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的绵雨不断,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凉意,春寒沁骨。
室内的光线昏暗而阴沉,视野模糊不清,寂静中蔓延出几许沉闷压抑之感。
黑暗隐秘的角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悄无声息地蛰伏窥视着,随时会凶狠狰狞的扑来。
明知并不可能,可这种错觉在心头盘旋着久久挥散不去。
左腿似乎又在隐隐作痛,阿姣沉默着把左脚收到软榻上,扯过薄毯搭在膝盖才勉强多了几许安全感。
小丫鬟谷雨守在一旁绣帕,听见微弱的动静便抬起头,发觉少女神色似乎不对,于是好奇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角落。
“姑娘在张望什么?”
那里什么都没有,阴沉光线下唯能看清衣橱柜的大致轮廓。
阿姣攥紧手中的雕刀,弯起眉眼,“没事。”
她生得白净,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笑起来脸颊还会露出一对小梨涡,乖巧无害,格外讨人喜欢。
少女轻声细语的解释,“屋里太暗,有些眼花。”
谷雨年纪小,心思不灵敏,只顺着道,“这几日天色实在不好,姑娘这时候还要雕木头,时间一久难免伤神费眼。”
阿姣抿着唇轻轻嗯了一声,却忍不住看向愈发幽暗的角落。
沉重的衣柜如同黑夜中一抹死寂幽鬼,无声伫立凝视着,她的
她默默垂首,薄毯将双腿全都紧裹住,再把缝隙仔细掖好,才轻舒一口气。
现在是大正午,有人在眼前陪着,没什么好怕的。
可等抬起头环顾黑压压的四周后,唇角又再度抿紧。
外面,雨滴不断砸在青瓦屋檐上,显得阿姣的声音格外浅弱,“……谷雨,你能去帮我点一盏蜡烛吗?”
“好。”谷雨只当阿姣是想要把木像尽快把雕刻出来,立马放下针线,点亮后护住烛火走来。
莹莹灯光驱散了黑暗,被光亮笼罩着,阿姣紧绷的肩背顷刻间放松下来,像是一只在凛冽寒冬里寻温暖安全之处的小动物,她小心翼翼往灯烛那边挪了下,眉眼渐渐舒展开。
谷雨坐回一旁的小凳,捡起绣帕和针线,不太明白,“玉洛姑娘的生辰还有段时日,姑娘已经把木雕完成大半了,何必一定要这两日就做好。”
宋氏族谱上,排到阿姣这一辈乃是“玉”字,唤名宋玉洛。
当年二爷受人指点,领回一个孤女以解夫人的思女之痛,自后那孤女借以三姑娘宋玉洛之名,养在二夫人膝下十二载。
最初得知三姑娘在江南被寻回的消息,众人原以为她这十几年早已沦落为乡间粗野女子,或许还会不喜玉洛姑娘。
可出乎意料的,三姑娘乖顺有礼,甚至还会识字算账,回府后更把玉洛姑娘当作亲姐姐一般看待,既没要求她归还玉洛之名,也没让她从岁安院搬出来。
眼下玉洛姑娘生辰在即,姑娘还亲手雕刻小像做生辰礼相赠,颇为用心。
谷雨心想着,便多看了那木雕几眼,迟疑道,“奴婢怎记得这尊木像好像和前两日不太一样。”
阿姣眉眼弯弯,“之前那尊是要送给母亲的佛雕,这是玉洛姐姐的小像。”
她未到京州前就想过为爹娘准备一份见面之礼,但那时左腿伤势未愈,为防落下隐伤,一文钱都得掰成两半花,只能窘迫的遗憾作罢。
而宋氏乃钟鸣鼎食之家,寻常之物自是难入爹娘之眼,阿姣回府后辗转苦思几许,想到自己勉强糊口的木工之技。
这手艺是她的生存之本,也是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心意。
谷雨这才恍然,“不过七八日的功夫,姑娘就把这两尊木雕就做好了。”
“还没好呢。”阿姣摇了摇头,“要等天晴才能打蜡完工。”
莹莹烛火下,她侧头望向浅浅透光的窗子,那秋水似的明眸里满是期盼。
“希望能快些天晴吧。”
次日,三月十五。
晨风夹着凉意拂来,青葱绿意随之摇曳,淡淡草木香扑鼻而来,站在庭院中抬头望天,入目是一片深邃干净的湛蓝。
是个晴日!
阿姣立马回房把那两尊木雕拿出来,仔细挑了个适合阴晾的地方摆好。
她退开半步打量几眼,十分满意,等散一散潮气阴干些,就可打蜡完工了!
匆匆欣赏片刻,便快步准备更衣梳洗。
宋家有规矩,每逢五或十的日子,小辈都要去老太太院里请安用膳。
去的路上阿姣有些紧张,不知因何缘故,祖母好像不是很喜欢她。
上次她第一回请安,起初是察觉出祖母的目光落向自己时,眼中的温色似乎不达眼底,本以为是错觉,留意之下才确认她老人家真的会刻意将她忽视略过。
回来后她暗自忐忑了许久,好不容易找回家人团聚,若挑破此事只会让爹娘两边为难。
宋家那么大,二房的西府和东府遥遥相望,不过是五日一次请安,不讨祖母欢心也没什么,她又不是金子,哪能人人都爱。
只要爹娘兄姐喜欢她就够了。
做好心理准备,阿姣浅吸一口气,踏进祖母院中。
正堂内,宋家三房小辈皆聚于此,宋老太太还未到,他们便三三两两各自聊着。
阿姣腼腆的同和大伯三叔家的堂兄弟姊妹们打过招呼,发现阿姐宋玉洛还没来,正准备搜寻长兄宋玉昀那道冷淡高挑的身影,就听身后传来一道悦耳女声,“阿姣来得好早。”
阿姣望见堂外那一袭月白缕金长裙的清瘦女子,眼眸一弯,快步迎上去,“玉洛姐姐。”
女子眉眼柔婉,唇畔扬起浅浅笑意,“这几日落雨不能出门,阿姣可觉得府中无趣?”
“我有谷雨陪着呢,怎会无趣。”
阿姣注意到她瘦削苍白的脸色,“前日听母亲说阿姐着了春寒,身子不太舒服,今日可好多了?”
宋玉洛温柔的替阿姣拂了下额间的碎发,“我这身子骨就是个药罐子,小病小灾早已习以为常,不过是喝几服药的事儿,不必担忧。”
两人进了正堂坐下,便有个稚嫩清俊的小堂弟跑过来,“阿姐,怎只有你们两个,玉昀哥哥呢?”
阿姣也不知长兄的踪迹,正想说许是被耽搁了还未到,却听身侧的宋玉洛出声,“阿兄奉命离京办差,昨夜里同你二伯母道了一声便走了。”
小郎君闻言颇为遗憾地哦了一声,很快转身跑开。
虽回府不到十日,但阿姣知道母亲有个天黑即关院门的习惯,好奇地看向宋玉洛,“阿姐今早先去了娘亲那里一趟?”
宋玉洛犹豫了下,欲言又止,“……昨日我与娘亲聊家常,娘亲见天黑夜寒,便留我在景和堂歇下,所以昨夜阿兄来向爹娘请辞时,我也在。”
她眼底浮现几分歉意,“阿姣,你若介意的话,我日后会少缠着娘亲,定然不会再这样了。”
有人耳尖听见这几个字眼,默不作声竖起了耳朵。
“这有好介意的,阿姐也不必在意这些。”
阿姣并不往心里去,只一味地心动,“若是开口请求的话,我也能像阿姐一样在娘亲院里过夜吗?”
宋玉洛望着少女跃跃欲试的神色,手中绢帕微微攥紧,只淡淡一笑,“那阿姣大可试试。”
因为宋玉洛这句话,阿姣颇为期待,开始默默在心中排演如何开口,注意力一被分散,等宋老太太来时也就没多么紧张了。
她请安时还如上次那样被忽视,许是这回长兄不在,宋老太太也不遮掩,早膳就把阿姣安排在边角。
阿姣心里装着事儿,对此并不在意,规规矩矩吃完后,等到祖母一挥手便起身朝外走。
“阿姣。”
阿姣寻声望去,就看到宋玉洛示意她等一等。
她乖乖停在原地,见宋玉洛朝宋老太太亲昵地道别后提裙向她走来,才开口,“阿姐唤我何事?”
宋玉洛拉过她的手,浅笑着,“你来宋府已近十日,府规家法该学完了,娘亲叮嘱我带你出去转转,认认京州各门官宦士族。”
“爹爹有位交好挚友姓张,同宋家一样是京州世贵,张叔伯的幺女与我乃手帕之交,前阵子便曾下帖相邀,你等下可要随我去玩一玩?”
这般突然,阿姣一下紧张起来,“今……今日就要去?”
宴会上全是陌生面孔,她人笨又不会看眼色,单是想象一下那个画面就已经令人头皮发麻。
宋玉洛看出她眼底的忐忑,浅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母亲昨夜特意叮嘱过我,你放心,不过是一场赏花作曲之宴,你那份礼物娘亲已经备好,到时你跟着我认人便可。”
娘亲连她登门的礼物都备好了,阿姣自是没办法再推拒,硬着头皮点点头,“那……那我们何时出发?”
宋玉洛体贴地提醒着,“午时末才出门,你记得垫垫肚子,用膳晚些的话要黄昏呢。”
“好。”
即将赶赴的充满未知的这场赏花宴,阿姣连如何向娘亲开口留宿这事儿都顾不上了,哪还有闲心垫肚子。
好在谷雨机灵,特意揣上几块米糕,在路上劝着她吃了几口,没多久,马车缓缓停下。
谷雨掀开马车窗帘,看见前面宋玉洛走下马车,“姑娘,咱们到了。”
阿姣默默深吸一口气,不慌,她老老实实跟着阿姐,不给爹娘丢人就行。
于是宋玉洛出现在众人眼前时,身后多了个小跟屁虫。
少女生得一双清澈水灵的大眼睛,喊人时腼腆乖巧,一对小梨涡时隐时现,模样很是讨喜。
一位在花阁二楼躲太阳的贵女将之收入眼中,侧过头和友人低声道,“这小女郎看着是个心思纯良的,怪不得回到宋家之后一点是非争闹都没惹起来。”
友人轻嗤,“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倒觉得未必。”
他语气意味深长道,“若换作是你流落在外十几载尝尽清贫之苦,却有人顶着你的身份名字,代你享尽荣华富贵,你心中当真一点怨气都没有?”
“……”贵女闻言一时语噎,争辩不过便横友人一眼。
友人一副无所谓之态,“都道人心难测,猜一猜又怎……诶?”
话讲一半,余光无意瞥见远处走来两道身影,顿时惊奇不已,“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
裴小公子平日只赴狩猎武场之约,对文雅宴面嫌弃得紧,今日出现在张府的赏花宴上,可真是难得的场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