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沙洲(三) 囚禁神明?
地肤这副神秘的模样, 并没有骗过执微一行人。连最天真的安德烈都没有被骗到。
他眸子转了转,看起来表情更困惑了。
在他说话之前,执微先开口, 答应了下来。
“谢谢你的邀请。但我们跟着去, 是可以的吗?”执微向前走了两步, 抖了抖自己的围巾,扯着围巾的边角,遮住了下颚的位置。
地肤很高兴她答应,立刻道:“当然。”
安德烈嗫嚅了两下,虽然还是不可置信,但拧着眉毛,没吭声。
只是他一直用胳膊肘去杵身边的贪狼,好像是要暗示什么。
可惜,贪狼和他之间没什么默契, 他烦安德烈烦得要死。安德烈一戳他, 他就跳到旁边去, 像是一只个子高挑,弹跳力惊人的大袋鼠。
地肤领着执微走在前面。
顺着山谷中的小块平地往前走了一会儿,有一个两人高的岩石,绕到后面的背风处, 在这里有一个地下入口。
这个洞口两侧是闸门, 此刻闸门是开着的,周围的人正在这里忙忙碌碌地出来又进去。通过洞口往里看,可以看见露出向下的台阶, 里面正闪烁着幽幽的亮光。
执微大概明白了,这是一个地下城的入口。
为了躲避污染,人们建造了地下城, 哪怕陆地上的城市满是斑斑锈迹,已经腐朽枯损,人们依旧可以用地下城作为避难所,不断地逃亡。
执微停下脚步,她抬眼打量了一下地肤的表情。
她看见地肤的神色很复杂,她的眼睛很亮,明明无奈这般现实境遇,却又骄傲于人在环境里总有生存办法。虽然心头沉重,但面上是一种无奈的轻快。
地肤回望着执微,伸手指了指洞口,说:“欢迎来到沙洲。”
执微跟着地肤的引路,进入了地下城。
那并不是宽阔的地下基地,里面的布局很紧凑,到处都很拥挤。大部分的时候,人都需要低着头弯着腰或者侧过身子,才能通过狭窄的走廊道路。
“这里是避难的临时处所。”地肤一边带路,一边对执微解释,“大部分时候我们都在地表生活。”
她快走了两步,按开了一扇门,带着执微他们七拐八拐。
“地表有一些尚未被污染的土地,我们在地表生活的时候,可以耕种,向外去卖麦子稻种,这是沙洲一直以来的生存之法。”
地肤又快跑了两步,扯开面前的防护网,示意大家跟上。
她好奇地问:“你们来的时候,见到沙洲的黑土地了吗?”
执微倒是真没看见。她瞧见的都是黄扑扑灰压压的土地。
“不太常见,对吧?”地肤帮她解围。
“那是沙洲最好的土地,很适合种粮食。但沙洲的污染区一直在扩大,现在能耕种的土地已经很少了。”
地肤绕过检测口,嘴巴没停,继续道:“污染区逸散的时候,我们会乘坐舰群逃亡,污染区安静下来,我们会躲在地堡生活一阵子,再回到地面,就生活在舰群附近。方便随时观察着污染,一旦污染出现异常波动,我们会再次逃亡。”
“在这里生活要很警惕。”地肤总结道。
执微低头,绕过一处支棱出来的横梁。
安德烈的注意力被扯走了,他暂时没再想什么神明的事情了。他只是不解地问:“那为什么不离开沙洲,去其他的选区呢?”
他其实还蛮热心肠的,以为地肤见识少,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是那种只看得见眼前,看不见星空的老古板。他还帮人家推荐呢:“附近的几个选区都不错,照我看,你们可以全部搬走,土地就留给机器人耕种……”
地肤带着些惊诧的神情,回头瞧了安德烈一眼。
执微被这类似何不食肉糜的脑回路惊住了,她垂着头,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忍无可忍:“我服了,贪狼,把他嘴巴捂上!”
贪狼想这样做很久了。
他立刻就伸手锁住了安德烈的脖子,何止是捂住了他的嘴,简直就是勒住了安德烈的咽喉。
安德烈扑腾着发出叫声:“呜呜呜——”
执微一听这动静,急忙说:“捂上,不是闷死,轻一点!”
贪狼松开些力气,安德烈像是扭来扭去的大鲤鱼,挣开了贪狼的束缚,恶狠狠地瞧了贪狼一眼。
他那种带着天真的语气,分明是无知和笨蛋,他甚至没有坏心思,可在真正的辛苦面前,却也是残忍。
地肤的声音轻缓了下来:“沙洲的情况是越来越糟的,能走的人,都已经走了。剩下的人,嗯……只是人类的能力,是有限的……啊,到了。”
她停在了一个需要人弯腰才能钻进去的洞口,停住了话头。
她转身对执微说:“你们进去就可以了。大概二十分钟之后,仪式就会开始。”
“我还要去接送别人,就先回去了。”地肤说完,和他们道了别,在前方的一个岔路转弯,不见踪影了。
执微弯腰,迈步,起身,通过了狭窄的洞口。进门一看,没忍住深吸了一口气。
这里居然别有洞天,并不是她之前想象的那样,狭小的屋子,拥挤的人群,昏暗的环境,和大家祷告的碎碎念声音。
但并不如她所想,只有拥挤的人群,是真的。
入目的是大概三四层楼高的挑高大厅,环形的楼梯内廊围绕着圆厅一圈一圈向上旋转着。
楼梯的每一处都可以站人,这里也的确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
执微甚至没有什么好地方可以站,挤着挤着走到了后排拐角位置,这里已经算不上是什么好位置了,往下看有些偏,前面还都是人,看见的只有灰扑扑的后脑勺,和各种暗色调的破帽子,还有围巾绑在头上充作帽子。
三个人站在后排,执微贴着墙壁,她摸索了一下墙,敲了敲。
安德烈凑到她身边看看,撇了下嘴。看他这副样子,估计不是什么好材料。
执微开启了光脑屏蔽,又按下了鹑火做的隐形防护罩,将她和安德烈、贪狼的信号收拢,形成了一片属于他们三个人的区域。
外人看来,他们仍站在那里,但没人可以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也看不清他们具体在做什么。
安德烈迫不及待地开口:“这是废弃的材料板,主官,你看,这里,和这里,都是拼接的。”
“听那人的意思,神明一会儿将降临,那这里就是神明停留的地方啦?就给神明用拼接材料板啊?”
安德烈皱着鼻子,眉毛都飞起来了:“这也太儿戏了吧。”
执微倒是觉得,那要看和什么比。
和荒芜的地表、拥挤的地下城、不断迁徙的人类舰群相比,这样一个神明降临地,已经是沙洲这里极度奢侈的东西。
安德烈还是没想通,好像贪狼在他面前变成了一颗会开星舰的巧克力,他表情费解极了。
“沙洲怎么可能会有神呢?哪位神明会来沙洲?”安德烈问。
“就像你有一座漂亮的庄园,五层高,几十个房间,主卧里摆着雕花的软床,但你偏睡在庄园后角的垃圾桶里?”
安德烈还是怀疑,他甚至开始焦虑起来了。
“我们不会被骗了吧?”
执微哼了一声。
是被骗了,但不是现在骗的,也不是地肤骗的,是她在半个月前就把安德烈骗了!
骗到现在,安德烈不仅不像对着地肤这样警惕,还乐在其中,开始入股,在骗子集团坐上二把手的位置了!
面对安德烈的不安,贪狼扯出一个冷笑。
“没事,武器都在,枪试过了,瞬发。”他冷漠道,“谁有问题,我就杀谁。”
安德烈似乎被噎了一下。但他瞧瞧从头到脚武装了五把光子能量枪、两把激光连发枪、四把匕首、两把蘸了致命药剂的小刀、好几瓶各种毒药的贪狼,稍微心安了一点点。
就一点点,不是很多,不影响他继续嘀咕。
安德烈想了想,看着人群,说:“这里的污染这么严重,污染区一直扩张,所以当然,他们当然需要神明。”
执微没听出这话里的前后因果关系。
她望向对面的楼梯步道,看见抱着孩子的父亲、扶着老人的母亲、坐在扶栏上的少年。所有人都期待地望着此刻空荡荡的圆厅,不时地低头祷告,渴求着什么。
“需要神明做什么?如果是被塑造成信仰的唯一神,什么都管的那种,或许还算是有指望。”
执微舔了舔干涩的唇,说话的声音慢吞吞的。
“唯一神陨落后,剩下的神明全部有自己的职责。他们求的是哪位神呢?用户的需求匹配了吗?定位好圈层了吗?做过优化了吗?”
她吐槽道:“想要牛奶巧克力还是巧克力牛奶,都要分清楚掌管巧克力的神和掌管牛奶的神。沙洲缺巧克力还是缺牛奶?”
安德烈:“呃,都缺?”
“……倒也对。”执微点头。
安德烈还是在猜测神明的来源,没有神明会来沙洲,但沙洲有神,这不合理。
他琢磨了一会儿,大胆假设道:“他们不会是囚禁了一位神明吧?”
第32章 沙洲(四) 已死亡的神明
执微忍了一下, 没忍住:“说真的,如果神明都能被囚禁了,这个实力是不是也就那样了……”
星际时代真的可以瓜分神格, 成为神明, 相当于战斗体系直接升级。在这种情况下, 真的会发生囚禁神明这种事情吗?
如果在上有神殿,下有信徒的情况下,还是被囚禁了,执微真的觉得这位神明有点菜菜的。
安德烈很会溺爱,安德烈试图捞捞。
他偷偷瞧了执微一眼,嘀咕道:“都是不满足的人类害的。”
他觉得自己的道理是很站得住脚的,他还可以举出例子来呢。
“如果人类虔诚地笃信神明,这个世界上就根本不会有污染这种东西!对神明的不忠才造就了污染,主官, 来的路上我们不都看到了吗, 现在沙洲的污染区还在扩张, 看这个就知道沙洲的人一点儿反思悔过的意思都没有。”
执微抬眼望了一圈,倒不这么觉得。
她瞧了瞧身边拥挤的人群,和这地下精心打造的神明降临地。即便精致里透着粗野,但已经是沙洲能做出来的极大的诚意了。
这看着不像是不虔诚, 简直是极度虔诚。
哪怕大家面色都不怎么健康红润, 神情瞧着也很疲惫倦怠,明明眼下还带着休息不好疲于奔命的青黑,但眼睛都盯着下方的圆厅。
像是全部的希冀只可以寄托在这里, 于是目光里的渴求都快满溢出来。
执微面色复杂,叹了口气。
想想看吧,在一个污染区不定时扩张, 整个选区都被吞没到只剩下十分之一可供呼吸生活的地方,又没有钱可以离开这里,只能渴求该死的命运晚一些降临,把自己与家人的生命寄托在虚无的偶然性上。
换成谁,估计心理状态都好不了。
安德烈琢磨了一下囚禁神明的可能,回头看看拼接的材料板,迟疑地抬起手,嫌弃地瞧了瞧。
这种过时二三百年的材料和工艺,安德烈之前只在博物馆里见过。
他怀疑着,又自己否定了自己,认为沙洲没有这个能力。“不可能,谁能囚禁神明呢?”安德烈喃喃道。
“三千多年来,星际一共产生了三百多位神明。多是多一些,但也没有多到泛滥的地步。”安德烈拧起眉毛,使劲地思考,“每一位神明,在神殿都是有去向登记,也有轨迹追踪。”
“沙洲要是可以囚禁神明的话……”安德烈故意瞥了贪狼一眼,挑衅他,“喂,那你可以去银红做话事人了。”
他那意思就是绝无这种可能。
贪狼梗着脖子看他,似乎是想打他。
安德烈才不怕他呢,有执微在这里,贪狼就算有十八只手也打不到他一根金头发。
他靠在墙边,仗着个子高,视线越过人群,轻哼一声:“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神明。”
执微见他不说话了,就解开了防护罩,试图听听外面的人在讲什么。
她以为可以听些八卦绯闻,起码是神明轶事,结果她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名气。
执微听见周围的人在讨论她自己。
没错,她的确是排名下降了,但她是“那个”执微啊。那可是无组织无预热,甫一亮相就排位第七,后来以身入局,在竞选团队里加污染种,排名掉到几十名,又带着选民无数的质疑和钦佩陡然消失的执微。
种种般般,都不是正常竞选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她和顶流没差别了。所有人不管是闲着的时候,还是忙着做事明明没有时间想东想西的时候,脑海里都会无法控制地滋溜一下冒出来一个问题——
执微到底是什么路子?
就连现在到了沙洲,也可以听见人们议论执微。
“我感觉就是要拉近和污染种的关系,这种作秀我们都见过的,她只是额外猛了一点……”
“我还是很支持她的,想想看吧,她对污染种都没什么偏见,没准,我是说,万一有这种可能,就是,她或许会对污染者和污染区附近的人类也不错?”
“她要是真和其他竞选人不一样……我是不是可以期待见我妈妈一面呢……妈妈被收容到疗养院以后,我已经四十年没见过她了。也不知道她死没死,我倒是快死了,哈哈。”
“都已经掉到五十名开外了,这么做完全不符合常理,感觉就是没有组织,很没有方向。”
“都说她是荒星的竞选人,还有比沙洲更荒的地方吗?她会不会是沙洲出身的?”
“她有组织的,她登记组织了,叫锈齿轮。听着名字就很破烂……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很亲切。”
“还是大组织可以提供的帮助多一些,要是她是银红的竞选人,怎么也不会出现这种由着她性子来的情况。”
“也不知道她现在去哪里了……星网上也没有她的最新消息。”
站在他们身后的执微,抱着胳膊,轻轻笑了下。
她一转头,看见了安德烈的表情。好家伙,他面无表情的时候,真的冷冽得仿佛是冰原精魄,看一眼都快被冻死了。
很凶,但并不是贪狼那种“杀人犯来噜”的凶狠,是一种被侵犯主人的凶悍,好像要冲上去和他们打架了。
执微拦了他一下,不许他乱动。
执微调整了一下表情,去和附近的人搭话。
她和人说话的时候,一向是很亲切的,语调像活泼矫健的飞羚,是很招人喜欢的。
她的态度又好,还挺会说话,谁都喜欢和她多聊几句。
没过一会儿,她就和前面的几个人聊起天来,成了主导话题的那个。
“但是这……”执微微抬着下巴,示意了一些,学着身边人的模样,做出些恭敬的神色,“我们是第一次来。”
她观察着众人的神情,和他们说:“是地肤邀请我们来的,有些冒犯,是吗?”
执微本来只是想试一下地肤的名字。毕竟地肤那样自然地接待他们,又是感谢又是邀请,行为和神色之间是带着主人的风范的。
在沙洲没有些地位的话,她不会那样自如地做这些事情。
果然,大家听见了地肤的名字,眼神都变了。
本来只是和执微聊天,勉强算是谈得愉快的熟人。可地肤的名字出来后,人们眼神立刻变了,从熟人直接变亲人。
“首领邀请您来的吗?”
“是了,首领的确是去邀请之前污染逸散时的领航舰……是您的星舰!”
“那您往前站站吧,来!”
人群挤出空间,簇拥着执微向前走去,直到最前面,紧靠着扶栏的最佳观赏位。
安德烈和贪狼也被挤了过来,贪狼一直保持着警惕,时刻戒备着,生怕这么多人里,谁捅执微一刀。安德烈则是表情很得意,他向来有点儿并不过分的狐假虎威,不算是耍脾气,但就是很因为执微而得意。
“她看着和我差不多大,已经是首领了,真是神明保佑,赐下了她。”执微学着安德烈祷告时候的内容,照葫芦画瓢似的说话。
人们又是骄傲,又是叹息。
“是啊,真的是神明赐福,沙洲仅有的肥沃黑土地里,长出了地肤!”
“她全部心血都给了沙洲了。”
执微判断了一下局势,目光颤了一下,声音放缓,试探地说:“我这样说,可能不太合适,大概别人会误解。但我真的很想在祷告的时候,为地肤而祷告,请神明为她赐福。”
“她值得,不是吗?但我不知道,这可以吗?”
果然,有人激动地回答了执微的话:“当然可以!我们的神是预言神,祂会保佑我们的!”
执微点点头,扫了安德烈一眼,目光收了回来。
又等了几分钟,在安德烈不多的耐心全部消失之前,这座地下堡垒里,由远及近地传来音乐声。
那是一种敲击的乐器,有点儿像是钵,带着悠长的回音,沿着人的耳朵一直蔓延到后脑。
后脑发软,脊柱发麻,听着这声音便觉得圣洁无垢。
人们开始兴奋起来,但都止住了话头,一点儿声音都不发出来。
很快,圆厅的中央被刺目的白光笼罩,地底传来震动,随着颤动的轰鸣声,圆厅的中央位置,突然开始下陷。
下陷出塌陷一般的破损模样,而后,伴着耳边提高的音乐声,那破损的地方开始复原。
于是圆厅的中央开始上升,在刺目的白光里,执微模糊看见那里真的站着什么东西。
执微盯着那高台,唯一能看清的就是那是一个人形,还有那眩目耀眼的白色。
那不仅仅是光,在执微眼睛适应了那光线之后,她看清楚了,那白色更是那神明穿着的披着的衣衫。
神明面目慈悲而宽和,麦子色的头发披在脖颈处,穿着一袭纯白色的袍子。白色,是灰扑扑的沙洲里人们的向往。
纯洁无垢,平和安定,不被怀疑,而是被庇佑。
台面旋转着越升越高,每一位等在这里的人类,都可以看清那高台上的每一处。
安德烈咬着牙,在心里想,他才不会向它祷告。谁知道它是什么东西?
安德烈嘀嘀咕咕:“我看看……”
他的这个想法,在他看清了祂的脸的那一瞬间,便彻底破碎掉。
安德烈在执微身后,轻轻地倒抽了口气。
而后,他不吭声了,像是一只被人踩住了脖颈的鹅。安静,但一直扑棱,不停地用手揪执微的衣角。
他立刻发了光脑消息给执微。
【祂的确是神明。】
执微看着这行字,透过眼前文字的遮挡,深深望向那高台上的神明。
【但祂已经死亡。】
第33章 沙洲(五) 死亡、名字与预言
在这种时候, 执微虽然一时间没搞懂安德烈的意思,但她脑子里还是觉得很荒诞的搞笑。
死掉的神是什么神,是死神吗?
她真的觉得怪离谱的。
后面的集体祷告和赐福, 在执微看来都有些神神叨叨的。
旋转的高台当然漂亮, 纯白的衣角也很夺目, 衬托着人类低垂的头颅和虔诚的眼神。
将破碎的生活就此收拢起来,目光不必去看自己的前路,而是可以去看伟大的神。
直到仪式结束,他们重新回到地面,返回纪蓝号后,安静到现在的安德烈,才声音颤抖着说出了他的发现。
“我认得祂。我家里甚至有祂的画像呢。”他不可置信地说道。
他的语气很飘忽,本来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大少爷,一向说话是很有底气的, 即便没有理都能犟三分呢。
现在却不行了, 现在表情跟见了鬼一样, 胆小到面色有些惨白,自己就很像阴阴的鬼影。
安德烈喉结滚动了下,说:“那是很早的一位神明了,第六十七号神明, 也就是在六百七十年选出来的神明。”
“祂的确是预言神, 掌管预言及先知,可、可祂已经在一百五十六岁的时候过世了。”
执微之前还真没仔细想过神明 会死掉的问题。
安德烈看出了执微的困惑,便解释道:“只有三千多年前的那位神明叫‘陨落’, 祂的神格破碎,一切才开始。往后的神明,就只是被叫作‘死亡’。”
“神明死亡后, 所掌管的职责和神格,将化作宇宙规则的一部分。神明本身也不再存在。”
执微思考了一下,举例子说:“大概的意思就是,神明死亡,但竞选纲领还在,活着的时候践行的职责,可以成为真理,强制人类遵循?”
安德烈唔了一声。
“倒也不是强制吧。”他说,“但的确是可以永久流传下去,不被神明的存在或者死亡影响。”
鹑火点点头,目光如水波一样沉静,说话却很犀利。
“大点的神都死了,小神都还活着,所以越来越乱。”
执微提起了兴趣,撑着下巴,靠在沙发边,问鹑火:“比如?”
鹑火扯出自己的光脑,在执微面前写写画画,很清晰地将竞选出来的神明分为了三类。
“新生之神、死亡之神、战争之神、爱神、命运神——这种掌管法则和秩序的神,全部都是选神才开始的时候就被选出来了。”
鹑火毫不留情地指出:“那个时候竞争压力小,闲着的岗位多,不用生编硬造。”
“这些神明都已经死亡,在世时候所掌管的力量,已成为宇宙规则秩序的一部分,不必由人执行。”
“中间的,风雨、雷电、星宿、山川、河流的神——也都活着,但年纪都比较大了。”
鹑火说到了近些的时候:“小神,比如睡懒觉神、意外财富神——都是近些年的神,都活着呢。”
执微明明理智上应该去关注死神战神命运神,但她没忍住,问:“什么是睡懒觉神和意外财富神?”
安德烈不服气鹑火吸引了执微的注意力。他上赶着插话,挤到执微面前,去为执微讲解。
“这两位是几届之前选出来的。”
安德烈组织了一下语言,解释说:“就是,早上想多睡五分钟的时候,可以和神明祈求,掌管睡懒觉的神会让你睡到自然醒,现实却只过去五分钟。”
执微:“……这不是挺有用的吗!”
“想意外发笔横财的话,也可以和神明祈求,掌管意外之财的神,会根据人类的要求执行。”安德烈继续道。
“我试过。”贪狼幽幽开口,“我要一千信用点的学费,祂保佑我在校内被悬浮艇失控撞到了,拿到一千赔偿金。”
他还挺冷幽默地笑了一下:“哈哈,差点去见陨落神了。”
执微感觉这是什么地狱笑话!
她的注意力回到了预言神身上。的确,这么看的话,这位古早神应该早就死了才对。
怎么会出现在沙洲的地下城,为沙洲的人类赐福,接受沙洲的祷告呢?
“所以,这位预言神是复活了?”执微问。
安德烈打了个颤,想下意识地摇头,又在铁证面前无从辩解。
他只是呆呆地开口:“不可能,没有任何一位神明有复活的能力。之前,不是没有竞选人用复活作为竞选纲领,可都没有竞选成功。想想看吧,如果这种力量真的属于人类……”
“那连陨落神都可以复活,神明还怎么竞选,神殿还有必要存在吗?”
“而且,死亡是去向终点。”安德烈又从另一个角度开口,试图打消自己疯狂的念头。
他瞥了鹑火一眼。
又自问自答道:“为什么对于污染者不处死,只是收容?因为神赐予了人类生命。”
“所以人类不能轻易剥夺彼此的生命。”他嘀嘀咕咕道,“就连污染者,被神明放弃的人类,也不会被处以死刑,而是被置放在疗养院里。”
鹑火微笑了起来。
她细声细气地说:“对呢,死亡后,污染者的思想便定格在此刻。人们觉得,他们人生的终点是叛神,根本对不起神明赐予的生命。”
安德烈的注意力在终点上,他压根没搭理鹑火在想什么。
“哪怕是神明,哪怕是已经去向终点的神明……怎么可能回到起点?”
安德烈想不明白这些,但并不影响他很沮丧。
他耷拉着肩膀,整个人缩在一起,膀子收在胸前,叫人一看,就是很厚很宽的一只熊模样的人类。
“我们是来办集会的,现在又是领航又是祷告,集会也没做。”他很不满意。
“这里有神明在,竞选人就会显得劣势。毕竟,都有真的神明了,神明预备役就会很无力。”
安德烈在琢磨这些。
可执微的思维,没有停滞在复活和死亡的故事里。
她自然地跳出了这个思维桎梏,而是开始好奇神明本身:“我之前没见过神明,这是第一次。安德烈,你之前见过神明吗?是你今天见到的这样吗?”
“见过好多。”安德烈实诚地说,“家里之前会邀请神明做客。”
贪狼听了这话,斜着露出眼白,翻了个很标准的白眼。
安德烈在认真地回想,仔细地对比着不同:“不会这么寒酸。而且,预言神又没说话。”
“可能,祂一说话就是预言了?”安德烈开始胡乱猜测。
鹑火却觉得那个地肤不对劲。她直来直去,觉得沙洲有统领,不利于执微拿下选区。
她开始出主意,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说早上的蛋饼里面多加盐会很好吃:“这边的污染区又没有封锁……把她丢进去算了。”
执微:“……停止你的想法。”
不愧是阴暗小女孩!这思维方式叫执微顷刻间哑口无言。
地肤是沙洲的首领,统领着沙洲,执微以为她们不会那么快地再见。
结果,第二天上午,地肤就来到了纪蓝号前,希望和执微见面。
执微戴好面具,做好伪装,和地肤在纪蓝号停泊地前方的土坡上,就那么席地而坐。
她们刚认识,其实也没什么话说。
地肤瞳孔一直紧缩着,看着怪紧张的。执微倒是没有任何压力,她把这个当成粉丝见面会签售会的一对一营业状态去看,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无敌状态。
问什么都礼貌周旋,嘴里全是废话,但是态度好,亲切到地肤怀疑人生世界宇宙观,但就是打探不到什么消息。
地肤收回目光,长叹一声。果然!强者如斯!
逼得她不得不掀开了一点自己的躯壳,露出几分艳红色的心脏,给执微看。
“我和你说说我的名字,好吗?”地肤在风沙卷过执微的围巾时,这么说。
执微偏头,注视着她的眼睛。
“地肤是一种草。”
地肤目光望向天际,看着沙尘与黑浊接壤的地平线,在遥远又随时可能降临的危险里,坐在执微身边。
“有点类似于风滚草,但是手感很好,绒绒的。”
她说起这个,明显轻松许多:“可以吃掉,饱腹,免掉饥饿。也有药用价值,可以治病。枯萎死掉后,晾晒放干,还可以做扫帚,清扫地面。”
执微:“听起来很有趣,也很有用。”
地肤点点头,躲避了一下执微明亮的目光。
“如果它的一生就是我的一生,我会很高兴的。”她轻轻说。
说到这里,地肤深呼了口气,感慨着:“没有人,会主动驾驶星舰来沙洲,也没有谁,会甘愿为沙洲的人类做庇护者与领航舰。”
“我想,没有普通人可以做到,那我大概就可以猜一下你的名字了。”
“执微。”地肤唤道,“你是‘那个’执微。”
她明明掀开了执微的伪装,可像是顷刻间又迷茫了起来。地肤甚至感觉一股力量由坠痛的胃部升起,像是心中沉甸甸的石头陡然失去了一半重量。
那力量自然涌出她的喉咙,她问出了一个她自己都没料到她会说出的问题。
“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地肤问。
执微的名字,其实有点中二。
看着好像只是取了个好听的字,微笑的微,但连着她那稀有的姓一起来看,就不一样了。
执微迟疑犹豫了一下,心底忍着笑。每次说起这个,她都觉得有些羞耻。
可是,地肤很坦诚地说了风滚草。执微最难招架的就是真心,她总会下意识地不辜负真诚,哪怕只是一瞬间的坦诚,也可以得到她的回馈。
“可执天下微尘之事。”她含着笑意,语调像是会开出花来,“是这个意思。”
执是掌管,微是细小,可掌管细小的事情,自然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地肤听到这个回答,怔了一会儿。
她突然转过身子,抿了下唇,问:“沙洲在竞选人眼里,就同微尘是一样的。可以忽视掉沙洲这颗微尘吗?”
执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反而突然提到了另一件事:“我不太了解预言,我想问一下,祂做出过什么预言吗?”
“沙洲会好起来的。”地肤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立刻回答道。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是一定会。”地肤坚持肯定道,“这就是预言。”
她直起腰背,坐在土坡上,也像是坐在王座上:“我、我们,整个沙洲,靠这个预言活着。”
第34章 沙洲(六) yes or no?or……
地肤在示弱。地肤在故意示弱。
放在别人面前,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执微可太懂了!
哪位小爱豆没有在粉丝面前卖过惨啊?
就是这个样子的,微垂一点脑壳, 稍抬一点眼神, 用湿漉漉黑乌乌的眼睛盯着粉丝看, 仿佛看着自己的全世界的那种眼神!
潜在的意思就很明显了:姐姐,救救!
换作别人很吃这套“如此强大的她只有我了”,但,这可是执微啊。
执微做地下爱豆努力想多接演出提高名气的时候,她那种自然营业的表情管理可是王者级别的。地肤还差得远呢。
她玩那套“姐姐可以录我的直拍po到网上吗”“明天可以还来看我的表演吗”“对不起我不能收礼物的喔你的关注就是我得到的最好的礼物啦”,就是都不怎么说话,只用缄默的姿态外加湿漉漉眼神攻击就横扫全场的时候,地肤可能还在挖地基呢!谁都玩不过执微!
执微自然不吃地肤的这一套,她略过地肤故意展示出来的脆弱, 把关注点都放在了地肤嘴里的话上。
一个关于沙洲的预言。
如果没有这个预言, 沙洲便没有任何依仗。这则预言像是支撑沙洲最后的筹码, 那位预言神也是。
执微才到这里两天,她所看到的沙洲,就是废弃的宇宙边缘,连绵扩张的污染区导致这里仿若干涸龟裂的土地, 这里被人们人为放弃掉的地方。
走不掉的人总要求生。无论真假, 无论里面牵扯到的是死亡还是复活,他们或许也不在乎。
挂在面前的希望是悬着的萝卜,既然总要走路, 看着萝卜走路,总好过一直盯着自己那被崎岖坎坷的道路刺穿的发烂脚掌。
执微心绪有些复杂。
她盯着地肤看了一会儿,看见地肤干裂发皱的手指皮肤, 看见她脸上颧骨处的斑点,眼下的疲惫青黑。地肤像她的名字一样,是草芥一般,但永不屈服,目光执拗的人。
地肤被她看得有些脊背发冷。
她喉头微动,警惕心已经拉满了。她甚至偷偷摸了摸怀里的武器,只要执微稍微表现出来一点儿异样,她随时可以暴起,将武器抵住执微的下颚。
但她不敢随意出手。
她知道的,像执微这样的大人物,身上装备的防护措施很多也很强大。包括她的副官,她的护卫官,都藏在暗处,随时会出现,地肤都打不过的。在这种力量的碾压下,她只求自保。
地肤很紧张,因为执微的一点视线停留都很紧张。
可执微开口,说的却不是她预想中的任何一个话题。
执微幽幽道:“你饿了吗?我带了奶酥。”
地肤一愣。她呆愣愣地瞧着执微从兜里拿了零食出来,随便地递了几个给她。
执微把剩下的,就放在她和她中间。
袋子敞开着,里面的奶酥圆鼓鼓的,即便是独立包装,可香喷喷的气味还是直往地肤的鼻子里钻。
还没等地肤迟疑,执微自己就撕开包装,很迅速地吃了两颗。
执微对安德烈动不动就向巧克力神祈祷,于是天天她不得不吃他高价收回的巧克力这件事,已经免疫了。
但人也不能总吃巧克力,她总想吃点别的。
之前在兰蒙还可以去买点东西吃,到了沙洲,出了地下城,执微愣是没找到哪里有卖东西的。
荒芜的地表万里无人烟,地下城又拥挤灰暗,沙洲的“废弃感”特别强。
她昨晚站在舷窗前向外望去,只觉得沙洲是宇宙精致袍角的灰尘。
谁都想抖掉它,它和它背负的人们,便孤独悲寂,寞寞苍苍。
执微嚼了两下奶酥,目光盯着地平线,她努力没去看地肤,也不去想地肤含混的话里有多少秘密。
她咀嚼着嘴里的零食,也咀嚼着地肤的名字,此刻她们之间没有争辩、解释和试探,只剩下风声。
地肤像是终于回过神来。
她慢慢地选了一颗奶酥,她撕开后犹豫了一会儿,像是在防备执微下毒似的。
执微看都没看她一眼。
在安静的气氛里,地肤捏着这个小玩意儿,突然把那颗奶酥塞进了嘴里。
香浓的奶味萦绕在舌尖,甜润细腻,呼吸间都是风沙,口腔里却甜蜜。她一向只顾着拖着沙洲向前,被她留在记忆原地的许多感受,此刻终于随着她停下脚步,而追上了她。
她还是很疲惫,脑子歇不下来。可随着呼气和吞咽,地肤像是终于安静了下来。她波动的生命图纹得以被静默的沙洲缓缓镌刻,直到安德烈过来找执微,地肤还坐在原地。
地肤离开了,怀里还揣着她俩没吃完的那袋奶酥。
安德烈默默看着她的背影,眼神里是深深的遗憾。
“哎……”安德烈叹了一口气,有些不甘心似的,“早知道在里面放点毒药,起码放点迷药,或者是真话药剂呢?从她嘴里撬点实话出来!”
执微抖抖自己的袍子和围巾,在风沙里咳了咳,感觉自己不仅是吃了几块奶酥,更是吃了一嘴沙子。
她不怎么在意:“你要真那么做了,她就不会吃了。她可是个聪明人,走吧,我们先回去。”
“聪明人,聪明人。”安德烈重复了两声,跟在执微身边走路,学舌似的说了两句,“谁不是聪明人?难道她格外聪明吗?”
执微回味了一下地肤的神态,那些故意把隐藏的事情掀开一点点小口子,示意她的无害,又仿佛在寻找同僚与寄托的行为。
“她的确很……”执微顿了一下。
安德烈以为她会说,地肤的确很聪明,很厉害,很狡猾。但执微只是轻轻叹了一声。
执微:“她的确很为难。”她仿佛在同情她,却没那么高高在上,于是同情更像是共情,在濒死的沙洲里,给予、浇灌、坠落一颗珠花般的水滴。
安德烈不吭声了。
但他的表情把他的心思写得明明白白。
——执微,好高尚一人(划掉)一预备神!
执微回到了纪蓝号,查看了一下光脑,发现事情还可以更糟。
赫克托要来。神殿的行动队队长赫克托,要来沙洲。
调令和行动令都没下,赫克托还没有正式出发,但他支持执微,自认为自己是执微的人,之前给执微披露竞选人的材料,现在人还没来,已经给执微透了他要过来的消息。
执微赶紧给他回复,无非是谢谢支持注意身体不要太辛苦,已看到你的努力未来会好你不会被辜负……之类的营业套话。
她都不用过脑子,手上发消息,脑子还能忙着想事情。
救命了,这怎么办啊?赫克托是神殿的,神殿知道沙洲的“预言神”吗?赫克托一来,地肤的心思还能维系下去吗?
执微只觉得头痛!!
她回想了一下这些事情,还是觉得好艰难啊。
这都什么事儿啊,她本来只是想来沙洲办一场水水的集会,然后等到二月一号就去神殿参加淘汰赛的。
现在莫名地卷进了沙洲的事情里,执微晕晕乎乎地躺了一会儿,觉得不行。
她起身,联系了人还在兰蒙扮演徐教授的祁入渊。
全息影像刚一出现,执微就满怀期望地盯着祁入渊,试图搞一点外援,帮助自己度过即将到来的修罗场。
但她没把事情和祁入渊都说出来。
要知道,地肤目前只是有疑点,赫克托是支持她,不是支持锈齿轮。执微将关键都隐去,只眼巴巴地想问点儿竞选人做事情的方法论。
她很好学似的,急切地问:“教授,教授,老师,教我两招吧?”
祁入渊在批学生的论文报告,放下手里的工作,专注地盯着执微。
执微以为她会教她两招屠龙术,结果祁入渊开口就是:“你已经很会了。”
执微:……谢谢!!
她神色复杂,但不死心,深吸口气:“要不……老师你说下我会在哪里?我复盘一下?”
祁入渊笑了笑。
她给出的答案,是那么在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模糊。”祁入渊这么说。
执微一开始还没懂,祁入渊就耐心地为她解释。
“模糊就是,竞选人不可以说肯定的话。”
“尽可能去说一些空泛的话,像你之前就做得很好。”祁入渊开始夸执微刻入骨髓的互联网黑话,“谁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只能挑着你话里的关键词去听,所以每个人的理解都不同,甚至人和人之间的理解可以是相反的。”
“于是主张相反的人,可以都支持你。”她赞叹地说道。
执微:“……倒也,啊,行,那,那老师,还有呢?”
祁入渊看她面色不对,以为她为此而羞愧,感慨了一下执微的青涩与高尚,又温和地为她开导。
“没关系的,成功的竞选人,就应该这样做。因为你一旦说了肯定的话,就一定会有人反对你的想法。而你只说空泛的话,不说实际的话,那么将没有人反对你。”
她说:“比如,你相信人血是红色的,人血是红色也是对的。但是总有人认为人血是蓝色。难道你要花时间花精力去说服色盲、智障和杠精吗?”
“你想得到人血是蓝色的那批人的票,所以当有人问你人血是什么颜色的时候,你不能回答红色,你要给出一个空泛的回答,拿到两方的支持。”
祁入渊教她:“模糊,但坚定,就足够了。”
听完祁入渊的话,执微像是顿悟了。
她走出房间,在转弯的休息室坐着,给自己倒点儿水喝。
这时候,安德烈走过来了。他兴致很高,他要去厨房给机器人下命令,搞午饭给执微吃,他就很高兴。
安德烈清透的眼睛漾着深泉似的水波纹,他问执微:“主官,你中午要吃肉粒煎蛋还是肉沫蛋羹?”
执微神情从容:“蛋。”
……这是什么回答?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是要吃肉粒煎蛋还是肉末蛋羹?
安德烈不怀疑执微,他不会认为是执微没听清,只以为是自己没说听明白。
他又重复了一下:“我是说,主官,你中午要吃肉粒煎蛋还是肉末蛋羹?”
执微抬眸扫了他一眼,面色坚定:“是。”
安德烈:“……嘶。”
他的神情严肃起来了。
执微试了一下,发现,先不说管不管用,她自己有些憋不住笑,她真的觉得她这样很蠢。
有她以前上班的时候,遇见的领导的风范了。
八点开会还是十点开会?领导:开会。A方案通过还是B方案通过?领导:把你的ppt做成PowerPoint,不可以做幻灯片。
执微觉得这样能行吗?
她看见安德烈在她面前陷入了思考,还以为安德烈在怀疑她的智商。
结果,安德烈带着一脸的生人勿近的凛冽,用比她还坚定的神态,大声道:“我懂了。”
然后就走了。
执微:……等会儿,你懂什么了啊?
总之,中午执微吃到了肉粒煎蛋和肉末蛋羹。
安德烈懂了,于是安德烈都做了。
第35章 沙洲(七) 不不不不要你死!……
好一个周全的理解能力!这下子谁还能说安德烈有些笨呢?
这分明是很聪明的人类, 可能其余的不怎么会,但是很关心你,你不准确地说要吃什么, 就都给你呈上来!
执微沉默着, 把午餐仔仔细细地吃掉了。
她一边吃, 一边琢磨,看这个架势呢……祁入渊教她的东西,到底算是有用,还是没有用啊。
好像在“yes or no”的时候说“or”,用模糊的话语逼着对方自己在他提出的问题里面选择,是很不负责。但怎么就是有一种无赖的好用呢?
执微琢磨着想法,没再说话。
她这一不说话,安德烈坐不住了。
安德烈在一旁很兴奋,他觉得自己通过了执微的考验了耶!
这可不是一般的荣誉, 这可是上上荣宠!今天也是安德烈肯定自己对主官了解能力的一天!
执微默默吃完了, 深吸一口气, 想扯安德烈的袖口。
结果,这个糟糕的家伙,他穿了一件无袖背心,很慷慨地露着膀子, 没有袖子可以叫执微拽。
执微观察了他一下, 找到了着力点,她扯着他的领口,把他揪进了她的主卧。按着他的肩膀, 叫他坐在了起居室的软椅上。
安德烈有些昏头晕脑的,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是下意识地不反抗执微罢了。
他的脑袋小幅度地歪着, 目光专注地盯着执微。
执微的思绪很乱,盯着安德烈清澈明亮的蓝色眼睛,看见那他眼里真挚又信任的感情。
她都没有组织语言,喝了一口水,就开始冲着安德烈说话。
此刻两难的境遇,那些没有和祁入渊说的话,执微此刻都告诉了安德烈。
她把目前的情况说给了安德烈,然后靠在墙角,叹了一口气。
“所以就是这么个情况。”执微好心肠,她怕安德烈在繁杂的信息里迷路,还帮着总结整理了一下。
“关于沙洲,地肤很有可能是故意暴露我看的,赫克托也未必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喃喃道,“赫克托代表的是神殿,他来到沙洲后,看见所谓的预言神,他绝不会无动于衷。地肤代表的是沙洲,她更不可能束手就擒。”
安德烈的脑袋越听越歪,好像有谁对着他的脑壳拧了一把似的。
执微拍了下桌面:“那么现在问题很简单了。”
她抱着头,搓了搓自己的脸,把问题往自己身上拽了一下。
“都是因为我。”执微沮丧地说。
安德烈发出了一声类似于橡皮鸭的困惑叫声:“昂?”
“和你有什么关系?主官!这两个不识好歹的人类才可恶!”
他跟着执微,搞得他立场很成问题,貌似是不坚定了,现在连着神殿都敢骂。自己还没发现。
执微和安德烈解释:“地肤在我面前暗示押注,是因为她莫名很相信我;赫克托来沙洲,是因为我在沙洲,他试图来帮助我。”
如果她是为非作歹竞选人,她不会默认自己做领航舰,不吃下领航舰的亏,地肤那么精明的人,才不会邀请她去看祈祷。
如果她之前没有胡说八道,赫克托也不会被她迷得晕晕乎乎,还从神殿给她拿资料,各种行程都和她报备,她比赫克托的领导还像是领导。
偏偏,一切就这么发生了。赫克托因为她来沙洲,地肤因为她而掀开沙洲神明的一角,他俩但凡对上,执微真的会愧疚到恨不得撞墙。
执微压力很大的!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她捂着脸,有些崩溃:“我是什么魅魔吗?为什么因为我,大家都陷入绝境了,无论是沙洲为了自己的秘密噶掉赫克托,还是赫克托为了神殿大闹沙洲,我不想看到!”
执微咬牙切齿:“怎么才能保持沙洲的平衡,让沙洲不要受到我们的影响,赫克托也可以来了又走,并永远不来?”
安德烈在一旁听着。他是很用心地在听,于是本就不多的脑子都要炸了。
他不吭声,但很起劲地在啃他的手指指节,一副很努力思考的样子。
半晌,他举起手,像是回答老师的问题那样举手,迟疑着,说:“我没明白。”
“为什么主官要管这里烂摊子的事情呢?”他困惑极了,“我们做个集会,发点麦饼,就走,不就可以了吗?”
沙洲的存亡,赫克托的死活,无解的局面,和执微本人没有那么高强度的绑定。
安德烈觉得执微可以选择一个,他甚至推荐执微选择在神殿的赫克托,赫克托会带来有用的消息。
“我以为我们来沙洲就是做这个。”他说。
做个集会,发点麦饼。
执微想到了她在星际时代吃到的第一顿饭,想到了那鼓鼓的麦饼。她记得当时把麦饼吃到嘴里,品出来的味道却是随机的,很有趣,麦香也浓郁。
“……我们要发点麦饼吗?”执微重复了一遍安德烈的话。又觉得有些荒诞。“可是,沙洲就是产麦子的呀。”她喃喃说。
她和地肤聊天的时候,地肤后来没有那么戒备了,看执微对沙洲的麦子感兴趣,她调出她的光脑界面,给执微看了沙洲在仅有的黑土地上,种的麦子和稻谷。
执微很惊讶:“嚯,长得不错啊,这么高!”
她承认,她看到那连绵一片的麦子稻谷时候,很惊喜,甚至有些震感,那是真真切切的满足。
事实就是,执微骨子里有一种很奇妙的,对于农作物的自然崇拜。
换句话说,她那农耕文明的DNA动了。
她看了沙洲种的地,她对地肤的印象都好了许多。
思绪回到现在,回到眼前的安德烈身上。执微不知道怎么和贵族出身的安德烈,说起她看到地肤给她看黑土地、麦子、稻谷的时候,她那涤荡心灵的震撼。
执微起身,为安德烈倒了杯水,递到安德烈面前。
“沙洲产的麦子很珍贵,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和我说的。”
“我回答你的问题,安德烈,我为什么卷进这样的烂摊子,为什么明明没人束缚我,但不一走了之。”执微自己也是一副很无奈的模样,“因为我看见了。”
她似乎有些羞愧,为自己不足的能力和柔软的心而惭愧。
可她又很赤诚,对着安德烈没有掩饰自己,那样鲜红明艳的心脏,似乎就跳动在安德烈一眼望去可以看见的地方。
执微慢慢地叫他的名字:“安德烈,你发现了吗,我其实……总是不安于现状,又拒绝翻天覆地的改变,但不排斥小规模的冒险。如果我刚刚好可以做些什么,在能力范围内,我就会去做一些。”
“我是个很矛盾的人,对不对?”她微垂着头,自己也搞不明白自己。
人性就是复杂又茫然的。她畏惧胆怯神殿的追捕,也恐慌这绵延三千余年的选神,但她还是会站在原地等待时机,而不落荒而逃。
更不肯牵连谁的命运。
安德烈捧着杯子,听得入迷。他已经忘记他手里拿着杯子,忘记自己还要喝水了。
他想到了执微收下被无良竞选人伤透心的小女孩的花,想到执微在兰蒙发物资,也想到了执微将鹑火和贪狼拉进她的团队,想到执微加入锈齿轮。
做这些事情的执微,才是执微。执微有种很自然的态度,不伪装不做作,一切都发自本心。
执微:“我们去看祈祷的时候,你也看见了,人们很信赖地肤,或者说,地肤是污染区和沙洲之间最后的一道保障。”
“污染区追着人,人类那样艰苦地求生,随时会死去。”
她缓缓说着:“如果沙洲背叛地肤,将地肤出卖给赫克托,地肤就会被神殿收容去疗养院。而没有了地肤的沙洲,可能连现在艰难维系的局面都会被打破。”
“这的确和我没关系。但我来了,我就在这里,我怎么能只是看着呢……”她目光有些放空,整个人有些迷茫。
安德烈凑到执微身边去,执微坐在软椅上,身边没有他的位置,他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坐在她的对面。
他肩宽体壮,坐在那里真的是很大一只。他收拢胳膊,也缩成了巨无霸一团,他拱 到执微面前,很笨拙地出主意,轻轻地问:“那你会帮沙洲吗?用你的能力。”
执微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你见到了,安德烈,我们都看见绵延了十几个星球的污染区。”她神情有些严肃,“那可不是面前的一团污染,那是真正在呼吸的,可以吞噬掉星球、星系甚至星际的庞然大物。”
“我但凡冲动一点,安德烈,我们将葬身在这里,甚至,如果它无限扩张下去,宇宙都将终结在这里。”
安德烈一听,就着急了:“我不要你死。”
执微本来心里乱乱的,一听见这话,微微后仰了一些,用微妙的眼神盯着安德烈。
不是吧,她都在说宇宙文明的终结了,怎么安德烈的反应是不要她死掉啊?
她故意逗他:“嗯?可你之前说,死亡是终点,并不可怕啊。”
“我死亡不可怕,但你死亡很可怕。”安德烈坚持道,“你还有更多更伟大的事情要做,主官。”
他声音低低的,没怎么听懂执微的为难,只是用过往的经验与漂亮的脑壳,想出了个安慰执微的主意。
“为了更多的人和更持久的利益,你不必管沙洲,主官。”安德烈这么说。
执微想,是啊。
……但,真的是吗?
只需要问神殿的行动队队长赫克托,问一句关于“沙洲的神”的话,赫克托立刻就可以给出答案。
她从不怀疑安德烈私下问过赫克托什么,因为安德烈是个很传统的贵族大少爷,他坚定地认为他是副官,不可以多话,不能瞒着竞选人和别人多相处。
安德烈觑着执微的表情,屁股又往前蹭了蹭,很乖顺地坐在执微的脚边。
“我说错话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执微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缓缓眨着眼睛,靠在软椅上,思考了一会儿。她决定不再寻求别人的答案,无论是祁入渊还是安德烈。
执微调出光脑虚拟屏,在安德烈面前,点开了与地肤聊天的界面。她按着她的本心,发送了一条阅后即焚的示警。
【既然你是统领,就管好沙洲的嘴。所有的嘴要说一样的话。
不管是小把戏还是大阴谋,管好你的秘密。
保重。】
过了十几秒,地肤回复了她。
【我开始相信预言了。】
……她回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执微盯着虚拟屏。
执微没避开安德烈,任由安德烈全程都看在眼里。安德烈看见了这样的回复,不高兴了,又叫唤起来。
“真够可恶的,不讲礼貌,都不和你说谢谢!”
他的关注点永远很清奇,像是忍不了别人对执微的任何一点不恭敬似的。
执微忍着笑,拍了拍他的金色毛葱头。
第36章 沙洲(八) 哇天生的领导者!
执微盯着虚拟屏上地肤回的消息, 耳畔是安德烈大呼小叫的声音。
明明即将到来的危险就在眼前,但执微还是在喉头咕哝出一声轻笑。
情况不怎么明朗,事情也怪乱的, 可她的心情却没有那么糟糕。
执微想, 再复杂的事情也总会被她解决掉的。
毕竟……执微一只手托着下巴, 用另一只手戳了戳在原地乱转的安德烈。毕竟她还算积极,也不缺乏勇敢。
第二天,赫克托就乘坐一艘小型星舰,通过快速曲率航行,由神殿抵达了沙洲。
他代表的是神殿,是星际最高权力和无可撼动的威严。
可他登陆沙洲的时候,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没有阻拦,没有欢迎,他甚至连一个人的影子都没看到。
赫克托没有起疑。他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神殿, 对于神殿以外的地方并不了解, 更何况是这么远的沙洲。
他眼中的沙洲, 和许多人认为的沙洲是一样的,星球荒无人烟,人类居无定所,没有系统化的管理, 更没有庇护人类的神明。
所以他到达沙洲后, 认为自己唯一要拜访的,就是此时停泊在沙洲的执微。
赫克托抵达纪蓝号后,执微在接待室里见到了他。
只有他一个人来见了执微, 其余的神殿行动队成员,并没有跟着他一起来。
他过来执微这里,也穿了沙洲风格的衣服, 戴着卫衣罩衫上的兜帽,把自己笼罩在一大片的土黄色里。
执微和他打了招呼,坐在沙发上,很仔细地打量着对面的赫克托。
“如果他们没有去沙洲调查,而是停留在舰艇上,可以叫他们一起过来。”执微故意这么说。
她怕其余的行动队成员已经在沙洲和地肤那边杠上了。
“他们?”赫克托不甚在意地摇摇头,并不愿意谁跟着他来见执微。
“他们留在停泊地就可以了。维持警戒、日常祷告、数据检测,已经足够他们做的了。”
执微点点头。身子往后靠去,手搭在一旁的桌面上。
她面上很淡然,而与她相比,赫克托就显得有些坐立难安。
赫克托这次过来,明显有些焦虑。
他上次和执微见面的时候,执微还是个人独立竞选人,是第七名,现在再见面,执微有组织了,但都掉到五十名开外了,那个组织也没使出手段帮执微。
他是执微的事业粉,看得他抓心挠肝。
“我还以为您会加入维诺瓦。”赫克托有些困惑,身子向前弓着,手肘压在自己的膝盖上,“不然怎么会去兰蒙呢?”
执微扬起眉梢:“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去了兰蒙学府,怎么就是要加入银红中的“银色”维诺瓦了?
赫克托不愧是神殿的人。他为执微带来的消息,都是执微在任何地方都无法查到的,以及执微下意识忽略的。
他说:“兰蒙,就是维诺瓦建造的。”
“一个组织,建了一所学校。”执微重复道,“倒也合理。”
她并不意外:“我之前看到许多学校都是维诺瓦建的,但没想到兰蒙也是。”
赫克托摇头:“不,执微竞选人,我上次和您说的那些,恐怕我还没有说清楚。”
执微感觉赫克托还挺会说话的。
换别人,说的是“你还是没理解”,但赫克托说的是“我没有说清楚”。
他在执微面前,再次提起了银红。
“维诺瓦这个名字,实际上是智慧神的名字。这个组织的纲领就是知识的重要性,标榜自己聪明、可靠、按规章办事。维诺瓦喜欢到处建学校,组织的方针是智慧带来和平。”
“那还挺好的。”执微一听,对维诺瓦的好感升起了一些。
赫克托扯出了一个有些僵硬的笑。
“智慧神,庇护的是有智慧的人。维诺瓦附庸的贵族非常多,大概是贵族不能接受自己不符合‘智慧’这个词吧。”
他讲了个冷笑话。没有逗笑自己,执微倒是很配合地露出微笑,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赫克托喉结滚了下,不再迟疑,对着执微开口道:“但智慧有阶级。”
“学校里面教的生存技能,很实用,也很机械。非贵族的人类,永远学不到高阶的学术技能,无法挑战高级智慧。”
“现在的第一名,麦特欧·斯瑅威,就是斯瑅威家族的小少爷,是维诺瓦主捧的竞选人。”
在这样严肃的时候,执微的脑回路突然偏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问:“既然是贵族,斯瑅威和伊图尔,哪个更贵一点?”
赫克托焦虑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他万万没想到这样紧迫的关头,执微在对比贵族的价格,看两位谁更贵一些。
但顷刻间,赫克托就懂了。他点点头:“我明白您的意思。”
执微:……你又明白什么了?!
“伊图尔和斯瑅威,这两个家族本身是不相上下的。但安德烈是伊图尔年轻一辈唯一的孩子,为人笨拙……赤诚,工作能力低下……单纯。”
执微用眼睛斜着看他,认为他说了又改,在这里玩口误,是故意的。
赫克托眉眼温和,还在那里装。
“麦特欧是斯瑅威年轻一辈最优秀的孩子,能力很强。但斯瑅威可以选择的孩子太多了,资源不可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沉思着,佩服地看着执微。
“难怪。难怪您会选择安德烈·伊图尔作为副官。”
“是啊,您最开始来到神殿的时候,孤身一人,但只用了几个小时,就收服了伊图尔的独子做副官。”
“我不应该越权替您担忧的,执微竞选人。”他紧蹙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些,连带着蜂蜜琥珀色的眼睛都明亮了许多,“您总是有主意,我该坚信这一点。”
执微:“……啊。”
她的脑子又在尖叫了。
这种认为她很厉害,一切尽在她掌握中的误解,为什么一直不肯放过她!
“但,我选择安德烈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他有个姓。”执微按着自己的额头,“我以为他就叫安德烈。”
赫克托满脸的不信,只以为执微在客套。
他还故意配合,发出一些“哇”“嗯”“嚯”的极其夸张的赞叹声音。
执微没办法了,扯开话题:“那,你和我再说说子午吧?既然已经说了维诺瓦。”
赫克托很积极地为她解释。
“子时和午时,在表盘上都是十二点,时间循环往复下去,铺满子午昼夜。”
他说:“支持子午的基本以平民为主,甚至很多人是力工、维修工、调度员这种基层岗位出身,喜欢和自己一样并不富裕的竞选人。”
执微听着感觉和她荒星出身的人设很搭配。
“子午的纲领是理解苦难,他们会宣传子午的组织成员亲身体会过选民的辛苦,会永远站在选民这一边。他们喜欢打出来的宣传标语就是‘请理解我们’。”
“听着子午和我比较合适。但,你一开始为我推荐的,一直都是维诺瓦。”执微有些疑惑。
她眯起眼睛:“为什么呢?因为你不太看好子午吗?”
赫克托陷入了一种很死寂的沉默里。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还是有些窘迫,似乎提起子午就是很为难的事情。
“实际上,是因为,它几乎是维诺瓦的附庸。”
赫克托的话几乎是从嘴巴里硬挤出来的:“而且,它整个组织,和组织里的人,都愚蠢极了,难以沟通。”
“它大叫着‘请理解我们’,但实在是很难理解的一个组织。”
赫克托用担忧的目光望着执微,又垂下头颅,显得恭敬极了。
“您去子午的话,大概一半的精力要放在和工作人员解释您想做什么,让工作人员配合您的工作上面。”
似乎说到这里,赫克托自己也有些释然了。
他终究是轻叹一声,自认为总算是在执微的苦心下,明白了执微的深谋远虑。
“这么想,还不如您现在的锈齿轮。”赫克托眉眼舒展开来,“是啊,即便之前每一届的神明都出自银红,但您本身就是奇迹,何须银红为您加冕。”
执微看见他热忱里带着执拗的目光。
她张张嘴,发现自己有些哑了。她觉得有可能是被赫克托的脑回路给毒哑了。
但,赫克托向她说了这么多,不乏只有深入神殿才能知道的倾向和消息,在这种忠诚下,执微也难免有些惶然。
她轻咳一声,真诚地向他道谢:“很感谢你,赫克托。”
她还试图劝了他一下:“但你这样草率地支持我,对你来说不会有些困扰吗?”
“你看,你本来就是神殿的人,如果你保持中立,不会有任何危险。”
执微的神情无辜极了,半点都不像自己在松自己的墙角的模样。
赫克托拧着眉毛:“我为什么要保持中立?选民可以为竞选人付出一切,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
“我支持您竞选神明,难道有问题吗?难道哪里有一丝一毫是见不得光的事情?”他音调提高,很不理解的样子。
问题就在她并不想竞选!
执微表情开始有些痛苦了。
而在这个关头,赫克托居然倒反天罡地叹息了一声:“您大概不了解自己。”
……执微都服了。
搞没搞错,她是本人啊,现在谁都可以在她本人面前说她没有她本人了解她自己了吗?
赫克托说话那叫一个有理有据:“不是谁都可以做到您做的事情。”
“您横空出世,没有沾沾自喜,没有优越感,也没有惴惴不安。您自然从容淡漠,本身就极具个人魅力。”
“我想,这就是天生的领导者,是羔羊的牵引,是恶犬的缰绳。”
执微:“……唔。”
她发出了一声成年社畜要加班做150页方案的哽咽声。
第37章 沙洲(九) 人类只信神。
赫克托敛着一点眼神, 抬眸望向执微。
他也不必等执微的怀疑,带着些破罐破摔的坦然,从容应道:“刚刚我说的恶犬, 就是污染种。”
赫克托就这样承认了。他明显不懂为什么执微要邀请污染种进入自己的竞选团队, 为什么放任自己的名次下降。他左看右看也没看出那两位污染种有什么不同。或者说, 全部的污染种在他这个神殿行动队队长的眼里,也难以被冠以什么好词。
但他犹疑过后,还是信任了执微。
他坚定地认为这属于执微深谋远虑的一部分,他不明白,便不可影响她。
赫克托甚至因为他没懂执微的想法,而和执微道歉:“抱歉我还不够理解您的高尚。但请您知晓,我支持您全部的主张。”
他说话的语气和态度都很恭敬,他说下的支持,就是全心全意地给予执微信任。
这种信任, 有些荒诞, 也叫执微很无措。
她下意识会觉得好笑, 觉得有趣,认为它好玩,可几秒钟过去,她又有些惭愧。
因为她深知自己并非什么伟大的人。她自有卑劣之处, 所想的事情和人们认为的, 明明都不一样。
那些赞誉,究竟有多少属于她,有多少是浮在花藤上的肥皂泡, 在飘浮的过程中,被藤蔓上的刺扎破呢?
赫克托不知道此时的执微在想什么。
他只是以为他与她之间结束了沉重的谈话,可以说些轻松的, 聊些天气或者餐点。他贪图和她之间类似于朋友的氛围,包括在这种气氛下的抱怨和吐槽。
于是赫克托自然而然的,在执微有意无意营造出来的这种谈话氛围里,说起了执微悬在心头的事情。
“沙洲可真够我们受的。”赫克托微微叹道,对这地方很不满意,漫天黄沙和风尘,叫他心情都寂寥很多。
就是现在。就是这个时机。
执微清晰感知到她的脑海中有一根弦绷紧了,她意识到,不会再有比此刻更适合从赫克托口中,不引他怀疑而问到东西的机会。
于是,她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像是闲聊似的,仿佛随口抱怨了一句:“没办法,这里没有神明庇护。”
执微的表情毫无波动,即便心口像是打着鼓,可唇角眉梢没有丝毫变化。
赫克托点头:“的确,沙洲没有神明庇护……”
他承认了这个。在执微将这句话理解为沙洲没有神明,地肤真的是在装模作样的时候,他却又接上了半句话。
“……但不是没有神明。”
执微坐直了,深深地望向他。
她一点都不着急。执微端起桌面上的杯子,喝了两口水,又叫家务机器人给赫克托送来了一些零食,看着他剥开一块硬糖,含在嘴里慢慢品着。
执微等了十多分钟,在他们的话题从零食到机械,又从机械回到神明的时候,她终于慢吞吞地说:“我不明白了,赫克托。这个问题,大概只能问你,你知道的,我身边的别人,不像你一样,在神殿工作生活。”
她说完了这样的话,赫克托抿了抿唇,更专注地看她。
执微:“你说沙洲有神。如果沙洲真的有神,连绵了大半个沙洲的污染……”
她只说到这里,而后把尾音拖得又长又漂亮,充满暗示。
赫克托带着对沙洲的不屑,说:“人类对神明的不忠造就了污染。不忠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污染怎么会停止扩张?”
执微摇摇头,示意他理解错了:“我不问这些,赫克托。”
“我只是好奇,你说沙洲仍有神明,依据是什么?”
她提出问题,而后又立刻做出了一副要收回问题的模样,眉眼无辜,又哀叹一声,微垂着下颚,低着脑壳,遮住自己的神色:“抱歉,我不该这么问,对吗?我真不愿意看到你为难。”
这副带着些绿茶的姿态,执微之前基本都是这么用的。
——“你好久都没来看演出了,我很想你,你最近还好吗?”“如果我说下次演出我还想见你,会叫你为难吗?”“你一直在帮我录直拍,都影响到你看表演了。我特别特别感谢你,可是如果因为我,叫你不能沉浸享受舞台,我觉得我是个坏人,你说我是吗?”
她以前都是这么用的。怎么用,怎么好使,不然她也没有底气和资本想着从地下爱豆去参加选秀了,是吧!
果然,执微稍微一示弱,赫克托敏锐地察觉到了。
他立刻说:“您千万不要这么说。这只是竞选人对于选区选民的责任感,您问了这个,正证明您的高尚与体贴。”
赫克托组织了一下语言,他解释的时候,将时间倒回了三千多年前。
“三千多年前,神明陨落的时候,完整的神格破碎四散。”
赫克托仔细地说:“而后人为竞选产生的神明,都继承的是祂的神格。”
“所以,神格是本源,共通共生。神殿便用祂的神格,做了这个。”
他扯开自己的衣领,将手伸了进去。在他心脏的位置摸了一下,取出了一块半个手掌大的圆盘。
它是金属制成的,带着独特的光泽,乍一看去很像一块矿石。
但执微认真瞧了瞧,发现它是一个像夜灯的东西,外面裹着并不透明的铜色壳子,里面是空的,随着赫克托手臂的起伏,发出一点细碎的声响。
赫克托用手心托着它,将它放在执微面前:“您可以把它理解为,神明探测器。”
“当然,它有自己的名字。我们管它叫圣光。”
这颗圣光,就在执微眼前,恒久地亮着金色的光芒。
它是那样璀璨的金色,透过了它的外壳,发出一种明灿的金辉,这使它看起来很像一颗金子,可金子绝没有它这般通透漂亮。
“圣光明亮,沙洲当然有神。”赫克托肯定地说。
执微现在是真的困惑了。
她基本可以确认,预言神是地肤为了沙洲可以延续下去,而不是呆滞地等死,而造出来的谎言,那预言神就是不存在的。而赫克托拿出的圣光又亮着,那沙洲就真的有神。
执微脑壳都痛了。她恨不得大叫一声,然后原地跑路,再也不掺和到这些事情里去。
果然,正如她最开始想的那样,在这个可以竞选神明的公正世道里,麻烦事儿简直太多了!
赫克托还在那里叭叭呢
“与您再见面的时间,大概要往后移一些了。”他大概是觉得见完了执微,可以去忙他自己的事情了,毕竟他还奉神殿的命令,要逮星辰混乱者呢,“我需要摸一些沙洲的底。”
执微站了起来,她平和地送赫克托离开了纪蓝号。而后叫上安德烈,开了一艘小型悬浮艇,立刻去找地肤。
她在远处的山坡位置等了一会儿,才看见地肤从另一侧的土坡后面钻出来,看样子是收到坐标后,直接从地下城里上到地表的。
执微也不跟她废话,直接问:“你叫所有人统一口径了吧?”
别提预言神,别提什么降临地,更别提什么祷告。
执微在赫克托拿出圣光的时候就意识到,赫克托那边有圣光,他反而不会在乎沙洲的人怎么说,他只相信圣光。于是反倒是有了周旋过去的希望。
执微想得很好,但地肤脸色苍白,连嘴唇上面都没有血色。
“我做不到。”她喃喃说。
执微猛地停滞住步子,她快速回身,站在地肤面前,拧着眉毛,眼神震撼地望向她。
“什么叫你做不到?”她重复着地肤的话,不可思议,“这句‘你做不到’是什么意思?”
安德烈跟着大叫:“就是!就是!”
地肤双眼都无神了许多,似乎谁抽走了她的灵魂,她现在只是行尸走肉一样。
她呆呆地望着半空,扯出苦笑,冷哼一声,恨恨地抹了把脸,几乎要落下泪来。
“你以为我想吗?但他们就是这样,他们听见神殿的人来了,他们兴奋到恨不得割肉积血招待神殿!”
地肤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风沙刮到她的脸上,吹落了她的兜帽,她似乎连戴上帽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神殿问什么,他们都会说。因为那是神,而我们是人,因为人类不可以欺瞒神明!”
她在执微惊诧的目光里,终究放声笑了起来:“真的,我真的以为我可以叫所有人的嘴里说一样的话。我做了很多事情,我……我是沙洲长大的孩子啊。”
“在仅有的黑土地上种地,把沙洲的麦子价格炒高,攒下信用点去附近的选区购买载人舰艇,带着沙洲仅剩的人类,不停地奔逃求生。”
地肤像是终于垮掉了,她真的觉得有些可笑,也是真的在笑:“我积蓄威望,剖心剔骨般地燃烧自己。难道我愿意捧起一个算到现在已经死亡两千多年的预言神,把所有的功绩归于祂?”
“因为人类只信神!”地肤笑着闹着,说出了这个在宇宙中明明是真理,可她现在才真切理解的事情。
“他们服从我,不是赞同我、肯定我、相信我,而是因为信神,多可笑啊,人类只信神!之前,是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那样,他们才肯听我的话。”
地肤呢喃着:“而现在神殿来了。”
“遥远的、圣洁的神殿,居然将目光望向了不忠的、叛逆的、正在消亡的沙洲。多么荣幸啊。”她语气飘忽着,整个人都像是坠在梦里。
执微站在原地,她望着地肤,像是看见了一片碎掉的琉璃瓦,剩下满地晶莹,回不去最初本色。
“谁还能阻止这一切呢?”地肤喃喃发问。
地肤释然地说:“我已经看到疗养院在向我招手了。”
第38章 沙洲(十) 我将是你的旗帜!
谁还能阻止这一切呢?地肤那样绝望地问。
执微几乎是呆滞地看着地肤的痛苦。她的痛苦如此具体, 碎裂到几乎从灵魂里发出哀鸣。
她甚至有些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要什么样的话语,才能挽救一颗绝望到濒死的灵魂呢?
如果是安德烈,她会按住他的肩膀, 从他的肩膀捋到上臂, 捏着他的脉搏叫他冷静下来。
如果是鹑火, 她会虚虚拢着她发抖的身体,给她一个拥抱。如果是贪狼,贪狼甚至不会这样叫人瞧见他的无助,贪狼早就大叫着杀杀杀了。
但地肤都不是他们。地肤的痛苦那样真实。
执微走神的一个瞬间,安德烈已经叫唤起来了。
地肤的话对于执微冲击没有那么大,执微又不是本地人。但这种承认自己是伪神的话,对安德烈的冲击无比巨大,简直像是不可名状的克苏鲁巨兽用触角咣咣咣给了他十几个嘴巴子。
都抽他嘴巴子了,他赶紧捂着自己肿起来的脸, 发出尖椒鸡一样的尖叫:“什么?你在说什么?”
而后他又像柯基一样不停重复着:“我懂了, 我明白了, 我现在才算是知道了。”
“你,你?!亏我还以为你是预言神的虔诚信徒,献祭了什么才得以叫祂复活,为沙洲提供庇佑。原来你是装的, 根本没有预言神!”
他现在才反应过来。好像之前执微没给过他暗示一样。
非要把话说得很是明白了, 大少爷才能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安德烈瞧着好像要晕过去了,他气急败坏:“你这是最大的不忠!地肤,你伪装神明!你会有报应的!”
多正常的反应。如果沙洲的人知道了地肤做过的事情, 如果神殿的人知道了地肤做的事情,好吧,全星际知道地肤做的事情后, 都会是这样的反应。
地肤已经冷静了许多。
她八成是看开了,冷哼一声:“都冲着我来吧。”
她本就没指望有任何人理解她。
但执微拦住了安德烈,叫他不许再凶:“安静些。”
执微没有惊慌,她不责怪地肤,她甚至在地肤警惕的眼神里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似乎真的在帮地肤想办法似的。
她望着地肤,拧着眉毛,在地肤崩溃的时候,仍没有放弃,梳理着情况:“既然你没有统一人们的口径,神殿的人和你的人见面后,就会知道你在伪装预言神。”
“是的。”地肤承认道,却也狡辩几分,“我没有通过竞选,也没有神格,使不出神力,我算哪门子的伪装预言神?我只是……借祂的口,不过是,提供给沙洲几分活命的希望。”
安德烈被执微阻止后,不能大叫了,可有人伪装神明这件事对他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好似麦饼上树,肉排算数,隔壁小狗说我是你的老叔。
太震撼了,他也只是个平凡的贵族大少爷,他没经历过这个啊!他不叫唤了,只在里不禁咕哝着:“岂有此理,邪门歪理,不讲道理!!”
执微望着地肤,听见她还有精神头狡辩,也是深切地觉得地肤是个很神奇的人。
要知道,在星际时代,几乎所有人都是安德烈这样的狂信徒。
大家把向神明祷告作为日常,明明仔细算来是亏本的事情,反而洋洋得意认为自己是虔诚。
她身边的贪狼和鹑火,对于神明倒是没那么热衷。但那是因为他俩自己就是污染种,在神明那里吃到了苦头。
即便貌似是不屑一顾,但他们现在依旧跟着执微这个竞选人在竞选神明。
一切都在规则框架下进行,所有人都公平地攫取权力。
而地肤,在默默无闻处,已经撬起条条缕缕的框架,呼吸了许久自由的空气。
她和那些人完全不同。
她又没穿越,土生土长的星际人,在大部分人依赖神明,小部分人埋怨神明的时候,她开始伪装神明,靠着神明装点自己。
这怎么不算是破开规整呢?
她还挺聪明,明白即便是再小的神都有神力,安德烈掏出钱来就可以虚空换巧克力。
于是地肤挑中的是预言神,这个选择还挺有道理,但凡挑别的神,她弄虚作假都不会这么顺利。
预言神,搞点神神鬼鬼的语言,没中的那叫美好期望,中了的那叫神明庇护。
就这么连哄带骗地拖着沙洲往前走,在神殿看不见的地方,靠着这些,维系着沙洲。
执微沉默片刻,不得不承认她真的是个人才。
“人类就是信神的,对吧,安德烈?”执微开口安抚了一下他。
安德烈理所当然地点头。
他不明白地肤为什么质疑宇宙运行的公理,或者说,她做出来这些事情,还在期盼什么。
地肤冷笑一声,垂下头去,似乎看到了沙洲被神殿处罚那一刻的场景,陷入了自厌的情绪:“等神殿的人一到,沙洲和我都将消亡掉……”
执微打断她:“冷静一下,地肤。”
“你一定不是靠着自怨自怜成为统领,也不是靠着歇斯底里救下沙洲这么多人性命的。”
执微叹口气,很是无奈。
她只觉得,这是什么事儿?而这些事情归根结底,起因都在她的身上。
执微想,她要是没选择来沙洲,地肤没准现在还在猥琐发育呢!
执微一来,赫克托才跟着来,赫克托一来,别说地肤的理想碎成渣渣了,整个沙洲都成了罪孽了。
换个人,估计舍不得责怪自己,会为了自己而开脱。会说,如果来的人不是赫克托,也会是别的神殿的人,一切都是沙洲的命数。
毕竟神殿在追查星辰混乱者,是会走遍荒星的。
但,哈哈哈哈猜猜星辰混乱者是谁?巧死了,还是执微!
地肤还在那里喃喃:“是我错了。我高估了人性,低估了神明的权杖。”
执微心尖都碎了。她觉得自 己在造孽!
赫克托错了吗?他很努力地正常工作,还偷消息给执微。
地肤错了吗?她带着人勤勤恳恳种地填饱肚子到处乱逃,她也很辛苦。
执微望着一旁簌簌往下抖着沙砾的土坡,喃喃开口:“是我的错。”
她这话一出,安德烈和地肤都用很复杂的眼神盯着执微。
安德烈:……圣人主官!她居然,她居然将这种与她无关的事情,都承担在她的身上?!
这是什么格局啊?这是什么高尚的品格啊?这简直不可思议,说出去都没人信!
“主官……”安德烈哀哀切切地叫了一声。
他几乎要落泪了,红着眼角,忍住了,哀痛地望着她。
地肤:……这就是传说中的执微吗?果然,和她遇见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您……”她只说出这一个字,而后在震撼中,久久无法言语。
执微环视了一下,把他俩的眼神尽收眼底。
哇,是那种钦佩里带着爱戴,忠诚里夹杂仰慕的眼神,好像灵魂都被执微洗涤了一样!
执微也不客气:“停止你们脑子里现在想的东西。”
“来,我帮你想想办法。”她对着地肤开口。
执微:“有一件事情需要恭喜你,那就是,神殿带了一颗圣光过来。”
她解释了一下这玩意儿。
“可以理解为神明探测器,这个东西亮着,就说明附近有神。”
执微说:“我不知道这个‘附近’是多远,但神殿凭一颗亮着的圣光,认为沙洲的确有神。”
地肤一点都没有被恭喜到了的样子。
“更荒诞了。”地肤低声道。
她怔了一会儿,才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而后,她愈加绝望:“沙洲有神?哈哈哈哈沙洲有神?”
她痛苦得几乎要呕出血来:“那,那我折腾这些事,是为了什么啊?沙洲有神,为什么从未现身,为什么没有庇护我们一点?!”
她笑得凄然苦楚。
尖利的嗓音,高亢的笑声,与其说地肤真的是在笑,不如说她是在哭。只是人性复杂,哭声可以是笑的声音。
那声音几乎要把心脏连着脊骨,都从嘴里呕出来。以此鲜红祭祀神明,请神明看看沙洲的真心。
就连直脑筋的安德烈,面上还在执拗于她的错误,可心底也免不了一丝心酸。
安德烈想说那些真理,想照着他接受过的教育,指责地肤。想说神明不庇护人类,是因为人类不虔诚,是人类的原罪,不是神明的职责。
可他抬眼望去,遍野的风沙席卷天际。
地平线是污染区浓重的黑色,危机就在眼前,性命悬在发丝般细的线上摇摇欲坠。
为什么不庇护他们呢?安德烈想,神明不是人类选举出来的吗?
可绝望痛苦到了谷底,反而生出极致的勇气。
地肤只觉得她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执微安慰她。
她是在安慰地肤,也是在整理自己的思路,若有所思道:“的确,你并不是神,但你以神的名义行事。”
“于是规则承认了某一瞬间的你,你成为了一刹那的先知。”执微对她说,“你的预言是对的,沙洲会好起来的,从你做下这预言的那一刻开始,一切都已走在应验的路上。”
地肤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向执微。
执微轻轻笑了笑。她笑起来的时候,是那种毫无保留的动人魅力,亲切又迷人。
“现在并不是没有办法。人们不配合你说谎,不代表他们会将全部的实情都说出来。不想说谎,那就不说,隐藏真相,可远远算不上说谎。”
执微:“他们担忧的,无非是神殿来的人。”
“神殿的人,和神殿竞选人,是两码事。”她理智地向地肤说明情况。
而后,她为地肤,提供了一条生路。
执微:“人们相信神殿的人,但竞选人作为未来神明的一种可能,在人们心底的判决天平衡量后,会高于神殿的人。”
“你知道我的身份,你可以说出去。我愿意做你打起的旗帜。”
地肤在发抖,从她的指尖到脊背都在颤抖。
“我明明是错的,你帮我,你会被我连累到万劫不复的……”
她没有迫不及待得像抓一棵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揪住她。
“我不会拖累你。”地肤在唯一的生路面前,这么说。
她退却了,只退缩的这一点话口,破开风沙,可见她一点真心。
执微眉眼柔和:“你要这样做。你要扯过我的名号做旗帜,遮住神殿的一刻光。”
地肤抖着嗓子,声音发颤:“……沙洲的票权,对你这么重要吗?你可以为之付出名誉、未来和成神的可能?”
执微连一点思考的时间都没用。
她在地肤说完后,不假思索地立刻回答:“沙洲的票对我并不重要。你对我很重要。”
地肤望着她,张张嘴,一个字也没有抿出来。
执微歪着头,想了一下,开始和地肤说起她的名字:“你之前和我说,地肤是手感很好的风滚草,绒绒的,可以吃掉顶饿,还能治病,枯萎后还可以做扫帚。”
“别忘了你和我说那些话,地肤,活到能做扫帚的那天。”
她甚至还和她开玩笑,问:“对了,那袋奶酥好吃吗?”
地肤下意识地说:“好吃的,很甜,很香。我分给了孩子们吃,他们都很喜欢。”
执微:“他们是因为你才吃到的,就像那些人是因为你才活下来的。”
她的声音一字一字,钻进地肤心里,刻在她的肋骨上。从此刻开始,她一辈子无法忘记这一瞬间。执微在她心中,将永生不褪色。
执微轻轻道:“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哪怕洪水滔天。”
“现在,请允许我开船,载你一程。”执微说。
地肤似乎是哭了,又似乎没有。大概,她的眼泪在沙洲的许多个日夜里,都流干了。
她离开后,安德烈才别扭地开口说话。
安德烈有些不情愿,不服气,他着急地讨要执微的注意力:“为什么这样对她?”
执微就哄他,当然啦,也不全是哄他。
她望着安德烈日光般的金发,和清透的蓝眼睛,她可以在那静水海浪泛起的柔软湛蓝色的波纹里,透过他的蓝眼睛,看见汪洋和月光。
于是,话语从嘴角倾泻而出,似甜蜜的丝绸。
执微:“因为人生也只是许多巧合撞在一起而已。我一想到,亿万种巧合里,总有你生活在沙洲的一种可能。那么,你会被地肤保护着,续一段生命,艰难地走到我眼前。”
“我要感谢她保护了安德烈,对吧?”
安德烈高兴得像是要蹦着改做兔子了。但他矜持地没有到处乱跳。
他只是搓了搓他发红的耳朵。
“好吧。”他困惑,又快活道。
作者有话说:咕咕哒!咕咕哒!
第39章 沙洲(十一) 集会?在这里?
安德烈很轻易地就接受了执微的这个说法。
他的困惑被执微劝回去了。倒也不是因为执微说的话是多么有道理, 或者安德烈真的可以幻想到他生活在沙洲的日子,都不是。
只是因为安德烈的脑壳里,他对执微的忠诚, 高于他对神明的信奉。
在许多个没有被选择的日子里, 安德烈也会幻想, 他会对自己说,如果他加入了竞选团队,他会对自己的主官奉献出全部的忠诚。
他此时所做之行,恰如彼时之言。
执微深呼口气,她明白,安德烈可以被她轻易地稳住,但赫克托绝对不会。
赫克托身上有着一种很讨喜的敏锐,他也会观察人的神情。当他把这种敏锐放在沙洲身上的时候,他可就未必讨喜了。
执微轻叹一声, 盯着安德烈穿的浅棕色袍子瞧了瞧。
来了沙洲之后, 安德烈罕见地穿成这副模样, 以前他都是贵族王子的穿搭,早起对着镜子整理自己一小时,袖扣和胸针都要百般选择搭配。
现在,人在沙洲, 穿成灰扑扑流浪野熊, 金头发都裹了一半在兜帽里。
执微打量着安德烈难得一见的狼狈,想想目前的情况,真的觉得自己在走钢丝。
之前, 是把污染种拉到竞选团队里,现在,想救一下地肤这个伪神。
每一步都在常人的意料之外。但凡她不是竞选人, 但凡她的污染值不是圆鼓鼓光溜溜的零蛋,就很容易被怀疑信仰。没准早就死翘翘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冷不丁地开口:“如果神殿知道我做了什么,我不会有好下场的。”
安德烈扯着围巾,勒住自己的脖子,缩了缩脖颈,大叫:“原来你知道啊!”
他们坐回悬浮艇里,安德烈在驾驶位里来回扭。他坐立不安,怎么坐都不行,像一根焦急又困惑的面条。
安德烈:“你解释解释,你帮我解释解释吧,主官,我到现在都不明白。”
“其实很离奇。”执微总结道,“我们到沙洲的时候,逃离污染扩张的那次,身后不是跟着一众舰群吗?”
“我们只是做了一次的领航舰,地肤就凭这个,认出来我是执微了。”
现在说起这个,执微还是觉得很神奇。面具都白戴了,还没怎么掩饰呢,马甲就被地肤唰啦撕下来了。
“你能理解吗?这是什么玄幻离奇事件,我做梦都理解不了。”她喃喃道。
结果,安德烈反而郑重地点了点头:“啊,这个我明白的。”
他在执微惊奇的目光里,得意一笑,侃侃而谈。
“因为正常人不会来沙洲,即便来了,遇见污染,早就驶离沙洲领域了。更是根本不会顶在前面做领航舰。”
“只有你,只有你会做这些事情。”安德烈说。
他说还不怎么说得明白,抬起手还试图比划。
“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和你说两句话,或者看见做些事,就这辈子都绝对不会认错你了。”
“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安德烈坚定道。
执微往后一靠,瘫在那里:“好极了。”
“……我到底在别人眼里是个什么形象?”她总感觉她是什么毛绒绒巨无霸猫咪,闯进了巨无霸汉堡的斗兽场,别人乍一看就能辨认出她不同于在场的巨无霸,因为她猫咪掉了一路的毛。
极其明显,不可能认错,因为猫咪不是汉堡,汉堡不是猫咪。
就是这种被指着说“你和别人都不同你掉猫毛”的感觉!这种异样感到底来源是什么执微搞不明白!
她干脆扯开话题,继续说道:“反正,地肤认出我是执微后,不知道她脑补了什么。后来,她对我就没有什么戒心。包括她的话,还有她的举措,我估计她是主动和我摊牌神明身份有异的。”
执微说到这里,有些共情地肤了。
想想看吧,地肤装神,可不是一句话就能概括的。许多年里,地肤靠着似是而非的预言,硬造出一份希望给沙洲。
执微当时去看了众人祈祷,旋转台上“神明”洁白的衣角、密密麻麻围着降临地的人群、人们嘴里对地肤的感激和望着高台的炽烈眼神……种种般般,就是地肤的日子。
“一个人肩负着巨大的责任和滔天的秘密,压力真的很大。”执微目光清明,轻轻叹息一声,“她也会想依靠点儿什么,作为她走下去的力量吧。”
执微又提起之前她忽略的一件事情:“你是怎么在第一次见面,就发现那是预言神的?”
安德烈:“我认出祂了。”
他直白道:“我家人为我建造了一条神祠长廊,存有三百多位神明全部的画像、影像。那条长廊连接了我的待客厅和资料室,我总经过,自然熟悉。”
执微:……这是什么大少爷从三百平床上醒来开车去洗手间的变种剧情?!
她想吐槽,又忍住了,只是幽幽说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你认出祂,便没有认出她。”执微这么说。
地肤现在有点儿依靠了,可赫克托不好糊弄。
关键是,执微自己良心也过不去。想想看吧,赫克托给她明目张胆偷资料,她现在只想糊弄赫克托,甚至恨不得赫克托立马离开。
执微琢磨了一会儿,拧着身子,坐在副驾驶上盯着安德烈:“要不我们两个跟着去吧?”
“我想想,找个借口,怎么才能让一切很自然地发生……”
安德烈不想去。
他是真不想去,指尖在悬浮艇的操作面板上搓来搓去,表情皱巴巴的,看着就很为难。
执微故意轻哼了两声:“好啦,我知道你不想去。我自己去,好吗?辛苦你帮我接送一下?”
执微分明都没有在哄安德烈,安德烈却被哄到了。
他本来不愿意去,现在不仅愿意去了,还给执微出主意。
安德烈:“你可以说地肤是你竞选团队里的顾问,主官,这样你就可以插手了。”
提起顾问这个名头,他一点都不介意,相反,他微仰着下巴,看起来有些得意。
他不屑地对着顾问这个名头指指点点:“顾问是很水又不限量的岗位,我以前去应聘,几乎每个竞选团队都叫我做顾问。”
安德烈怂恿她:“叫别人去做顾问吧!现在,顾问这种傻乎乎的职位,我才不会做呢。”
说到这里,他好像发现他的幸灾乐祸被执微察觉了,又急忙找补了一下,甜甜蜜蜜地说:“因为我现在有主官了喔!我是有主官的副官了!”
执微满脑子都是“我再也不是没有猫的野人了”的声音。
她急忙挥散脑海里杂七杂八的回音,想了想,觉得倒是个说得通的理由。
那就相当于是给地肤套上了一层保护壳,同时,地肤也和她再也无法分割关系。
执微只是不确定,她真的要再负担起一个人的命运吗?
她终究有些胆怯,胆怯于活生生的人,在她的身份下可以生,可以死,可以生不如死——被逮去疗养院。
这是一种从天而降的权力,因为她扯了几句互联网黑话,下意识爱豆营业就攥在了手里。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执微真的要翻白眼了,她什么时候能回到正常的生活里?!
安德烈却在琢磨。
他动着他那不怎么好使的漂亮脑壳,感受着锈迹斑斑发出的滋啦声。
他问执微:“所以,赫克托手里的那颗圣光,感应到的神,就是一瞬间的地肤?”
耶咦?他把执微的那套说辞当真了。
执微:“当然不是。我只是为了叫她冷静下来随便说的。”
安德烈:“就是,就是!根本不可能。”他咬牙切齿地说话,好像他之前就没信似的。
“那沙洲到底有没有神,我不明白了,我想不通。”安德烈被圣光搞迷糊了,“无非就是两个答案,要么就是有,要么就是没有。”
安德烈看起来要崩溃了,他挠着他的头发,一头金发乱得不像话。
“地肤那边的预言神是装出来的,赫克托那边却可以探测显示出来了神。那,那到底有还是没有。”
执微突然明白了赫克托的暗示。赫克托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
——沙洲没有神明庇护,但不是没有神明。
沙洲有庇护人类的神吗?没有。
但沙洲有神。只是神不庇护人类。
执微呢喃自语:“那就说明……真的有神在沙洲。”
执微轻轻摇了摇头:“不对。安德烈,你看,对神明的不忠,形成污染,污染扩张为污染区,对吧?”
安德烈点头。
“但沙洲仅剩的人类,我们也看到了,他们已经忠心虔诚到了连统领都可以抛却的地步。”
执微:“所以沙洲的不忠,是怎么形成了这么大一片污染区?”
安德烈猜测了起来,他说:“因为沙洲之前背叛神明?因为现在的人类愚忠到了伪神身上去?所以真正的神明发怒,导致污染一直在扩张?”
执微也没想明白。
但现在倒不是仔细思索推演这些事情的时候,执微和安德烈回到了纪蓝号。
都没有等到第二天,晚上才吃过晚饭,鹑火设置的检测装置,就显示赫克托他们的舰艇动了。
神殿即将出发。
执微和安德烈换了悬浮艇,抄近路来到了一处隐秘的地下城入口。
下了悬浮艇,执微俯身瞧了瞧入口处的门板,洞口敞开,她和安德烈钻了进去。
安德烈使劲往里蹦,他觉得洞口小,生怕卡住他的肩膀。
地肤已经等在入口处了。
此时她神色如常,瞧着有底气多了。看见执微过来,地肤向她低头行礼,凑到执微身边,轻声道:“不会有人提起‘预言神’这个名字。”
执微阖上眼睛,点点头。
这就足够了。双方信息不透明,打着信息差,就可以玩一场狼人杀。
沙洲的人和神殿的人,双方都说有神,沙洲不会知道神殿的恒亮圣光,神殿不会知道沙洲的伪预言神。
这就延缓了地肤的绝境降临。
也正如执微所想,赫克托一行人本来是要潜入调查的。但沙洲不像是斯蒂亚德提摩西,不像是正常的选区,起码有主星、卫星、城市、学校,有足够的流动人口可以潜入调研。
沙洲是贫瘠又闭塞的,赫克托没法照着以往的工作经验来。
于是,赫克托一行人,公开到访,实地调查,执微远远看见他们向着她的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赫克托看见地下城也很震撼。
他没想到沙洲居然还有这么多人,能做成这样的事。
地肤一直悬着心。她担忧赫克托会问责她,问责沙洲过往的牺牲或者现在的地下苟且。
毕竟沙洲是神殿的选区,可沙洲的生活和繁华的地方,起码差着几个世代。
但,赫克托根本不在乎。
他目光扫过摇摇欲坠的支撑墙,略过人们干瘪的脸颊,忽视人们灼热的目光与虔诚的祝祷呢喃。
执微知道,他在查星辰混乱者的事情,他打探、寻觅、判断,他目光冷淡,走过人群,就只是走过。
地肤站在执微身边,几乎要靠着墙壁,才能不双腿发软地坐落下去。
她不是紧张,也不是害怕,她只是应该高兴,但她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这里是地下城,避开了地表的风沙,可地肤还是感知到了冷意。
她只觉得悲凉。
她终于醒悟,她做的一切,神殿不在乎。沙洲的一切,在神殿眼里,都是没有意义的。
执微横了安德烈一眼,示意他把地肤拽起来。
她柔和了目光,露出营业的笑容,向前两步,走近人群,也步入了赫克托的视线。
赫克托看见她的第一眼,立刻快走两步迎了上来。
他觑了下她的神色,才道出她的姓名:“又见面了,执微竞选人。”
执微的附近,围着许多人。她亲身体会,原来许多人一同吸气,可以发出一种很尖锐的爆鸣。
而后人们窸窸窣窣的议论和压低声音的惊诧尖叫,也陆续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执微充耳不闻,只专注地望着赫克托,勾起弧度更明显几分的笑意,道:“好巧。那,我可以邀请你参加我的集会吗?赫克托?”
“集会?在这里?”赫克托惊疑地到处打量着。
他看不到演讲台,也没找到工作人员,各种布置陈设都没有,这里只有简陋到破败的环境。
赫克托不禁困惑:“可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是的。就在这里。”执微温柔地应答了他的疑惑,说出的话也掷地有声。
“这里有沙洲的选民。”她的目光并非在人群中一扫而过,而是一顿一顿地去看清每个人的脸,用目光向每个人示意问好。
而后,她又重新望向赫克托:“怎么能算什么都没有呢?”
“如果你同意参加,这里也即将有你。”
执微亲切地说。
第40章 沙洲(十二) 沙洲沦陷,神殿逃离。……
赫克托琥珀色的眼睛, 几乎要流淌出蜂蜜来。
他要怎么去拒绝执微的邀请呢?他根本无法拒绝。
赫克托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口,他做梦都梦不到执微这样邀请他。
只是一个眼神,几句话, 对他来说, 就是那么的不同。好似他也参与进了她的大事业里, 他也沾染上了几缕她的风骨,跟着一起高尚伟大。
人类兴奋到了极点,脑海会陡然生出一种不可置信的感觉。
赫克托现在就是这样。
“……我可以吗?”赫克托语调低沉,尾音近乎是带着几丝惊慌,和一点不被人察觉的怯懦及卑微。
谁在执微这样真挚的邀请里,都被退缩半步,人类如同摇着尾巴的小狗,用湿漉漉的眼神祈求他的神明。
——是真的吗?他要确认再确认。
执微故作讶异:“当然可以。怎么会不可以呢?”
她真诚地说:“你一定不知道你对我多么重要。”
这话是真的。赫克托真的对她很重要,赫克托在沙洲待得越久, 就越逼近沙洲的真相, 牢牢捏着地肤和沙洲的命。
还有, 他在找的星辰混乱者就是执微本人。
赫克托还不重要吗?赫克托重要死了!
可话分怎么说,她这样真挚地说,谁知道她心底正在疯狂赶客?
赫克托是敏锐又理智的,可他还是在执微这样的认可下, 有些脑子发晕。
他立马就答应了下来。他叫下属去调查, 而自己则留在了执微身边。
要办集会,说复杂真的可以很复杂。前期准备可以无限精细,将时间无限拉长, 弄出个惊天动地的集会来。
说简单,也可以很简单。安德烈将几个木箱搭建出一个阶梯高台,执微扶着他的手臂, 步步稳健地站上去。
她的发顶,几乎要碰到簌簌落土的天花板。
执微都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她就踩着嘎吱作响,摇摇晃晃的木箱,站在了众人目光的焦点处,成了在场人群里登临高位俯视周遭的人。
执微根本没有演讲稿,也没有寻常竞选人都有的纲领诗。
谁都不知道她并不清楚自己下一句话要说什么,谁都认为她早已准备完全,站在高处就是为了照耀台下的众人。
安德烈扶着她登上木箱后,他就站在一侧的人群里,听着人们因为过于激动而根本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是执微,是‘那个’执微,我听过她的演讲……”
“她是,她是要竞选唯一神的那个!我在星网上看见过她的纲领!”
“她看我了,她是在看我吗?真的……她在看我!”
沙洲现有的人类,甚至从未在现实生活中遇见竞选人。
他们对于竞选人的理解,只有祖辈口中类似于传奇故事一样流传下来的形容。
竞选人是未来的神明,是人类意志的集合,是……是什么?还要是什么呢?他们也想不出了。
他们看着执微绸缎般的黑发,柔和的眉眼,他们瞧见执微和大家目光相接后,自然地点头致意。
“我是执微。”
“我是本届竞选神明中,来自锈齿轮的竞选人。”
她的神情毫不高高在上,她的姿态自如亲和又体贴。
她明明有着竞选人的身份,却和大家处在同一空间,说话的声音清澈悦耳,像一捧浇在心尖的冷泉。
她像你的家人,像姐姐姑姑这样的庇护者,可靠而值得信任依赖,又像妹妹女儿那样的小孩子,身上有着初生的希望和源源不断的能量。
执微迎着人们殷切的目光,她嘴巴在说话,脑子都不用动;哩!把现场想成公司会议室,她的嘴巴自己就会说话了。
脑子甚至很轻松地垂眸打量众人。
执微看见人们渴望的眼神,渴望救赎,期盼明日好过今日。
她看着看着,大概明白了地肤的选择。生生造出一缕希望,也好过在腐朽中沉寂。
人们本就崇拜她竞选人的身份,她又这样耐心地和他们说话,人们比起崇拜她,更是喜欢她。
在执微说到后面的时候,他们不由自主地,缓缓移动到执微身边。
人们排成了队伍,很有秩序地开始一个一个上前,不需要任何人在这里组织什么。
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从贴近心脏的位置,取出烘在怀里的麦粒。那麦粒还带着人类胸口的余温。
人们交叠双手,将麦粒放在手心,深深弯腰,将双手举过头顶,将麦粒递到了执微眼前。
一个又一个人走过来,做出这样的动作,请执微收下他们手中的麦粒。
地肤轻轻解释道:“这是沙洲传承下来的一种礼仪。”
“在沙洲,食物是最重要的,人们会在心口放一颗麦粒,希望它在心脏生根发芽。心跳一声,麦粒就跟着跳一下。”
地肤的声音就回响在执微的耳边,顺着她的耳朵,钻到了她的心里。
她听见地肤说。
“这颗麦粒,便是心跳、便是心脏、便是沙洲人的生命。”
而人们将麦粒献给执微。这其中的含义,就是愿意为执微献出生命。
执微只是愣神了一下,安德烈已经反应了过来。
他快速地从兜里掏出来一个水晶瓶子,戴上手套,替执微攒起这些麦粒。
执微犹豫了一瞬,她在这样庄严的场合,有些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她就单手捂着自己的心口,和每一位上前的人,颔首致谢。
好似,那麦粒离开他们的心口,入了她的心脏一样。
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人越来越多,直到安德烈的水晶瓶子几乎装满,麦粒挤到了长颈瓶口,他还在那里笨手笨脚地按着塞子往里怼。
执微的心绪很复杂。
她做了什么吗?她自认为她也没有做什么,可人们回馈给她的,已经是她几乎无法承受,也是人们能给出的极好的东西。
执微在拥挤的地下城里,越过人群,看见一旁赫克托眼底的神色。
她心底咯噔一声。
赫克托的神情很微妙。执微能看出,他在为她骄傲,与有荣焉,可更多的是一种淡漠。
他为执微得到的待遇而满意,却又从未把沙洲的各种举措与困境放在心上。
还没等执微仔细去辨认他的神情,台下的意外,陡然降临。
那是一个颧骨位置长着些雀斑的男孩子,他棕色的头发蓬松着,像是没有剃毛的绵羊。
他年纪不大,正在那里排队,唇边还带着傻乎乎的笑。他一边低声念着祈祷词,一边排队等着靠近执微,为她献出自己的麦粒。
可时间越久,他的面色越苍白。他的神情开始恍惚起来,叫偶尔与人群中的他对视的执微,都发现了异常。
执微伸手,对他招了招手,示意道:“你……”
她只来得及说了一个字,一切变故就发生在顷刻之间。
男孩突然紧闭着双眼似乎要倒下,他周围的人上去想扶着他,可他的身体一下子模糊掉了与现实的边界线,人们在恍惚里去看他,发现他身体周围是黑雾,黑雾弥漫开来,顺着他的身体向外扩散。
是污染,他的身体里冲出一团污染,人们立刻四散惊叫着退开。
“他堕落了!他堕落成污染者了!!”人们喊着。
执微第一次见到污染者。
比起贪狼和鹑火那样毫无异常的污染种,污染者像是源头,只在一 个呼吸的时间里,就被污染席卷,在身体里长出了污染。
在一片喧闹里,赫克托提高音量,他掏出武器,同时命令他的属下:“射击!”
地肤发出凄厉的惨叫:“不!不可能!他不会堕落的,他叫莫桑,他是最虔诚的信徒,他才十五岁!!”
可地肤的叫声,根本比不上赫克托的子弹快。
赫克托的子弹率先击中了莫桑的心脏,而后几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躯干和四肢。
这个叫莫桑的少年,甚至没有发出一声惨叫,他呆呆愣愣地低头看看自己浑身溢出来的鲜血,和愈加凝实的污染。
他张了张嘴,不解又困惑极了。
这里有许多人,有身边他日夜相处的同伴,有他的统领地肤,有刚刚才击中伤害了他的赫克托。
可他谁也没看,他只是望着执微。
“……快跑。”他对执微说,口中吐出血沫。
执微没有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她看着他的口型,读出了他想说的这两个字。
她亲眼看着那干瘦的少年在她面前倒下去,像一棵丰收后被舍弃的稻草人。
赫克托走到她的身边,审视地打量了一圈地肤,没有理会她的痛苦。
他向执微汇报:“可惜,他不会死。毕竟死亡最容易的。”
赫克托的说辞,是星际公认的道理。
“如果他死在此刻,那他生命的终点就是对神明的不忠,这怎么配得上神明赐予他生命?”
“他会被收容,带去疗养院,在余下的生命漫长的虚无里牢记最开始向神明许下的誓言。”
赫克托双手合十,抵住下巴,他在人群尖叫声里,低声呢喃:“愿荒芜湮没掉你不忠的心,隔绝你与世俗的牵扯,持有公义、守有敬虔……”
他在祷告,或者说,为莫桑“净化”?他在替莫桑忏悔他的不忠?
但显然,赫克托的祷告没有用。
莫桑倒下了,他干瘦的身体横在灰尘上。
可污染没有随着他的倒下而消失,而是钻出他的身体,悬在半空。
那一团有着黏稠爪牙的东西,不断地上升,顶到了地下城的最上面梁柱边,而后抖动着,震颤着,像是外面有什么东西在呼唤它。
执微暗道一声不好。
可已经拦不住它了,簌簌落土的顶棚开始坍陷。污染冲破了地表,地下城也破了一个洞。
人们透过那洞口,看见夜色洒进地下城,看见污染团升空,勾着远处的污染区,再次开始扩张。
地肤的脑子已经不转了,她的一切都是本能反应,她吼叫着,脖颈处的血管尽数鼓起:“167号地下城作废!167号地下城作废!”
“所有人,登陆舰群,开始逃离!!重复,所有人,登陆舰群,开始——逃离——”
地肤冲去莫桑倒下的位置,她不耐烦地挥开人群,揪住莫桑的衣领,一把将他掀翻在她的背上。
到处乱作一团,人们在污染的影响下,不断地出现精神混乱和窒息的情况。
显然这里没法再停留下去了。
赫克托颇为遗憾地叫回他的下属,他们也将乘舰离开。
但他还有一点时间,于是他邀请执微:“要去奥维隆喝杯酒吗?奥维隆虽然是星盗区,那里的酒算是宇宙边缘地带里很正宗的了。”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还是那样恭敬,神情里带着敏锐的讨喜。
之前,执微喜欢他这种神态,喜欢他并不惹人厌烦的讨好。可现在,执微怀疑自己的耳朵,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看见赫克托的神情一如往昔,她听见赫克托说的话,他说,去喝酒。
执微只觉得她太阳穴位置的青筋跳得发痛,她歪着头,惊异地打量着赫克托:“你在说什么啊……赫克托。”
她不可置信地重复道:“你是神殿的人,神殿的子民在逃命。”
赫克托完全没理解执微的意思。
他讷讷道:“什么?我,我不明白。您是来做宣讲的,现在,集会已经结束了。”
他话里潜在的意思就是,集会已经结束了,您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您还不走,是为了什么?集会已经结束了,您为什么不答应我的邀请,和我去喝酒呢?
赫克托不理解,他还在猜测:“您在担忧那个男孩得不到收容吗?别在意,等到污染散去,神殿的收容队会来接他。”
他甚至不说执微是在担忧莫桑的生死,担忧莫桑的伤势,他说执微在担忧莫桑会不会得到收容。
“您要确认沙洲的票权归属?”赫克托又猜测道,“我之前帮您看了,最近一届来沙洲的竞选人,都是二百多年前了。所以,沙洲除了您不会投别人,您还在迟疑什么?”
执微想,她在迟疑什么?
迟疑沙洲的人类即将陷入污染区,被污染侵蚀吞没,开始意识混乱,呼吸暂停,来不及堕落做污染者,就互相沉溺于污染里,在精神错乱中彼此伤害,以至于殒命。
这还不够她迟疑的吗?
她没有动。
神殿的星舰已经抵达地表,神殿的人迅速撤离。
“污染是不忠者的咎由自取。”赫克托留下的最后发言,说,“您也快离开吧,执微竞选人。”
地下城坍塌,人们爬出地底,抬头望向星空,等待登陆舰群。
神殿的纯白舰艇,就在此刻照常起飞,好似现在是个天晴云明的好天气,好似耳畔人类的哭嚎尖叫不存在。
可执微看清了天象,此时是夜幕吞噬了光亮,黑暗笼罩沙洲。
安德烈抱着水晶瓶子,灰头土脸地跟着执微屁股后头,钻出地表。他抱着的水晶瓶里,是一大捧麦粒摇摇晃晃。
他盯着远处如滔天巨浪般冲过来的污染区,打了个冷颤:“我们来不及返回纪蓝号了,主官。”
执微的指尖被她深深掐入自己的掌心,在痛苦中,她的思维格外清晰。
“联系贪狼和鹑火,叫他们及时躲避,注意安全。”她对安德烈说。
执微通过光脑,召来了他们驾驶来的悬浮艇。
这悬浮艇,还是安德烈的私车。她登上驾驶位,想,之前是私车公用,现在私车要爆改航母。
执微叫安德烈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她低头操作:“我来开,安德烈,做好准备,我们去做领航舰。”
安德烈一听,脑子嗡的一声:“啊?啊?!可,可这只是个小艇,这只能坐四个人,这连舰都算不上!”
悬浮艇怎么做领航舰?
小狗可以给大象指挥交通吗?麦饼也是圆的,麦饼可以做恒星吗?悬浮艇可以做领航舰吗?这简直、这简直太疯狂了!
是很疯狂,执微想,但不会有比她更适合领航的人了。
沙洲沦陷,神殿逃离。她的能力,注定她不可旁观。
她瞥了一眼安德烈怀里的麦粒,感知了下腰间硌着她的小瓶子。
执微知道,她能够做些什么,她也必须做些什么。
于是,她去做。
执微重重按下启航键,握住手控摇杆,直接将悬浮艇掀翻成九十度角。
在这样危急的关头,她还抽空哄了安德烈一嘴:“回头给你买一辆新车车!”
安德烈疑惑地问:“哪里有车?啊?!啊↗→↘↗→!!”
他再也没办法问了,他的问题全被自己替换成了扭成十八弯音调的大叫。
执微才掌握开悬浮艇不到半个月,但新手上路,勇猛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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