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房内传来游戏厮杀的声音,喻珩带着降噪耳机都盖不住,他敲完最后几个字摘下耳机,才发现原来围绕自己周围的还有蚊子。
短袖短裤遮不住什么,腿上已经被咬了好几个包,他的皮肤太过敏感,已经有红紫的大包鼓起,又痒又吓人。
喻珩拿手背蹭了两下,嘟囔:“毒蚊子……”
结果蹭着蹭着就蹭到了脚踝上的创可贴,喻珩手一顿,若无其事地把创可贴撕了下来。
他刚洗澡的时候没摘掉,现在伤口周围留着一圈被水泡白了的痕迹,还有点发红,又疼又痒。
“怎么弄伤了?”宋镜也看到了他的伤口。
“喔,不小心蹭的。”
“要消毒吗,学姐那里有医疗箱。”
喻珩摇头:“消过毒了。”
“还真是,留着碘伏痕迹呢。”宋镜凑过去一看,疑惑,“啥时候消的?”
“……”喻珩拍拍腿站起来,“进去睡了吧。”
喻珩糊弄就抱着电脑往屋里走,目光落在另一只手的手机上假装很忙,不过巧的是手机上刚好来了条信息。
方颂钰:看到你还在外面晃,今天不去你房东那儿了?
喻珩抿唇。
白天吵成那个样子,他是多没骨气才会继续死皮赖脸去付远野家住。
alioth:退租了。
方颂钰:咋了少爷?
方颂钰:能住得惯舞蹈房吗,还生着病呢您。
喻珩走进舞蹈房,被里面男生聚在一起产生的味道呛得咳嗽了两声。
但他刚一出声,房间里打游戏的人就齐齐一静,一秒后,包括毕萧在内的所有人开始手忙脚乱地检查自己晾的内裤袜子和衣服有没有挂错地方。
“......”
被这么多人盯着有点奇怪,喻珩低头打字:凑合吧。
见他没说什么,众人悄悄松了口气,渐渐又恢复了游戏时的哄闹。
方颂钰:今天行李箱总没被挂内裤了吧?
alioth:没有。
方颂钰:你那箱子真不要了?
喻珩面无表情打下:脏。
方颂钰:里面东西呢?
喻珩:不要了。
方颂钰:?
喻珩:都是画具,反正我很久没动笔了。
方颂钰:......算了算了,早点睡,明天早上就是读书日,有得忙。
喻珩回完方颂钰又切出去回了家里人的消息。
不知道屋子里这群人游戏要打到几点,他晚上吃了药,回完所有信息后已经不受控地开始犯困,喻珩摸出耳塞。
耳塞戴上的时候他又不可避免想起这是谁给他的东西。
躺在几厘米厚的垫子上,他的肩胛骨好像能感觉到地面的硬度,不舒服得让他有些难过。
耳塞隔绝了声音,他听着自己的脉搏思绪像蛛网一样扩散,一会儿想着这里不如付远野家的沙发软;一会儿又想这肯定没有付远野家干净,蟑螂会不会重出江湖;没过一会儿,他又开始想嘴巴有点干,想吃点水果……可那几颗荔枝下午已经被他分给了别人。
沉入睡眠前,他最后一个念头是——他白天说的话那样重,甚至都说讨厌了,付远野一定也讨厌他了吧。
*
晚上十二点,付远野从沙滩边回来,路过中心校门大门时正好遇上起夜的保安。
两人隔着大门。
“远野,又去海边看书啊?”保安熟稔地和他打招呼,说完看到他空空如也的手,疑惑道,“今天没看书呢?”
付远野站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却和温暖的色调割裂,让人无端觉得他心情不好。
“嗯,就吹吹风。”付远野说。
保安随手拍死飞到身边的一只蚊子:“那赶紧回吧,不早了,晚上蚊子多得很。”
付远野点头,但走出没两步,又停住转过来问:“周叔,今天晚上有人出来过吗?”
保安哈欠打到一半止住,一头雾水:“啊?没有啊,我一次门也没开,没人出去。”
付远野站在黑暗里,说了声谢,转身离开。
路上的灯电压有些不稳,忽明忽暗的光照在踏着夜色回家的人的侧脸上,看不清表情。
对面白川家还亮着灯,估计是白叔刚下班到家,付远野收回目光,看到自家门口的把手上挂着一袋东西。
付远野盯着那袋东西看了两秒,听到身后的门开了。
白川从里面探出了个头来,道:“哥,把手上的东西是我爸挂的,你和他说的东西他给你带来了,让我给你说一声。”
“知道了。”
付远野伸手拿下那袋东西,白川踮脚望了望,看到里面装着的瓶瓶罐罐,其中有一瓶很像他以前用的宝宝霜。
“哥,你买的什么啊?”
付远野低头,看着手里的袋子。
电蚊香、护发素、脸霜......
嘴角牵起一丝自嘲的弧度,他在想自己好端端的发什么浑。
一个才认识几天的人而已,怎么就到了缺什么就立刻买的程度。
现在人不就不来了吗。
他伸手从里面拿出那罐宝宝霜,随手抛给白川。
“送你了。”
白川慌乱地接住,喜笑颜开:“好诶哥!!我好久没抹过这个香香了!”
白川今天在家睡了一整天,这会儿根本看不出被凌晨的事吓到的踪迹,但付远野没什么陪他玩的心情,只开口问他:“明天上不上学?”
“去!!我要去找喻珩哥哥玩!”
付远野拎着东西的手一蜷。
人长大后似乎无法和小孩的天真快乐处于同个频道,但付远野此刻敏锐地感觉到自己比以往更无法感知到白川的快乐。
他甚至有些艰涩和困惑。
他到底不能对着小孩儿说什么,或者说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不快些什么。
那些异样的、从未有过的,却在遇见喻珩后就时常出现的情绪让他沉默,片刻后,他只能故作无事,对白川说的依旧是那两个字:
“别皮。”
白川即刻立正,大声保证:“我知道啦哥,你说过的,别给喻珩哥哥惹事!”
“......”付远野喉结滚动:“嗯。”
他嘱咐了白川早睡,然后开门回家。
家里一直打扫得很干净,除了偶尔会有香火味从里面那间卧室传出来,不会有什么别的味道。
但今天付远野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清香。
甜甜的、淡淡的,带着若有若无的香腻和引人好奇的新鲜味道,细小的分子用一个下午和晚上的时间填满了整座屋子,此刻又争相涌向付远野,像是要把他裹得紧紧的,密不透风。
付远野寻着香味走过去,看到那几个没有被放进冰箱的水果还在排排等着白天说要吃它们的人回来。
只是几个被他拿出来放在阴凉处的水果而已,只是一个下午而已,却能散发出这样让人无法忽视的味道,在不经意间就充斥了个屋子。
无知无觉,却如此合理。
付远野拿起其中一个看起来熟过头了的水蜜桃。
他看了会儿,伸手微微一碰,果肉就柔软地陷进去一个窝,他从低端轻轻揭开果皮,汁水瞬间顺着他修长的手指流下,沿着小臂肌肉蜿蜒,最后带着他的体温滴入水池。
甜腻的香味更浓了。
付远野垂眸看着湿漉漉的掌心,不自觉弯了弯手指。
水果这种东西他很少吃。
麻烦、黏腻,需要精心保存,稍有不当就会腐烂。
而他一个人生活快成了习惯,习惯利落地处理任何事情,最讨厌麻烦。
付远野尝试着慢慢低下头去,后颈的弧度弯曲露出鲜明的骨骼干,他张嘴咬了一口,汁水四溅,在舌尖味蕾绽开。
可是麻烦的东西都很甜。
付远野盯着手里不断淌着汁水水蜜桃看了一会儿,整只手和小臂被充满糖分的桃汁覆盖,水分在燥热中快速蒸发,最后只剩下黏糊的触感,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然而嘴里的甜味渐渐淡去,像是转瞬即逝。
付远野忽然把手上的水蜜桃“咚”一声丢进了垃圾桶里,一旁余下的水果也被他倾泻情绪一样快速丢进冰箱。
等他面无表情地洗完手出来,看到托白叔买回来的那袋东西还被他放在玄关处,又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付远野几步走过去拎起,没有把东西拿出来,而是绕到后门口打开自家店铺的门,把它们随意又孤独地塞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货架上。
最后砰地关上门。
眼不见为净。
*
第二天一早,擎秋中心小学一晚上惊现两只熊猫。
一只是因为昨天睡了一整个白天晚上睡不着的白川,另一只是终于体验了舞蹈房睡眠条件究竟有多恶劣的喻珩。
两个人几乎都是一晚上没合眼,眼睑下挂着浓浓的黑眼圈,喻珩更严重,昨晚吃了药昏昏欲睡,但没睡多久就惊醒,如此反反复复一整夜。
现在一大一小两个人坐在一起,潦草得和复制黏贴似的。
周诚则激昂地在上面宣布今天是读书活动日,下面的小朋友每人会获得一本哥哥姐姐送给他们的一本书。
所有小孩高兴地欢呼,只有喻珩和白川小鸡啄米地在下面打瞌睡。
“喻珩醒醒啦,快把书拿出来分给我们组里的小朋友。”闻舒和方颂钰一起走过来。
方颂钰看着像颗小趴菜的喻珩无奈:“没睡好吧?”
“不明显吗。”喻珩拖长了音,不高兴的样子。
这少爷一天一个想法,今天睡这儿明天睡那儿,迟早把自己身体折腾坏,方颂钰不惯他这么个作法,笑骂他:“叫你作。”
喻珩别开脑袋不理人,从包里把自己带的三本书拿了出来。
他的书都是些杂记游记,喻珩出发前在书柜里挑挑拣拣,勉强挑出来几本小孩子可能爱看的游记。
赠书环节,喻珩把面上第一本书给了白川,望着白川亮晶晶的眸,喻珩摸了摸他的头,带着歉意和温和,真心道:“希望你喜欢这本书。”
前两天的稿件改稿要求已经发来了,下台后喻珩打开电脑按照要求逐个修改,没想到白川迈着小短腿跟来了。
“哥哥。”
喻珩打字的手一顿,偏头看到了白川,他摘下耳机:“怎么了?”
白川挠了挠头,把手里的书举了举:“这本书我看不懂。”
“这……”喻珩看着他手里那本书,沉默了一下。
这本书是他私心最喜欢的一本,他有想到这么小的孩子还不认字,可能会看不懂,但上面还有图片,小孩子或许会爱看图片,他这么想。
但眼下白川这么直白地说自己看不懂,的确叫喻珩尴尬了一下。
“哥哥,我能换一本吗?”
喻珩有点为难:“可是我只带了这三本书,都分给你们了,要不你和别人交换?”
白川贼兮兮地往前一步:“哥哥,我刚刚看到你包里还有一本哦!我看到是小狗的漫画书!”
喻珩一愣。
的确,他包里确实还有一本绘本,但那不是他准备送给小孩的书。
这是他一点一点,画了半年,想要送给他姐姐的礼物。
因为是礼物,所以只自印了几本。
来擎秋前喻玥送他上的大巴,放在包里的这一本就是当时想给她的,但喻珩当时还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把这一本画给姐姐的绘本送出手,他怕一些想对喻玥说的话会适得其反,所以犹豫了。
眼下白川眼巴巴地问他要,他有点哭笑不得。
但对除了他们姐弟俩之外的的人来说这不过也就是一本画,喻珩送给白川没什么负担,很干脆地拿出来和他换了。
白川欢天喜地地抱着那本黄色麦田封面的绘本,爱不释手地看着上面画着的小女孩和一张小白狗,但高兴了一会儿,又觉得这样把别人送给自己的书换了的行为不太好,于是望着那本被他还给喻珩的书尝试找话题。
“几口……可非羽……”白川开始牛头不对马嘴地念书名,“这本书讲的是什么,哥哥?”
喻珩看他绞尽脑汁的样子乐了,和他解释:“《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这是游记,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位画家,他把自己的见闻用笔写和画了下来,就成了你手上的这本书。”
“你看这一页。”喻珩给他翻开,“这是卢浮宫的夜景,在法国巴黎。这一页是塞纳河,这是河边的大桥,早些年这里会摆书摊,一到休息日就很热闹,这是巴黎圣母院一侧的街角……”
喻珩边讲边翻,白川感觉世界像一本书,在他面前缓缓展开冰山一角。
他听呆了:“哥哥,这些地方你都去过吗?”
喻珩犹豫了一下,抬起头,语气里有向往:“我想去巴黎读书。”
“哇!去国外上学!”白川惊喜道,“哥哥你想学什么?”
“学设计。”
“设计是什么?”
“你可以理解为画画,打个比方的话就是你未来穿的衣服、用的东西,或者是住的房子,很有可能是我设计的。”
“真的嘛!?”白川咋咋唬唬,整个人都要贴到桌子上,“哥哥,你快给我签个名,以后等你出名了我就拿给别人看。”
喻珩笑着戳着他的头把人推远:“还没有的事儿,等我真出名了再给你签吧。”
“可是你走了我就找不到你了呀!说不定哥哥都会把我忘了。”
喻珩语塞了一下,意识到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和擎秋、白川......还有这里一切的人和事的相处时间,其实就只有人生中这短短的一个月。
就在这一瞬间,喻珩无端感到一阵惋惜而遗憾的难过。
“不会的。”他嘴上说,“我记性很好,不会忘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