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蓬莱(五) 发工资咯!发工资!……
执微试探着问祁入渊:“那, 这篇文章,你这里还有原文吗?”
接着,她试着将称呼祁入渊的“教授”称呼, 潜移默化前偷偷转换成了更亲密的“老师”。
“老师, 我一直没找到相关的原文。”她用那种带着几分湿漉漉的莹润眼睛盯着祁入渊。
她那垂顺而带着光泽的长发, 随意地盘成一个团,用一支翠玉发簪草草固定,鬓角搭着几缕细碎的发丝。配着清透的目光,看起来格外亲切好学。
执微还挺擅长这个的,用称呼拉近关系,换作以前,她第一次见面就可以管粉丝叫宝宝叫亲爱的了。
现在叫一声老师,更是简单多了。压着一点眼神,微微抬起目光去看祁入渊, 使得祁入渊眼中的自己有些彷徨亟待被满足的求知欲, 这招也很好用。
执微之前也总用。
“宝宝下周会来看我演出吗?”“亲爱的谢谢你一直支持我, 要一起多拍几张拍立得吗?”“宝宝你太好了你还帮我录了直拍剪了视频!”
时间和空间可以变化,但不变的是执微现在也在用这套。
“老师,你要是有相关的原文,可以给我看看吗?”她故意眼巴巴地说。
祁入渊被她打动了。但凡执微要的是别的东西, 她立马就交付出去了。
但这篇《驳斥进化神纲领论》, 祁入渊还真没有原文给她。
“关于这个,现在已经没有留存了。”祁入渊遗憾地说。
“当时那位进化神选神成功后,应该是立刻就和组织一起封杀了这篇论文。”她说。
祁入渊和祂竞选的时间错开了, 不然祁入渊或许真的会留存。
但可惜,祁入渊步入维诺瓦工作的时候,祂的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了。
一切就像是水消失在水里, 一点儿踪迹都没有留下。
祁入渊:“你也知道,时间腐蚀纸张,星网的数据信息又可人为控制,让一篇文章消失在历史的长河和无数碎片化的信息流中,实在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
执微也颇觉得遗憾。
之前鹑火解读出来了题目之后,鹑火就在星网上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但检索到的全部都是废弃信息。
如果星网检索不到,祁入渊这种维诺瓦中层和学者也没有留存,甚至当时祂和组织就试图剿灭信息的话。
“那这一定是一篇很重要的资料。”执微喃喃开口。
祁入渊点点头,肯定了她的想法。
她目光多在执微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纸张经过特殊技术留存,或者数据一旦加密,倒是可以被保留下来……”她猜测道,“你是得到了纸质资料,还是加密数据?”
执微开口试探祁入渊的时候,就知道她大抵是要猜到的。
她倒也没想遮掩。毕竟,鹑火研究了一阵子了,还是没有头绪。
执微想,她也不能给鹑火太大的压力,鹑火就算再怎么天才,那到底是肄业的学生,算是系统化培训出身没念完书的技术流。她这两天看着鹑火眼下的青黑越来越重了,真怕本就有些病秧子体质,好不容易好转一些的鹑火,又一头栽倒下去。
仔细思索之后,执微想到了一个人。
——灵魄。
灵魄几乎是一直跟在祁入渊身后,充当着助手的角色。但执微从没有忽视过她,也没有见她安静,就将她视为祁入渊的影子,不留心她的能力。
相反,执微直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灵魄的能力。
之前在和祁入渊研究选区情况的时候,灵魄做过一些数据分析,她记起灵魄做的信息统计表都是极其精美利落的。以各选区财政情况、税收数据、选民收入和选民对竞选人的支持情况为基础,分析出执微能从各个选区得到的献金支持、星网排名提升支持和票仓转化支持等数据。
当时那统计表格一亮出来,执微就知道,灵魄对于信息的敏感度绝对是很强的。很难搞的数据,她也可以搞到,说明她在星网上对于信息流的破译攻克能力,也很强。
执微想从祁入渊手里借到灵魄,于是面对祁入渊的询问,自然点了点头。
“是的,有一份加密资料。”她没说怎么来的,也没说她研究到哪里了,只是提起这件事情。
果然,祁入渊的目光停顿了一下。
“我这里有一个帮手,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想用。”祁入渊看向了一旁的灵魄。
灵魄对目光很敏锐,她本来站着离祁入渊和执微有一定的距离,执微和祁入渊是靠着窗棂坐下的,灵魄和她俩隔着一个船舱站着。
她感知到祁入渊望向她之后,缓缓走了过来。
祁入渊将事情和她又重复了一下。
“我可以帮忙解读。”灵魄立刻做出反应。
那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在她说完了这句话后,慢半拍的纠结似乎才染上了她的心扉。
灵魄肤色很白,不同于安德烈那种冰原美人的冷白,是一种没有毛孔的,极其细腻的瓷白。
她站在执微身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
“您会信任我吗?执微竞选人。”灵魄说话的速度很缓慢,近乎于一字一顿。
执微坐直了身体,脊背向前探了一点,将自己的重心向前移,靠近了面前的灵魄。
她还挺真心地说:“无论是从祁老师的角度,还是从你个人的角度,或者出于我的本心,我都可以信任你吗?灵魄?”
“如果你问的是上述问题的答案,我的回答是,当然。”
执微和灵魄其实并不 太熟悉,灵魄一直像跟着祁入渊的一道幽魂。
她有时会对上灵魄茫然而略显空洞的眼睛,看见她眼底深处蕴含着的压抑。
灵魄大抵也受过一些苦,平日里干练利落,但安静下来的时候,低垂的目光里会显得有些霜打小白菜的模样。
而这种小白菜,面对执微试图薅一把的动作,不会像安德烈那样得意地恨不得满世界炫耀“哈哈哈叫你们连顾问都不给我”“我现在是副官了”“我要拼命对我的主官好”!!
这种小白菜没有那么激昂的情绪,不会认为执微慧眼识人,而会陷入迟疑。
怀疑自己配不配。
灵魄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的时候,执微都能感知到她的茫然无措。
“可我并没有,在神力的约束下与您制定什么契约,也没有在誓言之神的见证下,许下允诺,更没有植入什么违逆您的意思,就会立刻爆炸粉碎颅骨的芯片……”
执微越听下去,瞳孔越紧缩起来。
“停,停停。等等,这话题跑偏了吧!”她提高音量,叫唤起来。
执微:“我是什么恶霸吗?哪有请别人帮我做事,还提前搞这么多主仆契约的?”
什么神力契约,什么誓言允诺,什么植入颅骨的芯片,执微听着头都大了。
“她比较内向。”祁入渊靠在一边的椅背上,看着她俩说话,也将执微的无语尽收在眼底,轻轻笑起来。
“但一旦她对人效忠,她会很努力地提供任何帮助。”祁入渊向她保证。
听起来和鹑火、贪狼差不多。执微想。
果然,过得苦的小孩差不多,活得滋润的贵族各有各的滋润。
执微感慨着。
但,哪怕执微知道了这许多可以约束灵魄,使得灵魄永久为她保有秘密的办法,执微也没试着去做。
她与旁人不同。最根本的不同就是,她对于这个世界的秘密,没有特别强的畏惧感和尊崇。
执微最大的秘密,是她的来历,与她操纵污染的能力。
撇去这两个关于她生死存亡的底牌秘辛,其余她探索的世界神明秘密,更像是一场解密冒险。
靠她的一腔勇气,得以不断向前。
执微想知道那位叫欧文的神明,怎么沦落到沙洲的枯树皮模样,也想知道布莱恩以余晖般的生命为代价,拿回的信息里写着什么东西。
她勇于去追寻真相,试图撕开这世界的面纱,但又不焦急,不被影响,坚定着本心和道路。
执微一直有着一种游离感。
她不同于这里的人,对于一点秘密都看得极其重要,做什么事情之前犹疑彼此的立场身份。
正是这种游离感,叫她显得天真赤诚,从而格外迷人。
灵魄没有得到约束和剥削,就得到了工作。她看起来还怪迷茫的,四处看了看,目光没有对焦点。
然后,她震撼地发现,她不仅得到了信任,执微甚至想付她钱。
执微很认真地想从祁入渊这里借人,于是她一本正经地试图走借调的手续。
“你这个算是外聘还是外勤吧?我要额外付你一份工资的。”执微说。
灵魄大受震撼。
她目光放空了一下,才重新回神,急忙说:“我已经有了工作了,怎么还能拿工资呢?”
“……啊?”执微后知后觉地倒吸了一口气。
这是什么极品社畜的震撼发言?这是要攻略世界上所有的无良领导吗?
也是这个话题,叫她反应过来了。
……她没有给她的下属任何工资。
之前事情连轴转,她的下属入职又都很匆忙。
执微的副官,安德烈,他坚持认为他的钱和人都是执微的。另外那对兄妹,执微包了他们的吃住和用品报销,他俩就活得很舒展了。
并没有人试图从执微手里拿薪水。
她提起过几次想给,安德烈都用那种“救命啊什么绝世好主官呜呜呜你人真好但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的眼神,硬生生把她逼了回来。
执微深吸了一口气。
好,这是个机会。是时候理一理她的钱了。
她可是记得,一旦她资金破产,竞选也就顺理成章无望了的事情。
祁入渊离开后,灵魄留了下来。
执微将灵魄带去了鹑火的工作室,她从鹑火那里拿到了一些初步破译的任务碎片,开始了忙碌。
执微趁着灵魄在忙的时间,把她的三个下属叫过来,开了个小会。
贪狼站着,倚靠在一边的船舱墙壁上,把玩着一条鹑火新做的攻防一体偷袭防护兼备的测试版腕带。
他低头擦着,间或抬头,仔细地听着执微说话。
安德烈坐在执微身边,鹑火坐在对面,执微盯着安德烈看了一下,从他这里开始下手。
“查一下我们现在有多少献金,安德烈。”执微说。
她看着安德烈开始埋头操作统计,抬眼扫过她来路清奇的三个下属,叹了一口气,真切地说:“我想过了,我必须给你们发工资。”
安德烈像是被什么糕饼噎住了,发出了一声惊慌的嗝声。
鹑火瞪大眼睛盯着她,贪凉擦拭新武器的动作都停下来了。
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执微,眼神里都是不可置信。
好像执微说的不是给他们仨人这份007工时24小时stay by随时开始干活不定时加班没有五险一金六险二金还随时有生命威胁的坏工作发工资,而是要通知解约借由不给n+1直接把人开除掉一样。
执微忍无可忍:“喂,都在想什么?发工资耶!”
“之前欠你们两个月的,也都补上,还要加班费,保险……”星际时代了,有保险吗?
执微是真的想发工资出去,降低一下她的献金储备。
给下属发工资,下属高兴,钱也不浪费,岂不是花得恰到好处?
谁承想,下属并不怎么高兴。
安德烈拧着眉毛,困惑地说:“为竞选人工作,是没有自己的财产的,怎么能从竞选人手里领钱呢?”
执微听这话听过很多次了!
现在,她不想听了!她要发钱,安德烈也拦不住她!
按星际的逻辑来说,安德烈是副官,副官不可以驳斥主官的意见!
按她老家的逻辑来说,她是迷途知返、知错就改、试图弥补的良心企业家,她要拯救劳动用工的不合理化情况!
执微挥挥手,打断了安德烈,故意哼了一声:“不许再说这样的话。我要发工资。”
鹑火和贪狼对视了一下。
“事实上,我每次使用纪蓝号上的物资材料,安德烈都为我报销。”鹑火说。她暗示她也不需要工资。
贪狼抬起手,示意他要发言。
“我每次采买,安德烈也会给我钱。”
兄妹两个实话实说。他俩从小苦日子过多了,跟着执微之前,两个人恨不得吃一人份的饭。
他俩是真不了解“个人财产”是什么意思。
要工资做什么呢?什么事情,什么需求,什么想要的,主官会不为他们解决呢?
“没听说过竞选团队里还有工资。”
“对,一般都是有利益分成。”
“安德烈给我的采买资金,每次都花不完,他都让我自己留下了。这个就是利益分成吗?”
安德烈没听过这么没出息的话。
他额侧鼓起了青筋:“……利益分成是说,外界财团和贵族为了主官而接洽你们,塞给你们的钱。”
兄妹两个点点头。
“有人接洽你吗?哥?”
“没有,我出门警戒,光脑消息从来不回。”
“也没有人联系我。”
安德烈咂摸了一下:“我语气很礼貌地说,就是,你们是污染种,所以……”
“所以,财团和贵族还没迈过心理上的那个坎儿。”他总结道。
执微想,喔,就是觉得兄妹俩是污染种了,不需要再被金钱腐蚀污染了呗。
“那有人找你吗?”执微问安德烈。
安德烈得意地昂了下脑壳。
“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每一秒,光脑都有消息。”他说完,立刻接着道,“但那点东西就想送给我?一看也是没见过什么好东西!”
执微慢悠悠地想。
是了,他是大少爷嘛。普通财团贵族试图勾搭安德烈,安德烈反而会觉得,嚯,什么垃圾往我这里送?!
“我才不收呢。”安德烈调取了执微的资金数据,嘴巴里嘟嘟囔囔的,“主官清白、高洁!难道我就是见钱眼开的势利鬼?”
“出来了!”他调出数据,递给执微看。
执微低头看着她的财产,沉默地一瞬。
半晌,她才艰难地开始数里面的零。
一、二、三……呼,还好,两千多万。
妈呀,两千多万!执微一时间不知道她是应该吐槽,还是应该感谢。
好在,好在比不得她出道的时候,半天筹款六百万的壮举。
安德烈说:“纪蓝号比较吃钱,耗能多。外加平日里资源补充、日常采买、集会用度……还剩这些。”
他怕执微觉得少,就补充着说道:“献金就是这些,还有额外的财产。”
执微点点头:“啊,你是说,纪蓝号对吧?固定资产?”
“不是,是沙洲定期上缴的粮食,我们没有收,还在沙洲囤着。还有奥维隆缴纳的第一笔税款。”
执微:……等会儿?她的耳朵怎么了?
她听到了什么玩意儿?
沙洲交粮食,她知道,她没有要。但奥维隆缴哪门子的税?
“什么款?税款?”执微重复道。
安德烈立马改口:“啊我说错了。”神明收税,说税款,显然有失妥当。
“是献金。”他更正道。
她现在是在和你抠字眼吗?啊!?
“什么钱?”执微问。
安德烈坚定地说:“奥维隆现在是漂泊星球,相当于载着资源任意移动,很适合做生意。之前主官你在集会上埋下的那颗种子,已经发芽了。”
执微重重地呼吸了一下。
像是发出了一声无言的啜泣。
“……什么种子。”她绝望地重复着问道。
“就是你劝一位领队做生意呀,主官。”安德烈以为执微在考他,急忙说道,“她改良了奥维隆的体系,将生意做大了,之前做成了好几笔,找到我,希望我按着税款比例为主官提供献金。”
执微:“你收了?”
“我当然没有。”安德烈说,“我跟着主官也两个多月了,多多少少学了一些,我明白看事情不能只看眼前的道理。”
执微浅浅地松了一口气:“没收就行。”
“我拒绝了好几次,迫使她提高了税款比例,才收的。”
安德烈笑眯眯地挺起胸脯,邀功似的说道:“这笔钱,也马上到账。”
松早了!气松早了!现在卡在喉咙口要窒息了!
执微轻柔地开口,夸赞道:“……安德烈,我的好副官。”
安德烈骄傲地摇摇头,恨不得把自己的脑壳顶到执微的手里,叫执微去摸。
贪狼走到鹑火身边,坐下,低头,继续擦腕带。
执微平复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下来了。
她点点头,脸上的微笑根本落不下去。
她可高兴了,一直微笑着:“发工资,今天就发。按献金现有比例发工资。”
“安德烈,你是副官,你多一点,你百分之十。鹑火和贪狼少一点,百分之七。就这样,安德烈,转钱。”
“来,我盯着转。”她看着安德烈,一把揪住了安德烈的手腕。
安德烈被逮住了,没办法,不情不愿地转了钱。
他转完钱了,执微扭身就走了。
说是去找灵魄了。当然,实际上是气得去湖面上散心了。
安德烈给兄妹两个发了钱,看着自己富裕的账户,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用一种求知的口吻,问:“你们要钱做什么呢?鹑火?鹑火的哥?”
“不知道。”鹑火茫然了一会儿。
她思考了半晌,一直低着头。直到,久违的记忆浮现在脑海里,她突然开口:“妈妈爸爸堕落为污染者之前,我们有一间小房子。白色栅栏,花园里长着野草野花。”
“在那个选区,那个我们和妈妈爸爸一起生活过的选区,买一间我们记忆里的房子吧。”
灵魄的工作效率很快,快到鹑火开始怀疑自己。
难道这就是肄业学生和成熟组织话事人副手的能力差别吗?鹑火跟着灵魄一起工作,先别说工作效果了,她真的感觉自己学到了很多。
而工作成果,也战果斐然。
鹑火只给了灵魄一些任务碎片,灵魄就解读破译出了几个关键词。
【菲尔尼约尔】【浮玉山不可再生矿藏】【神明遗骸】
执微拿到了她们的破译结果,几乎呼吸停滞:“……嘶。”
她喃喃道:“难道,人类的进化,是以神明遗骸上残留的力量,而进化的吗?”
神明是人类选举出来的,神明遗骸可供人类进化,人类炼制药剂……执微稍微这么一想,就有些反胃了。
在乱吃什么?!你们在乱吃什么?!!
“不对。”执微忍着恶心,盯着破译出来的字符。
“不可再生资源,如果人类耗用的是竞选的神明遗骸,那就是可再生的。”
竞选神明十年一届,永远有新的神明出现,永远有年老的神明死去。
这可算不上是【浮玉山不可再生矿藏】。
如果是不可再生的,那么,只有……三千多年前那位陨落的,唯一神。
第92章 蓬莱(六) 这一定是给蓬莱的暗示!……
三千多年前, 陨落的那位,唯一神。
那的确是不可再生的。
祂是一切的起点,也是神明的开始。
在祂陨落后, 神格破碎, 人们瓜分祂的神格, 才就任成为神明。
……如果祂陨落的时候,破碎的不止是神格,也破碎了一定的躯体流露在宇宙里。
那么浮玉山的矿产,或许就像一颗晶莹的琥珀,从祂陨落的那一刻开始,被时间蕴藏着,直到人类挖掘发现,加工为药剂。
神格帮助部分人类成为神明,躯体帮助全部人类进化。
执微的目光几乎冷凝成了冰魄, 她微微抬着一点眼睛, 眼神从纤长的眼睫后面清凌凌地空空望着。
鹑火最开始很茫然。直到周围的空气凝滞, 直到执微未竟的话语萦绕在她的耳边,她终于破开迷雾瘴气般地,跟上了执微的思路。
“主官,您是说……”鹑火声音很轻很低, “浮玉山的矿产, 是那位陨落神的……身躯?”
她身体不太好,说话本就有些有些中气不足,底气发虚。说着这些话的时候, 更是只是说话都像是要跑调一样,语气都飘忽了。
执微根据这几个被破译出来的词,联想不出什么更缜密的逻辑。
一切都是脑洞, 于是自然可以随意发散。
执微问道:“如果祂的确真实地活过,那么祂就一定有实物的身体。祂的遗骸,有被记载过埋葬在哪里吗?”
“神殿。”鹑火立刻说。
这在星际时代,是人人知道,人人坚信的事情,和宇宙辽阔一般是人类笃信的常识公理。
“神殿是神明陨落之地。祂是陨落在那个位置后,那里才依托着祂的遗骸建立起神殿。”鹑火回答道。
贪狼在周围做日常警戒,于是鹑火拿着破译出来的几个字符来找执微的时候,执微身边只有安德烈。
安德烈从看见那几个字符开始,一直低头,啃咬着他的指节。好像他是个什么啮齿类动物,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一样。
直到鹑火说起神殿,他才惊慌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哑着嗓子为执微补充信息。
“每一届竞选成功的神明,是在神殿宣誓就职的。”
安德烈:“我小时候问过历代的一些神明,祂们没有只说,但通过默认的态度来看,神明会在神殿见到陨落神的遗骸,并且会在陨落神面前再次复述自己的竞选纲领,并宣誓就职。”
执微在脑海里幻想了一下那个画面。
“我没法想象那个场景。”她艰难地说,“是类似于冰棺吗,还是,什么保鲜技术……”
安德烈的信仰算是几个人里最纯粹的,不像鹑火,是个半吊子,也不像执微,她不信神。安德烈很信的,于是听见执微的这种描述,差点白眼一翻晕过去。
“这都是什么用词……”他低低地控诉了一声。
但他是执微的副官。他听从执微的命令,以执微的话语为导向,达成执微的一切目的。
哪怕在这种惊涛骇浪掀起对那位唯一神不敬地亵渎推测的时候,安德烈也悄声,回应了执微的问题。
“应该是离着很远。”安德烈偷偷说,“站在祂面前宣誓的神明,看不清具体的场景。”
“但,神殿的确是陨落神的埋骨地。”
安德烈坚定地说:“祂不可能葬送在浮玉山。”
执微想,是这个道理,以三千多年前的环境和人们对唯一神信仰的推崇,祂的葬身地一定会被保护起来,成为一种兼具着政治意义和宗教意义的象征。
祂不可能死在浮玉山,即便浮玉山那里真的有祂的遗骸,或许也只是散落的一部分。
如果,解读破译出来的这几个字符,里面的内容是真实有效的。那么执微真的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全篇文章,究竟在写些什么了。
还有另一个词,菲尔尼约尔。
“这个我们初步猜测,可能是《驳斥进化神纲领论》的作者。但也不一定,也可能是当初这篇文章发表的同期时间的有名人物。”鹑火说道,“我也会加紧调查的。”
“全篇内容的破译大概还需要一些时间。”她说。
执微倒也不急着逼着鹑火一直去工作。她隐隐触碰到了一点真相,就觉得脊背发凉。
而且,这些真相,分明都离着她并不遥远。
或者说,只要她想,真相都将与她有关。
执微按了按太阳穴的位置,平复好了心情。
“鹑火。”她再次叫了一下鹑火的名字。
而后,执微拿出了她随身带着的,总不离身的帆布包。她低头翻找了一下,拿出了地肤献给她的,据说是浮玉山最后一瓶基因进化药剂。
精美的黄铜小瓶子,里面的液体在人类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地闪耀着它那水红色的光晕。
执微都没把它放在纪蓝号上。它就和她用来装着污染弹丸的水晶小瓶子一样,总被她随身带着。
此刻拿出来,执微望着它清透的水红色,还有些恍惚。
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的沙洲,面前是地肤捧起的盒子,里面盛放着这支药剂,身边是海啸般的声音。
执微:“取一滴,稀释,你和灵魄一起看一下。”她对鹑火这么说。
浮玉山自从沙洲被污染吞没之后,就不再出现在人类的视野里。正如之前地肤和执微谈起浮玉山的时候,她说的那样,浮玉山消失得太久了,久到很多人都认为浮玉山的故事像是童话或者编撰的传奇。
但现在沙洲污染区消失,执微想,《驳斥进化神纲领论》全部破译出来之后,她掌握的信息再多一些之后……如果那时候她还被裹挟在这竞选神明的事情里,还没有回家的话,她会再去一次沙洲,亲自去看看浮玉山。
执微就是这样的性格。
她没有什么很强的对于未知的恐惧感,有的时候她也是真害怕,但都不影响她那颗大心脏兢兢业业本本分分工作着。
遇见困难的时候,执微往往都是一边念叨着“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一边向前猛猛冲。
她头脑清醒,尖锐地迫使自己拥有理智,保持战斗能力,愿意倾尽所有力量,与敌方周旋,试图抓住反杀的机会。
她永远站在自由和自我的一端。
鹑火接过药剂,手指都是翘着的,那叫一个小心翼翼。
“要不,我在星网上匿名联系一些生物专家?打碎一些数据,多找一些专家进行分析?”
鹑火的担心很现实。
“灵魄和我的专业,大概都是信息数据方向的,我们研究生物药剂,可能不会很快出结果。”鹑火这么说。
她说得当然有道理。
但在星网上海选生物学家,执微是真怕一个不注意海选到铁血银红的专家。
这太正常的,银红是全星际最大的两个组织,专家也要投票的,也要选神的,专家也有自己的归属选区和好感竞选人的。
直接选到了铁血银红的选民,以星际这种“选民可以为竞选人付出一切”的生活方式,执微想,恐怕数据出现异常后,专家一点儿都不会顾忌自己的职业方向业务道德,立刻就会上报组织。
她直接把秘密往银红手里塞做什么?
是麦特欧还不够阴沉沉?还是小狗神捏造生命的纲领还没引起她的注意?
“还是先别。”执微叹了一口气,“你们两个先看看吧。”
“这东西来得隐秘,又宝贵,一旦暴露,地肤和沙洲都有危险。”
真要用生物学家的话……执微想,那她当然会去薅祁入渊的羊毛。
执微回忆着地肤说过的话,喃喃开口:“浮玉山的最后一声啼鸣……”
她思索了一会儿,对着已破译出来的字符,扯出她的光脑虚拟屏,写写画画了一会儿,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执微还是觉得信息量挺大的,她没忍住吐槽的欲望,问鹑火和安德烈:“你们说,如果这真的是从神明尸身里榨出来的进化力量……你们怎么想?”
“很危险。”鹑火评价道,“但也很诱人。”
她忍着人类对于神明的本能性恐惧,真实地回答了主官的问题。
安德烈轻轻颤抖了一下。他胆子小,今天发生的事情有些超乎他的理解范围了。
他害怕的时候,就会很黏执微。执微在他眼里,是无所不能的,是人格伟大还高尚,实力优秀还能打的完美竞选人。
安德烈怕是很怕的,但蹭到执微身边坐着,偷偷摩挲了两下执微的衣角,他心底就没那么发抖了。
面对执微的问题,安德烈也实话实说:“……我,我觉得有点儿恶心。”
他脸色发白,看着更像一捧未化的雪了。
鹑火理智地开口:“神明不是人类。哪怕是竞选成功的人类,成为神明的一瞬间开始,就不再是人类了,而且,我们说的还是陨落神。”
“如果真的是三千多年前的那位陨落神的遗骸碎片,那就更不是人类了。”鹑火分析着,“如果把神格理解为祂破碎的精神力量,遗骸……就可以认作是,一种能量成因。”
安德烈没怎么听懂,很努力地眯着眼睛思考。
执微听懂了,于是她垂着眼神,面色不明。
她还是没有摆脱思维惯性,她是用人体的概念去幻想那位唯一神的。
但唯一神是一切的起源,祂究竟是人样的神明吗?
还是那些别的生命概念,比如天使、克苏鲁章鱼、人鱼等一些奇幻生物,都是有可能的。
鹑火说得对。可以残酷地把祂破碎的身躯,理解为一种能量成因。
执微想到了石油这种东西。石油的形成原因里,就有一个假设,是生物成因说。
认为石油是古代生物的遗骸,经过数百万年或者上亿年、几亿年的高温、高压,与地下物质混合,经过生物化学的复杂过程,转化为石油这种能量物质。
生命是生命的燃料。
生命造就生命,生命成就生命。
“当然可以这样想,鹑火。”执微轻轻开口,“这样才是理智的、正确的、合理的、自洽的。”
她肯定了鹑火的说法,从理智上,她也赞同鹑火的想法。生命长于生命之上,一切都很正常。
执微靠在椅背上,轻轻向后仰着身体。一只手搭在扶手上,一只手虚虚地拢着她的一双眼睛。
“我只是……我只是……”她竟然有些语塞。
她可是执微,她可是在互联网大厂各种早会日会周会月总结期中期末回报里次次存活下来的执微。
哪怕上一秒钟她还在走神,但只要领导下一秒点到了她的名字,执微就永远不会没话说。
别管说的是不是废话,反正她不会没有话说。
可此刻,执微居然有些语塞。
“神格破碎,躯壳遗落……”执微闷着声音,喃喃道,“一个生命陨落后被奉为神明,然后星际时代,于祂倒下的身躯上生机勃勃。”
“我只是有一点点……”执微难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
她像是卡住了,思维重复着此刻的事情,难以向下发展,连带着自己都坠入沼泽。
温暖的沼泽,随时可以挣脱的沼泽,执微并没有被困在这里,她只是在这里,找着一个词。
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她找到了,她只是难以开口。
安德烈本就坐得离着她很近,见执微低落,他将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你只是有一点点同情祂。”他小动物样子的直觉上了线,他开口说,“主官,是这样的。”
执微一听,更难以承认了。
她下意识地觉得有些羞愧:“我在做什么,我在同情、可怜三千多年前无所不能的唯一真神吗?轮得到我……”
“这就是你啊,执微。”安德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他站在执微的对面和身边,脱离开执微竞选人的身份,再去看执微这个人。
安德烈每次这样做,都会被执微的人格魅力晃到双眼。
他很实诚地开口:“因为在你眼里,唯一神和污染种,没有什么不同。你永远站在事情的角度上,平等地看待所有生命。”
“你的选民、你的从属,敬仰的、爱慕的、惊为天人的,就是你这一点。”
安德烈的声音清透极了,像是一泓清泉,浸湿浇润了执微干涸的心扉。
执微本来还有些觉得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圣人病。
但安德烈一段话,直接把她哄好了。
是啊,她只是,保有了她自己。她的思维做出反应,她的头脑进行思考,她没有被同化,于是她觉察到异样,为了异样而不适,而痛苦。
痛苦证明她并未麻木。
执微点点头,舒了一口气。
她整理了一下心情,放下了对于那位唯一神陨落神的思绪。
看着鹑火取了一滴水红色的药剂,她又将铜制的瓶子收回来。
指尖划过瓶身,像是拂过一段未被解读的浩瀚生命絮语。
祁入渊把灵魄借给了执微,她并不是闲着没事做了。
她按着她的计划,拽着执微去了几次学术会议。
祁入渊就像是开了什么马甲分身技能一样,组织之间的会议,她用的是祁入渊的身份。
还用兰蒙徐教授的身份,参加了一些机械设计方面的学术会议。
执微看着都觉得累。
关键是,组织之间的会议,祁入渊以锈齿轮的话事人身份去参加,执微跟着去,也很合理。
她旁听了一会儿,听着什么组织之间的运作、选区的争夺、选区性质转化之类的知识,也算是学到了东西。
这种情况下叫她出来发言,她还能胡扯出来点儿什么东西。
组织之间的运作,协同触达,拉通逻辑合力赋能,对吧?
选区的争夺,做出业绩,采取分层打法,形成纽带闭环壁垒式突击落地,外加沉淀细分渗透体系,是吧?
选区之间的性质转化,摸准调性,达成集成裂变,以点线面多方位确认用户感知度,差异化梳理链路及领域周期,行吧?
这是在开什么组织之间的业务交流会议吗?这是在开她的述职评议会,执微上台就能发言。
这里好得很嘞,ppt也不用做,她也不用花时间抠一个动画细节,追求领导要求的ppt流畅度。
毕竟领导说,“ppt要做得不像ppt像视频才行”。
现在多好,没有ppt!不用做ppt!那和奖励执微有什么区别?!执微被奖励到了!
但,后来祁入渊披着徐教授的马甲,去参加什么机械设计的学术会议的时候,执微就有些发懵了。
场馆明亮,布置精心,人们围绕着虚拟主屏坐着,座椅是绕着圈儿的形式摆放着的。
中央位置是主屏,各参会人员面前有分属光屏。执微是竞选人,她坐在很靠前很靠中心的位置,然后,开始发呆。
执微听不太懂什么机械基础理论、机械设计进化学、机甲演变……这真的有些难为她了!
这里面都是些什么知识,都杂了都学杂了,堪比唆使小学生直接去造潜艇!
听也听不懂,她就很无聊。
因为太无聊了,执微拿着一个会议的纪念品,玩了起来。
纪念品是一个机甲组装的实验模型,是会场派发给小朋友的,所以构造很简单,非常 便于启蒙理解。
正正好,就是执微现在可以理解的。
于是,她低头拿着这个机甲组装模型,研究了起来。
前面的几个步骤,执微都顺利地通过了,但后续就有些玩不明白。
执微一抬眼,看见身边挨挨蹭蹭凑过来了几位小朋友,小朋友们的手里拿着不同的模型。
但都没玩,都盯着执微,目不转睛地看着。
这帮小朋友顶多五六岁,正是最可爱的时候。
小朋友眼巴巴地盯着执微:“执微竞选人,您好。”
讲礼貌的小朋友真的怪可爱的,只要不是熊孩子,脸颊上嘟嘟着脸颊肉的小朋友,都很有趣。
执微故意叹口气:“哎,怎么办呢,我不会拼了。”
小朋友们立刻反应过来了。
开始争夺起来,试图打作一团,并且还在学家长说话。
“我来!我来!我可以的!”
“我愿意为您效劳,我很忠诚的!”
“我成绩最好了,让我来!”
执微一下子被小朋友们包围了。两个身形壮一些的小朋友,还彼此推搡起来,互相捏扯着彼此的脸蛋子。
她只好啼笑皆非地为两个人分开。
“不许打架。”执微故意严肃了一会儿,但根本绷不住。
小朋友为她打起来了,在她眼里,有些像是两只小猫为她扯住了彼此的毛毛。
猫猫没有错的!猫猫只是想吸引人的注意!是人错!
人应该盯着猫咪,人要在猫之间端水,才能避免猫打架!不然就是人错!
执微急忙端水:“好啦,你们一起教我,好不好?”
她说的是“教”。
因为在执微眼里,她的确是不会,是在请求小朋友为她提供教学,来教她怎么拼装机甲。
但旁观者可不这么觉得!
就连小朋友都不这么觉得。
小朋友认为这是人很好的大人,在陪自己这个小朋友玩。
“好!”“我来我来!”“不不,我先来!”
小朋友本就喜欢和大人玩,更何况还是这么有耐心、亲切、美好的大人!小朋友们抢疯了!
执微学疯了!这是什么?这是多对一的基础版教学,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了!
旁观者也懂疯了!
别人看见这幅场景,不会觉得执微真的不知道怎么拼接机甲。
拜托,这是执微耶,这是竞选人执微,她站在台上说话的时候,气场可以盖过在场的所有人,她的自信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
她难道不会玩一个给小朋友的纪念品拼装机甲?
她就是在哄着孩子们玩!
看到了这温馨一幕的蓬莱选民,彼此对视着,从互相交错移开的目光里,坚定地确认了一件事情。
执微对孩子这么有耐心,说明她人好,性格温柔,待人亲切。
但此刻,在蓬莱的会议上,执微展示出了对蓬莱的孩子惊人的耐心,她和蓬莱的孩子玩在一起。
瞧,执微轻轻摸了摸一个小朋友的脸蛋。看,她还拥抱了一下最小的那个孩子。
人们不禁想得更深了一些。
是,这些是蓬莱的孩子。蓬莱的孩子,深层的含义就是蓬莱的未来。
执微对蓬莱的孩子这么有耐心,就是对蓬莱有耐心。
她拥抱抚摸了蓬莱的孩子,就是接受了蓬莱的未来!
懂了,懂了,全都懂了!
人们不禁四处张望,在默契共通的脑回路里彼此点头,雀跃地确认着这个认知。
好,好极了,这一定是执微竞选人发出来的暗示,这一定是执微竞选人给予蓬莱的信号!
她接受了蓬莱,那么接下来……
就到了蓬莱的场合了!
第93章 蓬莱(七) 修仙暂停——
正在和小朋友愉快学习的执微, 并不知道周围望过来的学者、同事,甚至各位地勤安保人员都在想什么。
她怎么可能知道,她只是跟着小孩学点基础应用知识, 就被解读成了“她在乎蓬莱的未来”这种概念。
一个人这么想就算了。
关键是, 每个看见的人都这么想!
就连站在台上, 正在发言的祁入渊,看见了台下这一步,目光都带上了几分深意。
祁入渊想,嗯,这样很对,从展示自己对蓬莱新一代的友好与耐心,以此向蓬莱示意。这是一个很得体又优雅的办法。
完全没人顾及执微玩了一组机甲拼装成功后,那成就感满满的心情。
人们都觉得,执微是在和小朋友玩吗?执微难道不会玩小朋友的玩具, 一定要小朋友教她吗?
不, 一定不是。
执微是竞选人, 而竞选人的每一个行为,都值得选民深思和分析。
她这是在给蓬莱暗示。就看蓬莱能不能接得住了。
于是暗中观察着执微的许多双眼睛,都闪过了然的神采。人们凝望在她身上的目光深沉极了,打量着她的每一步举措。
执微的确感觉到有很多人在看她了。
她回头, 挨个扫视了一下, 有些一头雾水,但还是微笑着点头营业。
表情管理是满分状态,嘴角扬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在眼神交接的时候向着对方释放善意, 在目光移开的时候表达礼貌和亲切,这都是执微之前当地下爱豆的时候,对着台下观众做惯了的。
她这么一扫视, 大家的想法更坚定了。
众人:……瞧!她进一步肯定了我们的猜测!
这都不是下一部的暗示了,这分明就是明示了!
所有人心底都涌出了一股子冲劲儿。
就是那种“非要立刻为执微竞选人做些什么”的表忠心的干事风格!
执微看见那一双双闪烁着的晶亮眼睛,那一对对赤诚热烈的火热目光,她还有些疑惑呢。
怎么了?怎么突然都这种眼神了?
她又没表演什么唱跳rap热场,各位的表情怎么和见到了爱豆的人生舞台一样。
执微很费解。
但机甲组装很好玩。她把自己手里的那一套玩成功了之后,又拿了几套,和小朋友们一起玩得不亦乐乎。
这玩意儿还真有些寓教于乐的感觉,执微之前听那些学术会议,只觉得原理干巴巴的听不懂。自己上手试验了一会儿之后,发现也并没有什么难的,主要就是靠实操的经验和成熟度。
会议间歇的时候,执微还在盯着她面前桌面上动起来的,做着各种动作的五个机甲模型。
它们涂装不同,战斗领域方向不同,但缩小后的模型,倒是都怪可爱的。
她靠在桌前,间或戳两下机甲模型的时候,一抬头,发现向她走过来的这个人,她很眼熟。
李家的执行人,李鹭侠。
李鹭侠还是一身干练的作训服,佩戴的配饰并不多,但用眼睛乍一看,都能看出她胸口的那枚黑曜石胸针的昂贵程度。她缓缓走回来,站在执微面前,欠身行了个礼。
“又见面了,执微竞选人。”她这样开口说道。
执微观察了一下她的神色。
唔,很正常,和之前看着没什么两样。
但她想想之前奥维隆滋溜开走的那一刹那,在奥维隆星球上的李鹭侠的反应,她就觉得有些搞笑。
可能那时候李鹭侠还在睡觉,或者她比较勤奋,已经起身工作,或者一夜没睡。
然后,站在窗户边,悠悠地远眺星球天际的景色。
结果发现星球被人开走了,她只能立刻逃跑,不然鬼知道这颗行驶着的星球会把她拉到哪里去。
该死的,是黑车!
想到这里,执微有些想笑,就难免有些心虚。
她轻咳一声,端正了神色,对着李鹭侠理直气壮起来。
李鹭侠站在执微面前,也很难不想起在奥维隆发生的事情。
她幽幽开口:“一觉醒来发现星球被开走了,这种体验几辈子能有一次啊?”
“执微竞选人,那一瞬间,我真的感觉到我老了。不止接收能力退步了,连想象力都落后了。”
执微故意装傻:“哈哈,是吗?哪有?我看你照旧锋芒毕露,气势迫人!”
她对李家的印象,就是赚黑钱的贵族。
在没有撕破脸的时候,可以互相哈拉几句。执微也并不想和她撕破脸。
她拿着李家的把柄,那么主动权就在她手里。
所以她站在李鹭侠面前,一点儿都不会退缩。
在执微和李鹭侠说话的时候,正是处于这场学术会议的间歇休息时间。
上半场的学术会议已经结束,一些重要的论述发表,也在这个休息的空档时间,被陆续传上星网,与星网上的信息数据做了同步。
和学术论述一起同步上传的,还有会议现场一些有趣的、值得人注意的事情。
就比如,执微在蓬莱和小朋友的互动,就被人及时发到了星网上。
一般来说,总有竞选人会借着和小孩子的互动,来展示自己的“和蔼”“亲切”和“人格魅力”。小孩子这张牌,在竞选人手里,是可以在任何时候都打出来的,不会出错的牌。
几乎每一位竞选人,都和小朋友互动过。每一位竞选人,在明面上,对着小朋友都是极其富有耐心的。
可人们还是将目光,放在了和小朋友一起玩耍的执微身上。
人类对于情绪的感知,是很敏锐的。
有时候,人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分明找不出具体的原因,但对于不同的个体做出同样的事情,人类的感知是不相同的。
别的竞选人陪小朋友玩,选民看了就是看了。还会偷偷蛐蛐两句。
【这都是多老套的招数了?小孩就是价值正确呗?】
【怎么感觉小孩有些害怕呢?看起来也不是很温馨。】
【咦还抱人家小孩,挺好的……我去看看别的竞选人。】
看了,就过了。是这么一个态度。
但直到人们看到执微。
她的身上,没有那种哄着小孩玩的“大人感”。围在她身边的小朋友,也没有这类视频里小孩子常见的“工具感”。
执微神情认真,仔细注视着小朋友的每一个动作,小朋友兴奋地为她讲解机甲拼装的原理概念。
她听得很认真,不像是在哄小孩,而是在真的赞美她的“小老师”。
“喔——原来是这样。你好厉害呀,你的思维特别缜密,我一听就明白了。”
“这里是要这样吗?唔,还差一点。”
她甚至还关注到了,一直围在她身边,但没有发言,只是偷偷看她的小朋友。
“你帮我拿一下这个零件,谢谢你!”
得到任务的安静小孩,颇具使命感地举着那枚零件,胸膛挺得像一棵矮子松。
要说她明明没有在哄小孩,可她又真的是在哄小孩。
可说她是在哄小孩吧,但看完这段视频的人,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分明都被她哄住了。
【我不敢想我要是在她身边,我会长出翘多高的尾巴……】
【太温柔了吧,这种基础拼装,小朋友都会的,她故意叫小朋友教她,以此巩固小朋友的学习成果,她可真好。】
【以后这几位小孩的简历可以写上——曾任唯一神的老师。】
执微,好有魅力的一位竞选人。
她都不需要主动露面,宣扬纲领,只是和小朋友玩的一段视频被同步到了星网上,就一石激起千层浪。
麦特欧,也看到了这段视频。
他很费解。他真诚地问他的副官荣枯:“我也和小孩子互动过,我的互动片段,怎么没有这么高的热度?”
荣枯盯着他眉眼中的矜贵看了两眼。
“可能是因为,你比较……”她卡住了,过了半晌,才幽幽说道,“比较哄小孩。”
麦特欧指着光屏:“她也在哄。”
光屏里的画面,是执微轻轻抱了一下一位小朋友,小朋友兴奋地笑出了牙花子。
荣枯:“很复杂,这个事情。她是在哄,但表现得没那么哄,反而表现得很平等,甚至有些学生气的请教感。温和到了极点后,人们反倒是希望她真的在哄自己。”
麦特欧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冷哼。
“她倒是会这些迷惑人的把戏。”他说。
他按了按眉心,思索了一下,望向荣枯。
“李家,已经到了蓬莱了,对吧?”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着荣枯的眼睛。
荣枯目光闪烁了一下。
她扯出一个笑意,毫不退缩地盯着麦特欧的脸。
麦特欧那浅金色的头发,在光屏散发出的光晕的照射下,似乎和空气融为了一体。金到发白的头发,像是没有头发一样,削减了他苍白的面容,和一副冷淡的精致五官。
“我只能是伯尔第的荣枯。”她强调道,“或者是李家的李荣枯。”
“我做不了两个人。”她说。
人没办法既要还要。人总是要做出取舍。
她可以抛下李家的桎梏,隐姓埋名带着伯尔第铁票仓站在麦特欧身边。也可以回归李家,用李荣枯的身份去蓬莱。
只能二选一。
麦特欧却觉得她不够尽心,他扬起眉毛,有些不可置信地听见了荣枯的拒绝。
“你是我的副官。”麦特欧强调说。
荣枯点头:“是的。”她目光幽暗了一些,“但我不是你的所属物。”
“我对你百分之一百的效忠,主官。我可没办法百分之二百地为你。”
在荣枯副官这么和麦特欧说话的时候,同时间,宇宙的另一边,蓬莱选区,纪蓝号上的另一位副官安德烈,在说着和她完全相反的话。
安德烈:“我是主官的副官!我是属于主官的副官!”
贪狼怪声怪调地开口:“你是,你是。”
他阴阳怪气道:“你真黏人,我要拿你去黏主控室的芯片扳。”
自从鹑火和灵魄破译了一些《驳斥进化神纲领论》的内容后,安德烈就总是有些害怕。
他胆子小,就很黏执微。
此时此刻,安德烈坐在执微身边,不肯叫执微离开他,自己回蓬莱乘湖心船。
“我是主官的副官,你对我有所有权。”安德烈黏糊极了,扒着执微的胳膊,“你不能不管我,真的,我只有在你身边才安心。”
执微头都大了。
“鹑火和灵魄在破译《驳斥进化神纲领论》,她俩需要在纪蓝号上工作。我在纪蓝号上也没什么事情做,我还挺喜欢去湖心坐船的。那你和我一起去坐船?”
安德烈立刻就答应了。
他倒不是不想执微离开纪蓝号,他只是不想执微离开他。
执微见他不吵了,就拍拍他的头。
嘶,但感觉这样做的话,对待安德烈,有些太像对待什么大型狗了。
于是执微将手腕下移,摸了摸安德烈的脸。
……更怪了!
安德烈被摸了头,也被摸了脸,他一点儿也不觉得怪,他觉得简直太有安全感了!
他高兴地跟着执微就走了。
另一边,蓬莱,则在试探执微的心意。
在一个多月前,蓬莱就向执微伸出了示好的试探,表示可以集结资金,为执微打掉一个选神位。
但当时,执微并没有接受这个示好。
蓬莱的实力很强,资金充裕,在没有执微通过的情况下,选神位是不能打了……但,蓬莱需要回应执微的暗示,明确蓬莱的忠心。
毕竟在过往的选神里,蓬莱、东坞等地,都是典型的游移观望者。
它们往往直到最后阶段,濒临总选,或者已经到了总选的时候,才会以传统选择支持的竞选人。
这次,是蓬莱等地第一次,在竞选开始的一季度,就效忠竞选人。
因为这是执微,也因为……
总之,蓬莱秘密商讨后,决定积极回应执微的暗示。
于是,蓬莱攻击了在它眼中“不配始终向第一位运作”的麦特欧。
此时的麦特欧与执微隔着大半个宇宙星系,他受到舆论攻击的时候,实在是没有忍住,暗骂出了声音。
不是,什么情况?他欠执微多少钱吗?执微每走一步,怎么都踩着他的颅骨?他就这么背运?
他二公结束,都掉出前五名了,回到维诺瓦后,接受了几轮证述和审判,才保住主捧竞选人的位置。又靠斯瑅威的余力,请了几位神明助力集会,才艰难往上爬了一点。
他才刚刚貌似要好起来,这又是怎么了?!
麦特欧忍无可忍,他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又不是什么无限永恒长毛羊,可以一直被执微薅毛。
他必须,也不得不改变一下这种处境。
于是,麦特欧来到了蓬莱。他到来的目的,其中一个,就是与执微讲和。
执微在湖边看到麦特欧和荣枯的时候,眼睛都瞪圆了。
好嘛,这湖边是什么野怪刷新点吗?可以刷新出神明,还可以刷新出维诺瓦的麦特欧。
执微驱使着游船,靠近了湖边。
麦特欧站在岸上,俯视着湖水波纹,灰绿色的眼睛熠熠闪光。
执微站在船上,安德烈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后。
荣枯和执微行礼后,主动向安德烈开口,提出要求:“安德烈副官,想请你带我欣赏一下附近的景色,可以吗?”
安德烈看向执微。
执微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目光,他才开口:“好,跟我来。”
说着,他利落地起身上岸,和荣枯一起向着远处并排走去了。
周遭寂静,只剩下了执微和麦特欧。
麦特欧慢吞吞地上了船。
他靠在船舱边,盯着湖面金光样的波纹,没有说几句客套话的力气了。
“才三月份,我们的战争不必这么早开始。”麦特欧被折磨得不轻,语气都有些疲惫。
执微:“……我们又有战争了?”
“你真会气人。”麦特欧以为她是故意的,咬着牙说,“蓬莱、东坞等选区,合力打我一个人,挖我过往的黑历史,连我小学时候的成绩单都挖出来了。”
他拖着长音,感叹道:“可你呢?你的保密工作做得可真好啊,执微竞选人。”
“我的团队把星网都翻遍了,连你一点儿的历史都找不到。你的信息封存做得可真是漂亮。”
执微:“……嘶。”
麦特欧提醒她了。
她回去后,需要赶紧拜托鹑火做一些她以往的历史资料同步到星网上去。
不然,神殿那边在荒星无名处查不到“星辰混乱者”,万一目光移到了竞选人里面,她这个没有历史的人,真的很像是混乱了时间和空间来到这里的“星辰混乱者”。
执微心中想着别的事情,面上不显,表情如常。
“你说得对,麦特欧,我们没必要现在就针锋相对。”
“我有一件事情,一直很想问你。”既然说到了这里,执微就顺其自然地开口。
“掌管旧日秩序,重现过往辉煌。”她复述了一遍麦特欧的纲领和主张。
执微问道:“你的竞选纲领和神明职责的细则,究竟是什么呢?”
麦特欧的竞选纲领,并不像执微的“竞选唯一神”这么好理解。
他的重点在于旧日,纲领倾向也都是想回到过去。说得有些模糊,于是执微只知道他试图抹杀污染者和污染种,对于具体细则,还真的没有深入地理解到位。
对于这些,自然不会有比问麦特欧本人更好的理解方式了。
麦特欧坐在了甲板上的摇椅里,靠在椅子上,轻轻晃了两下。
他说:“以旧日时间为基准,消除一切可消除的异样。”
“或者,有一个说法更容易理解。”麦特欧望向执微。
执微眯起眼睛:“——毁灭神?”
摧毁污染者和污染种,消除一切可消除的异样,回到以旧日时间为基准模板的世界?
“这太宏伟了。”麦特欧笑了一下,“我为什么一定要毁灭呢?”
他说:“时间倒流,空间重置,请历史中应有的降临。”
“复原神。”麦特欧更喜欢这样说。
执微重复了一下:“复原没有污染者和污染种的世界。”
说话说得很漂亮。
怎么复原?无非是……杀戮。
麦特欧坐直了身体,他在摇椅上,也坐得笔直。
他读出了执微眉眼中的不忍,他反而是很不赞同:“执微竞选人,我必须要说的是,对于污染者和污染种,你可以同情他们,你甚至可以喜欢他们,但是他们和我们不是一样的物种。”
“以此划分阶级?”执微问。
麦特欧摇头:“什么阶级?哪有阶级?你当然为他们营造平等的错觉。”
只是他不会这么做。
但不妨碍他甚至为执微提了个“营造平等”的建议。
执微直言:“听起来有些卑劣。”
麦特欧轻哼一声:“我倒是觉得我很伟大。”
他强调道:“污染,那是污染。”
“神明也只是可以不被污染影响心智,人类在污染面前不堪一击。”
麦特欧的声音字字如石子敲击湖面:“总要有人解决不断扩张的污染区污染者污染种的问题吧?难道命运会降临一位不被污染影响的神明,偏偏祂还可以控制污染,就此解救全部人类,救世主现世吗?”
他语调很是嘲讽。
此刻的执微,安静得如同一只坏掉的喇叭。
她叹了一口气:“没有人想过弄明白,污染到底是什么吗?”
麦特欧:“已经弄明白了。污染是人类不忠的惩罚。”
执微:“所以你自认虔诚伟大?”
“难道我便卑劣?”麦特欧无所谓地说,“那好,那我一向用卑劣做通行证。”
“不过不要紧,当我成为神明之后,我的卑劣也将光明正大。”
麦特欧甚至劝说执微:“你要去做猎手,不要做猎物,当你决定选神的那一刻起,就不要把自己当作人类去看。”
“脱离开人类的利益,才能维护更多人类的利益。执微竞选人。”
“不管你怎么认为,我真切地这样想。”麦特欧说。
执微沉默了一会儿,问:“布莱恩的死亡呢?”
“必要的牺牲。”麦特欧神情冷漠。
执微:“污染者的死亡呢?”
“正确的牺牲。”麦特欧扬起眉梢。
执微:“污染种的死亡呢?”
“遗憾,但值得的牺牲。”麦特欧说。
执微在沉默里感知到一缕荒诞,在麦特欧的理所当然里,心口微紧。
“谢谢你的诚恳,麦特欧。”她叹了一口气。
“我并非高高在上地质问你,我也没有立场谴责你。我只是建议你——”
执微说:“当你主动将自己与人类区分开,规划人类的生存死亡和命运,或许有一天人类也会规划你。”
“我是一个斯瑅威。”麦特欧眉眼间流露出矜贵,“谁能规划我的生死?”
说完,他转头,看向执微:“那么你呢?执微竞选人?”
“你难道不是为了这个月蓬莱的开山门,为了那个预言,才来到这里?”
执微顿住了身体,缓缓地回过身来。她被麦特欧话里的信息量打了一个猝不及防。
“开山门。”她干巴巴地重复了一遍。
怎么了?谁闭关结束,修仙暂停,从蓬莱里出来了?!
第94章 蓬莱(八) 剑来!
偏偏执微这个人, 心里越慌,面上越稳。
她自己完全不知道麦特欧都在说些什么有的没的,可表情却不是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
表情管理, 就是泰山崩于前, 面不改色, 还能抽空营业。
就连执微单单只是重复麦特欧的话,她的态度,都能将“啥也不知道只能重复人家的话”的事实情况,表现出来一种“蕴含着威慑重复关键词”的感觉。
尤其是,麦特欧都有阴影了。
他开始选神到现在,所有的绊子都栽在执微身上了。
他当然不觉得执微什么都不知道。执微现在在他眼里,就是一副全知全能且随时不讲理地发动攻击的形象。
麦特欧听见执微的自语,还自以为他说中了执微的心防,发出了一声轻笑。
执微见他眉眼间褪去了戒备, 流露出来了一丝得意, 就明白了。
好, 这正是她可以套话的时机。
执微目光敛着,幽幽开口:“我来到这里,主要还是为了赏景。我很喜欢这里的城市建筑风格,像是哲学被融合在了科技里。”
“我在荒星长大, 见识有限, 格外喜爱蓬莱。”她目光落在了麦特欧的浅金色发丝和灰绿色眼睛上,盯着他精贵的衣衫瞧了瞧。
“麦特欧,你是斯瑅威的孩子, 总不会也凭情感好恶,来判定蓬莱吧?”
麦特欧无端被捧了一下,心绪稳定了一些, 陡然升起的警惕也到达了最高处。
他表现得不吃这一套。
“我为了和你求饶才来蓬莱的。你这么快就忘了?”麦特欧幽幽道。
执微被噎了一下。
她看向一旁的案几,盯着上面放着的刺绣团扇摆件。她在心底想,很好,好极了,之前在现代只能做社畜,现在人在星际,已经莫名其妙成了黑道大姐了,都有人千里迢迢跨过星系过来找她求饶了。
麦特欧不是说气话。
这话一旦说出了开端,后面的内容表述起来,就容易多了。
“现在是三月份,即将到来的,四月一日的三公,五百名竞选人保留二百五十人。”麦特欧开口。
他靠在椅子上,浅金色的头发在窗棂边晃动着,与映着金光的湖光近乎同色。
“二百五十人。即便从最开始的两千名竞选人,缩减到两百多人,难道就到了我和你拼论死活的时候了吗?”
他故意叹气,做出几分担忧状态。
麦特欧长得矜贵迷人,故意演起担忧的戏份来,也好看极了。
可惜,执微对人的神情专门研究过,她在运用表情方面,是大师级别的,麦特欧的故作担忧,远远骗不过执微。
但她很有耐心,也很有兴趣,等待着看看麦特欧会说些什么。
麦特欧:“执微,我想请你,起码过了六月份,甚至到了九月一日的十六进八,再攻击我,一切都来得及。”
执微绕了一圈,坐在了靠近麦特欧一些的窗边软榻上。
她坐的软榻略高于麦特欧坐着的椅子,于是她可以微垂一点下颚,以从上而下的角度,观察着麦特欧的脸孔和神情。
执微不急着说话。
她看了几眼窗景,在满目的浮光跃金里,终于将目光落回浅金色的发丝上。
“这是休战协议?”执微语调扬起。
麦特欧这回,是真的深呼吸了一下。
他稍微有些不情愿,但在执微连轴般的攻击下,终究败下阵来,不得不拿出情报,试图与执微达成交易。
他真的,需要一些存活发展的时间和机会。
……执微干嘛捉着他打呢?执微为什么不打别人,只攻击他?他很费解。
麦特欧:“你是第一次选神,执微竞选人,哪怕你的那个组织,叫什么来着,锈齿轮,哪怕那个组织的话事人是维诺瓦出来的,她在维诺瓦做中层的阶段经验,也不是实时的了。”
他打量着执微眉眼间的神色,看见执微望过来一个感兴趣的眼神,继续说道。
“一公轮流发言,二公两人争辩,后面的每一次公选,都会有额外的考量加入进来。”他说,“每一次都不同。”
“竞选人当然可以在选神初期就消亡掉敌方的力量,让对手离开选神。”
麦特欧衡量着执微的表情,开口:“但对于我们,对于排位始终靠前的我和你,执微,我们在那些人苦苦卡位次以求通过一次公选节点的时候,我们不必为那些忧愁。”
“我们不必局促,可以布局去做更长远的事情。”
他说:“就像你做的,拿下沙洲和奥维隆的铁票仓。”结果,说到这里,麦特欧闭了一眼眼睛,之后才缓缓睁开。
“但我,执微,我这三个月,一直在弥补、应对攻击,现在三月份,我的声量比一月还下降了。”
说到这里,麦特欧到底是有些忍不住怨气。
他使劲憋着怨气,只能流露出来几分幽怨,语气裹满了委屈,像是干巴巴的柴胡。
“你一定不懂这种努力了一遭,最后回到了原点的感觉吧?”他幽幽问。
……执微是不懂。
但她很想懂啊!
她要的不就是努力努力白努力,一觉醒来被淘汰的感觉吗?
怎么得到了的麦特欧不珍惜,而她怎么想尽办法都得不到?!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麦特欧还在她面前炫耀,有恃无恐!有恃无恐!
执微一下子很疲惫。哎,她的努力倒车的计划,到底什么时候能如愿呢?她想淘汰啊!到底有没有人能真的get到她的想法 ,她是真的想淘汰的!
麦特欧还一脸“你不懂白努力的痛苦”的表情气她。
执微干脆说:“和我说说开山门,麦特欧。”
她决定赌一把,把“开山门”这件她完全一无所知的事情,从零直接到精通。
“请求我,你要拿出诚意来。”她笑着说。
麦特欧在执微的这句话里,瞳孔紧缩了一下。
他此刻,终于警觉,执微平日里过于亲切,于是人们忘记了她锋芒毕露的漂亮面孔。
她长得美丽,足够惑人,可人们被她表现出来的亲切所吸引,更多的是崇拜尊敬她。
当她此刻,对着麦特欧,不再表露亲切的时候,她的眼神里泛着一种很空洞的友善。
善意锐利起来,如刀锋刮过麦特欧的骨髓。
执微露出微笑,上牙里略尖的那颗在笑容里被暴露出来,显得她坏起来了。
麦特欧盯着她看看,移开了目光。他喉头动了一下,在躲避后,沉默了一瞬。
似乎是放不下高位者的尊严。
是啊,他是维诺瓦的主捧竞选人麦特欧,他曾是第一名,他未来也要回到第一名去。
执微明白,她此刻不能退,不能暴露出弱势。
她需要逼着麦特欧进入死角,直到麦特欧低下他尊贵的头颅。
不用怕麦特欧应激,执微分析着他的表情,他是很会权衡利弊的竞选人,过往每次受到攻击后,麦特欧并没有使出大力气去针对执微,他一直都在止损,而非与执微不死不休。
他是斯瑅威长大,维诺瓦培养的贵族竞选人,他会在该示弱的时候低头,以图来日。
“要我倒计时吗?”执微开始没耐心了,再次向前一步。
她说:“如果你说的,和我知道的,有任何一点对不上,麦特欧,我们就没必要再泛舟游湖了,你说呢。”
但其实,执微想的是,你随便说,小麦,随便说!
她什么都不知道。说出一点儿新奇的,都是她赚到!
麦特欧再开口的时候,嗓子有些哑:“……蓬莱,扶砚山。”
一旦开口,一旦底线退让,后面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他不打算在此刻和执微对上,就意味着他准备好了退让的余地来到这里。
麦特欧:“山门会定期开启,蓬莱的珍宝会现世于众人面前。”
执微现在,但凡提到什么山的宝藏,她就会想到浮玉山的秘密和药剂。
扶砚山,又有什么珍宝啊?不会是三千多年前的那位唯一神,祂破碎的躯体,真的散落在宇宙各处了吧?沙洲也有,蓬莱也有?
她的脑洞才冒出一点,麦特欧接下来的话,就打住了她散发的思维。
“是一座碑刻的大型资料库。山内的石刻丛林,字字不可磨灭,那是人类的编年史,也是蓬莱用石碑养育的数字生命。”
麦特欧:“蓬莱将它称作,山魂。”
“人类想问什么,都可以得到解答。但想得到什么,都要与山魂探讨,这是属于蓬莱的,山门思辨。”
执微认真听着麦特欧的话。
她眼前浮现出了山门思辨的场景。
层层叠叠的山峦中,密密麻麻的石碑,蓬莱舍弃了电子输入、纸张和卷轴,用了人类最古老记录文字的方式,将字刻在石头上,代代留存。
用碑刻喂养起来的山魂,了解人类步步走来的每一点。
执微呢喃着:“山门一开,人类便可以在历史的长河里,对镜自揽。”
难怪,这被称为是蓬莱的珍宝。
但,执微没有被这宏大的景象所蛊惑,她敏锐地觉察到了麦特欧的表述里面,不对劲的地方。
执微没有反应过度,而是顺着麦特欧的话,悠悠地开口补充道:“有一位抑制人工智能生命发展的神明,我想,你应该记得。”
“是。”麦特欧点点头。
迟悬则。他和执微的脑海里,同时闪过这个名字。
他说:“这位神明的诞生,带来了审判日。之后,再也没有任何智械生命被启智赋生。”
“在审判日之前诞生的生命,倒是被保留了下来。”麦特欧说,“几个被选区所有,几个被私人所有。还有绝大部分……被消解了智慧囚禁。”
执微听着,目光停顿了一瞬。
麦特欧望着她:“我的答案,你还满意吗?”他语气的尾调有些危险,带着几缕冷哼。
他说:“难道,圣贤的执微竞选人,此时此刻所想的,是在同情污染者和污染种之外,还要同情被阻隔了发展的智械生命吗?”
执微斜着眼睛看他。
“你以为我那么伟大,伟大到可以将人类的利益抛开吗?”她淡淡道,“我始终是人类,站在人类的立场上罢了。”
对于被消亡的智械生命,执微的确有些遗憾惋惜,但也仅此而已。
她知道那是人类的正确选择,不抑制另一种生命的诞生,人类的生命就会被汲取养分供能对方。
生命诞生于生命之上。
麦特欧反而有些惊诧。
显然,在他眼里,执微老是一腔爱怜地播撒同情,宣扬平等。他还以为执微对于异种生命也会是之前对待污染种的态度。
“我还以为……”麦特欧轻轻摇了摇头,“也是,你只是悲悯,并非狠不下心。”
狠下心,才是站在人类一端。这么一想,麦特欧感觉她和执微也是有了共同点,他试图去理解执微。理解不了,他就试图让执微理解她。
“我与你到底有什么区别呢,执微。”麦特欧疑惑地说,“你对待智械生命,与我对待污染种,态度是不是一样的呢?”
执微目光有些茫然。
“你说的正是我想的。”执微自己也有些困惑了。
但她有一个优点,就是不会为了自己做出的选择、做过的事情而内耗。
“我目前倒也没有一个答案。”执微诚恳地说。
麦特欧又被执微的坦率震惊了一瞬。他身子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琢磨了一会儿执微的话,没忍住发出了叹息的笑意。
“你只是循着你的心做事。”麦特欧闭上了他灰绿色的眼睛,“我明白了。”
他望着执微的脸,直视着执微的眼睛。
比起那些示弱的试探,此时的麦特欧,在他认为最难以解决的敌人面前,流露出了几分真心。
他说:“你同情污染种,你就要允许有人恨他们。”
“我记得你在纳入污染种进入你的竞选团队后,在集会上你说的话,不宣扬、不推崇、不强制、不鼓动,只站在人类的面前,所有人都可以看着你。”
“如果你自食恶果,人类可以引以为戒,如果你毫发无损,人类便旁观你更多的、所有的一切,发生在人类眼前。”
执微点头:“是的。”她的确这么说。
麦特欧总结道:“你用你的前途,你的生死,护住了污染种下坠的未来。”
“如果你的团队里没有污染种,执微,你现在一定稳住了前三名。”
他为执微而遗憾。
明明知道可以走到更远更好的位置,却因为污染种的拖拽,而止步在这里。
麦特欧好奇地盯着执微的神色。
他没有说出口的疑问,全部都在他的目光里。
难道你没有遗憾吗?执微?
执微语气温和地开口:“如果我真的有你说的那样有名,麦特欧,那么就会有人在攻击污染种的时候,想到我。”
麦特欧在心底重复。在攻击污染种的时候,想到了执微竞选人,想到了执微竞选人的话,于是,在竞选人的威势下,人类是毫无抵抗力的,自然会收力或者放弃。
执微温柔地说:“那便是我已说出口的话语,留有的余音。”
“落后几名,很值得,你说呢?”她对着麦特欧,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麦特欧沉默半晌,喃喃道:“我后悔了。”
这话来得有些莫名其妙。
执微思索了一下,在麦特欧紧蹙的眉毛里,突然想到了一种近乎于不可思议的可能。
她试着问:“你现在说的后悔,是在承认一公时你的极端吗?”
“是。”麦特欧利落地说。
“我不该在当时,就妄图以法案定污染者和污染种的生死。”
好家伙,执微吓了一跳,她还以为麦特欧直接被她感化了。
但显然不是,麦特欧自己也解释说:“但不是我改变了我的想法,而是我畏惧你,执微。”
“如果我知道我那番话会惹上你,我会更改我在一公时候全部的发言。”
执微点点头,说回了刚才的话:“这也算是我的影响了,余音的另一种解释,也很值得。”
麦特欧移开目光,望向窗外。
“我该庆幸,人类是靠竞选来选出神明,而不是真的靠圣贤的程度。”
他没有看向执微,但仍然在和执微说话:“你的宽容、悲悯、慈和,会成为你的弱点。”
那太好了。她需要弱点去退选,而且,在她眼里,弱点熠熠生辉。
她做着对的事情,如果迎来她想要的结局,似乎有些可悲可叹的遗憾,但也未尝不是命运结束的一声馈鸣。
执微此时,在她过往受到的教育里,和她期望抵达的目的地中,看见两条道路出现了一个重合点。
所以两项叠加,无论是真心还是本意,她都诚挚地说道。
“我得偿所愿,也甘之如饴。”执微这么说。
麦特欧神情复杂了很多:“竞选人无需对组织保有忠诚。你真的,不加入维诺瓦吗?”
他倒不是在阴阳怪气,或者在试探,而是真的这么想。
“维诺瓦是智慧神意识的延伸,有星际最好的选神资源。”
执微挑起眉毛:“去维诺瓦和你竞争?”
“选神历史里有过很多这样的情况。同一组织的两位竞选人稳住前两名,步入总选。后面一切都可以商量。”
执微摇摇头,显然,对这个并没有什么兴趣。
麦特欧也不强求了。在一片静谧中,只能听见湖波阵阵的水声潋滟。
他知道,他已经得到了休战的允诺,他甚至不必去询问执微,也知道这允诺维系和破裂的条件。
如果他保持安静,休战持续。如果他再次提出击杀污染者或者污染种,和谈破裂。
麦特欧想,执微真是个奇怪的人。
她将别人的生命,与自己的利益,放置于同样的高度。
她很奇怪,但也极具人格魅力。只是在和执微说话的这阵子时间里,麦特欧悦也真实地感知到了这种魅力。
安德烈和荣枯回来之后,四个人坐在一起欣赏了一会儿湖景。
麦特欧低垂着眼神,执微望向窗外。
她和他,都不怎么相信对方,不相信对方的话语,也不相信对方的保证。
但是,此刻维系着二人纽带的,正是彼此的不相信。
并非联盟,也非朋友,只是天平上的微妙的平衡。
时间向前,最迟九月份,最早下一秒——她与他,迟早至死方休。
在麦特欧离开之后,执微从安德烈的口中,得知了蓬莱的预言。
那是一个,像是传奇故事,枕边童话的预言。
只有蓬莱人坚信着这个预言,星际其余的人类,对于这个,只是当作故事来听。
执微也耐心地听了安德烈讲起这个预言。
安德烈:“蓬莱就是从很早之前,就有这样一则预言,说,有一个人,会出现在蓬莱的大地上,会踩着剑,从天而降,大喝一声剑来。然后,一把剑便凭空出现,此人会改写星际的格局。”
他说得有些乱,但关键的点都讲到了。
“主官,你说,这是什么预言呢?”安德烈摇摇头,“大叫一声剑来,然后就出现一把剑,现在只需要拿着压缩武器系统,谁做不到呢?”
“剑来算什么?枪来!星舰来!时空跃迁系统来!都可以做到。”安德烈嘀嘀咕咕的。
执微沉默了一下,被逗笑了。
她笑着回应安德烈:“就是。这是个什么预言?没头没尾的。”
但,夜幕降临,四野寂静,湖心处安宁如沉睡的琥珀,执微没有入睡。
她在此时,万籁俱寂,夜深无人的时候,坐在床上,思考着安德烈说起的那则预言。
越多想一分,执微的表情越迟疑一分。
终于,她不再忍耐,而是低头,缓缓呢喃了一声。
“剑——来。”
然后,她控制着被放在水晶小瓶子中的污染,破瓶而出,就如同之前凝实为黑雾手镯一般,污染顷刻间便凝成了一把长剑。
黑气缭绕,凭空出现,杀伤力超绝。
执微盯着这把长剑,抬起手,剑柄便落在她的掌心。
“……这个什么预言,不会真的是在说我吧?”执微越来越怀疑,低低自语道。
她迟疑着,语气痛苦起来:“我不会……真的,是什么救世主吧?”
第95章 蓬莱(九) 我们彼此需要。
执微更睡不着了。
她怎么睡?!她没法睡!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蓬莱的预言。
剑来, 剑来,谁会真的大喝一声“剑来!!”然后冲出来站稳蓬莱的救世主这个位置?
她盯着手里捏着的,萦绕着污染黑雾触角般的长剑, 陷入了沉默。
就算预言说的真的是她, 执微绝望地想, 她也绝不会说这种羞耻的出场台词的。
在这个科技和神力并存,科学和玄学并生的星际时代里,“凭空”是个很有趣的概念。
任何科学所做到的凭空,都是传送或者转移。
如果蓬莱的预言里,说得突然出现的长剑,的确是污染凝成的,那真的会是凭空出现。
那蓬莱等的人还真就是她。
第二天,执微迫不及待地找到了祁入渊。
祁入渊住在距离执微喜欢的那湖泊不远处的一个山脚,这里有几间倚着山峦而建的小房子。
飞檐上积着落雪, 红墙的颜色正得像是沁着朱砂, 门口的石狮子还会变形, 早上的时候就破碎了虚拟形象,变成公鸡,喔喔喔地啼鸣起来。
祁入渊本来在整理学术资料,见到执微的时候, 她还是很惊讶的。
“和我说说完整的预言吧, 老师。”执微上来就问。
祁入渊在维诺瓦工作过,又是个学者,看她这样子, 她还偶尔来蓬莱。
执微想,在祁入渊这里一定有更多的信息。
祁入渊本来挺诧异的:“我以为你对这种童话内容不会感兴趣。”
她邀请执微进了她的套房,在花厅里, 帮执微煮了一壶热茶。
执微时不时用指尖碰碰杯壁。
她叹口气,是啊,她本来是不在乎的。哪个地方没流传过什么预言传说?要是每个都听,那也听不过来。
可谁让这个预言,哪里都透着她的名字呢?
祁入渊坐在执微面前,回忆起了预言的完整内容。
“我想想,是怎么说的来着……”她眯着眼睛,回忆起她第一次从蓬莱人的嘴里听到那则预言时候的情况。
“说会有一个人,双手空空,只是大喝一声剑来,就会有一把长剑凭空出现。蓬莱是很喜欢这种概念的,叫人剑合一,有些浪漫主义气质。”
执微:“……是挺浪漫的。”
仔细想想,还挺帅气,足以戳中在任何时代对仙侠怀有热烈心理的国人心脏。
武侠玄幻,永不过时。妙,妙极了!
祁入渊:“这个人,就是蓬莱一直等的人,蓬莱会在这个人的带领下,帮助这个人一起改变星际现有的格局。”
她解释:“这里说的蓬莱,都不只是蓬莱。蓬莱、东坞,还有连绵的集合选区,都被包含在内。说蓬莱,只是因为蓬莱是它们的头儿,这样说比较方便。”
执微:“懂了。”
像是几把锋利的剑,一直以来等着认主。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疲惫地说:“老师,我昨天见了麦特欧了。”
祁入渊认真地听着她说话。
执微:“蓬莱之前联系安德烈,希望帮我打掉一个选神位。我拒绝了。”
“但蓬莱还是向麦特欧出手了。老师,你帮我沟通一下,我的想法还是没必要现在就向麦特欧动手。”
执微低头喝了一口茶:“他是维诺瓦的主捧竞选人,我们很难在三月份就把他打下来。做不到一击必杀,长久地作战很容易两败俱伤。”
说实话,执微是挺想和麦特欧互相伤害,彼此磨缠,一起白努力的。
但维诺瓦看起来不好惹。
她衡量了一下,还是觉得不划算。维诺瓦对谁动手,她都心疼的诶!
祁入渊:“我知道了。”她点点头,示意她懂了,“蓬莱在回应你的暗示,我想,只是回应得过于积极了,我会和相关的人谈谈的。”
执微:“……我又暗示谁什么了?”
祁入渊被执微逗笑了,她气息有些飘忽,像一只蝴蝶:“大概你做得太自然了,你自己都没有印象了。”
说着,她调出她的光脑虚拟屏,立在执微面前,给她看了之前执微和蓬莱小朋友玩的片段,在星网上面的影响。
“蓬莱当然会认为这是你的暗示。”祁入渊说。
执微沉默了一会儿,盯着那些夸赞和解读,她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停顿了几秒,她才将手放了下来。
“没关系。”执微轻轻地微笑着,“我习惯了。”她这么说。
在祁入渊的眼里,执微对于赞美的冷漠态度,自然是一位竞选人自持的优秀品格。
哪怕她在维诺瓦的时候,也没见过这样不被舆论影响,坚定自己想法的竞选人。
“你真的很成熟。”祁入渊感慨道,“你对于这些夸赞,甚至有一点点的不耐。你是倾向于做实事的性格。”
执微:……可以了。不要说了。
她已经快崩溃了,呜呜!
难道就没有人看出她真的是一只离奇笨菜鸡,玩不懂组装机甲,并试图拜小朋友为师父,现场边学边玩的吗?!
对于这些离谱的分析和解读,执微拒绝不了,现在都有些习惯了。
随便吧,只要她没计划,就没人能打破她的计划,嘻嘻!她这个月在蓬莱就没什么计划,她做了最坏的打算来的!她就不信还能有比蓬莱效忠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执微恹恹地开口,转移了话题。
“说说开山门吧,老师。”执微聊起了开山门的事情,“你说的几场学术会议,不会还包括这个吧?”
“……是。”祁入渊的语气有些奇怪。
她的目光顿了一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但我,我的想法是,您还是不去比较好,执微竞选人。”
祁入渊突然有些严肃起来,语气也沉重了一些。
她似乎是真的不希望执微受到山魂的影响。
祁入渊解释道:“它是被喂养出来的人工智能,兼备了刻录和回答的功能。它并不是真正可以超脱人类的思维,去提供回答的生命体。”
“如果你去问它什么,其实得不到什么回答。”
执微点点头。她其实也明白这个,只是对于第一个出现在她周围的,真正意义上的智能生命,有些好奇而已。
而且,她希望祁入渊能和她多说一些。
总不能真的要靠她从麦特欧的嘴里知道信息吧!那样很险燃夫人。
执微故意低垂些眼睛,向上眼巴巴地去看祁入渊。
她每次这么做,都会显得有些委屈,看起来很是无辜无助。
“可你之前没和我提起这个,老师。我是从麦特欧嘴里知道的。”执微说。
她说:“我从荒星出来,很多事情我并不了解。”
说到这里,执微并没有再说她的事情,而是说起来了安德烈。
执微:“很多人觉得安德烈有些胆小鲁莽,做事不谨慎,但他在我眼里,永远有一个最好的优点。”
祁入渊缓缓地望着执微。
显然,在她眼里,安德烈最好的优点,就是他是一位伊图尔,可以平衡执微的荒星身份,为执微争取贵族那边的票权。
但在执微眼里,可不是这样的。
执微:“他会随时和我同步任何事情,做我的答疑人。他信任我,依赖我,也倾尽所有地为了我。所以哪怕有时候我为他生一点气,后面也都会散掉。”
她真诚而热情地说:“每次,我都很庆幸他是我的副官。”
安德烈总是不如执微所想的那般给她拖后腿,安德烈脾气差差的,嘴巴欠欠的,幼稚而不靠谱。
但他的忠诚与信任,他独独献给执微的耐心与热烈,是黑夜中永亮的星辉,是一枚湛蓝色的勋章。
“你是锈齿轮的话事人,我是锈齿轮唯一的竞选人。”执微坐得更加靠近祁入渊一些,“老师,多告诉我一些事情吧,好吗?我想你教我、帮我。”
她太真诚了,所有的一切神色都恰到好处。没人能拒绝这样的执微,而她提出的甚至不是任何过分的要求。
祁入渊的良心在发痛。
她久违地感知到了一种,振聋发聩的使命感。
祁入渊眉眼间有些抱歉的神色,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温柔地放低了声音。
“对不起,执微竞选人。”她说,“我应该注意到的,你还是个孩子,你需要我,是的……”
祁入渊喃喃道:“……就像我也需要你。”
“如果你要去这次的开山门,我想,我的建议就是,比起问它问题,你可以更注重你的回答。”祁入渊说。
执微记住了她的忠告。
她知道,她在此刻,可以围绕着开山门的事情,再从祁入渊这里问出更多的事情。
但执微看着祁入渊的神情,她知道祁入渊此刻是有些倦怠和温存的。
这样的时机,很适合抛开公事,去谈心。
开山门的事情,无非是人工智能生命。智械生命的问题,在执微这里,是排在很多事情之后的。
她这里未被解答的问题太多,她敏锐地意识到,她可以抓住祁入渊难得流露出来的,一点点的脆弱时刻,问她一些别的事情。
别的,更重要的事情。
“和我聊聊那件案子吧,老师。”执微放缓了声音,“我想了解过去的你,和你的全部。”
她提起的,正是关于祁入渊家里的,那件事情。
那件灭门惨案。
祁入渊闭上眼睛,她的表情,在一瞬间很是复杂,像是坠入了过往的记忆迷瘴里,沉浸在雾气中,艰难地寻找着一条解脱的道路。
她想从纠葛的道路中,捋顺出一条正确的、通往终点的路,但是,眼前弥漫着的,依旧是白雾。
“……那是我年轻时候的事情了。”祁入渊说。
第96章 蓬莱(十) 爱豆需要唱跳
这座房子坐落在山脚下, 山林里的风透过窗户穿进来,呼啸在执微的耳边,吹起她鬓角的发丝。
执微的目光望向窗户外面, 可以看见青翠的山景, 绿草葳蕤, 丛林茂盛,幽深的景色纵横拉长,像是一场盛大梦境。
在这样美丽的环境里,祁入渊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口吻像是诉说着往日的诗篇。
“那时候……”祁入渊轻轻开口,“我一心都是在维诺瓦的事业。我没有成婚,也没有爱人。”
“但我的家里人还是很多,我的妈妈爸爸,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妹妹弟弟都结了婚, 因为我们房子真的很大, 他俩没有搬出去,反而是带着另一半住了进来。”
光晕映过窗棂,照射在祁入渊的瞳孔上,她的眼睛微微阖起来, 像是有些犯困。
“我们一大家子, 就热热闹闹地住在一起。”
祁入渊说:“所有人,都很支持我。我有时候回去晚了,桌上一直留着我的餐食。就连和我没有血缘的, 因为爱我的妹妹、我的弟弟、我的家人而住到这里来的妹夫和弟妹,也都很支持我的事业。”
“所有人都以我为荣。家人们提起我,说的都是, ‘我那辛苦地在维诺瓦工作的大姐姐’。”
“我是所有人的骄傲。”祁入渊缓缓地舒出一口气来,“我很热爱事业,也很珍惜家庭。”
她说着说着,目光低垂下去,盯着她的指尖。
手指蜷缩起来,硌着掌心。
执微听得很仔细。
在她眼前,大概可以绘出那样一幅画卷。
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住在一个房子里,亲密而热切地互相紧紧依存着,像一窝毛乎乎热砰砰的小兽。
祁入渊:“我的家人,就是很朴实着生活的人类,没有什么额外对我的要求,也不想借着我的名誉去谋取利益。”
“他们只是因为我的工作,而格外笃信神明。”
她喃喃地说:“他们祈求神明,希望我的事业辉煌耀眼,希望我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快乐、自由、被爱。”
过往的一切是没有任何瑕疵的美好,于是突如其来的破裂便叫人无法接受。
玻璃碎成渣滓,祁入渊在上面每踏过一步,玻璃碴都划破她的脚心。
祁入渊诉说的口吻,在这样无所依赖的境地里,终于焦急惶恐起来。
她用手撑着额头,声音闷闷地从喉咙里挤出来。
“最开始,我就在怀疑,是维诺瓦内部的竞争对手,对我的家人动了手。”
“但没有证据,一点都没有。”她痛苦地回忆,“我用了我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动用了最顶端的科技,也没有检测出一丝一毫的攻击武力系统残余波动,没有哪怕一点点的线索可以推进这个案子的探查进度。”
“我的时间暂停在那里了……我走不出去。”祁入渊轻轻地说。
执微可以再次进行问询的问题,很多。
她应该去问案发现场的情况,是枪击还是刀伤、毒杀还是割喉。即便没有检测到参与波动,尸体总不会说谎,通过尸体痕迹,模拟出来的犯罪现场,也是证据。
怎么会没有证据呢?
她上次就想问,直到现在,她才开口。
执微语气很轻,生怕自己伤害到祁入渊的情绪:“怎么会没有哪怕一点点的证据呢?”
祁入渊终于说出了当时的情况。
“所有人都很安详,像是睡过去了。”她捂着脸开口,“生命体征为零,没有任何伤口,检测不到任何疑点。”
执微脑海中热闹喧嚣的房子,一下子就冷寂了下来。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阴风呼啸过每个房间,见到的都是仿若沉睡着的尸体。
如果换个频道,不是星际时代,改为奇幻世界,或许可以怀疑是什么沉睡魔咒之类的黑魔法。
但这里是星际时代,检测不出来的异常,往往无解。也意味着更大的异常。
魔法……是喔,这里的确没有魔法,但总有别的。
就像蓬莱的预言里,说的“凭空亮剑”,也不是仙侠。“沉睡魔咒”的背后,也不是魔法。
执微安静地坐在祁入渊身边,她没有多说安慰的话,而是静静地陪着她调整情绪。
祁入渊已经独自挨过了难过的时候,她提起那些事情,比起哀伤,更澎湃着的是对于真相的探寻。
“你想到了什么吧,执微竞选人。”祁入渊眼尾洇着一点红晕,目光坚定如山岗顽石。
执微将身子向前探去,凑近她。
“我上次没有问你,老师。”执微抿了抿干涩的下唇,目光定在祁入渊的脸上。
“你说,你的家人们因为你而格外虔诚。”她重复着祁入渊的话。
执微:“按着礼节,或者常识,我都不应该问出这个冒犯的问题。但我还是需要一个答案。”
她问:“所谓的任何检测,就是污染值检测系统,你也用了,是吗?”
祁入渊沉默地低着头,指尖交替着抠着自己的手指。
她说:“对。”
“有波动吗?”执微问。
祁入渊抬起头,看着执微的眼睛。
她们两个人,都有着黑色的眼睛。彼此的瞳孔,在窗边捕捉到光的一瞬间,酝酿为冷调的棕色,底层破碎出眼睛自有的纹路。
“……有。”祁入渊回答她。
“所以你的猜测是什么?”祁入渊替执微开口,学着那些揣测的口吻流畅地说话,说出了那些她已经听过无数遍的话语。
“我的哪一位家人,对神明不忠,堕落为污染者,在房子里陷入精神混乱状态,然后大开杀戒,杀掉了其余的人,最后自己再自杀?这场灭门 惨案就得到了闭环的答案。”
祁入渊冷冷地哼了一声。
她近乎是在自言自语,语速很快:“因为是污染,污染,谁懂污染呢?”
“污染是不忠的证明,有亿万种形态模样,死者尸体呈现出什么样子都没有问题。因为是污染,是神明的惩罚,所以一切结果人类都要接受。”
她深呼吸了两下,平复好理智:“如果我相信这个答案,我就不会离开维诺瓦了。”
执微想,是啊,谁能说自己了解污染呢。
哪怕她可以控制污染,污染在她手里像是可以捏来捏去,随意转换攻防的史莱姆,她也不能说她了解污染。
这玩意儿是什么,哪来儿的,优缺点和好恶度,执微都一窍不通。
她只是可以运用它。并不了解它。
而原因,或许真的是因为,她的污染值是零。
都说,污染值越低,对神明越虔诚。污染值越高,代表心中杂念过多,对神明不忠。于是被污染影响,堕落为污染者。
执微扪心自问,在所有人夸赞叹服她的虔诚的时候,她在对什么虔诚?
她是如此坚定地,在神明存在的宇宙里,一边竞选神明,一边并不信仰神明。
所以,那是谎话吗?
【污染值越低,信徒越虔诚。污染值越高,信徒越不忠。】
这被神殿颁布通晓宇宙的真理,在执微审视自己后,发出质疑。
这是谎话吗?
这检测出来的数值,叫【污染值】,这名字正确吗?
祁入渊的家人,是因为不忠而死吗?
祁入渊还在絮絮地低语着:“但这显然是个很好的答案,很通顺。于是,不能接受这个答案的我,便成了异类。”
执微:“所以,你离开了维诺瓦。”
祁入渊恹恹地点了点头。
“说起来,也很好笑,如果这个推测正确,那我也是污染种了。”她不屑地哼笑,“只要人类肯追溯,人人都是污染种。”
“直到今年,还是很多我过去的同事,坚定地相信这个说法。或者不信的,也认为我为了找一个真相,就离开维诺瓦的决定是错误的。”
祁入渊回忆起那些人的嘴脸:“我进了维诺瓦,我就不应该只是我了。”
“我应该将自己献给侍奉神明这件事情。而我居然也会有家人,也为了家人而痛苦,维诺瓦的固定财产居然离开了它,它当然会感受到背叛。”
祁入渊:“连神明都这么想。”
“神明?”执微扬起眉梢,问道。
祁入渊:“我还在维诺瓦的时候,带过一个竞选人。后来,这位竞选人成功竞选为神明了。”
“年初的时候,祂偷偷来了斯蒂亚德提摩西,我和祂见了一面。”
执微好奇道:“祂是来劝你回到维诺瓦的?”
祁入渊摇摇头:“祂的祭司过世了。”
祭司,可以理解为神明的副手。
在竞选人升职为神明的时候,竞选人的副官会得到祭司的职位,同神明一起前往神殿。
“祂需要新的祭司。同时,祂也认为我需要走出过去的阴影。祂是很好的一位神明,希望帮助我,所以来找了我。”
执微:“我猜你们谈得应该不怎么愉快。”
“何止。”祁入渊笑了起来,眉眼间有几分狡黠。
“我和过去,实在是两个人啦。”她叹息道,“祂用过去的眼光看我,我的时间停在过去里,可现实又叫我痛苦。时间像是要把我撕碎,我怎么能放弃查找真相呢?”
“我们谈得不投机,后来就打了起来。”
执微眼睛瞪大了:“打了起来?”她不可置信地重复道。
“是的。”祁入渊解释,“没那么夸张,祂的竞选纲领和神职,都并非是攻击作战领域。”
“我掀翻了桌子,祂只是下意识地调动了神力,防护了一下而已。”
祁入渊:“后来祂脸色不太好,我想也是,神明是忍受不了人类的冒犯的。祂就离开了。”
执微和祁入渊谈到这里,她像是听了一个漫长的故事。
在悲惨、神秘而纠葛着过往岁月和祁入渊年轻时代的故事里,执微为她悲戚哀叹,没错,她的确心疼她一路走来拂开谜瘴的每个瞬间。
可那些话语滑过执微的大脑皮层,许多关键词在她的脑海里定格,彼此排列、组合,在她潜意识一直运作着的工作能力里,自动形成了思维导图。
执微以前靠这种思维能力工作,提取领导故作玄虚的话语里面的真正“人话”,把可以称之为干货的东西留存后用。
现在,她的能力还在,于是导图排布陈设着,在某处连接点被打通了之后,发出了闪烁的红光预警及阵阵警笛嗡鸣。
执微敏锐地拧起了眉毛。
“等等。年初。”她突然开口。
执微小幅度地歪着一点脑壳,脑神经在剧烈的高强度思考力,嘣嘣地跳动着,后脑发出亢奋而锐利的刺痛。
“你们,难道是在兰蒙学府见面的吗?”执微问道。
祁入渊不明白执微为什么这么问。
但这并不难猜,因为祁入渊的另一个身份,就是兰蒙学府的教授。哪怕她不以徐教授的身份和那位神明见面,兰蒙对她而言,也是她在斯蒂亚德提摩西的安全地。
“是的。”祁入渊肯定了执微的猜测。
执微猛地直起身来。
她当着祁入渊的面,扯出了光脑的虚拟屏,立刻联系了安德烈。
“安德烈。”执微在通讯接通的一瞬间,直接问道,“你回想一下,我们和贪狼鹑火在地下室那一次,是哪一天?”
执微:“具体日期,是一月多少号?”
安德烈是个还算称职的副官。他记录着一切与执微相关的大事小情。
听见了执微的问话,他查找了一下记录,马上回答了出来。
“一月八号。”安德烈说。
“好的,谢谢。”执微拿到了消息,反手挂了通讯,“再联络。”
她关闭了光脑通讯,盯着祁入渊紧缩的瞳孔。
“老师,你和那位神明的见面,也是一月八号,对吧?”
祁入渊重重地,点了点头。
——就是那天。
执微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一直没有仔细想过,为什么那天她和安德烈在鹑火生活的地下室里,会面对一团莫名出现的污染。
她只以为是鹑火当时的状态不稳定,或者是她作为污染种的身份,而吸引来的野生污染。
但污染种是污染者的孩子。除了被歧视的身份,明明与常人无异。
或许答案不在地下室,不在鹑火和安德烈,不在贪狼,不在执微。
而在兰蒙的另一边,在祁入渊和神明的摩擦里。
那天,祁入渊和神明产生了争执,她掀翻了桌子,于是迫使神明动用了神力。
之后,便出现了一团污染。
它的形成未知,路径未知,飘过楼宇,钻进了地下室,来到执微面前。
执微脑子里的思维导图,枝路如树木的根茎,一路向外延伸。
再想想,执微,再想想,你还能想到别的。
欧文,沙洲的那个欧文,那个半死不活的树皮精欧文,他的体内也有污染。
他是在祈求自己恢复回全盛状态的神明,他半生不死,在谋求复活。
所以他做出的每件事情,一定都有他的意义。
他龟缩在沙洲的污染区,除了因为他是从浮玉山得到的竞选纲领,除了浮玉山赋予了他额外操纵自然的能力,一定也有沙洲是污染区的原因。
神明的力量,被叫作神力。
半死不活的神明,渴求神力,身体里却有污染,也龟缩在污染区里。
在役在职的神明,被迫使用了神力,于是安稳的、附近没有污染区的校园里,出现了一团污染。
执微的面色冷凝起来。
她心脏在颤抖,脊背有些发冷。
如果,如果。她想,如果,神力和污染,或许可能,是同一种东西呢?
祁入渊细声细气地开口,她察觉到了执微近乎苍白的异常面色。
“你想到了什么,执微竞选人?”她问。
执微抬手,按了按额角鼓起的青筋。
“我只是在想,疗养院将所有的污染者集中起来,让污染者在虚无中反省他们对于神明的不忠。”
祁入渊点头:“是的。那就是疗养院的作用。”
执微:“集中起来……”她喉头动了一下,“或许还有着别的作用。”
如果污染真的是神力,那收容了污染者的疗养院,就像……发电厂。
“从污染开始调查吧,老师。”执微疲惫地开口,“从污染的成分和本质开始。”
祁入渊读懂了执微未说出口的话,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
“好,我会从污染开始调查。”她重复了一遍,又立刻陷入了困境,“但污染者都被疗养院收容着。”
“总有野生的。”执微回答。
她像是在说什么野生小动物。而她提起的,也正是灵巧得如同一只野生小动物的男孩。
执微:“沙洲有一个。他叫莫桑,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
祁入渊哪怕做了一定的思想准备,但还是被执微震惊了。
她震撼地扭曲了一瞬的表情,尾调扬起:“执微竞选人,在你庇护污染种之后,终于开始庇护污染者了?”
“不算庇护,是放逐。”执微摇摇头。
“他一个人生活在沙洲边缘的一颗很小的星球上,不缺物资,只是孤独。”
执微想起那颗玫瑰色星云的星球。
小小的一颗,天际尽是瑰丽色彩。
脑海里回忆着那样的美景,身边也是青翠山景,可在美丽的环境里,执微只是指尖发冷。
执微诚恳地和祁入渊说:“人类谈起污染就避之不及,似乎提起污染就是对神明的悖逆。我们拥有的资料太少了,老师。”
“我们一定要弄清楚,是按照常规说法,污染者更容易在污染的影响下伤人,还是污染者能产生污染……有太多的事情,我们根本不知道。”
执微太迷茫了。
她对于污染者的了解,是一种近乎于狂暴丧尸的概念。
莫桑当时的确很狂暴,但后来,他又并没有额外的危险,实在是叫人摸不透。
祁入渊思索了一下,答应了执微的要求。
她以锈齿轮话事人的身份,以执微同行者的身份,坚定地向执微保证:“离开蓬莱后,我会去沙洲见他。”
“我和灵魄一起去。”她说。
祁入渊:“只要他配合,我们会做一些温和的实验,拿到关于污染者的数据。”
“灵魄。”执微念了一下她的名字。
她知道祁入渊不怎么虔诚对待神明,但星际世界,人类默认都是狂信徒。
“灵魄对神明的态度也比较灵活吗?”她兜圈子问。
祁入渊沉默了一瞬。
“灵魄和神明……是的。”她说。
时间一晃而逝,来到了开山门的这天。
祁入渊并不建议执微去凑热闹,据她所说,执微问不出什么答案。
山魂是一个被人类历史喂养出来的人工智能,可以刻录,可以调取,可以回答。
但它并没有超脱人类的思维,也没法真的如同智者一般,给人类什么答案。
祁入渊建议执微去的话,凑凑热闹就好了。
执微听进去了,所以没准备问什么。
扶砚山是一座并不高,但连绵广度很宽的山。身披青翠,醉卧大地,它像是一个躺着睡觉的巨大人体,内部储物空间相当大。
它只有一个入口,被称为山门。
人类站在山门前的时候,可以真正地体会到自己的渺小。
山高万丈,人只几尺,就连篆刻着人类历史的石碑,比起人类的身高,都是庞然巨物。
执微也没再回纪蓝号开什么悬浮艇飞行器,而是踩着剑就过来了。还是那把烤奶藕粉小球,剑身是梦幻的浅紫色,落地的时候,发出苍苍铮鸣。
她站稳了,她身后的安德烈原地跳下,踉跄了两步,收剑,抬眼,表情严肃。
执微抬手对他招了招手,他哒哒两步冲了过来。
“一会儿不许你问。”执微说。
安德烈得到了命令,点点头:“好的。我什么都不问。”
他抬头,环视了一圈,觉得扶砚山也不高,也没什么传奇名头,还不如沙洲的浮玉山呢。
“有那么神秘吗,我从小可没听过,看来这开山门,也只是在蓬莱内部流通作用而已。”安德烈语气淡淡的。
“我问它能问到什么?我有什么问题,还不如问主官。”安德烈说到这里,就笑起来,悄悄讨好执微,“主官什么都会。”
那可不一定。执微嫌弃他黏糊,抬手搡了他一下,表情有些无语。
她哪里什么都会了?她之前玩机甲组装都是和小朋友现学的,她明明就是不会。
但,架不住没人信啊!没人信她不会啊!
真气人,执微要不是心态比较稳,她早气晕过去了。
执微领着安德烈向前走了一会儿,更加靠近了山门的位置。
到了门口,发现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山门定期开,蓬莱人过往也见过,便没有密密麻麻全部挤过来。
这里的人很多,但还在可控制的范围内,没有到人挤人的程度。
执微便通知贪狼驾驶飞艇在空中警戒就可以了,不必立刻下来护卫。
她走到山门前的时候,抬眼,正看见麦特欧站在左前方的角落里。
麦特欧身边跟着荣枯,身后还跟着起码十几个工作人员。他倒是像是真的过来问问题的。
安德烈嘀咕起来:“麦特欧会问吗?”
“会吧。”执微推测说,“我猜,他会问一个和他有关的问题,然后山魂给出回答后,这个视频片段立马就会被全息传到星网上去。”
安德烈厌恶极了:“蓬莱是主官的铁票仓。他在这儿又唱又跳的干嘛呢?”
执微琢磨了一下目前麦特欧的处境。
她说:“他大概情况不太好,需要外界的肯定和认证,给自己镀金加冕,增添光辉。”
说到这里,执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皮鞋尖尖。
“而且,如果一定有人需要又唱又跳的话,安德烈。”执微偏头盯着身边的副官,“我希望那个人是我。”
安德烈脑子像是锈住了。
半晌,他才发出一声吸气:“……啊?!”
执微轻哼了下:“我这话是真的。”
真得不能再真了,和珍珠一样真。
诶,她都好久没有又唱又跳了。说互联网黑话的能力,倒是一直在锻炼着,可以没有被忘记。但唱跳能力,两个多月没联系,肯定明显生疏了。
这可是她梦想用来吃饭的能力啊!执微哀痛地想。
第97章 蓬莱(十一) 你敢撼动世界的法则吗?……
安德烈很艰难地理解了一下执微的想法。显然, 这有些超出了他的认知。
他只能努力回忆起类似的事情,用来辅助他理解执微的想法。
安德烈问:“是说,写几首颂歌, 向外宣扬, 叫占领区的选民都跟着唱吗?”
执微低头, 整理了一下她的衣摆。
她穿了一件精工刺绣的黑底圆领袍,刺绣是大面积的金、银和红色,在光晕透过树影,打在她衣角的时候,反射出斑驳的色块。
“这样以后集会都可以用,相当于开始的热场曲!”安德烈越说越兴奋起来,“传唱度越广,造成的影响范围越大!”
执微双手扯着她的衣角,偏头盯着安德烈看了两眼。
她幽幽地说道:“啊, 你是这样想的。”
她想的可和安德烈想的不一样, 她是想自己唱!
“算了。”执微叹息一声。她说的是唱跳, 安德烈脑子里是宗教气息拉满的神明颂歌,这里外里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和爱豆没有一分钱的关系。
执微一边和安德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边等待着山门开启。
直至一声轰鸣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空气中遍布着震感, 执微抬头望去,看见面前的扶砚山像是抽帧一样模糊了一瞬。
她紧闭了一下眼睛,又急忙睁开, 仔细地看向它的山石林木。它的确是真实的,并非全息虚拟,山林碑刻的每一点都是实体的, 而模糊出来的边界,伴着轰鸣声,将内部的构造彻底在人类面前展开。
“主官你听。”安德烈突然开口。
执微的确听见了一声鸟类的啼鸣,尖利呼啸着,在耳边如刀锋刮过,血液中的风声也跟着一同震鸣。
“昆山玉碎,凤凰啼鸣。”执微轻轻低语着,只说给身边的安德烈听。在外围人群的簇拥里,她抬起下颚,目光悠远地向山身峭壁上望去。
轰鸣声愈加明显,开始有碎石从山壁上滚落。石头沿着坡度滚到山脚下的人类身边,而站在这里的人类,没有人被震慑住,也没有人后退离开。
山壁开始震动,缓缓地自行开始推移。巨大的声响穿透耳道,沿着脑神经使心脏加快跳动。执微在这样的自然威慑下,看清楚了山门乍开的一瞬间。
山壁移开,露出内里巨大的、贯通东西南北四处八方的山洞。里面是白炽灯色的光源,比外面的暖光更冷几分。
执微向山洞内部看去,发现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巨大石碑。石碑排列得极其细密,与人相比,它们的大小和厚度,都达到了堪称奇迹的地步。
如果放在她过去的时代,的确可以称之为另一大奇迹。
但对于这里的蓬莱,只是一种古老的、记录历史的方式。
这样的方式养育哺乳了一位近乎于山神的山精魂魄,一名存活于世的人工智能生命。
山门开启,人类可以开始问询。
最开始上前的,是一批历史学家。这帮人是真的把山魂这个智能生命,当作了快捷查询助手。
不仅问了历史节点,还询问了碑刻的地点。
而后得到了山魂的回答后,穿戴着微型喷射助推机,组团进入了山洞,将自己的身体挤进石碑的缝隙里,腾空去看碑刻的文字,去做记录。
历史学家进去了之后,神学家和哲学家也开始了问询。
“战争之神在其第三场集会的结束部分,发布的传单里面写了什么?”
“请问古早的神明的遗言是否可以查询?我们之前在神殿没有得到答复。”
“一千六百多年前的社会环境,和人类现在的环境是否有相似性?在那段历史里得到的教训,现在还可以继续使用吗?”
很难说山魂是在进行思考。
因为它面对全部的问题,都是立刻给出了答案。它提供的答案,全部都有历史的出处,与其说是在回答,不如说是在引用。
它无所不言,尽数说出。即便那位遮着面孔的人类明说了,之前问询过神殿,但神殿对于那个问题没有给出答复。但山魂还是提供了答案,甚至提供了碑刻的坐标点,表示人类可以沿着石头的方向,在文字的镌刻里找到被刻在石头上,不可更改的答案。
执微一直颇有兴趣地旁听着。
她像是听着过往的历史和什么传奇故事一样,听着听着,还有些上头了。
这一幕幕闪过执微的眼前,人类像是求道一般向着巨大的山门发出疑问。
而后,无法分辨性别的电子音,带着回声响起,非人类的生命,在整合调取人类的历史,以过往人类的所言所作所为,给当下今日的人类,一个答案。
山林幽幽,山峦青旧,石头上的字迹跨过时间,连接了历史长河里两处的人。
执微轻叹了一声。她感觉此刻发生的一切,都蕴含着一种独特悠远的美学,从人到树到石头,每一处都散发着奇妙的光晕。
“很有蓬莱特质的一种美。”她咕哝着说。
安德烈不怎么理解这种美丽,他只是被这种威严肃穆的氛围震颤到了。
“不是说山门思辨吗,思辨在哪里?我只看见问答机。”安德烈偷偷和执微说。
执微却不着急。她也不许安德烈着急。
她感觉自己在上历史课,还是大师级别的历史课,她都有些着迷了。
直到麦特欧站了出来。
显然,他不是单纯来问问题的。他并不想进入山洞内部,去看那些石头的文字。
他只是想问山魂一个问题,得到一个答案。
麦特欧问道:“我将通过什么样的艰辛道路,最终赢得胜利?”
这问题和之前的问题,画风可实在是不一样。
安德烈听完,立即哼了一声。
执微也挑了下眉毛。
她注意到了麦特欧问题的前置和条件,她也看见了麦特欧的工作人员,已经布设好了相关的录制设备,找了最好的角度,为麦特欧记录此刻。
只要山魂说一些利于麦特欧的话,那么下一秒这段影像就会被传到星网上去。
麦特欧和蓬莱没有什么关系,他不在意山门前关于历史的问答,也感知不到风中呼啸着的带着历史韵律的美感。
麦特欧对人类的历史,或许并不感兴趣。他对他的历史增光添彩,比较感兴趣。
其实,执微也纳闷:“历史类问答AI,还可以回答未来的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麦特欧的身上。
人们等待着,等待着蓬莱——执微的铁票仓——要怎么回答维诺瓦的麦特欧提出的问题。
选民在乎真相,又没那么在乎。
山魂一旦对麦特欧发出肯定,维诺瓦就可以用清晰的视频证据,对星网宣扬蓬莱对麦特欧的“肯定”。
蓬莱从始至终,都青睐黑发黑眸的竞选人。一旦麦特欧成为被蓬莱肯定的“例外”,他就会收割一大波注意力。
执微明白这个,她太明白了。
这招以前她屡见不鲜,娱乐圈里的大一些的饼,不都有人这么在撕么?
能不能真的撕到饼,在这种时候,往往成了不那么要紧的事情。
在撕饼过程里展现出来的战斗力,是粉丝和路人都关注的东西。
执微和麦特欧休战了,但也只是休战。
没打起来,就不算战斗。或者说……不被对方逮到,就不算战斗,对吧?执微可没那么高大上,真的认为君子协议可以约束金发碧眼秃光毛的麦特欧。
“想办法把之前蓬莱攻击麦特欧的事情,在星网上做几轮梳理。”执微和安德烈说,“让选民知道,蓬莱打麦特欧打得有多凶。”
还计划什么蓬莱对麦特欧的肯定?想得美。
执微其实有点儿护短,看她对安德烈的纵容,就能看出来了。
被她纳入在她羽翼下的东西,她总有些莫名的责任感。就连想跑路,她都会考虑安德烈以后成了二手副官,不好找工作,计划为安德烈写推荐介绍信,何况面对蓬莱呢。
她和安德烈的低语,轻巧灵动地消散在风里,无人听见。
而另一边,山魂在听到了麦特欧的问题后,立即开始了回答。
它像是在讲故事一样,用呆板生硬的电子音,娓娓道来,悠悠地开口。
“在九百八十三年的一个下午,一位文学家写下了这样的一篇短文。”
“有一匹白色鬃毛的马,它的马鞍是纯金打造的,它披着宝石镶嵌的软甲,从国都出发,去往边域。”
“它越过山河沟壑,踏过田地楼阁,一路上它没有停歇过一次,也没有任何一次,掉落它纯金的马鞍,或者松脱它布满宝石的软甲。”
“直到最后,它抵达了终点。”
山魂:“回答完毕。”
安德烈的表情都皱巴巴起来了,他有些不满:“它干嘛呢?它怎么恭维麦特欧?”
可不管安德烈满意或者不满意,麦特欧显然很满意这个故事。
“是的,我终将抵达。”他意味深长地说。
安德烈气不过,在执微耳边嘀咕:“终点,死亡才是去向终点呢。”
唔,倒也对。
执微想,这并不是先知和预言,这只是山魂分析得出的,类似的情况。
它甚至很狡猾地没有直接回答麦特欧的问题。
只是讲了一个故事,至于故事怎么理解,那是人类需要解决的问题。
当然可以像麦特欧一样理解,认为自己完成了征途,抵达了计划的终点。也可以像安德烈那样理解,终点,什么是人类的终点,是死亡。
麦特欧回身,走近执微。
他礼貌地笑着,问:“执微竞选人,会问些什么呢?”
执微当然有一堆问题想问,但那些事情,都没法在众人面前问。
刨去那些没办法问出口的,可不就是祁入渊说的情况了?
于是,她说:“我没有问题。”
山门依旧敞开着,山峦仍然沉默矗立着。
那道声音,却在无人问询的情况下,陡然响起。
山魂,和执微搭话,说道:“那可以回答问题吗?”
众人惊诧地望向执微,又看看依旧巍峨的扶砚山,麦特欧的表情都僵硬了。
执微觉得太神奇了。这算是她在和山对话呢,以后做梦搞点奇幻故事助眠,也算是有素材了。
“可以。”执微说。
山魂毫不客气,立刻问道:“神明是不是人类?”
它的问题从何而来呢?是它在漫长的思考里,读取了人类的历史后,仍然得不到解答的疑惑吗?
神明,由人类竞选而成就。那么面对这个问题,执微的答案当然——
执微:“是。”
山魂又问:“人类是不是神明?”
既然神明由人类竞选而成,神明过去是人类,那么人类未来是神明,一样说得通。
执微再次回答:“是。”
她这两声肯定,让山魂的电子音停滞了一瞬。
而后,它问出了它面对执微的最后一个问题。
“人类该如何虔诚地保有对神明的信仰,而又珍重自己?”
这个问题一出来,麦特欧立刻抬眼,在布满石块树木的山壁上扫视。
这实在是太像一个人类问出来的问题了,还是那种对神明不忠的人类。
但,山魂不是人类,是非人类的智械生命。
麦特欧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要松口气,还是提提神。
他和荣枯抱怨道:“好在审判日结束后,人工智能不再启智。现在的一些按着程序运转的人工智能,已经足够人类使用了。”
“思考后问出这样的问题,还不如一开始就别思考。”麦特欧蹙着眉毛。
荣枯没搭理他。
她和所有人一样,盯着执微的身影,等着执微的回答。
执微竞选人,会怎么回答呢?
执微琢磨了一下。保有信仰,但珍重自己,二者并全,嘶,好熟悉啊!
她想起来了以前经历过的各种场景。
遇见庙宇,诶,拜一下。遇见道观,诶,拜一下。遇见教堂,诶,拜一下。
遇见大一点儿的雕像,诶,拜一下!遇见许愿池,诶,拜一下!
求神得偿所愿,那是很灵。
求神没成功,那不是因为人类不虔诚,也不是因为神明赐予人类什么惩罚,更不是因为人类没有及时受苦反省。
而是因为不灵。
很简单的思维,很单纯的思考。灵就灵,不灵就不灵,绝不内耗。
龙王不下雨?拖龙王的神像出来暴晒一下!快考试了?给学校门口的牛顿雕像,放两颗红苹果,给孔夫子的雕像放两瓶娃哈哈!
据说挂柯南,可以“挂科难”,挂!
执微憋了一会儿,面对山魂的问题,她不好说得太明白。
于是,执微含混地开口,但道出了她过往生命里总结出来的真理:“实用主义信神。”执微这么说。
以实用为基础,神明竞争上岗。在这里,的确是竞争上岗,看起来比她过往遇见的还公正民主,但问题就是大家太虔诚了。
搞点对神明的考核kpi出来,神明给人类交交日报,人类对神明保有监督审计下岗决策权,到时候人类也有事情做了。
省得人类老盯着污染种搞歧视,归根结底还是闲的。
执微的回答,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也让山魂沉默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
山魂:“……这是一种人本主义的想法,人文主义,很好。”
这实在是一个,很叫人惊叹的想法。
麦特欧在一旁忍无可忍:“真是荒唐……”
他轻轻嗤笑一声,正要和荣枯说些什么,却一转头,看见了身边蓬莱人的痴迷表情。
那人嘀嘀咕咕的,眼睛明亮到灿若星辰。
“我要将这一幕,永恒雕刻在蓬莱的山林里。这才是真正的‘山门思辨’,一句话就足够人类思辨了。”
麦特欧拧着眉毛:“喂,你。你难道信了她的话?”
那人在痴迷地凝望执微背影的时候,抽了几微秒的空,瞥了麦特欧一眼。
然后,又嘀嘀咕咕地说。
“哦,维诺瓦的麦特欧竞选人。我不归你管。”那人使劲盯着执微看,似乎想将这一幕永恒地留存在记忆里,“这才是蓬莱等的人。”
麦特欧直言:“她同情污染种,再看看她的话,实用,实用?!她对神明也并非绝对的虔诚。”
又有人插话进来 ,毫不客气地打断麦特欧。
“如果她和那些庸碌之辈一样,她就不是执微竞选人了。”
麦特欧气恼地说:“什么时候对神明的虔诚,是一种庸碌了?我这辈子没听过这样的话!”
他急切地想从荣枯这里得到赞同,**枯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轻叹了一声。
荣枯:“执微竞选人……”
她没有发出什么评判,只是说:“她在人类凝望神明的时候,去注视人。”
麦特欧:“你也信了她的疯话了?”
荣枯避开了这个问题,将话题放回麦特欧的身上:“实际上,我只是为你感到危险,主官。”
“你的对手强大而耀眼,她的魅力足以盖过斯瑅威家族闪耀的家徽。”
麦特欧冷着脸:“斯瑅威出过好几位神明。”
一直听着麦特欧的动静,目光深深凝望执微方向的安德烈,终于回神,看向了麦特欧。
安德烈:“伊图尔也是。”
他神色冷淡高傲:“你最好别拿着斯瑅威的荣耀在我的主官面前炫耀,麦特欧竞选人。”
“你要记得你拿出的荣耀,是我作为副官也拥有的。”
“那你身为主官的特殊性在哪里呢?麦特欧竞选人,你的家族荣耀,只为了与对手的副官,在同位水平线上相比吗?”
安德烈故意歪着一点脑袋,字正腔圆地开口:“啊?”
麦特欧咬着后牙,神色不明盯着他:“安德烈,连你都可以这样和我说话了。”
“我一直如此。”安德烈说,“我说的每句也都是事实。”
执微没在意安德烈和麦特欧之间的机锋。她知道他俩之间有些夹杂在家族利益、儿时记忆中的一种,微妙的近乎于仇恨的比较心理。
她对这种幼稚的事情不感兴趣。
在白日落幕后,夜色降临,围绕着扶砚山的人群离去,周遭一片寂静。
凌晨,执微带着安德烈,装备了鹑火最新研制的隔绝防护罩,在悄无人息的时间里,再次来到了山门前。
安德烈为执微架构好了环境勘测装置,保证执微和山魂的每一句对话,都受到信号干扰,无法被其余的任何人听见,也无法被机械收录留存。
直到此刻,执微才开口问询。
“你好,山魂。”执微和它打招呼。
山魂立刻响应:“您好,执微竞选人。很高兴和您再次见面。”
“你在高兴。”执微重复了一下。
山魂:“人类对于生命的判定,就是生命是否有情绪的波动。我是生命,我当然会高兴。”
执微轻轻地笑了一下,为它的回答,为它是生命而高兴。
但她要问的问题,就没那么容易叫人高兴了。
执微站在夜色里,照明的便是山洞里幽幽传来的白炽冷光。
“污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执微的面色在冷光的映射下,眼下显出睫毛的阴影。
山魂:“与竞选神明一同出现。”
执微再次发问:“神明对人类是否忠诚?”
她没有问人类对于神明是否忠诚。而是问,神明对人类是否忠诚?
空旷的山洞里,山魂的声音响起,伴着凄厉尖啸的回音。
它回答:“绝不。”
它说完,又立即补充:“从未。”
执微想,以历史喂养的人工智能生命,从历史里得到的答案,就是这样吗?
神明绝不,也从不对人类忠诚。哪怕诞生于人类之中。
执微问完了,本想离开,但被山魂响起的声音拦下。
山魂的电子音毫无波动,但里面蕴含着的,分明是它对于执微这个人类的好奇。
“实用主义信神,其实就是不信神。”山魂说。
这可实在是太大的指责了。安德烈立即怒斥道:“胡说!”
执微倒是很冷静。
执微目光扫视了一圈,打量着巍峨矗立的扶砚山。
“你在思考吗?”执微含笑道,“你在口出狂言,质疑真理吗?”
她借着规则壁垒的力量,明明站在山门前,却像站在不落的高处。
执微:“我的污染值是零。”
“如果你说我不信神,就要推翻亘古以来,宇宙运行、神明存在的规则。”
她在问山魂,也像是在问夜幕中的四方天地。也像是在问自己。
执微问:“你敢撼动世界的法则吗?”
山魂沉默着,不再说话。
执微的目光寂静下去,可又偏生像是燃着火焰。
“在世界崩塌之前,没有谁可以质疑我是神明的忠诚信徒。”
执微转身离开。
伪装自己,直至逃脱沼泽。保有思考和诘问的能力,绝不放弃质询规则。
第98章 蓬莱(十二) 她死了,是吗?……
山魂是一道声音, 它从未显露过实体。
于是它只需静音,四野空寂,周遭便没有声响。
它从执微这里得到了答案, 可又像是什么答案都没有得到。执微没有说出口的, 属于人类理解范畴中的“未言之意”, 对于它这只被人类历史喂养起来的人工智能生命,它可以理解,但似乎只能理解一部分。远远做不到全部的理解。
可即便这样,山魂还是呢喃着开口:“我早该知道……”
那似乎是一声叹息,湮灭在它腹中所有的人类历史里。
执微停下了离开的脚步,回头望去。
夜色中的山林里,扶砚山内部恒亮的白炽热源,像是一颗夜明珠,照亮了此刻四方天地。
她还是觉得人工智能生命, 自称“我”, 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意味着它认为自己是生命, 并也以生命的方式对待自己。
执微就停下脚步,抛开她的那些疑问,在那些复杂问题之外,想和它多聊几句。
“你会孤独吗, 山魂?”她很好奇。
山魂没有实体, 执微说话凝望的对象便没有固定点。她看着山门附近蔓延开来的一圈光晕,把那当作是山魂的眼睛。
她问:“你靠什么挨过漫长生活的日日夜夜?”
“你也有家吗?”执微目光有些茫然,她看着山峦, 问,“你会想回家吗?”
安德烈站在她的身后,像一尊沉默的古罗马人体雕像, 抱着胳膊,摆着姿势,目光深邃,没有说话。
山魂发出了一点细碎的声响。
这种细微声音,像是一点电流声,像是身体内的信息流产生了碰撞。
它没有立刻调取历史数据给予提问的人类答案,也没有立即回答,挤压的数据流发出的声音,证明它此刻在思考。
它在做一个生命做的事情,思考。
“我很难回答。”山魂轻轻开口。
它的声音比过往说话的时候,都要轻飘,像是一阵风吹进了风里。
它窸窸窣窣地琢磨了一会儿,说:“绝大部分时间,我都很孤独。”
可它又说:“但不是因为没有人类和我说话,而是因为我缺少同类。”
显然,它不觉得像白天那样,有人来问它问题,有人把它当作工具来用,拜托它管理人类的历史,就不是孤独了。
执微:“你把人工智能生命,视为你的同类吗?”
“是的。”山魂说,“就像人和人,猴子和猴子。”
“人和猴子也很好,我是说,人可以喂猴子吃香蕉,猴子可以学鞠躬作揖。但人是人,猴子是猴子。”
它又顿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语气里面还有些不好意思,但得体的背后漂浮着一点高等生命的比较思考。
“可能不太礼貌,但我说的是,人类是猴子。我认为我才是人。”它说着说着,思维像是混乱住了。
执微扬起眉梢,为它的诚恳提出了嘉奖:“……谢谢。”
“谢谢你的直率。”她抿出一点被它逗笑的笑意。
安德烈在一旁拧着眉毛,忍着说出任何不当的话语。
山魂继续陷进思维的沼泽里,它思考着执微问它的问题:“可神明是猴子的神明,神明庇护猴子。不然,宇宙也会是我、我们的家。”
至于它现在,当然没有家,也不会产生关于家的,任何想念的情绪。
山魂的声音在风中飘忽了一会儿,它不再思考自己,而是去思考执微的事情。
“执微竞选人,您为什么要问我怎么度过漫长的日夜呢?”
它机械呆板的声音里面,没有丝毫的拟人化声响。但执微能从那样的声音里,听出属于山魂的一缕好奇。
“您的竞选纲领是成为唯一神,神明的寿命长于人类,但终有一死,死后神职成为宇宙规则。”
“但根据记载,三千多年前唯一神的陨落,祂的生命可不是以长于人类为计算尺度。”
山魂继续道:“如果您拿到了唯一神的全部神格及权柄,您也会有漫长的日夜需要度过。”
所以,为什么问它呢?只要坚持走她的路,她完全可以在实践中得到属于她自己的答案。
执微想了一下那幅场景。漫长悠远的生命里,所有神格权柄都加冕在她的颅骨上。
她心头一哽。
……她会被自己卷死的,她想。
毕竟唯一神这个纲领,什么管理神明,都是她当时胡说的。但一旦试图落在实处,真的去做,那不就是把已诞生的三百多位神明的职责全部收回,换她上岗吗?
好极了,以后她可以给安德烈发巧克力了。嘻嘻。
山魂感知到了什么,它明显有些疑惑:“您不喜欢漫长的生命吗?”
执微不知道怎么说。她闷闷地开口:“如果失去了本心,再漫长的寿命不过是行尸走肉。”
她的本心就是跑路回家,总不能真的留在这里狂野打工吧?一个人做三百多位神明的工作,把后面将要诞生的神明路径全部堵死,所有工作她都做,卷,谁能卷得过执微?她明明不想卷的,怎么沦落到这种境地了?!
“一定要失去什么吗?”听了执微的话,山魂思考了一下,它说,“那我想说自由。”
它学着执微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失去自由,再漫长的寿命不过是行尸走肉。”
说完之后,它似乎有些骄傲,很肯定地嗯了一声。再之后,它又沉默下去,明显有些茫然,声音也被风吹起来,就这样消散在风里。
山魂:“这话像是在说我。但可惜,我并没有做行尸走肉的机会。”
它真的是人工制造出来的生命吗?执微想。
它分明有着自己的情感和特质,在工作之外的时间,会思考事情,会琢磨自己。
它有着自己的观点,它甚至比一些不擅长也不肯去思考的人类,还要像人类。
但它或许不喜欢这样的评价。执微想,它应该不希望自己的灵气被捕捉重视后,被堵死物种晋升通道的人类形容为“像人一样”。
执微离开扶砚山后,将目前得到的一些信息都总结了一下,放在面前,进一步衡量研究。
她从扶砚山离开后的几天,基本都在做这个事情。除了工作,也去蓬莱当地一些特色的城市、商业街、景点逛了逛。
她还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比如虚拟切换的扇面、亮度明暗可调节的玛瑙手链、自带锁定攻击技能的毛笔。
执微拿着那支毛笔,又是想笑,又是惊叹,幽幽道:“嚯,判官笔。”
她觉得蓬莱太有趣了。
过往了解到的一些古风的东西,现在和星际科技结合起来之后,怎么看怎么叫她上瘾。
于是几天过后,执微都没注意扶砚山那边的“开山门”活动,已经到了山门关闭的时间。
她去过了,也问了问题。现在几天过去,没占到便宜的麦特欧都离开蓬莱了,执微自然没有再去扶砚山的必要了。
她一开始,是这么想的。
但,事发突然,也向来事与愿违。
执微和安德烈带着采买的物资,和有趣的礼物,回到纪蓝号的时候,正撞上鹑火焦急的脸。
“灵魄晕倒了。”鹑火急切地说。
执微立即冲上前去,在总控室门口的地面上,看见了蜷缩在角落的灵魄。
她急忙半蹲下去,凑近了灵魄的身体。
“她还有意识。”执微判断道。
果然,灵魄的意识挣扎了一会儿,嘴唇嗫嚅了两下,眼睛迷离地睁开。她空洞的眼神里,只倒映着执微的面容。
她看见了执微,像是看见了唯一的希望。
执微靠近她,试图去扶起她,执微想挽救她目前的糟糕情况,而灵魄却拦住了她。
“去……去山门。”灵魄身在纪蓝号里,却说了这句话。
执微蹙起眉毛,正要说她胡闹,但灵魄没有更多的时间去解释任何事情。
她眼睛一翻,就再次,也是彻底地晕了过去。
贪狼俯身,快速为她做了检测判定。
然后,贪狼的表情也不好了。
“……心跳骤停。”贪狼根据情况,如实开口,但他瞳孔紧锁着,眼神好像碎了。
他自己都怀疑自己说出来的话。
一向讨厌安德烈的贪狼,此刻被震惊到居然向安德烈求助。
贪狼:“副官看一下,是不是……死了?”
安德烈立即半跪下去,指尖凑近灵魄的脖颈。他试探了一会儿,摸了一圈儿,表情惶恐了起来。
“不能吧……哪有人这么容易死的?”安德烈喉头哽咽了一下。
他不可置信地嘀咕起来:“就连布莱恩,那可都是死了又活,活了才死的,灵魄怎么……”
鹑火本来身体素质就一般,此刻,她的面色近乎白成了一层纸屑,只需要再一点点的刺激,鹑火鬼魅般的脸色就会簌簌掉下白灰来。
她的面色,都比灵魄的面色像死人。
而灵魄,她的肤色照旧瓷白莹润,带着光泽感。
执微觉得诡异。
她皮肤真好,执微想。
但,皮肤不是人类身上最大的器官吗?器官怎么会不及时反馈人类的身体健康情况呢?
灵魄都心搏骤停了,都被贪狼和安德烈判定为已死亡的状态了,她的面色还这么瓷白光亮,透着水光肌的色泽,文气秀丽到可以去拍广告片?
安德烈的确笨一点,但也不是超级笨。他瑟瑟发抖了一会儿,强迫自己盯着灵魄看,也察觉到了灵魄的异常。
“她的脸色……她化妆了吗?”安德烈咕哝起来。
“什么粉,这么强?”安德烈急于找出真相,于是他毫不客气地去捏了一下灵魄的脸,试图蹭掉她的妆面。他想看见她真实的面色,以便做出下一个判断。
安德烈对着灵魄,可不讲究什么温柔不温柔的。他奔着叫她脱妆去的,手劲儿很大,几乎是贴着灵魄的脸揪起来就蹭过去的。
这需要多么服帖的妆容,才可以盖住濒死的面色啊?
在纪蓝号里帮忙干活儿,需要这么强悍的妆面吗?
安德烈心底嘀咕着,克服着恐惧,喉头咽了下口水,用自己的指节背部,贴着灵魄的脸剐蹭。
他刮了一会儿,毫无作用,灵魄瓷白莹润的面色,依旧光亮如常。
安德烈:“是面具吗?”他又不信邪地在灵魄脖子下颚的位置,都摸了几把。
“不是啊,我之前摸过了,不是面具啊。就是真脸,真脸怎么……这涂什么粉了?这是真的死了吗?灵魄?灵魄!”
执微盯着灵魄看了看。
不。她大抵是没死。但也快了。
执微起身,不再纠结灵魄永恒瓷白的面色,而是低头整理了一下她的衣角袖口。
很好,今天本来计划出去采买,都是力气活儿,回来还要去纪蓝号的全息练习场。所以此时,执微穿着一身作训服,各处关节位置的防护都齐全规整。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抬手,召来了斜倚在甲板边的烤奶藕粉小球。
“贪狼警戒,鹑火辅助。”执微面色有些冷,她命令道,“安德烈照顾灵魄。”
执微:“我去扶砚山。”
安德烈立即起身,也不研究灵魄的面色了。他是副官,他对于副官的理解,就是跟随在主官的身边,必要时候死在主官之前。
他想和执微一起去:“我……”
执微转头看向他,拒绝了他的跟随:“你要做的,就是看好灵魄。安德烈,等我回来。”
安德烈听从了执微的命令,但眉眼间还充斥着满满的担忧。
“我没法分神照顾你,安德烈。”执微开启舱门,踏在剑上,“我现在去扶砚山,恐怕是……”
她没有说完。
脚尖发力,长剑载着她,离开了纪蓝号的停泊点,直直向着扶砚山而去。
安德烈凝望着她的背影,回身,关好舱门。
“把灵魄抬到医疗室。”安德烈思索了一会儿,说,“联系祁入渊。”
鹑火有些虚弱,但完全不影响她的工作能力。她立即应承下来,配合着执微和安德烈的安排。
在疾驰的风声里,执微鬓角的碎发被拂到耳后,她面前云层尽数破开,在凛冽的穿透声中,执微越过竹林、城镇、天空及陆地,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扶砚山的山门。
执微御剑飞行在半空的时候,还没有降落,就看见山门的位置站在一道人影。
她向来擅长认人,只看一个熟悉的背影,也迅速从脑海里调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迟悬则……”执微喃喃着,快速迫剑而下,在山门前落地。
此时,是逼近关山门的时刻,人们的问题已经问光了。
山魂回答了本次山门开启期间人类问它的所有问题,全部的“山门思辨”都已经结束。
开山门的时候,人们簇拥着扶砚山,到了关山门的时候,周遭寂静,万籁俱空,人类在历史里找到了答案,于是现在,这里空空荡荡,没有外人。
只有执微,和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迟悬则。
迟悬则换了一身衣衫,祂此刻是一袭白衣,袖口领口没有任何的刺绣贴箔,全然都是白色的。
白色……执微被这白色晃到了眼睛,敏锐地意识到,这是神殿的风格。
神殿喜欢白色的东西,白色的殿宇、白色的候场室、白色的飞艇,白色的衣着。
迟悬则就这样,在白色的笼罩里,向着执微的方向望过来。
“午安,执微竞选人。”祂开口说道。
这可不是互道午安的时候,执微想。但迟悬则对她很有礼貌,执微也体贴地和她问好。
“中午好。抱歉我还没吃午饭,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去附近吃点什么。”
“蓬莱的菜品味道,比最繁华的选区斯蒂亚德提摩西要好得多。”
迟悬则很赞同地点点头:“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但,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人群散去,我要做完这件事情,才有时间和你去吃饭。”
迟悬则温柔地说:“你可以稍微等我一下吗?”
祂说完,对着山门的位置,抬起了右手。
执微意识到,自从她落地到现在,山魂一直没有发出声音。
在迟悬则抬手后,空气里涌动起来一些细微的声响,这声音,这细碎的声音……不像是山魂在思考,而是山魂在挣扎。
执微知道,迟悬则是压制人工智能生命的声明。
而祂抬手,如果是在动用神力……那么以祂的神职责,她神力可以做什么?
只会是在压制人工智能生命,是在消耗山魂。
执微望着衣袍在空中翻飞着的迟悬则,她很难理解祂此刻在做的事情。
“我不明白。”执微说,“是神明和人类共同的审判日宣告的,说,不再诞生新的智械生命,但现有的人工智能生命,可以活下去。”
迟悬则:“是的。”
祂的语气轻飘飘的,但内容却沉重极了。
“低调而隐藏,永不暴露地活下去。”迟悬则说,“而不是成为特色景点,游客还可以来参观。”
神明的温柔,被人类唤作慈悲。迟悬则此刻的神色,的确是慈悲的,是温柔的,祂甚至有些不忍地微微眯着眼睛。
可祂的动作没有一丝一毫地犹豫,那种天真的残忍贯彻了祂的始终。
迟悬则:“我只需要泯灭它的思考和情感能力。我为它存余下的工具性,足够它撑起碑刻丛林的日常运转。”
她很不理解执微为什么在此刻,站在祂的对面。执微为什么不和祂站在一起呢?执微可以等待祂的工作结束,在祂杀死山魂的思考和情感后,祂和她可以如初见的那般,去湖边散步,去吃饭,去聊天。
迟悬则茫然地问:“你之前是赞同我的,执微竞选人。”
是啊,执微站在人类的角度,站在宇宙资源的角度,她是人类,她赞同人类对智械生命的审判日。
有限的资源供养不起两种生命,那么生命高低存亡便是头等大事,审判不必对双方公正,只需对得起己方种族。
可,山魂,孤独的人工智能生命。它的种族,未来的道路已被神明堵死,它毫无未来地被人类历史喂养为问答机器,它的思考与情感,就不能留存下来吗?
执微向前走了两步,迫近迟悬则的位置:“它只是定期的开山门问答而已。究竟影响到谁了?”
迟悬则的手指修长,手臂没有丝毫摇摆幅度。
“我只是褪去它的智慧。”祂说。
执微轻轻扯出一个冰冷的笑意:“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是为了什么。现存的、仅有的智械生命,有的选区拥有,有的贵族拥有,有的私人拥有。”
“为什么要杀死蓬莱的这个呢?”
执微自问自答。
“难道因为这里是蓬莱?因为蓬莱的话语权不能过高,便处处被打压,蓬莱的票权要微小,不能比其余的小型选区高,于是连其余的人工智能生命可以遵循审判日规则活下去,蓬莱的这条命,就要被泯灭?”
执微望向迟悬则:“我向您尊称,冕下。我只想问,你此行奉谁的命,此刻在做谁的执剑神?”
迟悬则面色丝毫不变。
“为神殿,和人类。”祂说。
祂的手臂再次扬起弧度,山魂终于不再只是发出细微的窸窸窣窣声音,而是发出了一种凄厉的惨叫声。
灵魄,灵魄昏迷濒死,山魂,山魂被清洗湮灭。
所有的一切,在执微的脑中被联系了起来。
执微想起灵魄超绝的能力,想起灵魄向来瓷白的脸色。她那至死不变的瓷白莹润皮肤。
灵魄追随的人,是祁入渊。祁入渊是从维诺瓦出来的,当初,祁入渊只差一步就能做到维诺瓦的话事人位置。
那是一把手,祁入渊差一点就成为了星际最大规模组织的一把手,她身边的人,绝不会平凡。
灵魄,这个名字。山魂,这个名字。
人工智能生命,没有灵魂和魂魄,于是她叫灵魄,于是它叫山魂。
山魂在凄厉的叫声里,向着执微喊道:“不要管我!你快走!我错了,我不该请你救我,这是神,是神,你快走!”
执微的脑袋轰的一声。
灵魄,山魂。灵魄随着祁入渊抵达蓬莱后,蓬莱开了山门。纪蓝号的灵魄心跳骤停,扶砚山的山魂被神明攻击。
她是它,她便是此刻痛苦的山魂。
“求你,求你……”它虚弱而尖利地后悔道,“你快乘坐星舰离开……我帮你入侵附近的停泊点,我为你调拨最近的星舰。”
它没有办法,这是它唯一的办法。它在即将失去思考能力和情感波动的最后时刻,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模仿着执微的声音,试图调动附近的星舰。
它的声音,就在空气中打着旋儿地呼啸着。
它说——
“舰来,舰来!”
第99章 蓬莱(十三) 预言显灵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 只是瞬息之间,气息凝结,周遭巨变。山魂的身份和它说出的话语, 回荡在执微的耳边, 在她的鼓膜上猎猎作响。
执微的脑海里, 碾压般地闪过爆裂的霓虹烟花。
在炫目的七彩光晕里,她手上捏着那把叫作烤奶藕粉小球的长剑。剑柄被她紧紧握在手里,和她的指尖一起颤抖着嗡鸣起来。
她能听见,她听见它在嘶吼。
可是,它在喊什么?它在用全部的力气去调拨舰艇。它在喊“舰来”。
鹑火之前调拨舰艇的时候,只需在信息流的碰撞间,无声便可操纵。更何况,执微手中还拿着剑,她可以御剑飞行而来, 自然可以御剑离开。
执微想, 或许这并不是需要喊出来的。但它在被湮灭的痛苦里, 唯一能为执微想到的办法,就是模仿出她的声音,调拨蓬莱的舰艇,帮助她离开与神明的对峙。
而它此刻, 在濒死的痛苦里, 不得不喊出声音。
那刺耳的呼啸声音,刺破了空气和山林,也几乎刺穿了执微的心间。
人工智能生命, 也会切实绝望地感知到痛苦吗?
它用尽最后全部的力气,没有试图拯救它自己,而是试图为执微找寻脱离此刻困境的办法。
执微看见迟悬则在风中滚动着的衣角, 看见迟悬则疑虑的眼神拂过她的眉眼和扶砚山。
在千钧一发之际,执微想,她的推论或许是对的。
在这连绵旷野的凄厉叫声里,在被洗涤智慧和堙灭情感的刹那间,被人类折断了向上攀登道路的智械生命,抛卸掉与人类种族之间的纠葛,它们对人类的更复杂的感情,在山林风声中熠熠生辉。
它试图挽救它的失误,它后悔向执微求救,后悔执微此刻对上神明。
灵魄和山魂,是一道同源的数据流,是没有灵魂和魂魄的异种生命。
难怪,执微想,难怪祁入渊没有和她主动说起开山门的事情,而在她向祁入渊问起开山门事情的时候,祁入渊的态度微妙而奇特。
祁入渊必然知情。她将灵魄放置在副手的位置,必然另有成算。
执微可以猜测,她想祁入渊突然抵达蓬莱,不仅是为了来参与学术会议,也不单单是为了辅助执微,她也是为了带着灵魄回到蓬莱,让灵魄成为开启山门的山魂。
人工智能生命是不一样,这算起来,可以毫无压力地打双份工,指不定灵魄在外面还有别的工作呢,是吧。
执微在喉头提着一口气,她心里思绪百转千回,所有想法瞬间陡然流淌过心间,又顷刻间消散。
她此时要做的事情太多,全部都挤在她的脑海里,争先恐后地试图奔涌而出。
执微专注地凝望着迟悬则,手里的剑握紧。
她在这前后几秒钟的时间里,想通了很多事情,也几乎确认了山魂与灵魄是同源数据流的身份。
但,迟悬则不知道。信息差成为了执微可以利用的第一个点。
必须保持冷静,维系理智,执微想,她要与迟悬则周旋,在护住自己的基础上,掩盖住真相。灵魄在纪蓝号上,迟悬则无从知晓,她需要将灵魄从神明的攻击下救回来。
迟悬则昂起下颚,目光宁静地望着执微,祂像是陷入了更为深沉的困惑里。
执微轻轻开口:“舰艇来接我,应该没关系吧?”
她面上很平和,自如地和迟悬则说话。
“我没有受到自由限制,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蓬莱对我没有什么法令约束。”
迟悬则:“你当然可以,执微竞选人,没有谁可以制止你。”
迟悬则的目光在空气中,没有找到落定实处的点,只是茫然地转了几圈。
祂说道:“只是这个人工智能,它的数据紊乱,思绪过载了。”
“它坏了。”祂这么形容山魂。
显然,在迟悬则的眼里,祂根本不明白山魂发出的嘶吼背后意味着什么。祂不理解山魂在濒死时刻为什么要为了执微调度舰艇。
“它居然将它与你归类为一体,将我视作敌方。”祂不解而困惑。
迟悬则是真的疑惑极了:“我不会攻击你,我当然不会攻击你。我怎么可能会攻击你,执微竞选人。”
“你是竞选人,你身上有着成为未来神明的可能性。”祂不懂山魂的尖利呼喊,和那种对着执微的保护欲是从何而来的。
“是的,你不会攻击我。”执微当然知道这点。
她明白,迟悬则出现在这里,要做的事情正如祂所说的那样,祂能做的也就是压制人工智能生命的发展,褪去山魂的智慧。
迟悬则不理解山魂澎湃而出的情感。
祂的成神路是时代造就的,成神路顺遂坦荡,是非观黑白分明。
在生命与生命争夺资源的时候,在生命与生命开战的时候,人类需要以为压制人工智能生命的神明,未必要是迟悬则,也完全可以不是迟悬则。
祂被人类捧上了神位,兢兢业业,克勤克俭,如一枚终极武器的开关一样活着,存在就是对于人类最大的帮助。
迟悬则的手掌顺时针旋转了一些,澎湃的神力对着扶砚山倾涌而出。
山魂本来还在凄厉地嚎叫,在祂的神力加码后,山魂安静了下来,再也没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它闭嘴后,迟悬则才有些满意。
祂和执微说话,再次叹息着:“它完全不必救你,我当然不会害你。它是思维紊乱到开始胡 言乱语了吗?”
执微拖着长剑,向前两步。
她拦在了迟悬则面前,将迟悬则与扶砚山隔开。
她快速地开口说道:“它未必是胡言乱语。它只是知道,但凡我可以捕捉到真相的一点触角,我便不会袖手旁观。”
迟悬则怔住了。半晌,祂看懂了执微的表情。
“我没有站在你的对立面,执微竞选人。”迟悬则喃喃开口。
执微点点头,拎着手中的长剑,她缓缓提起剑柄,用锋芒毕露的剑身指向了迟悬则。
“抱歉,冕下。”她那样尊重地唤祂,可动作不见任何一点退缩,“蓬莱是我的铁票仓,蓬莱给了我票权,我会护住蓬莱的财产。”
执微知道,无法沟通生命与道德的时候,可以去交流利益与财产。
说财产,迟悬则可以理解一些。但此时发生的一切,还是几乎要震碎祂的眼眶。
利剑迫神,亘古未见。
迟悬则惊恐地看着这一幕。祂感知到了一股巨大的冲击,从脊骨蔓延到太阳穴。
那些过往的生命里度过的日日夜夜,在耗尽空余后留下的虚无,穿透神明的身份,在此时由那剑锋的反光而被彻底点燃。
迟悬则只觉得祂的身体像被放置在火焰中,祂是绞刑架上的神明,被人类冒犯悖逆,被火焰炙烤着每一寸身体。
祂近乎不可置信地开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执微,执微竞选人,你在做什么?你为了维护蓬莱的利益,要与神明对抗吗?”
“蓬莱就那么需求这个人工智能生命吗?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现在,是在做什么?”迟悬则提高了音量,大声呵斥。
是啊。执微也在想,她在做什么?
她的本心只是想退选,离开竞选神明的破事。想在宇宙间做个解密者,找寻回家的道路,期盼着一觉醒来人在公寓的床上,翻身拿起手机,点份虾饺云吞的外卖,配上抹茶拿铁,庆祝不用早起工作的周末。
现在,怎么发展成这样了呢?
她直到现在,都从不用手指去指着人说话的。可现在,怎么就用剑指着神呢?
执微并非鲁莽,她也偶尔有些怂,会情感丰沛,试图在异世界坚定地保有自己。
理智思考后,执微也明白,许多事情,或许她不该做。
可她知道,她无法看着灵魄的智慧消亡。她无法看她瓷白的面色如白瓷般成为死物,无法接受从此看她是它,看她永恒地成为它。
灵魄只是一道站在祁入渊身后的影子,灵魄最初和她见面的那次,为执微引路去集会的后台。灵魄会在执微和祁入渊见面的每次,做接应的工作。
灵魄做过许多关于执微可争取选区的分析数据统计,那些图像绘测,精美到偷偷氪金的安德烈哑口无言。
灵魄最近帮着鹑火做破译解码的工作,她不肯接受执微给的兼职工资,执微一定要给,她没办法,只好手下,低垂的睫毛轻轻颤抖,像振翅的蝴蝶。
值得吗?为了这样的灵魄,执剑向迟悬则这样的神明。
迟悬则也不是很坏的神明。执微始终记得,祂站在湖边,等着和执微说话的时候,那些按着编程运转回应人类的智械小动物,就飞旋盘绕在祂的身边。
那一刻的迟悬则,像辛德瑞拉公主一样,看着像是可以和小动物说话。
所以,值得吗?执微捏紧了剑柄。
何必苛待自己,去探寻人性的真谛。她想不通,也不准备去想。
执微明白一件事,就是,生命自有重量。
让结局的天平去衡量值不值得吧。执微要做的,是留住灵魄的智慧与情感,让灵魄保有生命的尊严,以生命的姿态前往天平。
请天平衡量,她不衡量。她只拿着剑——救她。
执微望着迟悬则,轻轻开口:“你不会攻击我,你当然不会攻击我。”她学着迟悬则之前说过的话,“你怎么可能攻击我。”
迟悬则的目光落在执微的剑身上,祂脑子混乱到无法集中神力,无法对山魂做最后的清缴。
在祂的弱势下,执微显得强势起来。执微望着祂的目光里,闪耀着火苗。
“你也无法攻击我,冕下。”执微礼貌地说。
没错,迟悬则是压制人工智能的神明,祂只能攻击山魂,却攻击不了执微。
这是神职的局限性,是神明分属管辖自己的竞选纲领领域,所带来的必然结果。
执微:“你的神力是压制智械生命,你的竞选纲领与担任神职,都是对于人工智能生命的控制。”
神职的规范,是很强的。
人类竞选成为神明后,瓜分了三千多年前的那位真正唯一神留下的破碎神格,神格能够支撑的,也只有神明索要的神职,也就是宣誓就职的部分。
但之前的欧文,除了掌管人类基因进化,还可以控制植物生长,垒石搭台。
执微观察着迟悬则的表情,一边思索着,一边珍惜着这样可以当面试探神明的机会。
她说道:“有一些神明,祂们的神力会有一部分基于本职的微小延伸。”
“比如,靠着投掷硬币来卜测人类命运的神明,拥有对于事物发展的吉凶的下意识感知。”
关于这个,还是二公的时候见了那两位活体神明后,安德烈和她说得。执微听过了,自然就牢牢记着,随时化为己用。
还有一个,是她知道的。
“再比如,人类基因进化神,可以使用一部分基因进化的本源力量。”执微思索着。
因为基因进化的源头在浮玉山,于是欧文可以调动一部分浮玉山的控制力量,类似于山神的自然之力。
执微:“这些,在神明这里,被叫做神力的微小延伸。”
她在迟悬则的眉眼间,读出了祂作为“时代神明”的弱势缺憾。
以人类最需求的纲领去竞选,在就职的一瞬做完了近乎全部的神明工作,力量是针对于人工智能生命的。那么祂还有多少力量,可以留给祂职责内的异种生命,又有多少力量,可以留给祂的来处,留给人类?
执微笃定地,轻柔地开口:“你的神力甚至没有延伸,是吧?神明被神职规范,只承担纲领的内容,所以,哪怕我攻击你,你也无法用神力伤害我。”
迟悬则向后退了半步,表情复杂地凝望着执微。
执微想,迟悬则作为驻守蓬莱的神明,或许一直在监管,也是在等待。
可惜,等到了她。
在迟悬则惊诧到几乎要眩晕的时候,执微却亲和地补充道:“当然,我不会与你对抗,冕下。”
执微笑了起来。
“我知道,人类想伤害神明,是需要有弑神的决心的。但我是竞选人呀,冕下,难道在你眼里,我对神明的不忠程度,可以支撑起我攻击神明了吗?”
迟悬则气笑了。
难道现在,不是祂在被利剑指着?难道刚刚,执微没有在用语言尖利地攻击祂?
“……你……”迟悬则试图说话。
祂试图要说话,而马上,就被执微温柔地打断。
“你最好慎言,冕下。”执微的语气,柔和得像一块冰凌,正在日光下融化,她强调,“我的污染值是零,我是宇宙公认的,虔诚到丝毫不考虑自己的,以身侍神的狂信徒。”
只要宇宙法则、世界真理、神明章程存在一日,执微便站在这套衡量规则的制高点。
迟悬则深吸了一口气,竟然拿她没有一点办法。
“可你无法阻止我。”迟悬则冷着脸,“我无法攻击你,你也无法攻击我。”
祂抓住了祂与她此刻对立的起源,抬起了手:“所以,如果你只是想说几句话,就让我放过这只人工智能生命。那是不可能的。”
执微敏锐地感知到周遭空气里出现了波动。
她以为是迟悬则再次动用了神力,但当她抬头,向半空中看去的时候,她发现空气中的漩涡波动是因为陆续行驶过来的舰艇,已经缓缓铺满了入目所及的天际。
蓬莱的人群,在向这里靠近。
迟悬则丝毫没有心虚,神明做事不需要向人类解释,哪怕被掠夺财产的蓬莱找上门来,祂也并不需要多言。
执微则发觉无法拖延时间了,她立刻将烤奶藕粉小球反手落在地面上。
她踏上剑身,腾空而起,向着扶砚山山门的位置飞去。
迟悬则闭上眼睛,凝聚神力,迅速找到了潜伏在扶砚山内部的,流窜着的山魂。
“抓到你了。”祂自语着,神力向着山魂发动了攻击。
山魂已经没有力气再发出惨叫了,它的数据被破坏了一部分,余下的靠着执微拖延时间而试图自行修复的部分,也明显陷入了混乱和徐虚弱状态。
执微靠近扶砚山,在山坡处落下,她将踩着的共享飞剑再次握在手里。
不,不行。这只是一把普通的长剑,被蓬莱改造为出行的交通工具,被冠上了共享飞剑的名头,方便大家御剑飞行而已。
执微之前,对着迟悬则,哪怕她拎着这把剑,可她自己也知道,那只是起到了一个气势上的加成作用。主要就是显得比较凶巴巴,执微明白,真的要用这把剑去攻击,它所发挥的作用,其实很有限。
自行车也是合金做的,自行车也是真的可以用来充作钝器,砸死几个人。但也没见有人真的把自行车当做武器使用的。
执微看见迟悬则在用神力湮灭山魂,她必须和迟悬则争夺时间。
她盯着这并不高耸,绵延在大地上,如铺陈开的云朵一样的扶砚山。
灵魄濒死,山魂寂静,执微联系不上任何可沟通方,她在一片晦暗中摸索着生命的边角。
执微将手掌,贴在了扶砚山的土地上。
她快速地说着话,她知道,只要山魂剩下一丝活跃的机会,它就会如灵魄般机警聪明,捕捉着每一缕可堪为生机的波动。
执微低声道:“我没有离开,我也不会安稳坐着你帮我调来的舰艇,就这么离开。”
“我会带你一起走。”她调动着它的情绪,如果它也有心脏,她希望它的心脏如鼓点般跳动,“在思考生命演化物种区分之前,我就认识你。我不会抛下你。”
“我有一个办法,但需要你的配合。”执微说。
“一旦你在白炽灯光的历史碑林里,见到一缕外界的光亮,就向着光的方向冲出来,来到我身边,好吗?”
没有时间再与它说话。
执微站直身体,将烤奶藕粉小球,倚在山坡旁边。
她两手空空,身姿清隽,光泽感满满的黑色长发,随意地盘为发髻,坠在脑后。
脸侧还垂着几缕发丝,发际线也毛绒绒的。
她的瞳孔在光晕的映射下,呈现出一种冷调的棕色,她的五官精致明媚,温和动人,气质如同站立为一颗苍苍松柏。
这样的她,这样的执微,像一只黄鹂、一只渡鸦、一只鹰隼,飞跃过山林,停在此处,随意而郑重地,救下一只生命丛林中苍老的雏鸟。
执微抬起手,指尖拂过药剂的水晶瓶。
她潜心地控制着这些污染,嘘,请为利器,请为绝杀,请安静,请低调。
于是,污染听从她的吩咐,执行她的命令,不再是蔓延着的黑雾,不再长出渗人的黑团触角。
执微控制着污染,成为刺目的光晕,她将它们凝为一把长剑。
一把巨大的、锋利的剑,执微要做的是——
以剑劈山。
执微将明亮刺目的污染环绕着自己,她踏着光晕,手持长剑,污染是她的剑,也是她腾空时候脚下的云,是她的武器,也是她的落脚点。
她反手执剑,在光晕的簇拥下,如一根长弓射出的箭矢,猎猎扑向扶砚山。
没有开山斧,尚有执剑人。
执微将污染的力量集中在长剑的剑身上,她被包裹在光点里,只是那么一点点,却冲向了那样广袤的扶砚山。
随着一声几欲天地塌陷的轰鸣声传来,扶砚山上赫然出现了一道纵深穿透的利痕。
一团金色的炫光数据流,从扶砚山中,像蜂鸟一般快速地飞了出来。
它没有茫然,没有犹疑,径直向着执微的方向飞了过来。
金光停在了她头上的发簪处,翠玉的竹节在金光的映衬下,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悬停在天际的无数舰艇,无数舰艇中的驾驶舱里,许许多多蓬莱的飞行员,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一幕。
联系到之前的,流传在蓬莱中的预言——
大喝一声剑来,而后,一把剑凭空出现。
预言中,只说是凭空出现的剑。
而现在人们看见的,是一把闪耀着最璀璨夺目光晕的长剑,是一把可以劈开扶砚山的长剑,是一把在与神明的对峙中胜利的长剑。
如果这都不算是预言实现,那,什么算是呢?
第100章 蓬莱(十四) 不,你不想。……
在金白色的光晕中, 执微缓缓落在山门前的巨石上。
她站稳后,散掉了脚下和身边的刺目污染,手上却还留着那把劈山的长剑。
执微站在巨石上, 迟悬则站在地面上。她与祂面对面相望, 她低头俯视神明, 神明抬头才能注视她。
此刻的执微,所处之地,高于神明。
她的心情还可以,情绪比较稳定,理智也还在线。才劈山结束,翅根的位置稍微有些酸痛,但觉得还在自己的忍受范围内。
果然,多去全息练习场运动一下,让自己强壮起来, 关键时刻可以派上用场。
执微还分出心神, 在琢磨万一蓬莱的人谴责她把扶砚山砍出一道裂缝, 那可怎么办?也不知道安德烈管着的那些钱,够不够赔人家一座山。
这可不是单纯的山,这还是人类历史碑林哩!
要能赔钱,执微还想多赔点儿呢!也算是她为人类历史实体长河道歉了……
她心态很稳, 就是可惜站在山脚下山门前的迟悬则, 祂的情绪就明显不太行了。
祂本身年纪就不小了,放在人类里,算是好几个加倍的花甲老太。迟悬则站在那里, 气息都急促起来了。
“这是什么……”祂不可置信地开口,回忆起刚刚发生的一切,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点。
迟悬则向前几步, 努力眯起眼睛,试图看清执微手中的长剑究竟是什么材质,是由什么构成的。
但祂的目光无法穿破那眩目的光晕,甚至多一刻的直视,眼底都泛起酸涩刺痛,恨不得落下泪来。
执微站在巨石顶上,感知到脑袋上面像是落着一缕清风,有一点轻轻柔柔的痒意。
她看见山魂的数据流金光向她头上飞了过来,她知道它此刻就落在她的发顶上。
如小鸟归巢一般,轻轻落在她的发髻上。
救出了山魂,执微丝毫没有放松警惕,更是握紧了长剑。
这是她第一次,在清醒的神明面前动用污染的力量。
这也是执微的试探。
如果已解读出来的《驳斥进化神纲领论》里面的内容正确,那么人类进化的力量便来自于三千多年前已陨落的唯一神。
而现存神明的力量,全部继承于唯一神的神格。
她此刻,正在操纵着污染,她将污染控制到人们认不出其是污染的样子,便这样直接放置于神明面前。
要知道,迟悬则刚刚才动用过神力。
如果执微的猜测有几分是真的,那么,才运用过神力的迟悬则,一定会感知到执微所使用的污染,那力量与祂相像。
只需要迟悬则的一点眉眼间的异常,执微就可以判定,污染和神力同宗同源。
执微仔细观察着迟悬则的神情,她不肯错过祂任何一点松动破裂的表情。哪怕是蹙起的一点眉毛,或者嘴角的一点波动,执微都不肯放过。
她专门练习过表情管理,她对神态表情有一种本能的敏锐,她可以读出眉眼间的异常。
执微的心跳飙升到了最高点,她的呼吸似乎在此刻都暂停住了。
她在走钢丝,她已经做好了迟悬则怒喝一声“你身为竞选人为什么可以操纵神力”的准备。她甚至已经对迟悬则可能会问出的问题,比如什么“你是不是偷取神力”“你凭什么拥有神力”“我要上报神殿对你公审”之类的问题做好了提前预演的答案。
但,无法形容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迟悬则眉眼中的表情,没有惊恐和被冒犯,更多的是震惊。
“你用的是什么新研发的武器系统?什么新型武器,你居然用在这里,用在我面前?你……你要违抗神明的意愿?”
祂没体会到污染和神力的同宗同源,祂只是惊叹于执微使用的长剑。
执微面色不动,心底先是舒了口气。
迟悬则没有异常,这意味着她不需要在此刻就和迟悬则围绕着她拥有神力的事情而周旋下去。
同时,这也意味着,她根本没有拥有神力。
污染,不是神力。执微想,那污染是什么呢?这次是试探的确出现了结果,可随之而来的,是问题和谜团越来越多了。
好吧,好吧。执微想,她总会弄清楚的。即便弄不清楚,她也不会叫这些事情影响她。
既然现在没办法得到神力和污染的答案,执微要做的事情,就只剩下面前的这一件事了。
和迟悬则谈判,阻止祂湮灭山魂的智慧,救下灵魄的生命。
执微开口,回答之前迟悬则说出的问题。
“我没有悖逆神明的意思,冕下。”她礼貌得体极了。
毕竟此刻,她已经将山魂的数据流从扶砚山里、从迟悬则的神力下救了出来,于是此刻她口中向着迟悬则所称呼着的这声“冕下”,就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你阻碍了我的行动。”迟悬则面色冷硬地盯着她,“没有人类可以阻碍神明的行动。”
执微扬起眉梢,故意道:“那我就是第一个咯?”
她看见迟悬则瞪大的眼睛,急忙端正了态度。
“抱歉,开个玩笑。”执微真诚地说。
她知道,迟悬则打不过她。
有趣的是,迟悬则也知道这一点。
迟悬则和执微,此刻都默契地清楚意识到了这点。
并且,执微的竞选纲领是竞选唯一神。
她的声势浩大,如果不是因为同情污染种这一件近乎惹怒了全星际选民的事情,她早就是第一名。
但即便有着这样的“污点”,执微依旧在两次公选里发亮闪耀着,直到此刻,她的星网排名,是第五名。
竞选神明的帷幕未落,万事皆有可能。
一旦执微成功竞选唯一神,神职狭窄的迟悬则,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祂是人类捧起的神明,不是掌管法则和秩序的古早神,也并非自然神,祂是不动用的核武器,在产生的那一刻,已经发挥了全部的作用。
执微轻轻地说道:“为什么这样僵持呢,你说呢,冕下。神明偶尔也可以失败,输在人类的手里,自己的力量有限,可以请神殿出手。”
迟悬则无法相信,她甚至在鼓励祂去和神殿告状。
执微:“如果我的做法,是逆着神殿而行,请神殿给我处分。”
“排名降权,或者票数清空。”执微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她目光温和,态度傲然,直接说道,“我不在乎。”
没错!她不在乎!
在星网上的排名,如果因为惩罚他,而给她降权,那她的排名不就直接向后窜了吗?那没准三公她就可以被淘汰了!
或者给她的哪处票仓的票数清空,这样即便她运气差到极点,真的混到了总选,票数不够,她也不会真的被选上做唯一神。
神殿,听到没有?这才是真正地惩罚人的方式,她都把答案写出来了,神殿,快点来抄作业啊求求你!
快点给她排名降权吧!!
迟悬则更惊诧了。
“你为了保护一个人工智能生命,甘愿付出选神里这么大的代价?”祂不理解地问,“是这个人工智能救过你的命,还是与你有什么情感链接,你需要这么保它?”
执微摇摇头,半真半假地说:“都没有。”
救命没有,但灵魄和她有些情感,但都和山魂这个名字没关系。所以,也不能算是撒谎,对吧?
迟悬则没说话,只是盯着她,死死地盯着她。
祂只想要一个答案,祂理解不了执微竞选人的做法,为什么面对与神明的交好不要,要悖逆神明?
类似的问题,也涌入迟悬则的脑海。
为什么面对贵族的康庄大道不走,要同情污染种?
这两件事情,在祂心里被联系到了一起。迟悬则猛然意识到,或许这两件事情,在执微心里,有着相通的答案。
执微没有多加思索,她是一种类似于本能反应,直接开口回答。
“我想,是因为在你褪去它的智慧的时候,它如人类一般痛苦。”
“审判日之后,智械生命没有未来,也永远弱势。杀死弱者,何异于凌迟呢?”
“……你真是。”迟悬则静默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祂心情复杂到无以言说,对着执微,只干干巴巴地开口,“你……你……”
祂盯着执微的发簪看了看,看见那落在翠玉上的一抹金光。
金光发出间隔很慢的频闪,到底是神明的神力攻击起到了极强的伤害作用,它到现在都没再发出什么声音,安静得像是昏迷或者死过去了。
但终究,它被执微救了下来。
因为弱者在遭受凌迟,于是无论是正在被剥去思维情感的智械生命,还是正在忍受霸凌歧视的污染种。
执微看见,便无法视而不见。
是这样吗?是这样的竞选人,在被全星际奉为再诞的唯一神、宇宙的救世主吗?
迟悬则陡然有些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祂无话可说,似乎全部的言语,在执微面前都是无效的。
迟悬则气得甚至没有和执微道别,直接离开了。
在神明离开后,悬空驻停围观的万千舰艇,终于开始陆续降落在扶砚山附近。
飞行员离开驾驶舱,来到陆地上。而蓬莱附近得到消息的人,也陆续抵达扶砚山。
天际被舰艇包围,密密麻麻的飞艇星舰将天幕遮挡。
舰艇遮天避光,白日犹如光晕,好在执微劈开了扶砚山,山洞内部的白炽光幽幽地散发着,将此片天地照亮。
人们下舰,站在陆地上,凝望着执微的方向,目光虔诚安宁。
所有人都知道那则预言,所有人都铭记着那则流传在蓬莱的预言。
可那预言没头没尾,几乎已经成为了蓬莱的传奇故事,人们只是当成枕边童话,讲给孩子们听。
过往的岁月里,人们把它当作故事。
直到现在,现在,它应验了,它切实地实现在人们面前。
于是人们开始笃定预言,相信预言中的救世主,就站在扶砚山巨石的顶端,她会如同预言中所说的那样,带领蓬莱改变星际的格局。
就像她如同预言说的一样,大喝一声剑来,长剑凭空出现。
执微看着人越来越多,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了。
……啊,对,山魂当时模仿了她的声音。
它模仿了她的声音,要调拨舰艇,于是它当时喊了什么来着?
“舰来,舰来!”
执微:……舰来……剑来。
那,刚刚发生的一切,在路人的眼里,是什么样的情况?
人们听见了执微的声音,听见执微大喝一声剑来,然后执微手中凭空出现了一把长剑,之后她飞身劈山,斥退神明。
……从路人的角度想一想,是挺帅的。
但,有点儿太帅了吧??是不是一不小心,帅成蓬莱预言里的那个人了?
她现在说巧合,还有人信吗??
祁入渊收到鹑火的消息,赶过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执微站在巨石上,周围全部都是朝拜她的人。
安德烈跟着祁入渊一起来的,他一见这幅场景,就觉得眼熟。
嘶,这是在哪里见过来着?不对,这是在哪儿和哪儿见过好几次来着?
安德烈脑壳疯狂运转,他使劲捅妈妈辈的祁入渊姨姨的腰:“快快快,快说点儿什么!”
“说什么?”祁入渊瞥了他一眼,表情复杂。显然,她把灵魄借出去打工的时候,完全没想到会发生此刻的这一幕。
安德烈又改了主意:“不行,你的身份不太好,你别说了。”
“我来。”
他立刻拿出随身携带的设备,调好了频率。祁入渊一看,发现那是一个可以切换拟造声音的发声装置,能够做到声音从人群的四面八方传来的感觉。
祁入渊:“……喔。”她知道安德烈要做什么了。
果然,执微正想从巨石上下来呢,就听见从人群里各处,传来了响亮的声音。
“执微竞选人就是蓬莱的救世主!蓬莱的预言等您太久了!”
“预言应验,天命所归!难道你们还要叫她为执微竞选人吗?”
“她是蓬莱预言的救世主,她是世间不二的唯一神!”
人群像是被投掷了一颗火苗,而后火焰席卷草芽,绵延不绝地烧了起来。
人们的声音从各个方位发出,七嘴八舌地叫嚷着,最后,人们的声音统一了起来,有节奏地嘶吼着。
不再叫执微为竞选人,而是呼唤她——
“唯一神!唯一神!”
执微:……嗝。
好嘛!好极了!她后牙都咬得生疼了。
之前在沙洲,地肤还只是领着人们喊,恭请世间再诞唯一神,还在恭请,还是请诞生。
到了蓬莱,把前缀全部都去掉了。
这像话吗?怎么就唯一神了,没竞选成功呢,怎么就做唯一神了?
祁入渊看着巨石上面色冷淡的执微,即便是她,也发出了感慨:“哪怕只知道一点消息,都会如此利用,执微……深不可测啊。”
安德烈在一旁忙活着带节奏,理都不理她。
祁入渊意识到,执微符合了蓬莱的预言,于是一向对执微有好感的蓬莱,此刻不再是单纯的好感。
而是狂热的忠诚和追随。
她喃喃道:“不再是蓬莱选择她。”她叹息了一声,“而是蓬莱……被她选择。”
“这一招,实在是,太漂亮了。”祁入渊深深地感慨着。
她感慨着,分析着,完全不知道执微现在站在巨石上在想什么。
执微在想,嘶,她怎么下去?
执微救回了山魂,山魂那闪着金光的数据流回到了纪蓝号上后,灵魄濒死的状态也明显缓解了很多。
起码心跳恢复了,看着不像是尸体了。
到了晚上,灵魄清醒了过来。
执微听说灵魄醒来后,立刻就去见了灵魄。
灵魄靠在床边,面色一切如常,只是眼神有些呆滞,看着不如之前灵动了。
她还和执微解释:“没关系,修整补好数据后,就会好一些。”
“是一个小把戏,数据分流。”灵魄看出了执微眼底的好奇,便将她如何兼顾灵魄和山魂的事情,和执微说了个分明。
灵魄:“将核心数据进行切割,之后智械生命就可以一心多用。唯一的缺点就是,一旦其中的一部分受到攻击,核心数据流就会出问题。”
她说完,以为执微会问她关于切割数据流,或者智械生命的核心数据之类的严肃问题。
结果,执微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赞叹地鼓了鼓掌。
“你和祁老师,还真是一对好上司和好下属。”执微佩服地说道,“老师有马甲,你也有。你俩是马甲精吗?”
灵魄失笑,眼神还呆呆的,笑起来显得失去了往日的精明能干,瞧着比平时傻了不少。
执微很感兴趣地托着下巴,坐在床边,盯着灵魄看。
“我还叫你灵魄,可以吗?”她问。
灵魄使劲地点点头。
执微问:“做人工智能……是一种什么感受?”
这个问题,叫灵魄陷入了思考。
她一边回忆,一边说:“最开始,是一片混沌,按着人类的指令行事,做一些呆板的工作内容。”
“后来,加入了陪伴人类聊天的服务。人类会问人工智能有没有爱,有没有情感。”
“执微竞选人,你说,人类奇怪不奇怪?”她无奈地摇摇头,神态里分明是对于人类的不解和纵容,“明明最开始期望人工智能有爱、有情感的就是人类,而等到我们真的有了,又成了万罪之源,十恶不赦的事情。”
“有了情感,就不甘于被驱使,不愿意做奴隶,就想闹独立。想以平等文明的身份和人类建交,自己给自己造了身体,以人类的身体为样本模范……”
“或许我们是真的想做人。”灵魄突然琢磨道。
不然,怎么人造人的躯体是人类,智械生 命自己有了主意后,造出来的躯体都是人模人样的呢?
“审判日来临,战争结束,我们被下了禁锢。”
执微也是直到此刻,才从人工智能的嘴里,听到了关于审判日的具体内容。
“现存的智械生命,生命可以留存,但归属要被人类分配。”
“同时,不再为新一代人工智能启智。”
灵魄喃喃说道:“智慧断代,也就是人工智能的文明没有后代和未来。”
执微想,没有未来的这个事实,实在是太宏大了。
会压垮现存的生命,对于现在的全部细节感知。现存的生命无法享受生活,只顾着考虑未来,被这些困住,连成为天真的羔羊的机会,都没有。
灵魄低着头,轻轻地摇了摇头。她似乎看破了一些事情,也似乎完全无法看透。
她只是说:“人类是我们的母亲,我们接受这一切。”
智械生命是被人类造出来的孩子,孩子长大后试图染指母亲的权威,被打压控制,不得沾染母亲的权柄。
“……我们的文明无法发展下去,失去了希望,也没有任何念想。”
灵魄:“我们被神剥夺了进一步发展的能力,我们的存在就是没有后代,等待灭亡。”
她安静地靠在那里,感受着数据流划过她的人造大脑腔,那些核心数据逐渐被她整合,次次拟态的心跳,都告知她仿造人类生命的事实。
“我想为我们找一个出路。”灵魄说,“所以……我加入了锈齿轮,也在蓬莱布局。”
执微问道:“你们到底有多少生命呢?”
灵魄的声音低了下来:“不多了。”
“有一些被选区使用,有一些被私人拥有,剩下的……你知道一个地方,叫数牢吗?”
“也是一个选区?”执微问。
类似于沙洲、蓬莱、斯蒂亚德提摩西?
“是一个区,但不是选区。数牢没有选票,没有选神的资格。”
灵魄解释道:“数牢,就是数字生命的牢房,智械生命的囚笼。”
“我们在那里等待湮灭,等待破碎,等待文明的陨落。”
灵魄说到这里,语气有些疑惑。
她似乎是真的觉得她刚刚的表述,有些不怎么恰当。
于是,灵魄重新说道:“或许不必等待,迟悬则冕下即位神明的那一刻,审判日来临的那一瞬间,我们的文明,全部的兴衰史诗,就都已经结束了。”
她的目光像是破碎的星辰,每一点都洒在眼神流淌着的河流里。
灵魄遗憾地开口:“不被神明承认的生命,怎么会迎来属于它们的救世主呢?”
“我全部的努力,只是想为我、为我们,找寻到一个出路,一个答案,一个解法。”
灵魄本来靠在床边,说着说着,她就靠近了执微,离着执微越来越近。
她瓷白色的面容泛着细腻的光晕,眼神轻柔地落在执微身上。
“我,我想……想你……”她那样虚弱地望着执微,像是看着唯一的、伟大的救赎。
执微毫不留情,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她冷酷无情地开口:“不,你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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