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没有人在乎这个用投影仪放出来的电影,周遭纷乱的光线和各色灯笼导致投影幕布上本来就不太清晰的画面更加模糊,纪浮没再接着看。转过头,万荻声不知道去了哪,恍然间他好像误入民俗影视作品里的某个热闹集市。因为是除夕,人们打扮得光鲜亮丽,小姑娘穿着带着毛绒边的大红棉袄和兔子棉鞋。纪浮慢慢走着,摊贩们锅里翻炒的烟雾和炮仗烟花放过的雾气环绕在人群之间。
尤其当几个穿古装披大氅的年轻人迎面走过来时,让纪浮产生了极强的不真实感。他再度回头试图去找万荻声,两侧叫卖的摊贩推车上有彩色灯串,绽出散光一样的线条。它们在纪浮的视野里拖帧,这个不认识的广场、不知道名字的小镇、云里雾里的方言,让他产生轻微眩晕感。
他被捉住了,在跟着人群走了大约两分钟后,万荻声捉住他的手臂,问:“你怎么跑了?”
“嗯?”纪浮不解,下一刻,一道鲜红鲜红的颜色从他眼前落下,是一条非常新年的围巾。万荻声把一条红围巾挂在他脖子上,说:“新拆的,可能有点味道,但回去路上会更冷,先凑合吧。”
“员工新年福利?”纪浮拎着围巾一角,随便在脖子上绕一圈,笑着问。
“嗯。”
确实有些味道,不过味道不大,戴着在广场上走一会儿估计能散去一大半,而且很暖和。纪浮收了点下巴躲进去,边走边张望着,然后问他:“这是在往哪去?”
“那个电影你不看吗?”
两人同时问出来的。万荻声先回答他:“那边有空地可以放烟花。”
“电影……”纪浮犹豫了下,又看看前面拥挤人群,“还是去看电影吧。”
电影幕布放置的地方是把喷泉池封起来,木板支着垫起来一个台子,侧面贴了警示禁止攀爬,需要仰着头看。万荻声不太喜欢仰起头,之前纪浮也发现了,同时他常戴鸭舌帽,把眉眼遮在阴影里。然而事实上他仰起头时,整个侧脸的线条非常好看。鼻梁挺而直,线条流畅地走到唇部、下巴、颈、喉结,最后沉没衣领。恰好有人举着手机手电筒在这边找人,所以一道白光从万荻声另一边扫过来,在他本就足够立体的脸上又一次加深了光影明暗对比。
随着时间稳固迈向零点,人越来越多,大家并不打算在除夕夜把时间放在一部人也不认识话也听不懂的外国电影上,他们只是路过这里。
纪浮和万荻声的手臂紧挨着,因为在给人让路这的过程中,一旦与同伴之间开了个口子,人潮就如河流分支一直一直从这个口子里过。
事实证明在看不懂的东西面前驻足太久就会胡思乱想,就像上课听不懂容易走神。纪浮抓了两下围巾,听见万荻声靠过来说了句话。他说:“我看不懂。”
纪浮笑了:“我也看不懂。”
“是吗?”
“是啊我连他们说的是哪国语言都听不出来。”纪浮说。
他知道万荻声觉得自己很厉害,但实则没有厉害到精通多国语言那样,他跟万荻声指了指侧后方。万荻声回头,看见一个推糖葫芦的车,于是询问:“要橘子的还是草莓的?”
纪浮看着他眼睛尽量不笑出来,说:“要蹿天猴。”
糖葫芦推车过去之后,烟花爆竹的小贩们终于姗姗来迟——倒也不能这么说,按照除夕燃放烟花规则,他们只在零点前半小时左右进入广场。
“蹿天猴吗?”万荻声跟他确认,同时眼神不敢相信。
“对,但是你放,我不敢。”纪浮坦然道。
万荻声去排队买了一兜子蹿天猴,广场喷泉前边大家自动包围出一个扇形,等着零点钟声。纪浮也在等,这时候不需要自己看手机,旁边人会实时倒数。“就剩五分钟了!”“四分半!”这样。
到零点,第一束吸引到纪浮视线的烟花不是远处几乎照亮半个夜空的,也不是面前噼里啪啦一个个炸得五颜六色的小炮仗。而是幕布里的电影,纪浮在高声欢呼的人群中非常平静,他忽然明白要在除夕放这部无人知晓的电影的原因,时间跳到0点的瞬间,电影里主角们也放起了第一束烟花。
似乎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必须要走到某个节点才会理解此前的一切。
或许有人觉得这是“为碟醋包顿饺子”,但对另一些人而言那不是醋和饺子,是一团火顺着引线闭眼狂奔,终于爆炸出一个“哈哈没想到吧”的笑脸。
他抬手抓了抓脖子上的围巾,偏过脸跟万荻声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万荻声说。
万荻声叫他把围巾拿出来,不要跟其他衣服一起洗,搞不好会掉色。纪浮再次打开洗衣机门,扒拉着里边的衣服,救出围巾,蹲在那儿问:“它会掉成粉色吗?”
“不会。”万荻声端出来两碗榨菜肉丝青菜面,“头发扎起来,洗手。”
围巾进行最后一次洗涤的那天,瑁城气温回暖,万荻声将床铺的垫褥撤掉一层,然后去天台抽烟。晾衣绳上挂着纪浮的红围巾。
他走到围栏边上点烟,垂着眼,看见下边纪浮牵着小满回来倒盐巷子。到巷口,纪浮朝孙姐理发店里看了看,孙姐出来跟他说了两句话,纪浮牵着狗继续往回走。
小满送回粮油店里后没一分钟,万荻声手机响了。他接听,还没等纪浮说话:“在天台抽烟。”
“喔。”纪浮说,“我要去剪头发,你下来看会儿店。”
“好。”
孙姐的手艺不错,没给纪浮剪得太短,她说纪浮这样好看,在后脑勺留了点儿。扎是扎不起来了,起码要等到下一个冬天。
万荻声坐在店里,有人进来,他一抬头,是邓宇,头又低下去。
邓宇“嘿”了一声:“你怎么还在忙活这个,不是说不修了嘛?”
万荻声坐在收银台,平时纪浮坐的那儿,手里在修一个无线鼠标。万荻声很朴实地告诉他:“加钱了。”
“这样得修。”邓宇说着,坐下来灌了几口凉白开。
“那边搞定了?”万荻声问。
“别提了!”邓宇狠撂下水杯,晃出来一小滩,正要拍案而起,见万荻声的视线飘去门口,大约是有人进来了,于是跟着回头。
有些头发掉进后领子了,纪浮有点难受,手在后脑勺掸了掸,但没什么用。他迈进来,抻了两下t恤后摆,落去后背的碎发扎着他,跟万荻声说:“孙姐没收我钱,因为上回你给她修吹风机也没收钱。”
“头发掉进去了?”万荻声问。
“嗯。”纪浮点头,“没事,懒得回去冲澡了,今天热,现在洗了晚上又要洗。”
说着走过来,跟邓宇笑笑,问:“薛姐上班那店里的监控修好了?”
“别提了!”邓宇拍了下收银台桌面,“电话里跟我说监控坏了,刚装上的,连着三天画面都是一团灰,我去了一看,监控头一直对着墙。”
“……”纪浮停顿了下,笑了,“哈哈哈哈哈哈!”
万荻声也笑得差点没捏住电烙铁,说:“谁给装的啊?”
邓宇一摊手,晃两下:“我哪知道,哪来的神人啊正反面分不清?出门怎么不把裤子反着穿呢我真是服了。”
纪浮顺手把纳米胶放回架子上,又抻了抻衣服。万荻声看不下去了,手里东西放桌上,起身跟他说:“你过来。”
“怎么了?”
他从柜子里拿了个旧吹风机,这个本来是放家里用的,不过功率有点低,就拿店里用,给电路板上吹吹灰。万荻声插上电源,扶过他肩膀把他转到自己前边,吹风口对着自己的手心试了试温度,拎起他后领子往里面吹。
孙姐店里没开空调,他坐那儿皮椅子里闷了点汗,被这么一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哆嗦了两下,回头:“有点痒。”
万荻声看了他一眼,继续从领子里扫着吹了几下关掉了,拔下插头。
“孙姐手艺有所长进啊,给你剪得挺帅。”邓宇评价了一番,说,“我也得叫她给我剪一个去。”
“人家是脸帅!”孙姐一把将围布圈在他脖子上,笑着说,“给你剪个两边推平,留一撮头顶的怎么样?”
“算了姐,还是正常剪短吧。”邓宇说。
“邓宇呢?”程倩进来只瞧见两个人,怀里抱着个纸箱,“就你俩啊。”
“剪头发去了。”纪浮说。
“帮我拿个最小的弹簧片。”万荻声跟纪浮说,然后看看程倩怀里的东西,“你放下去找他吧,孙姐店里。”
“我这个照紫外线的灯箱坏了。”程倩一脸无奈,叹气,“买的别人的二手,没保修。”
万荻声手里这鼠标已经折腾完了,扣上底儿,摁紧放下:“你放这儿,我看看。”
程倩走过来放下,将包往肩上拎拎:“你先忙你的,我这不急。”
纪浮凑过来瞧了瞧,问:“紫外线灯?消毒杀菌的吗?”
“你剪头发啦。”程倩看看他,摇摇头,“不是啊,我赚点外快,做穿戴甲。”
万荻声拽从插排上拔了个手机充电器,把程倩这灯的插上,连上电源后闪着亮一下,往后就不亮了。“线坏了。”万荻声说,“等会儿啊。”
他拿电螺丝刀拆下灯箱的底板,剪掉原本的电源线,拿了根新的。捋掉外面的橡胶皮,将电丝拧在一起,缠胶布。
再将电源插上打开,里面紫外线灯正常常亮了。程倩松了口气:“谢了啊,唉,我还担心它修不好呢。”
万荻声拎起垃圾桶把桌上的橡胶皮碎屑收拢进去:“没事,小毛病。”
“行,那我先走了。”
纪浮和万荻声同步抬头看她,她动作迅速,拿起灯往纸箱里一塞,抱着就走了。她刚走没一会儿,邓宇剪完头回来了,手在脑袋上一拨弄,问:“怎么样,兄弟酷不酷?”
万荻声没说话,纪浮比较捧场,点点头:“蛮酷的。”
“我感觉程倩不爱我了。”邓宇话题扭转得像是小满和其他狗狗社交,上一秒还在友好地闻屁屁同时互相转圈,下一秒两只狗就龇着牙扑向对方宛如有血海深仇。
最近春夏多雨,袁大爷风湿,纪浮在帮忙遛狗。
“此话怎讲。”纪浮坐下,看着他。
万荻声看看纪浮,无语地继续收拾桌子。
“我也不知道,没有具体发生什么事情,大概是我对她没有吸引力了吧……”邓宇拿出手机,用反光照着自己的脸。
万荻声把垃圾袋拎出来,系好,提醒他:“你们俩谈了六七年了。”
言下之意她既然能看你这张脸六七年,那么就不太应该是脸有问题。
“那是为什么呢?”邓宇愁眉苦脸。
“你问问她?”纪浮说。
万荻声出去丢垃圾,不想参与这个话题。
感情的事通常聊不出理想结果,而且没谈过恋爱的人往往更喜欢做友人感情里的军师,纪浮也未能免俗,眼神都认真起来了,像以前看k线图和监管局文件一样投入。
纪浮像电视剧里演的心理医生,听着邓宇说他们在云南那儿度蜜月时发生的事儿,邓宇想给程倩买这个买那个,程倩说这个没必要那个也不需要。又聊到程倩最近很憔悴,下班了还在家里做些手工和兼职。
万荻声丢完垃圾没回店里,到粮油店买了瓶蚝油,然后蹲那儿挠狗。
边挠边朝店里瞄。
纪浮非常不靠谱地给邓宇分析:“你看,你天天早上六点出去干活,干到晚上十二点回家,她看你这么辛苦,自己也想多赚点,你怎么会觉得她不爱你了呢?”
万荻声继续挠狗头,狗吧嗒着嘴。
邓宇叹气:“不知道,感觉吧,你谈过恋爱吗?就是那种感觉,不对劲了,就像明天早上老万忽然不给你买早饭了,虽然这个早饭你也能自己去买,但就是不对劲。”
“你在举什么莫名其妙的例子……”纪浮说,“今天早饭是外卖送来的,这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问题。不过我确实不明白你那种感觉,我没谈过。”
那边狗抬起头,疑惑他怎么不挠了。
但说到“爱情”,纪浮确实想到了一个人,他妈妈。
纪浮没有跟人交往过,是纪游的几段感情让他对“爱情”没概念、没期待。他母亲在富商,也就是他生物关系上的父亲那里积攒到了资源人脉,最后拿到一笔钱离开以后的几年里有过几任男友,但维系的时间都不长,多则数月少则几周。他并不能去评价纪游的恋爱是不是失败,因为纪游确实快乐过,但他们都没能让她戒酒,反而喝得更厉害。然而在他觉得爱情是没用的东西时,这个在“爱情”行业没做出世俗意义上的“成就”的母亲用水果刀尖挑去青柠片里的籽,放进他的水杯,告诉他:爱情有用的,你一无所有的时候,可以用爱情和富商交换钱财,也可以用爱情跟常人换来疼爱,当然了这两样东西前提是他们有,并且你愿意接受。
所以爱情是拿来交换的吗?纪浮当时很费解。
宝贝,一旦你有了欲望,就必然要交换一些东西出去,纪游这么告诉他,童话里都要小美人鱼付出喉咙呢,遑论这个什么都明码标价的现实世界。然后用自己的红酒跟纪浮的柠檬水碰了个杯。
好吧。纪浮说。
那天纪游喝了不少酒,他们聊天。他们和许多寻常母子一样,在孩子长大后需要在特定场景下才会开始这些“成人”话题。
虽然他对纪游的爱情观并不能完全认可,但人的观念会不停变化,就像他自己,如果穿越回三年前问那时候的纪浮,你愿意在一无所有之后留在一家五金店里混吃等死吗。三年前的他会直接笑出来,可此时此刻他却在这听邓宇诉说爱情的苦。
邓宇垂头丧气。
纪浮想了想,问:“你们想要怎样的生活?”
邓宇耸肩:“有钱的生活吧。”
“然后呢?”
“然后过着有钱的生活啊。”
这下换纪浮迷茫了。
他忽然觉得所有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无论金钱还是爱情。邓宇想要过有钱的生活,万荻声想要赚钱存钱,现下想想,纪游也有非常明确的欲望。
这阵子小程序上的单每天进来两三个,聊胜于无,市里修电器首选市区范围的维修工,一般市里的排不上单了才下他们这儿的。傍晚袁满来找纪浮写作业,万荻声拿了个台灯给他俩,然后出去遛狗了。
晚上上楼,爬到四楼,纪浮忽然停下,万荻声差点撞着他后背。纪浮回头,因为台阶高一级,他垂着眼看万荻声,说:“我想到那个妈妈儿子差几岁的题怎么算了!”
“晚了。”万荻声说,“大满这个点已经开始做梦了。”
“唉!”纪浮扼腕。
春夏之交,夜里风凉,偶尔云层里滚过几声闷雷。纪浮一直没睡着,他很少想起他妈妈,今天下午之后一直在回想纪游的人生,然后想自己的。
他像西方影视里张开翅膀遮天蔽日的恶龙,盘在自己堆积的亮晶晶的宝石山尖,藏在某个山洞里。然后某日,这些东西统统在瞬间被清零、抹杀。那种落差感为他带来的不是消沉痛苦,而是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抓不住。后来他迷茫,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他睡不着,一直半梦半醒着。打雷时他皱着眉睁眼,看了眼手机,锁屏界面的天气显示外面有雷暴雨。
他忽然想起天台还晒着围巾。
纪浮轻轻地掀了被子,穿上鞋,拿着天台门的钥匙。
外面起了很大的风,这阵子天气捉摸不定,偶尔顶着大太阳还落雨。
纪浮用手机手电筒打着光,天台门被强风“嘭”地一声将门砸回去。他的围巾用夹子固定在晾衣绳上,雨还没落,他赶紧跑过去。
乌云倾轧过来,远方骤亮,纪浮转过头,天边几道狰狞的闪电照进他眼瞳。楼下电瓶车吱哇吱哇地报警,风卷着垃圾,塑料瓶嘭嘭撞得乱七八糟。
一时间如末日降临,可这分明才刚到春天。
昼夜温差很大,他又是从被窝里出来,冷得将围巾抱紧。
凌晨三点一刻,头顶有一片黑鲸般的云,纪浮抬头望着,他怀里一道扎眼的鲜红颜色在老旧天台上翻飞舞动。
“咣咣”两声响,是天台的门又被打开。钥匙在纪浮手里,他出来后没有反锁。万荻声推门出来,呆呆地看着他。
老万不敢一个人睡,纪浮恍然想起邓宇讲过的这句话。
纪浮走过去:“我上来收围巾。”
万荻声还是有点呆,一双眼死盯着他。
纪浮把围巾搭在他脖子上,视线左右犹疑后,摸了摸他的脸,果然冰凉的。雷暴雨前的风在楼宇间嗡鸣,间或亮起灯泡里钨丝那样的闪电,紧接着炸耳的春雷。
万荻声握住他摸在自己脸上的手:“我以为你走了。”
春天啊。纪浮看着他,贴近一点,轻轻用另一边手臂抱住他,在他后背拍了拍,什么都没说。
这兵荒马乱的春天啊,纪浮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