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者学院有时候就是太过于有钱了。时伊想。
事故处置间的白炽灯也太亮了。
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辅导员胡老师很温柔地和她说话。
那些话好像也被这刺眼的灯光照得穿透了， 稀薄了，让人明明听见了，却又一时不能准确地了解其中意思。
时伊听到自己的声音。
迟疑地、迷茫地、鹦鹉学舌般地。
是任务中的事故吗？
遇到什么， 哦……A级异种？为什么遇到A级异种就会死掉？
认尸……尸体消失了是吗？碎掉是什么意思？只剩一点点？那怎么能确定是他呢？
……对， 这是他的项链……哦……衣服、鞋子都对的……但这样也不能完全一定确定是他吧？哦， 也比对过DNA啊……真的吗？我可以看下检测报告吗？检测报告就一定准确吗？
啊……我是他的……妹妹。
我是他的妹妹啊。
和他并不是那么熟悉的，妹妹啊。
时伊看着云亦灰掉的学生卡。
他拍证件照时也是那张阳光明媚的笑脸。
胡老师用剪刀将他的笑脸剪开， 她软软的心脏也像被剪了一刀。
尖锐地刺痛。
好奇怪。时伊按住心口的位置，想。
之前她心里好像从来没真的觉得自己真的有个哥哥，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失去了个哥哥呢？
死掉的是云烟族的族长， 要由上属的水族来负责后事处置。
成霖一直在她身边。
他很漠然， 完全没有多问的兴致，仿佛死掉的是一只普通的苍蝇。
在处理这种复杂的后事手续时， 甚至显得很熟稔， 完全不用老师提醒该怎么操作，更是根本用不上时伊。
她干脆出去透透气。
今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这会儿刚好赶上课间，很多学生鱼贯而出，快乐地聊天、打闹、开着玩笑。
他们有他们的世界。而时伊突然很想抽一支烟。她摸了摸口袋。
云亦费那么大劲送给她的雾珠，精心准备的打火机， 都在她身上随身带着。但她还从来没想起来用过。
她那些奇奇怪怪的技能、招数、道具都太多了， 根本不需要他的用心。她现在有点反应过来， 他那么用心，也就是为了给她制作一点必要时能蒙混过关的烟雾而已。
怪不得天天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只恨不得她能老实交代， 然后再倾囊相授吧。
这人真是——送打火机又不送香烟！
让她心里更加烦躁。
时伊深呼吸，她揉揉脸颊，平静情绪。
体内灼灼的火和潺潺的水交织着，力量汩汩涌出，让她的五感都变得灵敏起来。
她听到学生在远方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云烟族族长……”
“是啊……怎么敢去效忠水族，果然，最后尸骨无存的……”
“肯定就是惹怒了‘白毛鬼’啊……直接就杀掉了。”
“恐怖！学院真的应该好好搜查一下证据。”
“还要什么证据？就应该直接把他关起来，不，应该直接杀掉才好……”
正听着热闹，男人平静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
“死亡告知书。”成霖的声音平和，“需要亲属签字确认。”
他递来一张薄薄的纸。
时伊抬眼望那张冷漠的脸。
她突然微笑了一下，慢慢道：“他们说你坏话呢。我都听到了，你没听到吗？”
语调带着些甜腻，微微上扬，一字一句：“是你杀的吗，‘白毛鬼’？”
成霖动作一顿。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一秒，唇角也微微勾了下，眸中却完全没有笑意：“你觉得呢？”
“当然不是啊。”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又笑开，“我倒宁愿是你。”
那样她现在就可以杀了他。
她阴招多了去了，有烟，有火，还有各种毒，如果真的发自内心要置人于死地，她不信自己没有一丁点儿机会。
就算杀不了他，至少也可以酣畅淋漓地打一架。
而不是对着这个空洞的、所谓“A级异种”束手无策。
她接过那张纸。
那上面有着云亦的个人信息履历。
需要亲属签字确认，可惜她什么都不了解。
云亦总是关心她的事情，好像并不经常主动提起自己的事情。
她也几乎没有好奇过。
薄薄一张纸，写尽一个人的人生。
小学、初中、高中、大学……
从吊车尾的成绩，一点点进步，最后也不过是稳定在了中等偏下的水平。
大概由于是自然进化者的原因，技能也写得很清楚。
【雾气绞】
群攻类技能。
发动时在特定空间形成浓雾，雾气可如实质的利刃般刺杀异种。
（教师批注：可群杀一定数量的C级或D级异种。）
【云染】
探查类技能。
发动时可向对方心脏释放纯白色烟雾，如同无数细小的触角般探入灵魂深处，待烟雾完成探查后，将从原路收回。
此时可通过观察烟雾的染色程度，判断目标灵魂的纯净度。
（教师批注：1.若对方也属云烟一族，云染将呈奇异的彩虹色；2.此判断结果较为主观，不可作为专业意见参考。）
这应该就是成霖说的……属性测试吧。
云亦原来在那个时候就知道她不是云烟族的人啊。
她又不是云烟族的人，奇异的彩虹色显然不可能出现。
“你之前说，云亦测试我的属性时，你也在场。”时伊慢吞吞地问，“我是什么颜色的？”
成霖沉默着，好似回想了一会儿，才道：“我没有注意。但云亦说。你的灵魂很纯净。”
“他还说过你的灵魂很纯净。”时伊又笑了，“他那样的人，大概觉得全世界的灵魂都纯净。”
她的灵魂很纯净？真的吗？
时伊可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而且老师都说了，判断结果很主观的……这人是一点儿不听讲啊。
他到底为什么要保护她呢？
她已经听云楚说了，如果无属性的话就要去参加分化实验，是和打激素一样，定向进行分化。
很痛苦，很难，偶尔也有人死在那场实验当中。
但那是属于她的痛苦，她的难，和云亦又有什么关系？
没有人能够轻松地活着。
如果她是他，至少她绝对不会认下这个所谓的“妹妹”。
甚至不会当这个族长。
什么变强，什么责任，和快乐平安地活着比起来，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实在是搞不懂。
人为什么总是可以死得这么随便？
父母也是，温斯北也是，云亦尤其是。
他的学生卡里甚至只剩下两千多块校币。
他房间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时伊送给他的那双鞋。
还那么宝贝，一次都没穿过。
看看，说出来也是一个族长，小时候还是家庭幸福的富二代呢，长大后混成什么样子。
孑然一身，天天做任务赚钱那么辛苦，全都补贴到云烟一族的建设中，回来还要给她做饭，给她端茶倒水，给她布置地下室，给她缝装娃娃的包，末了还要对她一脸傻气地笑，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可高兴的？
时伊真的很不理解这种傻白甜。
为什么天生就会对陌生人有着莫名其妙的善意？他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善良吗？他以为自己是什么圣母玛利亚吗，出现就是为了拯救别人，给别人温暖吗？
认下一个妹妹，再随随便便地死去。
有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
她将那张纸翻到背面。
果然，云亦还有最后一个技能。
【烟影遁】
逃生类技能。
发动时烟雾瞬间扩散形成半径数丈的屏障，能够将周围光线扭曲成流动的蜃景。云烟能够遮蔽视线，干扰追踪者的嗅觉与感知，同时发动人将化作普通的空气，可随意穿梭于任意空间。
（教师批注：觉醒者自述。暂未测试完全，等级未定。）
……是云亦的所谓的“绝招”。
不是说遇到3S级的异种都可以逃掉吗？
明明连等级都未定。
……他是这么爱说大话的人吗？
时伊将那纸捏皱了些，又放在一旁摊平。
最后是死亡原因。
很官方。
经核查，云亦（云烟族B级进化者）在执行C级异种清缴任务中不幸殉职。以下是情况通报：
原任务目标：抓捕异种【人脸蛛】（C级），通过回收其体内的灵核，用于云烟族进化，保障蓝星生态安全。
原任务地点：蓝星·海市·第一人民医院。
事故原因：现场勘查显示，此次行动遭遇严重情报误判。原以为独立行动的C级异种【人脸蛛】实为A级异种【雾魇】统领的作战单元。云亦在与A级异种【雾魇】的对抗中，遭其释放的雾刃贯穿心脏要害，刀刃上附着的腐蚀性雾气瞬间侵蚀机体，导致胸腔至腹部的组织被绞碎成血雾状。在战斗核心区域发现零星人体组织残留，判定剩余尸骨被异种蚕食，确认牺牲。
处理情况：该事故发生后，进化者学院第一时间启动特级追捕程序，将A级异种雾魇归案处理，并依据《进化者抚恤条例》对其亲属全额发放抚恤金，以告慰英灵、彰显敬意。
此次事件暴露出异种已呈现群体协作、策略化攻击的新型威胁模式。进化者学院将全面复盘行动流程，优化情报侦查机制，强化跨等级作战协同训练，杜绝同类事故再次发生。
“蓝星……海市，第一人民医院？”时伊喃喃念出这个地点。
成霖抬眼：“你对这里很熟？”
“这是……这是我家旁边的三甲医院。”
时伊道：“……以前，在蓝星的家。”
这是她妈妈以前最讨厌的一家医院。
不知道当时大人之间有什么医患纠纷，总之妈妈对这家医院好像有血海深仇，哪哪都不满意，每次路过都要批判一次，告诉时伊千万别去，不舒服的话宁愿开两三个小时的车去市中心，都不要在这家医院看病。
爸爸当时还笑，说妈妈好像那种不相信科学的愤青。
就因为这事儿，两人还拌过一次嘴。
好像是因为时伊那段时间三天两头地发烧，半夜突然高烧到40度，爸爸想带她就近去旁边五院挂水，妈妈不同意，说就是小孩子贪嘴吃多了，看见什么都想尝尝，贪凉又贪烫，吃多了又不消化，一积食就发烧，等消化消化就好了。
嘴还没拌完呢，她那边烧就退了，于是妈妈获得百分百的大成功。
后来爸爸也习惯了，看她发烧就会先问妈妈：“这孩子今天是不是又吃多了？”
……
现在想起来这些往事，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时伊跟着成霖回到胡老师办公室，胡老师要走了她的学生卡，进行抚恤金发放登记。
时伊问：“任务都是去蓝星吗？”
“当然。你还没有出过任务？”胡老师挺吃惊地看她一眼，旋即又变成同情，她道，“哦……你哥哥很温柔。他当时给你办学生卡的时候，没有让我开通你的任务系统。”
是的，云亦当然很温柔。
在蓝星，她的人类身份已经死亡。他很考虑她的感受，或许是怕她伤心，他甚至从来没有提到过蓝星。
之前有一次她提到任务的时候，云亦还说她才刚进化，稳扎稳打，不要急。
她也就真的不着急。
反正做任务是为了赚钱补贴家用，是为了提高进化的几率，是为了维护蓝星的和平。
而这些对她而言，都没有什么吸引力。她不是那么上进的类型。
但现在她真的很想杀掉点儿什么东西。
亲手杀。毫不顾忌地杀，痛痛快快地杀，酣畅淋漓地杀。
她真的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容忍，足够退让，也足够努力了。
到底为什么，还是不能过上想要的生活？
就凭这些异种……
怎么有胆量一次又一次地夺去她的人生？
一种更坚硬、更炽热的东西在胸腔里愤怒地灼烧。
烧得她眼眸更亮，烧得她前所未有地清醒。
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她了。
她现在已经很强，未来还会想办法变得更强。
是的，父母会离开，爱人会离开，朋友也是一样。
人总归会孑然一身。
但她要变强，强到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侵犯属于她的领域，强到让意外、让鬼神都不能再将她轻易地玩弄于鼓掌……
强到，成为自己命运唯一的、不容置疑的主宰。
“所以呢，”胡老师问，“你要开通任务系统吗？那就需要去蓝星了哦。”
“当然。”时伊说，“麻烦老师。”
胡老师叹了口气，在键盘上敲敲敲，道：“好，开通了。学生卡上敲三下就可以看到。做任务时务必要注意，安全第一。”
“时刻谨记：你在蓝星已经死亡了。所以不要打扰普通人的生活，更不要在普通人面前展现出异能。进化者学院是为了约束异能滥用，守护蓝星和平而建立的——这个你在必修课上应该已经学过了吧？”
“好了，抚恤金已经打到你学生卡里，在这里签字吧。”她道，“以后的路，你要自己努力走下去，不要辜负哥哥的期望。”
她道了谢，接过学生卡，在那张死亡告知书下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死亡进化者。
云亦。
亲属签名。
时伊-
作者有话说：主线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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