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高孝瓘下床的时候腿肚子直发软, 不得不扶着船舱一步步挪了出去, 走路姿势颇不自然。
连翘纳闷:“公子,您哪里不舒服吗?”
高孝瓘摇了摇头,直起身子, 一脸正气凛然:“没有,本公子身康体健, 没有哪里不舒服”
连翘哦了一声走开了,“若是哪里不舒服记得让夫人给您看看啊”
高孝瓘顿时打了个寒噤, 刚刚直起的腰身又萎了下去。
记得昨夜子歆使出十八般武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好好瞧了个遍, 美名其曰看病,摸骨, 实际却极尽各种口舌功夫,她哪里受得了这种刺激,连连缴械投降。
导致她现在一听看病这两个字就腿肚子打颤。
到了下午郑子歆才起身,用膳的时候筷子老夹不住碗里的饭菜,就是用勺子手都在抖。
高孝瓘默默将她的碗端了起来, “张嘴——啊”
“夫人的手怎么了?”连翘奇道。
“睡觉的时候压麻了”郑子歆面不改色胡诌。
高孝瓘转过身去咳的惊天动地,郑道昭拍了拍她的肩膀, 投过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郑子歆捻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悠悠道:“要不……晚上再给你看看?”
她咳的更厉害了。
趁着自家夫人去沐浴的时候,高孝瓘偷偷溜进了老鸨的房间, 合上门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兮兮。
“老鸨,你这有没有什么能让女子神魂颠倒欲罢不能的药?”
老鸨正在对着铜镜卸妆, 手里的香膏险些摸到了脖子上去,“哎哟作死啦公子,怎么进来都不敲门的”
高孝瓘咳了一声,略有些尴尬:“你快说,有还是没有?”
老鸨唇角浮起暧昧的笑意,拿帕子在她脸上拂了拂,“怎么,公子看上楼里哪位姑娘了?”
“别废话,有就快拿来,本公子还有要事要办!”
老鸨这才不情不愿拉开一个妆屉,从里面取出一小包药粉小心翼翼递给她,“公子省着点儿用,西域传来的东西,金贵着呢,只需要指甲盖大小一丁点儿放进饮食或汤里便可……”
高孝瓘接过来揣进怀里掉头走人,实在没兴趣听她那些长篇大论。
“谢啦”
阁楼共分三层,一楼二楼是他们几个人的居所,三层是独辟出来的一方小天地,居高俯瞰整个秦淮河,灯影浆声美不胜收。
高孝瓘命人在三楼设下了宴席,也备了好酒,她摇晃着酒壶傻乐,脑海里却浮现出了第一次与她肌肤相亲的场景来,更加心驰神往,可是左等右等那人也不来,不由得有些焦急,索性咬咬牙去寻她罢。
她走后不久,萧含贞散步到此顿时叹为观止,郑道昭也颇感疑虑:“咦,是谁在此布下酒菜?”
“这楼里除了咱们也没别人了,说不定就是老鸨款待咱们的,就不要客气了”萧含贞拉着他落了座,掀开酒壶闻了闻。
“唔,这酒好香,来,尝尝”
“这……不太好吧?”郑道昭端着酒樽还有些犹豫,萧含贞直接灌了一杯下肚。
“有什么不好的,她们来了再上一席便是”
看着她灿若繁星的眸子,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罢,罢,只要她开心就好。
然而几杯黄汤下肚,他就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热,某个地方不受控制地蠢蠢欲动,他抬眸看了萧含贞一眼,也是趴在桌上,脸色绯红。
“道昭,回……回房吧”
他试图伸手去扶她起来,那人就软绵绵倒在了他怀里。
高孝瓘回房去寻郑子歆却发现夏淼也在,不由得微皱了眉头:“你在这里干嘛?”
夏淼别过脸冷哼了一声:“来找神医看病”
郑子歆将手从她的手腕上拿开,“好了,你这毒我暂时也没什么好办法,若是我师傅在说不定……”
夏淼难掩失落,却又含了一丝希冀望着她:“那你师傅?”
“我师傅……行踪不定,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郑子歆摇了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有劳了”夏淼起身,语气低沉了下来,即将走到门口的时候,郑子歆又说了一句。
“或许,阿瓘会知道”
高孝瓘本就对她二人独处一室心怀不满,仰面躺在了榻上冷冷道:“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夏淼暗自握紧了双拳,一言不发推门出去了。
“你跟一个小孩子置什么气?”等人走后郑子歆也慢慢上了榻,眉头还是皱着的,她也想知道师傅下落。
“她哪里小了,早就可以当娘了”高孝瓘嘀咕着,往旁边让了让。
“你——”郑子歆气不过将一个枕头塞进她怀里,“抱着枕头睡去吧!”
次日清早,高孝瓘打着呵欠出了门,正遇上郑道昭也打着呵欠从对面出来,两个人面面相觑,她对面住的是萧含贞才对,高孝瓘揉了揉眼睛,“我……我走错房间了?”
不对啊,她昨夜是被郑子歆赶回了自己房间抱着枕头睡了一夜没错啊。
那……
她猛地瞪大了眸子,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郑道昭,在他脖颈处发现了几道鲜明的抓痕,顿时唇角浮起了暧昧的笑意。
郑道昭脸色通红:“别声张,姑娘家脸皮薄,我会负责的”
啧,这下子歆再也不用吃萧含贞的醋了,高孝瓘兴奋起来,早饭也顾不上吃赶着去告诉子歆这个好消息。
郑子歆听后只是淡淡一笑:“早晚的事”
高孝瓘殷勤往她碗里夹着菜:“夫人真是神机妙算,多吃点多吃点”
郑子歆拿帕子按了按唇角,还是不怎么想理她:“吃饱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你想干嘛”
“想……”高孝瓘略有些害臊,但转念一想她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夫人,想和自己夫人同房天经地义吧。
“反正……你不能赶我出去,我要和你睡!”
郑子歆皮笑肉不笑:“怎么,食髓知味了?”
“一着不慎让你占了上风而已”高孝瓘反驳的飞快,。虽然……虽然被她温柔以待的感觉很好啦,但她还是更喜欢看她绽放到极致的美。
郑子歆琢磨了一会儿:“听说,金陵的糯米鸡很好吃”
“买!连翘拿银子去买十只回来!”
“鼎泰丰的五色糕团据说甜而不腻入口即化……”
“来人,去,把今天鼎泰丰的所有五色糕团订下来”
郑子歆眯了眯眼,唇角浮起揶揄的笑意。
“我突然又不想吃甜的了,想饮酒,听说玉陵春酒香宜人,一壶价值千金……”
“好办,别说千金就是万金只要夫人高兴,只是玉陵春酒劲烈,烧心,怕你喝了不舒服,不如来一壶七尹酒,古语有云,‘杯尝七尹酒,树看十年花’,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醇厚绵长还能美容养颜,如何?”
郑子歆支着下颌不语,唇角却有笑意一点点泛滥成灾,最后轻飘飘答了一个“好”字。
她一笑高孝瓘就忘乎所以了,“那……那我现在就去买去,歆儿等着我”
冲出门的时候险些一头撞到了来人身上,萧含贞往外避了避,大怒:“没长眼啊你!”
郑子歆命人将一桌残羹剩饭收拾了去,上了一壶热茶。
“什么事?”
萧含贞在桌前坐了,有些吞吞吐吐的:“那个……你有没有什么……能不让女子怀孕的药!”
她咬了咬牙索性一气说了出来,但看郑子歆神色却无半分诧异,心下沉了沉。
“没有,告诉我你上个月月事什么时候来的,我帮你算算”
“差不多初八吧”萧含贞思索了片刻,还是不放心,压低了声音道:“你不是神医吗?快帮我想个法子啊”
“这种事一次就中的几率太小了,而且还是在安全期内,容我多一句嘴,你当真对他一丝真心也无吗?”
萧含贞和郑道昭的为人都不是那种色令智昏的人。
她本就是含了羞恼才来寻她的,怎么会酒后乱性和郑道昭做下那种事呢,她无法面对的不光是这件事,还有和他肌肤相亲时隐隐的那种欢愉,如果说第一次是因为酒劲,那么第二次第三次一次又一次地沉沦在他的攻势里,又是因为什么?
她不敢深究,郑子歆却将这个问题明晃晃抛了出来,她恼羞成怒,拍案而起。
“没法子就没法子吧还说这些唬人的东西做什么,我看你也是欺世盗名之辈,和郑道昭是一丘之貉!”
骂完之后摔门而去,快步跑下了楼,脑袋里一团乱麻,隐隐又觉得有些后悔,毕竟郑子歆是无辜的,但她一脸平静似乎又知道些什么?
她也觉得昨晚的自己似乎太……太主动了些,反常的不像自己。
萧含贞想着东西,脚步匆匆,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前院,此时刚刚入夜,华灯初上,一派歌舞升平。
她一个女子大摇大摆出入勾栏酒肆也浑然不觉,却惹来许多窥探的目光,犹以坐在二楼雅间的一位紫衣公子最甚。
萧含贞似有所觉,抬眸看了一眼,万千种丑态映入眼帘,有人酩酊大醉,有人袒胸露乳,有人于繁华间做那快乐事,这个走马灯一样的世界。
唯独没有发现那一道犹如附骨之蛆般带着追逐、激烈、热切、占有的目光,以及久别重逢的喜悦。
在她走后不久,紫衣公子挥手唤来老鸨:“爷今夜兴致大好,叫你们所有的头牌来见本公子”
当红的姑娘换了一批又一批,紫衣公子的眉头却越皱越深:“就这些?叫你们所有的姑娘来见爷”
老鸨连连赔笑:“我们这儿确实就这么些人,爷常来也知道不是,您要是看上了哪位不知名的姑娘,您形容下相貌,奴家打保票儿一定给您寻来!”
一作普通小厮打扮的青年人从门外进来对着他耳语了几句,紫衣公子唇角浮起了一抹势在必得。
“我要你们后面阁楼上住的那位姑娘”
老鸨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第102章 温凉
到底是八面玲珑经过大风浪的人, 老鸨迅速调整好了表情, 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来,但面对这位爷,心里多少有些七上八下的。
“哎哟爷您今儿个尽说笑, 后面那阁楼上放的都是姑娘们的杂物,奴家上哪儿去给您寻这意中人啊, 要不奴家再把楼里洒扫的丫鬟叫来您瞅瞅?”
她虽是笑脸相迎,紫衣公子的面色却越来越沉, 将折扇往桌上冷冷一拍:“今儿个找不出人来……”
“爷”还是那个小厮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话, 公子才转怒为喜。
“罢了,真是扫兴, 我们走”
他二人一消失在长廊尽头,老鸨就一脸焦急地从房间钻了出来,快步下了楼。
“快,快去通知公子,他们被人盯上了, 阁楼不安全,得换个地方”
“前院的看守说, 公子寅时出门还未归”
老鸨顿时急的跳脚:“那就去告诉夫人,让她们先行收拾细软,去……不, 楼里也不能呆了,去秦淮河上的画舫将就一晚吧,最好明日就出发走的远远的, 再打发个人去寻公子速速归来”
龟公有些不明白:“普天之下还有公子出面应付不了的人吗?”
“强龙不压地头蛇”老鸨绞着帕子心烦意乱,更何况那紫衣公子还不是普通的地头蛇,这恐怕得上演一出二龙戏珠啊!
郑子歆得了信儿一边命连翘收拾东西,一边派人去知会郑道昭与萧含贞一声,这两人也都各自打包好了细软,唯独一个夏淼不见了。
左寻右找不见,问楼里的仆役也说没看见,郑子歆只觉得额角青筋暴跳,脸色沉的能拧出水来,抿紧了唇角隐而不发。
“莫不是……”萧含贞刚提出猜想就被打断了。
“不可能,这才一炷香的功夫没有那么快,别看小小一座花楼,仆役都是会武功的”
他二人的距离分外站的远些,郑道昭边说话边打量她,有心靠近,萧含贞却不再吭声了。
“应该是跑出去玩了”郑子歆揉了揉眉心,也觉得不可能。
“那……我们是走还是等?”
“等”
郑子歆薄唇轻启吐出斩钉截铁的一个字。
萧含贞诧异地挑了挑眉头没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过去,派去寻高孝瓘的人了无音讯,找夏淼的人也没回来,耳边听着更漏滴答,桌上的茶凉了换了一盏又一盏。
“哎哟我的姑奶奶哎,您快走吧,那黄毛丫头不知道跑到哪去了,非亲非故的,您这么惦记她做什么!您要是出个什么好歹奴家怎么跟公子交代!”
老鸨亲自来催了两次,郑子歆依旧不动如山。
萧含贞早就坐不住了,“你们不走我走,一个个的都不惜命!”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分外惜命。
郑道昭一把拉住她:“含贞!再等等”
几乎是含了几分柔情与祈求的眼神,萧含贞别过脸,甩落他的手。
“她说的对,大哥你们一起走吧,我与阿瓘此行水深火热,本不该牵扯上旁人,一路同行已是缘分,更不能害你们为我枉费性命”
急怒到极致的时候她反而平静了下来。
“虎子,你跟着我大哥保护他们的安危”
虎子是高孝瓘安排给她的暗卫,武艺过人,单挑十来个好手不在话下。
“子歆!”一边是亲妹妹一边是心爱的女人,哪边都重如泰山,叫他如何放手,急出了一头热汗。
“我回来了,赶紧收拾细软,前院来了许多官兵……”
正在焦急间夏淼一头扎了进来,也是满脸仓皇,“快走啊,都愣着干什么?!”
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太对,她转眸看着郑子歆,那人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表情,面沉似水,又含了怒意,可仔细瞧去,分明又有一丝关心。
夏淼揉了揉眼睛,那表情就消失不见了,几乎是自己的错觉。
“走”
她一声令下,郑道昭与虎子走在前面开路,连翘扶着她,一手扯了夏淼,萧含贞听见官兵两个字就有些胆战心惊,躲在后面亦步亦趋。
后院直走不远就是个洗衣房,后门直通秦淮河,老鸨早就备好了一艘乌篷船。
临上船的时候,萧含贞看着面前郑道昭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我挺讨厌你妹妹的,但她有一句话说对了,我不能害你们枉送性命,郑道昭,我们就此别过”
那官兵,多半是萧绎派人来抓她的。
郑道昭原本站在船头,他轻飘飘一步跳了下来握住她的手,一步之隔,远涉重山,也险些阴阳相隔。
“我跟你走”
“哥,保重”
再不走就真的谁也走不了了。
如果是她和阿瓘应该也会如此吧,所以她并未阻拦,而是道了一句“珍重”。
乌篷船摇摇晃晃,两岸灯火璀璨,秦淮河深处一片吴侬软语,笙歌四起,如果不是在逃命路上这景色倒真是十分怡人。
“阿瓘联系上了吗?”虽说那官兵不是冲着她们来的,但郑子歆还是放心不下。
“公子说稍后会来和夫人汇合,请夫人安心”
虎子从船头递进来一张被水打湿了的字条,是刚刚信鸽送来的。
连翘接过来看了看:“夫人,是公子的字迹”
夏淼看见她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嘀咕着:“那个凶巴巴的男人哪里好了”
岂料郑子歆睁开眼,回了一句:“即使她哪里都不好,但也容不得别人说一句不是”
夏淼一怔,别过脸不说话了。
“虎子,你可知阿瓘为什么耽搁了这么久?”她还是有疑窦。
“据说……是遇上了强敌”
郑子歆心里一个咯噔,船也猛地晃了晃,她一个坐立不稳往夏淼身上倒了去,夏淼被撞的眼冒金星,没等回过神来,头顶一凉,再抬眸的时候船舱顶部已经扎进了一支羽箭,就在离她脑袋一寸的地方微微颤动着。
外面已经杀成一团,夏淼惊魂未定,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郑子歆伸手拽住了她,嗓音是一贯的冷静自持。
“别慌,到我这儿来”
她虽然已经成年,但外表还是个长不大的黄毛丫头,身世又可怜,还身中奇毒,众人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多少也有些怜悯,郑子歆也不例外,与连翘一起把夏淼拽到了自己身边躲着。
船摇晃的厉害,她不得不使力稳住身形,连翘在外围护住她们,夏淼在最里面,紧紧贴着她的后背,恍惚有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迷惘。
自从娘死后,就再没人挡在她身前保护过她了。
外面喊杀声震天,船虽然剧烈摇晃但还未停止前进,连翘悄悄掀开了帘子:“夫人,我看看外面的情况……”
话音刚落,艄公的人头就滴溜溜滚了进来,船猛地一震,在河中央打起转来,连翘的尖叫生生湮灭在了喉咙里,一阵天旋地转。
郑子歆的裙摆有些湿,她摸到了一手水,脸上微微变色:“船进水了!”
“夫人,快……快走!”
外面虎子还在苦苦支撑,郑子歆迅速脱下自己的外袍交给连翘扭成一股绳,连翘也脱了自己的,再加上船舱里有的一截麻绳,长度差不多刚够把三个人系在一起。
打上死结,郑子歆又使力拽了拽,“夏淼,会水吗?”
夏淼脸色惨白,把头晃的跟拨浪鼓一样,“不……不……我不会……别乱来……你们……”
“憋气,一,二,三,跳!”
只觉得自己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接着失重感袭来的是落水的仓皇无助,胸腔里的空气被挤压殆尽,她想要大口呼吸,一张嘴就涌进了无数冰冷的河水,肺部刺激的生痛,她剧烈挣扎起来,扑棱着四肢,想要浮上水面却沉沉往下坠去。
透过波光粼粼的水面她似乎看见了娘亲在朝她颔首微笑,夏淼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手,嘴里咕嘟咕嘟冒着水泡,渐渐地,身子也不沉了,似漂浮在天际,意识越来越恍惚,她唇角浮出一丝笑意来,轻轻喊了一声。
“娘”
画面定格在郑子歆焦急的脸上,她一边拍打着她的肩头一边似乎在呼喊她的名字,水波粼粼,她看不真切,更听不清她喊的是什么,夏淼微微阖上眼。
唇上附了一个温凉的东西,送来一丝慰藉,也缓解了她的痛苦,夏淼的眉头舒展开来。
再次醒来是在幽暗的囚室里,她尚不能适应这昏暗的光线,努力眨了许多次眼,视野才逐渐清晰起来。
四面不透光的石室,唯一的光源来自一墙之隔的走廊火把,夏淼从干草堆里爬起来,手脚也就被戴上了镣铐,“有人吗?来人啊!连翘,郑子歆……”
“别喊了”喊到第三遍的时候,背后传来虚弱的一声低语,夹带着两句咳嗽。
夏淼大喜过望:“郑子歆,你在哪?”
“这儿”她说话的声音分外低哑,咳嗽倒是一阵强过一阵。
夏淼四下摸索着,才终于在墙根底下发现了个巴掌大小的老鼠洞。
她将手伸过去,摸到那人指尖冰凉渗骨,担忧道:“你……你没事吧?怎么这么凉……”
郑子歆摇头,又咳了两声,嗓子发干发痒,喉咙里一股铁锈味,她勉强开口:“没事”
夏淼有一堆问题要问,不等她问出口隔壁就是一阵铁链响。
“起来,门主要见你,走快点儿,磨磨蹭蹭什么呢!”
接着是一声闷响与落锁的声音,夏淼倚着墙根坐了下来,以手抱头,似在思索什么一般,不过片刻的功夫又重新站了起来。
拿自己的镣铐使劲砸着石门边砸边喊:“开门,开门,给小爷我开门,小爷有重要的事跟你们主子说!”
第103章 出色
郑子歆一路被推搡着往前走, 脚下是低洼不平的路, 鞋子被泥水打湿黏在脚上,湿哒哒的凉意透过脚心冷到了心底,偶有老鼠臭虫爬过脚面, 她看似走的跌跌撞撞步履维艰,却将路线谙熟于心了。
大约走了有一炷香的功夫, 身上有一丝阳光带来的暖意,应该是到地面上来了。
那伙人在她身上摸索走了所有东西, 包括银针、钱袋甚至发簪后才将她推搡到了一个房间里, 然后砰地一声阖上了门。
手脚仍被绑着,郑子歆仰着头不卑不亢:“血衣门门主?”
上座传来一声嘶哑的低笑:“好久不见了, 将军夫人”
一瞬间犹如被冰水浇筑全身,她听见自己的嗓音也哑的不成样子:“夏……夏枯草?”
夏枯草桀桀怪笑:“正是在下……延州一别你可是害得在下不浅啊”
他欲行不轨被元钦发现,大怒后逐出了长安,辗转到了江南重建血衣门,掀起了江湖腥风血雨。
郑子歆往后退了一步, 面色冷淡:“多行不义必自毙,罪有应得”
“啧, 嘴还是这么硬,你夫君多半是活不成了,年纪轻轻就守寡多可惜, 不如跟着老夫保你衣食无忧,待老夫研制出九转回灵丹后兴许还能赏你一星半点儿的,一起延年益寿做一对神仙眷侣”
他几乎是有些病态地盯着她那张和半夏有三分相似的容颜, 而且她还是君迁子那老不死的徒弟,她若是知道自己染指了她的徒弟恐怕得从九泉之下跳起来活活指着他的鼻子骂,不过那正合他意。
“九转回灵丹乃天下奇物,就凭你?”郑子歆嗤之以鼻。
“谁说不可能!我已得到了苗疆至宝金蚕蛊,杀了高孝瓘就能得到千年蚌精的珍珠,天下至宝我已得其二,炼制九转回灵丹不过是耗费些功夫罢了!很快我就能重见天日功力突飞猛进独步武林,甚至飞黄腾达封候拜将也不在话下!”
那呕哑嘲哳的声音乍地尖利起来刺破耳膜,这人是真的走火入魔了。
郑子歆冷冷吐出两个字:“疯子”便不作评价。
话音未落,脖颈就被人死死捏住了,夏枯草微微一使力她就脸色青紫,喘不过来气。
“本座不想杀你只因你这一张和半夏三分相似的脸,不要得寸进尺,你从还是不从?”他逐渐咬紧了牙关,收拢掌心。
“不……”郑子歆从牙缝里吐出个不字。
“慢着,你放了她我告诉你金蚕蛊的真正下落!”
夏淼从门外连滚带爬被人推了进来,铁链限制了行动,扑通一声跪在了地板上。
夏枯草冷笑:“金蚕蛊我已得到,你休得在此大放厥词,待本座处置了她就送你下地狱去陪你的爹娘!”
她欲直起身被人揪住头发死死摁在了地板上,疼的眼泪汪汪。
“金蚕蛊是我三木家祖传秘宝,世代只有族长可见,如此珍贵之物岂可轻而易举让外人获得,为了防止外敌入侵,三木家早有防范,你拿走的只是赝品”
夏枯草眼珠子转了转,手上力道微微松了松。
“本座凭什么信你”
“就凭我是三木家下一任族长”
“呵”夏枯草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桀笑,“一个黄毛丫头也妄想欺瞒本座,今日你与她非死不可”
“呃……”窒息的感觉让她全身的力气迅速被抽干,郑子歆的眼白开始往上翻,隐约能听见骨头脆响。
“金蚕蛊乃蛊中之王万毒不侵,你若不信一试便知!”夏淼激动起来头顶一撮头发被人扯掉也浑然不觉,努力昂起头死死盯着他。
夏枯草最终还是撒了手,郑子歆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轻飘飘倒在了地上,摁着夏淼的那个人也撒了手。
“有趣,那便拿你试试吧”
“门主,都准备好了”
“把她丢下去”
血衣门里专门饲养了一些剧毒之物供他实验,比如西域毒蛛,漠北的蝮蛇,西河蟾蜍,都是剧毒之物,沾上即死。
虽不知道他们要带夏淼去哪儿,但铁定凶多吉少,郑子歆急了,喊着她的名字。
“夏淼,夏淼!别做傻事!夏枯草你有什么招数尽管冲着我来!”
“我改主意了,因为比起你,我对金蚕蛊更感兴趣”
“门主,好了”下人端来一碗黑血,夏枯草瞅了一眼挥了挥手示意拿下去,他的神色有些惴惴不安,不停踱来踱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见门口有人进来,夏枯草就停了下来略带了些期盼望着他。
“结果如何了?”
那下人摇了摇头,虽未明说但夏枯草的神色一下子灰败了下来,咬牙切齿恨不得再把三木家从黄泉低下拉出来好好审问个一二三四。
他几乎是有些狂躁不安地又在屋内转起了圈,处死了两个进来送茶的下人后,他将目光缓缓挪到了郑子歆的身上,眼中亮起一抹喜色。
“来人,把她押下去,和那孩子关在一起,给那孩子请个大夫好好看看伤,别死了”
夏淼奄奄一息的时间很短,毒性祛除不过几个时辰,四个时辰之后就只剩下皮外伤还在隐隐作痛了,她早就对自己惊人的恢复力习以为常了,只有郑子歆还颇感意外。
“漠北蝮蛇的毒性只需要一克便足以毒死一头成年大象了”
夏淼笑了笑,笑容里有苦涩:“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的血只需要一滴便可以方圆百里寸草不生了”
郑子歆只以为她在说笑,低咳了两声:“你来”
门外有看守,她只能压低了声音在她耳旁道:“出了石室往左走,有一条通道,走到底往右,一直走看见墙上有交叉两条线的时候往左,大抵走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出去了”
她上次被人押着出去的时候,拿银针悄悄在墙上做了标记,她虽目盲但方向感还不错。
夏淼一惊:“你……我……我出去了你怎么办?”
“别慌,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外面有多少看守还不得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得出去一个去给阿瓘通风报信,我也想……想知道她是否安然无恙”
郑子歆说一段就得停下来喘口气,话音刚落就是一连串的咳嗽,此时离的近了她才看清这人面如金纸,唇色灰白,竟是形如枯槁了。
夏淼心里一惊,抬手覆上她的额头,烫手。
“你发烧了?!”
郑子歆拂开她的手,嗓音还是喑哑的:“没事,老毛病了”
尽管已经开春,落水后的寒意还是挥之不去,尽管她医术超群,但也束手无策。
“你什么病?”夏淼惊道。
“天生目盲,娘胎里带来的体弱”郑子歆往后靠了靠,放任自己靠在冰凉的石壁上,凉意让她觉得稍稍清醒了些。
“师傅说我活不过二十岁”
夏淼心里五味杂陈,半晌吐出一句:“所以你不甘心才拜她为师学的医术?”
“不算吧,我大概是和此行有缘,于我来说上天多给一天的光阴都是奢侈,哪敢不甘心”
本是已死之人了,她对生死看的极为通透,从眼泪中来又在眼泪中去,悠悠一缕芳魂又有谁会惦记呢,纵使父母会伤心,但还有大哥承欢膝下,唯有……唯有阿瓘。
她放心不下。
曾天真莽撞到视死如归,直到遇见了她才开始渴望长命百岁。
“那……那你为何要寻金蚕蛊?”
不过这些告诉夏淼她也不会明白,郑子歆笑了笑,没再说话。
“公子醒了?”
高孝瓘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拿剑翻身下榻,胸口疼得厉害,她刚走了两步就摇摇欲坠,额角冷汗大滴大滴往下掉。
连翘推门进来惊了一大跳,急忙去扶她,被人一把甩开了:“让开,我要去寻子歆!”
“公子,公子!您就算要去寻夫人也要等伤好了再说吧,你这个样子怎么去!怕是没出门就倒下了,夫人临走前说了,要公子万事先保全自己再图后计”
那日夏淼溺水,郑子歆让她先走,她和夏淼却双双被抓,连翘心底也是愧疚不已,微红了眼眶苦劝道。
高孝瓘双拳攥的死紧,眼里几欲喷出火来,指甲深陷进肉里也浑然不觉。
“保全保全保全!我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置身险境而不闻不问吗?!可笑的是我连她被关押在哪里都无从知晓!”
她急怒攻心,白色的里衣又渗出血迹来,连翘也急了,不顾尊卑紧紧扯住了她的袖子。
“公子不为自己考虑也为夫人想想,您要是有个什么好歹,夫人还有什么盼头!她若是活着一定就在某个地方等着公子去救她,若是……若是不幸……那也一定希望公子能善待自己”
紧握的双拳逐渐松了开来,高孝瓘眼底的那股燎原之火灭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颓唐。
“是,是我无能”
“公子!”见不得她自怨自艾的模样,连翘松了扯住她衣袖的手改为紧紧贴了上去,她的柔软贴着她滚烫的后背,这温暖让她心悸。
“在连翘心里,没人能比公子更出色的了”
高孝瓘唇角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肩头一耸,微微震开了她。
“可是我心里只有她最出色呀”
第104章 折磨
那日和郑子歆分开后不久, 她二人就被巡城的官兵搜捕到了, 重装玄甲的巡防营将整条街道围的水泄不通。
郑道昭将萧含贞护在身后,看着那个从战马上翻身而下的青年人亮出了随身的短剑,缓缓朝他们走过来。
不同于刚刚那番富贵公子哥的打扮, 头带赤金白玉冠,身穿赤色蟠龙袍, 腰系五爪金龙绛色带,足踏祥云履, 昔日莽撞稚嫩的少年已经有了天子威严。
那剑尖险些戳到了他的鼻梁骨, 萧含贞一把将郑道昭推开,姐弟重逢本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奈何这场景着实不适合煽情。
“这么兴师动众做什么?”
“来迎姐姐回宫,你放心,待回了建康我一定御林军开路,十里长街锣鼓喧天比这还隆重”萧绎笑嘻嘻说着,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个顽劣的少年, 然而话锋一转,眼神兀地阴鹜起来。
“现在, 请姐姐让开,这个男人拉过你的手,他必须死”
让他介意的还有郑道昭眼中毫不掩饰的情意, 分外刺眼。
“他是我朋友,你要杀他,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萧含贞微微往前一步, 不偏不倚抵上了剑尖,她额头渗出血珠,面不改色,萧绎握着剑的手有些发颤。
“姐姐……”
“含贞!”郑道昭一声厉喝。
萧含贞抬脚,正欲往前迈一步的时候,萧绎唰地一下收剑入鞘,咬牙切齿愤愤不平。
“罢!从小到大都听你的,这回也依你!”
萧含贞唇角这才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转身扶着萧绎的手上了马,郑道昭扑上来被将士死死拉开。
离去的时候萧含贞又回眸望了他一眼,见他眼中凄惶感伤几乎掉下泪来,心口一疼,低低道了一句:“你,多保重”
郑道昭站在原地,看着她步步走远,拳头攥的死紧,瓢泼大雨伴随着电闪雷鸣倾盆而下,酝酿多日的雨终于下了,长街行人散去,一道闪电划过,原本温润如玉的面容上骤然多了一抹狰狞。
等到天明雨散云收的时候,险些发生了一场危机的长街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安宁,就像还照常营业的花楼,就像此时归来的郑道昭。
高孝瓘正为郑子歆的事情殚精竭虑寝食难安呢,郑道昭的归来无疑对她来说是个好消息,然而等他说完那日始末后又无异于天打雷劈了。
原来,那日进花楼的一共两批人马,官兵在明,血衣门在后,萧含贞与郑子歆分道扬镳后郑子歆失踪定是被掳走了,恨就恨在无法确定血衣门的所在。
老鸨也说了,这种杀手组织利和则来,利散则去,落脚点也是随机不固定,毫无规律可言,茫茫金陵城犹如大海捞针,距离事发已经十二个时辰了,说不定早已离开了金陵城也未可知。
“我有一个法子”郑道昭道。
“什么?”
“血衣门的人为什么要追杀夏淼?”他反问。
高孝瓘下意识回答:“斩草除根”
“不对,若是他们已经得到了金蚕蛊完全不必要费这么大功夫,从云南到金陵满世界追杀一个黄毛丫头,这其中必有隐情,或者……就是这金蚕蛊有隐情”
先前被感情冲昏了头脑,现在的郑道昭冷静的可怕,将其中利弊分析的头头是道。
“既然是要斩草除根,那为什么不杀了夏淼,甚至是我妹妹这个知情人,可是你说过,她失踪的地方现场没有血迹,这个血衣门既然这么想得到金蚕蛊,那么她们就暂时没有危险,我们就可以来一招引蛇出洞”
郑家人的心思缜密,不光是子歆,郑道昭也让她刮目相看。
“怎么个引蛇出洞法?”
“放出金蚕蛊的消息”他话音未落,高孝瓘就眸中一亮。
“你是说我们假意寻到了真正的金蚕蛊,然后将消息散播出去诱他上钩?”
“不,风险太大了,未必能救人,依靠我们的力量寻到血衣门的所在恐怕子歆也是凶多吉少,不如把血衣门得到金蚕蛊的消息散播出去,天下至宝人人趋之若鹜,到时候自相残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既能借江湖人士的手救出子歆,又能将血衣门一网打尽”
他说完后,看见高孝瓘一眨不眨看着他,眸色幽深,神色莫名。
“怎么了?”
“没事,此法甚妙”
就是太阴毒了些。
“就照道昭兄说的办吧,派人知会老鸨一声,把血衣门得到金蚕蛊的消息散播出去”高孝瓘吩咐完了之后,又装作不经意提起了萧含贞。
“对了,萧含贞怎么没跟你回来?”
“她……”郑道昭的神色灰败了下来,“是我没用……”
高孝瓘拍了拍他的肩,起身:“人各有志,道昭兄坚强点”
前半句话是对他说的,后半句话却也是对自己说的,高孝瓘深夜从囚室出来,那里面关着的是那天和她交手的杀手之一,严刑逼供也只问出了个血衣门的大致情况,具体位置在哪半个字都没透露,她恼极了几乎想杀人又生生遏制住了,这才出来透口气。
四月初的金陵正是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好时节,夜晚也有一轮明月伴着清风鸣蝉,接连两天没怎么合过眼,她身上也带着伤,趴在石桌上小憩,看着看着,那轮明月似乎映出了子歆的模样,正对着她巧笑倩兮。
“歆儿……”高孝瓘喃喃出口,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大喜过望,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却在看清来人后眸中掠过一丝失望。
“是你啊”
连翘替她奉上一盏热茶以及几样精致的小点心,“公子又在思念夫人了”
高孝瓘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润润嗓又放下,点心分毫未动:“撤了吧”
“公子……”连翘还想说什么,那人的神色明显不耐起来,只好默默将话咽回肚子里。
“是,公子”
“我想请你帮我杀个人”黑色斗篷遮住了全身,男子额前的发丝垂落下来也隐住了布满血丝的一双眼,唯有露出来的一只手是白弱的,虎口没茧,是个文人。
大刀阔斧坐在对面的男子就有些不耐烦了,伸手掂了掂桌上的钱袋,语气就更不屑了。
“说吧,想杀谁?”
“兵部侍郎王离”
黑衣人将钱袋又扔了回去:“江湖规矩,不杀朝廷中人”
“哦?血衣门不是一向只认钱不认人吗?”文弱的男子将钱袋抖了抖,掉出五锭明晃晃的金子,那黑衣人的眼神顿时直了直,干笑着。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你要杀的是朝廷命官,这个价钱嘛……”
“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在这个价钱上再出双倍”男子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晃了晃,又作了一个口型:“金子”
黑衣人点头应下,“事关重大,得跟上头打声招呼,三日后在此会面”
“早说啊,找你没用我就直接找上头的人了,何必费这么大功夫”男子说着似要离去,将那金子都装进了钱袋子里。
“哎哎,别呀兄弟,你既找着我那也是咱俩的缘分不是,你放心,在组织里兄弟我也是说得上话的人,一定给你寻个身手好的兄弟,做的滴水不漏包你满意!”
男子又慢慢坐了回去,“身手好,有多好?要知道武将府邸都有府兵……”
黑衣人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手打断了他的话:“兄弟有所不知,咱们的人呢,分天地玄黄四个等级,黄字最低,天字号杀手呢个个都是以一挡百的好手,像这种情况复杂的任务一般都是天字号的杀手来出任务,所以万无一失放心吧您嘞!”
男子这才满意地笑了,从袖口里又摸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可是三天也太久了,我等不到那个时候”
黑衣人面露难色:“可是从金陵到会……”他话说一半又猛地改了口:“这样吧兄弟,我看你也是成心做买卖,两天,最快两天,我一定给你个答复”
没有得到最重要消息的男子眸中飞快掠过一丝失望,略略坐了片刻就起了身,迈出赌坊的时候长叹了一口气。
阿贞,再等等我,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根据郑道昭得到的情报,高孝瓘在地图前坐了一下午了,以金陵为中心,标出了几个含有会字的地名,而来往需要三天,快马加鞭两天就能来回的地方只有一个。
金陵城外二百里的会阴山。
寅时的时候她步出房门,召集了一切能动用的力量,暗中准备着,一切吩咐妥当后,她又去了白日里郑道昭去的那家赌坊,却意外地碰见了一个熟人。
“君……”
“出去说”正在摇骰子的君迁子一把放下骰盅将人扯了出去。
“大师怎会在此?”故人重逢,君迁子更不会对子歆不管不问,高孝瓘脸上浮出一丝喜色。
“江湖小道消息,金蚕蛊现世我能不来吗?”君迁子翻了个白眼,见她神色憔悴,眼眶下一圈乌青,奇道。
“怎么,我徒弟没照顾好你?”
“实不相瞒,那消息是我派人放出去的,为救子歆只能出此下策了”高孝瓘将前因始末说了一遍,黯然神伤,短短几个月未见,又消瘦了一大截,胳膊上还胡乱缠着绷带,一看就是随意包扎的。
“行了,歆儿既出事我断不会坐视不管,你先随我来把伤口重新处理下”
“大师……”高孝瓘神色微动。
“哎,打住”君迁子止住了她的话头,“感谢的话就不必了,我只是不想我徒弟年纪轻轻守寡”
“……”
算她没说。
夏淼身怀金蚕蛊的秘密夏枯草不会轻易动她,可不代表会善待郑子歆,石室阴冷潮湿,她本就着了凉,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她可以用金蚕蛊的秘密来要挟夏枯草,同样夏枯草也可以用郑子歆来要挟夏淼。
诸般酷刑,甚至遭人狎戏,夏枯草下了命令,只要不把人弄死,怎么玩都行,一墙之隔的囚室里鞭子破空声好似生生抽在了她心头,夏淼将头死死抵在墙壁上泪流满面。
夏枯草还不时派了人来游说她:“你说了我就放过她,还给你锦衣玉食供着”
“夏淼,不许说!”隔壁传来压抑在喉咙里的一声嘶吼,夏淼握紧了拳头将头在墙上撞的砰砰直响。
“听说你们也是萍水相逢,何必这么看重她,她的医术不过一个半吊子,如果你是为了你身中奇毒的话,你放心,待寻到金蚕蛊,我们门主定会为你解毒,他老人家可是神医第十二代传人”
那人还在循循善诱,夏淼却猛地住了手,泪眼朦胧的一双眼却带了些茫然怔忡。
“你说……他是谁?”
“神医董奉第十二代传人啊”
“哈哈,这小娘们骨头挺硬啊,听说还是个将军夫人,不知道这将军夫人和普通女人有什么不同,还是说在床上骨头也这么硬”
隔壁传来几个彪形大汉的嘻嘻哈哈声,故意将衣物重重撕裂发出刺啦的脆响,又是狠狠一鞭子甩了下去,皮开肉绽伴随着几声痛哼,自始至终没有听见过她求饶,一副逆来顺受不屈不挠的模样。
男子一只手攫住她的下颌,将人提了起来,一只手去解自己的裤带:“有意思,爷头一次见这么硬气的妞儿,待会儿让你狠狠跟爷求饶,说不定还得求着爷让你多爽快一会儿呢!”
那站在夏淼囚室外游说的男子也有些眼馋,不住往那边儿瞟去:“看见没,这就是跟我们门主作对的下场,嘿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话音未落就被猛地扑上来的夏淼死死掐住了脖子:“让他们停手!我说!我都说!她要是有半点好歹,金蚕蛊的秘密就会永远烂在我肚子里,你们做梦去吧!“”
第105章 状若
“你怎么样了啊?”郑子歆被人拖回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 成了一个血人, 衣不蔽体,裸露在外的肌肤没有一块儿好地方,夏淼赶紧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了她身上。
“不……不要说……”被人一碰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呢喃出口, 紧闭着双目,额头滚烫, 四肢却冰冷。
“是我……夏淼……郑子歆你别睡啊……你……你说句话啊!”少女有些急了,轻轻摇晃着她的双肩, 焦急地喊着。
“守……守卫……”她的嘴唇翕动, 听不真切,夏淼俯身趴在了她唇边, 温凉的呼吸吐在了她的耳畔。
“两个时辰换一次班……换班的时候有一盏茶的功夫牢里无人……”
一句话没有说完就剧烈咳了起来,夏淼感到耳旁一阵温热,她伸手一摸是血,顿时大惊失色,慌了起来。
“你……你咳血了!来人!来人!”
郑子歆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摁住了她, 几乎倒在了她怀里,趴在了她的肩头上气若游丝。
“别嚷……换班的时候……那个拿钥匙的守卫……咳咳……会来巡视……不……不要告诉他们……你会死……我也会……”
她有好多问题想问她, 比如你是如何推算出这些的,比如血衣门的门主不是你的师叔吗,为何会下如此狠手, 比如为什么你要先让我走,自己以身涉险?
郑子歆似是知道她有问题要问,扶着她肩头的手臂早已失了力气, 勉强提起一丝精神来笑了笑。
“你活着……我才有机会活下去……”
夏枯草不是个一诺千金的人,与他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郑子歆早已心有防范,怕就怕夏淼涉世未深上了他的当。
她说话向来不怎么中听,但是现在这句同样不怎么中听的话却莫名让她眼眶一热。
“你……你别死……我……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少女几乎急地哭了出来,一手吃力地扶着她一手去摸自己身上有没有尖利的物品,可摸遍全身上下连一个铜板也没有,她四下瞅了瞅,瞥见地下有个小石子,大喜过望,伸手去跟的时候,那个人却猝不及防倒在了她身上。
虽然瘦弱但到底是成年人的身量,夏淼支撑不起她的重量被人死死压在了身下,昏暗烛火下,她从未这么近距离观察过她。
沾满血迹污渍的一张脸,原本是很清秀的,不笑的时候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笑起来姣若清泉明月。
眉如远山,极寡淡的一张脸,但她见过她盛放的时候,那一夜露宿野外,没有入睡的不止她和高孝瓘两个,撞破了别人秘密的她不敢说话不敢喘气,甚至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病了,不然怎会像一个猥琐男子一样,一边唾弃自己偷窥的行为,一边着了魔似地不住借着余光去打量她和高孝瓘之间发生的一切。
她看见了高孝瓘从不曾表露给外人的温柔,也看见了她从不曾展现给任何人的娇媚,原来冷冷清清不识人间烟火的寡淡女子,一朝跌入红尘俗世竟是如此风姿绰约魅惑众生。
就像此刻,她也是怀着极复杂的心情打量着她,明明应该迅速起身的,她却贪恋了片刻,直到那温度消散,她才吃力地爬了起来,找到刚刚物色好的那块小石子,放在手腕上一下又一下地磨着。
太慢了,夏淼来回划了十多下还是红肿的一条印子,她扔掉石头余光瞥见墙角的老鼠洞,费力把人拖了过去靠在墙边坐好,伸手摸了摸,洞里凹凸不平,偶有尖利的棱角刺破掌心,她咬了咬牙,将手腕伸了进去贴住,再用力划了出来。
痛苦的□□压抑在喉咙里,额头冷汗大滴大滴往下淌,这种慢工细活最是折磨人。
终于,满掌温热。
夏淼将手腕小心翼翼递到了她唇边,掰开那人下颌,幸好牙关还未紧咬,她冰凉的唇挨到手腕上的时候,夏淼浑身轻颤了一下,瞪大了眸子,有一丝不知所措。
清甜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来,郑子歆下意识吮吸起来缓解自己的焦渴,微疼夹杂着细痒让夏淼紧紧阖上了眸子,看起来倒是比她还难受几分。
自从七岁那年,她从假山上摔下来划破了手,养的那只波斯猫舔了一下她的伤口后就暴毙了,她就知道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娘说,她的血不能随便给人喝,不过也有例外,她那练功走火入魔的父亲每次闭关前后都会派人来采一碗血,然后生龙活虎继续折磨她们母女。
她多希望她的血能毒死他,就像毒死那只猫一样,不过现在,她希望郑子歆活着,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对她好的人了。
哪怕,目的也不单纯,但她真的,太孤独了。
“陛下”御前总管急匆匆进来,耳语了几句,萧绎刷地一下站了起来,神色大变。
“什么?!”
“千真万确,眼下丞相公子就在殿外侯着等陛下召见”
“宣!”萧绎又坐了下来,御前总管躬身离去,萧绎又叫住了他。
“等等,叫刑部,大理寺,京兆尹都来见朕!”
“是,陛下”跟着他多年,御前总管知道这是动了大肝火了,忙不迭出去传旨了。
丞相公子年方二十四,刚成亲两年,有个半岁的嫡子,他父亲朝中栋梁,上个月因病刚递了辞呈,萧绎还未来得及批就传来噩耗,凌晨在府中被刺身亡,这已是这些天来第三个闹到御前的案子了。
第一个,兵部侍郎,出游途中遇害。
第二个,上将军谢勇,逛窑子被人一击致命,死在了女人肚皮上。
第三个,堂堂一品大员,丞相袁弘,在府中死于非命。
天子脚下接连命案不断,死的还都是朝中肱骨之臣,龙颜大怒,下令彻查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一时间人人自危,甚至有流言称:“这是二皇子的冤魂作祟”
众所周知萧绎并非光明正大登上的皇位,乃是弑父杀兄得来的宝座,说的人多了,三人成虎,萧绎也有些神经兮兮起来,派御林军把皇宫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消息传到后宫的时候,萧含贞只是冷冷笑了:“什么冤魂做祟,自己做贼心虚罢了”
而始作俑者郑道昭正在策划下一桩谋杀,高孝瓘这些日子以来为了追查郑子歆的下落,早出晚归,白日里屋里都没人。
他轻轻敲了敲门,没人应,走廊里也空无一人,他还是警惕地看了看,手里拎着一壶酒。
“高兄,找你喝酒,在吗?我进来了啊”
连翘从拐角处端着一盆脏衣服过来,瞥见她房门虚掩着,走近看了看,正撞上郑道昭从屋里出来。
“郑公子?”连翘疑道。
“噢,找你家公子喝酒,不料他不在,真是没趣”
郑道昭晃了晃手中的酒壶,连翘不疑有他,还特地劝了劝他。
“郑公子也少喝些酒才是”说罢,端着木盆走远了,长叹一口气,郑公子也是个可怜人。
“听说五大派准备联手讨伐血衣门了,定在这个月初十”
“消息可属实?”酒馆里有人奇道。
“那可不,血衣门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据说三木家的灭门惨案也是他们作的恶”
“啧,这联手讨伐是假,恐怕夺取金蚕蛊是真吧,谁不知道这些名门正派惯会沽名钓誉的”
“你说什么?!敢污蔑我昆仑派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有人拔剑相向,那人也不甘示弱抽出了腰间宝刀。
“什么污蔑?你昆仑派佛口蛇心假意扶持崆峒派暗中窃取人家独门秘籍难道是假?!今日我就替崆峒派讨回公道!”
酒馆里乱作一团,角落里头戴斗笠的两个青衫客悄悄退了出来,高孝瓘掀开斗笠,露出布满血丝的一双眼。
“敌人未乱,他们倒先乱了”
君迁子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正是要浑水摸鱼”
“大师,我不懂,我明明可以直接杀上会阴山救出子歆……”
多等一天她的歆儿会遭受多少非人的折磨,她不敢想象,这些天她只要一合眼满脑子都是她,哭着的笑着的,伤痕累累的,甚至奄奄一息的。
她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大汗,眼泪直流,恨自己没用,恨自己那天为什么要听她的话去买酒。
深深的自责和愧疚短短几日已经将她折磨的形销骨立。
“天字级的杀手已经可以缠住你了,那么他们的门主武功估计已臻化境了,再来两个你都不是对手,何必白白送死”
高孝瓘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进肉里也浑然不觉。
“且不论消息真假,我一定要救出子歆,也要得到金蚕蛊”
“子歆,子歆,好点了么?”不知不觉她换了另一种更亲昵的称呼。
郑子歆仰面躺在她怀里,声音似从天际漂浮而来,浑浑噩噩听不真切。
“阿瓘……阿瓘……”她闭着眼睛喃喃出口,泪水顺着脸颊簌簌滑落。
夏淼俯身去听,顿时一怔,神色莫名。
“你……很喜欢她?”
“嗯……活着……活着……”
如果要死也请上天给她最后一点时间见到阿瓘死在她怀里,她的求生意识突然强烈起来,冰凉的四肢开始有了温度。
“夏淼,起来了,我们门主要见你”门外看守晃了晃栅栏,喊道。
夏淼垂下眸子,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我答应你,活着”
起身的时候,苍白的唇状若不经意划过她的脸颊。
第106章 明月
夏枯草看着走进来的夏淼, 不足五尺的身量, 发丝干枯凌乱,乱糟糟的一团,皱巴巴的衣服, 脸上还有些脏污,唯独表情不似个阶下囚, 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视死如归。
他感到有趣,命人放开她, 夏淼摔了个狗啃泥, 抬眸那一瞬间的倔强和故人如出一辙。
夏枯草盯着她,隐在漆黑斗篷下的眼神有一丝疑惑, 然而他并未追问,眼下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告诉我金蚕蛊的下落”
夏淼冷哼了一声,眼珠子转了转,有几分伶俐:“谁知道告诉你你会不会立刻就杀了我和子歆”
夏枯草桀笑:“你若是不告诉我,我会让你们, 不,是她, 生不如死”
夏淼当然知道他说的生不如死代表什么意思,脸色惨白,咬牙切齿。
“卑鄙无耻!”
从她二人互相维护彼此保全来看, 没点猫腻是不可能的,他平生最恨一件事,那就是女子之间相守相知, 半夏一心倾慕君迁子奈何明月照沟渠,最终含恨而终,是他一生的痛。
“呵,卑鄙无耻又怎样?!左右逃不出老夫的手掌心,你若不说,我保证你回去会见到她……”
夏淼咬了咬牙:“要我说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夏枯草有些不耐烦起来:“什么条件?”
“我告诉了你,你立马放我们走”
夏枯草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几声冷笑:“你现在还有的选择吗?”
正因为没有选择,所以放手一搏。
夏淼嗓子发干,咽了咽口水:“那……那你过来,我告诉你”
一个不会武功的黄毛丫头他何足挂齿,夏枯草起身走到她面前揪住她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
“别耍花招,快说,不然现在就是你的死期!”
“金蚕蛊就在……咳咳……”因为咳嗽她逐渐压低了声音,夏枯草将人放下来俯身去听,面前却猝不及防闪过一道寒光。
夏淼出手极快,一击中的,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就在下一刻被人一掌击飞撞到了梁柱上,重重摔倒在地,唇角溢出血迹,气若游丝。
被银针刺中的地方痛痒难耐,夏枯草提气逼出银针,见针尖上淬了不知名的深褐色液体,更是勃然大怒,将人提起来一掌击向了她的天灵盖,电光火石之间瞥见她后颈上指甲盖大小般的一块绯色胎记,猛地住了手,被反噬的内力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到底是吊住了一口气,夏淼醒来的时候躺在柔软的床上,阴冷潮湿的囚牢仿佛只是她做的一个噩梦,梦醒了她还是三木家不招人待见但起码衣食无忧的少主。
然而只是轻轻动了动手指,痛楚就排山倒海而来,五脏六腑都搅着痛,她额头迅速冒出一层冷汗,房门嘎吱一声轻响,进来了一个伶俐的小丫头,给她倒了一杯热水,甚至还替她擦了擦脸。
她忍着疼问了一连串问题,那小丫头都咿咿呀呀的直比划,夏淼暗叹了一口气,原来是个聋哑人。
她想知道郑子歆怎么样了。
那小丫头做完一切后又像来时那般退了出去,夏淼微微阖了下眸子,觉得这次的疼和以往每次受伤都不一样,疼的时间太久了,她那超乎凡人的自愈能力似乎不怎么有效了。
难道是因为被内力所伤?
她正思索着,床旁笼罩了一团阴影,她抬眸,是那个反复无常阴冷可怖的血衣门门主。
他来到这里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不仅没杀了他,还命人好好照顾她,甚至还用一种略带了疑惑探究的眼神看着她。
她盯着那双眼睛看了一会儿就打了个冷颤,眼部周围苍老耷拉的皮肤和幽深的眼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为长期服用丹药的缘故,那双眼总是布满血丝通红的,眼球微微往外凸,眼白的地方有一小点阴翳。
夏枯草开口了,嗓音有些干涩:“你……叫什么名字?”
“夏……夏淼”被他这个样子惊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磕磕绊绊的。
“你不是三木家的人吗?为什么姓夏?!”夏枯草有些激动起来,死死盯着她,恨不得在她脸上戳出来一个窟窿。
“娘说……要我记住这个名字,如果有朝一日脱离三木家,就……就叫回夏淼……”
夏枯草背着手在屋内转来转去,又猛地停在了她榻边,伸手扯开她颈后的衣襟,看见那一块胎记,更加笃定了。
“你娘有没有说过你为什么叫夏淼?”
他类似轻薄的举动让夏淼恼怒不已,奈何一动弹就是撕心裂肺的疼,只能红着眼恶狠狠地道:“拿开你的脏手,老不死的丑八怪!”
出乎意料地,夏枯草很快将手放开了,神色平静下来,语气冰冷。
“是因为你生在庚申年己卯月丙午日,五行缺水,所以你娘用淼字为你取名”
夏淼神色大变:“你……你怎会知道?你是什么人?!”
夏枯草眼神里有那么一丝怀缅,又含了兴奋,还带了那么一丁点儿可惜,死死盯着她桀桀怪笑。
“如果当年不是我,你早在出生时就死了”
往事很长,夏枯草挑了与她身世有关的重点说与她听,她的娘当时也是江湖有名的侠女,俗有穿云剑的美誉,在一次受伤后到药庐求医,遇见了夏枯草,被他温和无害的外表所吸引,后来步步沦陷,奈何他一心都扑在了半夏身上,半夏为情所困含恨而终后,他与夏淼的娘亲有过一夜露水情缘,后来斗转星移天各一方,他为起死回生半夏颠沛流离,再相见时她已是三木家的夫人了,怀胎十月难产,还是他亲手接的生,彼时尚不知道这是他的孩子,孩子因为胎里被三木家其他妾室陷害下了极恶毒的蛊,活不过三日,她苦苦哀求他想办法救救这个孩子,曾经一心一意恋慕他的女子转眼嫁作人妇,他甚至还有些恶意地出了个极损的主意。
金蚕蛊,蛊中之王,万蛊臣服。
只是宿主会极其痛苦,能熬过来的人万中无一,就算熬过来了也会每月烈火烹心如坠冰窟,要么迅速苍老要么停止生长。
他万万没想到她为了让夏淼活下去居然真的在她身上下蛊了,当日一句戏言让今日的他喜出望外,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只是……看到她后颈的胎记,同自己的如出一辙,夏枯草还是犹豫了一下。
“你……先好好休息吧”
他需要花时间来消化一下夏淼是他女儿的事实,而夏淼同样震惊地说不出话来,眼神空洞,直盯着天花板。
怪不得父亲不喜欢她,府中人人厌弃她,为什么长不大,为什么她的血会让好人毙命,会让濒死之人起死回生,统统找到了理由。
真相打的她措手不及,这比身上的伤还要疼一万倍,就像撕开已经结痂的伤口再重新撒盐,夏淼拼命忍住泪意,可还是慢慢红了眼眶。
纵使三木家有千般万般不是,也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她的生父杀了她的养父,还灭门了全家上下三百多口人,这血海深仇压的她透不过气来,还有她娘。
“你……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娘是怎么死的?”
夏枯草沉默了一会儿。
夏淼嘶吼起来,不顾痛楚死死拽住了他胸前的衣襟:“是不是你杀的,是不是?!”
“不是,你娘是自尽的”夏枯草语气冷静,只是弹指就拂开了她的手。
“要怪就怪你爹,死也不告诉我金蚕蛊的下落”
这一路走来,他失去了太多东西,三木家的几百口人命在他眼里一文不值,但面对自己亲生女儿的指责他还是有些烦躁。
“是你娘自己寻死要往我刀口上撞,可怪不得我”
夏淼泪水簌簌而落,攥紧了身下被衾,嗓子发干:“所以……你自始至终都没爱过我娘对吗?”
夏枯草承认的很干脆利落,“是,是你娘一厢情愿”
夏淼抄起碧玉枕就狠狠砸了过去,“你不配为人!滚!”
夏枯草也不多说,起身将碧玉枕放好,前脚刚踏出房门的时候,后脚传来她一句话。
“等等,我要见她”
“不可能,你不要……”
“如果你还有一丝良知的话,就不要伤害她,她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夏枯草没再说话,啪地一下带上了房门。
“陛下,在李大人遇害的地方发现了这个”御前总管下去将托盘恭恭敬敬拿了上来。
里面放着的是一把短匕,不过寸许,泛着凛冽的寒光,削铁如泥。
“陛下请看,这是北齐齐家军的制式,只有伍长以上才可佩戴,短匕背面刻有隶书小小一个齐字,必是北齐派人暗中刺杀我朝大臣无疑了!”
萧绎啪地一下将短匕扣在了桌上,神色微怒:“荒唐!我南梁与北齐正在议和期间,他们想破坏大局不可吗?!断不会是北齐!”
“陛下,南梁与北齐虽不是宿敌,但也向来隔江对峙,他北齐若有心议和,为何派段韶坐镇长江天堑,要知道此人成名比北齐大将军高孝瓘还要早,可算她半个师傅了!”
“况且这齐家军虽名为北齐中流砥柱,实则是高孝瓘的亲兵,此人拥兵自重桀骜不驯天下闻名,难保她没有别的想法,若是能从内击溃我朝内政,不费一兵一卒这天下唾手可得,哪里还用的着当什么大将军,到时候大军长驱直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就不知道是您还是别人了啊!”
老臣一脸痛心疾首,苦苦哀劝。
萧绎一屁股瘫坐在了龙椅上,“你……你容朕想一想”
第107章 突袭
“大师, 有劳您了”高孝瓘一身夜行衣, 手里拿着长剑,冲着君迁子作了个揖,神色凝重。
君迁子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多说, 毕竟也是自己徒弟,不会见死不救。
今夜就是五大派联手进攻血衣门的日子, 君迁子混在人群中浑水摸鱼,顺便帮她牵制住强敌, 高孝瓘秘密潜入救人, 她的暗卫在外接应,以焰火为号撤退, 尽量不惊动任何人,以免再生波折。
夏枯草离开后不久,夏淼就挣扎着下了榻,许是他吩咐过的缘故,门口站着两个伺候的丫鬟, 照样不会说话,咿咿呀呀比划了半天说自己要去茅房, 总算是甩掉了。
她长出一口气,观察起地形来,这里应该是一片居所, 屋檐整齐,草木扶疏,没什么守卫。
夏淼蹭着墙根往出溜, 她才不信他会放了子歆,毕竟他的所作所为毫无人性可言,她得自己想办法去救她。
绕过一大片无人居住的院落,隐隐看见青砖碧瓦,夏淼小跑过去,躲进了夕阳余晖的阴影里。
她模糊记得被押解来的就是这里,不知怎地守卫松懈了许多,偌大个院落居然只有寥寥数人在巡逻,还都是一脸精神紧绷的样子。
童年必备技能,爬屋顶,她可是修炼的炉火纯青,趁人不备上了屋顶,掀开一块青砖。
“门主,弟兄们已经在山下和五大派的人交上手了,死伤惨重!眼下该如何是好?!”
“慌什么,不过一帮乌合之众,让天字号的杀手先上”夏枯草正为夏淼的事焦头烂额,哪有心思理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对他来说,血衣门死多少人都和他没关系,只是一个落脚点而已。
习武是一个持之以恒的过程,有许多人终其一生也寸功难进,血衣门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培养出这么多以一当十的天字级杀手原因就在于他炼制的丹药,能短时间内功力大增,副作用就是容易走火入魔暴毙而亡。
夏枯草又命人取了一些丹药来分发下去,自己思衬着还该去夏淼那走一趟,难保局势不会恶化,天下多少双眼睛在死死盯着金蚕蛊,还是该早做打算才是。
“血衣老儿,滚出来受死!”一声饱含了内力的断喝几乎震碎了耳膜,夏淼捂住耳朵,居高临下地看见远处山门前乌泱泱聚集了一大堆人,杀的不可开交。
她跐溜一下顺着梁柱滑了下来,飞快沿着记忆中的方向跑去。
趁着夏枯草现在没空搭理她们,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连地牢里看守都少了很多,她记着郑子歆曾说给她的话,按部就班,成功避过了看守溜到了她的牢门口。
“子歆,子歆……你……你还好吗?能不能听见我说话?”
郑子歆饮过她的血,她还是有些后怕,轻轻喊着她的名字。
蜷缩在墙角的人动了动,以为是自己幻听,郑子歆四下搜寻着,直到在牢门口听见了声音的来源。
“夏淼……”疼痛让她口齿不清,和被鞭打的火辣辣痛不同,五脏六腑都似钻了小虫子似地百爪挠心,时不时尖锐地刺那么一下,疼的全身脱力,说话都困难。
“你……你现在什么感觉?能走吗?”
“不能……万蚁噬心……走不了”郑子歆压抑住喉间因为痛楚而泄出的低吟。
夏淼心中一喜,能回答她的话说明意识已经恢复了,比起早上那副奄奄一息的样子让她安心多了。
“我在牢门口,左边,你往左边伸手,就能够到我了”
郑子歆缓缓抬起了左臂,就被人稳稳攥住了,夏淼紧紧拉着她,时间紧迫,她必须长话短说。
“我带你走,五大派进攻血衣门了,这是绝佳的机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郑子歆笑了一下,拂开她的手::“没用的,钥匙在夏枯草身上,你打不开牢门的”
夏淼急了,拽了一下牢门上的锁链,哗啦作响,牢里有了动静,似有脚步声响起来。
郑子歆推了她一把,没什么力气却生生将她拒之千里。
“你走吧,快走,走的越远越好”
她是将死之人,不愿意再搭上别人的性命,尽管她十分想知道金蚕蛊究竟在哪,但现在也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夏淼又扑上来死死拽住她的衣袖,哀求着她:“你信我,我去拿钥匙,要走一起走”
“我要等阿瓘”郑子歆唇角露出了一丝苍白的笑意,她是过来人,也许夏淼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对自己的好已经超乎了某种正常的范围。
她还涉世未深懵懂无知,她却早已心有所属,不能给她任何错误的暗示,这会毁了她的。
夏淼急了,听见这个名字顿时怒上心头:“阿瓘阿瓘,你满脑子只有你的阿瓘,都这么久了要来救早就来了!说不定早就死了,或者不要你了!”
她是一时气话,郑子歆却剧烈咳嗽起来,将人一把甩开:“别胡说……她不会死,她若死了我就更没有必要出去了”
“你!”夏淼急的跳脚,拿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郑子歆咳了一阵又缓了过来,靠在墙上压低了声音,语气平和,尾音带了一丝叹息。
“夏淼啊”
她从未用这种声音唤过她,像是在安抚淘气不懂事的孩子,夏淼一怔,愣愣看着她,隔了一道栅栏,好似隔开了山水千重。
“你跟我说实话,金蚕蛊……是不是就是你?”
早有猜测,就等着被证实了,夏淼沉默了一会儿,嗓音晦涩:“是”
“嗯,没事了,你快走吧”
“就这样?”她期期艾艾望着她。
郑子歆阖上了眸子,觉得有些累,“就这样”。
“你不是等着金蚕蛊救命吗?”
“我救你,也是救命”
炼不出九转回灵丹她还有几个月好活,够她和阿瓘逍遥自在慢慢告别了,可夏淼若是没了金蚕蛊,估计会立马身亡,她虽不通蛊术但也略有耳闻。
宿主依赖蛊虫而活,蛊虫在则存,蛊虫灭则亡。
她不能因为救自己而害别人,两世为医,她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现在不会,以后亦不会。
夏淼咬牙跺脚:“好,你别后悔,你救我一次,我还你一命,我们扯平了,再见!”
她心里发苦,话是脱口而出,然而那人却并未半分挽留,伤心之余还有些许嫉妒,她被自己怪异的心思搞的心烦意乱,索性咬紧牙关不看她,一溜烟跑出了地牢。
夏淼走后,郑子歆长叹了一口气,似是累极了,靠在墙上微微阖起了眸子。
阿瓘……你一定会来的对不对?
入夜,到处都是乱哄哄的,房屋燃起烈火,映红了半边天,喊杀声不绝于耳,有人在往出去逃生,也有人不顾死活一头冲杀了进来。
高孝瓘倒提着剑,遇谁杀谁,活脱脱一副修罗出世,那剑尖上的血珠不停流下来,将自己深青色的脚面也染成一片猩红。
纵使前院已经杀的不可开交,地牢门口守卫还是不少,她想未想直接冲了上去,剑锋挑落首级的时候,余光瞥见一个罩着宽大守卫袍的小个子挨着墙角蹭出来。
解决了手边敌人后三步并作两步跳过去,一把揪住那人衣襟,通红着一双眼,冷冷喝问她:“子歆在哪?为什么就你一个人出来了?!”
被她浑身浴血的模样骇地说不出话来,夏淼结巴着:“她……她还在……还在……”
高孝瓘一把扔下她提着剑往里冲,背后一阵破风声袭来,她回剑格挡,深厚内力震的她虎口一麻,退后数步,唇角溢出血丝,她缓缓抬手抹去,看着面前的这个黑袍人,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嗜杀的目光在眸中跳跃。
“夏枯草”
她咬牙切齿,恨不得活剥了他的皮,生啖骨血。
夏枯草瞅一眼夏淼见无大碍,见她脚边横七竖八躺了许多门中弟子,不由得大怒:“老夫还未去寻你的麻烦,你倒是送上门来送死,今日不将你碎尸万段恐难消老夫心头之恨!”
“哼”高孝瓘冷哼了一声,抬手缓缓拭去剑身上血迹:“今日新账旧账一起算!”
夏淼不知道夏枯草的武艺有多高,但她能看出来高孝瓘逐渐体力不支落在了下风,再拖延下去,牢里的子歆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于是她扑上去死死抱住了夏枯草的腿,声嘶力竭地喊。
“快走!去救子歆,她要不行了!”
高孝瓘一愣,跳出战局,头也不回地往里冲。
夏淼被他的内力震开,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又咬牙扑了上去,死死缠住他,不让他前进一步。
夏枯草揪着她的头发将人一点一点扯开,这是一场信念的角逐,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力量,指甲都深深拗断了几根,血肉模糊,头皮上传来钻心的刺痛,仍然咬着牙死死缠住他。
尽管刚刚还闹了不愉快,但她还是希望她能活下来。
娘说,好人应该长命百岁的。
郑子歆是个好人,她希望她能长命百岁。
剧痛让意识有些模糊不清,她隐隐约约看见了一身白衣的郑子歆,眼睛好了,那双美目更顾盼传神些,唇角轻轻上扬,让人移不开视线。
夏淼将头死死抵在他的膝盖上,唇角却弯了弯。
早就被纠缠的失去了耐性,夏枯草勃然大怒,抬手就往她天灵盖上击去:“别以为你是老夫的女儿老夫就不会对你动手,你死了老夫还可以得到金蚕蛊,去死吧!”
夏淼的心凉了,或者说从始至终都没热过,她活着的这些年每一天都是水深火热,每个月疼的不行的时候,也想过自行了断,可她不忍看娘亲通红的双眼,她因为贪玩外出躲过了家族之祸,等回到家时满目疮痍,尸首遍地。
她一边哭一边淌着血水挨个去翻自己的娘亲,直到在后院井边找到奄奄一息的娘亲,娘只说了两句话就撒手西去了。
第一句话要她好好活着,不许自戕。
第二句话要她找到自己的亲爹,姓夏,神医董奉传人,或许能救她。
她一直记着这两句话,拼着这点微薄的念想苟延残喘,一路从云南乞讨南上,她想着,原来她不是父亲亲生的孩子,这么一想他对她的诸般折磨都可以原谅了,心里却对自己的亲爹这个形象逐渐希冀起来。
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神医之后,该是医术过人,妙手回春,普度众生。
或者有一张或俊俏或普通的面容,会像父亲对府中其他兄弟姐妹一样,教她读书写字习武,闲时在他背上骑大马,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或者一起逛街,他把她架在肩头,买一串冰糖葫芦,酸甜可口。
或许也会冲她吹胡子瞪眼睛,在她字写的不好时痛心疾首,边骂边握着她的手重新写。
她想过一百种如果真的寻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会是什么样子的,可她万万没想到他的亲生父亲会对她痛下杀手。
夏淼心如死灰,阖上了眸子。
“住手,虎毒尚且不食子!”破空声袭来,君迁子姗姗来迟,但好歹救下了夏淼,用内力将她推到了一边。
夏枯草看着她,再看着扶着郑子歆从地牢里走出来的高孝瓘,桀桀冷笑:“有趣,有趣,故人一一粉墨登场了”
第108章 破敌
君迁子不动声色地挡到了她们身前, 回眸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郑子歆, 一抹怒意跃上瞳孔。
“你带着子歆离开,这里交给我了”
“师傅……”郑子歆伸手去摸索她的衣摆,被高孝瓘拦了回来紧紧抱在怀里。
“歆儿, 听话,别动了”
“夏淼……带上夏淼……”她血迹斑斑的手指改为紧紧攥住高孝瓘的衣襟, 埋首在她怀里,语焉不详, 却还惦记着夏淼。
高孝瓘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看着她苍白的容颜,毫无血色的唇, 浑身血污,含着眼泪不住点头。
“好,好,我答应你,你坚持住, 坚持住!”
她一只手圈紧怀中人,一只手摸索出腰间的信号弹燃放, 可等了许久还是没有人来接应,高孝瓘的心凉了半截,再抬眸的时候一道瘦小的身影也挡在了她们面前。
“快走吧, 你的人估计是不会来了”
是夏淼,她的瞳孔缩了缩,抱起子歆留下一句“你们小心”便足尖轻点, 纵身离去。
“今日一个都别想走!”夏枯草飞身赶上,从身后飞来数道无形的内力匹练,君迁子快若闪电,出手毫不留情,誓要死死拖住他。
高手过招,瞬息之间,两人师出同门,一脉相承,招式都谙熟于心,内力也不分上下,以命搏命的打法都互有损伤。
夏枯草一声令下,残存的血衣门弟子纷纷将她们围了起来,高孝瓘怀里抱着郑子歆为护她周全,且战且退,身上也挂彩无数。
“阿瓘……”郑子歆咳了一声,“放我下来……”
“不放!”高孝瓘咬牙切齿,用背撞开前面拦路的血衣门人,肋间狠狠挨了一刀,她皱着眉头一声不吭,抱着她继续以血肉之躯冲出一条血路。
混乱的战局中无人注意一道小小的身影摸到了她们身边,夏淼拖着一把与自己身高不符的大刀,亦步亦趋着,她身份特殊,血衣门人也拿不准门主对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因此没人敢拦。
“高孝瓘!”她大声喊了一句。
她会意,一跃三丈远,将怀中人轻轻放在了地上,拿起夏淼手中的长刀架在了她脖子上,哑着嗓子道:“都让开,不然杀了她!”
众门人面面相觑,踌躇不前,那边动静吸引了夏枯草的注意,他大怒,生生受了君迁子一掌,飞扑而来。
“卑鄙无耻,放开她!”
高孝瓘将刀一横,唇角挑出不屑的冷笑,锋利的刀刃在夏淼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血珠顿时渗了出来。
“你说谁卑鄙无耻?威逼胁迫不是你惯用的伎俩吗,而且你既不想要这个女儿,不如我就替你杀了她如何?”
“我的女儿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上,你算什么不男不女的东西,也敢跟本座叫板?!”
被戳中痛处的高孝瓘眉峰顿时沉下去,攥着刀柄的手逐渐使上了力,她是真的起了杀心了,夏枯草伤害子歆意图不轨,夏淼倾慕子歆护她周全,她虽然感激但绝不会拱手相让,最好的办法就是……
已经杀红眼的高孝瓘竟然有那么一刻控制不住手上的力道,刀锋深深嵌进了皮肉里。
夏淼表情抽搐,夏枯草怒火攻心,迎面一掌击了过来,君迁子紧接着飞身而上。
郑子歆含了一丝哀求轻轻唤了她的名字:“阿瓘……不要……”
手里的长刀咣当一声落地,她听见了肩胛骨裂开的脆响,看见自己衣上绽开大片大片的血雾,她轻咳了一声,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有一种感情叫做,哪怕再冲动,理智濒临崩溃的时刻,只要你轻轻呼唤我的名,我便为你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咳……咳咳……”夏淼也轻咳了两声,她挡在了夏枯草身前,被君迁子一掌伤了后心,唇角溢出夹带着内脏块的黑血,毫无内力护身的普通人,身子摇摇欲坠。
只有夏枯草毫发无伤,只是眼神却兀地迷茫起来,看着这个身量不足半人高头发乱蓬蓬抱住他腰的孩子,唇角抖动着,说不出话来。
“你……你救我……是因为……因为我是你孩子……还是因为……因为我……我是……金蚕蛊……”
高孝瓘挟持了她两次,他两次飞身而来,这燃起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对父亲的希冀。
她多么希望他说他不为别的,只是不想让任何人伤害她。
她期期艾艾看着夏枯草,夏枯草的眼神却逐渐茫乱起来毫无焦点。
他爱夏淼的娘亲吗?
不爱,答案是否定的。
知晓了夏淼是他女儿后,他也曾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他思索了片刻,实在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儿提不起一丝爱意,他以为自己是不喜欢她的,甚至是讨厌她的,因为她的存在昭然若揭了自己年轻时候做过什么样的荒唐事。
可是他不愿看到她死,至于为什么他从未深究过,此刻看着那双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瞳仁,面对她的质问他竟然答不上来。
如果说真的讨厌她,为什么不杀她取蛊救半夏?
如果说爱她,又怎么能忍心痛下杀手?
他自认为清清楚楚活的明明白白一辈子,却头一次面对一个人的眼神感到棘手起来。
这……就是血缘吗?
夏淼弯起唇角无声笑了,泪水簌簌而落,看着他凝视着自己的眼神轻轻说了一句:“爹……我们……一起去死吧”
练武场横七竖八倒了许多陈列武器的木架子,其中一列就在她们身后,半人高的红缨枪笔直伸向天空,深黑色的枪尖泛着森冷的寒意,很快就涂抹上了一抹猩红。
“噗嗤——”
利刃刺入身体的声音,剧痛让他回过神来,想要掰开死死扑在自己身上的夏淼却发现已经成不可张力之势倒了下去。
那枪尖在自己体内翻腾穿过五脏六腑戳出肚皮再刺入另一个人身体里,打磨的光滑的枪杆更成为了一种润滑剂,两个人随着架子的倒地,缓缓跌落在了尘埃里,死也不分离。
“娘……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团聚了……”
夏淼唇角含着满足的笑意,缓缓阖上了眼睛。
“歆儿,坚持住!坚持住!我们马上就到了!”高孝瓘抬脚踹开房间,将人平放在了榻上,对着紧随其后的老鸨等人大吼。
“热水,毛巾,烈酒,纱布!”
同样的一间房里,君迁子正在对奄奄一息的夏淼实施抢救,她伤的实在是太重了,半截枪杆深深扎进肚子里,只要微微一晃就血流不止,更何谈□□了。
因着金蚕蛊的缘故留得一口气在,若是有两个绝世高手在用内力封住奇经八脉她再□□止血上药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可一个绝世高手已经死不瞑目了,另一个称不上绝世高手但内力不错,此刻就在隔壁抢救自己深爱的人儿,她也牵挂爱徒的伤势,但这里又实在焦头烂额束手无策了。
“大师……”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儿突然开口说了一句话,君迁子俯身去听。
“我……我活不成了……”能清楚感受到血液在流失,眼前一片模糊。
“不能等我死……我死了……金蚕蛊也就没用了……”
金蚕蛊已经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在她受伤的时候保护她,甚至承担一部分伤势,加快伤口愈合的速度,但现在她能感觉到胸腔里的东西逐渐失去了跳跃的力道。
普通人的心脏在左,而她的,在右,千百年也难遇上的一个能和金蚕蛊合二为一的人。
“大师……取……取我心头血……无毒……救……救子歆……”
那是她身体里最纯净的部分,其他部分多多少少都被金蚕蛊的毒性所污染了,只有这里是全身血液输送的中枢,也是她赖以生存的地方。
心头取血,必死无疑。
“快……”夏淼紧皱着眉头,重重咳了几声,露出身体外枪杆又晃了晃,身下涌出一大滩猩红的血液。
她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了,唇角却泛出笑意来。
她想起幼年时曾和娘的一段对话。
她问娘:“你喜欢爹爹吗?”
娘从不和爹那些侍妾们争宠,甚至还主动为他纳妾,也对他来不来自己房里漠不关心。
娘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小小年纪的不害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彼时她尚未读懂娘亲唇角的无奈与牵强,追着她问那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受。
娘思考了良久,缓缓说:“大概就是,命中注定,听风是他,落雨是他,山海湖泊无可躲”
十八岁的她,在生命尽头,恍然大悟。
止血,上药,包扎,她做的井井有条,可怎么也无法唤醒她,眼睁睁看着她的气息逐渐微弱,胸口没了起伏。
高孝瓘通红着一双眼,死死攥住她的肩头,咬牙切齿:“郑子歆你不许死,你给老子醒过来!”
话音未落,就被人一把拂开,君迁子走到榻边将人扶了起来,手上端着一碗黑漆漆的东西,泛着浓重的血腥味。
“还愣着干什么,捏住她的鼻子往下灌”
高孝瓘一个轱辘爬了起来,也不管那是什么,哪怕是□□只要能救命她也认了,依言掰开她的下颌让她喝下去。
郑子歆牙关紧咬,全从唇边溢了出去,高孝瓘夺过来张嘴就喝,也不管那味道有多呛鼻,然后狠狠覆上她的唇。
冰凉的触感,双唇相贴,硬是折磨出了几分暖意,撬开她的牙关,一点一点渡了过去。
直到一碗见了底。
君迁子张口就骂:“你不要命了吗?!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你……”
“管它是什么,能救命就是好东西”高孝瓘扫她一眼,复又盯着郑子歆看,自己伤势也没处理,乌黑的血顺着袖管流下来也浑然不觉。
君迁子气的说不出话来,往她手里塞了一杯热茶:“滚去漱口去,让连翘那丫头给你处理伤口,你那肩膀……”
她瞥一眼,白花花的骨头都往外翻了出来。
“搞不好要落下残疾”
高孝瓘只一心盯着郑子歆瞧,伸手摸了摸她的脖颈,有微弱的起搏,松了一口气。
“我要守着她醒来”
“滚!”
君迁子恨不得把这个人一脚踹出去:“老夫在这儿守着她,你处理好了伤口再来替我!”
第109章 惊觉
“将军……”看着她肩膀处皮开肉绽, 连翘几乎掉下泪来, 拿着金创药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高孝瓘劈手夺了过来,一股脑往上倒,疼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连翘作势欲拦, 被人一掌拂开。
“出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她不抬眸望她一眼, 吐出的话也是冰冷无情。
“我对将军的心思和您对夫人的心思没有半分不同……”
郑子歆平安回来她自是欢喜的,但也害怕再也找不到机会吐露心事, 夫人待她亲厚非常, 和高孝瓘亲热也不会避讳着她,甚至还会与她聊聊将军的趣事, 从这些细枝末节里她逐渐拼凑出了一个与平日杀伐无情的大将军截然不同的一个人。
她是那么的英武不凡,又用情专一,与那些凡夫俗子不可同日而语。
于是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平心而论,连翘的容貌虽比不上郑子歆半分娇艳, 但也算是清秀可人,美人垂泪, 欲说还休,若搁在普通人身上恐怕早就心猿意马。
可她一心只牵挂歆儿伤势,别的无暇多顾, 只觉得烦闷,将药重重往桌上一搁,眉间沉出几抹怒气。
“你说什么呢?!歆儿对你不说情深义重但也恩宠有加, 何曾缺过你的短过你的,她现在躺在榻上生死不明,这就是你做奴婢做姐妹的义气?!礼义廉耻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从未想过要与夫人争宠”连翘垂着泪,膝行到她身边,“奴婢自知也没有那个资格和夫人平起平坐,只求将军垂怜,不要把此事告诉夫人,将军闲时……夫人不方便时……奴婢……奴婢也可以……”
不知道是伤势还是被她这番话气的阵阵发晕,高孝瓘撑住额头抵消难受,连翘的手从下至上缓缓替她揉着腿缓解疲劳。
“就像现在……将军难受了,不光还有夫人,奴婢也能安慰一二”
她想骂人,脏话还未出口,房门就嘎吱一声被人推了开来。
“阿瓘,子歆醒了,你过去看看吧”是郑道昭。
高孝瓘蹭地一下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也顾不上肩膀的伤势,随便拿纱布缠了一圈便往外走去。
“好,我去看看”
连翘的手落空,低眉顺目,规规矩矩站在一旁。
郑道昭出门前回头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歆儿……歆儿……”她轻轻唤着她,手包裹住她微凉的掌心,用脸颊蹭着她的额头,眼睛,眉毛,甚至轻轻亲了一下她的唇。
唇上温热,郑子歆似有所觉,缓缓睁开了眼,不再是一片黑暗,有混混沌沌的光,不过还是看不真切,似蒙了一层白纱。
“阿瓘……”仅仅只是两个字就耗尽了全身力气,她觉得很疲累,眼皮有千斤重,身上也很疼,又阖上了眸子。
“我在,我在,是我”高孝瓘喜极而泣,想抱着她又怕碰了她的伤口,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好。
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了脸颊上,微咸。
郑子歆唇角流露出了一丝苍白的笑意,回握住她的手。
“我没事了……夏淼呢?”
高孝瓘欲言又止,回眸看了君迁子一眼,后者摇了摇头,示意她守口如瓶别刺激她。
“她……好着呢,受了些皮外伤,已经处理了”
她说的话她从不会怀疑。
“让你担心了”她抱歉。
“说什么呢,你答应过我一辈子在一起,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少一个时辰都不行”
还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值得欢喜的事吗?没有。
两个人心里都涌起淡淡的温热,两只手十指相扣,眉眼之间温情弥漫旁若无人。
如果不是旁边还有人在,她真想好好亲一亲歆儿,太需要有什么来提醒她这个人是真的救回来了,碍着有旁人在,她按捺住冲动,只是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角。
“不许说话了,休息,我守着你”
郑子歆点了一下头,一只手被人圈在掌心,那人另一只手放在她的枕边,她埋入她手中,安安静静睡了。
那药有安眠镇痛的作用,不一会儿就睡熟了,眉头不再皱着,平和如婴儿。
“你跟我出来一下”君迁子叫了她,高孝瓘抽回手又替她掖了掖被角。
“多谢大师,救命之恩如同再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这礼不光是替子歆行的,更替自己。
君迁子将人一把托了起来,“使不得,怎么,她是你媳妇,就不是我徒弟了?”
高孝瓘这才露出今天第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意来,君迁子却面有难色:“找你来是商量下……唉……夏淼那孩子……”
她虽与夏枯草有怨,但人已死,孩子更是无辜的,春夏之交,尸体这么放着也不是个事儿,早晚郑子歆会知晓的。
她的徒弟她知晓,看似冷漠无情,实则重情重义,心肠也软的很,当初能为了高孝瓘冒着大雨在药庐外跪了三天三夜,现在保不齐会做出什么事来,虽然二者不可同日而语,但她同情夏淼的遭遇,对这孩子无情却有怜悯,伤心肯定是难免的了。
高孝瓘也沉默了,看着隔壁漆黑的那间房,心里苦笑。
能为歆儿做到这个份上,她除了感激外还有一丝钦佩,好在她与歆儿年少相识,又一起走过了许多风风雨雨,历经坎坷才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笃定歆儿爱她,不会移情别恋,只是如果相遇的时机调个个儿,她先遇见的人是夏淼,她就不会这么笃定了。
“烧了吧”沉默良久,她缓缓吐出一口闷气。
“这……”
“骨灰留着,我了解歆儿,如果是她也会这么做”
她转身离去的时候,君迁子又叫住了她:“还有一件事,七夜昙花要开了”
高孝瓘脚步一顿:“什么时候?”
“下个月初”
她点了点头:“我会去拿的”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自然不会错过。
血衣门覆灭,郑道昭的计划也暂时搁浅了,不过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今上已经将怀疑的目标转移到了高孝瓘的头上,这几日花楼往来的客人都多了些,他便深居简出,每日只读书作画看看子歆,或与连翘聊聊天。
他向来敏锐,几番观察揣测下来就知晓了连翘对高孝瓘的心思,但他不会害自家妹妹,于是按下不表,却多留了个心眼,以防日后有什么需要的地方还能利用一二。
高孝瓘避着连翘,连翘避着郑子歆,君迁子也避着自家徒弟,几个人心里都藏着事,几天下来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逐渐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阿瓘,我师傅呢?”
“大师在闭关”她如实回答。
“那夏淼呢?”
“夏淼伤好的差不多就走了”她吹了吹碗中的汤药,递到她唇边。
她还记得这人把刀架在夏淼的脖子上,之后的事就没印象了。
“连翘你来说”
连翘端着茶的手都颤了颤,小心翼翼打量高孝瓘一眼,那人面无表情,唇角冷硬,明显让她不要乱说话。
“我……奴婢……奴婢不知晓……先告退了”
“哥?”郑子歆又去唤郑道昭。
郑道昭打了个哈哈将折扇一收也走了:“我去看看你的药煎好了没”
“……”
药不是正在喝吗?
高孝瓘补充道:“下午的药”
“不对,你把药方念一遍我听听”随着碗一碗一碗下去,身上逐渐有了力气,偶尔精神好的时候也能多说点话。
初初跟着君迁子的时候她曾尝遍百草,个中滋味酸甜苦辣咸都知道,后来日子久了只要舌尖品一点药渣就能将药名猜个□□不离十。
更何况她天天喝这药,一碗两碗没觉得,喝的多了也逐渐猜出了是什么药方,可总有一味药猜不真切,似甜非苦,入口微涩,余味带腥。
高孝瓘一个头两个大,中医药名晦涩难懂,她能认全就不错了,还要读出来,不如杀了她,更何况有一味药是见不得光的,金蚕蛊的残躯,死虫无毒,研磨成粉后一部分拿来炼丹,一部分每天入药强身健体。
夏淼那碗血吊了她的命,可也仅仅只是续命而已。
“夫人,您就安心养病别再难为我了好不好?”
她低声下气哄着,又往人嘴里塞了一颗蜜饯。
“你看我这也受着伤呢,君大师前天才给我接上的骨头,你摸摸,再说了,中医药名那么难懂,我能认全就不错了,你不信我总该相信你师傅吧,她难道会害你?”
听见接骨郑子歆的心提了起来,到底是担心她多些,顺着她手摸索上肩头,纱布包的严严实实还缠了绷带,是君迁子的手笔。
她松了一口气,还是不放心地轻轻按了按:“疼不疼?拿银针来我……”
“你什么你”她将她的手扒拉下来塞回被子里,点了点她的额头,唇角露出宠溺的笑意。
“你好好养伤,少说话不要动我就谢天谢地了”
连翘在门外听着二人温言细语,心中苦涩,勉强整理好了表情才又离去。
君迁子在房中枯坐着,散着头发,铜镜里映出皱纹满面的一张脸,昔日的鹤发童颜已变作垂垂老矣,再不复现。
她只是轻轻捋了捋银丝,就有一大把掉落在了掌心里,苦笑着:“半夏啊半夏,我也终究是老了”
与夏枯草斗了一辈子,她是天赋异禀的大师姐,他是刻苦上进的小师弟,互相看不顺眼,吵架斗气讽刺挖苦,每每都是半夏从中周旋,后来无意撞见夏枯草跟半夏告白,她心脏倒是扑通扑通直跳,说不清道不明为什么,反正就是不希望他俩好。
于是从中作梗,百般设计挑逗周旋,半夏本就与她一起长大两小无猜,情根深种是水到渠成的事,她却慌了神面对她的真心逐步退却不敢接受,甚至直言拒绝表示不会接受女孩子,她不敢面对半夏伤心欲绝的眼神,也唾弃自己的不负责任,于是远走西域,云游四海。
江湖成名之后却得来半夏忧郁成疾的消息,夏枯草就是那个时候恨上了她,是啊,直到现在她也无法原谅自己当初做下的蠢事。
为了意气之争伤害一个深爱自己的女人,造成了三个人的悲剧,不,如果加上夏淼和她娘亲,那就是活生生四条人命了。
半夏死后她一夜之间白头,逝者已逝,她才惊觉爱意深重,夏枯草带走了半夏的尸体,而她隐姓埋名回到药庐,回到她们开始的地方,直到遇上郑子歆收她为徒,才又重入江湖。
岁月如刀,从前她活着是为了继承师傅遗愿妙手回春普度众生,半夏死后她苟延残喘是为了用毕生来怀念她,现在连她唯一的对手夏枯草也死了,死在自己女儿手里,这世事当真无常。
君迁子笑了,她有点想半夏了,想去陪陪她。
第110章 荔枝
她二人正在闲谈间, 君迁子敲门进来了, 高孝瓘起身,让出榻边的位置。
“大师,坐”
君迁子摆摆手, 示意她坐,自己伸手摸了摸爱徒的额头, 含笑道:“退烧了”
“师傅”话音未落,被人扯住袖子埋怨:“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避而不见, 我还以为……以为你……”
“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君迁子淡然回答, 郑子歆伸手扣住她脉门,唇畔含了三分狡黠。
“我不信, 替您把把脉”
高孝瓘把人宠的无法无天,年岁渐长却多了份少女心性。
“胡闹”君迁子吹胡子瞪眼睛,反手扣住她的,郑子歆吃痛,轻哼了一声。
高孝瓘也急了, 出手直取她虎口:“大师,手下留情!”
君迁子冷哼了一声, 左手两指夹住她掌心,右手松开自己徒弟,微微一使力反将高孝瓘的手腕扣了下来, 轻轻往上一掰,骨头一声脆响,高孝瓘疼出了满头大汗。
虽然看不见但暗流汹涌她多多少少能感受到几分, 从榻上直起身子嘟囔:“师傅欺负我们小辈”
“欺负?”君迁子反问了一句,抬手两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在了她的神庭、百会、膻中穴上,高孝瓘一阵头晕目眩,气血翻腾,唇齿间溢出些许□□。
手腕被人牢牢钳制住,周身大穴被点了个遍,手脚软的提不起一丝劲力,她想开口听见郑子歆惊呼的声音:“师傅,三十六死穴点完必死无疑,你究竟要干什么?!”
“干什么?”头顶传来一声冷笑:“破而后立,没保护好我徒弟,该死”
最后一击巨阙穴,高孝瓘只觉得全身气血都涌了上来堵在嗓子眼,她哇地一下吐出一滩黑血,身子轻飘飘倒在了地上。
“阿瓘!”听见重物坠地,郑子歆激动起来,不顾伤势挣扎着要下榻被君迁子按了回去。
“徒弟今日做个见证,你身子骨弱不能习武,为师仙去后一身武艺后继无人,高孝瓘这小子虽然脾气挺臭的但对老夫胃口,资质也尚可,做个入室弟子继承为师衣钵吧”
她一把将人拎了起来,盘腿坐下,双掌抵在她后背,源源不断的内力输送过去,温养着她的奇经八脉,滋润着她的五脏六腑,最后百川归海汇入丹田里。
郑子歆这才放下心来,还是有些许紧张的,但她知道这时候不能打扰她们,只能耐心等待。
终于,高孝瓘睁开了双眼,眸中一派清明,精神抖擞,甚至觉得肩上的伤都不疼了,生龙活虎,甚至还打了一套拳法。
“好厉害!大师内力如此精纯深厚,阿瓘受之有愧,感激不尽”她将目光瞥向郑子歆,跃跃欲试。
君迁子知道她想干什么,泼了一盆冷水:“别想着渡内力给她,她从未习过武,基本的吐纳调息都不会,天生体弱,经脉比常人更脆弱,会爆体而亡的”
高孝瓘打了个寒噤,赶紧作罢:“是,大师……不……徒儿知道了”
“师妹,叫师姐”郑子歆也揶揄她,高孝瓘恨得牙痒痒,君迁子走后就扑了上去挠她痒痒,郑子歆招架不住,连连喊疼求饶。
高孝瓘仍是吃了几口豆腐,这才作罢。
走出门外的君迁子身形微微一晃,扶住了廊柱,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背也佝偻了,步履蹒跚,在夕阳下背影被无限拉长,倒映着满园芬芳,说不出的晚景凄凉,慢慢踱回了房里。
“要说这夏淼也是个可怜人”夏淼火葬已经有几天了,连翘来她房间收拾看还有没什么东西落下,抬眸的时候,郑道昭站在门口摇头感叹。
以为是在感慨她身世崎岖,连翘接了一句:“是个可怜孩子,死在自己亲爹手里”
郑道昭苦笑:“若是那样那倒好了,她是为子歆而死的”
连翘收拾东西的手一顿:“此话怎讲?”
“她的血能救子歆的命”郑道昭摇了摇头,叹息而去:“这孩子太可怜了,不过也亏的有她,我妹妹才能捡回一条命来”
连翘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还想再多问几句,郑道昭已经走远了。
连翘啊连翘,机会已经给你了,就看你怎么利用了。
“大哥要走?”郑道昭来辞行,郑子歆颇感意外:“回邺城吗?”
“不,去建康”
郑子歆心下了然,“去见萧含贞?”
“嗯,眼下你平安归来我也就放心了”郑道昭点了点头,并不瞒她。
“大哥,含贞她……她既心意已决……不如就放下执念各自安好吧”且不说身份地位天差地别,她既然愿意跟着萧绎回宫,那么肯定就已决意放下一切,她怕郑道昭还执迷不悟。
“若是你和阿瓘遭遇此事,你会轻易放弃吗?”郑道昭反问。
郑子歆怔了一下:“我和她……不会陷入这样的境地”
“所以,你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刀子不捅到自己身上永远都不知道痛”郑道昭神色轻蔑她看不见,但她能听出这话中隐含着的几分决绝与一丝恨意。
他在恨谁?
是恨夺走他心爱之人的萧绎,还是弃他而去的萧含贞,亦或是……坐视不理袖手旁观的自己与阿瓘?
“大哥,你不要做傻事,这件事我和阿瓘会想想办法的”
“想什么办法,他是一国之君我只是个翰林学子,空有满腹经纶却手无缚鸡之力,除非……除非……”
郑子歆追问:“除非什么?”
他却不肯接着往下说了,只劝她也宽心养伤,这些事情他能处理好,再三保证不会做傻事后,郑子歆才放下心来。
傻事他是不会干的,他郑道昭不鸣则已,要做就要干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只是在办这件事之前,他还想去建康见见阿贞,思念已经要将他折磨地发了疯。
建康。
南梁皇宫。
萧含贞的身份着实尴尬,一个和亲的公主,萧绎同父异母的姐姐,本应该殉葬的妃嫔被光明正大迎回宫中,搁了谁都得藏着掖着,可偏偏萧绎还要大张旗鼓恢复她的宗室身份,甚至还要封她为妃,赐协理六宫之权。
满朝文武皆惊,文臣死谏,以头抢地,金銮殿前的廊柱上染了不少忠臣的血,萧绎置若罔闻,惹的恼了索性罢朝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当然也有奸滑之人投其所好,前朝有翰林院学士出谋划策怎样封妃才能名正言顺,后宫有内务府选了几个好听的封号来请他定夺,萧绎新皇登基,励精图治,又迎回了姐姐,正是志得意满之时,见这谋士出的点子中肯,内务府选的封号也吉利,大喜之下出手就是千两的赏银,官晋三级。
反观那些死谏的,以头抢地的,金銮殿上的血还未凉,就被安了各种各样莫须有的罪名抄家流放。
一时间后宫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暗地里骂萧含贞狐媚惑主,表面上还得端出恭敬来,虽无明旨册封,但俨然已是后宫第一人。
皇宫。
角门。
每天清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总会有几辆马车停在这里,车上货物用明黄色的油布盖了,上插一面青天云纹的小旗,赶车的小厮个个精神头十足,看着就聪明伶俐。
等到辰时,厚重的宫门徐徐打开,一队靛衣的太监宫女鱼贯而出,车队总管就会迎上去寒暄几句,点头哈腰唯恐哪里伺候不周,撤了皇商的牌子。
“这是蜀州的锦缎,我们大老爷总共就得了三匹,全进贡给娘娘,希望娘娘喜欢”
他口中的娘娘既无封号又无品级,说的自然是萧含贞了,为首的太监见那锦缎做工考究,绮丽绚烂,正好拿来讨赏,脸上的笑意兜也兜不住。
“徐大爷有心了,皇上前些日子还说要给娘娘做身华服册封大典上好穿,这不,你今儿个就来献宝了,咱家一定禀明皇上,好好地赏你!”
“哎哟公公,您这可就折煞老奴了,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皇上的烦心事可不就是我徐家的烦心事,做臣子的自然要想方设法替皇上排忧解难,哎,王五,把那给娘娘的新鲜荔枝拿过来!”
叫王五的年轻人慢吞吞从马车上卸了一篮子荔枝搬过来,走的慢了被管家踹了一脚,险些摔倒在地,滚落几个红中带白的荔枝,惹来破口大骂。
“天杀的小子,这是给娘娘吃的东西,你算哪根葱,把你祖上八辈子的房产卖了都赔不起!什么东西!”
那管家劈手夺过来,又换了另一副嘴脸:“这是早上快马加鞭刚从岭南送来的,一定嘱咐娘娘,趁新鲜吃”
太监脸上浮出几抹不耐,却是冲着那王五说的:“不长眼的东西,如此莽撞这可是皇宫哪天冲撞了贵人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老徐啊不是咱家说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宫里带啊……”
徐家总管将人拉到了一边,往手里塞了几枚金叶子:“李公公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的这回,下次,啊,不,没有下次了,小的保证再不让这小子出现在大人的视线里,找些聪明伶俐的来好好服侍服侍大人”
彼此对望的那一眼狼狈为奸,意味深长,李公公这才满意地笑了:“也别下次下次的了,就之前那个姓张的小子,体贴又听话……”
徐总管会意:“小的这就去安排,这就去”
角门只是这偌大皇城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偏门,这点小波澜甚至称不上是波澜,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渺小如蜉蝣亦能撼动苍天大树。
宫里的日子千篇一律,萧含贞每日无所事事,除了喝茶听曲就是逗鸟看花,偶尔也有不长眼的妃嫔上门来叫骂,未等见着她面就被拖进了冷宫,终生无缘面圣。
日子久了,她这门前冷落鞍马稀,除了萧绎来坐坐,就是往来打赏的宫女太监,既对她避如洪水猛兽又想在她这里获得一星半点儿恩宠,好飞黄腾达,萧含贞心情好也陪他们玩玩,看猴戏一样。
近日来不知是天气愈发炎热还是身子不爽利,总觉得昏昏沉沉的睡不醒,往往日上三竿了才起,这一日梳洗过后已是正午时分了,宫人送来膳食,琳琅满目铺了一桌子,荤素皆有,看着赏心悦目,可她就是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一筷子糯米鸡就皱了眉头。
“娘娘,怎么了?”
见她作势欲吐,宫女急忙端了痰盂来伺候,萧含贞吐又吐不出来,只觉得胸闷气短,连饮了几盏浓茶才把那恶感压下去。
“不吃了,撤了吧,或者你们几个吃”她但凡有点儿风吹草动在萧绎眼里都是大事,宫女惨白了一张脸。
“要不,叫太医来给您看看?”
萧含贞下意识拒绝了:“不必,可能昨晚吃多反胃罢了”
“早上内务府送来一篮子新鲜的岭南荔枝,奴婢拿冰水镇的呢,最是清凉解暑,要不,您尝尝?”
萧含贞瞅了一眼这个北地口音脆生生答道的宫女。
“行吧”
荔枝呈上来,果然皮薄肉多,汁水丰沛,萧含贞贪凉,一篮子很快见了底,宫女劝道:“娘娘,不能再吃了,容易上火”
萧含贞只好恋恋不舍地放了手,篮里还剩了小半筐,她看着眼馋又抓了几个在手里剥着:“行了行了,拿走吧”
一边剥,觉得这壳的触感不太对啊,她仔细伸手摸了摸,表面纹路凹凸不平,这荔枝个大,她又捏了捏,心里有了底。
“哎,慢着,把那剩下的都拿过来”
宫女不敢违抗,只得小心翼翼劝道:“娘娘……还是少食一些吧”
“行了行了,你们都退下吧”萧含贞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把人打发走,挨个去翻篮子里的荔枝。
“这什么东西啊,鬼画符一样”她二人结伴游历到陇西的时候,萧含贞曾指着墙上的壁画问道。
“是梵文”郑道昭侃侃而谈,“你看啊,这个铁画银钩是‘问’字,这个呢,是‘天’字,还有这个……”
“你还挺博学多才的啊”萧含贞夸了他一句,男子脸上顿时浮现出不好意思的笑意来。
“也不是,只是读的书多些,旁门左道罢了”
萧含贞看着这鬼斧神工,感叹道:“还挺有趣的”
“你若想学,我教你”郑道昭神采奕奕,她鬼使神差般地点了头。
“好啊”
凭借着微薄的记忆,萧含贞摸遍了所有剩下的荔枝,串联起了几个关键的词:
故人。
寅时。
角门。
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是谁冒着这么大风险来给她传消息,被发现了怎么办,这篮荔枝落到旁人手里怎么办,被人认出上面的梵文怎么办?
诸般疑惑无从下手,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索着整件事。
不会是郑子歆,那个人审时度势不会做这样的傻事,那就更不会是高孝瓘了,她向来只听自己夫人的话。
而知道她喜欢吃荔枝的人不多,萧绎是一个,郑道昭是另一个。
答案呼之欲出了,她不知道是该惊喜还是该意外,或者说惊喜之余还隐隐有一丝悸动。
他……还记得她,甚至不远千里大费周章也要见她一面。
萧含贞压抑住纷乱的心跳,吩咐宫女道:“今天的荔枝很新鲜,让内务府的人明儿再送一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