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年都会在那里站三天三夜……”云亦说, “是水系以前祭拜的传统。”
“谁?”时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成霖?”
“成霖大人。”云亦忙纠正她。
“哦。”她问,“为什么那么怕他?”
“不是怕他……是……”
云亦支支吾吾地, 措辞半晌, 最后叹一口气。
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和自己的妹妹讲一些进化者学院的秘史。
尽管听起来好像有些像是在讲别人的坏话。
“他有个技能, 叫作‘水落冰出’。”云亦咽了咽喉咙,“只要轻轻接触到, 哪怕只是一下子,就会瞬间抽干人身体里所有的水。所有的水像雨全部落下,只剩结冰的白骨……”
他说着,就感觉周身发寒:“而那冰般的白骨, 会全部变成齑粉, 风一吹,通通消散。尸骨无存。一个人的所有踪迹, 就这么彻底地消失于世界了。”
时伊不理解:“这不是很厉害的技能吗?”
“是的。”云亦的表情慢慢凝重起来, “但水族所有的人……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尸体。”
“……所以大家怀疑是他杀的?他灭了全族吗?”
“确实一直有这样子的风言风语,但是没有证据……”云亦道,“不过进化者学院现在也听说过存在着, 任务中确定死亡,却没有找到尸体的事件。”
时伊纠正:“那应该叫失踪吧。怎么确定对方已经死亡呢?”
“不,是死亡。”云亦道,“每个族群都会有标志族人生命力的物体的。水族是水魂莲, 玉色的水莲, 我小时候见过, 里面每颗莲子都是半透明的湛蓝色,开得很盛大,很漂亮……而事故发生后, 其余的全部枯萎,只剩成霖这单单一颗莲子了。而且像这种贵族,学院官方都有登记造册,不会弄错的。”
“总之大家都很害怕他。还有人编了歌吓唬小孩子呢。一不听话就会说小心‘白毛鬼’来捉你啦。”
……怪不得。
时伊想起那首童谣,应该就是从成霖的记忆中听来的。
【下雨啦,下雨啦。】
【关好门窗别说话——】
【不要碰他,不要碰他。】
【白毛鬼来捉人啦——】
这么凶残的吗?
实在很难和那个味道甘甜的男人联系起来。
她问云亦:“那你觉得呢,哥哥?”
“我啊……其实理智地想想,我觉得成霖不像那种人。”云亦道,“以前小时候我们还一起上过课呢。他那时候很……纯净的。”
纯净?
奇异的用词。
时伊怪怪地望了云亦一眼。
云亦:“而且按理说我们云烟族现在归属于水族了,应当和他一起祭拜水族的……但我请示了他,他说不必了。我本来还想给他送点饭之类的表示一下,但……”
时伊有点想笑:“但?”
“……但任务太多了,好忙。哈哈。”云亦干笑一声,“我今晚还要去出任务呢。你自己在家注意安全哈。”-
时伊今夜有些失眠。
进化者学院能够一直保持着非常舒适的温度和湿度,她却感觉莫名其妙地火烧火燎,灌了一大杯冰水都还觉得热,很想开个空调吹吹。可惜没有。
在床上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发现身边的黏土宝宝也没睡。
“她”被时伊的雾丝绑在枕头上,此刻安静地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明明穿着时伊亲手做的漂亮洋裙,可惜表情看起来并不开心。那双海蓝色的眸很平静,很空洞,没什么情绪,但时伊莫名其妙地好像感受到“她”不太对劲的情绪。
就像看到那个孤独立于无数墓碑之中的男人时,一样的感觉。
扑面而来的,潮湿的,巨大的……悲伤。
时伊突然开口:“你怎么不睡觉?”
黏土宝宝当然没理她。
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
如果是平常,时伊根本不会开口和“她”交流,也当然不会继续追问下去。但今天她正好睡不着,又感觉火烧火燎地烦躁,蛮想发泄一下。
于是她一巴掌拍在“她”脑袋上,态度很一般:“跟你说话呢。聋啦?”
“她”果然肉眼可见地恼怒起来,望过来的眼神,恨不得将时伊撕开吃了。
你想怎么地?时伊才不怵呢。
一个黏土宝宝,自尊心还挺强。
“不要天天伤春悲秋的。”时伊毫不留情地嘲笑,“你都可以永生了。不该高兴吗?”
“她”显而易见并不高兴。
时伊叹一口气。
她枕上自己的双手,和“她”一起望向天花板。
“一个黏土宝宝而已,不要想那么复杂的事情——”
“什么‘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建立亲密关系的意义又是什么?”
“毕竟父母会离开,爱人会离开,朋友也是一样……”
“那么如果最后终究要孑然一身,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一无所有比较快乐?”
“这些问题我都想过,后来我发现,去思考这些,才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因为就算孑然一身,也会独自期待明天啊。”
人生啊。
像开了一定会谢的花,像聚了一定会散的云……
也像流了一定会干的泪,和第二天一定会升起的太阳。
所以想那么多干嘛呢?
开心一天是一天咯。
时伊翻过身来,一只手直接捂住“她”的眼睛,逼迫“她”也陷入黑暗之中。
纤长浓密的睫毛在她手心里眨啊眨,有些痒。
“闭上眼睛,现在睡觉。”时伊命令,“不要再想东想西。”
她有点困了,径自为‘她’的人生下定义:“这辈子你就是我的黏土宝宝了,要接受命运。”-
时伊半夜被渴醒了。
她火烧火燎地睁开眼睛,黏土宝宝也跟着睁开眼睛。
“你热吗?”她蹙着眉问,嗓音极哑。
黏土宝宝顿了下,摇了摇头。
是内部的问题?
时伊按住自己的胃部。
【绝对空间】
滚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眼前如白昼般光亮,像直视着烈日一般,让时伊有些睁不开眼睛。
啧。
她勉强眯起眼,看着面前无意识的男人。
陈烬这小子,是要把她老家点了吗?
他闭着眼睛无知无觉地漂浮在半空中,时间像暂停了般,上扬的眼尾仍留着些动人的嫣红,唇微微张着,像在诱惑她、邀请她接近似的。
和她离开时完全一样。
但周身的火焰却完全不同。
陈烬不自觉地放出了他的红色火焰。
之前他身上只有属于时伊的紫红色火焰,如今两者莫名其妙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更明亮热烈的火。
而且,蛇毒上原来的火棉早就烧了干净,现在却依然在燃烧着,消化着……
用得也是她和陈烬结合后的火焰。
火焰强化了。
她可以同时消化两种东西了……不,可以同时消化的,或许更多。
难道她的消化系统……
和陈烬有一部分是同源吗?
时伊甚至能明显地感受到自己对那火焰的熟悉。
她慢慢地走到陈烬面前,向他伸出手。他周身的火舌如有生命般,瞬间亲近地勾缠住了她的小臂,微微摇动着,像撒娇一般,还试着想要和她十指相扣,想要将她拉近怀中。
那感觉很奇妙。
她完全不觉得烫。
只觉得周身力量充沛……
还有渴得要死。
渴得想抓狂。
渴得全身火烧火燎。
显而易见,这种干渴完全不能靠普通的喝水来解决。
时伊有些犹豫。
要把陈烬扔回惩罚室吗?
都还没有十五天呢。
舍不得。
这几天她的能力可是突飞猛进,昨天甚至指尖都能摇出来个玻璃球大小的火珠了。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找“水”呗-
成霖睁开眼睛。
一缕晨曦穿透云层,在层峦叠嶂的山间流淌,被雨洗过的无数墓碑折射着冷冽的光。
他发现自己竟然就站在原地,睡着了短短一息。
雨不知何时已停。
他听到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那人没有刻意放轻动作,路过之处,惊起了栖息在山间的白鹭。
她一步步走到他身边,放下一捧沾着露珠的白菊。
“我哥让我来的。”时伊轻声道。
她用超广角视野值关注着他的表情。
精致漂亮的脸仍是冰冷的,他没有接她的话。
也不催促她走。
但她莫名感觉他好像并没有相信自己的说辞。
不过那不重要!
她渴得嗓子都冒烟了。
随便吧,只要能让她喝上一口,什么都值了!
……
成霖微微蹙起了眉。
女人就站定在他身边,花放下了,人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然后,她有些好奇地弯下了腰,竟然开始打量起那墓碑上的人名、相片和生平。
一个仔仔细细地看完了,又去旁边看下一个,然后还要看下一个……
他语气冰冷:“你要干什么?”
“别说话。”
她竟然劈头盖脸地,直接就撂下了这三个字。
命令的语气。
气氛如同凝结的冰,他听到她极轻声地解释:“我在祭拜……你祭拜的方式不对。相信我。”
下一秒,女人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她轻柔地开口。
动听,甜美的声音回荡在山间。
“阿姨,叔叔。”
“姐姐,哥哥。”
“水族的亲人们……”
“你们好。”
她的语气极为郑重:“我是成霖的女朋友。”
这句话说得极顺,极快,成霖都没来得及阻止:“你……”
“看!”她突然向前指。
根本不用她指。
在前方层叠的墓碑群之中,突然出现一道隐隐约约的彩虹。
尽管出现得突兀,但现在雨过天晴,阳光初升,有彩虹,也是正常的事情。但那虹光深处似乎却有细碎的金芒流转,像极了祭典上摇曳的烛火。
“如果你们在听,就给我们一些启示,好吗?”
时伊虔诚地道:“我们真的很想念大家。”
随着她的尾音落下,那虹光骤然震颤,边缘的橙红如被泼了浓墨般晕染开来,与靛紫色的内圈剧烈交融。
虹光中央突然浮现出朦胧的人形轮廓。
成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她的手如入水的鱼儿一般灵活,在他一动不动时,极为自然地牵起了他的手。
十指相扣。
“我们现在过得很好,很幸福。”时伊笑着,朝那彩虹温柔地说话,“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他的。你们放心好啦。”
她摇了摇他的手,很开心的样子。
他一动不动地僵硬着。
彩虹中的轮廓微微闪动,时伊用气声提醒道:“别躲。”
紧接着,她亲昵搂住了他的腰肢,靠在他的肩膀上。
男人的身体颤了下,但竟然没有避开。
这是一个虚情假意,却又极为紧密认真的拥抱。
他周身冰凉。
而她火热。
时伊深深呼吸。
她全身的每个毛孔都舒展打开,咕嘟咕嘟咕嘟地猛喝。
所以说啊,水才是人类生命的源泉——
无数的、甘甜的、清凉的水涌灌而来,和她体内的火融合在一起,达到了极为奇妙的平衡,让人舒适得想要流下泪来。
而且……看看和摸摸还是不一样。
明明她已经在镜中看过他宽阔的肩,劲窄的腰,没想到真的抱住时,他的手感竟然可以有这么好。
让人完全不想放开。
甚至还想要捏上一把。
这个拥抱只有短暂的几秒。
彩虹随风消散,只留满地星光般璀璨的朝阳。
时伊迫不得已地结束了这个拥抱。
主要她的火球坚持不了那么久时间,怕露馅了。
要精准地控制局部温度升高。受热的雾粒上升,未受热的雾粒下沉,才能形成细密的对流。还要看准阳光穿过的角度,才能因密度差异产生多层折射。
指尖还要提前在雾膜上“画”出弧形轨迹,画彩虹,还要画个像一点的人形模样,得亏她学过一段时间速写,不然完蛋了。
太可惜了。
完全没喝够。
她正遗憾着,听见男人冰冷的、毫无感情的话音。
“时伊,是吗?”
他极轻声地道:“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不怕我杀了你吗?”
语调轻和,尾音却泛着冰棱般的杀意,像柔软又致命的毒蛇。每吐出一个字,空气中的湿度便加大数分。
“杀了你”这三个字落下时,他与她的这个小小空间,如完全密闭的立方体一般,被大海倒灌,完全地湮没。
她沉入深不见底的海。
不断地坠落,坠落,永无止境。
这里没有什么美丽的珊瑚或游鱼,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令人窒息的,完全的黑暗。
海水蜂拥地钻进她的口鼻,肺叶,争夺她胸腔中的氧气。
黑暗如同潮水般漫过意识的堤岸。
应当是一种类似水牢的技能。
让人处于即将溺亡的状态,打破心理防线,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真是恐怖的刑讯手段。
真是……
冰凉,好喝,甘甜的人间美味啊。
时伊简直爽到天灵盖。
无数的水滋养着她的灵魂,她分出一点心神,作出痛苦又不屈的小白花模样。
成霖在海水中静立着。
明明已经身处海底,被冰凉的海水全然包裹住,但刚刚被她接触过的肌肤,还残留着滚烫的热意。
他太久没有触碰过谁,不知道人们的体温原来竟是这样高。
她秀眉蹙起:“我没有开玩笑……”
水灌进去,话音被替换成一股股的气泡。
刚刚还灵动着的笑意,变成此刻的痛楚。
成霖眉心一跳,觉得某个位置好似又被烫了下似的。
什么东西,热热的,柔软的,奇异的包裹感……
真是莫名其妙。
又受不了。
他心神一动,她面前便空出了一个小小的空间。
海水恢复透明的湛蓝色,威胁般地绕在她周身,却又没有触碰到她的身体。
成霖看到她重新开始呼吸。
那种莫名其妙的焦灼感跟着一并消失了。
奇怪。
成霖微微蹙起眉。
他是这么心软的人吗?
就见不得她受苦?
“说。”成霖收敛心思,问,“你来进化者学院,有什么目的?”
时伊正喝着爽,突然水就被撤走了,恼怒的情绪自然而然,简直完全不需要表演。
“我能有什么目的?”她微微咳喘着,面色不虞,语气也跟着一般起来,“我又不是自愿来的。这不是义务教育吗?”
“义务教育也没普及到你。”他冰冷地道,“你又不是云烟族的族人。”
时伊心里一震。
……这人连这个也看得出来吗?
她正色道:“……你不要胡说八道。我只是受伤了而已。”
云亦可以为她作证呢。
实在不行出来再给他放个烟雾瞧瞧。
“别装了。”成霖毫不留情地揭穿她,“云亦测试你的属性时,我也在场。他求我不要管你的事情。”
“我不知道他一定要保下你有什么目的。那不关我的事,我也不关心。但我警告你,不要拿水族的事情来寻开心。”
这人在说什么呢?
时伊感觉脑子一阵一阵地发懵。
她问:“云亦测试我的属性……是什么意思?”
不是云亦盖章通过了她云烟族的身份吗?
保下她……是什么意思?
成霖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的技能啊。”
云亦的……技能?
海蓝色的水波突然开始震动。
成霖抬起手,放在耳畔,好似在倾听什么消息,面色也慢慢变得严肃起来。
他看向她。
时伊问:“云亦的什么技能?”
成霖罕见地沉默。
好像在措辞。
最后,他说。
“出事了。”
“你需要做下心理准备。”
非常、非常不好的预感。
时伊定定地望着面前的男人。
海水在这一刻全部褪去。
他和她面对面,站在这数不清的墓碑之中,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落着,风铃隐约地叮咚作响。
时伊听到成霖的声音。
像从很遥远的天边传来的,很轻,很缥缈。
却很清晰。
他说。
“云亦死了。”-
作者有话说:作者不敢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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