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坐。”
凌乱的桌子上散布着成叠的纸页,笔筒被一扫而空,医生抽出上面两页密密麻麻的检查结果,顺手扶了一下快被挤下桌的苹果,语气不善。
“出院之前跟你说两个情况,你之前有做过腺体检查吗?”
谢昭坐在凳子上,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双手自然垂落放在腿根,长发垂落,双眼缠着雪白的纱布。
“怎么不说话?”
医生见对方不说话,责备地抬起头,目光落在谢昭身上的一瞬间,尾音变成了轻声上扬的‘啊’。
谢昭回过神来,极其缓慢地回答:“嗯…什么?”
这次换医生说不出话了,他愣愣地盯着面前的人,满脑子只剩“我操。”
“医生?”
“啊,在在在,那个,谢昭是吧?是omega?”
话音一出,医生看着报告上最显眼那一行用黑色字体标准地写着男性omega,觉得死嘴大概是刚刚跟脑子一起飞走了。
他尬笑了两声:“哈哈,是应该是omega。”
毕竟这么好看。
只是,
“两个情况,第一个是你的眼睛问题,颅内血肿还有残留,视觉神经恢复周期会更长,需要定期复查。”
医生翻到下一页,眉头紧锁:“第二个是你的腺体,先天基因缺陷导致腺体残缺,可见率不足0.1%”
这是公认的安慰性说法,事实上就是没有腺体,没有腺体的omega先天病弱,无法感知alpha信息素与精神力,无法与alpha进行彻底标记。
得这个病的概率跟中彩票差不多,至今所有案例全部都因此而早亡,无一例外。
只有一种挽救的可能:遇到100%契合的伴侣。
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二十年前发布的婚姻法规,非强制性要求那一栏记载了关于契合度的介绍:
契合度主要由双方精神力判定,觉醒精神力的必要条件之一是——身体健康,腺体发育完整的alpha或omega。
二十年前契合度合格标准是35%,在五年后降低到了20%,最后五年前新出的婚姻法规干脆直接删除了这一部分内容。
宣传标语也从“精神合拍,家庭和睦”变成了“爱情是婚约的开始,包容是长久的秘诀”。
翻译过来是:没招了。
事实上,alpha和omega都少,能觉醒精神力的更是万里挑一的天才,基本上都集中在各行各业最顶尖那一批,总不能把这群大佬们拉出来轮流配种。
那可不得没招了。
而因先天基因病缺乏腺体的谢昭,连入场券都没有。
“做人工腺体植入手术平衡身体激素,运气好的话一般能有效延长5-10年寿命不等,你现在的身体状况——”
医生推了推眼镜,上下打量了谢昭一番。
长期营养不良,皮肤白而薄得能看清血管,瘦得能清晰摸到突出的腕骨,好像骨头就连结着一层皮。
因为坐着的缘故,能透过领口清晰看见他侧颈的线条,喉结随着呼吸的动作缓慢而脆弱地起伏。
病得惊心。
——“尽快做吧。”
医生凝重地说。
这样遇上条大点的狗都是生死局。
相比之下,坐在医生面前的谢昭显得十分平静,收回检查报告的手甚至都没抖一下,说话时声音很淡,气息显得非常轻:“知道了。”
医生惊讶地抬了抬眼,没想到他情绪竟然这么稳定。
纤瘦的指节搭叠好的纸页上,谢昭缓慢地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医生:……
到底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没什么问题了。”
谢昭:“那我走了。”
医生:“……好”
omega支着盲杖起身,黑色的长发衬着鼻梁到眉眼间的纱布格外的白。
“等等。”
医生想到什么似的起身叫住他:“颅内淤血消散后视力会逐渐恢复,期间不要剧烈运动,健康饮食,别晃脑子…倒也不用一直缠着纱布。”
谢昭动作一顿,想要伸手摸眼睛又犹豫着放下,抿着极淡的唇,显得整个人冰冷而沉默。
过了好久,才低声解释:“习惯了。”
医生满脑子问号:“啥?”
从住院到现在满打满算十来天,怎么就习惯了?
21天养成一个良好习惯吗?这都没到21天呢??
-
谢昭的东西很少,收起来只需要一个背包,在大厅里等电梯时,旁人偶尔投来打量的目光。
“我操!你快看。”
“我操?!”
“是明星吗?”
“不可能,有这样的明星我早截图当屏保了。”
“是omega吧,怎么看着他有点眼熟呢?”
“卧槽我想起来了,这不谢昭吗,谢神谢安的哥哥。”
“谢神的哥哥??”
“不对,谢神还有个哥哥??”
“正常正常,家丑不可外扬。”
“……”
谢昭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卧槽他能听到我们说话?”
“你傻逼啊,咱们离他几十米远,整个医院这么多人,怎么可能听到。”
“也对,那他眼睛咋回事,怎么一个人来医院?”
“据说是因为他从楼上推谢神,结果自己摔下去磕到脑袋了,谢家没让他半个人来已经不错了。”
“……”
“活着不好吗?”
“是啊,活着不好吗?敢这么对谢神。”
谢昭在圈子里很出名,指的是世家豪门的圈子,以脸闻名,是个十分著名的靠脸吃饭的花瓶。
谢安在圈子里也很出名,指的是生物圈。
正常来说13-16岁是ao正常分化期,绝大多数人在此期间分化,只有极少数例外,这些少数例外以正常分化期为界,越靠后分化的越弱,越靠前越强。
比如谢昭,19岁才分化成omega,刷新了世家中的最晚分化记录。
上一个记录持有者家族喜极而泣,终于解救了自家16岁分化的小儿子。
打破记录的谢昭可以让谢家被钉在耻辱柱上,成为豪门世家里广为流传的饭后笑话。
但没有一个人敢真的笑。
因为第一的记录也是谢家的。
谢安,谢神。
唯一一个出生即分化的顶级omega。
唯一一个12岁觉醒精神体的omega。
不是精神力,而是精神体。
——精神力强到顶尖程度才能召唤出的精神体。
顶级omega谢安在8岁就觉醒了精神力,12岁,所有人还在期待分化的年纪,谢安觉醒了精神体。
在今年,以几乎全科满分的成绩考入中央军校,第二名。
简直是爆炸级别的挂逼。
“豪门笑话”本人谢昭进电梯时,那两个alpha还在激动地讨论着:“那谢安绝对要跟言家联姻了!”
“肯定的,言承易当年可是8岁就分化成了alpha。”
“卧槽!这还是人类吗?咱们上一任统治者言驰上将9岁分化已经打破记录了,他孙子竟然比他还变态?”
“这不是最恐怖的,据说言家还有个从来没抛头露面过的继承人。”
另一个alpha倒抽一口凉气。
连8岁分化的言承易都让位的继承者,那绝对就是……
两个alpha默契地噤了声。
电梯到达底层。
谢昭顺着人流走向出口处大门,越走越慢,走到门口时,谢昭停在原地不动了。
就在他异常的举动引起护士注意要过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助时,他终于深吸一口气,跨步走了出去。
正午的阳光已经有了些许灼热的温度,花圃中的树叶在微风下簌簌作响,市中心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蝉鸣声混合着人类生活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
正是人间六月。
谢昭微微颤抖着,一瞬间竟生出想要逃的冲动。
逃离一切,逃回到原来冰冷黑暗的世界里去。
但紧接着,他感受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清冽气息,不掺任何杂质的纯净,像禽类柔软的羽毛,如一张庞大而透明的网,轻轻地盖住了他面前的一切。
包括他自己。
这是谢昭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感觉。
他指尖茫然地攥紧了袖口,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嘴唇。
那气息把他眼前刺目的光揉成温和的光晕,灼热的阳光过滤成浅淡的暖意。
谢昭松开攥紧的手指,试探着触摸了空气一下。
什么都没有摸到。
但是手指传来了轻微酥麻的触感——
一只纯白透明的蝴蝶扑闪着翅膀停在了他的指尖。
-
远在地图另一头边境线上的城市,汇聚十三座城市地下非法交易的最后最大一道枢纽被军方攻破。
迷彩服快破损成烂布的雇佣军alpha拥着几名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连滚带爬逃进最靠里的实验室。
几人疯狂摁指纹扫描虹膜给大门上锁,在听到“确认上锁”的电子机械音后,腿软得滑倒在地。
“我们、我们还能活下去吗?要不我们投降算了。”
领头的雇佣军alpha转身怒吼:
“闭嘴!他们半个月杀到老巢,你以为投降能活?他妈的蠢货!”
alpha身高直逼两米,身形壮如熊,满身炮火气息,眼神狠厉:
“这实验室的门用的是高强度合金钢造的,实验室里还有活人实验体,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快抓几个活的当人质,拖时间把后面那堵墙炸开!”
他的话给了研究员力量,他们又颤巍巍地爬起来,偌大的实验室躺着不下百个活人实验体,一眼望去竟全是不超过十二三岁的孩子,浑身插满管子戴着呼吸面罩,身上惨白青紫。
“这个死了。”
“这个也死了!”
“他娘的,怎么全是死的!”
在一声声崩溃的叫喊声中,门口响起了剧烈的警报声——军方的人来了。
雇佣军alpha翻了十几个发现全是死的,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孩拎起来,却用力过猛折断了他的颈骨,当即大骂:“操!”
总算找到了一个还活着的小女孩,把她从床上拔起来,掐住她的脖子冲门外吼道:“住手!敢进来老子就拧断她的脖子!”
小女孩惊慌大叫,尖锐哭泣起来。
门外的警报声停了。
“!!!”
大家猛地对视,互相都从对方的眼光中看到了重获求生希望的狂喜。
下一秒。
“嘭!”一声巨响,三米高的合金钢门被踹开了。
强烈的alpha信息素席卷而入,所有人扑通一声跪趴在地上,呼吸困难,冷汗涌出,被重力压得无法抬头,只能从余光里看到一双穿着军靴的长腿大步踏入,没有丝毫停顿地越过他们。
雇佣军alpha跪倒在地,拼尽全力地抬头,脖颈仰折到极致,终于看到了来人的模样。
竟然是一个少年。
有着一双平静到近乎冷漠的深黑色眼眸,穿着黑色作战服,肩袖上印刻银色的利剑与羽毛,在实验室白灯下折射出金属的冷光。
雇佣军alpha瞳孔猛缩——
这是他只在组织顶头上司的加密文件里见过的肩章,来自国内直属最高领袖的特种作战队。
少年走到他身前,左边耳麦下戴着一枚高精度耳钉,闪烁反射出幽蓝色的光。
雇佣军alpha曾经在国际特种兵竞赛时看到这枚耳钉,来自c国代表队的最高指挥官。
一个恐怖的猜测从心底升起,他不可置信道:“怪不得,怪不得只半个月,你是,你是统治者,那个传闻里的顶级alpha…竟然是你…”
少年一言不发,视线越过他落在那个被拧断脖子的男孩身上,眸光沉如黑潭。
雇佣军alpha察觉到死亡的气息,濒死爆发出力量挣脱出精神力的禁锢,拔出腰间匕首抵住女孩脖子。
“我投降!我投降!你不能杀我…你不能!这是违反军事——”
“我能。”
这是雇佣军alpha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空气中犹如有一把无形的巨手绞住他的咽喉,然后“喀嚓!”一声拧断了他的脖子。
紧接着“轰”的一声,剩下的罪犯几人被顶级alpha的精神力碾压在地。
言无单手按下耳麦:
“收网。”
一瞬间,特种兵、特警、医疗队训练有素地涌入,给被抓捕的犯人拷上特制手铐,套上头套带走了。
言无把女孩交到医疗队手里,来汇报的是一位女beta上校,叫辛仪,今年刚过45岁,还活跃在一线。
她的眼底泛着淡乌青色,医务服因为战斗而破损了几道,但开口时吐词却依旧清晰有力:
“包括这个女孩,总共救下十二名幸存者,目前小宁他们正在核对名单,相信很快就能确定受害者们的基本信息了。”
辛仪抬头看了眼言无,发现他的头微向下偏,长而直的睫毛因为这个动作而自然垂下,挡住了部分视线。
但十几年的相处让辛仪一下就明白了——
他在看实验台。
辛仪喉间一哽,心里泛起情绪,想要开口劝慰几句,言无却已经收回了视线。
“嗯。辛苦了。”
顶级alpha天生带有令人臣服与恐惧的威慑力,否则无法镇压躁动好斗的alpha们,从言无三岁被接到中央研究院,到现在十七岁,这种气场一直被他刻意控制压抑着。
他的肤色冷白,眼眸深黑,眼睫长而直,站在辛仪面前比她高了一大截。
让人第一眼见到他时,甚至会以为只是个高挑的,有些冷漠的,长得格外好看的少年。
——如果不看他肩章上的上将军衔的话。
言无扫过一片狼藉的现场,沉默着走到实验台前,开始帮忙搬那些小小的尸体。
少年紧抿着唇,动作很轻,担架上的尸体,如果忽视他们身上青紫发黑的伤痕和数不清的针眼,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
这种事做多了非常熟悉,言无能感受到每一具尸体冰凉的体温,僵硬的肢体,和凝固的血块。
每一次。
只是这次,他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他的心脏突然多跳了一下。
紧接着,数十年如一日笼罩整个国土的精神力突然像被一根线闪烁牵扯着神经,牵扯着他感受到了来自地图遥远另一端的首都,交错纵横的某个地点。
一只蝴蝶扇动了翅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