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将手里的杯子递过去,语气柔和:“你的胃不好,喝点麦乳精养养胃,以后多喝点,别省着。”
麦乳精在这时代是好东西,是营养品,可以用来养身体。
顾家这样的家庭并不怎么缺钱,家里也是常备着麦乳精的,平时没事家里的几个孩子也会冲来喝,或者用来招待客人。
但这还是第一次,江惠君亲自冲泡好,端过来给她。
顾溪心里没有丝毫触动,说道:“谢谢,我不想喝。”
“不想喝?怎么了?”江惠君不解。
“没胃口。”
顾溪垂着眼,神色恹恹的,在灯光下,脸色看起来似乎有些苍白。
江惠君关切地问:“溪溪,你哪里不舒服?”
顾溪说:“哪里都不舒服。”
她也没说谎,自从重新活过来后,大病一场,精神不济,每天都是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当阿飘太久的后遗症,亦或是复活的代价。
要不然,人怎么能死后居然又活过来了呢?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肯定是有代价的吧。
对此顾溪接受良好,甚至想着,或许老天爷哪天就会将她这条命收走了。
能活着一天就是赚一天,也是挺好的。
江惠君有些急,忙将杯子放到桌子上,拉着顾溪的手:“你哪里不舒服?告诉妈,妈带你去医院看看。”
顾溪抽回自己的手,挨着床坐下来,平静地说:“不用,死不了。”
她的神色平静到近乎冷漠,给人一种无所谓的感觉。
甚至看不出她脸上有什么不舒服的痕迹。
江惠君开始怀疑起来,难道这又是她想要折腾他们的一种方式?或者她的不舒服是借口,只是不想喝她端来的麦乳精?她就这么怨自己吗?
如今江惠君也明白,顾溪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乖巧听话的女儿,她似乎心里对他们有怨气,怨恨顾远湘取代她成为顾家的女儿,享了十五年的福,也怨恨他们这几年的偏心,对她不关心。
所以她打顾远辉,砸他们的房间,惹老顾生气,因为顾远征说话不好听动手打他……
“溪溪!”江惠君无奈地说,“你别这样,好好说话不行吗?妈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顾溪一看她这副表情,就知道她想歪了,或许她认为自己是故意装的,就是为了折腾他们。
心里顿时一阵索然无味,说道:“行了,没事你就出去吧,我要睡觉了。”
话不投机,她不想再浪费时间。
江惠君没走,她过来就是想找她聊聊,最好能让她知道错,别再折腾他们了,像以前那样不好吗?
她将书桌前的椅子拉过来,坐到顾溪面前,一副要长谈的架势。
江惠君决定从一个比较安全的话题入手:“溪溪,你高中毕业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是想继续读大学?还是去找工作?或者结婚?”
二十岁的姑娘年纪已经不小了,很多都已经结婚,没有结婚的也像顾远湘这种因为要读大学的,不过也可以先相看对象。
如果她想结婚,也是正常的。
就是不知道沈家那边什么时候过来商量两个孩子的婚事,如果能将她嫁出去,应该也是好的吧,家里就没这么闹腾了。
顾溪虽然懒得理她,但既然她要问,当即道:“如果我想继续读大学,你们能给我弄一个工农兵推荐大学的名额吗?”
工农兵推荐上大学的名额不多,甚至很稀缺。
虽然在以后工农兵大学的含金量低,但在这时候,却是很多学子所向往的。
江惠君摇头:“我们没有名额,不过我想沈家那边应该有。”
以沈家的能耐,弄到一个名额应该很容易,冯敏那么喜欢她,肯定会为她想法子的。
有沈家在,根本不需要担心这个。
闻言,顾溪抬眸看她,嗤笑道:“所以你们不想给我弄个推荐名额,是想让我去找沈家要?沈家凭什么?就因为冯姨护着我,所以你们理所当然地让他们当冤大头?那我到底是你们的女儿,还是沈家养的孩子?”
“你们这些人可真是——”她一字一句地说,“恶心之极。”
“溪溪!”江惠君震惊地看着她,“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顾溪一脸冷漠:“这不是事实吗?这就受不了了?”
江惠君的脸色变得难看。
她的出身不错,从小到大,很少有人对她说这么难听的话,而且说这话的还是她的女儿,简直是锥心刺骨,心寒之极。
看着顾溪那张不为所动的脸,她心里难受又委屈,眼眶发热:“溪溪,我是你妈!你怎么能……”
顾溪不想再听她说话,站了起来:“行了,我知道你是我妈,我也是你的亲生女儿,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事!只是你看看你平时做的事,有当妈的样子吗?还是你们就像外面那些人说的那样,喜欢给别人养孩子?或许你更愿意给别人的孩子当妈吧,不是吗?”
说到这里,她笑了下,笑意不达眼底。
江惠君双眼瞠大,伤心欲绝。
“溪溪!”她声音哽咽,双眼发红,咬着牙说,“你、你不能这么说,我是爱你的,没有当妈的不爱自己的孩子……”
就算她平时更偏心顾远湘,不代表她不爱自己的女儿,这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骨肉啊!
只是偶尔会觉得,要是她能在自己身边长大就好了。
要是冯敏阴阳怪气地羞辱自己时,她能帮自己这亲妈就好了,到底不是养在身边的,就是不贴心…………
“你说错了,还真有当妈的不爱自己的孩子的。”顾溪佐证道,“我养母就不爱自己的女儿,当初她不知道我不是她的女儿时,她就不爱我,也不爱顾远湘和下面的两个妹妹。”
当阿飘久了,什么人间惨事没见过,这句“天下无不是父母”就是错的,父母也不一定都是爱自己的孩子的。
江惠君再次被噎住,心里蓦地升起一股羞恼和耻辱,觉得自己被羞辱了。
她居然将自己和徐家那对愚昧无知的乡下夫妻相提并论?
江惠君这辈子厌恶的人有很多,徐家夫妻绝对能排在前头!
她厌恶这对夫妻的愚昧贪婪,也厌恶他们苛待顾溪,更厌恶他们将顾溪养得又土又丑,一副小家子气的模样,上不得台面,害她在亲朋好友中丢尽脸。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和徐家夫妻能放在一块,她是城里人,是文化人,是读过书、上过大学的,怎么能和那些乡下的泥腿子混为一谈?
江惠君很生气,“溪溪,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不仅打人,还骂人,对父母不敬不孝……你就不怕沈家知道你做的事,对你失望吗?”
就算冯敏再喜欢顾溪,知道她做出这些事,也无法接受吧?
这年头,还是很注重未婚女性的名声,像沈家这样的家庭更不可能会要个人品低劣的姑娘当儿媳妇。
顾溪神色变得冰冷,无所谓地说:“没事,最多就是解除婚约。”
听到她轻飘飘地说解除婚约,江惠君再次惊住,终于意识到,顾溪真的变了,对什么都无所谓。
好像在她心里,他们这些亲人都已经不重要。
江惠君又气又急,但这样的顾溪确实让她无从下手。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恨不得从这里逃开,避开顾溪对她的羞辱,也避开这个咄咄逼人的女儿,当作没有听到刚才的话,当作今天的事没发生……
“你就真不怕被退婚?”江惠君不甘心地问,“要是退婚,你去哪里再找像沈家这么好的对象?你就不怕被人指指点点,以后嫁不出去,让人嘲笑吗?”
顾溪不以为然:“嘲笑就嘲笑,反正咱们家早就丢尽脸,外头的嘲笑还少吗?”
这话实在戳心,江惠君哪里受得住,霍地起身,红着眼,扭头离开了房间。
出门时,她抹了把眼角,转头就看到躲在不远处朝这边看的三个儿女。
他们吃惊地看着她。
江惠君赶紧放下手,声音有些沙哑:“你们做什么?”
三人不语,盯着她的脸,确认她真的哭了,不用问也知道,肯定是顾溪惹她哭的,毕竟她刚从顾溪房里出来。
“妈,顾溪惹你哭了?”顾远辉生气地质问。
江惠君不想说话,她是个要强的,如何能让儿女看到自己居然被气哭,当即扭过头说:“你们都回去睡觉。”
“可是……”
江惠君不容质疑:“听话,都回去!”想到什么,又叮嘱道,“别去找溪溪。”
她怕小儿子冲动地去找人,然后又要被打一顿。
现在的顾溪打人可不手软,连亲妈都能气,打自己的兄弟根本不算什么。
江惠君交待完,就匆匆离开,不愿意多留,怕自己更加难堪。
回到房,看到躺在床上敷药的顾茂文,突然心中一酸,委屈地说:“老顾,我、我……”
顾茂文看她的模样,便知她和顾溪的谈话崩了。
他拧起眉头,生气地拍着床板,不悦地道:“她到底怎么回事?难道非要搅得全家不安宁才行?”
江惠君心酸地说:“她这是怨我们呢,怨我们偏心,平时忽略了她……”
“她有什么好怨的?我们是短她的吃,还是缺她的穿?”顾茂文不以为意,将人认回顾家后,他自认从未短过她的,她有什么可怨的?
他没将顾溪的闹腾放在眼里,一个年轻未婚的姑娘,没有工作没有钱,根本无法逃离父母的辖制。
就算她要闹,也只能闹这一阵。
江惠君虽然被顾溪气哭,但面对顾茂文时,又冷静下来。
她突然说:“其实她说得对,咱们家确实快要成笑话了!今天吴英兰那女人故意来找我,问我咱们家昨天乒乒乓乓的在闹什么,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顾茂文神色一滞,也想起早上顾溪说的那句话。
给别人养孩子养得很快乐吧?
他是个很传统的男人,更注重自己的血脉,养孩子当然只愿意养自己亲生的,谁会给别人养孩子养得很快乐啊?
当年会留下顾远湘,是因为她只是个女娃。
将孩子养这么大,投入的心血不少,就算不是他们家的孩子,也不可能让她回亲生父母家,将来将她嫁出去,给她找个好家庭,也不失为一条人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