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毒辣的太阳炙烤大地,车窗外白光泛滥。
丁篁从充满冷气的车内走出,迎面便是一阵滚滚热浪。
监狱铁门两旁的杨树叶子绿得几近发黑,在流火般的日光里蔫头耷脑地垂着。
午后两点时刻,蝉鸣声撕心裂肺,丁篁在门禁处过完审批手续,进入到监狱内部的会见室。
一排厚厚的透明玻璃将会见室隔成两半。
穿着一身灰蓝色囚服的梁嘉树已经等在最里侧窗口前,殷殷切切地向他投来目光。
丁篁走过去坐下,抬眼一刻目光稍有停顿。
因为对面男人被剃成寸头的发型。
像是注意到他的视线,梁嘉树刻意正了正坐姿,将背脊挺直。
丁篁垂眸,敛下刚才眼底外泄的情绪,率先拿起听筒放在耳边,然后朝玻璃窗另一边的人扬扬下巴示意。
梁嘉树讶异于他的主动,怔了几秒才拿起电话,声音不由自主带上雀跃笑意说:“小竹,我还以为你不会愿意来见我。”
丁篁没接话,他眯了眯眼,注意到梁嘉树举着电话的那只胳膊,袖口随着抬高的动作微微向下滑落,露出小臂外侧一大块乍眼的淤青。
但很快又被对方欲盖弥彰地扯起袖口盖住了。
丁篁默不作声移开视线,表情平静无波地问:“你叫我来是想说什么?”
闻言梁嘉树慢慢低下头,静了几秒哑声开口道:“小竹,我想和你说,对不……”
“道歉的话就打住吧。”丁篁冷不丁打断他。
梁嘉树抬眼投来痛苦又懊悔的目光:“我知道,小竹,你心里其实还是恨我的。”
他凑近玻璃窗,两手紧紧攥着电话,声音恳切地说:“我在律师那里留了一张卡,密码是你的生日,里面的钱都是干净的你放心,对不起小竹,除了这种方式,我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补偿你了……”
丁篁抱臂向后靠着椅背,眼神里凝着安静的审视,一言不发看着梁嘉树。
将近半年失去自由的拘禁生活,让眼前这张原本保养得当的脸,显露出真实状态下的粗糙与松垮。
五年后、十年后……
梁嘉树的状态只会比现在更糟。
丁篁亲眼看到了,心里也便放下了。
他轻轻呼出口气,视线从男人眼下两团明显的黑眼圈掠过,深深看向梁嘉树双眼说:“到底是你觉得我还恨着你,还是你更希望我会继续恨下去。”
丁篁说完,空气陷入一片安静,梁嘉树身形轮廓开始变得僵硬。
“所谓补偿也只是想激怒我吧,毕竟那是一条人命,”丁篁声音轻淡平稳地说,“今天我会来见你,单纯是因为上次你被抓走时太匆忙了,而我觉得这段孽缘应该有始有终。”
梁嘉树豁然抬起头,眼底渐渐弥漫出慌张神色。
但丁篁视若无睹地继续道:“现在看见你这副样子,听到你说的那些话,让我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你放心,我不会恨你的,”丁篁勾起嘴角,极浅极淡地笑笑,“因为你并不值得让我记住。”
话音落下,“砰”的一声,梁嘉树无法自控般捶了下桌子。
“三十一号,注意纪律。”
站在后面看守犯人的狱警立刻出声警告。
丁篁唇边笑容弧度扩大,他歪歪头,若有所思地说:“原来你在里面,连自己的名字都不配拥有了。”
“小竹……”梁嘉树急惶地伸出一只手掌按着玻璃,“你看看我……”
他用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脸:“你看我,我和那个冒牌货用的是同一张脸,你以后如果想他的话,可以尽管来看我,把我当成他的替身都没关系!”
说着梁嘉树喉咙一哽,嗓音低沉沙哑地说:“我只有你了,小竹,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人了……”
“梁兀声还在疗养院里,”丁篁不为所动道,“你把那张卡留给他吧。”
说完他握着电话,语气平静又斩截干脆地开口:“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就算你想学梁兀声自残也没用。”
梁嘉树手臂上的那片淤青,丁篁知道他是刻意露给自己看的,毕竟对方一早认准自己容易心软好拿捏。
但那是以前的丁篁。
“现在的我会可怜你,只是因为即便你再痛恨梁兀声,可兜兜转转,你还是变得和他一样了。”
丁篁站起身,眸光中透着一丝怜悯,自上而下俯视对面因为他刚才的话而呆愣在椅子上的人。
没再和梁嘉树说什么,他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随着一步步走远,丁篁仿佛看到他们彼此身上纠缠十年的线悉数绷断。
从此他与梁嘉树,再无瓜葛。
……
八月底,丁篁的录音之旅重温到了最后一站。
他回到北钟市,先去给奶奶扫了墓,和她念叨几句自己的近况,说他一切都好。
不过在说到谈霄时,丁篁犹豫了一下。
最终还是把那句“替我告诉他我很想他”给默默咽了回去。
因为谈霄消失这么久,丁篁从来没有梦见过他。
所以还可以骗自己,假装他还没有真的离开。
走进北钟市的老房子,丁篁看到沙发背景墙上的相框里,还留着谈霄当时用胶片机给他拍的照片。
当时走得匆忙,他忘记一并带走了。
不过这次被丁篁当做手信带回了海东市。
九月新专发布后,专辑封面正是谈霄给他拍的一张居家日常照。
歌迷们看到丁篁抱着一只长毛橘猫,坐在阳台晒太阳,仿佛忽然被人叫了一声名字般微微回过头,面对镜头松弛自然地露出微笑。
【沃的天,这张也太有感觉了吧,是谁拍的啊?!】
【不是……看到竹老师对着镜头这么放松的样子,老粉怎么感觉快要掉小珍珠了55555……】
【楼上我懂你,陪一颗。】
……
丁篁捧着手机坐在病床边,眼底含笑地给谈霄读自己微博下的评论。
“他们都在夸你拍的好好,这条评论说——”
丁篁下意识读出声:“请问这是在模仿男友视角风格吗?”
话音飘散在空气里,病房内一片安静。
丁篁莫名有些尴尬,虽然病床上的人根本不会听到,但……
他咬了咬嘴唇,低下头,用谁都听不到的音量悄悄隔空回答:“也不算是模仿吧。”
毕竟互相暗恋也是恋。
他私自盖戳认证,就是男友视角了。
忽然手机震动起来,丁篁心虚地吓了一跳。
点开信息看到是华昭问他不久之后要不要办个生日见面会,顺便宣传一波专辑。
丁篁想了想回复:【能不能做成线上直播的形式,那天我想自己去一个地方。】
华昭说:【行啊,按你喜欢的方式来。】
一周后,丁篁生日当晚。
他背着直播要用到的三脚架、补光灯、充电设备,还有一堆乐器,气喘吁吁地爬上山,来到那棵千年古树下。
和上次冬天来时截然不同,夏末秋初时节,交叠横展的树冠郁郁葱葱,枝叶繁茂。
山上气温低,绿叶间依稀染上点点秋色,黄绿交杂显得缤纷斑斓。
丁篁原本是打算回谈霄老家那套民宿小院看一看的,但是担心在里面直播会暴露背景,被别人认出民宿的位置,于是思来想去,最后选择在这棵古树下直播。
将设备架好,补光灯打开,开播倒计时的秒数在屏幕上跳动。
丁篁抱着吉他深吸口气,脑中回忆着前不久向赵浔安请教来的直播经验。
他手边有一瓶含酒精的果汁饮料,赵浔安说如果实在紧张,就喝两口麻痹一下神经。
丁篁开播后感觉有些放不开,不自觉多喝了几口。
后来气氛烘热,他微微红着脸,唱了好几首直播间观众点的歌,还按照华昭的叮嘱,加唱几段自己新专辑里的歌。
屏幕上弹幕唰唰滚动。
丁篁半眯着眼,看清其中一条说,《晚安》那首歌明明旋律很温柔,但不知不觉听哭了,所以想问他关于那首歌的创作初衷。
看完弹幕丁篁垂眸盯着横在自己腿上的电子琴,静了静,勾起嘴角说:
“初衷大概是我想做你睡前听的最后那首歌,可以霸占你的大脑,一直盘旋进你的梦境。”
解释一出,弹幕滚动速度更快了,都在刷屏说好浪漫,还有的猜测他是不是恋爱了。
而丁篁抬头望着浩瀚无垠的星空,默默在心里问:
所以你呢。
你听到了吗,谈霄。
……
从山上下来后,丁篁又去了一趟民宿小院。
屋外他和谈霄堆的雪人早已经化成一滩雪水,蒸发得干干净净。
但是屋内还保持着之前谈霄离开时的样子。
丁篁看着房子里面散落的物品,回忆悉数闪现心头。
短短一天时间,自己当时穿着女装避人耳目地来找他,本打算与谈霄在做一笔时间交易,可后来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连换回自己时间的机会都没有了。
丁篁醉意上涌,脚下打着晃地在每个房间都看了一圈。
像之前当旅行小竹时收集纪念品一般,四处拿了几件东西。
离开小屋前,在玄关鞋柜上,他看到谈霄随手放在在那里的红绳手链,也捡起来揣进兜里一并带走。
丁篁打了辆车直奔医院。
零点还没过,去年生日这时他记得自己还在等梁嘉树回来。
但如今,丁篁目标明确地直奔看护病房。
酒精在胃袋里发酵,推开病房门时,丁篁感到头脑眩晕,四肢发沉。
他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拉过谈霄的手,给他戴上那个寓意保佑平安的红绳,然后把谈霄五指当成琴键按了又按。
日积月累的想念在酒精麻痹理智时缓缓露出马脚。
丁篁眼底含着一层泪,用谈霄的“手指钢琴”弹了好几遍《晚安》。
最后他把从民宿小院里带出来的长条计时器塞进对方手里,垂下头,脑门贴着那面微凉掌心,喃喃地说:
“知不知道,你已经欠了我好多好多时间……”
在视野变黑坠入梦乡的前一秒,丁篁默默许愿:
“希望……谈霄可以回到我身边。”
病房内空气沉寂,他闭着双眼睫毛濡湿地小声呢喃:
“一次就好,让我再见他一次。”
次日清晨。
丁篁醒来,第一眼看到计时器摆在自己面前的白色床单上。
等等……
丁篁皱眉。
宿醉后的记忆在迅速回笼,印象中,他记得昨晚分明是把计时器塞到了谈霄手里。
思考着丁篁抬头去看谈霄的手,发现对方正和自己十指紧扣。
丁篁:“……”
果然喝酒误事,他怎么睡着了还占人家便宜。
正打算收回手,下一秒,对方将他拽回并扣得更紧。
丁篁忽地愣住。
鼓噪的心跳在分秒流逝间疯狂加速跳动。
他缓慢抬头,听到颈椎在皮肉之下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么长时间,病床上的人闭合双眼的样子已经烙在心底成为一种习惯,但此刻却半靠在床头,睁着一双漆黑深邃的瞳眸,正直直望向自己。
有一瞬间,这张脸让丁篁潜意识觉得陌生拘谨。
但四目相对的一刻,那道深刻的、用力的、仿佛要将自己的样子刻进心里的专注眼神,让他瞬间确认:
这就是谈霄。
不是其他灵魂的顶替,也没有丧失过往记忆,他就是陪自己一路走来的那个青年。
泪水不受控地在眼眶里迅速涨潮。
模糊视线中,丁篁与谈霄的目光在半空相触、紧贴、深深缠绕……
浅金色的清透晨曦映亮面前青年的侧脸。
谈霄勾起嘴角,一如去年清晨丁篁打开门时看到的那副模样。
“嗨,早上好。”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