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
漆洋都懒得跟他生气了,但国庆之前,他那种“拉倒吧”的念头,也随着牧一丛这一眼,烟消云散。
他还就跟这个牧一丛杠到底了。
班主任来上第一节课时,照常让漆洋和刘达蒙几个没写作业的出去站着。
见牧一丛没穿校服,她问了一嘴,牧一丛只说划破了,只字没提被尿的事儿。
“算了,反正夏季校服也快换了,你跟着班里赶下一轮定秋冬的吧。”
漆洋在教室外面听完班主任说话,抬抬腿给了刘达蒙一脚。
“干嘛。”刘达蒙罚站还在抓紧偷吃包子。
“是你干的吗?”漆洋问。
“啥事儿又我干的。”刘达蒙像是真的不知道漆洋在说什么,傻着个脸。
听漆洋说完,他也恶心够呛,豆浆都有点儿喝不下去。
“不是,我就这么埋汰啊?”他呸呸嘴里的豆浆沫子,“又不是狗,还对着衣服尿。”
“不过你怎么知道的?”他又问漆洋,“牧一丛找你去了?”
漆洋盯他一会儿,看刘达蒙这反应,尿牧一丛校服的事儿应该确实和他没关系。
估计是都觉得尿人校服太缺德,赖家豪那伙人也没一个承认的。
不仅不承认,一个个还特逼真,纷纷赞扬这位无名人士太牛逼了,这么膈应人的招儿都能琢磨出来。
有一个比较敏锐的,见漆洋脸色不太好看,问了一句:“怎么说洋子,你不高兴啊?”
他这么一提,几个人都往漆洋脸上瞅。
“是啊,你不,不乐意什么呢,”赖家豪问,“就算是咱们哥儿,儿几个干的,那不也是为,为你出头吗。”
“大舌头跟鞋垫子似的,还学人说儿化音。”漆洋瞥他。
“不是,又关我舌头鸡毛事啊!”赖家豪委屈坏了。
一群人乐了会儿,漆洋蹲地上捡两颗小石子抛着玩,说:“也不是不高兴。”
就是这事儿确实有些埋汰人。
他现在回忆起牧一丛往他脸上兜校服那味儿,胃里都膈应。
但也确实像赖家豪说的,不管谁干的承不承认,也是出于那时候所谓的“兄弟仗义”。
“谁尿的无所谓,关键他认准是我,放假前直接拎着校服去堵我。”漆洋说。
“我靠,”刘达蒙窜了个高,“干仗了?怎么不叫我啊!”
几个人嚷嚷着现在就要去找牧一丛,漆洋不耐烦地喊他们:“行了。人家也没摇人。”
“没吃亏,”他回忆着牧一丛在巷子里灰头土脸的模样,“平手吧。”
“那就这么算了?”刘达蒙咽不下这口气,“真就跟你放假前说的那样,拉倒了?”
拉倒?
“他要没找我还真打算拉倒了。”漆洋耷拉下眼皮,“我跟这孙子没完。”
不学好小团体像是重新拿回有意思的玩具,纷纷欢呼附和:“接着整他!”
挺长时间以后——也没用太久,在漆洋真正拥有完整的三观,学会用脑子做事儿,用脑子做人时,他回想初三那一整年的时光,只觉得自己非常可笑。
也非常欠揍。
后来的漆洋忘了在哪看见一句话:孩童的恶意是最可怕的,因为孩童无知。
因为无知,所以盲目追求团团伙伙,以为这样就能显得自己很牛逼;因为无知,所以连缘由也不需要,就将另一个同龄人树立为仇人,带领着所有人侮辱、孤立他;因为无知,所以没轻没重,对这些行为不以为耻,沾沾自喜。
可初三的漆洋并不是孩童,刘达蒙赖家豪都不是。
他们已经拥有了基本的是非观。
他们在那个阶段,就是纯粹的坏。
漫长的报复进行了整整一学期。牧一丛不告状,不回应的态度助长了刘达蒙他们的气焰,以基本上每周一两次的频率,持续对着牧一丛使坏。
方法还和之前一样,毁人家东西,故意找茬,带领所有相熟的人孤立他。
而牧一丛也不是全忍着。
像被尿校服一样,遇到过于出格的欺辱时,他也不问是谁,直接去找漆洋干仗。
以至于在寒假整整一个多月没架打的时间,漆洋见不到牧一丛,甚至有些无聊。
他无聊到给牧一丛发短信,让人家喊爸爸。
牧一丛一个字儿都没理过他。
这场针对牧一丛的校园霸凌,在距离中考还剩三个月时迎来了转机。
不是漆洋他们突然学好了,是漆星出生了。
那天特别巧,漆洋不想上课,自己逃课去网吧,上午睡觉,下午打游戏。
玩到晚上快七点多,他抻抻懒腰,打算回家吃饭。
出了网吧没几步,又是离家一个路口的巷子,又是擦黑的傍晚,又是那个看一眼就来气的身影,靠在巷口墙上等着他。
“又怎么你了?”漆洋刹住车,盯着牧一丛问,“最近没怎么折腾你,少来烦我。”
临近中考,赖家豪被他那个班主任妈管得死死的,刘达蒙也被家里严盯死守。
除了漆洋家里不管——漆大海早就放了话,男孩子这个年龄皮一点长大有出息,高中他已经给漆洋安排好了。小团伙其余人基本全部被管控。
牧一丛也不废话,抬手往漆洋怀里扔了堆零碎。
确实是零碎,两块破破烂烂的板子中间连着几根线,漆洋用手捞了一下才没散架。
他就着路灯辨认,通过碎成蜘蛛网的屏幕勉强认出来,这是牧一丛手机。
“给我看什么。”他给牧一丛扔回去,“我今儿没在学校。”
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在心里骂了刘达蒙他们一句,没轻没重的。
“我只找你。”牧一丛说,“赔吧。”
“我都不知道该说你窝囊还是有刚儿。”漆洋险些气乐了。
他和牧一丛这相处模式从某种角度来说,也算是稳定。
刘达蒙赖家豪他们隔三差五整牧一丛,牧一丛就隔三差五来找自己干仗,他对牧一丛的不爽都快散完了,有时候简直觉得自己就是这群孙子的活爹。
“屁大点儿事。”漆洋直接把自己的手机扔过去,“我的赔你成吗?”
牧一丛也不客气,接过漆洋的手机,转身就走。
漆洋手机卡也不要了,蹬上自行车继续往家骑。
正在路口等红灯,牧一丛又折回到到他身后,踢了踢车轱辘。
“再烦我真揍你了。”漆洋回头就往牧一丛脸上指。
牧一丛把他手挡开,将手机扔回来:“你妈电话。”
漆洋瞪他两秒,将信将疑地把手机往耳朵上贴:“喂?”
“洋洋,”邹美竹带着急喘的声音传过来,听着很痛苦,“你爸在外地回不来,妈妈要生了,啊疼死了妈妈不行了!”
漆洋愣了愣,攥着手机跳下自行车,把车头往牧一丛身上一推,抬腿就往家跑。
一直没说话的牧一丛伸伸腿,把他绊了个踉跄,在斑马线上滚出两米远。
四周一片惊呼声,漆洋抬头就看见两个大车轮子急刹在他身前,司机正探着头冲他骂娘。
“孙子,”漆洋爬起来倒退着往后走,指着牧一丛,“等着。”
一个路口平时感觉挺近,这会儿连进小区带爬上四楼,他喘得心脏都快从喉咙里面蹦出来。
邹美竹羊水已经破了,正忍着阵痛岔着腿,在穿衣镜前涂口红。
等把他妈搀上出租车,安全送进医院,漆洋坐在待产室外的椅子上捧着额头喘了半天,才感觉右边膝盖到大腿,连着胳膊肘和肩膀,火辣辣的疼。
全擦破了。
操。
他捋一把头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干嘛不骑车要用跑的啊。
初中难得认真听过的几堂课在脑子里浮出一行字:真他妈欲速则不达了。
邹美竹电话里喊得要死要活,生产过程却奇顺无比。
6斤3两,非常健康的一个女婴。
等漆大海行色匆匆地赶到医院,已经早上五点多了。
漆洋被邹美竹折腾得一宿没合眼,见到漆大海上去就要跟他摔跤。
“好儿子,好儿子。”漆大海连声安抚,“现在也是个小老爷们儿能照顾你妈了。”
邹美竹听见漆大海的声音,不管病房里其他产妇,“哇”一声敞开嗓子就哭:“漆大海你个没良心的王八蛋!”
“错了媳妇儿。”漆大海忙甩开漆洋上前哄老婆,“别喊别喊。”
“我也没想到你预产期那么准呢,当年生洋洋的时候……好好你使劲扇我,等出了医院咱就去买金子。”
夫妻俩在那腻歪,漆洋抱着胳膊看一会儿,感觉没他什么事儿了,拎起书包往外走。
他先回家洗澡,换了身衣服。
自行车已经找不到了,坐在小区门口的早点摊吃饭时,他掏出手机,给牧一丛拨了个电话。
本以为牧一丛没手机用不会接,结果刚响四声铃,对面传来一道睡意朦胧的“喂”。
“你家在哪。”漆洋上来就问。
“什么事。”牧一丛说。
“正儿八经打一架,咱俩事儿就算了了。”漆洋说。
电话那头传来起床的动静,牧一丛还伸个懒腰,然后不紧不慢地报出一个小区的名字。
“嗯。”漆洋灌完最后一口豆浆,往桌上扔了十块钱,起身去打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