似一夜之间腊梅盛放,那种糅合了清冷、温和、娇媚的美,几乎让她目眩神迷,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喟叹。

    “好美!”

    “是吗?”郑子歆有些不以为意,但只要她喜欢就好。

    挨个将她妆屉里的首饰试了个遍后,高孝瓘哀嚎一声,还是太素了!

    堂堂将军夫人居然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实在是太寒酸了,不行不行,立马吩咐连翘去备马,出门采购。

    郑子歆是万般不情愿的,奈何敌不过这人想要给媳妇买买买的心思,被拖着上了马车。

    高孝瓘也紧接着爬了上来,搂住她的腰,将人揽在自己怀里,真是片刻也离不得了,分分钟都想腻在一起。

    郑子歆轻笑,她喜欢这种亲昵,“不骑马了?”

    “不了,想骑夫人”

    “……”

    真是正经不过三分钟,郑子歆捶了一下她的肩头,脸色微红,“我有正经事想跟你商量”

    “嗯?”高孝瓘手里闲闲把玩着她一缕青丝,现在对她来说正经事莫过于怎么哄这女人上床。

    “我觉得连翘说的有道理哎,你总不可能膝下无子,百年之后后继无人……”

    高孝瓘微蹙了一下眉头,想到此事也有些烦心,“宗族里也没有合适的孩子过继,还需从长计议吧”

    最主要是养孩子太麻烦了,不哭不闹还好,一吵起来她头都要大了,而且作为孩子名义上的娘,郑子歆不可能不管不顾,影响她和子歆的二人世界,不妥不妥,还是不养的好,先逍遥个几年再说。

    “这些,那个,还有那个,统统给本将军包起来”

    高孝瓘这些年大小军功立了无数,自是身家丰厚,但她一来不好赌嗜酒,二来也不流连烟花柳巷,银子都没地儿花,除了有中意的兵器古玩外,很少一掷千金买东西,今儿兴致勃勃来给自家夫人买东西却发现延州毕竟地处西北,还是偏僻了些,远没邺城繁华,东西也是良莠不齐,逛了许久也只选到了几样看的过眼的首饰。

    答应赔给夫人的衣裳还没买到,高孝瓘有些狗腿地拿着两串糖葫芦凑到了她身边,“要不,咱去绸缎庄看看?”

    买不到合适的成衣,选几匹好看的绸缎请人缝纫也行,郑子歆点了点头,咬了一口她递到唇边的糖葫芦,酸甜可口,唇角露出个笑意。

    “好啊,我要素雅的花色”

    高孝瓘拍了拍胸脯,保证道:“包在我身上,保证让夫人满意”

    她二人衣着考究又气度不凡,容貌也是天造地设般的登对,一路行来早有路人侧目,更有甚者认出了高孝瓘,上前来见礼,不为别的,她脸上的刺字实在是太明显,想不认识都难。

    于是不多时,整个大街上的商户都知道高将军带着夫人来逛街了,还恩爱甚笃,夫妻和睦,最重要的是高将军一掷千金出手阔绰,虽然脸上那刺字有碍观瞻,但也添了些野性之美嘛,简直就是万千怀春少女的理想对象!

    在一众钦羡倾慕嫉妒的视线里,她二人手拉着手施施然进了绸缎庄。

    月朗风清又满载而归,郑子歆心情不错,便将牵着的手伸入她的指缝里,两个人变成了十指相扣,曾经憧憬了很多年的,和心爱之人一起走在街上,突然变成现实,她还是有一点欢喜雀跃。

    高孝瓘愣了一下,停下脚步,微微俯身看着她,“怎么啦?”

    语气是极温和的,郑子歆唇角的笑意被放大,突然松了她的手,上前抱了她一下又弹开。

    “没事,只是觉得很开心”

    心中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了,饱满又酸涩的感觉涌上心口,这个人向来温和淡漠,冷静自持,感情显少外露,头一次见她这样开心。

    她把那人的手又放进掌心,像刚刚她牵她的那样,“以后我都陪你逛街”

    临上马车的时候,高孝瓘又跳了下来,“等等,那边有烤地瓜卖,我去给你买一个”

    “多少钱?”

    朔九寒天里,卖地瓜的老人伸出冻的通红的手指比了比,“两文钱”

    高孝瓘放下一锭碎银子,“不用找了”

    那老人感激涕零地又替她多包了几个,高孝瓘接过来正欲转身离去的时候,脚步忽然一顿,然后转身四下打量了一下,无人,又接着一路小跑回到了马车上。

    “从前在幽州时,粮草短缺,又天寒地冻的,能挖到个地瓜埋在碳灰里焖热了吃都觉得是美味”

    高孝瓘替她剥掉了地瓜皮,又小心吹凉后才送到了她唇边,郑子歆轻轻咬了一口,果真好甜。

    “所以堂堂高大将军竟是吃地瓜长大的么?”

    “不,大概是餐风饮露长大的吧,最饿的时候连死人肉都吃过”

    高孝瓘闭了闭眼,回想起那战况的惨烈还是心有余悸,那时候高洋刚登基,国内内忧外患,匪兵四起,边关也战事不断,民不聊生,朔北本就苦寒,更是地广人稀,他们中了埋伏被围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山坡上,能吃的都吃完了,草根树皮耗子田鼠,人在饿极了的情况下什么事都做的出来,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头吃了一块战死同僚的肉,她实在饿的没力气了,整个人皮包骨头,迷迷糊糊啃了一口就哇啦哇啦吐了一地,后来那一年里她再没碰过半点儿荤腥。

    战争是残酷的,无论是古代,还是科技高度发展的二十一世纪,郑子歆笑不出来了,默默抓住了她的手握着。

    今晚的高孝瓘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将人搂进怀里,也啃了一口地瓜接着说:“遍地都是男人的军营里,我活的胆战心惊小心翼翼,不敢和谁有过多的接触,生怕身份败露就朝不保夕,别人喝酒寻乐子的时候我还在练武,等到他们都睡熟了我才敢偷偷溜出去洗个澡,回来接着读兵书”

    “家族的灭门之仇至今闭上眼睛还历历在目,如果没有那场灾祸我应当也像邺城那些权贵公子哥一样花天酒地,声色犬马,我的武术启蒙先生,也是我父亲的亲信,刺杀了我的父亲,所以有一段时间,我是不相信任何人的”

    高孝瓘的神色带着点儿哀伤,那段灰色记忆里唯一的亮色就是那个小姑娘了,虽然早已模糊了面容,但她还是决定说给她听。

    “后来逃亡路上遇到了一个小姑娘,好像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孩子,不仅帮我躲过了一场追杀,还赠了我救命的金创药,虽然面容早已想不起来了,但我一直记得她许多年”

    灭门,逃亡,追杀,赠药……

    郑子歆的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了些影子,她攥紧了她的衣袖,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有些事情她还需要去求证。

    “是不是邺城郊外,那天还下着瓢泼大雨?!”

    “你……你怎么知道?”她迎上那人眼神,依旧茫然而无焦点,却有泪意在一点点聚集,仿佛刹那间云开月明,真相大白。

    原来,她是她,那个曾让她有过片刻心动的人,兜兜转转了这么多年,还是她,一直都是她,从不曾变过。

    沧海桑田,容貌变迁,不变的是那份初见的心境,她的眉目长开了些,从前眼角泪痣不明显,现在是名副其实的美人痣。

    怪不得她不认识她,却有莫名的熟悉感,两个人在这一刻恍如初见,又仿佛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久到,这心动始于初见,止于终老。

    “原来……真的是你……”高孝瓘将人紧紧抱在怀里,嗓音也有些发颤,她抬手摸了摸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有了湿意,按着那人鬓角亲了又亲。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不早点……”白白蹉跎了大好时光,两个人互相试探挑衅折磨,险些错过了彼此,不过好在,事过境迁,她身边的人,始终都是她。

    成年人把自己和盘托出需要多大的勇气呢,上一世的她活到了而立之年也没有将自己那些过往人生讲出口,她在旁人眼里犹如一个传奇,医学界最年轻的华裔神外专家,就连面对她曾喜欢过的学姐她都没有勇气把自己那些过往剥白出来,她希望她眼里的她是勤奋好学上进的陆沉,而不是有过一段灰暗人生的陆沉。

    可是面对高孝瓘,她开口了,把自己和盘托出是远比我爱你更深情的表达。

    “我从小身体不好,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是和这里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里,我是一个孤儿,不是一出生就被抛弃的,而是长到了三岁才被丢掉,因为那家人不喜欢女孩子,为了养活刚出生的儿子,把我卖掉换了一笔不菲的银子……”

    为了尽量使她能听得懂,郑子歆说的有些慢,斟酌着用词。

    “后来我辗转流落到孤儿院……就是收容无家可归孩子的地方,当然……辗转流浪的过程中也遭受了一些折磨……”

    比如被收养她的一家男主人拿烟头烫□□,被女主人毒打,被逼洗衣做饭,吃残羹剩饭等等不胜枚举。

    郑子歆闭上眼,那何尝不是她的噩梦,从来不会刻意想起,也怎么都不会忘记。

    “不要说了……”

    她在发抖,在害怕,高孝瓘心疼她,止住了她的话头,“我不会让你无家可归,不管这个梦是真是假,都不会的”

    “阿瓘,听我说完”

    也只有说出来才能真正摆脱过去。

    高孝瓘没再阻止她了,只是将人揽进了自己的大氅里,她就贴着她的胸口,听着她胸腔里一颗心有力的跳动,唇角露出了个如释重负的笑意。

    “后来……终于遇到了一户好人家……其实也不算好……但起码肯供我读书写字,那家只有一位中年丧妻的男主人,膝下无子,对我不错,但脑子有些不清楚,时而殴打我,被打的遍体鳞伤,清醒后又抱着我痛哭流涕……”

    长期精神紧张的情况下,她也患上了抑郁症,后来吃药治疗后效果还不错,又顺利考上大学出国深造,算是成功脱离苦海,只不过后来又遇到了学姐,也不知道是不幸中的万幸,还是万般不幸。

    “后来我就离开了他,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求学,遇到一个人待我如师如母,在漫长的相处时光中,我逐渐生出了依赖感,等我意识到自己喜欢她的时候,等来的却是她的婚讯”

    “我以朋友的身份去参加她的婚礼,她过得很幸福,但不幸的是她身染沉珂,药石无灵,最好的大夫都束手无策,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怀里,连句遗言都没有……”

    说到这里,她以为自己会心痛的,然而只是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就这样,这个梦结束了,这个梦境太过逼真,我有时候甚至分不清到底梦里的我才是真实的我,还是……”

    “在我身边的你,才是真实的你”虽然打断别人说话不是个好习惯,但她顾不得许多了,还是在她额头深深印下一吻。

    “梦里也好,梦外也罢,我不会对你的心意视而不见,更不会让你颠沛流离,因为你,是我从八岁起,就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儿”

    第86章 七夜

    傍晚的酒肆, 正是开门做生意的时候, 比白日里添了些喧嚣热闹,高孝瓘掀开门帘进去,就被热出了一身薄汗, 她褪去身上的大氅,露出里面天青色的袍子, 往桌前一坐,大喊道:“小二, 来壶酒!”

    “来嘞, 客官”

    酒很快上齐,高孝瓘还点了几样下酒菜, 有一搭没一搭往嘴里扔着花生米,她在等人。

    不多时,门帘被风吹开,一个全身灰袍的人走了进来,从头裹到脚, 只露出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这样的打扮在滴水成冰的时节也不算突兀, 因而没人留意到她的存在,等高孝瓘注意到的时候,人已经在对面坐下了。

    “这牛肉不错”那人挑了一筷子卤牛肉放进嘴里嚼着, 又替自己倒了一碗酒慢慢品着。

    反倒是高孝瓘有些坐不住了,替她将喝干的碗底斟满。

    “大师倒是快些告诉我啊,子歆还在等着我回家吃饭呢”

    “不急不急”君迁子又拍开一坛子封泥, “这酒不错,小二再来两坛!”

    “你先告诉我七夜昙花的下落,我将军府有的是美酒款待大师你!”她略略压低了声音,却还是有几缕视线飘了过来,君迁子在桌下踩了她一脚。

    “来来来,喝酒喝酒!”

    高孝瓘脸色一白,强憋出个笑意,“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两人又闲闲叙了半晌话方才一前一后出了酒肆,冷空气扑面而来连她都打了个寒噤,君迁子却面不改色般地往前走,“别回头,有跟屁虫”

    七夜昙花现在在江湖上就是个禁忌,七夜昙花既已现世,寻她的人就更多了,不为别的,单单就是这七夜昙花是炼制九转回灵丹最重要的一株药,而世上知晓制药方法的只有她一个人,连子歆都不知情。

    “哼,躲着也不是个办法,看我的”高孝瓘冷哼了一声,余光瞥见有巡街校尉巡逻,打定主意,挥了挥手。

    那几个校尉点了点头,分头离去,不多时,跟踪他们的尾巴就没了。

    “自古民不与官斗,寻个由头拿了就是,在我的地界上,谅他们也翻不出多大浪来”

    “现在大师该告诉我七夜昙花的下落了吧?”

    “你是为了子歆还是自己?”君迁子停下脚步,神色中带着一丝冰冷。

    “自然是子歆”高孝瓘正色起来,“那玩意儿对我没用”

    她一来不需要延年益寿,二来也不需要功力大增,只是想治好子歆的眼睛罢了。

    “怎么回来的这么晚?”郑子歆撑着下巴坐在桌前等她回来吃饭,见有声音又吩咐连翘把饭菜拿去热一热。

    “军营里出了点事耽搁了,让夫人久等了”高孝瓘在桌旁坐下,挑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

    “不用麻烦了,我随便吃点就好”

    郑子歆没说话,空气陷入短暂的沉寂里,高孝瓘抬头,有些迟钝地道:“怎么了?”

    “夫人都等了您快一个时辰了,自己也还没吃呢!”连翘也有些哀怨地望着她。

    什么事能忙到连回家吃饭都忘了。

    高孝瓘放下筷子,细瞧那人神色,虽然是一贯的淡然温和,但自她回来只说了一句话,脸上也没个笑模样,多半是生气了。

    “夫人……我……”她轻轻唤了一声,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下次不敢了,一定准时回家,不让夫人久等”

    “吃饭”郑子歆依旧没理她,也没拿起筷子。

    高孝瓘咽了咽口水,知道情况不妙啊,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然后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压低了声音。

    “生气了?”

    “没有”冷冷的声音,还想把手抽回来但被人攥的死紧。

    “怎么回事?人呢?!”连翘扶着她火急火燎地踏入了郑府,下人房门口堵了一堆看热闹的丫鬟仆人,见她来了纷纷如鸟兽散,她正欲推门进去,连翘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

    “郑夫人也在”

    郑子歆愣了一下,还是果断伸手推开了房门。

    “娘”

    空气里有浓重的药味,辛辣刺鼻,她微皱了一下眉头,郑夫人见她来了,迅速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握住了她的手,眼里也有激动。

    “可算是回来了,怎么劝都不听,非要跑去边关受苦,看看都没个人样了,这丫头跟你一个样儿,倔的很,可算是主仆同心了”

    听郑夫人如此说,她反倒放下心来,人没事就好,“娘,我先看看白芷伤的如何了”

    郑夫人叹了一口气松开她,“大夫刚走,说是差一点就救不回来了,我本是好心,你舅舅家的次子,上个月进京赶考在咱们家暂住了几天,人品样貌都端正,又有功名在身,我便想着替白芷做门亲事,毕竟她跟了你这么些年,年纪也不小了,也知根知底……”

    她从小就不喜走亲访友,这些五花八门的亲戚更是面都没见过,郑家世代书香门第,钟鸣鼎食之家,如今更是贵为侯门,想要攀亲戚的人简直多如过江之鲫,摸着那人脉门轻浅,活过来也是半条命了,未免就有些恼怒,然而这事主张的是自己母亲,着实就有些棘手了。

    “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个未曾谋面的舅舅?况且婚姻大事也要情投意合才行,否则就是赶鸭子上架强扭的瓜不甜”

    “就是你二舅家的欢哥儿,怎么不情投意合了,欢哥儿私下里求了我好些回想要迎白芷回府当贵妾,他二人还鸿雁锦书来往,有说有笑的呢,不然我也不会做这个媒呀!”

    男子纠缠女子的方式有千百种,落在有心人眼里就会添油加醋传的沸沸扬扬,坏了名誉自然不嫁也得嫁了,还是个妾,单凭纠缠不清这点就足可见此人人品优劣,况且白芷还心有所属,搁她她也得自杀。

    “娘啊,不是女儿说您,此事实在不够周全”郑子歆也叹了一口气,扶住郑夫人的手,在榻边坐下了。

    “一,白芷是咱们郑府的家生子,与一般奴婢身份不同,更是与女儿情同姐妹,她要出嫁需得风风光光操办一场,绝不做妾”

    “二,那个欢哥儿是真心待见白芷还是另有所图?仅凭几句虚言妄语怎能断定那人真心?又怎凭几天相处就确定那人人品上乘,有功名在身,这功名是自己真才实学考取的,还是四处奔走攀关系捞来的?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出仕不利,居然连妾室都有了好几位,这人是否真的靠得住?还是贪图美色玩玩而已”

    “荒唐,你是在说本大人徇私舞弊吗?”她话音刚落,还未来得及说出第三条,就被一个冷肃的声音打断了。

    “爹,女儿自是不敢”郑子歆起身相迎,面上也有欣喜,往前走了两步被郑羲一个眼神瞪住了。

    “还不快扶你们家主子坐下,一个两个的都这么没见识”

    见着女儿平安归来他自是欣喜万分的,然而她那番话实在不中听,堂堂科举是可以随意徇私舞弊的吗?况且他还是主考官,传到陛下耳朵里又是满城风雨。

    “这桩婚事也是经过我同意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聘礼都下了,庚帖也换了,她今日闹这么一出,两家人面上都不好看,这么着吧,且让她休养个十天半个月,好了再完婚也不迟”

    身为上位者的威严,让他习惯对所有人发号施令,包括自己的家人,况且他觉得这是对白芷一家的爱重,能从此脱离奴籍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可惜白芷不这样想,茯苓不这样想,郑子歆更不这么想,她也无法眼睁睁看着白芷羊入虎口坐视不管。

    “是啊,小姐,老爷夫人都是为了白芷这丫头好,也多亏您这么看重她,这桩婚事我们也都挺满意的……”

    跟着郑羲进来的还有白芷的父母,都是府里的老人了,一个在外面管事,一个操持内庭,自然对郑羲言听计从。

    郑子歆面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只有眼角眉梢透出了一点儿冷意。

    “她的卖身契在我手上,严格来说是我将军府的人,她嫁不嫁人,我说了算”

    迫不得已得拿高孝瓘来压人了,此话一出那二老面色顿时有些唯唯诺诺的,“老爷,这……”

    郑羲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嫁出去没几年处处向着夫家,更是不顾阻拦千里奔赴边关,随着高孝瓘四处征战,还数次身陷险境,哪个当爹的不心疼?!

    这点儿心疼化作怒火直冲上了脑门。

    了,但好在,她还是来了,并且,来的不早也不晚。

    紧接着肩头一沉,被人揽进了怀里,她熟悉的温度传来,郑子歆心中蓦然一松,不自觉地往她怀里靠了靠。

    “子歆说的没错,此二人严格意义上来说,确实是我将军府的人,只是子歆向来孝顺,成亲后也时常来回走动,如果因此给岳父岳母造成了某种误解,阿瓘替夫人道个歉”

    她的态度温和大方,语气也是不卑不亢,身份地位摆在那儿,微揽了她的肩头宣誓了主权,隐隐有一种谁能不能凶她的意思,无形的压迫感四散开来。

    是了,她不光是郑家的女儿,还是将军府的夫人,与高孝瓘同朝为官,这个薄面他还是会给的,更何况两家还是姻亲,怎么着面子上也不能太难看。

    只不过他猜不透高孝瓘对于此事的态度,磨镜对食在历朝历代名声都不好听,家里出了这种事,更是唯恐避之不及,不是扫地出门就是乱棍打死,而高孝瓘更是以手段凌厉出了名的,郑羲冷哼了一声道。

    “既是将军府的人,老夫也干涉不了许多,只不过事出在郑府,上上下下无数双耳目盯着呢,总得有个交代”

    郑子歆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她垂眸看去那人脸上一闪而过一丝哀求,而跪在下首的茯苓也暗暗攥紧了拳头,她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怒发冲冠。

    “交代交代交代!白芷的半条命都交代去了还不够吗?!就为了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为了什么劳什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放狗屁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可以草菅人命了吗?!白芷为什么自尽?!还不都是你们逼的,还不都是那个丧尽天良的陈欢干的好事!”

    她赤红了一双眼,字字珠玑,咬牙切齿的模样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看着爱人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模样又分外心疼,满腔愤慨与伤心难过交织在一起,百味陈杂。

    此时着实不是叙话的好时机,否则一定要问清楚来龙去脉,她离开的短短半年里,她们究竟经历了什么?

    “欢哥儿怎么了?你从实招来,此事光明正大,白芷若是真不愿意,我们也不会强迫于她”

    郑夫人敏感地觉察到了她话中不对劲的地方,出声询问,眉头也深深拧到了一起。

    “若是真的对白芷情有独钟,为何她出了这么大事,望都不来望一眼,怕是问心有愧吧?”茯苓哂笑,冷冷望着她,这目光幽深冰冷,让人不寒而栗。

    郑夫人打了个寒颤,高孝瓘见僵持不下,便打了个圆场。

    “看来此事还另有隐情,不如暂由本将军将茯苓带回府中严加看管,等白芷姑娘醒后道出事情原委,再行处置不迟”

    郑羲皱了眉头显然对这个结果不甚满意,不等他反驳,高孝瓘又接着道:“岳父岳母也劳累一整天了,子歆也是半个月舟车劳顿赶回来与您二老团聚,途中还生了一场大病,我特地带了些延州特产回来,想必她走的急也没带上,我已安排了厨子备下晚宴,不如过府一叙?”

    高孝瓘做出请的姿态,强硬过后又开始服软拉取人心了,她是将才,自然懂得适可而止进退有度,而郑羲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歆儿更是他的心头肉,怎么着都不会让她难受的。

    果然,郑羲冷哼了一声,甩袖而去,虽然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但并未追究下去,郑夫人听说她回来路上还大病了一场,更是心疼不已,牵了那人手细细打量着。

    “都怪娘,你爹也在气头上,都没好好瞧过女儿,这手凉的跟冰块一样,来人,快——”

    郑子歆心中一暖,弯了弯唇角,露出个浅淡笑意。

    “没事了娘,我们还是早些过去吧,女儿也准备了礼物给你们”

    “好好好,还是歆儿贴心,不像你大哥一走十天半个月的音讯全无……”郑夫人一边唠叨着一边扶起她往外走去,高孝瓘也抬脚跟上,甫一出门就抬手唤来了自己小厮,低声耳语了几句,那小厮应了,骑上快马飞奔回府。

    第87章 妻奴

    西北战事已定, 百姓休养生息, 高孝瓘也难得过上了清闲日子,每日除了去军营里点个卯外,就是待在府里和郑子歆一起琴棋书画诗酒花, 她有时候练剑,她便坐在廊下侯着, 听着丫鬟仆人的叫好声,竟然有几分坐在篮球场下看心爱之人打球的甜蜜, 前世不曾体会过的心情, 今生体会了个遍。

    她钻研医术,有时候出诊, 高孝瓘便寸步不离跟着,鞍前马后的,倒是有几分妇唱妇随的模样。

    更多的时候是你侬我侬,蜜里调油,高孝瓘对她是言听计从, 说东绝不往西,说左绝不往右, 只除了一件事。

    郑子歆是觉得女子之间无需分个强弱,那人却一定要在上面,倒不是说不让碰, 只是碰她的时候更多一些,问她,那人也是一派坦荡荡。

    “你力气小, 撑不到多久手腕就酸了,还不如我碰你来的过瘾,看你舒服了我也就满足的差不多了”

    ……

    惹得郑子歆又是一通粉拳捶她,两个人又是一阵嘻嘻哈哈,互相捉弄。

    这一日,她正在房中读诗给她听,郑子歆枕着她的膝盖,长发如瀑披散下来,她空出的一只手环过她的腰与那人十指相扣,她微微阖着眸子,呼吸轻浅,似是睡着了。

    室内燃着宁神的熏香,炭火就没息过,炉上还热着一壶酒,滋滋作响,美人在怀,美酒相伴,这大概就是人世间最平凡的相守吧。

    手里的书刚好翻过一页。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这是流传千古的汉乐府民歌,她又怎会没有听过,那人读来嗓音低沉动听,咬字极准,尾音却又添了温柔,字里行间饱含的情意熨烫的心口一热。

    如果当年的语文老师能读的有她一半惊心动魄,保不齐她就去学文了,郑子歆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带了笑意,握紧了她的手。

    “将军……您歇下了么,紧急军情”门外有人轻轻叩了一下房门。

    一室温情被打破,高孝瓘微皱了一下眉头,合上书,“什么事?”

    “斛律将军回来了”

    郑子歆也从她的膝头坐了起来,被那人揽进怀里,拍了拍背安抚道:“你先睡,我去去就来”

    郑子歆点了点头,“好,把大氅披上,天气凉”

    斛律羡先前受命北上剿杀木骨闾部落,两地相隔甚远,她又为子歆被擒之事忙的焦头烂额,一晃半月已过,终于有了消息,不由得让她不激动,穿戴齐整之后,径直打马来到了城门口侯着。

    此刻月渐西沉,西北天亮的早,东方已经隐约透出了些鱼肚白,灰蒙蒙的一片,追风打了个响鼻,她呼出的一口气也迅速消散在了冷风中。

    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直到天光大亮,天地间雾气弥漫,她睫毛上也挂了一层霜雪,依旧不动如山,直到远处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逐渐清晰起来。

    一人一马映入眼帘,首当其冲的是一面明黄色绣金烫凤的“齐”字旗迎风招展,紧随其后是一面墨黑色虎豹纹的“高”字旗,高孝瓘心底一喜,纵马而出,然而这笑容并未维持多久,就凝固在了脸上。

    “末将以区区五千之数,破敌两万,斩下木骨闾狗头,幸不辱命!”斛律羡扑通一声下马跪倒在地,手里擎着的两面旗帜也放倒在了地上,他咬着牙,顿了顿,才说出后面的话。

    “末将与一百一十二名将士归来复命,请将军检阅!”

    一将功成万骨枯。

    带出去了五千人,回来的只有一百一十二个,不,另外的四千八百八十八名将士也回来了,只不过是魂归故里。

    高孝瓘眼中兀地溢出一抹沉痛之色,她咬着牙,久久没有接斛律羡递上来沾着血的兵符,而是一枪挑起了倒在地上的两面大旗,振臂一呼,只是一夫当关却有千军万马之势。

    “送英魂魂归故里!人可杀,士可辱,头可断,血可流,大齐永不倒!”

    这场庆功宴说白了就是送行酒,远没有上次喝的开心,虽然人人都在开怀畅饮,但面上多少带了些沉重,斛律羡带出去的那帮人不少都是他们的兄弟、知己、朋友,或恋人,马革裹尸,兵荒马乱,连个囫囵尸首都没带回来,唯一只带回来了木骨闾的首级,被放在了高台上祭酒。

    平时这酒寡淡无味的很,伤心失意时喝来,却有几分醉人。

    高孝瓘倚在虎皮椅上又拍开了一坛封泥,这白虎皮还是在幽州时猎的,当初一起打猎的兄弟死的死,散的散,居然只剩下她一个了。

    醉眼朦胧间,手里提的酒坛被人重重碰了一下,溢出来少许,她抬眸望去,斛律羡也拎着一坛酒走到了她身边坐下。

    “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作为自小就经历过战事的人来说,生离死别本就是家常惯饭,可不知怎地,今夜他却添了些别样滋味,许是三月不知酒味,许是天寒地冻月色清冷,又或是想到了那些马革裹尸的兄弟。

    他入齐家军只是一个契机,为了打败高孝瓘,为了报仇雪恨,如今大仇已报,该是他和高孝瓘解决恩怨是非的时候了,这样想着,他又灌了一口酒。

    “我能活着回来全靠兄弟们保护,这是我欠你们的”

    高孝瓘抹了抹唇角,琉璃色的眸子极淡,似蒙了一层雾气。

    “谈什么欠不欠的,都是自家兄弟”

    换了她也会以命相护。

    “木骨闾的人头已经给你了,柔然短时间内翻不出多大浪来,你我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吧,此间事了,我也无心功名利禄,明日就回草原了”

    斛律羡饮罢一坛酒,手在自己的佩剑上僵持了良久,又松开来,似做了一个重大决定般,轻吐出一口气来。

    高孝瓘不以为意,将手中空坛扔了出去,碎了一地瓷片,她的眸光骤然变得犀利,勾唇看着他笑。

    “弟兄尸骨未寒,你跟我说这个?!”

    “夫人,不好了,将军和斛律将军打起来了,都见血了!”军营里的几个将领拦都拦不住,甚至还有一个因为劝架而被高孝瓘卸了一只胳膊的,论起武力值来,恐怕她得是满格,众人急的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还是猴子聪明,思来想去这事还得将军夫人出马才行,于是托了连翘来请。

    这不昨天刚回来吗,怎么今天就打起来了。

    郑子歆只好披衣下了榻,将头发随意挽了挽,“走吧,去看看”

    “怎么回事?”

    “夫人来了”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众人立马自动让开一条道来,猴子凑了上来一口一个嫂夫人叫的亲热。

    “嗐!喝着喝着酒,也不知道斛律将军跟大将军说了什么,直接一脚就踹过去了,两个人混战成一团,兵器都用上了,弟兄们去拉架反倒被卸了一只胳膊”

    去时五千,归来只有一百一十二个,高孝瓘心里自然不痛快,她脾气向来不好,恐怕今日这是一股脑全爆发了,可怜斛律羡触了她的霉头,当了一回出气筒。

    郑子歆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先去看看那个受伤的兄弟吧”

    “还是嫂子仁慈,善良……”都是一帮大老粗,挖空心思也说不出什么赞美词,不过如此直白朴实也让她唇角微勾起了一个笑意。

    “我已经替你固定好了,修养个几天就没什么大碍了,这一个月内不要干重活了”

    这一笑更是如冰雪消融,寒梅怒放,众人少不得又得看花眼,惹了一阵骚动。

    台上交战正酣的两人也多多少少受到了些影响,尤其是高孝瓘,长枪刚架住迎面而来的佩剑,就被分了神,大吼了一句:“猴子你他娘的离老子夫人远一点!”

    哈喇子都快掉下来了!

    郑子歆忍俊不禁,担心的心情倒是被冲淡了些,冲着台上轻轻柔柔说了一句:“你打完了没?打完了回家睡觉了”

    “没!待我揍死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话音刚落,斛律羡手中长剑快若鬼魅,削落了她鬓边碎发,她躲闪不及剑锋落到了肩膀上,划出老长一道口子。

    与此同时,她一个肘击过去,用了十分的劲道,正中那人腹部,倒飞出去了几丈远,倒在地上嘴角溢出血丝来。

    “再……再来……”他撑着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两个人都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发泄自己心中的痛苦,这样下去非死即伤。

    高孝瓘抖擞了手中长枪,还欲冲上去被人叫住了,轻飘飘一句“阿瓘”就让她脚步似生了根一般挪不动半步。

    “你是想让斛律将军死吗?”

    高孝瓘身子抖了抖,看着站都站不稳的斛律羡,又看了看自家夫人,张了张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嗫嚅着:“我……”

    “人各有志,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莫要强求”

    斛律羡收剑入鞘,冲她遥遥作了一揖,然后将兵符放在地上,拖着剑一瘸一拐离开了。

    高孝瓘目送他离去,拳头攥的咯嘣响,千金易得,良将难求,斛律羡是少有的统军之材,这些日子出生入死更是将他当手足对待,仅仅只是一场失败就让他心灰意冷,弟兄们尸骨未寒,他却要逍遥远去,如何能让她咽下这口气!

    “阿瓘,好了,回家吧”那人嗓音轻轻淡淡的,紧握的拳头也被人掰开了。

    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有些凉,她回过神来才发觉这人只着了单薄的罩衣就出来了,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怎么穿这么少”她一边说着,一边搂着人往回去走,围观人群又默默吃了一把狗粮。

    看来所谓一物降一物不是没有道理的。

    “你很在意斛律将军么?”那人沐浴出来,身上还沾着皂角的清香,郑子歆蹭了过去,将头靠在她怀里。

    “嗯……算是吧”高孝瓘皱了皱眉,还是觉得他突然离去自己心里不太舒服。

    “斛律羡人不错,武功又好,又有将才,若是我真的卸甲归田后,此人堪当大用”怕她多想,高孝瓘又郑重其事解释了一遍。

    心里的一点小九九被打消掉后,郑子歆唇角浮起个笑意,又努力压下去不让她觉察。

    “以前也不见你对谁这么上心过”

    高孝瓘急了,掰正她的肩,“兄弟之情和男女之情我还是分的清的”

    她解释了一大通,这才看见那人唇角抑制不住的笑意,有些恼怒了,去挠她痒痒。

    “好啊!让你取笑我!看本将军怎么收拾你!”

    “啊……不敢了……不敢了……阿瓘手下留情……”两个人闹成一团,一个躲一个追,被翻红浪,气喘吁吁。

    停下来的时候,郑子歆脸色微红,她灼热呼吸就喷在自己鼻翼,一只手摁住了她的双手交叠在胸前,她微微别过脸,声若蚊蝇。

    “别闹了,起来”

    她本就食髓知味,没事就喜欢和她亲亲抱抱,此刻两人都衣衫不整,前几日她种下的红梅还在那人颈侧,高孝瓘舔了舔唇。

    “夫人,本将军要吃奶”

    第88章 自尽

    延州诸事安排妥当, 朝廷也派了官员坐镇延州, 交接完毕后算算日子也快到年底了,高孝瓘便张罗着采办一些风味特产皮毛古玩等好带回邺城给岳父岳母,她这边没什么亲戚, 就是几个小辈以及给陛下的年礼,正头疼送什么的时候, 早有人替她置办好了一切。

    先前缴获的所有奇珍异宝白银黄金,郑子歆早就派人点清了数目, 准备回京后呈给陛下, 至于高孝瓘的几个兄弟,都是平辈没准备什么贵重的礼物, 男孩子都爱驾鹰斗犬,而北地盛产好马,虽然比不上她的座驾追风,但也是百里挑一的千里马了。

    高孝瓘不由得感叹,得妻如此, 真是贤惠善解人意,若要她来处理这些杂七杂八的事, 再头疼不过了。

    诸事收拾妥当,浩浩荡荡的队伍就挑了个良辰吉日出发了,一路行来北国风光,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甚是壮观, 只不过美虽美但到底天气严寒,又带了许多亲眷随从,行进速度自然极慢,和当时急行军速度不可同日而语。

    早几天还有些新奇劲儿,后面连连翘都不愿意出去看景了,没别的,实在是太冷了!

    在外面骑会儿马,眼睫毛上都挂了冰霜,她一边哈着气暖手,一边掀了轿帘进来,顿时带来一股冷空气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

    郑子歆比常人更怕冷,简直像冬眠了一样,被衾里塞着手炉,手里还捧着一个,面前还放了一个炭盆,和外面比起来简直是温暖如春。

    “把那帘子拉严实点”

    连翘点了点头,将轿帘合好,一边搓着手一边又往炭盆里加了一块黑木炭。

    “夫人冷的话奴婢再去熬一碗姜汤来暖暖身子”

    “子歆,喝药了”不等她回答,高孝瓘就已端着一碗药掀了轿帘进来,因为冷热交替的缘故,她眉毛上的雪花迅速融化变成了水珠往下掉,她揉了揉眼睛,唇角有笑意。

    “连翘也在啊”

    每日雷打不动的三碗补药,俱是她亲手熬,又亲自送过来,即使在环境这么恶劣的时候,也能喝上一碗温热的补药,连翘啧啧称其。

    “天寒地冻的,将军怎么生的火?”

    “山人自有妙计”高孝瓘得意一笑,脱下自己的大氅才凑到她身边去,“子歆快喝,我尝过了,不苦”

    狭小的车厢里,待着三个人着实有些挤,连翘翻了个白眼默默退了出去,留下一室静谧给她们。

    “早知道就早些离开了,天寒地冻的,你身子又不好,车马劳顿最是辛苦,要不我们就开了年春暖花开再回去吧?”

    连日来奔波,她也吃不下什么东西,看着人都消瘦了些,也恹恹的没什么精神,高孝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都走了一半了这个时候折返不是白费功夫吗?”郑子歆捂着被子,嗓音有些闷闷的不舒服,脸色也不好看,唇色苍白。

    高孝瓘伸手去探她的额头,竟是滚烫,一把将人捞了起来,“发烧了?!”

    “没事”郑子歆还是没什么精神,话都不想说,又窝进了她怀里。

    “什么没事,你哪次风寒不是流连个十天半个月才好,自己诊诊脉,不然我去叫军医”那人一脸严肃,将那盏补药递到了她唇边。

    “算了,先把这个喝了,我去叫军医”

    郑子歆别过头,眼皮似有千斤重,身子轻飘飘的似踩了棉絮,马车颠簸让困意更上一层。

    “感冒的时候不乱喝药,我这是自身防御机制在起作用,多喝水,好好休息,出出汗就没事了”

    感冒?

    自身防御机制?

    这都什么跟什么?

    高孝瓘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听懂了一句话,多喝水,好好休息,出出汗就没事了。

    她将人放平,又去换了一盏热水来喂她服下,“那好吧,我陪着你,睡会儿吧”

    郑子歆迷迷糊糊的,感觉额上骤然一凉,冰凉舒爽的感觉让她稍微清醒了些,那人攥着她的手,紧紧的,唇角浮出个笑意,又很快陷入睡眠里。

    再次醒来是被人抱下马车,高孝瓘将自己的大氅全披在了她身上,连翘撑着伞替她挡去了漫天风雪,没有听见人马嘶响,也不知道是在哪儿。

    “我们已经走到晋阳了,咱们去驿馆歇歇脚,我让老陈带着队伍先走了”

    “擅离职守”郑子歆埋在她怀里,低咳了两声。

    “天大地大夫人最大”

    早有驿馆的官员闻讯过来接人,一边点头哈腰地问好,高孝瓘也没怎么搭理,径直抱着人上了二楼。

    “去准备一桶热水来”

    “将军去歇息,奴婢来吧”

    连翘正欲接过她手上的活,被人避开了。

    “不必,你去歇息吧”

    生病时候的子歆乖顺地像只小猫咪,任由她褪去衣衫,替她擦洗干净,屋里放了炭盆,水温又烫,高孝瓘出了一身薄汗,那人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她这才放下心来,将人抱到榻上放平。

    “阿瓘……渴……”半梦半醒的时候口渴难耐,睡在外侧的高孝瓘基本没怎么合眼,立马翻身起了,倒了一盏温水递到她唇边。

    “慢点喝”

    嗓子眼里的灼热被抚平了下去,她勉强睁开眼,冲着那人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意,惹得高孝瓘心疼不已,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探温,一手揽了她的背轻哄着:“没刚才那么烫了,你再睡会儿,我陪着你”

    一晚上辗转反侧,睡得极不踏实,她又断断续续的咳嗽,听着极揪心,高孝瓘一直在不厌其烦替她倒水,用干净帕子敷在她额头降温,还替她用酒擦身擦了两次,一直折腾到快天亮,那人才没怎么咳了,安稳地睡了会儿。

    连翘推开门,动作虽轻,高孝瓘还是倏然一惊,从她榻边弹了起来,见是她才又松了一口气。

    “将军……陛下派人来……”

    “嘘——出去说”她将食指压在唇上,示意她噤声,回头看了一眼那人还在梦中,示意她出去说。

    门外依旧是北风呼啸,漫天大雪,她并未着外袍,也觉得有些冷了,吸溜着鼻子,眼眶下一圈乌青,看样子并未睡好。

    “将军去休息会儿吧——”

    她点到为止的关心被那人打断了。

    “你刚说,陛下怎么了?”

    “陈将军带着先头部队已经快马加鞭赶回了邺城,陛下连夜召见,听闻夫人病重,特派人来迎接,此刻就在前厅候着了”

    高孝瓘皱了皱眉,恐怕派人迎接是假,探探虚实才是真,班师回朝面见天颜这种事主帅不在场确实有些不妥,但情势所迫也顾不得许多了,子歆眼下经不起半点儿舟车劳顿了。

    “让他们先回吧,等夫人过两天好点了,本将军亲自进宫请罪”

    “将军不去吗?”

    高孝瓘摇了摇头,“不去,子歆待会儿醒了找不到我会着急”

    虽然她不曾明说她的那些无助,但她明白,那个人看似波澜不惊的外表下其实藏了一颗多么敏感脆弱的内心。

    一直在晋阳驿馆休养了十余天左右才又重新启程出发,路上又耽搁了些时日,回到邺城已经离除夕没几天了,处处张灯结彩,欢歌笑语,节日气氛浓烈。

    高孝瓘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又迅速放下,生怕过了寒气给她,郑子歆高烧已退,还是有些咳嗽,不能见风。

    如果她跟着大部队一起回来该也能享受百姓夹道欢迎载歌载舞吧,听闻陈将军归来那夜,长街十里灯火不息,百姓山呼兰陵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那是她应得的荣耀加身,而不是现在窝在一方小马车里,低调进城,无人问津。

    “阿瓘……”郑子歆欲言又止,还是唤出了口,“陛下派人来迎你怎么不走啊?”

    “我怎么能扔下夫人自己先走,还是在你病重的时候,嗯?”高孝瓘反问她,又替她掖了掖被角。

    到底是一个人久了,她还不太习惯别人待她关怀备至体贴入微,但唇角露出个笑意,有甜蜜在心间一丝丝沁出来。

    “好像是这样没错,但不会觉得可惜吗?”

    “可惜什么?歌功颂德的话我听的耳朵都起茧了”高孝瓘撇了撇嘴,有些不以为意,“歆儿把我当成唯利是图追求功名不择手段的人了”

    “才不是,只是觉得……你应该是被此生不忘百世流芳的”

    高孝瓘凑过去亲了一下她的脸颊被人挡开,“夫人夸我一句比什么都中听”

    郑子歆一脸嫌弃,“离我远点,感冒会传染”

    两人闲闲叙着话的功夫,马车已驶到了将军府门口,由原来的兰陵王府改建而成,门口两尊石狮子平添了威武霸气,朱漆大门绣金铜环,碧瓦朱檐,层楼叠榭,沉稳中不失大气,低调中又添了雅致,连高孝瓘都有些咂舌。

    这半年多没回来简直像换了一个宅子一样,不过当务之急她还顾不上看景,安置好了子歆之后又嘱咐连翘好生照顾,自己火急火燎地骑马进了宫,晚上还得赶回来和子歆一起去郑府拜见二老。

    郑子歆住的还是从前那个院落,涤剑阁大体风格没变,只增了细节,比如满园盛放的腊梅,曲径通幽,又添了假山流水增了意趣,屋里则挂了些名人字画,还有不少真迹,以及失传的古玩,看的连翘瞠目结舌。

    “夫人快歇歇吧,奴婢去传膳,用完膳之后将军吩咐夫人再睡会儿”

    “哪那么多瞌睡啊”退了烧整个人就清醒了些,郑子歆又吩咐她开窗透透气,老是憋闷着也对病情无益。

    “阿瓘是不是还未用膳?”她刚拿起筷子又似想起了什么似地放下。

    “送夫人回来就急急忙忙进宫去了”

    “把这个酱肘子、东坡肉、狮子头,给她留着吧,也省得回来晚了厨房再做饭”

    听连翘报过一次菜名,郑子歆就已经谙熟于心,把她爱吃的菜全都留着了,反正自己感冒也需要饮食清淡。

    然而这顿饭还未吃到一半,郑子歆就被另一个消息惊的筷子都掉了。

    郑府的人来报信:“白芷在郑府自尽了!”

    第89章 救场

    “怎么回事?人呢?!”连翘扶着她火急火燎地踏入了郑府, 下人房门口堵了一堆看热闹的丫鬟仆人, 见她来了纷纷如鸟兽散,她正欲推门进去,连翘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

    “郑夫人也在”

    郑子歆愣了一下, 还是果断伸手推开了房门。

    “娘”

    空气里有浓重的药味,辛辣刺鼻, 她微皱了一下眉头,郑夫人见她来了, 迅速起身, 三步并作两步握住了她的手,眼里也有激动。

    “可算是回来了, 怎么劝都不听,非要跑去边关受苦,看看都没个人样了,这丫头跟你一个样儿,倔的很, 可算是主仆同心了”

    听郑夫人如此说,她反倒放下心来, 人没事就好,“娘,我先看看白芷伤的如何了”

    郑夫人叹了一口气松开她, “大夫刚走,说是差一点就救不回来了,我本是好心, 你舅舅家的次子,上个月进京赶考在咱们家暂住了几天,人品样貌都端正,又有功名在身,我便想着替白芷做门亲事,毕竟她跟了你这么些年,年纪也不小了,也知根知底……”

    她从小就不喜走亲访友,这些五花八门的亲戚更是面都没见过,郑家世代书香门第,钟鸣鼎食之家,如今更是贵为侯门,想要攀亲戚的人简直多如过江之鲫,摸着那人脉门轻浅,活过来也是半条命了,未免就有些恼怒,然而这事主张的是自己母亲,着实就有些棘手了。

    “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个未曾谋面的舅舅?况且婚姻大事也要情投意合才行,否则就是赶鸭子上架强扭的瓜不甜”

    “就是你二舅家的欢哥儿,怎么不情投意合了,欢哥儿私下里求了我好些回想要迎白芷回府当贵妾,他二人还鸿雁锦书来往,有说有笑的呢,不然我也不会做这个媒呀!”

    男子纠缠女子的方式有千百种,落在有心人眼里就会添油加醋传的沸沸扬扬,坏了名誉自然不嫁也得嫁了,还是个妾,单凭纠缠不清这点就足可见此人人品优劣,况且白芷还心有所属,搁她她也得自杀。

    “娘啊,不是女儿说您,此事实在不够周全”郑子歆也叹了一口气,扶住郑夫人的手,在榻边坐下了。

    “一,白芷是咱们郑府的家生子,与一般奴婢身份不同,更是与女儿情同姐妹,她要出嫁需得风风光光操办一场,绝不做妾”

    “二,那个欢哥儿是真心待见白芷还是另有所图?仅凭几句虚言妄语怎能断定那人真心?又怎凭几天相处就确定那人人品上乘,有功名在身,这功名是自己真才实学考取的,还是四处奔走攀关系捞来的?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出仕不利,居然连妾室都有了好几位,这人是否真的靠得住?还是贪图美色玩玩而已”

    “荒唐,你是在说本大人徇私舞弊吗?”她话音刚落,还未来得及说出第三条,就被一个冷肃的声音打断了。

    “爹,女儿自是不敢”郑子歆起身相迎,面上也有欣喜,往前走了两步被郑羲一个眼神瞪住了。

    “还不快扶你们家主子坐下,一个两个的都这么没见识”

    见着女儿平安归来他自是欣喜万分的,然而她那番话实在不中听,堂堂科举是可以随意徇私舞弊的吗?况且他还是主考官,传到陛下耳朵里又是满城风雨。

    “这桩婚事也是经过我同意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聘礼都下了,庚帖也换了,她今日闹这么一出,两家人面上都不好看,这么着吧,且让她休养个十天半个月,好了再完婚也不迟”

    身为上位者的威严,让他习惯对所有人发号施令,包括自己的家人,况且他觉得这是对白芷一家的爱重,能从此脱离奴籍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可惜白芷不这样想,茯苓不这样想,郑子歆更不这么想,她也无法眼睁睁看着白芷羊入虎口坐视不管。

    “是啊,小姐,老爷夫人都是为了白芷这丫头好,也多亏您这么看重她,这桩婚事我们也都挺满意的……”

    跟着郑羲进来的还有白芷的父母,都是府里的老人了,一个在外面管事,一个操持内庭,自然对郑羲言听计从。

    郑子歆面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只有眼角眉梢透出了一点儿冷意。

    “她的卖身契在我手上,严格来说是我将军府的人,她嫁不嫁人,我说了算”

    迫不得已得拿高孝瓘来压人了,此话一出那二老面色顿时有些唯唯诺诺的,“老爷,这……”

    郑羲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嫁出去没几年处处向着夫家,更是不顾阻拦千里奔赴边关,随着高孝瓘四处征战,还数次身陷险境,哪个当爹的不心疼?!

    这点儿心疼化作怒火直冲上了脑门。

    “这么多年圣贤书都白读了?!百善孝为先,你当众顶撞爹娘就是不孝!只要你一天还姓郑,就是我郑家的人,逆女,来人——”

    郑夫人警觉起来,一把将自己女儿拉至身后藏的严严实实,“你要对歆儿做什么?!她从小体弱打不得骂不得,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跟她说这些做什么?!不就是个奴婢吗?!你要是动歆儿一根手指,我跟你没完!”

    眼看着这战火转移到了自己身上,郑子歆有些头痛了,又有些哭笑不得。

    爹娘的心思她明白,无非是心疼爱女,怕她所托非人,又恼她不辞而别,擅作主张。

    “还有我,我也不同意”

    茯苓从门外迈进来,腰间佩了短剑,并未行礼,只是冲她微微屈了下膝。

    郑羲的眉头深深皱成了一个川字,脸上积攒出了薄怒,她视若无睹,径直走到白芷榻边,跪下来握住她的手,轻轻吻了吻。

    这举动若说是姐妹情深怎么看都有些别扭,一时场面诡异,无人开口,郑子歆虽然看不见但隐约能揣摩到那人心中伤痛,因此出言安慰道。

    “所幸救的及时,并无大碍,休养一阵子也就好了”

    “小姐仁慈,不如给了我和白芷的卖身契,放我们自由吧”

    茯苓语气淡然,丝毫不似之前那个天真烂漫口无遮拦的人,郑子歆不是没有这么想过,然而父母都在气头,这又是在郑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不可能真的如父亲所说,当个不孝女。

    “你先起来说话”她示意连翘去扶她起来,却纹丝不动,茯苓跪的笔直,漆黑透亮的瞳仁里有倔强也有一丝决绝,让连翘暗暗心惊。

    总觉得茯苓姐姐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不近人情深不可测。

    “不过区区一个奴婢,有什么资格不同意?这不是你能做主的事情,还不快退下!”

    郑羲拂了拂衣袖,立马就有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进来拉人,茯苓唇角微勾起了一丝冷笑,还是不动如山。

    “就凭我是她的结发妻子,我与她两情相悦早就私定终身,北齐律法规定已婚配还未和离的女子不可再嫁,老爷不会不清楚吧?”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仿佛都遭了一个晴天霹雳,最镇定的人是郑子歆,早就知晓了一切的她只是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了当坦白出来,还是在如此糟糕的情况下,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

    尤其是白芷的父母,脸色先是煞白一片,后又一脸铁青,白芷的娘身子一软,险些跌倒在地上,堪堪站稳了身子,就用手指着她,哆嗦着叫骂。

    “你个狐狸精……害人不浅你!你还我女儿清白!”如果不是旁边有人拦着她那长指甲几乎都刮到了茯苓脸上。

    “此事,小姐早就知晓了不是吗?不信,问问小姐便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了她,刺的她浑身不舒服,郑子歆指间无意识揪着自己的衣摆,思考着对策。

    郑羲目光如炬,牢牢锁定住她,知女莫若父,她那一系列小动作早就逃不过他的法眼,他的女儿他知道,虽然重情重义但绝不会毫无保留地去帮助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即使这人是朝夕相处的奴婢,必要时也会壮士断腕,他们有如出一辙骨子里的决绝。

    除非有什么隐情。

    “歆儿,你说”

    被点到名的郑子歆只好硬着头皮承认了,“是,我知道,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不过是求个温柔庇护,女儿觉得此事情有可原,还望……”

    “荒唐!这是恬不知耻!伤风败俗!我郑家世代书香门第,岂能容忍这种龌蹉肮脏之事,来人!把她俩给我乱棍打出去!”

    “且慢!”郑子歆起身,拦在了榻边,“父亲听我一言,您今日大发雷霆将她们赶出郑府,改日风言风语就传的邺城到处都是,况且,情之一字确实不是人能控制的,还望父亲看在她们照顾女儿多年的份上网开一面!”

    郑羲虽然是朝廷重臣,思想也比一般人更先进一些,但显然没有开放到能接受同性恋的地步,这是社会大环境所至,在科技光速发展的21世纪都不是所有父母能接受的事,更何况是现在。

    “你还知道风言风语,她们是你的贴身侍女,传出去你让别人怎么看你?!高将军怎么看你!”

    “我媳妇自然是温柔善良端庄大方的,而且还很好看”

    听见这个声音的一瞬间,郑子歆心中顿时安定了下来,也有些淡淡的心酸,似是在埋怨她怎么不早些来,她来到这个世界来的早,从记事起郑羲二老就对她关怀备至,她的理智无法战胜道德感去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与他们据理力争。

    接受亲生父母的指责并反驳,这实在是太难了,但好在,她还是来了,并且,来的不早也不晚。

    紧接着肩头一沉,被人揽进了怀里,她熟悉的温度传来,郑子歆心中蓦然一松,不自觉地往她怀里靠了靠。

    “子歆说的没错,此二人严格意义上来说,确实是我将军府的人,只是子歆向来孝顺,成亲后也时常来回走动,如果因此给岳父岳母造成了某种误解,阿瓘替夫人道个歉”

    她的态度温和大方,语气也是不卑不亢,身份地位摆在那儿,微揽了她的肩头宣誓了主权,隐隐有一种谁能不能凶她的意思,无形的压迫感四散开来。

    是了,她不光是郑家的女儿,还是将军府的夫人,与高孝瓘同朝为官,这个薄面他还是会给的,更何况两家还是姻亲,怎么着面子上也不能太难看。

    只不过他猜不透高孝瓘对于此事的态度,磨镜对食在历朝历代名声都不好听,家里出了这种事,更是唯恐避之不及,不是扫地出门就是乱棍打死,而高孝瓘更是以手段凌厉出了名的,郑羲冷哼了一声道。

    “既是将军府的人,老夫也干涉不了许多,只不过事出在郑府,上上下下无数双耳目盯着呢,总得有个交代”

    郑子歆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她垂眸看去那人脸上一闪而过一丝哀求,而跪在下首的茯苓也暗暗攥紧了拳头,她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怒发冲冠。

    “交代交代交代!白芷的半条命都交代去了还不够吗?!就为了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为了什么劳什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放狗屁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可以草菅人命了吗?!白芷为什么自尽?!还不都是你们逼的,还不都是那个丧尽天良的陈欢干的好事!”

    她赤红了一双眼,字字珠玑,咬牙切齿的模样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看着爱人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模样又分外心疼,满腔愤慨与伤心难过交织在一起,百味陈杂。

    此时着实不是叙话的好时机,否则一定要问清楚来龙去脉,她离开的短短半年里,她们究竟经历了什么?

    “欢哥儿怎么了?你从实招来,此事光明正大,白芷若是真不愿意,我们也不会强迫于她”

    郑夫人敏感地觉察到了她话中不对劲的地方,出声询问,眉头也深深拧到了一起。

    “若是真的对白芷情有独钟,为何她出了这么大事,望都不来望一眼,怕是问心有愧吧?”茯苓哂笑,冷冷望着她,这目光幽深冰冷,让人不寒而栗。

    郑夫人打了个寒颤,高孝瓘见僵持不下,便打了个圆场。

    “看来此事还另有隐情,不如暂由本将军将茯苓带回府中严加看管,等白芷姑娘醒后道出事情原委,再行处置不迟”

    郑羲皱了眉头显然对这个结果不甚满意,不等他反驳,高孝瓘又接着道:“岳父岳母也劳累一整天了,子歆也是半个月舟车劳顿赶回来与您二老团聚,途中还生了一场大病,我特地带了些延州特产回来,想必她走的急也没带上,我已安排了厨子备下晚宴,不如过府一叙?”

    高孝瓘做出请的姿态,强硬过后又开始服软拉取人心了,她是将才,自然懂得适可而止进退有度,而郑羲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歆儿更是他的心头肉,怎么着都不会让她难受的。

    果然,郑羲冷哼了一声,甩袖而去,虽然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但并未追究下去,郑夫人听说她回来路上还大病了一场,更是心疼不已,牵了那人手细细打量着。

    “都怪娘,你爹也在气头上,都没好好瞧过女儿,这手凉的跟冰块一样,来人,快——”

    郑子歆心中一暖,弯了弯唇角,露出个浅淡笑意。

    “没事了娘,我们还是早些过去吧,女儿也准备了礼物给你们”

    “好好好,还是歆儿贴心,不像你大哥一走十天半个月的音讯全无……”郑夫人一边唠叨着一边扶起她往外走去,高孝瓘也抬脚跟上,甫一出门就抬手唤来了自己小厮,低声耳语了几句,那小厮应了,骑上快马飞奔回府。

    第90章 放话

    “你何时安排的晚宴, 我怎么不知晓?”将军府的马车在前面引路, 郑子歆掀了车帘出来问道。

    高孝瓘翻身下马,跳上了马车,将那人又塞回车厢里坐好, “刚吩咐的,你出来干什么, 外面凉,坐着去”

    ……

    这人真是太狡猾了。

    “来得及吗?不行我让爹娘等会儿再过来”

    “放心, 我让车夫绕半个时辰的路”

    说她狡猾简直都是小瞧她了。

    见她没说话, 高孝瓘以为她还在担心茯苓白芷的事,便柔声安慰道:“磨镜对食历朝历代屡禁不止, 但大都上不得台面,遮着掩着,像茯苓那样大胆的也就她一个,岳父生气应该也是气她们不识大体,非要闹得人尽皆知”

    “我知道”郑子歆垂着眸子, 长睫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打死不至于, 但逐出郑府发配边疆或者充入军妓倒是有可能的”

    “离开这里也没什么不好”高孝瓘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角,“万事有我,你且宽心”

    一顿饭虽然没吃到宾主尽欢, 但气氛已经缓和了不少,酒过三巡之后高孝瓘与郑羲聊起了国家大事,郑夫人拉着她悄然离了场, 比起茯苓白芷的事,她更关心的是闺女的肚子。

    “怎么成亲几年了还没什么动静?”郑夫人拉着她在榻边坐下,一脸语重心长。

    “你看看别人家的闺女比你还小几岁,孩子都老大不小了,李大人家的女儿今年才刚满十八,第二胎生了个女儿,儿女双全多好”

    言下之意是让她尽早生个孩子,可这真不是她能做主的事啊,郑子歆有些头痛了。

    “天下不太平,我与阿瓘也是聚少离多,这种事,看缘分的吧”

    “什么缘分不缘分的,我看是你不上心”郑夫人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我看她对你倒是关怀备至的,你对人家还没一半热络,你老实告诉娘,你和将军圆房了没有?”

    ……

    如此直白的询问让郑子歆脸色一红,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承认。

    郑夫人喜上眉梢,“那就好,那就好,你们两个和和美美的,早日诞下麟儿我与你爹也能放心一些”

    高孝瓘那边也遭遇了同样的话题,不过她的应对方法就机智多了,胡天胡地的闲扯,酒量又好,不多时就把郑羲灌的人事不省,自己也有些飘飘欲仙了,她抬手唤来下人收拾残局,又拾掇了干净客房给郑羲二老留宿,自己踩着凌乱的步子往涤剑阁走去。

    在王府时她鲜少留宿涤剑阁,如今又重新整修过,迷迷瞪瞪地走了好几条弯路,七拐八拐才绕上了正途,推开房门那人纤瘦背影映入眼帘,烛火爆了个灯花,噼啪一声脆响,那人仓促抬眸,唇边映了笑靥,迷离光线下摇曳生姿,撞入那人瞳孔里,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回来了?”

    “嗯”高孝瓘应了一声,脱鞋上榻。

    她笑嘻嘻应了,将那人拳头包裹进自己掌心里,“在看什么?”

    “娘说让我把这个给你看看”郑子歆似有些苦恼,反正也看不见,索性拿起来交给了她。

    ——

    “看来此事还另有隐情,不如暂由本将军将茯苓带回府中严加看管,等白芷姑娘醒后道出事情原委,再行处置不迟”

    郑羲皱了眉头显然对这个结果不甚满意,不等他反驳,高孝瓘又接着道:“岳父岳母也劳累一整天了,子歆也是半个月舟车劳顿赶回来与您二老团聚,途中还生了一场大病,我特地带了些延州特产回来,想必她走的急也没带上,我已安排了厨子备下晚宴,不如过府一叙?”

    高孝瓘做出请的姿态,强硬过后又开始服软拉取人心了,她是将才,自然懂得适可而止进退有度,而郑羲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歆儿更是他的心头肉,怎么着都不会让她难受的。

    果然,郑羲冷哼了一声,甩袖而去,虽然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但并未追究下去,郑夫人听说她回来路上还大病了一场,更是心疼不已,牵了那人手细细打量着。

    “都怪娘,你爹也在气头上,都没好好瞧过女儿,这手凉的跟冰块一样,来人,快——”

    郑子歆心中一暖,弯了弯唇角,露出个浅淡笑意。

    “没事了娘,我们还是早些过去吧,女儿也准备了礼物给你们”

    “好好好,还是歆儿贴心,不像你大哥一走十天半个月的音讯全无……”郑夫人一边唠叨着一边扶起她往外走去,高孝瓘也抬脚跟上,甫一出门就抬手唤来了自己小厮,低声耳语了几句,那小厮应了,骑上快马飞奔回府。

    白芷醒后她去探望了一次,当然不是光明正大进去的,趁着夜黑风高悄悄溜进了郑府,高孝瓘在外望风,她们只有一盏茶的时间来叙话。

    “小姐……小姐……救救我们……”见她来了白芷有些激动,不顾脖子上的伤痕挣扎着坐了起来,一把攥住她的手恳求道。

    “嘘——”郑子歆示意她噤声,“长话短说,告诉我事情经过”

    白芷一边流着泪一边回忆起来她走后的日子,“小姐走后没多久,陈欢就住进了郑府,我二人本被小姐关了禁闭,也是他求情放我们出来的,本以为是个好人,却没想到……没想到……”

    白芷泣不成声,眼里含了愤恨,“禽兽不如……畜生!他欲娶我我宁死不从,居然……居然趁茯苓不在的时候……”

    郑子歆轻叹了一口气,止住了她的话头,“好了,我明白了,你可知,茯苓为你泄愤去手刃了陈欢,眼下官府四下缉拿,全城通缉”

    犹如平静湖泊里投入了一颗石子,白芷心头剧震,有些感动又有些酸涩,担心就在下一刻席卷了她。

    而处于这场风波中心的高孝瓘却早早称病不朝了,陪着自己夫人演一出好戏。

    “这……这昨日人都是好好的,怎么说去就去了!这下可好,人死在郑府,看你怎么跟歆儿交代去!”

    听闻下人传过来的噩耗,郑夫人绞着帕子一脸焦急,在屋里转过来转过去,又猛地停了下来。

    “不管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还是让歆儿来看看吧,或许她有什么办法也……”

    “你还真把咱们女儿当神医了?”郑羲的眉头自从下朝后就没舒展过,一甩袖袍在椅子上坐下,冷着一张脸道。

    “死了也好,死了干净,让人抬出去埋了吧,再抚恤抚恤她的家人”

    府里的大夫早已检查过了,暴毙而亡,被人发现的时候身子都凉了,郑夫人本想派人去知会子歆一声,但怕她伤心还是作罢,先料理了后事,缓缓再告诉她吧。

    于是一卷破草席匆匆一裹,几个下人趁着夜黑风高带上家伙事悄悄从后门抬了出去,一般家里出了这种丑事的,不是暴尸荒野就是扔到乱葬岗了事,能有一卷草席裹身,一处埋骨之地,已经让白芷家人感激不尽了,于是也不敢多言,跟在队伍后面偷偷抹着眼泪。

    ——

    “改明儿,搬到我的西山居来住”被抱着洗了个澡,清理干净后,郑子歆困意席卷上来,靠在她的胸口眸子半开半阖的时候,那人在耳边小声嘀咕。

    “涤剑阁太偏,老子找不到路”

    郑子歆睡眠极浅,但若她在身边,便入睡得极快,此时又累的狠了,她轻手轻脚下榻的举动也没能吵醒她,高孝瓘俯身替她掖了掖被角,吻了吻她的额头才离去。

    “主子,七夜昙花花期还未至,已派人去寻了”

    不同于明面上的手下,暗卫尊称她为主子,高孝瓘负手而立于廊下,刚刚的柔情褪去,恢复了一脸冷硬。

    “嗯,放出消息去,江湖上谁若阻拦,便是与朝廷为敌,杀无赦”

    君迁子曾言,炼制九转回灵丹需要三味天下奇珍,一,百年难遇的七夜昙花,二,千年蚌精的海底珍珠,三,苗疆至毒金蚕蛊。

    这三样缺一不可,可偏偏哪一样都是稀世奇珍,可遇不可求,不过只要能治好子歆,别说稀世奇珍,就是天上的月亮她也要想办法弄来,哪怕倾尽一生财力物力也在所不惜。

    吩咐完了这些事情后,暗卫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夜色里,高孝瓘想起她说的那句去看看茯苓,脚下步伐一转,拐向了偏阁。

    她自是舍不得她劳心劳力的,索性就趁今夜问个清楚。

    然而刚走到偏厅门口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此时万籁俱寂本是常事,但连风声虫鸣鸟叫声都听不见未免就有些诡异了,尤其是她派去守夜的那两个下人也不见了。

    茯苓的房间一片漆黑,看样子是睡着了,可是就像她所说,爱人生死不明能安心入睡?

    高孝瓘大力推开房门,偌大的房间空荡荡的,地上赫然躺着那两个下人,她上前摸了摸他们的脖颈,还活着,只是被人打晕了。

    她早就料到她会走,却没料到如此迫不及待,高孝瓘的眉头皱起来,拂袖离去。

    看来,京城要出事了。

    果不其然,次日她正陪着子歆用早膳,郑羲夫妇二人已经先行离去了,这顿饭便吃的格外轻松些,郑子歆昨天也没怎么动过筷子,现下是真的有些饿了,然而一碗时蔬粥还未见底,下人就敲门进来说有要事要禀。

    高孝瓘看了她一眼,又往她碗里添了一勺粥,低声道:“喝完,我去去就回”

    郑子歆放下调羹,拿帕子按了按唇角,“如果是茯苓的事不必避着我”

    她猜的没错,高孝瓘也猜的没错,京城确实出事了,而且十有□□还是茯苓搞出来的事情。

    就在昨夜,欢哥儿,大名陈欢,遇刺身亡了,凶手不知所踪,时逢年节,他又是有功名在身的举人,死在驿馆,满朝皆惊,陛下勒令京兆尹衙门三日之内必须破案,安抚人心。

    昨夜她派人去追,终究还是晚了一步,高孝瓘轻叹了一口气,示意那人下去,有消息再禀。

    郑子歆倒是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镇定,“等着吧,白芷人还在这儿,她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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