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含贞将剩下的荔枝用篮子装了, 亲自给萧绎送过去, 在上元殿徘徊了片刻,萧绎要留她用膳,若搁平时她打死也不愿留下来, 今日却一直逗留到了酉时才归,萧绎龙颜大悦, 又赏赐了她许多东西,临走时有大臣觐见, 隐约听见什么:长江以北有异动。
萧含贞皱了眉头, 北齐?北齐能有什么动作?
不知不觉间已经偏离了回宫的路线,宫女轻声提醒道:“娘娘, 太医院到了”
萧含贞猛地抬头,青灰色的牌匾映入眼帘,斗大太医院三个字古朴工整,她正欲抬脚离去,却猛地想到了一桩事, 脚步顿了顿。
“你先回去吧,本宫到处转转”
“这怎么行, 皇上吩咐了寸步不离……”宫女急道。
萧含贞有些不耐烦:“那你去,去给本宫取件披风来,晚膳吃的有些多, 本宫要四处走走消食”
“这……”宫女为了难,萧含贞出门向来不喜前呼后拥一大堆人,身边只留了她一个贴身伺候的宫女, 若是在她离开的时候出了什么事,她万死难辞其咎。
萧含贞指了指不远处的青石椅,“喏,本宫哪也不去,就在那儿等你,放心去吧”
太阳下山,逐渐起了风,是有些凉,宫女跺跺脚跑开了:“那……那娘娘可千万不要离开,就在原地等着奴婢”
“等等,把你身上那件袍子先让本宫披一下”萧含贞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这……”宫女犹豫了半晌,还是给她递了过去,千叮万嘱不让她离开之后这才三步一回头地跑远了。
萧含贞整理好衣襟,身上穿着宫女的服饰,将满头珠翠摘下随便往那草丛里一扔,散了发髫,颇像个倒霉的,落魄宫女。
年过半百的太医自然没能认出她来,草草把了把脉后就一脸嫌恶地扔给她一包药。
“一日三次,温水煎服,三天后就可滑胎了”
宫里多的是这种腌臜事,他早就见怪不怪了,也不问缘由,只要给钱就给诊脉。
萧含贞被那滑胎两个字惊的半晌回不过神来,微张了嘴,有些不知所措,慢慢绞紧了衣摆。
那太医见她这幅样子估计是刚进宫涉世未深的小宫女,好心劝了一句:“滑了吧,要不然就是三条人命”
宫女私相授受是掉脑袋的大罪,被查出来可能还会连累家人。
对待宫女尚且如此苛刻,若是萧绎知道她怀了郑道昭的孩子,会如何?
她不敢想。
萧含贞摸遍全身上下也没有碎银子,只好取下耳坠递过去,低声道:“这坠子价值不菲,还望大人替奴婢保密”
耳坠状如水滴,通体碧绿,看着就赏心悦目,太医拿起来拎了拎,露出满意的笑意。
“若是一包不够,再多拿两包”
萧含贞抓起药飞一般逃了出来,失魂落魄地往自己宫里走去,走到半道不时有宫人侧目,有几个巡逻的侍卫也看了过来,喝道:“你是哪个宫的宫女,手里拿的什么?!”
不,不能被他们抓到。
那样她完了,郑道昭也完了。
电光火石之间,她脑海里蹦出来这么个念头,撒腿就跑,不顾小腹隐隐作痛,不管撞到了谁,只一个劲儿没命地跑,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发泄掉她所有的苦闷,她甚至希望,孩子就这么掉了也好。
可是世事往往不如她所愿,她最终停在了御花园的一个偏僻荷塘边,蹲下身大口喘着粗气,嗓子眼里似塞了一块破棉絮,哭也哭不出,咽也咽不下,又是一阵干呕。
她难受极了,可是孩子还好端端在肚子里,她的目光逐渐移到了手里抓着的药包上,只要三天,三天就可以……
萧含贞缓缓阖上眸子,指尖用力将那药包抓成一团皱褶。
孩子,不要怪娘,是你来的太不合时宜,下辈子投胎生个好人家吧。
酉时,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亦是整座皇宫守备最松懈的时候,角门往来巡逻的侍卫不住打着呵欠,步伐愈发沉重起来。
终于等到了前来换班的队伍,也是一脸睡意惺忪,无精打采的样子,嘴里还止不住抱怨。
“这角门偏的鬼都不来,破差事一点油水都没有,害得老子觉都睡不好!”
“行了行了,别抱怨了,一会儿徐家的人就该来送货了,看着点儿”
“哎哎哎,你先别走啊,我尿急真尿急!”那人将长戟往人手里一塞,飞一般地跑进了城门口的树林里。
“呸,懒牛懒马屎尿多!”被委托的人心里不大痛快,骂了两句,索性也不守城门了,靠在墙垛上打盹。
一炷香过后,刚刚去解手的人回来了,戴上了头盔,光线昏暗看不清面容,拍了拍他的肩,拿起自己的长戟走开了。
那人被摇醒,又骂了几句这才离开,离开时又回头瞅了一眼,总觉得姓石这小子怪怪的,那盔甲穿在他身上竟然有些空落落的不伦不类,难道最近这小子已经穷的揭不开锅了?
他打了一个呵欠,摇摇头走远了。
酉时刚过三刻,一声梆子声响,心急如焚的郑道昭总算瞥见城门里有个鬼鬼祟祟的影子,他压低了声音对侍卫长道要去方便,趁机离开了巡逻的队伍。
萧含贞一身普通宫女打扮,如约而至,数月未见,似乎清减了些,眉目间有轻愁,看着他不说话。
郑道昭上前一步,想要拥住她,萧含贞果断退后避开了这个拥抱。
“有事吗?没事我走了”
“有——”郑道昭不由分说拉住她就走:“我带你走”
萧含贞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上脑门,压低了声音吼他:“郑道昭你动脑子想一想,这是南梁!你能带我去哪儿?!”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加一个身怀六甲三脚猫功夫的她,浪迹天涯?
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管去哪儿,只要你愿意……”
“我不愿意,郑道昭你听清楚了,我,不,愿,意”萧含贞一字一顿说着,冷冷甩开他的手,退回到城门的阴影里。
往前一步是光明坦途,背后是无尽深渊。
她站在这个选择的中间点上,又往后退了一步,带着决绝义无反顾的勇气一脚踏入了黑暗里。
“我怀了萧绎的孩子”
她如是说着,语气轻淡,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轻飘飘的。
可郑道昭却如五雷轰顶,他身子微微晃了晃,带着不可置信地语气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你……怀了萧绎的……孩子?”
“是”萧含贞点头。
她看见他眼中有一束光灭掉了,面如死灰,整个人颓唐了下来,却还是含了最后一丝希冀,小心翼翼望着她,语气低到不能再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我知道你是被逼的……没关系我不介意……只要你跟我走……我们可以一起抚养这个孩子长大成人……”
萧含贞冷冷笑了,笑容里面藏着讽刺,挖苦等等,以前从不会出现在她脸上的东西。
“你以为我很喜欢你吗?你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文不成武不就,身为太傅的儿子却一官半职也无,只知道游手好闲游山玩水吟诗作对,是,我承认我不喜欢萧绎,但他是一国之君,在齐国我受够了看人白眼的日子,我要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堂堂正正的皇后,我要给我儿子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的生活和至高无上的权力,让他不受任何人的摆布,这些,你给不了我,只有萧绎才能给我”
该怎么去形容郑道昭此刻的表情呢,从无所适从到逐渐冷静,他深深看了一眼萧含贞,眼神没有一丝温度,不发一言,转身迈入了光明里。
天光大亮,云破日出,阳光驱散了阴霾,却挥不走他心中的黑暗。
仇恨犹如一粒种子般深深扎根在了他心间,疯狂吸收主人的不甘愤怒难过痛恨,逐渐长成了苍天大树。
“来人,把夫人的金创药拿过来”高孝瓘吩咐了一声,立马有人递了过来,指尖相碰,她皱眉,是连翘。
连翘犹如被火烫了般迅速收回手,低垂了眉目,侯立在旁。
郑子歆面朝下趴在榻上,背上只盖了一条薄毯,肌肤和蚕丝被亲密相触的柔软冰凉让她有些不自在。
“阿瓘,让连翘来吧”
“不用,你退下吧”高孝瓘拔开瓶塞,倒了一点在掌心润开,回头瞅了一眼连翘还未退下,不由得怒道:“你还站着干什么?!”
连翘红着眼睛跑出去了,还撞翻一只花瓶,郑子歆看不见但能听见动静,轻笑:“你干什么发这么大脾气,吓到人家了”
高孝瓘冷哼了一声,将手掌搓热才缓缓替她上药,掀开薄毯,原先雪白的肌肤上处处都是红痕,有几处已经结了痂,有些还是通红通红的。
她心疼极了,下手愈发小心翼翼。
“我打算把连翘嫁出去了,已经物色好了人选,就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方统领,人品相貌没得说,家世也清白没有侍妾……”
膏药的清凉和她掌心的火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带给感官强烈的刺激,郑子歆想起了些不好的回忆瑟缩了一下。
“为什么?”她微微支起身子。
高孝瓘将人又按了下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应该吗?”
语气淡然听不出一丝端倪。
“那也得两情相悦才行,况且她自小陪我长大,感情深厚,使唤起来也得心应手,换了旁人我可不习惯”
高孝瓘笑,指尖在她背上打着转:“你是怕我伺候不好你吗?”
一语双关,郑子歆腾地红了脸,支起身子拍掉她在自己身上作乱的手。
“好了,谁要你伺候了,反正我还想再留她几年”
“那可不行,我都跟人家说好了,庚帖都送过去了”
她起的急,薄毯滑落了也不自知,还以为还好端端遮着呢,其实胳膊只夹住了半边,露出挺翘圆润的□□。
高孝瓘看直了眼,慢慢说着,蹭上去将人揽进怀里,耐心安抚着,手在她的肩头流连。
“不就是一个丫鬟吗?我再给你几个好的,或者,你自己挑?再不济我亲自给你端茶递水也行……”
言下之意就是反正连翘是不能留了。
郑子歆还未答话,房门被人大力推开,连翘冲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奴婢只想一辈子侍奉将军,侍奉夫人,若是让奴婢嫁人,奴婢宁愿……宁愿一头撞死在这儿!”
侍奉将军,侍奉夫人,这话初听起来没毛病,可她是自己的人,头一个想到的却是高孝瓘?
聪慧如郑子歆,慢慢觉出了一丝不对劲,从她怀里起身,高孝瓘贴心,替她披了一件外袍。
她唇角挂上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
“起来说”
连翘不起,还是保持着以头抢地的姿势。
“夫人准许,不让奴婢嫁人,奴婢就起”
第112章 分歧
“理由?”她唇角轻轻勾起一丝弧度, 似在笑, 可高孝瓘却觉得大为不妙,身旁这个人是在生气了。
“歆儿……”她想插话赶紧把连翘打发出去免得她再说出什么令她不高兴的话,这样急切落在郑子歆耳里反倒多了几分遮掩。
“你闭嘴, 难不成她不想嫁人还跟你有关?”
夫人生气了,夫人说什么都是对的, 夫人的话就是圣旨,高孝瓘把嘴巴死死合上了, 反正她问心无愧。
她既然敢来, 那么就是做了万全准备的,陪伴郑子歆一同长大的四人陆英已死, 茯苓白芷远走他乡,只余她一个,夫人看似冷漠无情,实则重情重义,不会对她痛下杀手的, 大不了就是一走了之,而留下她则多了一个知根知底的亲信, 也能有人贴心伺候将军,何乐而不为?
“是”连翘鼓起勇气抬起头,目光在高孝瓘身上流连许久才缓缓迎上她的眼神。
还是一如既往的空无一物, 只是那脸上浮起了一抹似笑非笑。
她硬着头皮接着往下说:“奴婢对将军的心思就如同夏淼对夫人一样,夫人既能容的下夏淼为何不能容下奴婢……”
那一丝笑意也飞快消逝不见了,眼角眉梢挂上了冷意, 高孝瓘同样脸色冷下来,唰地一下起身,想动手又觉得打女人不妥,忍了又忍,作罢。
从未有人将夏淼的心思挑的这么明白直接过,她一是吃味,二是她为歆儿而死,怕她心怀愧疚,众人一直瞒着不敢告诉她,却被连翘几乎一语道破,她怎能不恼!
“来人,把她拖出去,从今天起不许再……”
“慢着,让她把话说完”郑子歆倒是不疾不徐的,高孝瓘想去揽她肩头,被人轻轻避开了。
“夫人!”她急了,去掰那人肩膀,“你难道不相信我吗?”
“不是不信你,就因为太过信任你,所以你说的一切我都没有怀疑过,哪怕有疑惑也会想,阿瓘这么疼我,不会瞒着我的,结果呢?”
郑子歆反问,逐渐攥紧了身下被衾,咬着唇的样子实在太过于让人心疼。
“对不起,夏淼的事我待会儿再跟你解释,但是眼下,这个女人挑拨离间,不能再留在你身边了”
高孝瓘以头抵了她的额头低声道,拿起悬挂在床头的宝剑利刃出鞘,闪过一道寒光。
以为提起夏淼的事郑子歆会有一丝恻隐之心,却不知这是高孝瓘的大忌,她不会像郑子歆那样心慈手软,战场上雷厉风行惯了,她不会留任何隐患在歆儿身边,陆英就是个教训。
该杀不杀,必受其乱。
“将军!您就一点儿都不念旧情吗?!好歹……好歹奴婢也伺候了将军一场……奴婢不求名分……只求……只求夫人能留奴婢在身边……能让奴婢偶尔见到将军就此生无憾了!”
见她动了真格,连翘才知满盘皆输,跪在地上梨花带雨,好一个我见犹怜。
可惜高孝瓘丝毫不为所动,倒是郑子歆松开攥紧被衾的手指,一片青白。
她似是累极了,嗓音极轻:“够了,都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场景多么像小三找上门来以死相逼要挟原配给她一个平起平坐的机会,丈夫为了掩人耳目拒不承认,甚至还大动肝火要杀人来自证清白。
晚八点档的狗血肥皂剧如此真实发生在了自己生活里,被爱人隐瞒,被姐妹背叛,相识时间虽短却至情至性的夏淼,诸般情绪百转纠缠在心头,郑子歆只觉得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连翘以为事情有转机,喜道:“夫人若开恩,以后连翘一定……”
“将军有件事说对了,你,确实不能留”郑子歆冷冷打断了她:“拿着你的卖身契自己去寻出路吧”
喜欢一个人确实没有错,但别有用心利用夏淼来激起她的同情挑拨她们关系就是大错特错了。
若她是生在这个时代的女性可能会忍了这口气,毕竟连翘是她的亲信,知根知底又好操控也不会与她争宠,可她不是,她要的从来都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连翘一张脸血色尽失:“夫人……你……”
高孝瓘收剑入鞘,不想再看这个女人一眼,歆儿平时喊她阿瓘极亲昵,现在淡淡一句将军已经让她的心悬在了半空,不上不下,难受的紧。
“来人,把她拖下去”
连翘挣扎起来,被人牢牢梏住了肩膀,她还欲再争辩几句,黑衣人下手毫不留情,直接捂住了她的嘴巴往外拖去。
门阖上了,留给她们一片静谧,高孝瓘知道,她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她试图拉着她的手被人不着痕迹闪开了,她咽了咽口水,换了个姿势几乎跪坐在了她榻边。
“夫人信我,我并没有和连翘做过任何出格的事”
她一手指天,信誓旦旦,措辞坚定。
一想到她被囚禁受尽折磨的那么多天里,这个人正在享受另一个人女人带来的温柔,纵使她没有任何回应,她还是觉得意难平,多少被宠出了些娇纵性子,于是出口也毫不留情。
“非要做了才是出格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是她单方面的,我并没有任何回应,你知道我,开窍晚比较迟钝,当初与你也是废了好大的功夫才走到今天,怎会做出不利于我们感情的事?”
这解释多少有些苍白,高孝瓘的脸上也有些疲倦,不过她看不见,让她更伤心的是另一桩事。
欺瞒夏淼的死因,甚至骗她还活着,只是被君迁子带走了。
“好,连翘的事暂且不表,你们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夏淼的事你怎么解释?”
她要个道歉要个说法,高孝瓘的脸色却一下子灰败了下来,低低道:“夏淼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比她和别人的清白还重要。
向来战无不胜的将军感到了深深的挫败。
郑子歆点头:“是”
是很重要的朋友。
“比我重要”几乎是自嘲了,高孝瓘苦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心口:“知道为什么不告诉你吗?就是因为怕她在你心底有一席之地”
除了爱能让一个人记住另一个人,愧疚和恨也可以。
现在她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仿佛全身的力气一瞬间被抽离,郑子歆眼前黑了一下,用尽全力一字一句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真自私”
“是,和豁出性命救你的夏淼来说我确实很自私,所以她死了能陪你走过余生的人是我,我有时候甚至自私到别人多看你一眼都不行,想把你藏起来你是我的,只能是我一个人的,我不想你下半辈子都活在对夏淼的愧疚中,在战场上我的命是许多兄弟们救下来的,有的替我挡了刀有的替我挡了箭,这些年我始终活在没能保护好他们的愧疚里,我想,这种感觉是相同的,我不想你午夜梦回翻来覆去时亦是这些感受,会很难过”
她说的平淡,可字字揪心,郑子歆逐渐揪紧了身下被衾,指尖泛出了青白。
“再说了,你就没有瞒着我的事吗?”她轻飘飘一句反问,盯紧了她的表情,不放过一丝一毫回应。
指尖失去了力气,被衾被揉成皱巴巴一团,灼热视线落在脸上,她还能说什么,该坦白的都已经坦白过了,难道要跟她说自己是穿越过来的,并不是真的郑子歆,真正的郑子歆早在九岁那年就已经死了?
她别过脸,咬紧下唇:“没有”
高孝瓘眼里流露出一丝失望:“好,没有,天色已晚,你早点休息”
说罢,起身离去,郑子歆并未挽留,在她离去后的黑暗里慢慢红了眼眶。
走出她的房门高孝瓘就一拳击在了庭院中的梨树上,她纯是发泄,并未用内力,树桩上凹陷出一个拳印,纷纷扬扬的梨花落满了她肩头。
好一个没有!
深闺女子,郑家书香门第最重礼义廉耻,为何第一次接吻,第一次肌肤之亲时她如此驾轻就熟,连她都是经过琢磨之后才能后来居上。
为何她能如此轻易就接受自己喜欢女子的事实,连她都是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后才最终接受了现实。
她怀疑过揣测过试探过,因为爱她最后不了了之,在这个深夜里,被压抑住的怀疑无限滋生疯长,苍天大树般沉甸甸压在了她心头。
如果是敌人,她有诸般手段逼她开口,可是她不能,那是她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儿,不舍得她有一丝一毫难过,光是看她蹙眉咬唇就心酸到喘不过气来了。
高孝瓘松开手,骨节鲜血淋漓,她只能以这种方式来泄愤。
萧含贞盯着面前这碗黑漆漆的汤药已经有个把时辰了,放在桌上的拳头松开了又握紧,终是端了起来,刚放到唇边就听见宫人拖长了声音禀报:“陛下驾到——”
手一抖,汤药洒出来少许,惊慌失措之后她迅速起身将汤药倒进了窗前的盆景里,然后理了理衣裳,面上端出一丝笑意来,盈盈拜倒。
“恭迎陛下”
萧绎惊异她今日不再冷面相对,心下妥帖,赶忙扶起了她:“姐姐这是做什么?”
“如今你是一国之君,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萧含贞低着头,颇为顺从,任他拉着自己的手落了座。
萧绎大喜,以为是自己的真心终于打动了她,看着她低头时露出的那一截雪白颈段有些心猿意马。
“既如此,那你可愿听朕的”
她抬眸缓缓迎上他的目光,那里面燃着一个男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渴望,野心勃勃,她弯唇笑了。
“愿意”
萧绎喜出望外,大声叫好:“好!来人,布菜,朕今日要与贞妃把酒言欢!”
萧绎是个极自负的人,好大喜功,登基之后更是无法无天,当场拍板定了封号,怎么拟圣旨那是内务府的事,当夜留宿朝露宫不表,满朝文武皆惊。
第113章 不悔
北齐与南梁以长江天险为界, 江北为齐, 江南为梁,而江州则是长江边防第一重镇,以段韶段老将军为统领盘踞了数万水军, 更有北齐最大的船坞也在此处,一江之隔就是南梁建康, 可谓重中之重。
今日,江面上数艘战船一字排列开来, 旌旗烈烈, 斗大的齐字迎风招展,众将士盔甲齐整, 队列严明,鸦雀无声。
为首一老将,须发皆白,目光却坚毅平稳,背脊挺的笔直, 手紧紧按住腰间的红缨刀,精神矍铄。
三军列阵已有个把时辰, 江面上云开雾散,毒辣辣的太阳光笔直地射下来,多少有些口干舌燥, 他还是纹丝不动。
“将军,这监军好大谱儿啊,咱们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了, 到底来不来也不给个准话儿,不如就让弟兄们散了去操练吧?”
副将低声道,被段韶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不敢多言。
再次来到江北的郑道昭摇身一变成了监军,没人知道他给高殷的奏折里写了什么,就连郑羲都讶异这孩子怎么突然开了窍要致仕,不过于郑家来说这倒是好事一件,因此也就随他去了。
“来,郑大人请,薄酒一席,全当做为郑大人接风洗尘了”段韶摆出东道主的架势,客气有礼,郑道昭倒也不好推辞了,酒过三巡,他还是挥手屏退了众人。
“陛下的意思,是想与南梁开战”他单刀直入,直切主题。
段韶一愣,手里的酒樽放在了桌上,皱眉道:“不妥,水军训练不过一年有余,远比不上南梁装备精良,又有作战经验,天时地利人和,无一占优,不能开战,战,必败”
郑道昭目光炯炯,暗含了一丝森然:“这是陛下的意思,段将军是要抗旨不遵吗?”
“师出无名,既是陛下圣裁,那么请大人拿出圣旨,不要在这打哑谜危言耸听了”
郑道昭笑,将他面前的酒樽斟满:“还是将军忠心为国,下官不过是替陛下探探将军的口风,圣旨自然是没有的”
他主动下了台阶,段韶也不再追究,二人复又推杯换盏起来,酒过三巡,夜色已深,亲兵扶着段韶出了营帐去安寝,原本醉的不省人事的老将军忽然间精神抖擞,眸如寒星起来。
“盯紧那个郑监军,看他到底要耍什么花样儿”
“是”
一连几日,郑道昭都闭门不出,说是江面上风大又颠簸极为不惯,段韶派了军医去看也没觉察出什么异常就随他去了,且说这一日日常巡逻,派出去的小队到夜深还未归港,整个码头开始戒严,灯火通明,一级战备。
听到动静,郑道昭才从营帐中迈出来,随手扯住一个传令兵问他怎么了,那人道江面戒严,郑道昭没再多说什么,放他去了。
十日前,江南。
正是多雨时节,雨打繁花飘零,檐上雨水沿着青砖滴落,在屋檐下汇成娟细的河流。
有客对坐,刚谈的已经谈完了,访客还是不肯露出真面目,一袭黑袍从头裹到脚。
“先生所言字字珠玑,于天下大势也分析的头头是道,下官深感佩服,只是不以真面目示人,如何叫人信服”
来人淡淡起身,语气平稳:“机会稍纵即逝,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大人想清楚”
数十人的巡逻小队连同物资辎重船只一齐消失不见了,消息传到京城今上震怒,下令过岸严查,这是老虎嘴边拔毛,是可忍孰不可忍。
而这消息自然不是段韶报上去的,此时他大为光火,额角青筋暴起,一拳砸在了几案上,木屑纷飞。
“去,把郑监军给本将军叫来!”
是叫不是请,郑道昭被推搡着进来,他抖了抖袍子,一脸淡然。
“何事?”
“你究竟是何居心?!”
挑动两岸战火,于齐国又有什么好处?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段韶看着这个瘦弱的年轻人,百思不得其解。
“生为齐国人,自当忠君爱民,陛下的居心自然就是我的居心”
皇帝陛下能有什么居心呢,那自然是一统天下,百川归海。
段韶叹了一口气,示意放人,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最好不要有什么别的居心,居心叵测者,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那是自然”郑道昭头也不回地迈出了营帐。
三日后,南梁使团前来交涉,宴变,南梁使团数人被当场斩杀,段韶震怒不已,出手阻拦,腹中绞痛,唇角溢出鲜血,摇摇欲坠。
郑道昭捡起地上掉落的长剑,刺进他的胸口,尔后反手刺进自己的肩胛骨里,疼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长剑当啷一声落地,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快……快来人……段将军被南梁使团的人……谋杀了……”
当他苏醒后,天下大乱,战火燃遍了大江两岸,北齐水军失了主心骨,气势一落千丈,在南梁的猛攻之下,陷落了好几个州府,江州也危在旦夕。
听完小兵的禀告之后,郑道昭竟然长长松了一口气,唇角浮起解脱的笑意。
“扶我起来,我要给陛下上书”
高殷正在焦头烂额无人可用时,郑道昭的一封奏折简直解了他燃眉之急,他大喜过望之下,连发三道圣旨给高孝瓘,官复原职,统领天下兵马,为北齐水军统领,即刻赴任,务必要破敌千里,直捣黄龙。
圣旨是郑子歆接的,送走传旨的公公后,她苦笑了一下,吩咐下人:“把圣旨放到书房里,等爷回来自己看吧”
自从那次大吵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不冷不热,郑子歆心结未解,高孝瓘心有疑窦,两个人已经许久不曾同过房了。
高孝瓘整日在外奔波,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偌大的渤海郡公府连翘一走,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郑子歆从心底生出了一股无力感,又反复病了几回,烧的迷迷糊糊的时候,偶尔能感觉到那人来过,将微凉的掌心贴在她的额头细细摩挲,梦醒时分又剩她孤身一人了。
回府见到那几道圣旨的高孝瓘一言不发,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地拿起来几下就撕了个粉碎,娟黄的布屑飞的到处都是,可把陈将军下了个半死,他跟着高孝瓘时日最长,一同征战又卸甲归田,最是了解她心意,抓耳挠腮了半天还是转头跑向了郑子歆那里。
高孝瓘在书房中枯坐了一夜,面前是摊开的一张江北布防图,旁边放着她的尚方宝剑当做镇纸,盔甲擦的铮亮,是郑子歆命人送过来的。
她的意思不言而喻,而高孝瓘手里却把玩着她送的面具,脸色阴晴不定。
君迁子的话言犹在耳:“子歆的病不能再拖了,七夜昙花花期在即,必须马上赶往长白山”
她唰地一下起身,拿起宝剑正欲出门,房门嘎吱一下被人打开了。
是郑子歆,一身素白衣裙,薄施脂粉,遮掩了些憔悴,手里拎着个食盒。
“听下人说你已经一天水米未进了,来送些吃食”
她低垂着眉目淡淡说完,不等她回答,想将食盒放在桌上却忽略了自己与桌面的距离,手里一松,幸亏高孝瓘手疾眼快稳稳接住了。
这是半个月来她头一次主动找自己,高孝瓘将食盒放在了桌上,瞧着她不冷不热的神情,再想想夹在其中情义不能两全的自己,心下黯然,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期盼道:“留下来,陪我吃个饭吧”
郑子歆退后一步,摇了摇头:“圣旨已下,行礼我已经帮你整理好了,还是早些出发吧”
高孝瓘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你也希望我去是不是?”
郑子歆别过脸,避开她几欲喷火的目光:“我知道,陈将军说的对,你是九天翱翔的雄鹰,不该为我折断羽翼,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放屁!老子愿意卸甲归田那是老子的事,和你半分关系也无!别人不明白你也不明白吗……”在她面前头一次骂人,郑子歆慢慢红了眼眶,见不得她落泪,高孝瓘的语气又软下来,带着一丁点儿无奈的,长叹了一口气。
“歆儿啊歆儿,你让我拿你如何是好?”
一头是江山万民,一头是夫人性命,两边都举重若轻,她从军的初衷是护佑黎明百姓,海晏河清,爱上她的初衷是护她一世长安,初心自始至终从未变过,变的是动荡不安的时局。
无论割舍了哪一头于她来说都是剜心之痛。
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希望自己是个平凡的普通人,不为功名利禄所累,不出生在皇家贵胄,做自己想做的事,和恩爱之人白头到老,肩上的责任仅仅只有保护爱人照顾老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骑虎难下,备受煎熬。
“你一直觉得你是为我好我就该感念你吗?你从不考虑我的想法,在邺城的时候是,在延州的时候亦是,夏淼的事……”
“算了,不提这个了”郑子歆吸了吸鼻子,将泪意逼回去,带着浓重的鼻音道。
“你如果真的喜欢我,把我当你夫人看就应该尊重我的意见,我希望我的夫君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受万众景仰,百世流芳,我不伟大,我也有私心,我的私心就是如果天意如此不能让我陪你走完这一生,那么史书上也应该有我的名字,兰陵王妃,郑子歆”
风吹乱了地图,翻过书页,一室静谧里,高孝瓘颤抖着嘴唇,看着她摸索开门离去,下人在门外候着,当阳光洒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忽然追了出去,一把将那人拥进怀里。
从背后,紧紧抱住她,收紧手臂,紧一点,再紧一点,将炙热的话语洒在她耳畔。
“不,我不会让你走,我了解你,我若不同意你定会做傻事,我去,我去江北就是了,你不要难过,陪陪我,陪陪我”
被人全心全意拥抱在怀里的感觉既温暖又悸动,郑子歆回转身埋入她怀里,阖上眼,蹭了蹭。
“阿瓘?”
“嗯?”
“此生不悔遇见你”
第114章 尽欢
十日前, 他去天牢探望重伤的高孝瓘, 那个人一身囚服躺在稻草堆里,从上方天窗射进来的光线有些耀眼,她微微抬起手遮住眸子, 就听见牢门锁被人啪嗒一声打了开。
“你来干什么?”
她奋力支起身子,一身血污仍然遮挡不住锐利的眼神。
“来探望王爷”元钦缓缓道。
“哦”高孝瓘淡淡应了一声, 复又躺了下去。
和他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她讨厌他看子歆的眼神, 那种掩饰不住的恋慕和她同出一辙。
“王爷就不想知道子歆怎么样了么?”
高孝瓘顿了一下, 揪起一根稻草放进嘴里衔着,有些漫不经心的。
“她很好”
只要她在一天, 高洋就不会对子歆怎么样,这是她放弃荣华富贵甚至宗室身份争取来的结果,况且现在的她应该在郑府,比留在兰陵王府安全的多。
经过她此次带兵围城大闹金銮殿后,宫中也有流言散播出去, 那些本就被高洋狎戏过妻女的大臣自然站在了她这边,在百姓眼中高洋是个昏庸无道残暴不仁奸淫好色的君王, 而她则成了有情有义敢作敢当的王爷。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显然是高洋不愿意看到的,但他不得不顾及一下民心所向, 一连罢了数日早朝,甚至在郑羲杨愔的极力主张下将她秋后问斩的旨意改成了关押候审。
“王爷如此笃定?”
想到那一日的凶险他就心有余悸,若是自己再晚去一刻……
他不敢再想, 但当他抱住子歆的时候,天知道他有多希望时光能停止流转在那一刻,可是这个人凭什么就能轻而易举拥有他想得到的一切,明明是他先遇到子歆的啊,上天真是太不公平。
“我不光笃定这个,我还笃定子歆不会喜欢你的”
这个二皇子心机深沉,步步为营,笑面狐狸,她可不像子歆那么心软善良,当下就针锋相对地顶了回去。
元钦反唇相讥:“那你又怎么笃定她会喜欢你?”
“因为她是我的女人”
高孝瓘微微眯上眼,似在回忆那一幕幕活色生香,轻飘飘吐出的一句话却让元钦眼里欲喷出火来,缓缓攥紧了拳头。
“北齐与西魏终有一战,你我之间也是”
“随时恭候”
元钦冷哼了一声:“你能不能从天牢活着出去还不一定呢”
哼,走着瞧吧。
高孝瓘也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既然敢做那么她一定是做了万全准备的。
公元560年,梁孝元帝去世,其四子萧绎继位,建都江陵,一改孝元帝休养生息的政治策略,穷兵黩武,远交近攻。
公元561年,西魏权臣宇文泰拥立二皇子元钦为帝,改国号北周,建都长安,为推崇胡化运动复姓拓拔,是为北周元年。
江山风云变幻,朝堂跌宕起伏,三国鼎立之势已经形成,在夹缝中风雨飘摇的北齐内忧外患,在这种局势下,高孝瓘终于迎来了自己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她从阴暗的天牢迈出来的那一刻还有些许不习惯,拿手遮挡住了刺眼的阳光,有宫人半是恭敬半是惧怕的请她去更衣。
她本想扯出一个笑意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看起来颇有几分狰狞,宫人微微发着抖,低下头不敢看她。
“将军这边请”
被削了爵位从宗室中除名,她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小小的车骑将军,还是段韶杨愔等人极力争取来的结果,当日写信给段韶请他伪造军情柔然进攻幽州没想到真的变成了现实。
只不过对象从柔然变成了南梁与北周。
“明日就出征了,你不回家看看么?”
斛律羡与她坐在城楼上喝酒,一轮明月撒下清辉,远处灯火通明,近处却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唯一的光明来自瞭望塔上的火把。
一片霜雪落在了她肩头,高孝瓘轻轻拂去。
“不去了”
“怎么不去,她可是还在等你”斛律羡仰头灌下一口酒,凛冽的酒液顺着喉结滚动滑了下来。
他擦了擦唇角,侧眸看着她也灌了一口烈酒没回话,眼神似透过这浮华人间灯火阑珊处,看到了那心心念念的人儿,微微弯起唇角。
“国将倾覆,何以为家,待我打一个太平盛世给她看”
“呵”斛律羡冷笑一声,“你又来了,冠冕堂皇一套一套的大道理死多,明明就是不敢回去见人家”
“哎我说你这个人……”她抬脚欲踹,那人已经轻飘飘离地三丈远,夜空
“他俩来干嘛?不见!”高洋有些不耐烦,怒气冲冲的。
想到杨愔的叮嘱徐公公还是硬着头皮道:“说是有要事相商,还请陛下听一听”
“这两个老东西……”高洋还欲发火,叶上殊轻笑道:“既是深夜进宫,想必有要事相商,陛下还是听一听罢”
高洋脸上仍有怒意,却还是耐着性子挥了挥手,示意他将人请进来。
徐公公哎了一声,忙不迭去请,杨愔与郑羲早已候在殿外了,进去之时郑羲低声道:“如何?”
徐公公摇了摇头,示意他什么也别说,两人对视一眼,眉头锁的更深了。
“参见陛下”
“有话快说”高洋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免礼平身。
郑羲看了一眼侍候在侧的叶上殊,恭敬道:“臣等与陛下有军国大事相商,叶国师在此恐怕多有不便”
高洋冷哼了一声,有些不耐烦起来,“叶国师也是我朝中大臣,如何听不得了?你们有话就讲,没话就滚”
郑羲退下来冲着杨愔使了个眼色,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了,以免惹怒陛下,这些年来都是如此,察言观色,战战兢兢。
而杨愔咬了咬牙,还是硬着头皮道:“近日京城中多名女童失踪,京兆尹已接到数案来报,臣想是不是派人彻查一下此事,以免引起人心惶惶”
“是啊陛下,时疫还没结束,又有女童接连失踪,京中人人自危,风声鹤唳,若是朝廷再无作为,恐怕会寒了百姓的心啊!”
两人言之凿凿,句句属实,一派忠君爱民之心却惹的高洋勃然大怒。
“什么叫无作为,朕养你们是干嘛吃的?!赈灾款也拨了,救济粮也发下去了,这帮刁民还想怎样!若不是兰陵王拦着,朕早就赶尽杀绝了,杜绝时疫流传,以绝后患!”
“你怎么会到齐国来?”等街上人群都散尽后,她才又回到了茶楼坐下,眉间还有一缕忧色,看着不由得想让人替她抚平。
元钦的视线一直胶着在她身上,眼前女子出落的亭亭玉立,眉目温婉清丽,气度不凡,出淤泥而不染,乌黑的发衬了雪白的衣衫,有那一刹那让人觉得似误入凡尘的仙子。
直到她问话,元钦才轻咳了一声回过神来,“来跑商嘛,顺便也来见见你”
恐怕跑商是假,来见她才是真吧,郑子歆也没戳破,微微笑了一下,“现在生意做的倒是挺大的”
“多亏了你”此话倒是不假,元钦的目光灼灼,她如何感受不到,微微偏了头避开灼热的视线。
“我很好,谢谢关心”她还是和当年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元钦苦笑,觉察到她有去意,又道:“刚刚那个病例你怎么看?”
说到正事,郑子歆才又松了一口气,语气也沉重了下来,“不怎么好,我让那孩子父亲每日用烈酒替他擦拭全身降温,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元钦微皱了眉头,“连你也不知是何病症么?”
“有一些头绪,但无法确定”如果真的是她猜测的那样的话,恐怕事态就要失控了,一想到此她有些坐立难安起来。
“我得也回去了,改日再聚”
“等等”元钦也起了身,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我就住在城东的驿站,有事可以来找我”
郑子歆心底一暖,点了点头,“好,你回去之后记住一定要沐浴更衣,换下的衣服必须烧的干干净净,柴胡汤一剂温水慢服,有任何不舒服一定要马上去看大夫”
她言之凿凿,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元钦自然也都逐字逐句地记在了心里,“你路上小心”
“这么晚了,你干嘛去了?”还没迈入王府,就在门口遇上一人,高孝瓘解鞍下马,微皱了眉头问道。
郑子歆顿住脚步,此刻听见她的询问竟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但她心里存了事也是片刻耽误不得,只得匆匆道:“出去游玩,我还有事,就先不奉陪了”
“等等,近日京城里乱的很,你别老往出去跑”高孝瓘上前一步,想要拽住那人衣袖好好说几句话,还未触及就被人一把甩了开来,说是避如蛇蝎也不为过。
她顿时就有些恼怒起来,“夜不归宿,我还说不得了吗?!”
“王爷莫生气,姐姐待在府里左右也无事,许是回家探亲了呢,只是下次出门可得给王爷知会一声,不然他可是牵心的紧呢”
从她身后的马车上下来一人,小怜扶着柳如是莲步款款,挪到了她身前,一股香风扑面而来,脂粉味让她微皱了眉头,而这暗讽她不守妇道的话,以及两人深夜携手归来的情景,也让她心下一凉,唇角就勾起了冷笑。
“陛下!”高孝瓘将头深深低了下去,内心焦急但语气仍是不卑不亢的,“多谢陛下抬爱,但此举恐怕不妥,子歆是臣的结发妻子,臣与她……恩爱甚笃,不想寒了她的心”
高洋哈哈大笑,有些不以为意:“朕知你喜欢她,但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寻常事,子歆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想必也会体贴你的,你若是怕她生气,那朕就下一道圣旨……”
让高洋下圣旨那还了得,这侍妾就是非收不可了,还是五十个……想想子歆的脸色她就觉得脖颈一阵寒意,赶紧打断了他的话。
“陛下请收回成命,臣忠君爱国乃是本命,并不需要这些赏赐,更何况陛下已经赏赐的够多了,臣受之有愧”
“大胆!你敢抗旨不成?!”高洋也动了怒,唰地一下起了身,满面怒容。
身边依偎着的女子也起了身,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慰着他的胸膛,柔声劝道:“陛下消消气,可别气坏了身子”
高洋从前是个极为内敛的人,很少发火,尤其是对他们这几个侄子,她心中涌出一丝凉意,便也就这么跪着,迎接他的怒火,一声不吭,打算抗旨到底。
“高孝瓘,搞清楚你现在的身份,位高权重的兰陵王怎可无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是郑子歆逼你这么做的,这个妻子不要也罢!”
高洋怒不可遏,啪地一声摔碎了手边茶盏,碎瓷划过她的脸颊,脸上一凉,心沉到了冰窟窿里,她抬眸望他的那一眼里有不可置信有不甘也有失望透顶,最后低下头的时候闪过一丝寒意,语气也冷了下来。
“陛下从小看着臣长大,岂能不知臣的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陛下若是执意要发落子歆的话,就连臣也一起发落了吧”
“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吗?!”高洋快步迈下来唰地一下抽出了悬挂在壁上的宝剑,架在了她脖子上,凉意浸透肌肤,剑刃抖动的时候有微微的刺痛
第115章 兵符
“自己动手, 丰衣足食”
她还有的选吗?
——
萧含贞将剩下的荔枝用篮子装了, 亲自给萧绎送过去,在上元殿徘徊了片刻,萧绎要留她用膳, 若搁平时她打死也不愿留下来,今日却一直逗留到了酉时才归, 萧绎龙颜大悦,又赏赐了她许多东西, 临走时有大臣觐见, 隐约听见什么:长江以北有异动。
萧含贞皱了眉头,北齐?北齐能有什么动作?
不知不觉间已经偏离了回宫的路线, 宫女轻声提醒道:“娘娘,太医院到了”
萧含贞猛地抬头,青灰色的牌匾映入眼帘,斗大太医院三个字古朴工整,她正欲抬脚离去, 却猛地想到了一桩事,脚步顿了顿。
“你先回去吧, 本宫到处转转”
“这怎么行,皇上吩咐了寸步不离……”宫女急道。
北齐与南梁以长江天险为界,江北为齐, 江南为梁,而江州则是长江边防第一重镇,以段韶段老将军为统领盘踞了数万水军, 更有北齐最大的船坞也在此处,一江之隔就是南梁建康,可谓重中之重。
今日,江面上数艘战船一字排列开来,旌旗烈烈,斗大的齐字迎风招展,众将士盔甲齐整,队列严明,鸦雀无声。
为首一老将,须发皆白,目光却坚毅平稳,背脊挺的笔直,手紧紧按住腰间的红缨刀,精神矍铄。
三军列阵已有个把时辰,江面上云开雾散,毒辣辣的太阳光笔直地射下来,多少有些口干舌燥,他还是纹丝不动。
“将军,这监军好大谱儿啊,咱们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了,到底来不来也不给个准话儿,不如就让弟兄们散了去操练吧?”
副将低声道,被段韶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不敢多言。
“把将军的兽面锁子甲拿上,穿在里面可以保暖又能防身”
郑子歆指挥着下人收拾东西,面面俱到,就差从头裹到脚了。
高孝瓘抚额:“夫人,江北炎热,用不着那个”
“哦……”她应了一声似有些失落:“那把那个轻薄的刺狸甲拿上吧,还有驱蚊的药水多拿些,伤风腹泻的药丸也拿些”
“营中有军医”
——
终于,高孝瓘吹息了烛火。
“睡吧,我守着你”
郑子歆阖了眼,迷迷糊糊又听见她嘀咕了一句:“对不起”
她也有些朦朦胧胧的:“阿瓘?”
“嗯?”
“我讨厌你”
高孝瓘笑了,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睡吧”
一夜无梦,清早醒来时身旁已空无一人,郑子歆睁眼良久,脑袋还是晕晕沉沉的,身子也虚乏无力,她知道昨晚是太放纵了些,按理应当再躺会儿的,可她还是硬着头皮坐了起来。
高孝瓘在暗卫中替她挑了一个贴身侍女,足够忠诚又身手不凡,没有名字只有编号,叫小五。
梳洗的时候,郑子歆漫不经心问了一句:“将军呢?”
“天不亮就走了”小五如实回答。
郑子歆不无意外,“请陈将军过来”
公元564年,齐与南梁水军交战于牧野,大败而归,伤亡过万,数百船只辎重被毁,南梁水军一鼓作气深入长江腹地,接连攻克沿岸重镇,于三月初八夜火烧江州,城中无一人生还。
齐军节节败退,战线收缩至江北腹地扬州,前天下兵马大将军兰陵王高孝瓘临危受命,率渤海数万亲兵南下抗敌。
草原。
忙碌了一天的猎户刚刚回到栖身的茅庐,上空盘旋的海东青就降落了下来,他伸手一招,那畜生颇有灵性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北地风大,积雪还未消融,猎户胡子拉碴的脸上还沾了霜雪,呼出的热气很快在半空中化成白雾,戴着脏兮兮皮手套的手轻轻抚了一下海东青背上的毛,眼神落到它足背上的时候,就挪不开视线了。
这只海东青是延州一战后,故人所赠的战利品,性格凶猛又识途,古时常用来传递机密文件。
故人曾如是说道。
不消片刻,茅庐亮起的火光又熄灭了,猎户牵着马从屋后走出来,配上有些陈旧的鞍具,再理了理鬃毛,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江北。
战事一触即发,扬州城也不复往昔的繁荣昌盛,白天关门闭户,大街小巷都有官兵往来巡逻,只有到了夜晚,秦淮河上才有些许声色,也是咿咿呀呀的调子,听了让人分外惆怅。
官兵驻扎在北下关,淮水绕城一周,河道水浅,大型舰船进不来,淌渡的话又有暗流,因此也成为了一道天然屏障护佑着整座扬州城。
暂领北齐水军的是扬州太守杨威,这一日早早就登上了城楼,极目远眺,河面上雾气弥漫,什么也看不清楚,他长叹了一口气,免战牌已经悬挂了半月有余,因河道狭窄南梁也只能派出小股部队袭扰,倒还应付的来,就是城中余粮也不多了,大小商户也搜刮的差不多了,老百姓也得吃饭,若逼的紧了再饿死个个把人闹出□□,他这官也就到头了。
“这援军怎么还不到?!”他刚发完火,一巴掌拍在了城垛上,城楼下就是一阵喧哗。
“嚷嚷什么?!去,看看怎么回事?!”
几个亲兵迅速跑下城楼,城外聚集了一大批难民,都是从被占领的城镇逃难而来的。
杨威挥了挥手,不耐烦道:“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扬州城容不下这么多人”
“是!”一队官兵出去赶人,又起了冲突,打伤好几个才压下这场风波。
难民的队伍末尾,站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脸上蒙着面纱看不清真容,只露出一双澈若寒潭的眸子,眼角一颗泪痣平添了些娇艳,这容貌这气度放在难民里实在引人注目,可垂涎的人无不外被她身前两个带刀护卫吓的驻足不前,真正杀过人的汉子眼神如狼般凶狠,仿佛只要他们敢近前一步就随时准备让他们血溅三尺。
等这场闹剧落下帷幕,郑子歆才让陈将军投了名帖,杨威一改刚刚的冷血无情面孔,亲自出城迎接,还安排了接风宴,席间悄悄问她:“兰陵王何时到?”
“王爷有急事耽搁,过些时日自然会来,陈将军”
“末将在”
“给杨太守看看兵符和王爷的亲笔信”
杨威将信将疑接了,待到看见那金漆的虎符时才面色稍霁,眉头仍然皱着不曾松开。
“可眼下……”
“我们的船应该午后就能到,朝廷拨了数百斤粮食应该能撑些时日”
杨威眸中一喜:“那援兵呢?”
陈将军摇了摇头:“说是数万,可我们从渤海征的兵只有五千,还是勉强凑的整数”
杨威“啊”了一声,稍霁的脸色又凝重了起来:“城中所余兵力也不过万余,对抗南梁数十万水军无疑于以卵击石”
光是围城再断了粮道就足以活活困死他们了。
这个道理陈将军如何能不明白呢,他偷偷抬眼看了一眼王妃,还是气定神闲,连日赶路也是神清气爽,只眼底有些许乌青,心底暗叹了一声,还是王妃艺高人胆大,瞒着王爷南下,只不知能有什么好法子才能解如今困局?
“长江的汛期是不是要到了?”郑子歆突然问了一句,倒是让两人喜出望外。
陈将军一拍大腿:“对,我怎么没想到呢,南梁地处下游,咱们把出水口堵住待到汛期淮水水位上涨,一股脑淹死他们那些狗娘养的!”
郑子歆唇角浮起个淡淡笑意:“理是这么个理,但还需从长计议”
“也是,王妃真是奇女子也,巾帼不让须眉果真名不虚传,眼下天色已晚,一路舟车劳顿了,王妃还是先请歇息吧,下官已备好了干净的暖阁……”这谄媚的嘴脸加上止不住在王妃身上流连的眼神真叫人生厌,陈将军撇了撇嘴,将指节捏的嘎巴作响。
郑子歆适时打断了他:“多谢杨太守,本王妃心领了,但值此生死存亡之际,还是应当和众将士患难与共”
“哎王妃言重了,您是什么身份,那些……”他话音未落,帐外小卒进来禀告:“报,大人!军师回来了!”
“哈哈,来得正好!说起来,这位军师还是王妃您的旧识……”
郑道昭掀帘进来,看见自家妹妹浑身一震,旋即皱着眉头问:“怎么你也来了,高将军呢?”
好似很不欢迎她的样子,听着这熟悉的声音,郑子歆并未多想,循声而去露出个浅淡笑意。
“她琐事缠身,过些时日就来”
“胡闹!战场刀剑无眼,你一个女孩子家跑来做什么?!我这就派人送你回渤海……”郑道昭向来和煦,罕见地发了火。
郑子歆愣了一下,也皱起眉头:“怕是不妥,夫君临走前把兵符交于我,北齐铁律,三军将士听候兵符调遣,怕是大哥也不能违逆吧”
“你……”郑道昭一时噎住了,这兵符应该是随圣旨钦赐给了高孝瓘,怎不知竟到了妹妹手里?
难不成真是他让子歆先行,自己随后就到,不应该啊,且不说此人待子歆视若珍宝,绝不会让她孤身犯险,若果真如此的话,兵符也断断不会出现在她手上。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别怪大哥没提醒你,偷盗兵符是诛九族的大罪”
“谁敢诛我九族,我夫君是堂堂兰陵王,当今陛下的亲堂兄,九族之内俱是皇亲国戚,要诛,就连陛下一起诛了吧”
一席话说的杨威冷汗涔涔,他原先还对这个貌美的王妃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此刻被她猛然点醒,才后知后觉这个女人背后有多不简单。
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嫡女,位高权重手握重兵的夫君,哪一个都不是能得罪的起的。
杨威擦了擦额上的汗,正打算打个圆场,小卒突然冲进营帐来报:“报大人,报军师!江面上给咱们运粮的船只被截了!无一人生还,数百斤粮食落入敌手”
第116章 内奸
杨威一屁股瘫在了椅子上, 嘴里嘀咕着:“完了, 这下完了,全完了……”
相较之下,郑子歆与郑道昭就显得镇定多了, 她只是垂下眉目,思索着:阿瓘, 如果是你在此,会怎么做?
“子歆, 听大哥的话, 回邺城去,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出了军营, 郑道昭亦步亦趋,郑子歆则让陈将军带路去了安置伤员的地方,几场大战下来,死伤惨重,廖廖数名军医哪里看顾的过来, 粮草都寥寥无几更何况药草,轻伤还能延缓一二, 伤重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甫一踏入营帐,刺鼻的恶臭就扑面而来,郑道昭的话语戛然而止, 甚至掩住唇干咳了几声,郑子歆倒是面不改色的,只微微皱了皱眉头。
“已经不治身亡的军士还没抬出去吗?”
“实在是忙不过来……”杨威派来的参将也捏住鼻子道:“算上伙头营能动弹的统共也才不到一万人, 还得负责守城,戒严,巡逻……”
“陈将军,让咱们的人帮忙,把已经不治身亡的抬出去埋了吧,轻伤的回家休养,再派人把这里彻底打扫一下,腾出来一块空地,我下午就在这里煎药了”
“是,末将遵命,来人,你,你去那边……”陈将军四处忙碌着,郑子歆也在小五的帮助下开始检查伤患,毫不避讳。
“郑子歆,我以大哥的身份命令你……”见她油盐不进,郑道昭加重了语气。
郑子歆将手从伤兵腕上收回来:“大哥,我还叫你一声大哥是因为我敬重你,朝廷一直未腾出手来彻查段将军遇害的事,王爷却好奇的很,你知道,段将军乃王爷恩师,子歆也很好奇,这么一个足智多谋又素来谨慎小心的统帅,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她说的平淡,郑道昭却瞳孔微缩了一下,面上是亘古不变的稳重:“当日我也在,贼人诡计多端,令人防不胜防,段将军一时不察才会落入圈套为国捐躯,实在令人痛惜……”
“这些话,大哥留着去跟王爷说吧,小五,把我的银针拿来”郑子歆食指按在穴位上,利落地下针,他还想说什么,但此处人多嘈杂,实在不是地方,只得作罢。
听着他离去的脚步声,郑子歆放下银针,轻轻叹了一口气。
“夫人,查到了,当晚参加宴会的共十三人,南梁七人,北齐八人,皆数陨命,活着的只有郑大人与一个参将,而那个参将也在半个月前的一次战役中阵亡了”
郑子歆点了点头,将药材放进石舀里轻轻碾碎,如此天衣无缝如果不是真的是一场意外,那么就是做的毫无破绽不露一丝马脚。
想起高孝瓘的嘱托,她心里沉了沉,微阖了下眸子。
“小五,陪我去城门口走一遭吧”
“夫人,这么晚了……”看着她的脸色,柔和却坚定,小五没再阻拦了,扶着她起身。
“淮水是扬州的天然屏障,没那么容易被攻破,夫人不要太忧心了”小五柔声劝着,一边留意观察着四周,城楼上火把稀疏,守城的官兵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见她来了才勉强提起精神冲着郑子歆行礼。
“听阿瓘说,你也是行伍出身?”郑子歆反问。
小五低下头:“是”
“那依你之见,如今这局该如何解?”
“置之死地而后生”
短短七个字铿锵有力,郑子歆笑了:“不错”
“可扬州已被围月余,弹尽粮绝,士气低落,难”
“所以当务之急需要一场大胜来鼓舞人心”
“夫人是想……”登高凭栏,远处湖面上风平浪静,这样黑的夜也没有月亮,实在是适合突袭。
“叫外面潜伏巡逻的弟兄都撤了吧”她低声说完这句话,随机略略提高了声音:“兄弟们辛苦了,免战牌已挂,想必今夜必无事端,兰陵王府为大家准备了热腾腾的馒头和小菜,吃完回营睡个好觉吧!”
城楼上一片欢欣鼓舞,郑子歆也微微弯唇笑了:“走吧,我们也回去”
“夫人,都安排好了”小五悄悄进来,掩上房门。
郑子歆点了点头,神色有些凝重:“胜败就在今夜,嘱咐陈将军务必小心”
“好,夫人一天一夜没合眼了,休息会儿吧,待会儿有情况了奴婢再来禀报”
郑子歆掩住唇轻咳了两声:“我没事,你去歇着吧”
“夫人,王爷嘱托……”小五加重了语气,见劝不动她,只好抬出了高孝瓘。
“歆儿,你要去也不是不可以,我只有一个要求,照顾好自己,一人之重天下轻,无论什么时候,我要你事事以自己为先,不可掉以轻心,若真的战败,不要逞强,小五会护你周全”
那人语重心长,拉着她的手缓缓诉说,言犹在耳,郑子歆唇边露出了个柔和的笑意。
“好,那你也去歇着吧”
食物是治愈一切伤痛最好的利器,已经一个月没怎么吃过饱饭的官兵狼吞虎咽,很快将满满几大篮子的馒头一扫而空,下饭的咸菜更是连汁儿都不剩,吃饱喝足之后疲惫也减轻了许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话家常。
陈将军嘴里也嚼着馒头,不时插上几句,短短半日已经和这些扬州守军混了个七八分熟。
“哎,听说,郑大人和王妃娘娘是亲戚,你还别说,我仔细瞧了一下,长的是挺像的”
“这大家早就知道了,还拿出来瞎显摆,你说这么重要的战事,兰陵王不亲临却派个女流之辈来这叫什么事!”
“嘘,小点声,郑大人来了”
几个官兵站起来行礼,陈将军咽下手边最后一块馒头起身,看着他挨个慰问负伤的官兵又拿了一些馒头来散发出去,事毕本该回府的他却悄悄踱至了城根。
陈将军抬脚跟上。
郑子歆做了一个梦,梦里下了鹅毛大雪,世界一片缤纷雪白,她与阿瓘登高赏景,却突遭变故,那人松开她的手跌落万丈深渊。
“阿瓘!”她一声惊叫,翻身坐起,额头冷汗涔涔,背后也是湿凉一片。
“夫人”小五掀帘进来,递了一盏热茶:“压压惊,王爷武功高强定会平安归来的”
窗外喊杀声阵天,掌心里的温度让她定了定神:“什么时辰了?”
“回夫人寅时了,还有半个时辰天就亮了”
“外面战况如何?”郑子歆小口小口畷着茶,更担心的却是远在长白山的那个人。
“陈将军已带人围住了敌军,已经是瓮中捉鳖了,至于奸细……”小五摇了摇头:“还没抓到”
“嗯,切莫放跑一个,留一个活口细细盘问”
“是,夫人”
不多时,陈将军派人来报喜全歼敌军,就连杨威都啧啧称奇:“王妃真是神机妙算!”
郑子歆淡然一笑处之。
可有喜就有忧,城中剩余的粮草已不够支撑三日的,“王妃您看这……”
“我的意见是,一鼓作气打他个措手不及,至于如何制定作战方案就是陈将军与杨大人的事了”
“好主意,来人去请郑大人……”
郑子歆出言打断了杨威的话:“不必了,郑大人有别的紧急任务,你们商量吧,全权交给陈将军主理”
“是,末将定不辱命!”
长白山北麓,素来有鬼见愁之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悬崖冰川遍布,一不留神就是尸骨无存。
纵使中原大地早已春暖花开,此处还是北风呼啸,寒冷刺骨,高孝瓘住在山下采药人家里暂且避风,顺便打听七夜昙花的消息。
素来朴素的山民一听她要去北麓寻七夜昙花吓的连连摆手,“不要去,不要去,那个地方呀,邪门的很,每年许多人来北麓寻宝,有的还没上去就死在了风雪里,不信你往前再走一里路,这雪底下埋的都是尸骨”
高孝瓘哈哈一笑,饮了一大碗酥油茶暖身子:“不打紧,这死人我见的可多了”
“贵人若真要去就带上这个”山民让自己的妻子拿了个包袱过来:“带着火种和绳子,还有一些御寒的衣物风帽,不嫌弃再拿一壶咱家自酿的青稞酒暖身子”
破旧的茅屋外风雪漫天,朔风呼啸,里面却温暖如春,她是三日前寻到这里的,这对小夫妻见她孤身一人便收留了她,三日相处下来男的憨厚,女的淳朴,日子虽然穷苦,但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倒是让她深深怀念起了子歆在身边的日子。
拒绝的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高孝瓘起身,朝二人深深鞠了一躬:“实不相瞒,在下此次前来求取七夜昙花实为救爱妻性命,若能得手,日后必定重谢,告辞!”
七夜昙花顾名思义,只在夜里开放,平日里上山的路就不好走,更何况是雪夜里,还没走出几里,风又刮起来,钝刀子割肉般划在脸上,高孝瓘一脚踏进雪洞里,半条腿陷进去又喘着粗气拔了出来,一双手戴着厚厚的裘皮套子也已红肿不堪,她不得不稍稍运转起了内力,才将体内的寒气逼了出去。
据说,七夜昙花在午时盛放,她抬头望了一眼漆黑的天幕以及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唇边溢出一声叹息。
还好没让子歆跟过来,这样的刺骨寒意她如何吃的消,扬州虽危险,可好在身旁也有人护佑,退一万步讲,就算战事失利,也能逃脱,反而是她这里,千钧一发,性命攸关,如果采不到七夜昙花,子歆是活不过这个春天了。
歆儿,等着我。
第117章 大捷
“陛下, 兰陵王此举实在是欺君罔上!行台兵符已赐理应挂帅出征人却不至, 让其王妃一介女流之辈统率我北齐大军,成何体统!还望陛下降罪,不然朝中人人效仿置陛下天威于何地?!置朝廷法度于何地?!”
“是啊, 陛下,前线接连战败, 若再不整顿朝纲严明律法,若不赏罚分明, 恐怕会寒了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的心呐!”
“陛下, 请降罪于兰陵王府!”
“陛下!”
文武百官,跪倒了一大片, 七嘴八舌,无不是在求高殷降罪于兰陵王府。
少年天子沉默不语,殿外御前总管唱道:“天子少师内阁首辅郑大人到!”
这七嘴八舌方才停了,郑羲已经年迈,却依旧步伐稳健, 侵淫朝堂数十年的威仪还在,一室缄默里, 他缓缓行礼:“微臣见过陛下”
“郑卿请起,快,赐座”
郑羲并未落座, 而是转身微微拱手:“敢问诸卿,兰陵王府何罪之有?兰陵王戎马一生,十岁就上了战场, 跟随先帝诛佞臣振朝纲,北周来犯时,身受重伤性命垂危,若没有她的抛头颅洒热血,各位大人何以立足?恐怕江山都危在旦夕,哪里来的闲工夫在此挑拨是非”
“陛下”郑羲遥遥一拜,叩首在地:“臣女三岁学文,七岁出口成章,十岁拜师杏林圣手董奉先师传承医道妙手回春,延州一战,也是她孤身一人北上,救了无数将士性命,只可惜……”说到此,郑羲微微抬头,老泪纵横。
“只可惜……红颜薄命……臣女天生眼疾,不能视物,多年来身体渐弱,与兰陵王成婚数载也没能替皇室开枝散叶……好在王爷不仅是忠勇之人,更有情有义,此番并非临阵脱逃,而是去了长白山替臣女寻续命之药,此药甚是罕见,错过今朝,下次有缘得见就是百年之后了……因此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让臣女暂且领军,静候王爷归来再一统击溃敌军,还边境太平!”
“陛下!”郑羲又是深深一叩首,语重心长,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若如此忠义双全的兰陵王府都要降罪,那才是真正寒了那些义士们的心呐!”
一阵窃窃私语,兵部尚书又站了出来:“陛下,话虽如此,情有可原,但法理难容,况且军国大事岂能儿戏,由一个女子统军挂帅传出去……”
“够了!早在商朝便有妇好挂帅出征平定南境,女子为将并非无例可循,兰陵王妃深明大义高风亮节,身为女子国家危难之际却挺身而出,朕钦佩她!”
高殷下了龙椅,亲自扶了起郑羲:“郑大人教养的好儿女,郑府的大公子也在前线效力,比起其他人纸上谈兵,郑府才是满门忠烈,兰陵王府亦是,朕又岂会降罪”
郑羲刚松了一口气,少年天子的脸上盈出笑意来:“一切还等战事结束后再行决断”
郑羲刚松的一口气又悬在了心头上。
“王妃,与王爷约定的日子已经过去十天了”数月苦战,纵使事先与高孝瓘推演过战事,却依旧有所料不到之处,各有胜败,僵持不下,城中早已弹尽粮绝,郑子歆带着人食野草挖树皮才堪堪坚持下来,不至于饿殍遍地。
陈将军身上也负了伤,一条胳膊吊在胸前,放下剑单膝跪地道:“请王妃娘娘与末将一起从北门撤离!”
郑子歆端坐在中军帐前,一身戎装穿在身上有些宽大了,但好在虽文弱却自有风骨天成,似枝头染雪的寒梅。
“兰陵王府岂有不战而退之理,往后就是大齐的锦绣江山,绝不能将数万百姓的性命践踏于敌军铁蹄之下,传令下去,若有逃兵,杀无赦”
她向来温和,但非常时期,也不得不使出铁血手腕了。
“可……可王爷曾言,坚守三月已是强弩之末,若是他还未携援军归来,那么就让末将带着您先撤!”
“不必多言了,我们能撤,这满城百姓能往哪撤?若是王爷在,也绝不会苟且偷生,我自与她夫妇同心”
江南的梅雨季来的又快又急,接连半个月暴雨滂沱让本就胶着的战事雪上加霜,整座扬州城俨然关门闭户,街道萧索,还未到傍晚已经天色乌黑,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宛如一座鬼城。
“王妃”夜已深,烛火晃了一下,小五出现在她身前,单膝跪地。
“如何了?”
“淮水上涨之势不可小觑,预计三日之后或可决堤”
“好,放出消息去,就说扬州城决计是守不住了,本王妃三日后会携亲眷弃城往西北奔逃”
“是”
夜深了,除了部分守城巡逻的士兵往来奔走外,整座扬州城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城门口还亮着微弱的篝火。
火光照不到的角门里,有人贴着墙根走,悄悄将城门开了一条缝,还未溜出去就被捂住口鼻一把拖了回来,锋利的匕首捅进要害里转了一圈,那人回过头眼里带着惊怒,又有一丝不可置信。
这些悉数落进小五眼底,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她甚至鼓起了掌:“郑大人一介文臣,身手胆识过人,倒是让人有些意外”
郑道昭仓促转身,将匕首藏在了身后,却藏不住胸前溅上的斑驳血迹,有些局促地笑了笑:“这么晚了,妹妹还不睡吗?”
郑子歆瞳仁依旧清澈见底,却找不到焦距,脸上是挂常挂着的温和笑意。
“大哥早知道他是奸细?”
郑道昭看了看脚下已经逐渐变冷的尸体,心里舒了一口气,挺直了脊背:“一直觉得杨大人身边的通判鬼鬼祟祟的形迹可疑,今夜也是抓个现行不想惊动别人才动的手”
郑子歆了然点头:“哥哥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郑子歆微微一福身,小五扶着她慢慢往回走,快到营帐的时候,郑子歆捂住了心口,有些微炫,幸好小五扶着她才没有摔倒。
“王妃……”
“没事”郑子歆摆摆手,示意无碍:“现在奸细已死,你吩咐下去,让咱们的人混进南梁军营里,把消息散出去,动作要快”
“是”小五扶着人慢慢坐下,犹豫了一会儿才道:“现在奸细已死,郑大人的嫌疑是不是就可以……”
郑子歆面沉如水,小五不敢再多言了,行礼告退。
“站住,奉大同府尹令,长白山近日发生了雪崩,闲杂人等不得上山!”
一小队官兵封住了上山唯一的道口,来人戴着斗笠风帽,看不清面容,但隐隐的让人觉得有些压迫感。
“不管你是上山挖野参还是伐木也好,等开了春再来吧”
话音刚落,没人看见他是怎么出手的,只是一道身影闪过,几个官兵倒在地上□□,拦路的栅栏断了一个豁口,那人早就不见影子了。
几个官兵爬起来骂骂咧咧的:“妈的,这年头疯子怎么那么多,前几天有个上北麓采药的,今天又有个不怕死非要上山的,自己找死可怨不得别人!”
“王妃,都准备好了”陈将军进来禀报。
小五扶着郑子歆上了马车,她一声令下,语气平稳坚毅:“开城门——突围!”
陈将军携五百亲卫随行护卫,杨威守城,郑道昭殿后,出城不过百余米就被南梁官兵发现,叫嚣着追上紧随其后。
“听说兰陵王妃是个绝世无双的美人儿,这次落到咱们手里也尝尝这绝世美人的滋味儿!”
轻佻的笑骂声从后方传来,陈将军攥紧了手中长剑:“王妃,末将去会一会他们!”
“不要被人乱了心神,不必恋战”
“是!”
陈将军拍马而出,南梁骑兵正好追至队伍末尾,他抬手就是直来直去的一剑,将刚刚调笑的那个小将挑落马下。
小五掀开车帘望了一眼:“王妃,追兵越来越近了”
“嗯,等他们咬住,往西,去预定地点”
“是!”
延绵了一个多月的雨终于越下越大,渐成瓢泼之势,砸在车顶上砰砰作响。
原本平坦的官道因下过雨后变得泥泞不堪,出城五里之后,郑子歆一行人拐上了山间小道,愈发是寸步难行,好在拉车的都是从渤海带来的好马,才不至于立时被南梁军追上。
两者之间始终保持了微妙的距离,陈将军还不时出手解决掉几个梁军,激起对方的义愤。
有陈将军护住队伍后翼,郑道昭策马赶到了马车旁,一张俊白的脸上满是泥水污迹:“歆儿,前路泥泞难行,恐怕马车会过不去!”
随着地势渐低,不光是泥泞,路面上湿滑难行,雨也越来越大了,砸的人眼睛都睁不开。
天气如此恶劣,不光是他们,后面的梁军也有些吃不消了。
“报,将军,前面进入淮河谷,全是洼地,十分难行……”
煮熟的鸭子飞了,为首的将领岂能甘心,抓住兰陵王妃可是大功一件,少不了得官进三级。
他咬了咬牙:“继续追,没法骑马就给老子步行!”
梁军弃马步行,郑子歆也下了马车,由几个亲卫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地里寸步难行,陈将军亦步亦趋护卫在侧,眼看着追兵越来越近,他也不再出手骚扰,专心保护着王妃免受伤害。
翻过一个坡地,眼前豁然开朗,淮水此时依旧平缓如昔,他们商讨定出来水淹梁军的地方就在这里了,淮河谷,地势低洼,淮水的一条支流穿梭而过,水量不大,水位也不高,最深的地方也不过堪堪没过成年人的腰身,河面宽数丈,时常有两岸的村民来这儿洗菜。
但那都是旱季时候的事了,若逢雨季,水位上涨到胸口,河面也宽了些,若再堵住上游的入水口,那么决堤之时水淹三军也不是不可能。
“王妃,奴婢背着您过河”小五在她面前蹲下身,这次郑子歆没再犹豫,由几个人护着率先下了水。
一路拼杀过来,也折损了不少人手,这些普通将士是不知道她的计划的,此时多少有些丢盔弃甲心灰意冷的,士气受挫,河水又冰冷刺骨,不少人都萌生了退意。
梁军在后叫嚣:“降者不杀!”
“降者不杀!”
“降者不杀!”
与呼喊同时到达的还有凌空飞来的利箭,有好几支差点射中郑子歆,被陈将军挥剑挡掉。
他回头一看,岸边犹如阿鼻地狱,没来得及过河的,宁死不降的,被乱箭穿心不够还得狠狠再插上几刀,再一脚踹进淮河里。
鲜血混合着雨水很快将河面染成暗红一片,陈将军攥紧了手中长剑,咬牙切齿,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嘶吼:“啊——他妈的都冲着老子来!!!”
郑子歆已走到河心,猛然一回头险些从小五背上摔下来:“陈将军,不要!”
梁军主力已开始渡河,许是想要生擒他们,因此停止了放箭,可陈将军知道,现在最宝贵的就是时间,他多拖延一时片刻,郑子歆就多一分安全,原先负责殿后的将军已经战死,他不得不迎头顶上。
“王妃快走,小五送王妃过河!”陈将军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信号弹,隔空扔了过去,小五稳稳接在手里,郑重地点了点头。
“保重”
只要将王妃送到对岸,保证安全后,小五就会立马燃放信号弹,上游安排的守军就会搬走围河的沙袋,淮河之水顷刻决堤,方圆数里化为泽国。
小五前脚刚爬上岸,就摸出了怀里的信号弹,衣衫尽皆湿透,郑子歆冻的嘴唇青紫,颤着声音道:“咱们的人都过来了没有?”
“王妃!不能再等了!”等梁军主力过了河,她们才真是前有狼后有虎,诱敌深入就成了自己送死。
“不,我哥!还有……还有陈将军……陈将军都没过来……再等等!等等!”
郑子歆紧咬着牙,抵御刺骨的寒意,还有阵阵钻心刺痛,许是脸色真的太难看了,小五更是坐立不安,眼看着留在河里殿后的兄弟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她的内心更是如烈火烹油般煎熬。
一起并肩作战数月,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又何尝不希望大家都能活下来,可她的第一要务,只是保证王妃的绝对安全,除此之外,绝无仅有。
必要时,可以不择手段。
自古忠义不能两全,她必须做个选择。
小五跪在地上,还是掏出了信号弹,一手拿出被水浸湿的火折子,小心翼翼吹了好几下才点燃,放到了引信上。
“歆儿,快走!”岸边传来郑道昭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与此同时,天边隐隐传来惊雷震震,似数万铁蹄,近在咫尺。
河水悄无声息上涨,她们落脚的地方已经不安全了,小五裹挟着郑子歆艰难地往高处跋涉。
“什么情况?打雷了?”
“妈的,这河在涨水!快!快撤!”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洪水如同千军万马奔腾之势,锐不可当,裹挟着碎石泥沙顷刻而下,不过瞬息的功夫,刚刚爬上岸的郑道昭又被卷了进去,拼命挣扎浮沉了片刻后,渐渐地不再冒头了。
如他一般的人还有很多,一时间鬼哭狼嚎,哀鸿遍野,水位已经渐渐逼近她们栖身的地方,小五不得不起身再往高处走,郑子歆不再多言了,任由她扶着自己,走的跌跌撞撞,失魂落魄。
当夜,淮河谷大捷,全军振奋,梁军丢掉的那些马匹对于弹尽粮绝的齐军来说,无疑于是意外之喜,梁军主力既已消灭,围城之危已解,那么就意味着会有源源不断的补给送进来,全营上下载歌载舞,又杀了几匹马煮了汤,庆贺今日之功。
端上来的汤已经冷掉了,郑子歆还是一口未尝,小五轻叹了一口气,拿出去准备倒掉。
就在她转身之际,郑子歆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她手里的汤全数洒在了地上。
“王妃,王妃,您怎么样?叫军医来看看?”
她有些焦急地替她顺着气,低头的时候却看见她捂住唇的手,从指缝间渗出丝丝血迹。
“王妃!”
“我没事,你不要张扬,派人去打捞咱们的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郑子歆缓了一会儿,话音还是有些虚弱,脸色却好看了一些,小五端来一盆水替她净手。
丝丝血迹从指缝里荡漾开来,王妃的手生的很白嫩,修长如竹笋,掌心里也没有厚茧子。
小五细心替她洗干净,冷硬的眉目在烛火下有一丝柔和:“王妃……是第一次杀人吧?很正常……奴婢小时候第一次杀人时浑身都在抖,足足哭了三天……”
郑子歆摇头:“医家之命,本该悬壶济世,妙手回春,我已违背祖师爷教诲,但国难当头即使弱女子又岂能苟且偷生,我只是觉得……不该带累无辜之人”
第118章 取药
自古但凡奇珍异草, 总有灵兽守护, 七夜昙花自然也不例外,高孝瓘一剑刺进冰壁里,再顺势使力, 足尖踏上剑柄,翻身而上, 然后看见了这世间最美的夜色。
暴风雪已停,月色清朗, 漫天繁星倒映着幽幽点萤, 一株通体幽蓝的植物静立在雪山之巅,随风轻轻摇摆着。
高孝瓘咽了咽口水, 从怀里掏出君迁子画的图纸又仔细比对了一下,兴奋地搓了搓手,从腰间取下匕首,缓步踱过去。
歆儿说过,七夜昙花, 取盛放之时的花芯才可入药。
时间紧迫,她半分都不愿耽搁, 径直去割上半部分的花茎,花芯存活期太短,留着花茎还能养一养。
匕首刚触及花茎, 意料之外的柔软,高孝瓘怔了一下,迅速收手, 一阵微弱的呲呲之声后,她退后了一步,七夜昙花周遭的荧光悉数退尽,她抬头,一双猩红的眸子紧紧锁定了她,吐着信子。
怪不得,怪不得七夜昙花肉眼所见是幽蓝色,从根茎到花苞盘踞着一条玄螭,不停吐血信子,缓缓蠕动着身子,虎视眈眈盯着她。
这异物既被她弄醒,那么便不可能善了,她手里匕首挽了个刀花,朝花茎刺去,同时左手长剑出鞘,打算来一招声东击西,岂料这畜生机灵的很,任她匕首来势汹汹只牢牢盘踞在了花苞上,以不动应万变。
该死!高孝瓘暗骂了一声,来不及收手那玄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向她的手腕,她微微弯下身子,“铛——”毒牙碰在剑刃上发出一声脆响。
高孝瓘退后数步,一击不得手,玄螭不再动弹了,又懒懒趴回了花苞上,看样子引它出来也是行不通的了。
此时子时将过,花苞有逐渐合拢之像,不能再耽搁了,高孝瓘咬了咬牙,徒手颤颤巍巍伸了过去。
也不知这玄螭有没有毒,若无毒那么便也就是咬上一口罢了,若有毒……
子歆是医家传人,世上无难事,总有法可解。
若无解,那也就是一命偿一命,老天尚还算公平。
只是……
她眼眶一热,又强自逼了回去,将自己戴的风帽摘下来套在手上,本就已经够厚的裘皮手套又多了一层保护。
她不能留歆儿一个人。
暗暗运起内力,本有些颤抖的手恢复了平稳,牢牢抓住了花茎,感觉到玄螭柔软的身体在掌心里蠕动,忍住心头一阵恶心,她伸出了另一只手去折花,玄螭这玩意似是冬眠,不爱动,被她把住了七寸动弹不得,高孝瓘舒了一口气。
指尖刚触上花苞的时候,猝不及防一阵针扎似的绵痛,她仓促回眸,刚刚被她捏住的畜生不知何时缩小了一倍窜出了她的手掌心。
竹竿般粗细的小蛇,咬在了她的手背上,高孝瓘忍痛,扯下了花苞,将那玄螭从自己手上扯下来,扔进了万丈深渊里。
这畜生好利的牙,她解开风帽,将花苞小心翼翼放进去再系在腰间,这才打量起了被咬伤的手背。
皮开肉绽,两个黑窟窿涔涔往外渗着血,流出来的血还是暗红的。
她舒了一口气,用匕首划了个十字刀,将伤口附近的脓血挤干净,又抓了一捧雪草草洗了洗,随便包了起来便准备下山。
忽听得一阵风响,随即是轰隆轰隆打雷似地声响,就连她坐的地方都有些微微震动起来。
高孝瓘皱了眉头,远方一片白雾,她抓起风帽护在怀里,提起剑纵身跃下悬崖。
身后雪崩尾随而至,淹没了一切。
“呼——呼——”听着自己的呼吸犹如扯风箱般粗重,斛律羡停下来喘了几口气,又接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齐膝深的雪地里。
自从七日前收到高孝瓘的书信,要他前往召集旧部前往扬州支援,顺道提了一下自己将前往长白山采药,长白山地势险恶,尤其北麓,多少人有来无回,他再三思虑,还是决定先派遣援军去扬州,自己孤身一人上了北麓。
一天前北麓刚发生过雪崩,还是比较好找的,他放轻了脚步,用剑探着身前的路,走的极慢搜索地却极仔细。
捷报传到京城的时候,朝野皆惊,先前反对的朝臣口风一转,纷纷夸起了兰陵王府一门忠烈,郑大人教女有方,王妃有勇有谋运筹帷幄等等……
围城之危已解,又斩杀了梁军数十万主力,高殷心下赞悦不已,又从国库里拨了数万斤粮食命人快马加鞭送过去,又厚赏了郑府及其他有功之臣,加封郑子歆为一品护国夫人,位同公卿。
虽说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但眼下着实没有多余的兵力来迎敌,郑子歆趁势又收回了几座城池,但再多即使能打下来也守不住,况且陈将军已阵亡,齐军也有伤亡,还得等援军到。
随捷报面圣的还有她口述小五执笔的书信一封,希望能派出使团议和,并非畏战而是久战不利,然而朝廷传来的圣旨却是要她统率残部,稍加休整后南下直捣黄龙。
太难了。
郑子歆将圣旨扔到了一边,眉头皱着,不发一言。
“王妃”小五轻唤着,端来了汤药:“该喝药了”
郑子歆从她手里接过来一饮而尽,轻咳了两声,示意她下去吧。
“王妃可是在担心战事?”
“京城里的人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前线死伤了多少军士,又牵连了多少无辜百姓!这仗打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其他人不明白也就算了,怎么连父亲也……”
郑子歆呛了一下,剧烈咳起来,小五急忙替她顺着气,“王妃别着急,再怎么样,王爷也该在回程的路上了”
父亲身为内阁首辅,天子年幼,这捷报自然是先要内阁过目的,这道旨意下来,她真是措手不及。
“况且……况且……我总觉得这场仗是有人蓄意挑拨煽动……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小五劝道:“王妃且宽心,想这些劳神,这些时日您都瘦了一大圈了,王爷见着该多心疼”
提到高孝瓘,郑子歆才弯了一下唇角:“我大哥寻到了吗?”
“还未,已加派人手顺着淮水下游去找了”
“其他阵亡的将士要善加抚恤,有伤的就暂时不要安排防务了,咱们也歇息几天,静观其变”
战败的消息传到南梁朝廷,龙颜大怒,萧方炬发狠将龙案上所有奏折推到了地上:“废物!都是废物!连一个柔弱女子都打不过,传旨,朕要御驾亲征!”
“陛下——”朝臣纷纷跪倒,“前线刀剑无眼……”
“朕意已决,尔等休得多言,退朝!”萧方炬一甩袖袍,大踏步下了金銮殿,留下群臣面面相觑。
后宫。
萧含贞听闻消息,急忙出了宫门,岂料刚走到门口就如落叶一般轻飘飘地倒在了地上。
“快!快去传太医!夫人,夫人醒醒!”贴身侍女大惊,几个人赶忙把人扶到了房间里。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夫人这是……有喜了!”
“真的吗?!你可把脉把的仔细了?皇姐这是有几个月了?”萧方炬脸上浮出惊喜,又有些游移不定。
“回陛下,夫人这是头胎,脉象还很虚弱,只有一个多月,还需好生将养着”
算算日子,他上次去萧含贞那里过夜,正是两个月前的事,萧方炬顿时喜形于色。
“来人,赏!今日承乾宫里的所有人都重重有赏!”
“谢陛下”
乌泱泱跪倒一大片磕头谢恩。
萧含贞躺在富丽堂皇的凤榻之上,微微扯起唇角,有些无奈,又有些凄凉地笑了:“陛下……”
萧方炬进来,紧紧攥住了她的手:“含贞,朕在,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萧含贞摇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您会对这个孩子好吗?”
“会的,朕一定会,待朕御驾亲征回来,亲手荡平这天下送给太子当生辰贺礼!”
萧含贞有些欣慰地笑了,依偎进他怀里,作娇羞状,无意提起:“怎么,是前线将士不力?居然还要劳陛下御驾亲征?”
“朕倒是没料到兰陵王妃一介女流如此厉害,折损了朕十万大军”萧方炬皱着眉头,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在萧含贞面前他向来是百无禁忌。
“陛下……打来打去也没个胜负,不过平添许多伤亡,不如先议和,待秋收粮草充沛时再……”萧含贞想起那个清冷和雅的女子,实在不愿与之为敌。
萧方炬倒是有些奇怪地望了她一眼,缓缓道:“皇姐可不要忘了你姓萧,她姓郑,身上流的是北齐宗族的血,即使你曾同她交好,但国仇家恨,血海深仇,不可不报”
“可……”萧含贞还想争辩,被他截住了话头。
“皇姐难道忘了,先帝是如何怯懦胆小,屈服在高洋淫威之下,送姐姐前去和亲,受尽苦楚!”
“还有我边境数十万将士性命,此事绝不可能善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皇姐休要再劝!”
萧方炬的脸上隐隐地浮现出了些许癫狂,让她骤然觉得陌生又熟悉。
陌生在,这不是她从小护到大的弟弟。
熟悉……她脑海中闪过高洋生前草菅人命,为非作歹时的场景,心猛地往下一沉,坠入无尽深渊里。
第119章 天道
“将军, 将军, 醒醒……”耳边似有人急切地呼唤着她,可是眼皮好沉,她努力了几次也只是看见了朦朦胧胧的火光又沉入了黑暗里。
“水……咳咳……”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的嗓子眼要冒烟的时候,一股清流沁入肺腑里, 她喝的又急又猛,呛了几口, 才勉强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团络腮胡子, 还有一双似曾相识的湛蓝眼眸,她想也未想, 出手制敌,被人一把拦下。
“将军,是我,斛律羡!”
高孝瓘有片刻的忡怔,尔后挣扎着起身, 四处翻找着东西,嘴里振振有词:“我的东西呢……七夜昙花……七夜昙花……”
“将军是在找这个吗?”斛律羡将身旁的包裹递给她:“我在崖下的冰涧里找到将军的时候, 你紧紧抱着这个,若非如此,早就被水流冲走了”
高孝瓘扑过去抓在手里, 小心翼翼打开,外面裹的风帽还是完好无损,里面的花苞却因为大力撞击而残缺了两片, 她心痛不已,紧紧攥着包袱布,红了眼眶,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谢谢”
“将军言重了”斛律羡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复杂:“你如此拼命是为救王妃性命?”
“嗯”她应了一句,便不再吭声了,将包袱叠好,背在身上,一瘸一拐起了身。
“将军,你去哪儿?!你身上还有伤……”似是为了应他所说,高孝瓘没走两步,就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我……我没事……歆儿还在等我回去……”高孝瓘避开斛律羡前来搀扶自己的手,挣扎着爬起来,拖着一条伤腿,扶着洞壁慢慢往外挪。
“值得吗?”斛律羡垂下双手,目光有些不解,紧盯着她。
“你见过她,便该知她是一个怎样蕙质兰心温柔可爱的女人,自然值得”
“我是说……”五大三粗的男人脸色有些发红:“您要是男子……或者王妃是男子,那么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高孝瓘险些一个趔趄又摔倒在地,她站稳了身子,回眸看着他,这个曾是对手如今是朋友的男人,喉咙有些发紧:“你……”
斛律羡点了点头,下一刻就看见她手中长剑利刃出鞘,气氛凝滞起来,森森寒意在山洞中流转。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说出去也要有人信才行”
斛律羡苦笑了一下,若非替她包扎伤口时不经意瞥见了一抹雪白,打死他也不会相信如此骁勇善战力拔千钧的兰陵王,会是一个女子,还娶了另一个女子为妻。
这太过惊世骇俗,不光是他,恐怕世人都难以接受。
闪着寒光的利刃终于有所松懈,高孝瓘收剑入鞘,一瘸一拐往外走去:“我和她的感情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比世上其他人还深刻些,你说出去也没有关系,此战过后,世上再无兰陵王”
“将军!”斛律羡急了,追上去想要搀扶她,又避嫌一般松了开来:“我不会说,将军永远是将军”
高孝瓘若有所思看着他,直到那人黝黑的面庞上浮起一抹红晕,她轻轻弯了弯唇,似是在叹息:“走吧,在其位谋其事,既是将军,就该为万世开太平”
扬州的战事拖的太久了,圣上已经急不可耐要用一场大胜来立威,甚至还妄想倾整个兰陵王府之力来一统江南,可真是少年人热血当头,初生牛犊不怕虎。
齐、周、南梁三朝,互相制衡,把天下大势维持在了一个微妙的局面上,牵一发而动全身,齐若灭梁,唇亡齿寒,北周绝不会袖手旁观,同理,北周若灭了齐,南梁同样坐立难安,生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而如今北边一直没什么动静,估计就是在等他们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斗个你死我活的时候,一举击溃北齐大军,再顺势南下,到时候这盘棋就精彩了。
若是高孝瓘在,她估计会破而后立,先杀南梁个措手不及,把局势稳定下来再图后计。
可她毕竟不是高孝瓘,没有她那样惊才绝艳的天赋,也没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能力。
她所走的每一步都谨小慎微,下的每一道军令可能都会有人因此阵亡,把数万人的性命挑在肩上的感觉,未免太过沉重。
她早就不堪重负,而高孝瓘一挑就是经年累月。
“报——王妃,朝廷命人押送的粮草到了”
“知道了,下去吧”郑子歆挥了挥手,“慢着,眼下营中能战的人还有多少?”
“扬州营,善柳营,渤海营加上郓城的官兵,满打满算两万多人”
而萧方炬御驾亲征,十万大军压境,还未到扬州城下,郑子歆已经感到了气氛压抑。
傍晚,天色晦暗,风灯摇晃未定,等了一天的雨没有如约而至,平白生出了一些黏腻。
小五挑亮了烛火,见她在窗下坐着,只着了素衣,单薄消瘦,好不容易养尊处优长出来的一些肉又从脸颊上消散下去了,脸色苍白,只有一双眼眸还漆黑如墨,看着让人分外心疼。
“王妃,天气凉,该关窗了”
“不用,闷,开着吧”
小五又退回来,“前线斥候来报,萧方炬圣驾已到永州了”
郑子歆“哦”了一声,眉头紧锁,顺着她按在竹简上的苍白指尖看过去,小五心头一跳。
旁人是看不懂盲文的,可她们作为兰陵王府的出鞘利刃,除了杀人不见血以外,还需博古通今,在娶了郑子歆之后,高孝瓘更是下了一道死命令,每个暗卫必须会认盲文。
她尤其学的炉火纯青,认的那三个字“鬼见愁”。
郑子歆似有所觉,合上竹简,“加紧赶制四万支□□,火油□□各一万斤,滚石枕木各六百担”
“王妃是打算?”
“守城,决一死战”
淮水讯期已过,即使没有天时地利,好歹还有人和,不,是人祸才对,未必没有胜算。
自古医毒不分家,董奉天师虽以济世安民为先,千百年流传下来,却也有一些走入了旁门左道的弟子,留下了一些骇人听闻的药方,不,是毒方。
比如中原数百年前的那场瘟疫,不过是试药之时出了差错,从一家医馆开始蔓延到了全城,最后整个中原大地无一幸免,流民失所,累累白骨,满目疮痍。
一年间,死了上百万人。
再比如,邺城的那场鼠疫,虽是天灾,可也满城萧索,病死数万人。
让她如法炮制一场也不是不可,只是……有违天道,更有违医者本心。
郑子歆摸索着解下腰间系着的一块玉坠,她十四岁从豫章下山后就寸步不离身了,这些年把玩的愈发晶莹剔透。
她放在桌上推过去:“派人送去豫章药庐,看见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杏林,那地方就是,交给那里的主人”
小五双手捧着,觉得重似千斤,又不敢推辞,硬着头皮应了,合上门的时候,从门缝里瞅见那人又在伏案咳嗽,一声强过一声,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揪了起来。
高孝瓘下山的时候,又办了一件事,请当初收留她的药农,把七夜昙花制成了干花,如此药效既能保存下来又不易损坏,办完这些事后与斛律羡的旧部于阴山汇合,便马不停蹄赶往了扬州。
“将军,前面就进入江北地界了”斛律羡将手里略显粗糙的单筒望远镜递给她。
高孝瓘拿过来随意瞅了瞅,又递回去:“吩咐兄弟们,丢锅弃帐,火速行军,天亮前进入江北!”
萧方炬根本没把驻守扬州的这两万人放在眼里,前锋已走出去了十余里,他自己的车驾还在后面慢慢悠悠晃荡,甚至还带上了爱妃萧含贞,当然,这是她自己强烈请求的,说是想看看江南风物,萧方炬自不会拒绝,还有些在她面前大显身手跃跃欲试的意思。
南梁的领军大将陈猛也是个人物,家父当朝宰相,老来得子,据说出生时便格外费力些,生了一天一夜,七八个稳婆才将他从夫人肚子里掏了出来,净重九斤九两,是个大胖小子,五岁使刀,师从当世刀法大家齐云子,十岁便能扛鼎,十五岁便已从军了,这些年历练下来凶名赫赫,在南梁是个小儿夜啼用来吓唬的对象。
有这样的凶徒坐镇十万大军,萧方炬自可高枕无忧,可陈猛却是小心谨慎,刚刚在前线扎好营,斥候就来报:“将军,抓到一个奸细!”
“哦?”陈猛大刀阔斧从马上跳下来,用刀背挑起那人乌漆嘛黑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仔细端详了片刻,觉得有些眼熟,从腰间解下装水的葫芦一股脑浇了上去,命人给他擦脸,这才露出一张原本清秀的面容。
陈猛抚掌大笑:“有意思,淮河那场大水竟没冲走故人,帐里请郑大人上坐!”
郑道昭被人五花大绑押在了座位上,口里塞着的破棉絮还未取开,也说不了话,只是眼神冷冽如刀,狠狠刮过陈猛。
他这才似有所察觉:“来人,还不快快把郑大人口中的抹布取了,好让郑大人透透气”
郑道昭得到了喘息之机,也不说话,既不挣扎也没让他松绑,陈猛替自己斟了一杯酒,也放了一杯在他面前。
“怎么样,被自己亲妹妹设计的感觉如何,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当初郑道昭乔装潜入南梁,私会游说的就是陈猛的父亲,杀段韶挑起两国争端,陈家位高权重,再进一步是不可能了,除非有不世之功,而他也有自己的盘算,只可惜边关数万百姓做了陪衬。
郑道昭冷哼了一声不答,陈猛失了兴趣,唰地一下抽出佩刀架在了他脖子上,略略压低几分,刀刃上沁出血珠。
“郑大人连杀了几个家父安排在北齐军中的内应,令妹搞出那么大的动静也不提前知会家父一声,未免太不厚道了吧”
郑道昭清了清嗓子,喉咙里一阵血腥味:“内应已经暴露……不杀……下一个暴露的就是我了”
“至于……至于知会……兰陵王妃决定水淹七军之前,谁也不曾知会过”
“这么说,你妹妹也不怎么信任你这个兄长吗?”陈猛刀尖往下一压,凶相毕露:“那你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住手!”郑道昭闭上眼,千钧一发之机,萧含贞跟在萧方炬身后进了营帐,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开口阻拦,两道目光如炬齐刷刷地指向了她。
她这才觉得不妥,身子歪了歪,往萧方炬怀中倒去:“陛下,臣妾还怀着小皇子,恐怕见不得血光”
郑道昭身形一震,也不抬头看她,小皇子那几个字如冷硬铁块,生生坠进胸口,搅的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
萧方炬深深看了她一眼,脸色惨白,不似作伪,又看着那个佝偻着背跪在地上的男人,嗤笑一声:“爱妃说的对,朕的小皇子确实不宜见血光,罢,朕倒是有个绝妙的主意,说来还是跟北周元钦学的,当年雍州一战,元帝挟持了兰陵王妃逼迫兰陵王退兵三十里,还将五座城池拱手相让,不知道今日兰陵王妃是否有这么大的魄力,能为了手足之情,放弃家国大义”
这招真是如出一辙的阴毒,郑道昭苦笑了一下,他不会陷子歆于不义,于是略略抬眸看了萧含贞一眼,片刻后垂眸,唇角弯了弯,突然使力。
“不好,他要咬舌自尽!”陈猛出手迅速,一刀鞘打晕了他,仍是血流如注。
萧含贞腿软了一下,被萧方炬牢牢扶住了:“爱妃怎么了?可有不适?”
萧含贞勉强笑了一下:“多谢陛下挂怀,臣妾无碍”
萧方炬点了点头,扶她站稳,又厌恶地瞥了一眼躺在地下不知死活的郑道昭。
“抬下去,找个太医给他看伤,此人还有用处,别叫他死了”
第120章 死战
“王妃, 王妃, 不好了!梁军兵临城下了!”夜里城楼上一声锣响,全城戒严,进入战备状态, 传令卒跌跌撞撞跑进来,刚进了大门就被小五拦下, 这才想起来城主府如今是王妃下榻之处了,赶忙站直身子道:“有劳姑姑通传, 大敌来犯!”
郑子歆本就没合眼, 斜倚在榻上沉思,蝶翼般的睫毛上下抖颤, 听着这一声吆喝,倏然一惊,披衣下榻,小五刚好推门而入扶稳了她。
“走,去看看”
城楼上灯火通明, 篝火猎猎作响,映照的每个人脸上都如临大敌, 而远处肉眼可见绵延数十里的营帐却已偃旗息鼓,只有寥寥数点星火,看来是当真不把这位兰陵王妃放在眼里。
小五低声禀告后, 郑子歆脸上也泛出一丝冰冷的笑意:“萧方炬为人狂放不羁,目中无人,既然大张旗鼓御驾亲征想必是不会偷袭来自降身份的, 传令兄弟们,三更生火造饭,吃饱了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夜里,正如郑子歆所料,梁军大营陷入一片静谧里,难得萧方炬没有在她帐中留宿,萧含贞得了片刻清闲早早就歇下了,过了午时,守夜的宫女低着头从帐中出来,守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谁?!”
那宫女瓮声瓮气地答:“娘娘醒了,说要用宵夜,奴婢去弄点来”
守卫皱了皱眉头,似有些不快但也不敢阻拦:“今夜戒严,你快去快回吧”
那宫女忙不迭应了一声就走远了,走到僻静处,好似才舒了一口气,脚步轻快起来。
虽然不知道郑道昭被关在哪里,但总归在王帐附近就差不离了,这么重要的把柄萧方炬定会善加利用。
绕着王帐转了几个来回,萧含贞终于锁定了一个营帐,外有重兵把守,来回巡逻,她小心翼翼护着肚子在栅栏旁边蹲了下来,从怀里摸出一把——爆竹。
《孙子兵法》之三十六计声东击西,还是郑道昭教她的,但此刻也容不得她沉湎在过去里伤春悲秋。
她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啪——啪——”沉闷的两声脆响,在静谧的夜里犹如平地起惊雷。
“什么人?!快!快!戒备!”
原本围在营帐处的一堆人呼啦啦散了一大半,萧含贞瞅准一个空隙,拿出那三脚猫的功夫就地滚了一圈,灰头土脸地窜了进去,正好和一脸错愕的郑道昭大眼瞪小眼。
那人身上伤也不轻,挨了毒打,舌头断了一截,比起她的灰头土脸更是狼狈不堪,只有那双暗淡无光的眸子,在见到她的那一刻犹如雨收云散,天光大亮。
郑道昭轻轻弯了下唇角,似忍俊不禁,想笑却又扯动了伤口,因此浮现在脸上的笑容总有些怪异。
萧含贞从地上爬起来也不含糊,去解他手铐脚镣的锁扣,外面人影憧憧,她来不及叙旧,急出了一脑门热汗,肚子也有些隐隐作痛。
直到一双冰凉渗骨的手搭上了她的手背,郑道昭缓缓冲她摇了摇头,又指了指她的衣襟,摊开掌心,做了一个写字的姿势。
萧含贞懂了,可她也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别开他的眼神,低声道:“我放了你,恩义两清,回北齐去,别再回来了”
郑道昭不答,只是一味地盯着她的肚皮看,眼中五味陈杂,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呼声,奈何伤了舌头,说不出话来。
她又去解他的枷锁,掌心汗津津的,握了一大把钥匙是从萧方炬那儿偷来的,好几次戳到自己的手,嫩白的皮肤很快划出几道血痕来。
郑道昭看不下去了,忍着剧痛,好不容易才憋出几个字来:“走……走……”
外面巡逻的守卫脚步声渐近,萧含贞的心跳也似在刀尖上跳舞,对上那人眼神,却是温和而平静的,褪去那些尖锐偏执,纵使枷锁加身,也还一如邺城初见时,翩翩少年郎,公子世无双。
萧含贞猛地一震,情绪的破冰来的猝不及防,那些压抑了很久的委屈,不甘,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在他一个温柔的眼神里,好似都找到了归宿。
她几乎要不合时宜地放声大哭了,然而喉咙一阵发紧,胸口堵的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把那鼻酸咽下去。
不过瞬息之间,两人已经心领神会地交流了一些事,萧含贞如释重负,郑道昭眼里含了一丝欣慰,还有一些初为人父的喜悦,可惜,他明白的太晚了,大错已经铸成。
萧含贞递过去一方手帕,他咬破了食指,匆匆而就,借着递回去的光景,又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指,而后松开,天各一方。
“陛下,前线军报——”案头的长明灯晃了一下,徐公公手脚麻利,似一阵风般从殿外刮了进来。
少年天子从成堆的奏折里抬起头来,语气漫不经心:“搁这吧”
徐公公小心翼翼呈上去,因为跑的急额头有些细汗,在这冷如冰窖的大殿里也还未消下去。
“兵部奏请是否要增援扬州……”
奏折层层往上递交,头一个过目的是内阁,内阁首辅郑大人告病在家,政务都交给了副手,高殷案牍上却并没有兵部的折子。
“怎么,兵部也有公公的干儿子?”
高殷不咸不淡的一句,却让这个两朝大总管都跪在了地上,猛抽自己的大嘴巴子。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高殷嗤笑了一声:“起来吧,儿女情长人之常情,只是啊,有些人死了远比活着好”
刚从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来的徐公公只觉得两腿肚子都在发软,七手八脚爬起来替高殷研墨。
“传旨——命兰陵王妃死守扬州,不得后退半步”
虽无明旨,郑子歆也是下定决心要死守的,除去那些阴谋算计,扬州城还有数万百姓,站在城头上,凛冽的风迎面刮来,也点燃了她心中那仅剩的一丝血性。
从前的她为自己而活,今天的她,为天下人而战,不知道多年后,史书上是否也会有她的名字?
想到此,她唇角轻轻弯了弯,吐出一个字:“战!”
扬州城易守难攻,她又准备充分,火油火箭一波一波不要钱似地往下倒去,直烧的花岗石砌的城墙壁都通红通红,摸上去灼热烫手。
即便如此,梁军还是有好几次突破了防线,郑子歆亲自坐镇城楼,士气大增,上来一个就被砍瓜切菜般剁成肉泥,绝境激发了所有人的凶性,别说普通将士杀红了眼,就连她细看去,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也有些血丝。
鼻尖不断飘来的血腥味,毛发烧焦的臭味,加上火油硝石味,再加上遍地猩红,夹杂着白花花的星星点点,几乎让人连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小五好几次忍不住拿手掩唇咳嗽,郑子歆看不见倒还好点儿,只是一直皱着眉头。
“几个时辰了?”
“回王妃,四个时辰了”
“快了,久攻不下萧方炬定是暴跳如雷,他的前锋陈猛此人略通兵法不会眼看着损兵折将,定会劝他稍事休整,让弟兄们再坚持片刻”
“陛下!不能再打了!北齐准备充足,显然是要跟咱们打持久战,眼下暂且先让弟兄们退回来稍作休整,夜深人静时再一鼓作气拿下扬州!”
陈猛说的有理有据,可萧方炬哪里听得进去,一脚踹开他:“来人,把那个废物给朕押上来!”
萧方炬此人实在丧心病狂,就算打不过也要恶心恶心对方,更何况手上还有一张底牌,自然要拿出来善加利用。
此时日薄西山,残阳也沾了血色,通红地挂在天际,底下梁军的动作小了些,城头上的守军刚松了一口气,就又跳着脚飞奔而来。
“快,快去禀告王妃!郑大人被抓了!”
消息传到郑子歆耳朵里的时候,她浑身一震,素来平静无波的面容头一次出现了裂隙。
“王妃!”小五一把扶稳了她:“眼下不能乱”
“我知道——”郑子歆有些咬牙切齿的,那张过分美丽的容颜上乍然浮现出的冰冷让在场人都为之一惊。
“萧方炬还说什么了?”
士卒恭恭敬敬呈上来一支箭簇,尾部穿了一封书信,小五取下来展开:“南梁萧方炬请兰陵王妃一叙”
并未用尊号,足可见此人狂妄自大。
郑子歆冷笑一声:“开城门,去会会他”
“王妃!”呼啦啦跪了一大帮人堵住了她的去路,小五拽住了她的衣角,用两个人才能听见低声道:“请王妃以大局为重,郑大人若……若有不测……”
她咬了咬牙,索性一股脑说完:“那也算是为国捐躯,犯不着拉上王妃以及整座扬州城陪葬!”
郑子歆回头,赏了她一个大嘴巴子,声音似凝了一把冰渣,一字一句道:“那是我哥”
纵使有千百般不是,也是从小呵护她长大的大哥,她体弱不能出门,郑道昭每每游历回来,给她带各色机巧小玩意儿,再小一些的时候,父亲忙于公务,是郑道昭带她读书习字,教她《三字经》《孔孟之道》。
一转眼她已嫁为人妇,兄妹俩不再像小时候那般亲密,可手足之情又岂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尤其是她上辈子从生到死都是孤身一人,郑家给了她太多的温暖,郑道昭若陷在扬州城,她有何面目去见二老?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城门大开,玄甲士兵鱼贯而出,当中簇拥一人,半旧的锁子甲,洗的发白的雪白长衣,长发高高束起,用一支素色的琉璃簪别了,她头一次做戎装打扮,却也不违和,反而有说不出的清贵,眼角的泪痣在火光映照下灼灼生艳,平添了几分艳色。
萧方炬眸中惊艳之色一闪而过,缓缓纵马而出:“兰陵王倒是艳福不浅,只可惜你跟错了人”
“少废话,把人交出来”郑子歆不为所动,安坐在马上。
几个梁军将郑道昭推了出来,雪亮的长刀压在他的脖颈上,逼迫他跪于两军阵前。
“退出扬州城,就把这个废物还送还给你”
郑子歆扬起下巴,斩钉截铁拒绝了:“不可能”
“那么王妃是想以卵击石试试朕的铁骑能否踏平扬州以及整个北齐吗?!”
“你的铁骑能不能踏平扬州还是两说,我齐家军的威名却早就响彻寰宇,你比元钦又如何?”
她轻轻抬了抬手,身后神机弩缓缓启动机括,漆黑的箭簇纷纷对准了他。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在下贱命一条死不足惜,能拖上梁帝倒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陛下,小心!”几个亲卫上前来将他围的密不透风,萧方炬反而大笑了一声:“有胆气!对朕的胃口,不如这样,你,来换你的兄长回去如何?”
这次郑子歆想也未想便应下了:“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