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安慰

    付远野从不和人一起睡,答应着看白川也只是在床边静静地坐着。


    床边的窗帘透进来一丝亮光,天快要破晓了,白川大概今天要请假。


    ......喻珩呢?


    付远野想。


    “哥,你在想什么?”


    床上的白川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黑葡萄似的眼睛在黑乎乎的屋子里发亮。


    付远野转头,探了探他的额头:“怎么醒了?”


    “哥,我做梦了。”白川翻了个身,侧对着付远野。


    “噩梦?”付远野安抚他,“别怕。”


    但白川摇头:“是好梦,我梦到喻珩哥哥是超人。”


    小孩子刚睡醒的声音有点迷糊,但足够付远野听清了。


    他有些发怔。


    今晚的事情光听那几句付远野也明白了。


    白川从小闯祸,的确如白叔说的那样不管教不行,但白叔揍孩子总也只是拿出了一百分的气势来吓唬而已,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孩子不能真往死里打,但总要吓唬吓唬让他涨涨教训。


    白川从小没了妈妈,白叔比谁都疼白川。


    这是邻里街坊都知道的事情。


    但喻珩不知道。


    今天白叔和以前一样教训孩子,白川什么都不懂,害怕屁股开花,大哭大叫又喊惯了“家暴”。


    喻珩担心他,这才报了警。


    刚刚白叔对喻珩的态度付远野不是没看见,那句说喻珩多管闲事的话里的责备他也不是没听出来。


    要说白叔对喻珩没有一点怨气,那不可能。


    白川前面连梦话都在求警察别抓他爸爸,付远野以为他也会怪喻珩。


    可没想到小孩好像一点这个意思也没有。


    白川又换了个姿势趴,小虫子似的扭到付远野跟前:“哥,你知道吗,我爸今天真的生气了。”


    他比划了一下:“那么大个盆要往我屁股上打呢,好可怕。”


    “那你拿你爸手机做什么了?”付远野轻声问他。


    “白天在学校里我看到有个姐姐手上的手表会亮,还能玩儿游戏养宠物呢,她和我说是网上买的……我也想要——”


    于是白川就趁他爸睡觉的时候悄悄拿了他的手机,半大点孩子磕磕绊绊用语音输入了要搜索的东西,停留在购买的页面时被他老爸发现。


    然后好一通教训。


    付远野抿了下唇。


    让这些还没什么自制力的孩子接触这些光风霁月的大学生,感知到轨迹完全不同的另一段人生,有时候他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其实我没有想买,也没有买。”白川托着小脸解释,“我只是看看多少钱,我知道我爸挣钱不容易,我只是想看看,那些哥哥姐姐的东西是不是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


    总是没心没肺的惹祸精在黑夜里第一次吐露了自己的内心,他的声音很轻,像个小大人一样,叫付远野觉得他的确是长大了。


    他伸手把白川的鼻子捏成小猪鼻子的样子,说:“会有的。好好学习,就会有。”


    “没有也没关系啊。”白川摇摇头,似乎真的只是好奇,然后话锋一转,苦哈哈道,“但我爸以为我要偷花他钱,也不让我解释就揍我。”


    “我也生气呀,我又没有花他钱,只是看看也不行吗,平时他也不给我玩儿手机。他揍我我就哭、就喊。然后喻珩哥哥就来了。”


    付远野微微垂着的视线抬起,主动问道:“他做什么了?”


    “喻珩哥哥当时冲过来抱住我,我感觉他自己都很害怕,抱了我两下都没抱起来,比我抖得都厉害,可是他还是把我紧紧裹在怀里,对我爸说,”白川清了清嗓子,模仿着喻珩的语气,“你别过来,我已经报警了!家暴是犯法的!你再动一下我就不客气了!”


    付远野听着白川的模仿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但又很快敛了表情。


    他想起喻珩第一晚听到白川哭的时候,似乎也是有点害怕的。


    ……明明自己很怕,也已经报警了,却还要穿着拖鞋单枪匹马翻窗出去救人。


    谁都知道白叔不是真的家暴,只有喻珩不知道。


    可他还是去了。


    小孩的叙事能力并不能完完全全地说出当时的情况,但付远野可以想象出来那个有些过于纤瘦的少年是怎样挺身而出护住白川的。


    付远野掌心滚烫,觉得上面喻珩的温度始终无法散去。


    “我爸叫他让开,可喻珩哥哥说什么也不放开我,一直到警察来了,他才放开我。”


    付远野:“那你呢?”


    小孩困得很快,眼下已经又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了:“我哭了,以为警察是来抓我的,后来知道是来抓我爸爸的,然后我哭得更大声了。喻珩哥哥看起来像要哭了,但最后也没哭。”


    付远野目光微动,半晌,又捏了一下白川的鼻子:“再偷偷摸摸做这种事,警察迟早来抓你。”


    “你凶我。”白川委屈地控诉,“还是喻珩哥哥好,他会抱我,像超人一样保护我。”


    付远野把人轻松地拨正,盖好被子:“睡吧,超人在梦里等你。”


    *


    喻珩没去白川的梦里,他梦到了小时候。


    五岁的他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粉雕玉琢得像个洋娃娃。


    小时候的喻珩开朗、乐观,整天无忧无虑,像一颗在满世界划过,还要留下灿烂笑容的流星。


    但梦里的他一张小脸却哭得皱皱巴巴的。


    喻珩永远记得那一天,那天是他五岁生日。


    爸爸因为工作出差,妈妈被邀请去了讲座没法回来给他过生日,但他们约定好了会给喻珩补办生日。


    喻珩有点小难过,但还是蹭着爸爸妈妈的脸答应了,因为他的姐姐答应了生日那天要去幼儿园接他放学,然后一起去游乐场玩。


    可喻玥没有来。


    赌气的喻珩被司机接回了家,他在家里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姐姐,伤了心,一个人偷偷抹着眼泪跑了出去。


    然后三年都没回来。


    手帕捂在脸上的时候他好像看到街角妈妈和姐姐着急的在找他,可再睁眼,他已经身处一座陌生而落后的村庄。


    他有了新的爸爸妈妈。


    这让喻珩难以接受。


    他早慧,很快明白自己是被人贩子拐卖了,陌生的环境让才五岁孩子陷入无限恐慌。


    更让人崩溃的是那个满身肥肉满嘴脏话的男人总打他,清醒的时候打他,喝醉的时候打他,觉得喻珩长得好看会打他,觉得喻珩不像他也会打他。


    打得最狠的时候是发现喻珩想偷偷逃跑的时候。


    一个五岁的孩子无法和有暴力倾向的人抗衡,所以就算在不齿,每次棍子和乱七八糟的东西落在身上时,喻珩还是会假装知道错了,逼自己掉着眼泪求他别打了,说自己不会再逃了。


    喻珩忘记自己掉的眼泪里是否有几滴是因为真的害怕而落下,只记得身体上的伤口和淤青出现的时候,他真的很希望有人来救救他。


    每次施暴完,那个男人就会满身戾气地把他拎着关到柴房里去。


    只要门一关上,喻珩就会擦干眼泪,缩在脏兮兮的地上反思自己这一次的逃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然后开始计划下一次逃跑。


    可他没有成功过。


    他每一次都觉得自己跑了很久了,应该已经离开那座可怕的村子了,可他终究不熟悉村子的地形,无论怎么躲,那个男人总能找到他。


    喻珩每次听到黑暗里传来男人粗重的喘气声,就会用手捂住自己的口鼻,尽量把呼吸声放得很轻,眼睛惊恐地睁得很大,连眨眼的速度都放慢,好像这样会拖延他被找到的时间。


    喻珩数不清自己挨过多少顿打。


    一直到八岁那年,他终于成功了。


    回到家的那天,他恍如隔世。


    爸爸妈妈都在哭,抱着他说对不起,家人铺天盖地的后悔和庆幸浇灌着他。


    而喻珩被抱着,太久没有感知到“亲情”的小孩儿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不再会像从前一趟甜甜地张开双手去抱抱他们。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看着手上捧着一个蛋糕却不敢走近他的姐姐。


    喻玥哭得没有声音,却泪流满面。


    那一天喻珩才知道,三年前姐姐没有来接他,是因为去烘焙店亲手做了个蛋糕,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可那个蛋糕喻珩连看都没有看到一眼。


    那三年漫长的折磨和独自逃离并成功报警的奇迹像是一场噩梦,清醒后遗症来势汹汹。


    喻珩整个人都变了,回到家几个月后他看起来仍旧和小时候一样能言善道,但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其实在变得沉默寡言,心理疏导也见效不大。


    变化最大的除了性格,还有喻珩的身体。


    他开始肉眼可见地变得脆弱,动辄生病发烧,住院更是常事,最开始的那几年每晚都被噩梦惊醒,必须要爸妈轮着陪着才能睡着。


    全家人拼了命地想要补救,把喻珩当眼珠子似的护着,哪怕别人说他们太过娇惯孩子也不停。


    十年下来,终于把喻珩养得好一些了,连喻珩都觉得自己回到了正轨,从前那些阴影也渐渐淡去。


    可他今晚又梦见那些事了。


    从醒来的时候喻珩就清醒地知道梦里都是假的,可还是止不住的发抖,像是多年以前的棍棒和巴掌穿越时间又一次落在了他的脸上、身上、心上。


    脚踝传来刺痛,一瞬间某个回忆闪过脑海,喻珩拉过被子捂着脸。


    “别动。”


    喻珩一愣。


    是付远野的声音。


    他轻轻扯下被子,看到付远野蹲在沙发旁,正拿着碘伏给他的脚踝消毒。


    付远野低着头仔细地给他清理伤口,见他醒了,抬起头道:“烧已经退了。”


    喻珩容易发烧,但一般睡一觉就能退,第二天除了虚弱之外没什么别的。


    喻珩躺着点了点头,缩在毯子里静静地看着他,沙哑的嗓子说了句“谢谢”。


    这人现在的模样叫付远野疑惑,他昨天是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去面对一个可能处于暴怒状态的男人的。


    下意识放轻了手上的动作后,又给他贴上创可贴,抚平创可贴时,付远野触碰到了一块凹凸不平的伤痕,两只宽,很不规则,但外圈成圆弧形,像是叠加而成的疤痕。


    蹭过时他感觉到喻珩明显收了一下脚。


    付远野抬起手,没再碰。


    天已经完全亮了,墙上的钟显示才七点半,喻珩不过睡了两个小时而已,浑身都是疲惫,但他一想到付远野很可能一整晚都没睡,心里就发起虚来。


    “昨晚,”他顿了一下,“白川喊’家暴’,我担心才报的警。”


    “嗯,我知道。”付远野收拾好垃圾,起身坐在茶几上看着头发又乱七八糟的喻珩。


    “白川家不是你想的那样,白叔不容易。”付远野不好和他讲别人家的事,只能说,“总之他不会真的打白川。”


    喻珩低声:“……我知道了。”


    付远野皱了皱眉:“不是和你说了,别想太多。”


    他完全能理解一个不明状况的人会觉得白叔是在家暴而报警,但喻珩表现出来的愧疚感太过于浓重了……和他前几天表现出来的性格不太一样。


    就算是乌龙也不算做了坏事,他怎么内疚得像是缩进了壳子里。


    “你不明白。”喻珩忽然说。


    付远野指尖沾了点碘伏,等他说话,可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于是他道:“白川今天请假,你呢?”


    “我回去。”喻珩也没再纠结前面的话题,起身,“反正烧也退了。我想先去看看白川。”


    “再歇会儿。”付远野拉住他,把拖鞋摆到他面前:“他还睡着,没事,不用看。”


    但喻珩坚持着要去,付远野没办法,只好带他去了对面白川家。


    看完睡得像小猪一样的小孩,喻珩终于放下了点心,出发回中心小学。


    “白叔真的不打他?”喻珩一路上都没说话,只在快到学校的时候忽然问。


    “看你说的是哪种。”付远野比喻珩高很多,目光始终落在他头顶,“闯祸了会挨两下,但家暴的程度远远算不上。”


    喻珩点点头。


    “还不信?”


    喻珩有点尴尬,白川两次哭得那么惨,见到爸爸时又那么害怕,喻珩先入为主了他被家暴,很难一下子说服自己改回来。


    正好走到校门口了,孙老板的早餐摊又在热腾腾地冒着香气,喻珩一下子想起来要给付远野买早饭的事情,岔开话题:“你想吃什么,我请你吃。”


    付远野看了他两秒,顺势道:“都行。”


    喻珩就照昨天的豪华配置给付远野买了一个全家福饭团和一瓶奶,递到付远野手里的时候他才想起来什么,奇怪道:“今天白川不是请假吗?你也不用送他,怎么跟我过来了?”


    这人大概是还有点懵懵的,才想起来这回事。


    付远野眼里划过一丝笑意,接过喻珩手里的早饭,从口袋里摸出了几包感冒冲剂和退烧药,走近一步,连同刚刚买的早饭塞进他的口袋里,又帮他把鼓鼓囊囊的口袋拍了拍。


    像送孩子上学的家长。


    “送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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