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王等了好几日, 等着钱浅做小伏低来向他道歉,却一直没等来。
他不敢相信钱浅会如此硬气,派徐祥偷偷去看她在忙什么, 是不是出了什么要紧事才没来?
徐祥没看到钱浅在忙什么,却汇报说看到陈亦庭鬼鬼祟祟塞给一个男子一包银钱, 他跟去调查了一下, 那人也是罪民。
云王一听就来了兴致, 直接认定罪民陈亦庭定是在伙同其他罪民, 算计偷窃锦绵阁的钱财。
戚河问:“咱们赶紧帮逍遥姑娘报官吧!”
“报什么官!”王宥川白他一眼, “本王要趁此机会,让她见识到世间险恶、人心叵测!本王须得让她明白, 本王带她吃喝玩乐分明是在宠她, 让她在本王的庇佑之下安乐无忧享受生活!”
王宥川派徐祥盯紧了陈亦庭,然后一脸高深莫测地带上钱浅,来到他从不曾踏足的罪民聚集之地。
钱浅掀开车帘,马车身处在道路狭窄的巷子口。
一眼望去, 整条巷子私搭乱建,杂物遍地,拥挤不堪。
她自然知道,这里是贫苦之人汇集的地方, 莫名奇妙地问:“王爷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跟本王来!”王宥川跳下车。
钱浅不明所以, 跟在他身后, 绕过满是坑洼和脏污的泥土路,走进一处破败杂乱的小院子。
早先一步等候在此的徐祥, 指向一间低矮的厢房:“他们刚进去。”
王宥川对钱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她窸窸窣窣凑到窗根下。
“你说说你,怎还特地跑一趟啊!”是个陌生的女子声音, 有气无力的。
随即一个陌生男子又说:“我也说不让他来。他如今是正经铺子的掌柜了,万一叫人看见他出入这种地方,对他影响不好。可他不听,非要来看看你,还给你买了只鸡和蹄膀,说要给你补身子。”
随即钱浅听到了陈亦庭的声音,“大哥这是哪里话!当初若非你和刘大哥帮我,我如何能在这京都城立住脚?往后别再跟我说这些见外的话了。嫂嫂近日可觉着好些了?”
“多亏你给的那些银钱,抓了药,已经好多了。待我身体好些……”
就在这时,王宥川突然踹开门,拉着钱浅闯进屋,问她说:“你听到了吧?人赃俱获!看他还如何狡辩!”
屋里的三人吓一跳,吃惊地看着二人。
陈亦庭惊诧起身:“钱浅,王爷?你们怎会来这儿?”
“呃,呵呵……”钱浅无比尴尬,一头雾水地问王宥川:“你为何带我来这?”
“蠢死你算了!”
王宥川被她气到无语,“你没听见吗?你好心收留他,他却偷你铺子里的银钱给别人!”
陈亦庭登时涨红了脸,急声反驳:“我没有!”
“你有病吧王宥川?!”
钱浅第一次对王宥川生出真正的怒火,“你哪只眼睛看见他偷钱了?你也是圣贤书长大的人,无凭无据张嘴就污蔑人,你的教养呢?!”
她满含歉意对三人行礼:“对不住对不住!他酒喝多了脑子晕着,各位别介意。你们继续叙旧,我们这就走。”
王宥川被她骂懵了。
待人被她连拖带拽拉出屋子才反应过来,重重挥开她拖拽的手。
他显然愤怒至极,力气大到将钱浅推得撞摔在院墙上。
后背结结实实撞上坚硬的青砖,似乎磕到了背上的旧伤,疼得她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王宥川后悔了一瞬,但直冲脑门是火气压下了那点后悔和心疼。
他愤怒叫道:“徐祥亲眼看到他给了那人一包银钱!他才在你铺子里做工多久,能攒下几个钱?他管着铺子账目,极容易在账目上做手脚,小心被人掏空家底都……”
“你闭嘴!”钱浅挣扎着站起身,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我既然敢让他管铺子账目,就是全心信任他!你休要自以为是!”
王宥川火冒三丈:“我好心帮你抓贼,你却如此不识好歹!”
钱浅想推他走却推不动,只好为陈亦庭辩驳:“他在我这做三份工,赚的也是三份工钱!何况他原本就有家底,遭被骗走的钱财也讨要回来了。如今他将自己富裕的银钱借给曾经帮助过他的人,正说明了他本性良善、知恩图报!你怎可不调查清楚,就这般轻易给人定罪!”
王宥川哪里知道还有这茬,一时语塞。
可被她这样痛斥,如何能拉不下脸来低头认错,故而语气虽软了些,却仍在狡辩:“我,我那不也是好心?谁让你用他们这种人……”
“哪种人?钱浅气骂道:“罪民就都是坏人吗?那我与他同吃同住,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了?”
“我……!”
王宥川磕磕巴巴应答不上,气恼质问:“你非要与我抬杠是不是?!”
知错不认,更让钱浅火大,怒斥道:“所谓礼仪教养,不是行之在外!倘若知晓诗书礼仪,却无怜悯众生之心,如此盛气凌人对苦苦挣扎活命的百姓随意污蔑侮辱,如何对得起天下万民对皇室的供养?”
“你那些圣贤书,难不成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王宥川震惊地瞪圆了眼。
从小到大哪挨过这样的骂,连他的父皇母妃都不曾这样骂过他!
他怒不可遏,大肆咆哮:“我大瀚朝国运昌盛、人民富庶,他们身处如此盛世却过成这般模样,一定非奸即懒!你竟然为了他们这种人骂我!”
“你凭什么看不起苦难?!”
钱浅厉声喝骂,气势如虹:“连别人的遭遇都没去了解,你有何资格下此定论?!”
她气势太盛,王宥川被吼得哑了声,竟没敢再吭气儿。
“没见过人间疾苦,是因为你幸运投了个好胎!这不是你的错。但作为上位者,不去发现律法的疏漏,不去改善不合理的规则,反而以你有限的见识去否定人间疾苦,试图用质疑的声音去淹没求救的声音,你就是在造孽!”
钱浅胸膛剧烈起伏,觉得跟他讲理简直难如登天。她突然很败兴,只叹道:“王宥川,你真是,太令人失望了。”
王宥川在她的目光里,看到了当初择储君备选人选时,父皇、母妃,及一众内阁大臣的那种失望。
可这一刻钱浅眼中的失望,却让他比当初更加难受。
他猛地转过身,眼泪唰地淌下,却死死咬住下唇强忍。
“本王再也不想见到你!”
王宥川闷声扔下一句,就消失在院门口。
戚河着急地在两人之间游移,最终跺了下脚赶紧去追王宥川了。
钱浅深呼吸平复心情,回头见陈亦庭站在门口,泪水已经打湿前襟。
她迈步进屋,那生病的女子也是泪如泉涌,那姓刘中年汉子亦在擦泪。
钱浅低眉垂目,诚恳地对几人说:“对不住。我这位朋友其实是良善之人,并未做过什么坏事。他只是从小家境优越,又备受宠爱,一直顺风顺水的,故而不知人间疾苦。我代他向你们道歉,真是对不起。”
她说完,躬身向三人行了个大礼。
陈亦庭抹掉眼泪赶紧扶她:“没事钱浅。我们常被人这样说,也常被人冤枉,都习惯了。”
钱浅摇头:“错了就是错了,不能因为你们不在意,便轻易揭过。”
她解下钱袋子放到床脚,谦卑地说:“来得匆忙,也没备些礼品,一点歉意,还请你们一定收下。”
姓刘的汉子推拒道:“姑娘真的言重了。有您这样的人帮我们说话,心里暖和!”
钱浅极为坚持:“若大哥大嫂不肯收,就是不愿原谅我们的唐突了?”
“这……”刘大哥为难地看向陈亦庭。
钱浅将钱袋子塞进他手中,说:“亦庭在我家铺子帮忙做事,等回头嫂嫂身体好些,也可来看看。我们铺子里需要裁缝,按件计价,价格还算公道。而且有亦庭照看着,不至于太累着身体。”
床上的女子满脸泪痕,不住向她躬身颔首:“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刘姓汉子感动地说:“总听亦庭说遇到了极好的东家,如今一见,果真如此!亦庭老实敦厚,遇到您这么好的东家,真是天大的幸事!”
钱浅诚恳道:“他做事认真负责,从不怠懒。能请到他来我家铺子做事,是我的幸运才是。”
说罢,她拍拍陈亦庭的胳膊,“你陪大哥和嫂嫂再聊聊,我就先回了。”
“千万别!”刘姓汉子说:“还是叫他跟你一起吧!这污糟地方不比城中,人们度日艰难没有指望,难免生出邪念。你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独自一人不安全。”
刘大哥转而又对陈亦庭说:“亦庭,不是大哥不留你。改日等你嫂嫂身子好了,我们做两个好菜,再叫你来吃酒。”
二人沉默地行了一段。
陈亦庭带着闷闷的鼻音说:“谢谢你,愿意信我。”
钱浅不想把话题变得太郑重,便说:“我们是朋友啊!对于朋友,当然该给予足够的信任和支持。不过你这软弱爱哭的性子,我真的很难相信你能博得夏夏的欢心。”
陈亦庭一愣,明知道她在岔开话题,面上仍是挂上羞涩之意。
钱浅鼓励道:“对于夏夏,你不妨大胆一些,直接对她说你心悦她。她那个人啊,最讨厌婆婆妈妈了。”
陈亦庭声音不大,却透着坚定,“我要再攒些钱,给她做聘礼。”
“夏夏才不会在乎这些。她比你还大两岁,你小心她等不及选了别人。”钱浅提醒他。
陈亦庭认真地说:“她若有了别人,我便带着嫁妆去嫁她,做她的仲夫。”
钱浅望着他郑重的表情吃惊不已,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
这世界虽然可以多夫多妻,但嫁人者,意味着放弃很多权利,孩子姓对方的姓、和离不能分走对方财富等等,总之是在婚姻关系中处于十分弱势的位置。
但凡嫁者,大都是因为权势、地位、财富等,权衡之下才嫁的。
像陈亦庭这样因为真爱甘愿去嫁的,钱浅还是第一次见,发自内心的佩服!
第112章 下凡 识人间疾苦
二人吵架的事很快所有人都发觉了。
钱浅不再去乐坊, 王宥川也闭府不出。
徐芷兰来家里看她,钱浅第一次问起她和昌王的婚姻。
徐芷兰说只是政治联姻而已。当初昌王有望当选储君,徐父亲那时在吏部任职, 昌王需要徐父的职权,而徐父希望自己的女儿成为皇妃, 日后好帮衬家中弟妹, 两家因此早早订下亲事。
后昌王虽然落选, 但徐家还是守约把徐芷兰嫁进了昌王府, 只是成婚不过一年, 徐父便因病辞了官。
钱浅猜,是昌王野心太大, 徐父没胆子再助纣为虐下去, 这才借病辞官的。只可怜徐芷兰这个联姻的女儿,失去娘家做靠山,在昌王府的地位日渐低下,凡事都只有站在一旁做陪衬的份。
见钱浅面露忧色, 徐芷兰却说,她与昌王之间完全没有感情可言。即便如今月银不多,但昌王当初给的巨额聘礼和徐家丰厚的嫁妆,也足够她此生衣食无忧。
徐芷兰还说, 现在不用像刚嫁进王府时成日与昌王虚与委蛇, 乐得轻松。原以为这辈子都完了, 没想到有幸得遇知己,过上如今这神仙般的日子。
见徐芷兰如此嫌恶昌王, 钱浅欣慰许多。
刚送走徐芷兰,姚菁菁又来了,一再追问她与云王是怎么回事。
钱浅只说吵了一架, 王爷说再也不想见到她了,吵架原因却不肯说。
姚菁菁突然就红了眼,“你是否为了我,才跟王爷决裂的?”
“真的不是!”钱浅再三保证,就差指天发誓了。
姚菁菁又追问:“那如果王爷不选我,只要你一个人,你会同意吗?”
钱浅无比诚恳地说:“菁菁,你真的不要胡思乱想。我不喜欢王爷,不管有没有你,我都不会跟王爷在一起。你喜欢王爷,王爷心里也是有你的。他现在就像个霸道的小孩儿,看见顺眼的就想一股脑都抱回家。总有一天他会发现,真正跟他合拍的人是你,不是我。”
她给姚菁菁递了杯茶,“你可是最棒的姚菁菁啊!这样忧思忧虑、多愁善感,都不像你了。”
姚菁菁心情放松下来,鼻子却酸了:“逍遥,我好想哭啊!”
钱浅把绵绵拿给她看的样衣往榻里挪了挪,说:“不要把鼻涕蹭到绵绵刚打的样衣上。”
“你好无情!”姚菁菁委屈扁嘴。
钱浅轻笑道:“你可以蹭我衣服上。”
“我蹭死你!”
姚菁菁扑到钱浅身上抱住她,却并不想哭了。抱了一会,手不老实地去捏钱浅的腰,“你好瘦啊!为何养了这么久也不见长肉?”
钱浅推拒着她不安分的嫩手,教训道:“你是高门贵女、名门闺秀,怎可胡乱对人动手动脚?”
姚菁菁耍赖压倒她:“就摸就摸!”
*
王宥川砸了三天,气了两天,开始借酒浇愁。
他不肯见姚菁菁,戚河无奈之下,只能求了沈望尘来劝他。
王宥川醉醺醺地抱着酒壶,跟沈望尘诉说委屈。
“她居然为了几个外人,对本王说那样的重话!”
“本王哪有她说的那么不堪?”
“还对我失望……本王对她也很失望!”
“我对她那么好,我给她熬药、给她调理身体;我怕她累着让戚河去接她;我带她吃喝玩乐、尽情享乐;我还求母妃让我娶她……”
“她怎能一点都不领情?”
“她还说我就会吃喝玩乐、挥金如土……”
沈望尘心说都是实话啊,嘴上却劝道:“逍遥只是一时口不择言,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王宥川红了眼圈,嘴角朝下:“表兄,她骂我!骂得可凶可凶了!父皇母妃和祖父都没那样骂过我……”
“她骂我没有教养,骂我不知人间疾苦,还骂我把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她还骂我造孽!我造什么孽了我?!”
沈望尘暗自唏嘘,骂的真挺狠啊!
王宥川嘟嘟囔囔半天也没说明起因,闹得沈望尘十分好奇,刀架脖子上都面不改色的人,除了她妹妹,还能因何事发这么大火?
“我都没舍得骂过她……”
王宥川哼哼唧唧,沈望尘好不容易把人哄睡,才去跟戚河了解清楚事情的始末。
戚河见王宥川这样也是怕了,便说了实情。
沈望尘便吩咐他去查探一下那户人家究竟是怎么回事。倘若真如钱浅所说,那把事实摆在王宥川眼前,让他看到自己错了,比谁劝都管用。
戚河领命去了,没几日就调查了个一清二楚。
戚河趁王宥川再次提及那日的事,赶紧说:“王爷,我让徐祥去调查了那户人家,咱们看看结果。倘若逍遥姑娘冤枉了您,您也好拿着事实真相去让她跟您低头认错呀!”
王宥川一拍脑门:“本王怎么没想到!快,叫徐祥来报。”
徐祥禀报,那夫妻二人都是罪民,来京都七八年了,为人勤劳肯干,忠厚老实,风评挺不错的。
“不可能!”王宥川嚷嚷着,“两个忠厚勤劳的人,又怎么可能把日子过成这样?”
徐祥不知该怎么说,钱浅话虽难听,却是都是事实。
他小心措辞说:“王爷有所不知,罪籍之人终究难以被人们接纳。商贾都不敢跟他们签工契,怕万一被人知道,会影响店里生意。”
见王宥川皱眉不语,徐祥才继续说:“罪民为了求个长期稳定些的活儿,通常会自降半数工钱。即便如此,能有活计的也只是很小一部分,大部分都是干等。哪里忙不过来就临时喊他们去帮工,干完活拿钱走人,若没活干,就连饭都吃不上。”
王宥言惊呆了。
他生在宫里,自幼锦衣玉食长大。他母妃是卓家独女,祖父原在仕途,后接了家里产业做大做强。所以当年他及冠后出宫,宫中赐下的府邸他都没去住,就因为祖父早已给他准备了更大更豪华的府邸,仆从如云,护卫如雨。
大瀚盛世升平,虽会有灾患,却都远在天边,他从未见过,自然也无法想象。但他实在想不到,在繁华的京都城,律法严明的天子脚下,还有一群人连维持生存都困难。
王宥川突然很沮丧,钱浅骂他不知人间疾苦,是对的。
可那些人是罪民,即便被冷眼相待他们也不冤枉啊!
思来想去,王宥川决定再去一趟那个贫穷破败的地方。
上次是晚上去的,没见什么人。
这次是白天,却更加令人震惊。
一路上都有人不停地哀求询问。
“贵人需要什么人?我什么都能干!”
“贵人!我只要二十铜钱!”
“贵人,我不怕脏不怕累,您赏口饭吃吧!”
更多的人,只是靠在墙角看着,连动都不动,似是在节省站起来的力气。
王宥川大为震撼。他在酒楼随便喝杯茶都不止二十铜,却可以买下他们一整天的时间。
在戚河和徐祥的保护下,王宥川再次走进的那间院子,这才发现,原来那个院子住了好几家,那夫妻俩只用了厢房其中的一小间而已。
那刘姓汉子和妻子见王宥川的到来,又是震惊又是害怕,毕竟那晚他们听到,这可是位王爷呢!
王宥川从戚河手中拿过一袋银钱,放到屋里仅有的一张小桌上,别别扭扭地说:“那日,是本王莽撞了。对不住……”
戚河很是吃惊,这位小霸王,就算面对陛下和淑妃,亦很少乖乖低头认错啊!
刘姓汉子与妻子互看一眼,甚是受宠若惊:“贵人言重了。钱姑娘已代您致过歉了,还留下了银钱。如此小事,劳您惦念了,这银钱您拿回去吧!”
王宥川面露惊讶,她还替他道歉了?
刘姓汉子继续说:“其实我们能理解。您生活在天上云端,哪里见过我们这种日子,想象不到也很正常。钱姑娘说您本性良善,看来真的呢!”
那妻子笑着附和:“这好人都是跟好人呆在一块的!钱姑娘是好人,您是她朋友,自然不会差到哪去!”
王宥川脸上火辣辣的,“本王确实说了冒犯的话,你们收下吧!否则本王实在是过意不去。”
刘姓汉子拒绝道:“真的不用!我夫妻二人也是倒霉,遇到个脏心烂肺的东家,任劳任怨给他干了一年的活,他总拖着不给结工钱。如今我妻累病了干不动了,他却翻脸不认帐,还将我二人赶了出来。实在没办法,这才去跟陈兄弟借些钱来看病的。”
王宥川诧异皱眉:“竟会有这种事?工钱没讨回来吗?”
刘姓汉子苦笑道:“这种事对我们来说再寻常不过了。那人一直慈眉善目的,对我们夫妻态度也算亲近,所以他推说周转不开,只能先给一点糊口的钱,我们也不好说什么。谁想到,这说翻脸就翻脸了!”
妻子说:“要不来也得要。陈兄弟也不容易,刚到京都就被骗走了所有银钱。幸亏遇见了钱姑娘那样好的东家,还帮他讨回了银钱。否则那傻小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早晚得叫人欺负死了!”
刘姓汉子说:“可不是!他年纪不小了,上回听他说有了倾慕的姑娘,我们得要回钱来还给人家,他才好成亲呐!”
一句话将王宥川从愧疚情绪里拉偏了:陈亦庭倾慕的人该不是逍遥吧?逍遥那么维护他,该不会也对他有意思吧?
“不行!”
他突然怒喝,吓了对面两口子一哆嗦。
王宥川看到众人的反应,转而说:“本王是说,不能容许那种奸商如此作践人!那人欠你们多少工钱,本王亲自命人去查。如若属实,定叫他一分不少的还给你们!”
夫妻俩又惊又喜,报了地址和数额,千恩万谢地送走了王宥川。
王宥川看着手中被推拒回来的钱袋子沉思,想不到罪民也有如此有骨气的,而所谓的良商,也有那样肆意欺凌弱小的奸恶。
想到这他气就不打一处来。
若非奸商坑了刘姓夫妻,二人就不会去找陈亦庭借钱,那他又何至于误会陈亦庭偷钱,挨逍遥这顿骂?
合该让那奸商出点血,才能出了他这口恶气!
“命徐祥去查!若此事属实,叫那奸商将工钱翻倍补偿给这对夫妻,好让他们赶紧把钱还给姓陈那小子!”
一想到陈亦庭倾慕的人可能是钱浅,他就忍不住“呸”了一声。
“受了欺负让姑娘家帮你找场子!怂包蛋,你也配!”
第113章 服软 打倒资本家
刘姓夫妻收到无良东家送来的双倍工钱惊喜交加, 隔日便将跟陈亦庭借的银钱和钱浅留下的银钱送还回来。
二人万般感激地对钱浅说,是她的那位贵人朋友帮他们做了主,东家不止再三道歉, 还按正常市价补齐了他们一年的工钱。这对夫妻二人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说什么也不肯收钱浅的钱了。
钱浅让陈亦庭带二人去工衣铺子看裁缝活计。
工衣的缝制要简单些, 布料也不那么娇贵, 那位嫂嫂能做。
钱浅许她可以在家做, 拿布料、针线走, 做好了送回来结账, 二人欢天喜地接下了活儿走了。
王宥川一直派徐祥盯着,得知那夫妻俩去过铺子了, 立即出现在锦绵阁。
钱浅怎会不知, 以王宥川这跋扈霸道的性子,特意等那夫妻夸完他、对他千恩万谢后才出现,就是他服软认错的方式了。
“本王亲自过来接受你的忏悔!”
王宥川依旧高高昂着头,但掩盖不住眼底的心虚, “你答应本王的书还没著完,休想吵闹一番,便借此赖账!”
真是孩子心性,认错都不肯直说。
钱浅无奈向他行礼:“没想赖账。上次说话重了些, 幸得王爷宽宏, 不与小人计较。小人定会兢兢业业, 为王爷把书著完的。”
“算你识相!”
王宥川险些绷不住表情,转身后才放任嘴角大大的咧开, 随即轻咳两声,傲娇道:“走,本王带你去个地方!”
王宥川带钱浅去了个铺子。
铺子很大, 但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他骄傲地对一脸疑惑的钱浅说:“本王要开个铺子,还没想好做什么。但这个铺子,只雇罪民之人做工。”
钱浅呆住了,连忙劝道:“王爷莫要一时冲动。即便东家是王爷您,一个满是罪民的铺子,也不会有人愿意光顾,那您岂不是要一直白养着这群人?”
王宥川迷茫了:“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钱浅无奈笑了下,虽然笨了点,但起码心是好的。
“我先代底层百姓谢过王爷慈悲。但是您管得了十个、二十个、五十个、一百个,可这天下,被无辜牵连的罪民,何止万千?王爷您身居高位,怜悯苍生,其心令人倍感钦佩。可若想彻底改善这个状况,只能修改律法。一人犯法,自行伏法赎罪,不株连他人。”
王宥川十分震惊,“这哪里是我能做到的?律法历经千百年,无数帝王与内阁重臣倾心竭力制定,又岂可说变就变?”
钱浅道:“我知此事不易,但总该有更多的人意识到,这条株连之法是不对的。它的本意是让人们敬畏律法、不敢犯罪,可又是个重大漏洞。因为很多恶人是根本不在乎连累家人的,那家人何辜?在此制度下,罪民难以生存,或许会被逼得再次触犯律法,形成恶性循环,永远也好不了。”
王宥川久久无言,沉默良久才说:“既然你胸怀天下,为何不参加科考入仕?以你的才华见地,或可令那群迂腐的老家伙动摇一二也说不准。”
钱浅心说,若非她命定早亡,确实有心大展抱负,修正这些缺漏。可惜,她没有时间去一点点改善这个岌岌可危的封建王朝了。
“您堂堂王爷都做不到,我哪有那么大本事?个人力量是有限的,我也不知该如何做。”
她搪塞两句,转而又说:“或可,将一些有本事的罪民拢到一起,去惩治那些奸商们,教他们规规矩矩做事也未尝不可。但不管怎样,总归不能这样干养着。否则若入了罪民就有人白白养着,那不出两年,天底下便全是罪民了!”
王宥川兴致勃勃道:“那咱们去劫富济贫吧?”
钱浅惊诧地看向他,忍俊不禁:“好啊!咱们去打倒资本家,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
王宥川没听懂,但怕被她嘲笑不学无术,就没敢问,只是附和道:“嗯!奋斗!”
“噗!”钱浅笑喷了。
这个笨蛋!他们卓家就是大瀚数一数二的富商巨贾,打倒资本家,岂不是要打倒他家了吗?
远远跟随至此的宋十安望着谈笑自若的二人,喃喃道:“看来是没事了。”
孙烨问:“那咱还跟吗?”
云王一向大大咧咧、张狂霸道,却会因她一句话就由衷的欢喜雀跃。宋十安垂首说:“想来云王是真心珍重她,应该不会伤害她的。”
“不必再跟了,往后都不必了。”
*
吕佐刚刚踏出宁亲王府大门,王府门前停了一辆寻常的马车。
车帘掀开,中年女子躬身踏出。
吕佐与身旁的门侍齐齐惊诧,不约而同立即快步上前,朝那女子行了个大礼。
“见过亲王殿下。”
“亲王,您回来了。”
宁亲王看起来四十出头,身着素色道袍,高高束起发髻,没有半点皇亲贵族的华贵。但她神色冷峻严肃,立在马车上睨着下方行礼的人,目光充斥着上位尊者的睥睨姿态,任谁也不敢轻视半分。
她没张嘴,从胸腔里发出淡淡嗯声算是应了,走下马车。
迈了两步,又停下来看向吕佐:“他在么?”
宁亲王府只有两个主人,问的是谁不言而喻,吕佐连忙答道:“郡王去了浮生乐坊,小人这就去请。”
“不必。”宁亲王唤住要走的吕佐,声线一如既往地冷淡:“你跟我来。”
吕佐恭恭敬敬地跟随宁亲王进入厅堂。
王府管家立即命人烧水、准备衣裳,给坐在厅堂准备问话的宁亲王送上茶水。
宁亲王拨弄开茶叶,轻轻啜了一口,眼都不抬直接问:“他这个郡王究竟是如何封的?”
吕佐垂着头,将皇太女在北郊行宫大办生辰宴突遭吐蕃人袭击,沈望尘舍命救了一众皇子皇女的事说了。
宁亲王微微皱了皱眉,却也没再多问,只说:“既然想领军职做正经事,为何还要成日流连那些风月之地?”
吕佐赶忙解释:“亲王误会了,郡王封爵之后便很少再去青楼伎馆了。那浮生乐坊是云王和姚太傅千金姚菁菁、昌王仲妃徐芷兰,还有一位逍遥居士合开的,是清雅纯粹之地,绝非风月场所。浮生乐坊开业数月一座难求,京都的世家显贵都乐意去那坐坐。”
“逍遥居士?”宁亲王捕捉到关键信息,问:“是何许人也?为何能与那几位显赫之人凑到一起?”
宁亲王的洞察力一贯敏锐,吕佐斟酌回答:“逍遥居士本名钱浅,虽只有二九芳华,却是位小有名气的著者。云王请逍遥姑娘为他著书立传,一来二去便与几人交好了。其实这一年多来,郡王经常与他们四人凑聚。”
宁亲王放下茶杯,轻声说:“所以,望尘与这位逍遥姑娘也十分交好?”
吕佐琢磨,二人日后或有可能走到一起,还是先给宁亲王透个口风比较好。
“是,逍遥姑娘才华横溢、才情兼备,乐坊的大多曲目都是出自她手,十分得郡王欣赏。只是她行事低调,不喜出风头,所以外面并不知晓有她这号人物。”
吕佐说罢顿了下,又补充道:“哦对,不知亲王您可曾听说过,我朝数年前有个年仅十二岁的会试头名?便是逍遥姑娘了。”
宁亲王终于掀起眼皮,诧异问:“如此人物,又与诸多权贵相交,所图为何?”
吕佐话头凝滞片刻,不自觉地出言维护:“其实,并非她与权贵相交。徐王妃喜音律,姚姑娘善舞,是她二人缠着逍遥姑娘开的这间乐坊。至于云王,只因乐坊选中的铺子恰好是卓家的,云王就死皮赖脸硬凑了上去。”
宁亲王盯着吕佐探究地看了几眼,“看来,你对这位逍遥姑娘也十分另眼相看啊?”
吕佐紧张地吞咽口水,“是郡王,对她另眼相看。与逍遥姑娘结识之后,郡王性子沉稳许多,心情也松弛不少。”
宁亲王点点头:“无事了,你去吧!”
吕佐如蒙大赦,赶紧退下了。
自从跟了沈望尘,他最怵的就是宁亲王。她看似超脱世外,但一接触便知为人沉凝敏锐,活似能一眼看到人的心底去。刚刚这几句话的功夫,他后背都快被汗浸透了!
幸好宁亲王常年不在家,否则他真的应付不了。
钱浅与云王吵架的事儿翻篇儿了,所以一切恢复如常。
姚菁菁再三追问王宥川二人因何闹了别扭,王宥川才知道钱浅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吵架原因,心里觉得她如此维护自己,定是对他有情的。
于是王宥川亲自接了钱浅一同去乐坊,进门就看到宋十安正在跟姚菁菁和徐芷兰说话。
他一见宋十安就黑下脸:“你又来做什么?”
宋十安指了指脚下一小筐去了外层刺壳的栗子,说:“来送东西。”
他看向钱浅,笑容温和沉稳:“浅浅,李为他们采了不少野栗,我尝了几颗,十分香甜,就给你送来一些。”
王宥川听到宋十安叫她名字,而不是叫逍遥,瞬间就怒了,“谁要你的破栗子?!”
姚菁菁阴阳怪气道:“人家又不是送给你的!宋侯与逍遥是至交,人家是特地给逍遥送来的!”
钱浅面对几人的目光,觉得此时否定显得有些心虚,便客气地行了个礼:“多谢宋侯了。”
宋十安温和一笑,颔首道:“那你们聊,我还有事,就先行告辞了。”
第114章 宁亲王1 不是畜生、禽兽,而是“父亲……
人前脚出门, 王宥川就一脸不悦地质问钱浅:“你何时与他成了至交?”
钱浅不知该如何应答,便搪塞道:“呃,可能, 宋侯朋友太少,寻常交情也会当做至交。”
王宥川听到寻常交情四个字心里顿时就舒坦了, 得意地嘲讽说:“也对!他哪有什么朋友?”
姚菁菁白他一眼, “你当谁都跟你这狗脾气似的?也就逍遥不跟你计较, 换别人早就不理你了!逍遥, 咱们不管他, 吃烤栗子!”
姚菁菁吩咐人弄来个小炭炉,上面盖块铁板, 三人围坐着把栗子放在铁板上烤。
不久便有栗子开始爆开口, 香味飘出来。
王宥川先前嘴硬说不吃宋十安的东西,见她们三人烤的兴致勃勃,又闻到了香味儿,也厚着脸皮凑上来。
钱浅捏着颗栗子认真剥开, 突然被王宥川一把抢走塞进嘴里,嚼得恶狠狠的,“凭什么我们都叫你逍遥,只有他宋十安能叫你名字?以后我也要叫你钱浅!”
钱浅愣了愣, 只得说:“王爷自是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这还差不多!”王宥川脸色好看不少。
姚菁菁问:“你不嫌不吉利了?”
钱浅笑道:“乐坊这么红火, 不在乎这一点半点了。”
姚菁菁也笑, “那我也要叫你钱浅!不对,连名带姓叫是钱浅, 叠着叫单字是浅浅,发音差不多,还不会显得不吉利。那咱们就叫叠字好了!浅浅, 好听的,是不是芷兰?”
徐芷兰点头:“嗯,很有诗意,好听。”
姚菁菁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自顾自傻笑,然后说:“浅浅、菁菁、兰兰,听着像不像亲姐妹?”
徐芷兰没吭声,笑容温柔婉约。
姚菁菁自顾自地对王宥川说:“要不叫你川川好了?我们姐妹三人就勉为其难收下你这个小弟了。”
王宥川恼怒驳斥:“本王要做也是做兄长!怎可做小弟?”
沈望尘来时,屋里争论得正热闹,满屋栗子飘香,他立即加入其中。
钱浅把剥好的栗子仁放到徐芷兰手里,接过她手中未剥完的半颗说:“你别剥了,小心明日手痛弹不了琴。”
徐芷兰微微红了脸,羞赧应道:“嗯。”
王宥川又不乐意了,“我也手疼,你怎么不给我剥?”
“我给你一巴掌要不要?”姚菁菁作势要打,斥骂道:“兰兰的手指是弹琴的,你那手指头有个屁用?好意思让浅浅给你剥?”
“浅浅?”沈望尘愣了下,反应了下才意识到是逍遥的本名。
姚菁菁嘴快解释道:“先前宋侯给逍遥送了筐栗子,唤她本名来着。王爷就不干了,也非要叫她钱浅。我们一合计,叫钱浅不是不吉利么?那把她的字叠起来叫不就好了?菁菁、浅浅、兰兰,像亲姐妹似的!”
沈望尘深深地盯了钱浅一眼,从鼻子里轻嗤了声。
姚菁菁戏谑道:“不乐意了?要不叫你尘尘?尘尘、川川,听起来就是调皮捣蛋的臭小子,哈哈哈哈……”
众人吃了会儿烤栗子,吕佐急急闯进来,对沈望尘附耳说了句话。
沈望尘蓦地站起身,动作太大以至于险些碰翻炭炉上的铁板。
见他鞋都没穿好就匆匆跑走,屋里四人面面相觑,“这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沈望尘赶回王府,管家说亲王正在沐浴。
他在路上已然平复了心情,安静坐在正厅候着。
许久过后管家才来报,说亲王去了书房。
沈望尘迈进书房就看到了母亲,她挽着简单的发髻,身着绸缎锦衣,虽未点缀太多首饰,但雍容威仪却丝毫未减。账房先生正在一旁汇报近两年来家中铺子、庄子的营收情况。
沈望尘规规矩矩地行礼:“母亲。”
宁亲王只是“嗯”了一声,便继续听账房先生汇报了。
这一幕在二人之间已是常态。
宁亲王每每回来,都会先听管家汇报家中之事,听账房先生解说账目、汇报家中收支状况。
沈望尘通常露个面,打个招呼就走,二人间从来没有多余的话。
可今日他却没走,安静地坐在下首听账房先生汇报,一动不动。
良久,宁亲王抬头望着他,问:“有事?”
沈望尘喉咙滚了两滚,鼓起勇气说:“是,儿子有事想问母亲。”
宁亲王对账房先生说:“你先下去吧!”
待账房先生退出去后,才看向他:“说吧!”
沈望尘踌躇片刻才开口:“儿子有位朋友说,儿名字里这个望字,是希望、盼望的望,不是忘记的忘。‘回头却望尘凡处,应记尘凡有故人。’儿子想知道,这名字的意思……是否如她所说?”
宁亲王没出声,沈望尘就定定地与她对视着,似是不等到答案便誓不罢休。可掩在袖子下的两只拳头和白到分明的关节,却出卖了他此刻的佯装镇定。
漫长的等待后,宁亲王终于动了动唇。
“你交了个好朋友。”
顷刻间沈望尘眼眶就红了,“所以,您不恨他?不是想忘了他?”
宁亲王又沉默了许久,幽幽道:“不恨不代表不怨。我与你父亲之间,不是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幼时沈望尘也问过为何他没有爹,照顾他的嬷嬷总是如临大敌的捂住他的嘴,并再三告诫他不准在母亲面前提起“那个人”。母亲不是没听到过,却从未给过回应,他便不敢再提了。
这还是宁亲王第一次提起那个人,用得不是“那个人”,也不是畜生、禽兽之类的字眼,而是“你父亲”。
她没有否认那个人的存在,也没有否认他“父亲”的位置。
“您也不恨我吗?”
沈望尘眼含热泪,声音哽咽:“您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我……是吗?”
宁亲王终于露出诧异的表情。
她没有否认,只是问:“是那位,叫逍遥的姑娘对你说的?”
沈望尘没回答,擦去滚落下来的眼泪,脸上带着一抹释怀,站起身行了个礼:“不打扰母亲了。儿子,先行告退。”
他离去的背影就来时松弛了许多,宁亲王发呆良久才收回神,口中喃喃道:“逍遥……”
*
钱浅无需再避讳宋十安,先前给他弹奏过的几首曲子,也就不用再藏着了。
姚菁菁午睡起来便直奔乐坊。因为今日有首新曲子,她上午听了一会儿没过瘾,知道钱浅和徐芷兰正在跟乐师们试练排演,所以睡醒就赶来了。
不料,竟在乐坊门口见到了宁亲王府的马车。
马车上的标识代表马车主人的身份地位,若狭路相遇,通常会以车主身份来定优先通过权。就像带有“云”字标识的王府马车,便从不会给人让路。
沈望尘从未乘坐过宁亲王府标识的马车,封爵前出行只乘坐普通马车,封爵后才有了带“尘”字郡王标识的马车。
这宁亲王府的马车是怎么回事?
姚菁菁心下奇怪,随即便见到一位风韵卓越的妇人走下。
她虽然鲜少见到宁亲王,却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连忙上前行礼:“姚良之女姚菁菁,见过宁亲王殿下。”
宁亲王上下打量着她,寒暄道:“原来是姚大姑娘。多年不见,竟出落成如此绝色佳人了。”
姚菁菁笑容灿烂,“多谢亲王夸奖。”
她看了眼乐坊紧闭的大门,恭敬致歉道:“这浮生乐坊是小女子与友人一同经营的。此时尚在午休时间,乐坊还未营业,亲王想听曲,怕是要等上一会子了。”
宁亲王微笑说:“我想见一见逍遥姑娘。”
姚菁菁一愣,脑子里闪过了乱七八糟的念头,磕巴地问:“呃,亲王找她,是有何要事吗?”
宁亲王看出姚菁菁担忧的神色,安抚道:“听望尘说逍遥姑娘才华横溢,我特地来见识见识。只想与她随便聊一聊,绝无半分恶意,姚姑娘大可安心。”
被一眼看透,姚菁菁更加不安,笑容都显出了尴尬:“哦,这样啊……那,亲王随我来吧!乐坊午间休息两个时辰,不对外开放,我带您从后门进去。”
宁亲王奇道:“听闻乐坊一座难求,为何白日正午休息这么久?”
姚菁菁边引路边解释:“浅浅说乐师、舞师十分辛苦,午饭过后要得到充分的休息,才好恢复精力。而且吃饱后运动会对身体不好。哦,浅浅就是逍遥,逍遥居士是她的别号。”
二人绕到乐坊后院面向湖的一侧,从后门进了楼。
钱浅和徐芷兰正在陪乐师们在台上排练,宁亲王示意姚菁菁不要打扰她们,二人就近坐到了大堂的散坐上。
钱浅面向乐师坐在正中间,面前摆着一架筝,徐芷兰则抱着琵琶坐在她旁边。七八个人围坐在她二人对面,有筝、有琴、有笛、有箫、有二胡、有鼓、甚至还有编钟。
她全神贯注,并未注意姚菁菁与宁亲王二人,对众人说道:“好,咱这次试一遍编钟起调,然后二胡加入,第一小段过后依旧是筝做主旋,琵琶配合,然后继续二胡。第三段竹笛做主旋,二胡为辅,鼓声渐渐加入,最后大家一起进入高潮。看我动作,找到节奏。”
“记住,落入凡尘,抬头看到的不是云,而是天,磅礴的气势一定要到位。”
“来,起!”
随着她一声令下,编钟清脆的声音渐起,一小段轻快的笛声后,二胡声加入。
宁亲王从未想过,二胡可以演绎出这样轻快的韵律。随后古筝奏响,几种不同乐器的声音交叠在一起,令人耳目一新。
第115章 宁亲王2 你似乎不大不喜欢我
宁亲王几乎一眼就确定了, 居于正中的那名女子就是逍遥。
她的手轻指向某个人,一抬,那人便启奏, 一压,那人便撤下。而后她手掌上翻、一抬一抓, 七八种乐器便一同渐入高潮部分。鼓声的加入, 更是让每个节拍都好似敲击在人的心房之上。
大气的韵律伴随着鼓声, 顷刻便让人有了一种冲破云霄的磅礴气势!
虽然她只在高潮的时候跟着弹奏了一段古筝, 技法也称不上是多么出神入化, 但那敏锐的乐感和沉浸其中、享受韵律的神态,让她看起来是那么与众不同、闪闪发光。
宁亲王终于相信吕佐的话, 不是她去结交权贵, 而是权贵来结交她。
曲子最终以竹笛轻快的声音收尾,像是一尾鱼高高跃起,穿过云层飞上天穹,遨游尽兴过后, 再次落回大海。
整曲下来,酣畅淋漓之感尽数表达出来。
钱浅觉得这一版颇为满意,刚想问徐芷兰感觉如何,姚菁菁便起身使劲儿鼓起掌来, 大声道:“太棒了!这一版比我上午走前听的那一版还要好!你们太厉害了!”
钱浅这才看见姚菁菁身旁坐着个陌生的女子。
她走上前去, 用眼神朝姚菁菁示意提醒:注意形象。
姚菁菁差点忘了身旁的宁亲王, 缩了下脖子,立即恢复名门闺秀的端庄姿态, 为二人引荐道:“这位是宁亲王,这位是我们浮生乐坊的逍遥坊主。”
钱浅微感诧异,宁亲王?不就是沈望尘的母亲?
她躬身见礼:“见过宁亲王。不知亲王大驾光临, 恕我等怠慢了。”
徐芷兰也行了礼:“许久不见,姑母身子可好?”
“很好。”宁亲王轻轻颔首算是回了礼,脸上挂着冷淡的笑容问:“我想与逍遥姑娘说说话,不会耽误你们吧?”
虽是问句,却没给人拒绝的余地。
徐芷兰惊诧地看了眼姚菁菁,又看向钱浅,想要阻拦又找不到借口。
钱浅也很诧异,但还是平静地对徐芷兰说:“芷兰,这一版就差不多了,你带她们熟悉两遍,我先去一下。”
徐芷兰忧心忡忡,用眼神示意她别去。
钱浅却恍若未见,对宁亲王引路:“亲王这边请。”
二人上楼的时候,姚菁菁和徐芷兰小动作不断。待她们上到三楼时,姚菁菁突然对二人大喊:“那个!一会儿我备好茶水点心给你们送去啊!”
“不用,屋里都有。”钱浅朝二人安抚性地笑笑,“你跟芷兰吃就好。”
关好房门,二人在矮桌前面对面坐定。
宁亲王脸上噙着极淡的微笑,说:“看来,两位姑娘十分担心你的处境。”
钱浅微笑回道:“的确是两位心地善良的姑娘。”
宁亲王仔细端详着她,笑容从眼中淡去,“你看起来,倒是一点都不害怕。”
“我与亲王殿下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怕?”钱浅一边回答,一边从容不迫地将壶中的茶叶换上,浇上滚水。
她不紧不慢地将刚沏好茶倒进杯中,双手捧起放到宁亲王面前,神色淡然,褐瞳干净清明。
宁亲王全程盯着她看,忍不住说:“我自诩阅人无数,总能轻易看穿人们想要隐藏的心思。可我在你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钱浅了然,原来传闻中慧于常人的宁亲王,最擅的是洞察人心。她轻笑:“可能是因为,我没什么想要隐藏的心思。”
宁亲王眉尾微动,钱浅觉得,沈望尘挑眉的神韵是随了他母亲。
“姑娘少年天才,十二岁便取得会试头名。既有如此大才,为何要放弃科考,甘愿居于人后做个庸碌无为的寻常人?”
宁亲王眼里透出审视的目光,本就削瘦的脸颊叠上这种目光,便带出一股高高在上的审问姿态。
没人喜欢被人背后调查,钱浅也一样,何况她对宁亲王的印象本就不大好。
于是她端起茶杯,讥诮地勾起唇角,不答反问:“亲王身怀储君之才,又为何不辅佐朝廷,将大瀚治理得更好呢?”
宁亲王没想到她居然敢反问回来,无言以对的须臾片刻间,那强势的气场便弱了几分。
直到钱浅喝完茶,宁亲王也没能答出话。
她不想让场面太难堪,又说:“我与亲王的理由大抵是不同的。我不喜欢猜忌、不喜欢较量、不喜欢患得患失,也不想为了所谓的家国大义、民生国情,去耗费自己有限的生命。我是个目光短浅的俗人,如今这种生活让我感觉很舒服,仅此而已。”
宁亲王看了她一会儿,面容舒展开来,“姑娘年纪轻轻,心胸却如此开阔豁达,难怪能得这么多人看重,连我都十分欣赏。”
钱浅淡淡应道:“亲王谬赞了。”
“你似乎,不大不喜欢我?”宁亲王探究地问。
钱浅并不介意被她察觉,放下茶杯说:“我与亲王素未谋面,未来也全无相交,何谈喜欢与否。不过是同情郡王孤零零一个人独自长大,连个心理上的依靠都没有罢了。”
宁亲王面色一寸寸冷下去,语气难掩失望:“我以为,你能懂的。”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钱浅不解地望着她。
宁亲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解释说:“昨日望尘与我说起,有个朋友告诉他,他名字的含义与他一直以为的全然不同。我想,那个人应当是你。”
钱浅没有否认:“只是随便聊起,我便说了自己的猜测。”
宁亲王摸着茶杯失神,轻声道:“他大概不会随便与人聊起这些。他看似朋友众多,实际并没有能交心的。我们也很少说话,他也不会问我。”
钱浅猜,她应该是碍于身份,许多话都无法对身边熟悉的人说,那些情绪也很难有个发泄的出口。虽然她从出现就在审视自己,但只是探究,并无排斥和敌意。而且她言谈间一直用的是“我”,显然也没打算拿身份压人。
考虑到她今日这一行是打算聊聊,目的大概率是想要改善跟沈望尘的关系,钱浅便决定将沈望尘的视角告诉她。
“在郡王看来,是亲王您不愿与他说话、不愿见他。他觉得,您是恨他的。”
宁亲王没有解释,只问:“那你为何对他说,我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钱浅纠正道:“我说的是或许。您或许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猜测而已。”
宁亲王自嘲地轻笑:“都猜对了。我是不想忘了他父亲,也的确是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孩子。”
尽管宁亲王笑容苦涩,但钱浅无意去探听别人的隐私,也就没有搭话。
宁亲王却自顾自道:“你或许听说过外面的传言,大部分都是真的。”
钱浅没坑气,宁亲王默了默才继续说:“我原本的人生被这种卑鄙下作的手段毁了,我引以为傲的看人能力化成一记重锤,转而砸向自己,把我的骄傲、坚信通通砸了个稀碎。”
“我一度,是恨极了他的。”
看着宁亲王捏茶杯的手指都在用力,钱浅轻蔑一笑:“恨别人,自是比承认自己愚蠢,能让心里好过一些。”
宁亲王诧异抬眸,继而面上显露一抹愠怒。
“你胆子很大。”
钱浅继续笑:“令郎也这样说过。”
宁亲王脸绷得很紧,用铁青的颜色昭示着自己的不快。
钱浅却毫不在乎,漠然道:“身为母亲,这些不是你可以如此对待一个孩子的理由。不是他选择来到这个世上的,你本可以,不把他生下来。”
宁亲王紧绷的脸有些瓦解。
钱浅继续道:“虽然,他是在你与另一个人的爱欲忘情之下才会诞生,但他不该是你们爱恨的继承。每一个新生命,都应该在满怀期待中降生,在父母全心全意的呵护和疼爱中长大。你大概会认为,王府不缺吃喝,条件优渥,你把他养大就足够了?”
宁亲王没有回答,像是默认了。
“你错了。”钱浅否决道,“父母还有责任帮孩子构建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孩子需要拥有足够的爱意支撑,才能有底气面对和对抗这残酷的世界。”
宁亲王脸上的怒意已全然不见,沉默了一阵说:“看来,你有一双好父母。”
钱浅想起钱大友和姜婷,面色柔和下来:“对。他们就是一对寻常的小夫妻,一个把自己当做家里的顶梁柱,遮挡着所有风雨;一个忙活着顶梁柱下的小天地,细致入微的照顾着夫婿和家人。他们从不吝啬施放爱意,以至于我在失去他们之后,仍然敢于面对一切艰难坎坷,大胆做自己。”
宁亲王闻言十分动容,眼中流露出点点懊悔:“我自诩通晓世情,独清独醒,想不到,却连一对寻常市井夫妻还不如。”
跟明白人对话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无意义的辩驳和抬杠。彼此都知晓对方话语的意思,既无恶意又无敌意,气氛随之变得轻松起来。
“他还是有很多地方像我的,对不对?我能看出他野心勃勃。”
“野心勃勃不是个贬义词。”
“自然不是贬义词。”宁亲王笑得无奈又沮丧,“但他是我儿子,咱们这位陛下小气又多疑,又怎么可能会让我的孩子有机会手握重权?”
钱浅轻轻叹了口气:“自然是更难的。但,他或许本非野心勃勃之人。”
宁亲王不解:“怎么说?”
钱浅哑然:“你,当真不知他为何要做这些?”
宁亲王顿了顿,不明所以道:“你说说看。”
钱浅不免心疼起沈望尘了。
第116章 宁亲王3 原谅那个,无法原谅别人的自……
钱浅耐着性子解释:“他的成长过程中, 不仅父亲的角色缺失,连母亲的角色也缺失了。你遭受到不公,情绪压抑, 愤怒无处发泄,就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他只是个年幼无知的孩子啊!”
“你的每一次视而不见, 都会化成利刃挥向他, 你要他一个懵懂的孩子如何承受?”
宁亲王被责问的恍惚失神, “我, 我也不想的……”
钱浅道:“可你已经这样做了!”
“是你将他带到这个世上的, 他什么都不懂,什么没做过, 却要承担起你的情绪, 还要承受外人的指指点点。没人告诉他该怎么活、该做些什么。他只能自己摸索出一条野心勃勃的路,去试图向你证明,你生下他不是个错误!”
宁亲王眼圈瞬间红了,嘴唇微微颤起来:“我, 我不是个好母亲。你帮我劝一劝他,好不好……”
钱浅摇头叹息:“一个从出生起就要思考该不该活着的人,灵魂自幼就被蹂躏撕扯,旁观者还要对这破碎不堪的灵魂讥笑嘲讽, 你要我如何劝?”
“他不用证明什么的……”宁亲王掩面落泪。
“证明的本身是一种讨好。”
钱浅道:“他在讨好你。他希望得到你的认可, 也想借此来捍卫他存在的意义。否则, 一个不被期待的生命、遭到母亲厌弃孩子、茫茫世间无一人会在乎的人,该要如何活下去呢……”
宁亲王泪水决堤般淌下。
钱浅语重心长道:“亲王殿下, 他缺少热爱这个世界的理由。若你实在不愿给他,那么就算有一天他选择自绝于世,我也会保持沉默。对于一个对人世间没有任何期待的人来说, 祝福他获得解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宁亲王掩面啜泣,钱浅也不打扰,
她坐到一旁的箜篌前,轻轻弹奏了一曲穿越时空的思念。
啜泣未止,琴音不停。
直到宁亲王啜泣声减淡消失,钱浅才轻声念道:“虽然你也在艰难翻越低谷、跨越坎坷,但也请匀出一点时间,别让思念,总隔着迢迢山河。”
随着话音落下,最后一声琴音也收了尾。
宁亲王情绪恢复平稳,谦恭问:“能否告知在下,这首曲子的名字?”
钱浅答:“曲名《思念》。”
宁亲王恳求道:“可否麻烦居士,再弹奏一遍。”
钱浅又耐心弹了一遍。
曲终收音,她淡声吟道:“翻覆升沉百岁中,前途一半已成空。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宁亲王想,原来,这就是浮生乐坊名字的由来。
先前审视探究的神情早已全然消失,她突然起身向钱浅行了个大礼:“请教居士,我该如何做?”
钱浅起身扶她,不解地问:“亲王这是作何?”
宁亲王笃定道:“居士绝非凡人。”
钱浅既佩服宁亲王果然目光犀利,有洞察人心的本事,又觉得好笑。
在外寻仙问道久了,竟真会以为这世上有什么世外高人存在?
“亲王说笑了,我并非什么高人。”她苦笑道,“人生有两处悲剧,一是踌躇满志,一是万念俱灰。我不过是比旁的人,多经历过几轮罢了。”
宁亲王很想问,她看起来不大的年纪,要如何比旁的人多经历几轮悲喜?但她知晓,有些人的过往,若非对方自己愿意说,还是不要去探究才好。
她保持着向前辈请教的姿态:“还请姑娘解惑。我希望他能幸福安乐度过此生,我该如何做?”
钱浅思忖道:“幸福不是一个目标,而是一种能力。活着就是很辛苦的,虽然人总要向前看,但有时候回忆和反刍幸福的记忆,也是面对磨难的一种方式。即便亲王无法给出足够的疼爱和照料,至少给郡王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从未得到过的人,总是很好满足的。”
宁亲王认真地想了许久,颔首致谢:“多谢姑娘指点。”
钱浅看她略显虔诚的表情,忍不住多嘴提醒:“亲王为执念深缠多年,不妨尝试放下,跟自己和解。”
宁亲王诧异:“跟自己和解?”
钱浅点点头,“原谅那个,无法原谅别人的自己。”
宁亲王怔愣在原地,半晌,再次红了眼睛。
钱浅给她时间消化,边喝茶边说:“其实很多事情,就算事先知道结果,倘若再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你也未必能做好。我们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优秀和无坚不摧,但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差劲和不堪。宿命而已,别对自己太苛刻了。”
“姑娘果然是有大智慧的。”
宁亲王良久才出声:“曾经你争我斗的,如今形同陌路;曾经如胶似漆的,最终分道扬镳。红尘之中,财富的争夺、权势的较量,轮番上演,从未休止过。赢家、输家,不过都是命运一锤定音罢了。”
钱浅反问:“谁又能说,输家便是输了,而赢家,就一定赢了呢?”
宁亲王想到如今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忍不住笑道,“还真是。也不知那位赢家看到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心中会作何感想。”
钱浅淡淡一笑,帮她续上茶水。
宁亲王端起茶杯感叹道:“姑娘才智通天,实难掩其芒,不愿璀璨闪耀一场,在下深感惋惜。”
钱浅笑了笑,“我不过是个空有眼界见识的废物罢了,无甚好惋惜的。”
宁亲王想不明白:“你这般通透豁达,为何仍不幸福?”
钱浅垂眸端起茶杯:“我刚才说过,幸福是一种能力。很可惜,我没有这种能力。”
宁亲王眉间微蹙,遗憾道:“可你,却有让别人幸福的能力。”
“哦?”
钱浅讶然,清茶润过的嗓音轻得像沾了水的羽毛,惆怅的几不可闻:“那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深秋已至,树上的黄叶在徐徐秋风的推动下,开始四散纷落。
钱浅望着窗外被秋风裹挟而下的黄叶,估算着,此生大概也没多久了。
宁亲王性格孤傲,鲜少与人交好。姚太傅倒是与宁亲王能说上话,可为这么个小事去请姚太傅又不值当的,想着云王终究是宁亲王的侄儿,即便从不亲近,也要给两分薄面,于是徐芷兰和姚菁菁就遣人去通知王宥川了。
王宥川听闻宁亲王来找钱浅都懵了,想当然地认定宁亲王是误会了表兄和她的关系。火急火燎赶至乐坊,听闻二人已在屋里谈了许久的话,不由得心焦如焚。
王宥川想挺身而出英雄救美,表明喜欢钱浅的人是他,而非表兄;姚菁菁觉得他这样太过唐突,反而会让宁亲王觉得他是在替表兄背责;徐芷兰则认为这样会有损钱浅的声誉,将事情闹大只会给她带来更大的麻烦。
三人在门口闹出的动静不小,宁亲王笑着起身说:“看来在他们眼里,姑娘就像待宰的羔羊一样白嫩无辜。若我再不出去,他们就要杀进来了抢人了。”
钱浅也随之起身,轻笑道:“年轻的美好之处就在于此,简单纯粹,冲动热情。若没了这股冲劲儿,人生就少了大半意趣。”
房门打开,门外窸窸窣窣的三人尴尬地定住。
宁亲王向钱浅行礼:“今日与姑娘倾谈受益良多,期盼下次再会。”
钱浅回礼:“亲王客气了。”
三人面面相觑:什么情况?
姚菁菁率先从尴尬和茫然中回神,“呃,我们……是来送点心的!新出的口味呢,刚命人去买来的。亲王您尝尝?”
她仓惶之下,竟直接捏起块点心递过去,意识到不妥时已经晚了,点心都送到宁亲王嘴边儿了!
姚菁菁自己都被这呆傻的举动惊到了,满是懊悔不迭的笑容生生显出几分变形的狰狞意味。
好在宁亲王并未见怪,从容婉拒道:“不用了,多谢姚姑娘。”
姚菁菁生生调转方向,将点心转到钱浅面前,那充满警告的眼神满满都是:你不吃我就从这跳下去!
王宥川终于缓过神来,连忙躬身行礼:“宥川拜见姑母。”
宁亲王点点头,算是免了王宥川的礼,转而又见咬了点心的钱浅眉头蹙紧。
“这……是何味道?”
姚菁菁献宝似的说:“芥子末味道的,八十多铜一块呢!”
徐芷兰把帕子托在手心,放到钱浅的下巴前,关切道:“难吃就吐了吧!”
钱浅皱着五官,强忍咽下:“这么贵,不能吐。”
宁亲王噗嗤笑出来,这才明白,原来这些人,都是因她而聚集到一起的。
“不打扰你们年轻人的雅兴了,我先回了。”
王宥川忙说:“姑母我送您!”
几人一起下楼送宁亲王,王宥川紧跟宁亲王走在前面,姚菁菁端着点心跟在后面问钱浅:“真有那么难吃吗?我觉得还挺特别的啊!”
王宥川插嘴:“那你自己留着慢慢享用吧!”
钱浅伸手去接姚菁菁手里的盘子,“点心给我拿着吧,你注意看脚下。”
姚菁菁应付道:“哎呀没事儿!”
钱浅问:“上次摔哭的是谁?”
宁亲王听着那样平平无奇的对话,心里突然感觉很平静,似乎被一种久违的踏实和温暖包裹住了。
将人送出乐坊大门,宁亲王对几人说:“我不常在家,望尘没有几个正经要好的朋友,往后还请你们多多关照些。”
王宥川没心没肺地说:“姑母您这是哪里话?我们自是乐意与表兄厮混的,您不嫌我们成日不务正业、扯他后腿就好!”
宁亲王犹豫抬手,拍了拍王宥川的肩膀,又看向几人说:“你们,都要好好的。”
钱浅颔首算是应了,姚菁菁与徐芷兰不明所以互相对视,只有王宥川傻乎乎地说:“那肯定!我们可好了,从来都不打架!”
马车驶离时,宁亲王还能听到王宥川略显惊喜的声音。
“你们看见没?姑母居然拍我肩膀了!她向来出尘脱俗,从不与人亲近的!”——
作者有话说:“翻覆升沉百岁中,前途一半已成空。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出自唐·李群玉《自遣》
第117章 炫耀 老娘现在就要!
沈望尘回家时天已擦黑, 刚准备进府,戚河突然冒出来。
“郡王,我家王爷叫我给您报个信儿。午时宁亲王到乐坊找了钱浅姑娘, 二人在屋里谈了许久。”
沈望尘大吃一惊:“什么?!她们谈了什么?”
戚河挠挠头:“钱浅姑娘说,在探讨道法。”
“……哈???”
沈望尘与吕佐两脸茫然。
沈望尘正犹豫该不该去母亲院里问一下, 却赫然见到母亲坐在厅堂的餐桌前。
看到他, 宁亲王站起身来, 拿碗去盛汤, 说:“管家说, 你通常是这个时间回来。菜刚做好不久,来, 趁热吃吧!”
沈望尘完全呆傻住了。
“母亲、是在……等我用饭?”
宁亲王动作停顿了一瞬, 管家很有眼力见地说:“当然了郡王。这几道菜都是亲王亲自下厨做的呢!您快尝尝。”
沈望尘好似三魂被人抽走了两魂,直到被吕佐推到餐桌前坐下。
宁亲王把盛好的汤放在他面前,轻声说:“都是我在外面吃过的做法,比不得家中厨子的味道, 吃个新鲜吧!”
沈望尘被宠若惊地捧着汤碗,磕磕巴巴道:“谢谢……母亲……”
一餐饭吃得十分安静,二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但二人之间常年都鲜少说话,倒也不觉得很尴尬, 吕佐反而看出了一丝和谐。
宁亲王吃得少, 但沈望尘还在吃着, 她便没放下筷子。
直到他放下碗筷,宁亲王才问:“吃好了吗?”
沈望尘端得像个乖巧的少年郎, 恭敬颔首说:“吃好了。”
“那就收了吧!”
宁亲王吩咐完管家,站起身离开。
沈望尘忍不住叫了一声:“母亲!”
宁亲王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沈望尘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宁亲王柔声道:“回去收拾收拾, 早些休息吧!”
“是。”沈望尘乖顺应了。
宁亲王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嘱咐道:“逍遥姑娘是位极好的女子。不论你对她是朋友之谊,还是有恋慕之意,定要对她好一些。她值得你好好对待。”
宁亲王说罢走了,留下沈望尘再次怔愣在原地。
母亲此话何意?
她这是喜欢逍遥,想让他跟逍遥在一起?
亥时末,夜色沉寂,皓月随云流动,忽明忽暗。
钱浅畏冷。天凉下来后,晚上坐一会儿浑身就会冷透,钻进被窝里抱着汤婆子,许久才能暖和过来,所以睡得就早些。
沈望尘翻进屋里,坐到床边叫她,钱浅半点反应都没有。
人怎么能睡成这样?
他实在觉得好笑,又不肯无功而返,只好又拍又摇将人叫醒。
钱浅迷迷瞪瞪看见他,十分腻烦:“又怎么了?”
沈望尘丝毫不介意她的不耐烦,兴奋地问:“你跟她聊什么了?”
钱浅睁不开眼,蹙眉嘟囔:“她是你娘啊!你问她去啊!”
沈望尘压不住飞扬的嘴角,径自躺到旁边,得意地向她炫耀:“她今天晚上居然等我吃饭了!那些菜还是她亲手给我做的,跟家中厨子做的味道完全不一样!”
钱浅心叹:这孩子是真可怜啊!
别人家里的日常,对他来讲,却是值得大半夜跑到别人家里,把睡着的人叫醒,也非要炫耀的事!真是疯了!
见她不说话,沈望尘继续说:“她还说,你是个好姑娘,让我好好对你。”
钱浅气道:“那你还不听你娘亲的话!”
沈望尘乐滋滋地说:“你说吧!要我如何好好对你?只要我能做到!”
钱浅直白赶人:“从我房间滚出去,以后不准再不请自来,就是好好对我了!”
“那不行!”沈望尘也直接拒绝,“你才不会主动请我来,这个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钱浅无语。
沈望尘又问:“你觉得我特死皮赖脸吧?会不会看不起我?”
钱浅言简意赅:“会。”
沈望尘却一点没被打击到,又说:“要不,你跟我成婚吧?你看啊,咱俩挺聊得来,我母亲也喜欢你,我还有个郡王的虚爵,也不算太委屈了你,是吧?”
钱浅眼都不睁,毫不留情道:“你回家睡一觉吧!说不定梦里可以。”
沈望尘撇了撇嘴,“就不能跟我将就一下?”
钱浅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一个人也走到现在了,为何要将就?”
沈望尘问:“就永远都要让理智占上风吗?”
钱浅无情道:“送你句话,无爱可破情局,无情可破全局。”
沈望尘笑得轻佻,语气更是孟浪:“可我偏偏觉得,你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的时候,特别吸引人。”
钱浅又瞪他一眼,冷冰冰道:“我没有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我只是不把你放在眼里。”
她说罢在被窝里翻了个身,背对沈望尘,无声地表示拒绝继续沟通。
沈望尘心情极佳也不生气,就支着脑袋,面向她的后脑勺咧着嘴,笑得像个傻子。
*
次日傍晚,天有些阴沉。
钱浅走出乐坊,初冬的冷风迎面吹来,她缩了缩脖子,凉意却还是飕飕钻进衣领。
她最不喜冬日的阴雨天。曾小娥那赌棍夫君留在她背上的旧伤,总会在阴雨之时不甚舒坦,与寒意夹杂在一起,十分令人难受。
云王一整天都没露面,钱浅刚迈出乐坊大门,戚河却又赶着车来了。
王宥川一掀帘子,命道:“上车。”
钱浅内心抗拒,问:“这个时辰了,还要去哪?”
“送你回家!”王宥川没好气地说,甩下帘子。
钱浅赶忙道:“不麻烦王爷了。我想去锦绵阁,跟绵绵一块回……”
“上车!”车里传来王宥川十分不悦的命令。
戚河赶紧双手合十作哀求状,“哎呦小祖宗你就上来嘛!我们送你去锦绵阁就是了!”
钱浅只得上了马车。
不远处的李为笑容尴尬,朝宋十安道:“这,这就是,赶巧了。那云王要是不来,咱这伞钱姑娘肯定使得上!”
宋十安把手中的伞塞进李为怀里,回到巷子口去牵马,“走吧!”
李为赶紧追上去劝说:“侯爷,您要不也改改习惯,别骑马了!您看这天儿也冷了,那肯定还是坐马车舒服嘛!”
宋十安上马的动作顿住,看了看黑压压的天穹,“嗯”了一声,才上马离去。
钱浅到锦绵阁时铺子已经准备打烊了,王宥川不大高兴,把钱浅放到锦绵阁就走了。铺子里的人说,绵绵和王宥言早前走了,工衣铺子有货到,夏掌柜跟陈掌柜收货去了,估摸快回来。
钱浅怕天儿要下雨,接手了铺子打烊的活儿,让店员先走了。
刚收拾好,外面的雨便淅淅沥沥下起来了。戚河突然又回来了,撑着伞,急急将她生推上马车。
一上车,王宥川就捂住了她的嘴,在她耳边说:“别出声!你看!”
钱浅不明所以,从马车窗帘的缝隙向外看去。
没一会儿,小雨中出现两个人影,二人肩并肩正往这里走来。
近一些看到是夏锦与陈亦庭,俩人合打着一柄伞,依偎在伞下有说有笑的。
王宥川指着二人对钱浅说:“你看看!这个陈亦庭真的没他看上去那么敦厚老实,一边对你表露心意,一边又跟夏锦有说有笑、眉来眼去!”
钱浅都懵了,“你在胡说什么啊?亦庭何时对我表露心意了?他二人互相倾心,只待互许终身了啊!”
“……啊?”
王宥川傻了,磕磕巴巴问:“那,那他跟那个刘大哥,说有了倾慕的女子,是,是……”
钱浅理所当然道:“就是夏夏啊!”
王宥川突然觉得自己蠢透了!
正想着,夏锦和陈亦庭已来到了近前,二人往没关门的铺子里看了一眼,空无一人,就来到马车前问:“钱浅,你在吗?”
王宥川正想拦住钱浅不让她出声,可她已经掀开了马车的帘子回应:“在。”
王宥川强颜欢笑,局促地跟二人打招呼:“嗨……真巧啊……”
陈亦庭连忙行礼:“见过王爷。”
夏锦看出王宥川满脸心虚,狐疑地问:“你们在这儿干嘛呢?”
钱浅看了一眼王宥川,说:“王爷好奇你俩为何还不对彼此表明心意?”
场间五人齐齐愣了。
无辜被卷进来的夏锦和陈亦庭,突然被第三人挑破了窗户纸,互看对方一眼,彼此都红了脸,又觉得莫名其妙。
王宥川瞬间无地自容,一把捂住钱浅的嘴,对二人强行解释:“我,不是,没有……你们,不用表明心意……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戚河早就尴尬得恨不得扎马车底下了,听到“走”字立即驱车跑了,留下二人在原地茫然无措。
夏锦看向陈亦庭,陈亦庭在对上她目光的一瞬,仓皇地低下头,把伞往她怀里一塞就跑进了铺子。
夏锦紧走两步也进了铺子,喊他:“哎,你喜欢我吗?”
话都被外人说出来了,再遮遮掩掩就没意思了。
陈亦庭咬咬嘴唇,鼓起勇气说:“是!我倾慕你已久,期盼可与你携手共赴白头。”
夏锦见他一改往日唯唯诺诺的模样,心里很是感动,但想到自己的经历,还是正色对他道:“我早前有过男人。”
“啊?”陈亦庭紧张地等着答案,没想到她突然说起这个,一时没反应过来。
“介意的话就算了!”
夏锦转身就往外走。
陈亦庭急急追去,慌乱解释道:“不不不,我愿意!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软弱怯懦,若姑娘不嫌弃,在下高兴还来不及,岂有介意之理!”
夏锦转身盯着他的眼睛,“你说真的?”
陈亦庭认真点头,无比郑重地说:“你性情直率,武功高强,自你救我那日起,我便对你情根深种。我自知配不上你,只要你不嫌弃,我愿携全部家当嫁与你,帮你掌家、打理杂事,再为你娶个更合心意的夫君……”
夏锦鼻子一酸,“笨蛋……”
然后直接吻了上去。
店门被重重踹关上,也不顾油纸伞在细雨中渐渐滚远。
雨中隐约传来陈亦庭惊惶地声音,“阿锦……不可唔……”
“叫姐姐!”
“我的贞操……想等成亲之日……”
“老娘现在就要!”
第118章 分寸 我们,还能做朋友吧?
钱浅将捅破人家窗户纸的帽子扣到云王头上, 还担心夏锦会怨她呢,结果却见二人笑意盈盈,甜甜蜜蜜携手而归。
随后几日, 全家人都注意到了。
夏锦成日满面含春,说话也变得温温柔柔, 很少再暴躁了。陈亦庭更是一副小媳妇模样, 连夹个菜都要看向夏锦, 只要夏锦一个眼神, 他就知道该不该放到她碗里。
裕王知道绵绵爱吃, 每日都会变着花样带各种食材来,帮吴婶省去了采买这项工作。
一边是陈亦庭不停给夏锦夹菜, 另一边裕王将扒好的虾喂进绵绵嘴里。两对热恋中的小情侣将钱浅夹在中间, 欺负得她成天吃不下饭。
尤其裕王。若她伸筷子去夹了绵绵喜欢的菜,裕王就会阻挡,大有绵绵喜欢吃的菜,就得绵绵吃剩了别人才能吃的架势。
虽然绵绵会把裕王给她夹的菜、扒好的虾再夹到钱浅碗里, 可钱浅实在不想看裕王那怨念十足的眼神,于是开始找借口不回家吃了。
不用被两对小情侣掰开嘴硬塞狗粮,钱浅心里痛快多了,坐在酒楼的角落里, 等着她点的菜。
宋十安早已不让孙烨再跟踪钱浅了, 可李为如今负责协理京都治安, 总会去帮他留意钱浅的行踪。
反正他也没说不准,李为便默认他是同意了。
李为拉着宋十安悄声说:“我碰着两回了, 钱姑娘都是自己一个人去酒楼吃饭。反正您回府也是一个人,就顺便一块吃了呗!”
宋十安被推进店中,一眼便找到了坐在角落的钱浅, 忐忑凑上前。
“您的元宝肉来喽!”小二笑着吆喝,给钱浅端上菜。
钱浅刚要说谢谢,就看到站在小二身后的宋十安了,顿时愣了愣。
宋十安笑得有点不自然,温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讨好:“真巧啊,介意一起吗?”
钱浅不想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伸手示意道:“宋侯请坐。”
钱浅要了两个菜,宋十安又加了个冬瓜丸子汤,加了碗白米饭。
这一顿饭吃的如坐针毡。
主要是宋十安太引人注目,钱浅感觉周遭的目光都在往他们这瞟,连浓油赤酱的红烧元宝肉也变得索然无味。
她快速扒拉完饭,就准备找借口告辞,宋十安却将满满的一碗冬瓜丸子汤放到她面前,“天气冷,喝碗汤暖和。”
钱浅只得又把汤喝了,才说:“我吃好了。家中还有事,不便陪你了,你慢用。”
宋十安却说:“我也吃好了。顺路同行一段,不介意吧?”
钱浅说不出“介意”二字,只好抢先一步把饭钱结了,二人一同走出酒楼。
行了一段,钱浅一直没吭声。
“浅浅,我们,还能做朋友吧?”
宋十安问的小心翼翼,见她看过来,又连忙补充道:“就像,你与姚姑娘她们一样。京都人际关系庞大复杂,或许我,偶尔能帮上一点忙……”
说完他又觉得这话好像看低了钱浅似的,赶紧找补:“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知道你自强独立,也有能力自己解决问题。我就是想着,既然你交了姚姑娘、徐王妃、云王、尘毅郡王他们那么多朋友,那是否,也不介意再多我一个……”
他看起来十分懊恼自己嘴笨,但钱浅没在意这个,而是直接问:“你真的,只是想跟我做朋友吗?”
宋十安噎住,迟疑片刻还是诚实地说:“我的确还没放下。但你放心,我已经知晓了你的意思,自是不敢再强求,让你觉得为难的。”
他停下脚步,保证似的强调:“浅浅,我能把握好分寸的。”
钱浅还是没敢答应。
她并不是怕他把握不好分寸,而是怕自己把握不好分寸。
宋十安得不到答案,不免焦急:“你我相识一场,我真的很珍惜与你相识的日子。就只是朋友,说说彼此不愿对别人说起的话就好。我知道你不缺朋友,但是我很缺。至少我眼盲轻生的事,我就没有别人可以说,只有你。”
他都这么说了,钱浅也不好再拒绝,“那好吧!”
宋十安终于松了口气,脚步都不那么沉了。
“那,你能不能像叫姚姑娘菁菁一样,还是唤我十安?”
“你现在身份尊贵,怎可如此随意?别人会说闲话的。”
“徐王妃可是王妃,身份不比我低,你不是一样唤她名字么?”
“芷兰不一样。王妃是因昌王的爵位才会有的身份,是附属。她在我面前就是她自己,不是昌王仲妃,所以我才叫她的名字。你看,云王的身份是他自己的,我从不叫他的名字,都是称呼王爷的。”
“可是你也直呼尘毅郡王的名字。”
“那是因为他跟我认识的时候还没封郡王——”钱浅话说半截,就发现这个逻辑有漏洞。
宋十安果然抓住这个漏洞,抿唇朝她歪下头说:“我与你相识之际,也并未封侯。”
钱浅败了,“好吧,宋十安。”
见宋十安还要再说,钱浅直接把他的话堵了回去:“诶,你不要得寸进尺哦!我叫沈望尘也是连名带姓的。”
宋十安只得答应:“好吧!就依你。”
二人走了几步,宋十安问:“你到京都之后,就开始帮云王著书了么?”
钱浅解释说:“没,原本还是写话本的。京都的茶馆说书人比书肆给的价格要高,这点跟青州不大一样。说书人说天子脚下,人们对权谋话本更感兴趣,我就写了一本,还挺受欢迎的,卖了不少钱。”
宋十安问:“是《五子夺嫡》那本?”
钱浅点点头:“嗯。后来沈望尘找到我,说云王欣赏我的文笔,想请我去著书立传。我原本想拒绝的,因为云王的名声不大好嘛,就觉得他一个纨绔子弟,有什么内容可立?可沈望尘开出的条件太具诱惑,我也就顾不得什么文人风骨了。”
宋十安揪心地问:“能告诉我,你答应他什么条件了么?”
钱浅见他表情凝重,笑着安抚:“你不要多想。他就是要我给云王著书,两年为期,他给我一套宅院做酬劳。京都的宅院太贵了,何况他还愿意先把宅子过给我,我实在没有理由拒绝。”
宋十安不敢相信:“就只是这个条件?”
钱浅道:“嗯。我还提了要求,不卑躬屈膝伺候人,不以色侍人,也不会为他做别的事儿。他同意了,我也就答应了。”
宋十安眉间紧皱:“我本不该说这话,但还是想提醒你一句,沈望尘这个人,并不简单。”
钱浅说:“我知道,他自是有所图的。他跟云王关系好了之后,就跟卓家有了生意往来,那套宅子的钱早就赚回去了。不过这些都与我无关,我跟他之间的交易就这么简单,我也不欠他什么。到今年腊月末,两年之期就到了,之后的交往就全凭心意了。”
宋十安这才稍感安心,“那还好。你交的几个朋友品性都不错,对你也很真挚。云王虽脾气大,人却简单直率,对你也足够有耐心。”
钱浅点点头。
她本无意相交,可几人对她是真的很好。
她突然笑了下说:“之前我还在想,原来你说抢你猎物充成绩、被拒后得罪的那个人,居然就是云王。这世界真的挺小的。”
宋十安诧异问:“他连这都跟你说了?”
钱浅道:“他自是不认为他有错,只埋怨你爱出头拔尖儿,不肯相助同窗,害他被皇帝重重责罚。他还为此苦练了许久的箭术,就为了能超过你呢!”
“我真没想会害他受罚。是太学的老师见我二人争执,发现他要抢我猎物。云王在太学蛮横惯了,那位老师早想惩治他一番,就趁机告到了陛下那,说他欺辱我。那时我父亲刚刚负伤归京,叔父还在战场上浴血奋战,陛下为了给群臣一个交代,便重罚了云王。”
宋十安苦笑道:“都是赶巧了,其实我俩少时关系还挺不错的。”
钱浅这才明白事件的始末,忍不住叹道:“真是造化弄人,看来是老天爷不许你俩成为好兄弟。”
“那就听天由命吧!”
宋十安好似头疼似的捏捏眉间,随后又问:“其实这一年来,我见他变化还挺大的,脾气好了很多,性子也不那么张扬了,会体谅别人、还会替人着想了。”
钱浅道:“可能是他的环境发生了变化吧!毕竟云王从小到大都被人宠着、惯着,没人敢忤逆他,就会有点霸道。我有时候不太顺着他,菁菁更像是老天爷派来治他的,他也就收敛了些。人嘛,总会长大的。”
宋十安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我看他对你,挺不一般的。”
钱浅也不扭捏,直截了当说:“大概是有意吧!他没对我明说过。其实他不开口是最好的,否则以他的性子,以后我和他,估计就跟你和他一样,老死不相往来了。”
宋十安心里默默松了口气,嘴上却仍是说:“不至于吧!他性子不是好了许多?”
钱浅说:“他太看重脸面了,会觉得丢面子。不过若是他能跟菁菁修成正果,说不准还能保持表面和谐,毕竟菁菁肯定是爱来凑热闹的,他又不可能管住菁菁。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吧!”
闲聊间,很快就到钱浅家附近的巷子了。
宋十安突然想起来问:“你今日怎会一个人去吃饭?绵绵呢?”
钱浅叹口气:“别提了。不想跟家里那四个一起吃饭,心里堵得慌。”
“四个?”
钱浅伸出手掌,拇指与食指挨着,无名指与小拇指挨着,解释道:“夏夏和亦庭,绵绵和裕王。”她指着中间那根孤零零的手指自嘲道:“我自己杵在中间实在有点多余。”
宋十安噗嗤笑出来:“懂了。”
他犹豫了片刻刚想开口,“要不——”
钱浅已经率先道:“今日跟你聊的很开心。早些回去歇着吧!再会。”
宋十安只得把“要不以后我陪你一起吃晚饭”咽回去,应道:“好,再会。”
第119章 修罗场 一起吃饭吧!
没隔两天, 二人就又见面了。
钱浅仍旧坐在酒楼角落,点完了单,安静地等着上菜。
两个身披华服的男子走到她桌旁, 其中一人手执折扇轻轻敲打着手心,语气轻佻问她:“姑娘是一个人吗?”
“不是啊!”
钱浅从容回道, 指着身旁的座位说:“这有个瞪着眼睛、舌头吐得老长的婶婶;这有个浑身泡得又白又胀的大叔, 你看不见他们吗?”
问话的人僵住了。
他旁边那人倒是笑了下, 指向四方桌她没说的那个空位, 问:“那这里呢?”
“这里是我。”
宋十安横空出现, 将手中拎着的点心随意放到桌上。
那二人吓了一跳,赶忙朝他行礼:“宋侯……”
“见过宋侯。那, 那我们, 就不打扰二位用饭了。”
后开口的那人连忙推着前面的人,“走走走……”
宋十安并未落座,而是抬头看向楼梯上方。
钱浅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北郊行宫时鼓桩竞技的那位对手楚彦和另外两张略微眼熟的面孔。
楚彦满脸赔笑, 遥遥向宋十安行了一礼,刚刚与钱浅搭话的两人已灰溜溜到了他身边。
宋十安没有回礼,只是冷脸盯着五人看。楚彦赔着笑脸,赶紧上楼去雅室了。
“真无聊。”钱浅轻叹。
宋十安落座, 迟疑地说:“要不, 以后你还是去雅室吧?”
钱浅拒绝:“我一个人, 顶多点两个菜,怎好占人家一间雅室?再说我又不怕他们。”
宋十安连忙解释说:“我不是说让你躲着、避着他们。我只是觉得, 你应该很烦应付这种事。”
钱浅心里一软,话音也软了下来,“这不算什么, 几句话就打发了。”
宋十安放松下来,想着她刚才唬人的话,好奇地问:“那我这个位置,本该是谁的?”
钱浅说:“一个脸色青黑的小婴孩儿,正抱着他的大腿,哭闹着要跟他回家呢!”
“学到了。”宋十安笑出来,伸手去解点心纸包的线绳,“据说这点心是很新奇的口味,排了挺久才买到的。既然碰上,就算你有口福了。”
钱浅奇道:“你不用上值么?居然有空去排队买点心。”
宋十安当然不会说是李为汇报了她的行踪,还命人去排队买了点心,让他拿来讨她欢心的。只是解释道:“如今并无战事,我两三日去大营看看就行,不用像文职那样定时上值。”
钱浅在心里感叹,还是当大领导舒坦啊!
点心包打开,宋十安把其推到钱浅面前:“尝尝看。”
钱浅端详着似曾相识的点心,迟疑地问:“芥子末口味的?”
宋十安一愣,李为只说是新奇口味,并没告诉他是什么新奇口味。于是问:“你吃过了?”
钱浅笑着推回去:“嗯,你尝尝吧!”
宋十安犹豫地拿起一块咬了,咀嚼几下,好看的眉心微微皱起。
钱浅戏谑道:“味道还可以的,微微有些呛口。吃一会儿就会发现,嘴巴努力在告诉胃口:‘这个很好吃。'胃却说:‘不,你不是这么想的。’并且努力想把吃下去的东西还给嘴。”
宋十安哭笑不得:“不愧是知名著者,把‘难吃到想吐’说得如此委婉脱俗。”
钱浅鼓励道:“你再尝尝,没准适应了就会觉得好吃了。这个挺贵的,别浪费嘛!”
宋十安喉结滚动努力咽下去,一言难尽地说:“这味道,谁会觉得好吃?”
钱浅认真道:“菁菁就觉得很特别。”
宋十安问:“她常买这个?”
钱浅憋不住笑了,“并没有。”
二人说笑着,宋十安看了钱浅点的菜,又加了一道菜、一个汤,然后才说:“其实我也是自己一个人吃饭,若是……”
他顿了一下,小心措辞:“若是再碰巧遇到,就一起吃吧!你我都能多吃到两个口味的菜,何乐而不为呢?”
“有道理。”钱浅点点头,又好奇道:“不过你们大户人家,该有自己的厨子吧?”
宋十安挺不擅长扯谎的,只好艰难现编:“呃,我与家里分府别住了。现在就我一个人住……我有时还会去大营,住在大营不回家……就是……”
他实在编不下去了,钱浅却好似明白了,“哦,那的确没必要再养个厨子了。”
宋十安笑容略显尴尬,却也没敢再说。
厨子怎么也要养的。家里的侍从、侍卫和周伯他们也要吃饭的,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但她既然替他找好了理由,他也很乐意顺坡下驴。
钱浅又道:“其实这个芥子末只是不适合做点心,却很适合做菜的……”
二人有说有笑的吃完了饭,宋十安说:“上次是你请,这次该换我了。”
钱浅点点头:“那今日就别送我了,就此告辞啦!”
宋十安心口微滞,却也不敢勉强,“那……再会。”
钱浅身影远去,李为不知从哪冒出来,乐颠颠地问:“如何啊侯爷?卑职看你们聊得挺好啊!”见到宋十安手中拿着点心纸包,又问:“这点心您怎么没给人钱姑娘拿回去吃啊?”
宋十安眼中带着怨念,把点心纸包放到李为手里,“来,吃。”
“啊?”李为不明所以。
宋十安拿起一块塞进他的嘴里,“我看着你吃。”
李为嚼了两下,五官都拧到了一起,含糊不清地说:“哎呦我去!这什么味儿啊?”
宋十安微笑地拿出两枚银币塞到李为手里,命令道:“别浪费了,全部吃光,一口都不许剩,否则就着重甲跑二十里!”
李为哭丧着脸叫屈:“这,这也不能怪我啊……”
*
宋十安没能找到其他方式与钱浅亲近,但近来这一个月,能时不时跟她一起吃个饭、聊聊天,他便觉得很满足了。
今日他飞奔三条街,只为假装在路上“偶遇”,邀她一起尝尝望仙楼的九转大肠。
钱浅应了邀,与他一起踏入望仙楼。
宋十安特意选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无奈实在受人瞩目,很难不被人看到。
云王与一行人踏入望仙楼,眼尖的人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的宋十安,诧异道:“那位,是宋侯吧?”
王宥川顺着那人的目光望去,却一眼看到了坐在宋十安旁边的钱浅,脸顿时就黑了,“你们自己去吃吧!本王另有安排了。”
他说罢甩下众人离开,自行来到二人桌旁,选在宋十安的对面坐下。
明明满脸敌意瞪着对面,却不悦地质问起钱浅:“你怎会跟他在一块?”
钱浅叹息,这偌大的京都城,怎会吃个饭连碰上俩?
心中抱怨,还是耐着性子解释:“恰好碰上了,就顺便一起吃个饭。”
俩人犹如两盏千瓦大灯般,引得酒楼上上下下的人无一不向他们这儿频频侧目。偏俩人还互相瞪着眼,似是较劲一般,谁也不肯将目光挪开一下。
钱浅置身于二人中央,感觉自己都要被烤化了。
诡异的气氛让跑堂小二都分了神,幸好掌柜有眼力见,迅速将三人请进楼上雅室,绝了吃瓜群众的心思。
王宥川坐定直接问:“都叫了什么菜?”
掌柜赶忙道:“侯爷和这位姑娘点了九转大肠,清蒸鲥鱼,小炒肉,还有个汤。”
王宥川闻言不屑嗤笑,姿态摆得高高的,吆喝说:“加,三丝鱼翅、油焖虾、葱烧海参、油爆双脆、奶汤蒲菜……”
钱浅好言劝阻:“王爷,吃不完浪费了。”
王宥川瞪眼:“本王结账,你怕什么!”
钱浅觉得他这个举动带着很强的竞争目的,倒像是在嘲笑宋十安小气似的。可这当口,她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顿时有些头疼。
掌柜很快送来一壶茶水,宋十安从跑堂的手中接过茶壶,倒了杯茶放到钱浅面前,“先喝点水,暖暖手。明日就立冬了,得再多穿一些。”
钱浅捧起茶杯,“谢谢。”
王宥川讥讽道:“她又不是傻子,自己不会穿衣裳吗?用得着你在这装模作样假关心!”
他说着,回手薅下戚河的钱袋子,大手一挥扔到钱浅面前,“拿去买几身新衣裳!”
钱浅很心累,“王爷,别闹了。”
王宥川对她的反应很不满意,不悦地说:“本王给你就收着!”
钱浅放弃挣扎,颔首谢恩:“谢王爷赏。”
见她平静地把钱袋子收起来,王宥川也不知怎的,她不收他不高兴,她收了他还是不高兴。
他心里窝火,转而将怒气转向宋十安:“宋侯成日纠缠本王的门客,是想做甚?”
宋十安反讥道:“既然只是门客,那王爷管得是否太宽了些?”
王宥川一噎,心虚地看了眼钱浅,嘴硬道:“本王的门客,自然就是本王的朋友了!她不谙世事、无世无争,本王担心她被什么存了歪心思的人给哄骗了,提醒她不要随便把谁都当成好人、引为知己!”
宋十安也不甘示弱:“我在她及笄时便与她相识了,论交情,比王爷您可亲近多了!”
王宥川甚感意外,抬眸望向钱浅,见她没有否认,脸色顿时难看极了。
但他还是嘴硬反驳:“认识久又怎样?交情深浅又不是看相识的时间是长是短!本王从小就与你相识,跟你却没有半分交情可言!”
宋十安挖苦道:“与时间长短无关,那与出身地位、汲汲财富可相关?”
“你……!”
王宥川说不过他,转头怒视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钱浅:“你说!是他跟你交情深,还是本王与你交情更深!”
第120章 齐人之福? “王宥川,你觉得,我疯了……
一个是金主, 一个是白月光。
钱浅忽然觉得自己像是那个被问“媳妇和妈同时掉进水里先救谁”的苦命男人。这还只是俩,那些娶了仨的人家,日子岂不是鸡飞狗跳的?
她才不会让自己陷入什么两难境地, 直接冷声斥道:“谁不想吃就出去,不要打扰我吃饭!”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 王宥川顿时立起眼睛。
恰好此时掌柜亲自端着九转大肠送进来, 戚河赶紧趁机按了下王宥川的肩, 示意他控制脾气。
王宥川看了眼淡定的宋十安, 想着不能让他的诡计得逞, 忿忿压下火气。
钱浅不想再听他们没有营养的争辩,便与掌柜搭话:“听闻九转大肠工序繁复, 掌柜可否讲讲?”
这样大酒楼的掌柜个个都是人精, 又怎会感受不出房间里的怪异气氛,于是搪塞道:“瞎做,随便瞎做而已!您凑合吃,凑合吃!”
掌柜敷衍两句迅速退了出去, 走时还不忘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生怕被波及一样。
钱浅顿时无语,只得对二人说:“趁热吃吧!”
王宥川刚想说她“就知道吃”,就见宋十安夹了一块放到她碗里, 语气无比温柔:“他家九转大肠做得十分不错, 你尝尝看。”
王宥川生生把那四个字咽回肚子, 可又没有另一道菜,他总不好也夹个重复的送过去。
钱浅认真品尝, 点头认同:“嗯。足够软,又不失韧劲儿,确实很不错。”
王宥川只能费力挤出点笑意, “别吃太多,好菜还在后头呢!”
很快,清蒸鲥鱼、葱烧海参、油爆双脆也送上来了,钱浅道:“劳您给我上碗白饭。”
掌柜应了赶紧去了。
王宥川赶忙往钱浅碗里夹了只海参,“我瞅你脸色不大好,来只海参补补。”
钱浅心说,还不是因为你在这倒胃口?
“你爱吃鱼,尝尝这家做的。”
宋十安给她夹了一块鱼肚肉,轻声说:“鱼肚最是肥嫩,还没有刺。”
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令钱浅筷子顿住,抬眸与宋十安的目光碰撞在一起。
他笑容清浅,说话时习惯注视着对方,琥珀色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温和与真诚,叫人不自觉就放下心防。
钱浅突然想起,与宋十安初识之际,她大着胆子让他自己吃饭,想让他知道,就算看不见,很多事也一样可以做到。说是那么说,却又忍不住担心他做不好会对自己失望,就变着法子给他夹菜。
为了让他能安心吃鱼,她特意挑了块鱼肚肉,夹掉长刺放到他碗里,婉转提醒他:“鱼肚最是肥嫩,还没有刺。”
那样一件小事,那样简单的一句话,他却记到了现在。
钱浅心里涌起一阵酸酸麻麻的感觉,他总是这样,轻易就能拨动她的心弦,要她如何抵抗?
王宥川看到钱浅的神情莫名心口钝痛,“啪”地一声,将筷子重重拍在桌子上。
他站起身,带着愤恨看了一眼宋十安,强忍怒火对对钱浅说:“明日辰初出门,我有话跟你说。”
望着王宥川愤然离席的背影,钱浅心中长叹,这一天终究要在两年之期未到时、在宋十安的刺激下,提前发生了。
事已至此,忧虑无用,唯有面对。
她神色平淡地继续吃饭,认真地品尝美食。
宋十安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十分懊悔因一时情绪上头,惹怒了云王。他担忧地猜测云王是否会就此表明心意,而她拒绝后,又会面临何等怒火,被为难到何等境地!
掌柜又陆续端上其他菜,可他却一口都吃不下。
钱浅安安静静地吃,也不责怪他,甚至没有看他一眼。直到吃完饭,才抬头问他:“你不吃了吗?”
她表现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更让宋十安心情沉闷无比,“我……吃好了。”
钱浅叫了掌柜,把没怎么动过的菜都装了食盒,用云王给的钱袋子把饭钱结了。
宋十安从掌柜手中接过两个沉甸甸的食盒,陪着小心说:“让我帮你拎一程吧!”
钱浅没有拒绝。
一路沉默,直到到家巷子口前,钱浅朝宋十安伸过双手:“多谢你帮我拎了一路。”
宋十安将食盒递过去,愧疚道:“对不起,给你惹麻烦了……”
钱浅微微一笑,“无妨。总要面对的,或早或晚而已。”
宋十安担心地问:“那明日……”
“我能处理好,再见。”钱浅没让他说完就直接打断,转身告辞。
*
一大早,风忽然转了性子,不再漫不经心的游荡,而是裹着更浓的凉意打起旋儿。
戚河已然等在巷子口。
钱浅上了马车,王宥川坐在正中,眼下有些青黑。但令她意外的是,沈望尘居然也在马车上。
王宥川看到她,神色有些别扭,却没说别的,直接吩咐戚河:“走吧!”
他说完就闭上了眼,一副不想交流的模样。
沈望尘悄悄踢了下钱浅的脚,用眼神询问,似乎想问她知不知道干什么去?
钱浅也不明白叫他来做什么,就没给什么回应。
沈望尘突然开口:“宥川,你这神神秘秘的,到底是想让为兄去见证何事?”
他问的虽然是王宥川,目光却似有深意地盯向钱浅,看样子是想提醒她什么。
王宥川闭眼道:“表兄莫急,过会儿就知道了。”
钱浅了然,原来沈望尘是王宥川请来的见证人。
沈望尘见她仍旧没有反应,反而开始闭目养神,无声地骂了句“白眼狼”,随即双臂交叉也靠着假寐。
三人一路无话,任由马车安静地行驶。
不知过了多久,车才终于停下。
钱浅钻出马车甚感诧异。
居然是崇福寺?
不是初一、十五的正日子,崇福寺香客寥寥。
阴沉的天色暗藏雪讯,口中呵出的热气刚离唇,便会被寒气掐散。
三人登上几百级台阶来到大殿,王宥川虔诚朝拜祈愿,而后拿着香来到钱浅面前递去。
钱浅把手背在身后,拒绝接香:“王爷当知,我不信神佛。”
王宥川并不意外她会拒绝,也没发怒,只是说:“倘若我刚才许的愿里,全都是你呢?”
他眼中带着从未见过的认真和深情,还隐隐抱了一丝期待。
钱浅却露出若有似无的笑意,漠然答道:“那王爷今日便会知晓,神佛,是无法保佑您得偿所愿的。”
王宥川眸中一痛。
拒绝的话明明是对王宥川说的,可一旁的沈望尘却觉得,那冰冷的言辞好似化做一支无形的寒箭,连他也一同射穿了。
钱浅说完便径自走出大殿,王宥川快步追上去。
“浅浅,我心里有你!”
“看到你跟别人在一起,我头也疼,喉咙也疼,心肝脾肺肾都跟着疼!就像是有人生生剜了我的肉一样!”
他急切地表述着,又生怕惹她不快,松开拉她的手,谨慎的调整着语调。
“浅浅,我喜欢你……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钱浅有一瞬间心软。
他此时的模样像极了前世考试没考好、却期待得到奖励的妹妹,试探中带着哀求之意,好像妹妹在跟她撒娇。
只是一瞬,钱浅很快收回思绪,面若寒霜,语气不带半点温度:“王爷,您又违约了。”
王宥川浑身一震。
他猛然间想起,最初著书时她便提出不可对她生出别的心思,如若违约,她有权终止为他著书,他不可借此对她发难。
当时觉得她的担忧简直是笑话,如今方知,自己才是那个笑话。
她的脸上带着公事公办的态度,语气疏离:“我一直谨记王爷的话,没对王爷生出过任何龌龊心思,更没用过下作手段引诱王爷。”
“还请王爷同我一样,谨、遵、约、定!”
王宥川早把那些抛到了九霄云外,经她提醒才想起他当时亲口说出的话,“你万不准对本王生出什么龌龊心思,更不准用什么下作手段引诱本王。本王是断不可能与你有何瓜葛的!”
那一字一顿的“谨遵约定”,犹如四记耳光打在脸上,让王宥川整张脸都火辣辣的。
他早就觉得钱浅会拒绝,这也就是他为何拖延至今不敢表露心意。
可他没料到,她会让自己如此下不来脸。
在强烈的自尊心作祟之下,王宥川故意板起脸,昂起下巴高傲道:“本王改变主意了!如今,本王准你与菁菁一同嫁给本王!”
钱浅也属实没想到,王宥川竟会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荒谬的话。
看着他那副外强中干的模样,她忍不住嘲笑出声:“王爷是否觉得,我该热泪盈眶、感恩戴德的向您谢恩啊?”
王宥川神色明显慌乱,却仍旧嘴硬道:“本王乃皇族贵胄,卓家家业庞大。以本王的地位与财富,放眼整个大瀚亦无人能及!难不成,嫁给本王还委屈了你?”
“嫁给你之后呢?”
钱浅上前一步,盯着他的眼睛冷声质问:“不断面对满京都世家高门居高临下的审视、明嘲暗讽我攀附权贵?还是成日面对陛下、后妃们的百般挑剔和贬低?”
王宥川后退半步,磕磕巴巴道:“不,不会的……”
钱浅却不容他把话说完,继续上前一步逼问。
“亦或是,让我与菁菁双双产生危机感,进而彼此敌视、竞争,成日在你跟前上演献媚争宠的戏码,好以此来满足你的成就感,实现你左拥右抱的美好祈愿?”
连声的诘问似乎化作实质,将王宥川的嗓子眼堵得死死的,竟让他干张着嘴,却说不出半个辩驳的字。
钱浅再次上前一步,近在咫尺直视他的双眼,露出满含讽刺嘲弄的笑容。
“王宥川,你觉得,我疯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