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厉的逼问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仿佛一柄重锤,一下下砸在云王的脊梁上。
王宥川在她逼视下节节败退,伟岸的身形完全颓了下去。
他眼中蓄起水光, 无助倾诉:“浅浅,我, 我真的会对你好的……只要你心里有我, 我一定……”
“可我没有。”
钱浅无情打断他。
王宥川不愿相信, “我不信!你心里真的一点都没有我吗?你明明, 经常对我笑的……”
钱浅好笑地反问:“难不成你要我对你哭吗?”
王宥川仍在坚持抓着那渺茫的机会不放:“你总是对我很有耐心……”
“那是因为——”
“你是我的雇主啊!”
钱浅笑中带着讥讽,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不过, 从今往后, 不再是了。”
王宥川被她的冷漠刺得直掉泪,“浅浅,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今日特地请了表兄来,是他介绍咱们认识的, 我希望他可以做咱们的见证人。”
“我保证,我会把你想要的一切都捧给你!我会永远永远对你好的!”
钱浅眼前浮现起前世男友的脸,奚落似的问:“你知道,‘永远’是多久吗?”
王宥川坚定地说:“一辈子!”
钱浅勾起唇角, 声音嘲意满满:“人们口中的永远, 只限于当时的炙热, 实际往往连三年都撑不过。”
王宥川摇头否认:“不会的!你相信我,我能做到的!我真的很喜欢你!”
“你只是因昨日一时意气, 才想要与我表明心意。”
钱浅问:“你真的能分清何为新鲜感、何为占有欲、何为爱吗?”
“你确定不是把我当成了曾经狩猎课业上,你与人争抢的那只猎物吗?”
“不是的!”王宥川抓住钱浅的胳膊。
沈望尘就站在不远处,见状手不由得一紧。
王宥川摇头, 急切地说:“不是的。先前去郊外游湖那次,我就想与你表明心意,可惜错失了机会。钱浅,你相信我好不好?我向你保证,绝不会让你被人指指点点,也绝不会让父皇、母妃他们挑剔你……”
“你真的能做到吗?”
钱浅无情地戳穿他,“我猜,是你母妃要你与菁菁议亲,你实在推拒不得,才想到让我二人一起嫁给你这个折中的办法,对吧?”
王宥川一脸震惊,顿时后退一步。
“果然如此。”
钱浅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猜中了,忍不住叹道:“想不到菁菁那样骄傲的人,竟然会同意你如此荒唐的提议。看来,她真是爱极了你。”
王宥川垂下头,脸上露出一抹愧色。
钱浅继续道:“你以为你说服了菁菁,你母妃就会同意吗?”
“就算你母妃同意了,你认为姚太傅会让他的掌上明珠受这等委屈吗?”
“王宥川,我该说你天真,还是说你蠢啊?”
王宥川面色惨白一片,钱浅却继续往他心窝子上戳刀:“不过他们同意与否都不重要。即便你今日提出的是成婚,我也不会答应。”
王宥川垂着的头缓缓抬起,艰难发问:“是,因为他吗?”
钱浅不知他说的是姚菁菁还是宋十安,只道:“与别人无关。”
“我只是,不喜欢你。”
短短的七个字,却好像抽干了王宥川最后的勇气和坚持。
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失落地转身离去,连脚步都有些踉跄。
随着云王那失魂落魄的背影消失在台阶下,阴沉已久的天空终于飘下点点雪花。
那雪落得十分快,到脸上、身上、地上时,直接就变成了小水点,一点都不轻盈。
钱浅伸出手去接,想看看这雪,是否在半空中就化成水了?
沈望尘走到她身旁,想说些轻松的话缓和缓和气氛,可望着她孤寂漠然的神情,良久也没能张开口。
钱浅收回手,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看来咱们又被扔下了。走吧,我带了钱。”
她往前台阶方向迈动脚步,沈望尘伸手拦道:“不用,宥川昨晚就告诉我今日要来崇福寺了,还让吕佐迟些去。”
“想来,他早就料到会被你拒绝了。带我来的目的除了见证,就是想让我把你安全带回去。”
小霸王终于学会体贴人了,可付出的代价也不轻。
他转念又一想,小霸王这辈子,大概也只能在男女之情上吃点苦了,无甚好心疼的。
沈望尘心情轻快不少,继续说:“吕佐晚一个时辰出发,咱们先进殿里避一避吧,过会儿……”
话音未落,台阶下出现把伞尖,执伞之人一步就跨上两三级台阶,很快露出脸。
宋十安在广场上看到钱浅,又看到她身后站着的沈望尘,动作迟疑了一瞬。但还是跨过最后一级台阶,大步来到钱浅面前,将伞举到她头顶上。
“浅浅,我,实在有点不放心,就……”
他喘息的话音中带着些许心虚:“刚才,我见云王独自走了……”
沈望尘微微眯眼,钱浅刚才说云王是因昨日一时意气才想要表明心意,此刻方明白,是他们三人昨日碰到一起了。
钱浅客气地说:“多谢侯爷记挂。我与郡王要回城去,不知侯爷是否方便搭我们一程?”
宋十安垂眸,低声应道:“方便。”
钱浅迈步走下台阶,宋十安紧跟其后,将整个伞面举到她头顶上,丝毫没管自己。
沈望尘眼里夹着碎冰,嘴角弯起极浅的弧度,似嘲非笑。那刚毅的下巴微扬,衬得原本棱角分明的脸庞更显锋利,神情中流露出些许傲慢的意思,慵懒地走下台阶。
孙烨披着斗笠等在马车前,看到钱浅,喜笑颜开地行礼:“钱姑娘好啊!”
钱浅认出孙烨,回礼道:“你好,好久不见。”
孙烨心说我可常常见姑娘你呢,嘴上却不敢说,只是喜滋滋地搬下凳子扶她登上车。
钱浅坐定,宋十安递过来一个手炉:“拿着暖暖手吧!”
“多谢侯爷。”钱浅接过手炉抱进披风里,随即开始闭目养神。
沈望尘看了钱浅一眼,又见宋十安满脸落寞,玩味似的冷笑一下,也闭上了眼睛。
许久过后,马车进了城,孙烨在外问道:“姑娘是回家还是去乐坊?”
宋十安面对钱浅疑惑的目光,神色慌乱地垂下头。
钱浅凝视着那犹如犯错孩子般低垂的脑袋,淡淡答道:“回家。”
孙烨在外一无所知,欢快地应声:“好嘞!”
沈望尘轻佻斜睨着宋十安,而后落到了钱浅脸上,眼中晦明难辨。
钱浅并未报地址,但孙烨却娴熟地将马车停到了她家巷子口。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孙烨知道乐坊不稀奇,但对她不是去乐坊就是回家的行踪如此了然于胸,还知道她家的地址,说明他来盯梢过。此时再联想那些吃饭的“偶遇”,自然也就不是碰巧了。
“多谢侯爷。”
钱浅朝宋十安颔首,下马车后又对孙烨行了个礼:“劳烦了。”
孙烨吓一跳,赶紧回礼:“姑娘客气了……”
钱浅再未做半分停留,径直回家去了。
沈望尘不知二人之间是怎么回事,颇有兴致地探究着宋十安的神色。
宋十安立在马车旁,望着钱浅的背影,神情黯然颓丧,黑眸里是化不开的无奈和悲伤。
他闷声对孙烨道:“送郡王去他想去的地方,我自己回去。”
*
随后月余,钱浅再未出过家门。不去铺子,不去乐坊,也不出去吃饭了。
徐芷兰来过一次,以为她生病了,亲自做了吃食给她送来。
姚菁菁来过两次,第一次应该是知道她拒绝云王的心意了,不知是想给她宽心还是什么,东扯西扯说了很多没用的闲话。第二次来总是欲言又止的,最终也没说什么就走了。
沈望尘时常在晚间翻墙来蹭茶喝。
他那日告诉钱浅,云王和姚菁菁已公开议亲了,说明年开春就会正式定亲,夏天就成婚。最近正在选日子,云王府已经开始筹备大婚事宜了,上下都忙得不得了。
原来姚菁菁欲言又止的就是这事儿。
钱浅松口气,决定把第四册书加入二人的感情元素,让人物更丰满立体,再给二人设定一个美满的结局,当做她的祝愿。
转眼便到下元节,钱浅的第四册书已经完成大多半。
夏锦不知钱浅发生了何事,天天闷在家里不出门,问她就只说要忙着写云王的最后一册书。
夏锦觉得她情绪不高,怕她在家憋坏了,就说下元节中午宫中照例会设家宴,裕王必定要进宫赴宴,让绵绵在裕王府等他。
她让钱浅下午去裕王府把绵绵接回铺子,晚上大家一起去酒楼吃一顿,不带裕王那块狗皮膏药了。
钱浅自然乐意,估算着绵绵午睡的时间差不多了,就出了家门。
往裕王府去的路上,意外偶遇了沈望尘和吕佐。
沈望尘调侃她:“呦!我还当你是怕得罪了宥川不敢出门,成日在家做缩头鹌鹑了呢!”
钱浅反讥:“看来郡王这公务也不怎么繁忙,青天白日在街上闲晃。”
她继续走她的,沈望尘就厚着脸皮跟着,“今儿可是下元节,你不打算去乐坊跟大家问候一声?终究你也是东家之一啊!”
钱浅道:“乐坊经营的事从来都是菁菁和芷兰操持,她们自会处理的。”
沈望尘奚落她:“姚菁菁如今正忙着议亲诸事,徐王妃今日要去赴宫中家宴,就你这么一个闲人,还什么都不管。”
钱浅满不在乎,“我从来都不爱管事儿,你第一天认识我?”
二人东扯西扯来到裕王府门口,却听到府里隐约传出吵闹声。
门侍正急得转圈,看到钱浅赶紧上前:“钱大姑娘,王爷进宫去了,王爷的生母突然闯进来,正在闹绵绵姑娘呢!”
钱浅大惊,跑起来大步跨进裕王府大门,沈望尘也连忙跟了上去。
李为远远都看到钱浅和沈望尘二人,正在犹豫要不要通知宋十安,就见二人神色紧张地闯进了王府。
他赶紧跟身旁的人说:“侯爷刚走不久,快去追!让他速来裕王府!”
第122章 应激 “我杀了你!”
三人还未靠近正堂, 便听到女子声音在发疯叫喊。
“下贱蹄子!竟敢肖想我儿子!我打死你!”
“与那种不三不四的罪民来往,还想拖我儿子下水!我打死你个小贱货!”
厅堂门口,厚厚的棉门帘子被扯掉歪在一旁, 一个衣着华丽、浓妆艳抹的妇人,拿着根长长的木棍张牙舞爪地挥舞着。地上倒着好几个人, 还站着的侍从侍女不断试图阻拦, 却不敢跟她动手, 只有干挨打的份儿。
钱浅一颗心如坠谷底, 慌忙看向倒在地上的人。
屋里满地都是破碎的杯碟碗盘碎片。
她很快就在倒着的几个人的中间, 看到了满头是血、不省人事的绵绵,眼前登时一黑。
沈望尘只觉得身旁人影一晃, 下意识就接住了差点栽倒的钱浅。
“逍遥?”
“逍遥!”
钱浅没有回应, 沈望尘吓坏了。
他从未在她脸上见到过那样的表情。
她仿佛受到了巨大惊吓,以至于只能干张着嘴,却发不出丁点儿声音。好似眼睛看不见了、耳朵也听不到了,惊惧之下三魂七魄都被打散了。
“逍遥!逍遥!看着我逍遥!”
沈望尘拼命摇晃钱浅, 拍着她的脸,才让她恢复了一两分神智。
她的眼睛却没有聚焦到沈望尘身上,而是再次看向屋里。
沈望尘将她扶起来,朝吕佐一抬下巴。吕佐立即上前, 三下两下便将还在不停挥舞棍棒的裕王生母制住了。
钱浅被沈望尘扶着走上台阶, 看得更清楚了。
绵绵脸上都是血, 躺在地上无知无觉。
沈望尘感觉怀里的人突然开始剧烈颤抖,嘴巴张得很大, 却好像难以呼吸。
一股莫大的恐慌包围住他,沈望尘从心底生出无尽的仓惶无措,只能慌乱地去拍她的胸口。
“逍遥!逍遥!你, 你不要吓我!你清醒一点!”
“呼吸啊!你呼吸啊!”
那疯女人还在尖叫咒骂着,“放手!哪里来的畜生也敢拦我!”
“我要打死这个小贱人!”
“这个小贱人!死了最好……”
沈望尘急怒之下朝她道:“白萍你闭嘴!别以为你是裕王生母就没人敢拿你怎样!我定要你为今日之事付出代价!”
钱浅在白萍不断地咒骂声中渐渐恢复意识。
沈望的一声怒喝,更是彻底唤回她所有的神智和力气。
滔天怒火顷刻间焚毁了所有的理智,她大力推开沈望尘,吼叫着冲向白萍。
“我杀了你!”
她狠狠一脚踹在白萍的膝盖上,这是夏锦告诉她的,肢体薄弱之处。
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白萍的膝盖以一种诡异的反向钝角呈现在众人面前。
“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响彻裕王府上空,所有人都被那条腿的诡异角度吓傻了眼!
吕佐吓得松开钳制白萍的手,退后两步。白萍倒下,抱着反向弯曲的腿,不断尖声哀嚎。
钱浅捡起白萍丢在地上的棍子,没头没脑地往下砸。
“我要你陪葬!”
“你要给绵绵陪葬!”
沈望尘从惊愕中反应过来,拦腰抱住钱浅:“逍遥你冷静点!把她送官!我定会要知府严惩她!”
钱浅奋力挣扎,“放开我!”
“我自己的公道,自己讨!”
“不可!”沈望尘死死抱着她不肯撒手,大声喝道:“杀了她会触犯律法,你以后要怎么办!”
“我还要什么以后!!!”
她的声音凄凉而绝望,听得沈望尘肝胆俱裂,险些就被她挣脱了。
钱浅挣脱不得,丢下棍子从手腕处取下折叠匕首,毫不犹豫刺进沈望尘的胳膊!
沈望尘吃痛松手,吕佐疾速冲过来,“你疯了!”
面对怒火中烧的吕佐,钱浅却毫无悔意。
她瞪着猩红的双眼将刀尖指向二人,咬牙切齿又字字清晰。
“拦我者死!”
吕佐被她此般疯癫吓住了,沈望尘更是震惊呆愣。
那个被刀架在脖子上依旧面不改色的女子,此刻被滔天愤恨冲昏头脑,犹如疯魔一般直欲毁天灭地!
她转身朝白萍走去,沈望尘还欲上前,却被吕佐拦住:“别去!她真的会杀了你!”
白萍已趁钱浅被束缚的当口朝门外爬去,眼见她手持匕首步步逼近,急得大喊:“杀,杀人啦!”
“快救我!”
“我可是裕王生母!快拦住她!”
可是,没人敢上前一步。
钱浅轻易就迈过白萍抱着断腿费力爬出的门槛,毫不犹豫,抬手便挥了下去。
白萍尖叫着举起手臂格挡住,匕首只是将她的手背割开个血口子,血水涌出,随着她不断挥动蹭了满身。
钱浅一击未成并未停手,而是再次刺下。可惜这次因白萍蜷缩扭动,只是扎到了她的肩膀。
她愤恨咒骂,当着众人的面,一刀一刀不断刺下!
“你这样的畜生,有何颜面自称为母!”
“凭什么你活到现在?!”
“凭什么!!”
沈望尘弯腰从靴子处取出把匕首藏进袖口,“不行,不能让白萍死在她手上!”
他对吕佐小声急道:“你去拦一拦她,我假装失手杀了白萍,可以做到万无一失!”
吕佐却没动作,只按住他的手说:“有人来了。”
随即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众人抬头看去,是裕王回来了!
王宥言看到浑身是血的白萍和已经杀红了眼的钱浅,惊愕地连话都说不出来。
白萍像看到救星般朝他爬去,急切道:“言儿!言儿快把这疯女人抓起来!她要杀了母妃!她要杀了母妃啊!”
钱浅一把薅住白萍的头发,指向屋里地上的绵绵,怒目切齿对王宥言道:“我说过,若绵绵出事,我必杀你!”
众人都呆了,沈望尘和吕佐更错愕,她竟然当众叫嚣要杀皇子?!
王宥言这才发现倒在地上的绵绵,急急迈进门槛,却因为脚步踉跄被绊倒,重重摔在地上。
他的手按到了碎瓷片上,血当即涌出。
他却全然顾不得,连滚带爬地扑到绵绵身边,将不省人事的绵绵抱在怀里:“绵绵!你醒醒,不要离开我!不要绵绵!不要丢下我啊绵绵……”
白萍见儿子居然不管他,愤怒地叫道:“言儿!你不管母亲啊——”
钱浅不愿听她废话,狠狠一脚将其踹下台阶。
白萍滚落时触碰到断腿处,发出变了形的尖厉长啸。
那尖啸犹如兵刃在玻璃上剐蹭般刺耳,撕裂了在场诸人的头皮,听不下去的人甚至捂住了耳朵,却仍不能隔绝那刺耳的声音。
沈望尘欲再上前,吕佐死命抱住他,“你疯了!裕王还在,你要如何全身而退!”
钱浅走下台阶,抓着白萍的头发将她拎到坐起。
白萍看着犹如地狱恶鬼般的女子面庞,满脸惊惧,惊恐哀求:“求求你放过我吧!言儿!言儿!”
“别急!待我杀完你……”
钱浅脸上是不加掩饰的疯狂,态度强硬,令人肝胆俱颤!
“就送他去跟你团聚!”
钱浅毫不留情刺向白萍的脖子,却被她抬臂推开,刀锋不稳上扬而去,划伤了白萍的脸。
“啊啊啊啊!我的脸!”
白萍再度尖叫起来。
她浑身是血,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甚是可怖。王府众多人都被吓破了胆,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钱浅又刺了好几刀,白萍终于没什么力气挣扎了。
她按着白萍的肩膀,高举匕首,瞄着心脏的位置狠狠刺下!
突然!
横向冒出一只手紧紧握住刀锋,生生止住她的动作。
青筋嶙峋的手背,指上关节明显凸出,稳而有力地握住刀锋,似没有知觉般一动不动。
很快,血珠便从那白皙的指缝渗出,汇聚成溪涓涓而下。
刺目的鲜红没让钱浅有丝毫动容。她愤恨转头,满目杀意,想要夺刀将其反杀!
却在看到那张脸时,杀意瞬间溃散。
来人是宋十安。
钱浅很无助,这天底下任何人敢在此刻阻拦,她都会毫不犹豫痛下杀手。
可唯有一人,她永远都下不去手。
钱浅满心绝望。
“她杀了绵绵!”
“她杀了绵绵!”
她试图以此来让宋十安不要阻挠,可随着喊出的崩溃和绝望,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夺眶而出,露出了从未让人见过的脆弱一面。
宋十安心疼到胸口抽搐收缩,眼睛便发了热。
他没有去抢夺她的刀,而是用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肩,声音急切但不急躁:“绵绵没事,她还活着!”
见她神情恍惚,宋十安音调更加柔和:“浅浅,我不会骗你的。我扶你起来看,好吗?”
钱浅握刀的手骤然就松了。
宋十安将匕首递给李为,换了没有血的手拉起钱浅,扶她站稳。
沈望尘这才注意到,绵绵已在裕王怀里醒来,朝钱浅伸手哭叫:“姐姐……”
钱浅站起身看到这一幕,崩溃、愤恨、绝望的情绪在顷刻间翻转,被一股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取代。
有一些喜悦,但更多的松下一口气。
原来,不是她身边的人都要死光。
绵绵还活着,太好了……
全身莽起的力气忽然就消失了,在前后几重情绪剧烈起伏的冲击下,钱浅直接晕了过去。
“钱浅!”
宋十安惊慌失措,急急唤了两声,她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却完全没了知觉。
他不顾手上还在滴落的血,托着钱浅的后背将她按在怀里,对身后傻眼呆立的李为命道:“快去找郎中来!封了王府的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是!”
李为理智回笼,转身对身后跟着的一队人命道:“快,关门!守住王府的几个门,不许任何人进出!”
“你去找郎中来!多找几个!”
绵绵在裕王的搀扶下走出正堂,看着宋十安怀里晕过去的钱浅哭道:“姐姐……”
宋十安揽紧钱浅,怒视着裕王,严厉的语气中带有强烈威胁之意: “裕王殿下,是你食言在先,此事该由你全权承担!否则——”
“本侯立即就将白萍就地正法!”
第123章 圈禁 她以后都不需要走路了
宋十安满含警告话语, 王宥言瞬间在失而复得的激动中收敛心神。
他并未有分毫不快,而是立即绷起脸,对管家和一众互相搀扶的侍从侍女喝道:“所有人都给本王听清楚了!”
“今日是这疯妇擅闯王府, 伤了准王妃和钱大姑娘!本王为保护准王妃,才亲手伤了这疯妇。此事与钱大姑娘毫无干系!日后谁敢再提, 或是敢对外乱说一个字, 本王与宋侯绝不轻饶!”
还能站起来、还有意识的侍从侍女们连忙称是, 半个字都不敢质疑。
白萍保住性命刚松了口气, 听到儿子此言, 顿时愤怒无比。
“小畜生,我可是你母妃!你竟如此忤逆不孝, 不对这两个贱/人严加惩处……”
她话没说完, 宋十安骤然拔剑,直指白萍面门:“陛下废你之时便已断绝你与裕王的母子关系!若非为了准王妃,你今日胆敢擅闯王府、肆意伤人,本侯现在直接就诛了你!”
终究是沙场征战之人, 杀伐悍气尽数泄出,吓得白萍登时噤声,不敢再吭一声。
王宥言心灰意冷地看着她:“怪我一直还对你心存幻想,才酿成今日之祸!你可知, 绵绵是我的命啊!”
“呵!”他失望地冷笑一声, “也是, 你何曾在乎过我的死活?”
“白萍,从今往后, 你我母子缘分尽断。”
“我,再也不是你儿子。”
王宥言说罢,转头对管家吩咐:“遣散夫人别院所有人, 重新从府里调去一个厨子、两个侍女。日后,不准夫人踏出别院半步!”
白萍难以置信:“畜生!你怎能如此对我?我可是你的亲娘啊!”
很快她又变了声调,由怒转悲,可怜兮兮地哭道:“言儿,娘亲受了伤,娘亲好疼啊言儿……”
王宥言却觉得好笑:“疼吗?每次你打我时,我也是这样疼的啊!你为了让父皇来看你,生生折断我的手臂时,我才六岁!你那时可还记得,你是我的娘亲?”
他闭上眼睛挥了挥手,管家立即带人将白萍拖走了。
“言儿!娘亲知错了!娘亲再也不会打你了……”
“言儿!你原谅娘亲……”
“言儿!娘亲不要被关起来啊……”
天色溟蒙,寒气凝重,夜空中只留下白萍逐渐远去的哭嚎声。
王宥言这才向宋十安保证道:“宋侯放心,我会把她关进别院,绝不会让她再有机会伤害到绵绵。”
随后又吩咐管家:“带侯爷和钱大姑娘去客房……”
李为很快带了郎中回来,为众人诊治。
白萍终究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妇人,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去突破一众侍从侍女近绵绵的身。而且她也不敢真的照死了打人,虽然用拴门的棍子打伤了不少人,却没有一个重伤的。
绵绵是被白萍掷过来的茶杯砸破了额头,虽然看着满脸血恐怖骇人,但其实伤得不算重,伤口缝合之后,好好养一阵子就能好。
她晕倒更多是因为侍从侍女为了护她,对她连拉带拽、又抱又挡的。加上这种场面她哪里经历过,生生给吓晕的。
所有人中,白萍是伤得是最重的。身上大大小小的刀伤足有十几处,血染红了半身衣裳。
所幸她拼命抵抗,折叠匕首又短小,没有一处伤及到要害。虽然流血过多导致人很虚弱,但经过止血缝合,命总算保住了。
最严重的是她的腿。
郎中对裕王说膝盖关节处折狠了,膝盖骨都移位了,矫正之后要针灸、按摩,精心调养治疗。可即便如此,也无法保证能恢复如常了。
“不用,你只需矫正了就好。”
王宥言盯着用了麻沸散昏睡过去的白萍,用毫无温度的语调说:“她以后都不需要走路了。”
钱浅只是心神强烈激荡导致的晕厥,并没晕太久,郎中给她扎了几针,便恢复了知觉。
“绵绵……绵绵!”
钱浅睁开眼睛猛地坐起身,口中大叫着:“绵绵!”
“浅浅,听我说!”
宋十安扶上她的双肩,温和地安抚:“绵绵她没事,只是受了轻伤,郎中已经处理过了。她好好的,就在隔壁院里呢。你先冷静一下,别吓着她,我马上叫她来见你,好不好?”
钱浅颤抖地抓着宋十安的衣袖,眼泪汹涌而下,终于哭出了声。
宋十安感受她在怀里颤抖成一团,心疼得无以复加,只能把她抱得紧些,再紧些。
裕王扶着绵绵想来看钱浅,听到里面传来无助的痛哭声,便没敢进去。
沈望尘停在更远些的位置,亦没上前打扰。
绵绵泪珠滚落,靠在王宥言的怀里哽咽道:“宥言,我姐姐从来都不哭的……她亲手为姜姨母敛棺、下葬,一滴眼泪都没掉……我从未见过姐姐哭成这样……”
王宥言也红了眼眶,担忧地问:“绵绵,姐姐会不会带你走?她怪我,没有护住你……”
钱浅将情绪发泄出来,肩背渐渐平息,哭声也止住了。
李为敲门喊宋十安,宋十安拍拍钱浅,“我去去就来,等我。”
宋十安出门后,绵绵叫侍女把热水和准备的衣物放下,就让她们出去了。
绵绵坐到床边,看着钱浅哭红的双眼,又掉下眼泪,“姐姐对不起,我又害你担心了……”
钱浅凑上去仔细查看她额角的缝线,心疼地问:“疼吗?”
绵绵点点头,又摇摇头,“已经不大疼了。姐姐你放心,郎中说没事,而且伤在头皮边儿上,脸上看不出留疤的。”
门外,李为对宋十安禀报:“王府上下诸人都按照先前说好的复述过了,您放心,不会有人多嘴的。只是……”
他说着,看向沈望尘和吕佐。
宋十安顿时了然,对李为说:“不用担心,裕王是郡王的表弟,钱姑娘是郡王的好友,郡王定会管好自己和身边人,不会给裕王和钱姑娘带来任何麻烦的。”
沈望尘明白宋十安这话是在说给他听,只是不屑地轻笑了下,并未搭话。
钱浅下床洗了脸,换下带血的衣裳。
绵绵帮她梳头,数次欲言又止。
钱浅大概能猜到,绵绵是怕她会就此阻拦二人在一起,于是问:“绵绵,你不怪他,是吗?”
绵绵连忙为王宥言开脱:“姐姐,此事真的与宥言无关。他也没想到他娘亲会闯进府来闹我,他刚才还说要给我雇几个侍卫,寸步不离守着我呢!”
见钱浅不语,绵绵拉着她的手撒娇:“姐姐,宥言把一切都揽到他自己身上了,让府中众人对外称是他伤了他娘亲。他还说会把他娘亲关起来,不许她再离开别院,你就别再怪他了好不好?”
看着绵绵满含希冀恳求的可爱模样,钱浅勉强挤出个笑容:“既然你不怪他,那姐姐也不怪他了。”
绵绵高兴地抱住她:“就知道姐姐对我最好了!”
钱浅有些恍惚。
一直以来,改变绵绵的命运,就是她想以蝼蚁之力向命运抗争的精神寄托。
她想用自己有限的生命护绵绵一生安稳,哪怕艰难坎坷、哪怕深陷囹圄、哪怕堕入地狱,也想要破开一切荆棘,托举绵绵此生平安顺遂。
她怕绵绵无法摆脱杀了曾小娥的纠缠,设计杀了那对禽兽夫妇;她怕绵绵遭受街坊邻居的非议,毅然决定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她开锦绵阁,是为确保绵绵能靠自己的手艺吃饭;她与沈望尘定下两年之约,为绵绵换取了安稳居所;她还在城郊买了几十亩良田,让绵绵的收入不再单一,遇到危机有路可退。
可她万万想不到,绵绵竟会与一个皇子相爱。
在这个封建社会,她没有能力以一己之力对抗皇室贵胄。就算她手中持有匕首,心中有决然杀意,亦没能杀了白萍那个疯妇。
那种被命运支配的无力感,再次将她裹挟住,勒得她难以喘息。
若白萍命中注定不会早死,那她就算拼个鱼死网破,是否也不会成功?
真绝望啊……
绵绵为钱浅梳好发髻,插上簪子,神色羞涩又快乐。
“姐姐,宥言说他父皇已经答应我们的婚事了,我们随时都可以成亲了呢!”
“姐姐你说,等我们成婚了,是你和夏姐姐、亦庭哥哥搬来王府,还是让宥言搬去咱们家呢?我是喜欢在咱们家的,可是宥言说王府地方大,厨子做饭也好吃……”
敲门响起,王宥言的声音传来:“绵绵,姐姐,我能进来吗?”
见钱浅点头,绵绵才高兴的去开门。
王宥言、宋十安一同踏进门,沈望尘踌躇片刻,也跟了进去。
王宥言毫不顾忌别人在场,一进门就到钱浅面前行了重礼。
“姐姐,今日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恼我、气我都是应当的,但我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别让绵绵离开我……”
钱浅已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有眼睛细看下还有些泛红,能看出先前哭过。
她起身托起王宥言,和和气气地说:“王爷对绵绵的心意我都看在眼里,我知道你已然尽了力。何况我听绵绵说,你已求得陛下答应你们的婚事,陛下都已同意,我又怎会棒打鸳鸯呢?”
“真、真的吗?”
王宥言简直不敢相信!
他随即欣喜若狂,连连保证:“谢姐姐成全!我保证,往后绝不会有人能伤到绵绵了!我马上就雇些侍卫和护院,一定不会再让绵绵受到半点伤害!”
宋十安搭茬:“我可以帮忙多找些人过来,让绵绵亲自挑选,把不太反感的人留下,日后相处也不会太难受。”
王宥言感激道:“还是宋侯想的周到。那就劳烦宋侯了!”
钱浅又对绵绵说:“我得先回去一趟,你夏姐姐原本说要我来接你一起回去过节呢。天色不早了,她要着急了。”
宋十安出言劝阻:“你才刚醒来,郎中说你得好好休息。”
“我派人去接他二人!”王宥言忙说:“他们都是真心对绵绵好的,今日之事,我并不想瞒他们。就当我立下军令状,让他们日后监督我,好让我不敢松懈!”
见钱浅点头答应,王宥言又对宋十安和沈望尘说:“今日多亏宋侯和望尘表兄,二位也留下来一起用饭吧!”
宋十安答应道:“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沈望尘却看了眼钱浅,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还有事要忙。你们都没事我就放心了,这就先告辞了!”
钱浅看着他包扎的鼓鼓囊囊的手臂,说:“那,我送一送你。”
第124章 前世 “只有我,活了下来。”……
三人一路无话。
沈望尘步子懒散, 落后钱浅半步,目光落在她侧后方。
她没系披风,哪怕穿着厚厚的棉衣, 身形也依旧单薄。像枝脆弱的花茎,轻轻一折就会断了, 与此前着魔发疯时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直到踏出王府大门, 钱浅才止住脚, 指着他的手臂说:“今日对不住了。改日你可以报复回来, 也刺我一刀。”
沈望尘本以为她会说些愧疚抱歉的话, 没想到竟冒出这么一句来,顿时气得无可奈何:“宋十安也伤了手, 你也打算让他给你一刀就此扯平吗?”
钱浅一愣, 这个她还真没想过。
沈望尘见她此般神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欠着!早晚找你讨回来!”
他大步流星离去,吕佐跟着他怨声载道:“这是正常人能说出的话吗?可真有意思!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亲娘死了也不哭, 却把一个毫无血缘的妹妹看得比天都大!世上怎会有如此奇怪的人?”
沈望尘也觉得很奇怪,但更让他感觉奇怪的,是宋十安劝抚住她的那一幕。
那时她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周围燃起一圈无形的烈焰, 任谁靠近都会被焚毁。可宋十安对她的举动却好像见不见怪, 甚至知晓如何能熄灭那圈烈焰。
二人之间, 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亦或是,他错漏了什么?
吕佐跟在沈望尘身后絮絮叨叨:“先前跟中了邪一样喊打喊杀, 这么一会又跟没事儿人似的了!一个人怎么能前后变化这么大?真搞不懂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沈望尘突然停住脚:“她不对劲儿。”
“她何时对劲儿过?”吕佐嗤之以鼻,“还有那个裕王!堂堂皇子与一寻常女子成婚,还要这么巴结上赶着, 倒像他高攀了似的!连同那个宋十安也一样,整个屋里没一个正常人!”
沈望尘摇摇头,“你派个人去盯着点她。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
一众人吃完晚饭,裕王派车送几人回家。
钱浅借口吃撑了,说想走一走消食,宋十安便说要同她一起。
夏锦猜她是有话要跟宋十安说,一行人就先回去了。
宋十安一个多月没见到她了,想说话又不敢,怕惹她不快更不好见面了。
“今日多谢你了。”
钱浅率先开了口,“我一时间被吓坏了,没去确认绵绵的情况就冲动行事,幸好有你拦住我。”
宋十安忍不住说:“浅浅,你永远都不用同我说谢的。”
钱浅道:“还是要谢的。”
宋十安掩去失落,故作轻快地说:“那这样吧!下莲池街小甜水巷,有间开在居民院里的食铺,没有招牌,但味道很不错。你请我吃个饭,权当感谢,可好?”
钱浅轻声说:“宋十安,我要离开京都了。”
宋十安猛地停住脚,,满脸错愕看向她:“……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钱浅淡淡对他笑了笑,继续慢慢踱动步子。
“我原本就没打算久留。”
“为云王著书的约定之期很快要到了,最后一册书年前就能写完。如今绵绵也有了着落,裕王对她很好,我也可以放心了。我想着,明年开春就让绵绵和裕王订亲,然后我就四处游历去了。”
宋十安快走两步追上她,拉住她的胳膊急切道:“我知你恼我派孙烨跟踪你,我那时只是怕你与云王吵架,他冲动之下会做出伤害你的事。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做这种事了!你若不想再见我,我日后绝不出现在你面前就是……”
他拉她的那只手还裹着布条,见钱浅盯着看,又立即松开手,慌乱道歉。
“对不起,我唐突了……”
钱浅鼻子酸酸的。
他对她永远以礼相待,即便手被她割伤,此刻也只想到自己行为不妥,丝毫没在意这伤是她弄出来的。
“不是因为这个。”钱浅强压住泪意解释:“我知道,你对我没有半分恶意,我也很感激你对我的好。”
“那是因为什么?”
“还是你跟我说的,人生或许短暂,但本该热烈。你还记得吗?你说戏台很大,台上每个人的经历都不尽相同。你建议我选个自己喜欢的方式,去体验各种不同的人生,尽兴而活。”
宋十安不愿相信:“只是为了这个?”
“嗯。我先前总担心绵绵离不开我,所以一直守在她身边。如今她也长大了,马上就要组成新的家庭了,我就想去到处走走,去找一找我自己喜欢的生活。”
宋十安迟疑:“一定要离开京都吗?若你一定要走,能否让我陪你去找?”
钱浅笑道:“侯爷,你现在可是封了爵位的。让大瀚朝鼎鼎大名的安庆侯辞官归隐,跟我一个小女子去浪迹天涯?我脊梁不够硬,实在背不动这口大锅。”
她用开玩笑的口吻回绝,宋十安却没感到一丝轻松,“浅浅,你在躲什么?”
钱浅笑得没心没肺:“我怕世人戳我脊梁骨啊!”
宋十安的目光始终没有移开,凝视着她问:“你不惜面对应付云王,也要答应沈郡王的两年之约,就是为了给绵绵拿到那套宅子吧?你还为她开了铺子、置了田产,如今她一切尘埃落定,你却打算离开?”
钱浅被他看得心虚,“对啊!”
“浅浅,你究竟为何要走?”
钱浅不敢看他,故作轻松道:“你这不是说了吗?绵绵尘埃落定了,我才敢试试换个活法。她没安定下来,我想去玩也不放心啊!”
宋十安眸光深邃,带着探究之意:“那为何你连个钱庄的户头都没有?”
“……”
钱浅心里吐槽:这都能查出来?
“你根本就没为自己打算过,对不对?”
钱浅咽了下口水,辩驳道:“那是因为我有赚钱的能力,随时随地都可以赚钱,所以不用担心没钱用。绵绵她不一样,你知道的,她胆子小,怕人,没点资产傍身不行的。”
宋十安又问:“我送你的及笄礼物,你还留着吗?”
钱浅左手微微紧了下,含糊敷衍道:“当初来京都城路途遥远,辗转多地,不小心给弄丢了。不好意思啊!”
宋十安当然知道那颗珠子就戴在她的手腕上,他只是想通过她的神色来确定,先前那些答复是真是假而已。
果然,她在骗他。
宋十安再一次拉住她,大着胆子问:“是因为,你前世的经历吗?”
钱浅瞳孔骤然收缩,猛地抬眼,眸底翻涌着难以掩饰的惊色。
她不是没怀疑过,那次醉酒后,是否对宋十安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否则眼睛怎么会肿,嗓子还哑成那样。
眼下看来,她真的说了。
从容淡然的表情瞬间变得慌张凌乱,钱浅回避开他的眼神,仓惶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宋十安这次却不肯放开她,“我信!”
“浅浅,我信。”
钱浅再度吃惊地望向他。
宋十安继续说:“告诉我好么?我知道你没告诉过任何人,连绵绵都不知道。就当让这个世上,有一个人知晓你的秘密,好不好?至少,你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最后这句话,一下就击中了钱浅内心最脆弱的地方,眼里立即盈满了水光。
宋十安拿出帕子,钱浅却没接。
她偏头用手指抹去那滴不争气的湿润,继续向前走。压抑情绪这种事她早就做惯了,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心情便已稳定下来。
“我不记得对你说过多少了。你想知道什么?”
宋十安慢慢跟着她,“你说,你算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家庭和睦美满。还说,你和家人,一起摔下山崖,只有你活了下来……”
“嗯。”
钱浅重复道:“只有我,活了下来。”
“你伤得重不重?”
“脑震荡、锁骨骨折、多发性肋骨骨折、股骨粉碎性骨折。在这个世界算重,但在那个世界就还好,都是能治好的伤。”
那么多陌生又恐怖的词汇,经过她淡然无波的语气说出来,显得诡异非常。
宋十安握紧双拳,眼中满是心疼,“后来的日子,很难熬吧……”
“大概是吧!我不太记得了。”
钱浅解释道:“因为每日需要用镇定剂,所以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昏昏沉沉的。感受不到时间流逝,对身边发生事也没有太多印象,成日浑浑噩噩的。”
那个词听起来就不大好,宋十安眉心蹙得死紧,忍不住问:“镇定剂,是什么?”
“是一种药。”钱浅想了想说:“大概跟这里的麻沸散有些类似,能让人安静下来,不折腾、不闹的药。”
宋十安心脏一阵抽痛,“让人……安静的药?”
钱浅嗯了一声看向他,淡淡道:“因为,我疯了。”
宋十安如遭雷击,好似被施了定身咒,呆愣在原地。
她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骨头缝里抽出来的、血淋淋的伤痛。
可她不哭,不愤,不难过,不委屈。
她就那样平静的,抽出来了……
钱浅不想去看他眼中的同情和怜悯,继续向前走。
“我困在原地一日一夜,看着周围惨死的家人,什么都做不了。”
她被那些恐怖景象击得神魂尽碎,整座山谷都回荡着她凄厉的嚎叫,虽然第二天被成功解救,神智却完全溃散了。
“我疯了三年,才渐渐好起来。说起来,要归功于那个世界的医疗行业足够发达,郎中们的水平足够高。若是在这个世界,估计就不会好了。”
宋十安难以平复内心震惊,干巴巴地安慰道:“熬过去,就好了……”
钱浅垂下眸子,声音平淡而低沉:“并不会。”
宋十安的心又是一颤,这下连问都不敢问了。
钱浅看向他,自嘲的笑意中带着丝丝凄凉,声音冷得好似寒冬腊月的雪。
“我那时也以为,我心性足够坚韧,熬过去,就能重新开始了。”
“没想到,离开那个治疯病的地方没多久,我又发生一场意外,当场身死。”
第125章 支持 我心悦你,有没有结果都不重要……
宋十安的眼眶顷刻间就红了, 胸膛好似被接连而来的飞箭多次穿透,痛得他发不出声音。
她与家人一起摔下山崖,面对家人惨烈的死状一日一夜, 疯了三年!
好不容易熬过去,居然就这么……
死了?
她还带着记忆又活了一次, 再度经历家人一个一个离她而去。
老天爷对她, 未免太过残忍……
难怪她会多次寻死, 面对这样的人生, 谁能不心生绝望?
所以, 她先前是在为绵绵才撑下去的,如今绵绵有了着落, 她便了无牵挂了……
宋十安红着眼睛, 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别放弃浅浅。绵绵还没成婚,就算她成婚了,你还可以看着她生儿育女、子孙绵延……”
“我知道这很难,但, 一切已经开始变好了,不是吗?再试一试好不好?我会帮你的。你帮过我,也让我帮一帮你,好吗?”
钱浅抬手擦去他滚落的眼泪, 安慰道:“你已经帮过我了。我没有想去寻死, 真的。我只是想到处走走, 看看山河湖海,领略各地不同的人文风景。”
她认真又诚恳地说:“说出来你一定不信。我早就寻死过, 可我好像有不死之身,无论如何都死不了。别说你不信,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这话跟谁说,谁都得觉得我是个疯子吧!”
可宋十安信。
她那次喝醉时就说过,她割过腕、上过吊、投过河,可她总会重新经历一遍前世今生后,再次活过来。
虽匪夷所思,但有郎中亲口证实,他不得不信。
难怪她会在佛前许下那样的愿。
永不超生。
她该有多绝望,才会再也不想做人了……
“我现在算是知道了,每个人的命运自出生时就注定好了,这就是老话说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吧!你放心,我肯定会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绝不会再乱来。”
她脸上的浅笑淡定坦然,没有丝毫作伪,宋十安没有再劝的立场。
他喉结滚动,掩藏着克制的爱意和情绪,问:“一定要走吗?”
钱浅坚定点头,“嗯。”
宋十安握紧的拳慢慢松开,神色缓和下来,“好,你开心最重要。既然你希望如此,那我便支持你寻访名山大川,疏解心情。”
钱浅心底涌起一股暖流。
“你会给我写信吗?”
见钱浅没说话,宋十安自问自答似地说:“我猜,除了绵绵,你大概不会给任何人写信的。”
钱浅笑了笑:“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念旧、太重感情。人呢,还是不要沉溺在某一段经历或情感之中。不走出来,就没办法接受新鲜的人和事,这岂不是给自己画地为牢了?”
“没办法啊!”
宋十安无奈笑道:“我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我心悦你,有没有结果都不重要,能遇见你,我就已经很幸运了。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健康平安,开心顺遂。”
诚挚的言语直白而热烈地烫进心里,钱浅强忍住想要亲吻他的冲动,转而打趣道:“我可真要佩服我自己了!”
“面对宋侯如此赤忱表露心意,还能无动于衷的女子,只怕这天底下也没几个吧?”
宋十安胸口闷痛,满是苦涩的笑叹道:“可你偏偏是最特别的那个。”
他一直陪她走到家门口。
钱浅指指他包裹着纱布的手叮嘱道:“要好好养伤,定时换药,别碰水,千万别化脓了。”
宋十安点点头:“我会的。”
钱浅笑着对他说:“再见。”
宋十安忍着心中不舍,认真回应:“再见……”
*
半月后冬至,吕佐与沈望尘说完事,又提了一嘴:“对了,你先前不是叫我派人去盯着逍遥么?她还真有动作。”
沈望尘从书案中抬起头,“是何动作?”
吕佐道:“她带她妹妹去府衙断绝了亲缘关系。”
“断绝亲缘关系?”沈望尘一脸茫然。
因律法连坐之刑,不少罪犯的家人为求自保,会选择先行上告,指认证明其所犯罪孽,并要求与其断绝亲缘关系。此举可让无辜之人免于受到拖累,也可减少罪犯的侥幸心理,衙署查证属实一般都会允准。
后来,大瀚朝开始能够合法断绝亲缘关系,只要双方都同意,便可将户籍分离,此后各不相干。
当初衙署指证的夫妻关系居多,但如今断绝亲缘关系的,多是父母、子女、兄妹间,闹了无法调和的矛盾想要断绝往来。夫妻倒少,毕竟可以和离。
可沈望尘想来想去也不相信,她们姐妹二人能闹出什么矛盾,以至于到断绝关系这么严重?
“她是不是嫉妒她妹妹?”吕佐猜,“你看,云王只想娶她,而裕王却想跟她妹妹成婚,因此生出嫉妒心?”
沈望尘笃定道:“不可能。她先前以为绵绵出事,甚至不惜在王府行凶,为了妹妹她连命都豁得出去,又会嫉妒?”
“那可说不准。”吕佐不认同,“这门婚事原本是成不了的。若非下元节那日,云王陪裕王在御书房外跪了一个多时辰,陛下是绝不可能同意的。逍遥大概也没想着能成,如今真成了,就此生出嫉妒心也说不准啊!”
沈望尘仍旧坚持,“不会。她给绵绵置了宅子、耕田,连乐坊东家都是绵绵的名字。这些产业加起来,着实价值不菲,若是嫉妒,她为何不将这些都要回来?你见过哪个嫉妒心重的人,一边嫉妒一边还对人如此大方的?”
“也是。”吕佐支着下巴琢磨,“那是为什么?不想跟皇室扯上关系?咱们当初找她为云王写传,她也十分抗拒。她会不会同咱们一样,跟与皇室有仇啊?”
沈望尘思忖道:“不会吧?她的身份不是你派人去查的?跟皇室能扯上什么关系?”
可能性被一一否则,吕佐气闷地谴责道:“她这个人,总是这样奇奇怪怪的,真让人琢磨不透!”
“别乱猜了,继续盯着吧!她有任何异动都要及时来报。”
翌日下午,吕佐急匆匆跑进屋,劲风带着寒意掀起桌上的纸张。
“逍遥买了砒霜!”
沈望尘目光瞬间凌厉:“砒霜?”
吕佐连连点头,急切地问:“她是否想不开,要轻生?”
沈望尘心头一跳,随即否认道:“不能。药铺卖剧毒之物限制份量,她不会不知道。许是家里闹了耗子?”
吕佐急忙道:“我原本也以为!可这两日,她分别在城西、城北四家不同的药铺买了四次!买剧毒之物需要本地人登记住址,她就在药铺附近找了就近玩耍的孩子,让孩子去跟药铺说家里闹耗子,替家大人买砒霜药耗子。四次份量加起来毒死一个人足足的了!”
沈望尘双目圆瞪,猛地站起身疾步就往外走,走到门前又停了下来,“不对。她若是想轻生,没必要跟绵绵断绝亲缘关系。”
他回身问吕佐:“若你十分关心爱护一个人,却必须要跟她保持距离,能是何原因?”
吕佐琢磨着说:“怕连累她呗?就像你喜欢她,却不敢跟她关系密切,不就是怕皇后和昌王得知会牵连她么?”
“牵连……”
沈望尘坐回椅子,端起茶杯却没喝,指尖不断摩挲着茶杯杯壁。他细细回想着她那日的不对劲儿,良久,脑海里突然白光一闪,再度猛然起身!
“她要杀白萍!”
“啊?”吕佐懵了会儿,随即恍然大悟:“她买砒霜是为了杀白萍!怕万一败露牵连绵绵,才去断绝亲缘关系!”
*
钱浅这几天还挺忙的。
偷偷哄骗着绵绵去断绝了关系,去白萍居住的宅院周围踩点儿,准备好砒霜。
白萍的居所地处偏僻,院落不小,只背后有邻居,两侧都是空巷子。白天路过的人就很少,眼下进了腊月,天黑之后更是一个人影都见不着。
裕王选择把她关在那儿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样不管白萍怎么叫骂、怎么闹,也不会有人管她的。
虽然裕王做得不错,但钱浅不想赌。
谁知道哪天白萍说些好话,裕王一心软就又把人放出来了呢?
她守不了绵绵一辈子,只能永绝后患,心里才能踏实。
她骗绵绵说她要外出去游历,必须要随身携带身籍,但绵绵就要跟裕王成婚了,也需要用身籍,所以二人身籍暂时分开是最方便的。
绵绵不乐意。她又哄着绵绵说,等找到了好玩的地方就写信回来,让裕王带大家一起去玩。绵绵这才同意去分了,还乖乖听话没有告诉任何人。
夏锦没把她外出游历当回事,只阴阳怪气一通说她会享受,但随后又说她伺候云王那个小霸王那么久,出去玩一段时间,好好放松放松也是应该的。
钱浅不敢说她不打算回来了,哼哼哈哈敷衍过去。随即穿上破旧衣裳,装扮成邋遢模样,用几十个铜板做报酬,就哄得好几个小孩帮她到药铺里买回了足量的砒霜。
当晚,她穿上了当初从夏锦身上扒下的那身夜行衣。当初偷偷留起来就是觉得早晚能用上,果然有用上的一天。
做好一切准备后,钱浅于午夜时分悄悄溜出了家门。
刚走出巷子,便觉得身后似乎有人,回头去看,巷子里却空空如也。
夜深人静,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她学着武侠小说里写的,顺着墙边悄悄潜行。
白萍的住所很是不近,她又不敢惹人注意,花费不少时间才赶到。
早在踩点儿的时候,她便假装随意,在院墙外堆放了好些箩筐之类的杂物,就是为了如今方便攀爬翻墙。
将箩筐一一摆放好,钱浅小心翼翼攀爬上去,正试探着打算攀爬墙头,突然察觉身后好似有脚步声传来。
她心虚得厉害,还没借着月色看清来人是谁,就被其一把拽下了箩筐!
第126章 杀白萍 生不如死的活着,才算惩罚。……
破旧的空箩筐并不稳当, 钱浅身形一晃歪下去,条件反射抱住来人的脖子。
她趴进那人怀里,心都快要跳到了嗓子眼了。
来人没说话, 但胸膛起伏很快,呼吸也很急促。
钱浅脑子转得飞快, 想着一路上她都很谨慎, 没有碰到一个人, 连更夫都小心避过去了。
这人会是谁?更夫?官差?
她都这么谨慎了还是不行吗?
不会还没杀了白萍, 就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吧?
诸多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顾不得细细分析,直接去取绑在手腕上的折叠匕首, 打算先下手为强!
“又想杀我?”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钱浅动作一僵,随即松开双手。
虽然他蒙着面,那双满含轻佻之意的眉眼,和习惯性上挑的眉尾, 不是沈望尘又是谁?
“你怎么会在这儿?”
没等沈望尘答话,她身后又有人发声:“我也在。”
钱浅这才发现自己身后还站着一个黑衣人,就是吕佐了。
沈望尘喘息稍稳,说:“你不用杀白萍的。”
他怎么知道?!
钱浅先是一惊, 随后眯起双眼审视对方。此时再想到刚出家门时的异样, 忍不住质问:“你派人监视我?”
沈望尘不置可否, “那日你轻易就原谅裕王,不再计较, 实在不是你的性格。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所以,你是来拦我的?”
钱浅沉着脸, 快速分析着。
他二人若想拦她,她今日之行必定会无功而返,若他再告诉裕王加强守卫,日后她就再难下手了。但若他不阻拦,她还能去杀么?杀了白萍,就有把柄落到他手里,以他的性格,定会以此相要挟,让自己为他做事。若只她一人自然不怕威胁,但影响绵绵和裕王的感情就不好了。
沈望尘否认:“我说的是,你不用杀她了。她不会再伤害你妹妹了。”
钱浅收回杂乱的思绪,不解反问:“我凭什么信你?”
沈望尘无奈地叫了声:“吕佐。”
吕佐起跑一步跃起踩上破竹筐,垫了下脚,蹭地爬上了墙头,然后就翻进去了。
钱浅第一次直观感受到所谓的“轻功”,暗暗咋舌:身轻如燕一词具象化了啊!
沈望尘也跟着上去,坐在墙头上朝她伸出手。钱浅重新爬上箩筐,一层一层,然后被沈望尘拉上了墙头。
吕佐在墙头下站着,沈望尘踩着他肩膀借力,稳稳落了地。
钱浅坐在墙头上,见吕佐拍了拍他肩膀,示意她踩着下去。
且不说她坐在墙头上,脚距离吕佐的肩膀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她根本够不到,也没有把握能踩稳。更遑论,把侍卫当脚凳这个事情,心理上也有一点抗拒。
于是她拒绝道:“不用,我自己能行。”
她翻过身,用手扒着墙头,一点点降下重心,让双脚尽可能地离地面近些。正准备松手跳下时,却有人抱住了她的腿、扣着她的腰,将她举了下来。
沈望尘将她放到地上,斥了句:“真倔!”
钱浅撇撇嘴,猫着腰随二人来到后院。
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白萍正在咒骂着:“一个个的装什么死呢?我儿是让你们伺候我来了,不是让你们享清福来了!回头本宫定要让我儿重重责罚你们!”
随即是厢房门打开的声音,沈望尘捂住钱浅的嘴,按着她蹲下了身。
钱浅不满地拧眉,她又没出声,捂她嘴干嘛?
两名身形壮硕的侍女打着哈欠,一前一后走出厢房,嘀咕抱怨着:“唉,她是真能折腾!”
另一个也愁道:“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
二人进了屋,白萍的叫骂声更大了:“本宫都叫多久了才来?一个个的都聋了是吗?成日就知道躲懒!本宫花着白花花的银两,请你们来当主子的吗!”
侍女好似说了什么,听不清,白萍又骂道:“本宫不在屋里上!那么臭,待会儿怎么睡觉?!”
不久后,一架素舆被推出房门,进了另一间屋。
钱浅吃惊地瞪圆双眼!
白萍的腿没治好,只能乘坐素舆出行了?为何裕王从没说过,绵绵也从未提起?
沈望尘放开她,转而牵住了她的手,拉着她猫腰走远。
虽然他的手挺暖的,但钱浅还是觉得很别扭,在他力道稍松时,便立即撤了回来。
她小声问:“郎中没把她的腿接好吗?”
沈望尘解释道:“不是郎中没接好,是裕王没让郎中接好。不止如此,白萍一直吵嚷腿疼,裕王干脆让郎中施针,将她两条腿都废了。”
吕佐笑道:“现在她的腿彻底不疼了,因为什么知觉都没有了。”
钱浅更加震惊!
裕王竟废了白萍的一双腿?!
沈望尘继续道:“所以我说,你根本不用杀她。她这辈子都走不出这个院子了,自然也就没办法伤害你妹妹了。”
钱浅心情有些复杂。
一方面觉得裕王够狠心,既让白萍活着,又不会对他们小两口造成任何伤害,算是绝了后患;另一方面又觉得裕王实在可怕,若有一天绵绵不想跟他在一起了,他是否也会这样对绵绵,将绵绵囚禁在他身边?
沈望尘见她不语,以为她还没放弃想杀白萍,于是说:“就算你还是想杀她,也不要用毒。她终究是裕王的生母,若裕王起了疑心,日后只怕会与你妹妹生出嫌隙。我让吕佐去,可以做到把证据指向皇宫,这样裕王只会当是陛下动的手,此事就会不了了之。”
钱浅十分诧异,他居然没打算利用这件事要挟自己?
认识到自己小人之心后,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布,将原本的计划和盘托出:“我本想伪装成她服毒自尽的假象,虽然不好解释毒药来源,但也算是死无对证了。不过现在不需要了。对于这种人来说,让她这样生不如死的活着,才算惩罚。”
沈望尘接过那块白布,上面是发黑的三个血字“我有罪”,不禁轻声嗤笑:“想的还挺周到,这血字弄得挺真。”
“那当然。”钱浅不免得意,“听说厉害的仵作能辨认出是人血还是动物血,我用的可是真血呢!”
沈望尘先是诧异,瞬间又转为惊愕,猝然抓住她的手臂厉声责问:“你用的是你自己的血?!”
他捏的正是手腕伤处,钱浅疼得蹙眉,抽回手臂说:“我都打算要她的命了,送她点血又算什么?”
一句话把沈望尘气得哑口无言,还换来吕佐一个“神经病”的白眼。
三人再次回到先前的墙根下,吕佐双手交叉屈腿,让沈望尘踩着借力,顺利扒上墙头。
钱浅看了看周围,这次不踩吕佐她是真的上不去了。她原本计划是找个有梯子或是杂物的地方爬上墙头,再绕到这里翻出去,可眼下情况,总不好让他们等着她“自力更生”。
她不会轻功,做不到借力起跃。吕佐便蹲下身,让她扶着墙踩住他的肩膀,他再慢慢起身。
钱浅够到了墙头,本可以自己爬上去的,可沈望尘多事又拉了她一把。
他的手大力钳住她手腕的伤处,疼得她忍不住抽一口凉气。
沈望尘自然察觉到了,将她拉上来,立即撸开她的袖口。纤细的手腕处绑着布条,经过两次拖拽,已然渗出血迹,气得他忍不住骂道:“你真是个疯子!”
钱浅心说你不手欠拉我,伤口都愈合了。
看在他出于好心的份上,钱浅没怼他,抽回手放下袖子,只问:“吕佐如何上来?”
“不用管他。他轻功比我好,找个能借力的地方就上来了。”
沈望尘说完顺着墙根出溜,脚便踩上了箩筐。挺高大个人,身形倒还挺灵活,完全没了往日没骨头似的懒散劲儿。
钱浅扒着墙头,小心地踩到箩筐上,回身见沈望尘朝她伸出双臂,想要接她。
她轰他说:“你走开,我自己能行。”
沈望尘闻言,却一脚踹在她脚底的箩筐上,削瘦的身影猝不及防朝前栽去,被他接了个满怀。
他抱着钱浅转了半圈,手臂包着她的后脑勺,将人按在墙上,气轰轰道:“能行什么能行?我在的时候不准你能行!”
霸道而暧昧的话语带着湿暖气息喷吐在脸上,与冷冬腊月的寒意交汇,让钱浅不自觉打了了冷颤。月色朦胧昏暗,那黑衣黑影已近乎完全将她笼罩在身下,令人生出一种无处可逃的错觉。
她按捺住不安的心跳,却又觉得莫名其妙,抬头问:“你……”
目光碰撞的刹那,沈望尘迅速移开眼睛,随即松开她,转而拉住她没受伤的那只手腕,气恼道:“你什么你?走!”
钱浅想问不等吕佐了吗?回头却见吕佐不知何时已然站到了二人不远处。
好吧,这人走路一点声音都不带有的,实在是多虑了。
穿过一条街后,吕佐竟牵出了一辆马车,身上的夜行衣也摇身一变,成了一身暗色的普通衣裳!
钱浅心中暗暗惊叹:变装杀手吗这是?又庆幸当初没将二人得罪狠了,不然真的会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二人钻进马车,没过多久就到了钱浅家。
她跳下马车,想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支支吾吾地说:“今日,就多谢你们了……”
话没说完,沈望尘却也跳下来了。
钱浅有点懵:“你还要干嘛?”
沈望尘一副毋庸置疑的口气:“是你请我进去,还是我自己翻墙进去?”
钱浅十分无语,终究是让人抓了小辫子,欠了人情,只好不情不愿地带着他一起偷偷溜回家。
第127章 占便宜 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收了你……
小心翼翼溜回房间, 钱浅正想问沈望尘到底有何目的。他却十分自来熟地点上灯,又从书架下取出药箱,把她拉到书桌前坐下, 撸开了她的袖口。
钱浅很诧异,他竟是想给她的伤口上药?
沈望尘小心翼翼地解开那透血的布条, 露出了手腕原本的那道长长的疤痕。而新的小伤口, 就在那道疤痕上叠着。
见他怔愣, 钱浅解释道:“我这原本就有个疤, 所以就在这疤上划了个小口, 这样就不会产生新的伤疤了。”
沈望尘更加气恼:“听你这语气还挺自豪!”
“你不觉得我这招很聪明吗?”钱浅反问。
沈望尘真是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带着气性将浸了酒精的棉球按到那细细的红色伤口上。
强烈而尖锐的刺痛让钱浅瞬间浑身都绷紧了, 她却死死咬紧下唇, 生怕发出一点声音。
沈望尘又心疼了,赶紧放轻动作,但嘴上还是气的:“疼就叫出来,不丢人!”
刺痛缓和了些, 钱浅忍痛白他一眼:“我是怕吵醒绵绵。”
沈望尘掀起眼皮瞪她,拿起止血药粉小心地往伤口上洒,口中念念有词:“真搞不懂你!又不是亲妹妹,你为何就愿意对她这么好?若是……若是有人肯这样对我, 我命都给她。”
他最后一句声音有些发闷, 钱浅没太在意, 拿过干净的布条递给他,解释道:“绵绵对我意义不一样。她能好好的, 幸福开心的活着,对我来说很重要。”
“比命都重要?”沈望尘难以理解。
钱浅无比认真地回答:“嗯,比命重要。”
沈望尘无言以对, 沉闷地给她绑好布条,才故作轻松试探道:“不然,你以后试着对我好点呗?我保证不让你亏了。”
钱浅却反问:“交换来的人情有何意义?每个人看重的东西都不一样,早晚会有人觉着自己亏了,然后就渐行渐远了。何苦来哉。”
沈望尘冷哼一声,“我知道,你既不愿付出钱财、又不愿花费心思。不过经过今晚,咱们也算是一起做过坏事的同党了。我要求也不高,只要我以后来找你聊天说话,你别再赶我走就好。”
钱浅想说她几个月后就要走了,没有以后了,可又觉得没必要说,还得费劲解释为什么要走。
沈望尘见她不说话,不满地问:“这都不行?”
钱浅探究地看着他,问:“你,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沈望尘心一慌,当即否认道:“谁给你的自信?看看你这枯瘦的小身板,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浑身上下捏不起来几两肉,本郡王能看上你什么?”
钱浅松了口气:“我也这么觉得。你万花丛中过,每朵摘一瓣的主儿,总不会突然转性变纯情了。”
沈望尘噎住,没被揭穿心思本该高兴,他却更憋闷了。
他站起身想走,却又纠结地停住身形,犹豫地说:“以后你若再想瞎折腾,至少……可以问我一声。反正吕佐的身手你也见识过了,我可以把他借给你,酬劳不高的。”
钱浅委婉回绝:“多谢。想来我也没什么事可折腾了。”
沈望尘欲言又止,转过身闷闷地说:“我走了。”
钱浅起身送他,院里却突然传来绵绵的声音。
“姐姐?你还没睡吗?”
钱浅吓得赶忙拉住沈望尘,一把捂住他的嘴,整理了一下声音回道:“我就是起来喝个水!这就睡了!”
冰凉的小手捂在沈望尘嘴上,人更是近乎完全趴进了他怀里。
沈望尘只觉得此刻比先前在白萍院墙外,她环抱住他脖颈时,心跳得更加剧烈。
所有的感官都好似被无限放大了,烛火明灭,他却能清晰地看清她额间的每一根汗毛,还有她紧张到屏息的神色,睫羽微微轻颤着,让他的心也跟着发起了颤。
绵绵又喊了声:“那祝姐姐好梦喽!”
“你也好梦!”
钱浅莫名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大气都不敢喘。沈望尘却趁机抱住她的腰背,将她揽紧了。
钱浅松了捂他嘴的手,想要挣脱又不敢闹出动静。
沈望尘便趁人之危,一手箍着她的腰,一手扣着她的后脑勺,下颌蹭着她的脸颊,在她耳边极尽暧昧道:“既然你如此投怀送抱,本郡王倒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收了你。”
带着逗弄调戏的温热气息钻进耳廓,勾得钱浅心跳不受控的开始加快。她偏头躲避他的气息,小声骂道:“你个臭流氓,放开我!”
沈望尘没松手,反而捏着她的后脖颈扳过她的脸,追问:“臭流氓是什么?”
钱浅被迫与他对视,脸很快烧起来,气恼骂道:“就是你!轻浮浪荡的登徒子!”
沈望尘忍不住笑出来,语气更显心情愉悦:“既然你都这么骂了,那我不坐实这个登徒子的骂名,岂不是亏了?”
似笑非笑的俊颜越靠越近,眸中竟隐隐带些认真,钱浅眼睛越瞪越大,可腰肢、后脑都被箍得紧紧的,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她抬脚狠狠踩了沈望尘一脚,他果然吃痛松开手。
沈望尘原本只想吓吓她,可凝视着她紧张到通红的小脸和粉嫩的薄唇,竟有些控制不住想亲上去。可理智告诉他,他若真敢亲,这小祖宗不一定能做出什么事来。
迟疑的功夫,就挨了这一脚。
沈望尘弯腰揉着脚,“太狠了吧!你就不怕我叫出声,被绵绵发现?”
钱浅却已取下折叠匕首指着他,羞愤警告:“再敢跟我动手动脚,我真的对你不客气!”
说罢,她一把拉开房门,将沈望尘推了出去。
沈望尘听着身后关门的声音,脸上疼痛难忍的表情立刻就消失了。他穿的是皂靴,靴尖是翘起来的,所以并不怎么疼。刚才只是装作很疼,顺势放开她而已。
他,实在不敢。
吕佐跟沈望尘回到家,对着神采飞扬沈望尘,总是欲言又止。
沈望尘沉下脸,横了他一眼,“又想让我注意分寸?放心,我心里清楚。”
吕佐犹豫片刻,认真地说:“我是想说,若你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我不会怪你。”
沈望尘蹙眉,“你在胡说些什么?”
吕佐神色略带不舍,却仍是说:“你若真心喜欢她,就与她成婚去吧!如今,你与亲王的关系大有缓解,再加上她,一家人踏踏实实去过平静安稳的日子,挺好的。”
“那你的仇怎么办?”沈望尘问。
吕佐行了一礼:“公子无需牵挂。我父母的仇,我自会想法子报的。”
“净说傻话!”沈望尘锤了他肩膀一拳,“你若能杀了昌王,当年又何至于重伤逃亡,为我所救?再说,我不继续,那我和母亲这二十多年遭受的白眼和委屈又跟谁去讨?我的仇,可不是区区一个昌王就能抵掉的!”
吕佐迟疑道:“我今日见到逍遥的举动,心中有些动摇。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却为了她妹妹能安稳度日,竟不惜冒险设计去毒杀白萍。如今我孑然一身,世上再无可惦念之人,但你不同。你有亲王,还有喜欢的人,而且亲王这次归来至今都未再离开,你该为了活着的人好好打算。”
沈望尘向外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黯然道:“母亲说,会在家过完年再走。我不知逍遥与她说了什么,虽然她对我有所改变,但终究不会为我留下。何况逍遥她,连宋十安都拒之门外,又岂会选择我?”
吕佐想安慰他又无从开口,沈望尘却推着他的肩膀说:“别瞎想那些没用的,咱们这么多年付出的努力不能白费。去去去,睡觉去!”
*
这一走只怕就是永别。
钱浅有点后悔。
先前还嫌这两对成日花式秀恩爱,不管她的死活,眼下心思却全变了。每日看着他们卿卿我我,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姨母笑,心里盼着他们永远都这样恩爱才好。
她每天都会帮吴婶一起做饭,有时还会亲自动手炒个菜,听一听几人嫌弃挑剔的话语。
她还新打了四床棉被,用了大红色做被面,两厚两薄,又买了上等蚕丝做被罩,请绣娘分别绣了鸳鸯和百子千孙图样。并打了两套精致的首饰头面,同棉被一起放在柜子里,当做给夏锦和绵绵准备的大婚礼物。
待她将云王的最后一册书写完,一切都安排妥当,已到了腊月末。
早前钱浅、姚菁菁、徐芷兰三人便同乐坊的乐师、舞师商量过,待年底做一场年终汇演,所有人都登台表演。
一进腊月徐芷兰就在忙活安排这个事,时不时就来家里跟钱浅商量节目单,然后将节目单送给乐坊的常客。她还跟钱浅庆幸,幸好她不是昌王正妃,否则成日费尽心力忙着给昌王维护人际关系,哪有空闲去做这些真正喜欢的事?
见她乐在其中,钱浅这懒也偷的心安理得不少。
汇演时间定在腊月二十三。
那一日浮生乐坊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许多高门贵胄到了门口却进不去,只能求提前订位置的亲朋好友帮忙挤出个位置。
徐芷兰,姚菁菁都会亲自上台表演,钱浅便去了。
沈望尘依旧没有提前定位置,但因他带着宁亲王,徐芷兰和姚菁菁也没敢怠慢,将她们自留的房间让了出去。
钱浅给二人敬了杯茶,便去陪徐芷兰和姚菁菁了,待二人登台表演完,她便直接回家了。
直到她离开时,云王也没露面。
腊月二十四,钱浅开始准备年货,吴婶陪她一起出门采办。
有裕王那个狗皮膏药贴着绵绵,几乎快把半个王府都搬过来了,家中缺少的东西并不多,不到中午就采办完了。
二人正准备回去时,钱浅意外看到“下莲池街”几个字,突然想起宋十安说过,下莲池街小甜水巷有间开在居民院里的食铺,没有招牌,但味道很是不错。
她便让吴婶先行回去,自己则往下莲池走去。
第128章 生之意趣 甜水巷的食铺
很快就找到了小甜水巷。
那是个两头通街的巷子, 不算窄,能过马车,却十分安静。
巷子里都是居民宅院, 并无铺面。
钱浅经过一扇半开的大门,里面传来嗒嗒的声音, 让她更加好奇的是, 院里竟然有着不少绿油油的植物。
她敲了敲门, 无人回应。但看到院里摆的方桌和长条板凳, 猜测这大概就是宋十安说的那个开在居民院里的食铺, 于是径自迈进去了。
小院不大,四四方方, 头顶的天井上由木架子隔成的一个个小方格子, 上面嵌着一块块玻璃,俨然是个玻璃温室。这个构造与昌王府的梅园有异曲同工之处,只是这玻璃每一块不过两个巴掌大小,成本便宜了不止一星半点。
院中烧着地龙, 虽不像屋里那样暖,却足够将凛冽刺骨的寒意阻隔在门外了,加上院中这些绿色植物,更为这萧条的冬季增添了一抹盎然生机。
钱浅在青州时养过不少植物, 自然知晓, 想要在冬天维护好这些植物十分不易。此地主人该是个很有意趣、很热爱生活的人, 才会依旧用着朴素的方桌和老旧的长条凳,却舍得给植物搭玻璃顶、烧地龙, 将这寒冬时节难见的绿色打理得这样好。
她静静欣赏着美景,嗒嗒声又再次传来。
钱浅寻声看去,却是一个年近半百的大伯, 发间已有些许白发。
他一手拄着拐,一手托着个方型托盘,上面叠放着几盘子未加工完的菜。他有一条裤管下空荡荡的,只露出一截木头,那嗒嗒声便是木头落地时发出的声音。
钱浅淡然行礼:“打扰了,请问这里可是食铺?”
那位大伯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笑呵呵说:“没错。姑娘是头一次来,想来不知道规矩,我这儿晌午才开饭,眼下尚早,姑娘能等?”
钱浅坐到长条板凳上,回道:“我不急。”
大伯又说:“我这儿可不能点菜。我做什么,客人吃什么。”
“没问题。”钱浅爽快答应。
大伯笑容愈发灿烂,“那你随便坐,我去给你沏壶热茶。哦对,唤我老于就成!”
钱浅颔首:“多谢。”
老于虽拄拐,那拐却只起到辅助之用,行动并不慢。他进了一个房间,不久后,又单手托着个茶盘走出来,上面有一个茶壶,两个茶杯。
他一手拄拐,所以只能单手端茶盘,行动并不是很方便。
但钱浅见他神色悠然自得,似乎享受其中,也就没主动帮忙去接。
老于熟练地将茶盘一侧搭在桌边上,随即用胳膊一顶,茶盘便稳稳地放到了桌上。
钱浅不禁奇怪,她只有一个人,这老头为何会拿两个茶杯?
却见老于直接给两个茶杯都倒上了茶水,一杯端给她,他自己拿着一杯坐到了对面。
“尝尝看,这茶可是别人送的好货,平日我都舍不得喝呢!”老于语气十分熟络,倒像二人是相交已久的老友。
钱浅跟在王宥川身后也算长了不少见识,端起茶杯先闻了闻,又小啜一口,赞道:“色泽金黄澄澈,香气浓郁,入口唇齿留香,果真好茶。但据我所知,就算天福酒楼和望仙楼,也不会拿这等好茶随便招待客人。于伯是觉得,我付得起这个价钱?”
老于爽朗大笑两声才说:“放心,这一壶是我请你喝的,不要钱。”
钱浅诧异问:“为何?”
老于笑吟吟道:“因为我喜欢你呗!”
若平日一个年逾半百的伯伯对一个小姑娘说喜欢,钱浅大概会觉得他是个色胚。但老于的眼中没有半点猥琐和色欲,只有毫不掩饰的欣赏,她不解地问:“为何喜欢我?”
老于直白道:“因为你看到我的第一眼,既没有因我身有残疾而露出惊讶或嫌恶之色,也没有看我少了条腿就跑上来帮我。”
钱浅解释:“因为你不曾请我帮忙。”
“这便是理由了。”老于笑着说,“你不认为我身患残疾就需要同情怜悯,也不觉得我弱小,就处处需要别人帮扶。你以寻常心看待我。”
“只是这样?”钱浅没想到理由就这么简单。
老于认真地说:“这很难得!嘲笑我残疾的人不少,但同情怜悯我的人更多。还有的人怕别人觉得他冷漠,只能硬着头皮来问我需不需要帮忙。”
钱浅无奈抿唇:“幸好我心大,不然真的会认为你在暗戳戳讽刺我冷漠。”
“哈哈哈……”
老于又是一阵明朗大笑,又道:“比起帮我,我更愿意被当做寻常人对待。若我有需要,自会主动开口寻求帮助的。”
钱浅端起茶杯说:“那就好,我也觉得你不需要帮忙。”
老于却又戏谑道:“原本是不需要的,但现在需要了。”
钱浅心说这老头还真不客气啊!
老于也不等她答应,便自顾自说道:“我见姑娘看了这诸多植物许久,不知姑娘懂不懂打理植物?”
钱浅点头:“略懂几分。”
老于高兴站起身,“那就请姑娘帮忙给我这堆宝贝们穿件衣服,保保暖。”
他指着门后的一摞旧棉花说:“就是那些,给它们裹上就能平安过冬了。我去给你做饭!”
闲着也是闲着,钱浅也就没推拒,解下棉披风,挽起袖子就去抱棉花。
老于走到屋门口突然回头问:“唉,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钱浅想了下,回道:“逍遥。”
一听就是假名,老于却再次笑得开怀,“真是好名字!哈哈哈……”
钱浅到京都城后就没再养植物了,但院子里的两颗大树,每年冬天也会包一包树根部分。只不过她没有玻璃房,早在入冬时就裹完了,不会迟到现在。
不经常做,手法略显生疏,包好两颗植物才找到手感,之后越发熟练。
“你还真是让人惊讶,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熟悉的女子声音在身后响起,钱浅一时没想起来是谁,回头去看,竟是宁亲王。
“那可多了,做饭我就不会。”
钱浅笑答完躬身行礼,却被宁亲王制止,“在老于这儿,没有身份地位那些东西,我同你一样只是个食客,不必拘于礼数。”
钱浅乐得自在,毫不客气道:“那我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宁亲王回头笑问老于:“你瞧,我就说她骨子里就没有尊卑贵贱之分吧?”
老于倚着门哈哈笑:“那我就更喜欢她了!等着,待会儿我得再加一道我拿手的糖醋鱼!”
宁亲王帮钱浅搭了一会儿手,便被老于叫去烧火了。
二人扯着闲话,聊着院里那小姑娘的传奇。老于听闻她便是那十二岁的少年天才,还是享誉盛名的浮生乐坊背后真正的主人,更是惊诧。
他瞄了外头好几眼,小姑娘总在认真包裹着每一颗植物,再把一切归整的整齐利落,不禁道:“沉稳的过头了。少年就该是朝气蓬勃、意气风发,方能不负青春韶华。”
宁亲王不认可:“我跟你说了,她不是普通人。”
老于嘲她:“还能是长生不老的神仙不成?不过是经历太多,早慧些罢了。花朵儿一样的年纪,却这般死气沉沉,还不如我这老头子有几分活气,这可不好!”
老于做好饭时,钱浅已包完了大部分植物,还顺便摘下了枯叶。
每棵植物的根部都整整齐齐包着旧棉被,严严实实没漏一点缝隙,连绳结都打得很好看。老于高兴不已,又烫了壶酒,摆上小酒盅,三人坐到了一桌。
钱浅环顾空空如也的小院,问:“客人这么少?”
老于笑而不语,给她倒了一小盅酒,“尝尝,这是我自己酿的酒。”
钱浅为难地说:“我不懂酒,平日不也喝,只怕是琼浆玉液我也品不出来。”
宁亲王直接一饮而尽,对她宽慰道:“无妨。消遣而已,不用当回事。”
钱浅抿了一小口,仔细感受了下,如实点评道:“不那么辣嗓子。”
实诚的话让老于再度哈哈哈笑起来,热情招呼钱浅吃菜。
几个菜虽卖相不如几大酒楼精致,但口味着实上佳。尤其是糖醋鱼,火候特别好,连骨刺都炸酥了,鱼肉的酸甜味儿也恰到好处,让钱浅胃口大开。
宁亲王小酌着酒问钱浅:“你怎么找来这儿的?”
钱浅没提宋十安,应付说:“随便溜达路过,看到院中的植物觉得很美好,就进来了。”
老于搭话:“心中装着美好的人,才能感受到美好。”
钱浅却不知道自己心里装着什么美好,便虚心求教:“心里的美好,是什么样的?”
老于说:“热闹的集市、鲜活的鱼虾、鲜嫩喜人的蔬果,我在这一方小院里与客人们畅谈,说想说的话、做想做的事,就是我心里的美好。”
钱浅若有所思:“听起来有一种生之乐趣,确实不错。”
老于给她倒上酒,说:“小友,这里是遍地锦绣的京都城,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绮罗乡啊!你瞧我,许多人都觉得我可怜,可我还活着,还能好好在这儿开店,跟客人们开心畅聊,多好啊!”
他跟钱浅碰了下杯,继续说:“先前我歇了一段时间没开店。待我再开店时,客人们一个个都说想我想得紧呢!年轻人,还是要务实一些,活得高兴,有人惦记,乐趣就够足了。”
“你说的不错。”
钱浅喝了那杯酒,又夹了块糖醋鱼,好吃到忍不住恭维:“这糖醋鱼做的真不错,往后我每次吃糖醋鱼都会想起你的。”
老于顿时不乐意了,问宁亲王:“你觉不觉得,这孩子说话有种让人下不来台的感觉?”
宁亲王噗嗤笑了:“能让你下不来台可真是不容易!”
第129章 神明不佑 剁你们一人一条腿
“瞧你这话说的, 好像以后都吃不着了!”
老于不悦吵嚷道:“老于我还没死呐!你想吃糖醋鱼了随时过来,若是怕我这没备鱼,你就带一条来, 我给你做就是了嘛!”
钱浅没解释,拿起酒壶给二人满上, 举起酒盅说:“是我不会说话, 这杯给您赔罪了!”
宁亲王待她喝完再次给她倒上, 说:“喜欢吃以后就常来, 可以叫上你的小友们一起来坐坐, 老于的手艺,总归不会让她们挑出刺的。对了, 我今日还叫了望尘来吃晚饭, 你若无甚要紧事,不若留下一起?”
钱浅婉拒道:“不了。我一向不大会说讨喜的话,亲王留给郡王的美好记忆,还是纯粹一些为好。”
“小逍遥, 你这样可不对啊!”老于说教道:“人应该要有温度,孤零零、冷冰冰的不好受!”
宁亲王不同意他的说法:“冰冷也是一种温度。人人喜好的温度各有不同,小友她就是不喜欢太火热的,有何不可?”
钱浅酒量浅, 几杯酒下肚便微醺上头, 说话也愈发放肆:“人与人相处, 难免有些人情世故掺杂在里头。我不喜欢被那些人情世故的条条框框圈着,觉得孑然一身反倒轻松。就像你们在这里一样, 亲王不是亲王、厨子不是厨子,平平淡淡说说话,悠闲自在, 多舒服啊!”
老于一想也是,“好吧!是我多虑了。来,咱喝酒!”
高谈阔论间,钱浅惊讶发现,老于一个厨子竟有极非凡的见地,说起政策积弊、均平赋役,言辞那叫一个犀利,完全不逊于御史判词。
三人忘却身份、年纪,如文古风流的青年才俊般,论天下大势、谈民生国情,好不畅快!
宁亲王感叹钱浅远见卓识,忍不住惋惜:“啧,小友身负经天纬地之才,我儿着实配不上啊!”
老于更直接:“老于我若非亲眼所见,实难相信她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竟有此番真知灼见,目光更是远大!要我说,这世上就无一人能配得上咱们逍遥小友!”
“过了过了,哪有那么离谱?”
钱浅被夸得飘飘然,醉意上头吐露道:“我也曾钟意过一位惊艳出众的郎君,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只可惜,终究缘浅了些。”
老于奇道:“怎么?他没看上你?”
宁亲王跟着说:“眼光这么差,那也不怎么样嘛!”
钱浅支着脑袋摇头:“不,是我的问题。我二人相识后不久,他身价暴增,我担心他选择权变大,会对我们的感情产生动摇。我不想陷入猜疑中,也不想他两难,就主动放弃了那段感情。”
“就为这?”老于很不满意,“我还以为你是那种随心恣意、一往无前的人呢!”
钱浅笑了,笑里藏着无奈和苦涩,“空有一颗向上的心,无奈命它不争气!”
老于不满地跺了跺自己的木腿,说:“我从未想过人生会一直顺利,但碰到难关的时候,你得是生活的对手。命运咱左右不了,可咱得有抵抗的力气啊。”
钱浅笑道:“我是神明不佑之人,交手多年,从无胜绩。久而久之,也就放弃抵抗了。”
宁亲王幽幽道:“我明白,那种被命运裹挟的宿命感。”
老于见二人都陷入坐以待毙中,指责道:“瞧瞧你们两个!当着我一个瘸子的面儿说这种丧气话合适吗?人嘛,总会遇到一些比较辛苦艰难的事,你得学会用轻松的方式去对待,不要把问题看得太严重,人生就能轻松一些。”
钱浅问宁亲王:“你觉得人生最艰难的事是什么?”
宁亲王想了想,说:“就是你说的,踌躇满志和万念俱灰。”说完顿了顿,又反问:“你觉得呢?”
钱浅认真地说:“我觉得,大概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吧!”
二人一同看向老于,问:“该如何轻松对待呢?”
老于无语扫量二人,“要不我先剁你们一人一条腿吧?”
钱浅立即服软:“于伯说的很有道理。”
宁亲王也跟着附和:“嗯!他说得对。”
老于却不肯轻易放过,追问道:“那你说说,我的话道理在哪?”
钱浅无语:“于伯,你这么爱较真,一定没什么朋友吧?”
宁亲王笑得幸灾乐祸,见老于拿筷子作势要打,连忙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转而对钱浅说:“老于是说啊,一个人过早拥有太多,就会生出一些虚无缥缈的追求,反而容易郁郁寡欢。想摆脱这种苦闷,势必要随着年龄增长,历经多方历练,才能慢慢释怀。你呀,就是年龄还没到,却经历太多,以至于这般灰心丧气。”
“哎,对喽!”
老于接着说:“有句话叫天妒英才,其实就是说开蒙太早、得到太多的人,就容易过早枯萎。古人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这人呢,就是应该慢慢经历每一个阶段,才能最终回归本我,否则便是三千繁华,万般红紫,过眼成灰。”
宁亲王说:“就像望尘,我便希望他能愚笨些。若他幼时只顾着傻玩,先体味到生命的乐趣,等长大点才发觉与我关系不亲厚。但那时他或许已有了挚友可以倾诉心事,又或许找到了喜爱的事、有了想要实现的梦想,对父母过往的执念,也就不会这样强烈了。”
钱浅理解他们的意思,笑道:“我知道。就像街边的小乞儿,饭都吃不饱,跟他们聊什么家国天下、前途未来?他们只在乎眼下能不能吃顿饱饭。所以啊!我就是吃太饱了。”
老于觉得这话怪怪的,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很是头大。
“你们呐,就是想太多!我小时候吃不起的东西,现在轻易就能吃到,那我凭什么不快乐?人生苦短,尽情欢颜才是正道!”
老于举起小酒盅,宁亲王也举起酒杯,对钱浅道:“人生苦短,愿咱们的希望都有回应!”
钱浅笑着与二人碰杯,“愿咱们都能心怀美好!”
温酒下肚,带得胃里暖乎乎。就在此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气流顷刻卷至。
老于笑容飞扬,朝来人招呼道:“嘿,你可来晚了!你的活儿我这位小友都差不多干完了!”
钱浅回头去看,与来人四目相对,双双愣住。
她使劲儿眨了眨眼,我喝多了?怎么又看见他了?
宋十安却已恢复平常,向宁亲王行了个礼后,直接坐到她身旁的空位上,温柔地问:“怎么自己过来了?”
钱浅的酒意立马醒了一半,解释道:“恰好路过,就进来了。”
老于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游走:“你们,认识?”
钱浅只得解释说:“宋侯先前与我提过一次这里。今日恰好路过,就自己进来了。”
老于略略发黄的眼睛都炯亮了不少,笑得合不拢嘴,拍着大腿说:“瞧瞧,这不是巧了么?原本是要十安来给我的宝贝们穿衣服的,结果被你抢了活儿!十安呐,今儿这顿我可是请逍遥小友的,你没干活儿,我就给你下碗面凑合吃吧!”
宋十安颔首:“有劳于伯了。”
于伯拄着拐走了,宋十安小声问钱浅:“于伯的手艺可还合你口味?”
钱浅十分认可:“特别好。瓦罐牛肉煨得软烂浓香,糖醋鱼酸甜适口,最难得的是火候极佳,刺都炸酥了。”
宋十安笑道:“于伯平日可懒得做这糖醋鱼呢!这歇业了反而为亲王和你做了,想来是很看重这顿了。”
宁亲王插话说:“我也是沾光的!这糖醋鱼是老于看逍遥小友活儿干的实在漂亮,临时起意加的。”
“歇业了?”钱浅很诧异。
宁亲王笑吟吟说:“不然你以为,怎么一桌客人都没有?”
钱浅顿时不好意思了,“那还是我沾了亲王的光,否则在我进院时,就该第一时间被轰出去了。”
“这可没有!”宁亲王否认,“我在厨房择菜,并不知道你来。是老于去拿东西,回来就跟我说要留个姑娘吃饭,我是后来才看见是你的。”
钱浅忍不住笑了,“那我可真幸运。”
老于很快端着碗筷和一碟子圆滚滚的东西回来,对钱浅说:“你不知何为心怀美好,殊不知在一些人的眼中,你本身就是美好。”
钱浅莫名感觉脸热得厉害。
宋十安接过碗筷和碟子,将那碟子放到她面前,熟络又自然地说:“尝尝看,于伯拿手的香辣脆皮花生。”
钱浅拿了一颗放在嘴里,香酥的外壳带着咸、辣和微微的甜味,咬开薄薄的脆壳后,花生的浓香扩散开,味道层次得到递进,一颗嚼完意犹未尽,叫人欲罢不能。
“多种味道复合在一起,口感丰富,果然好吃!”
老于瞬间笑开了,又问宋十安说:“才多少日子没见就瘦了一圈?面在锅里,你自己去多盛点!瓦罐里煨着牛肉呢,多舀点儿肉浇上。”
钱浅闻言微微失神,又听老于叫她:“嘿小丫头,你还吃不吃点面了?”
“哦,我,吃不下了。”
宁亲王将碗递给宋十安,“十安,帮我盛两根面条,再盛点面汤。我喝点儿汤。”
宋十安很快端了两碗面回来,一大一小,把小碗递给了宁亲王。
老于看着宋十安碗里满满的牛肉说:“这才像话!像你这么大的年纪,就应该这么吃!”然后又说钱浅:“你也该再多吃点儿,瞧这瘦的,刮阵大风都站不住。”
钱浅告饶:“我今日已经吃得比平日多很多了,只是这身体,吃多少都胖不起来。”
老于拍着胸脯说:“慢慢来。只要你常来,我保证能把你养胖了!”
宋十安吃面的动作一顿,悄悄看向钱浅,见她只是浅浅一笑,并未应答。
第130章 舍不得 还有很多人爱你
宋十安很快吃完了面, 想起身收拾桌子,钱浅也跟着帮忙。
老于却说:“不用,你俩一块, 帮我把剩下那几颗宝贝穿上衣服就成了!”
钱浅依言照做,将最后几棵植物规整地包上棉被, 打好漂亮的绳结。
宋十安立在一旁, 给她递棉花卷、绳子, 看她打绳结, 眼珠都肯不错一下。
待钱浅全部做完, 宋十安弯腰拍掉她裙摆上蹭到的灰尘,又细细摘去她身上、头上粘到的棉花、棉线, 满目温柔地说:“发髻有些松了。”
老于看着二人笑得一脸慈爱, 招呼道:“来,喝口茶!十安你说是不是巧?我今日拿来招待逍遥小友的茶,就是你先前给我送的明前祁门红茶呢!”
钱浅对宋十安说:“你跟于伯再坐坐吧,我就先回了。”
“别啊!”老于直接赶人, “他今儿来是干活的。既然活儿被你干完了,我也就不用留他了。你们年轻人,做点年轻人该做的事儿去!”
钱浅不知‘年轻人该做的事儿’是指什么,但脸又开始发热了, 庆幸酒意还没散, 应该看不出来。
宋十安并未理会老于的打趣, 端了茶杯递给钱浅,温和道:“喝点茶水暖身, 待会儿路上就不冷了。”
钱浅喝完茶水将杯子放下,宋十安已经拿起她的棉披风,为她披上系好, 然后对宁亲王和老于告辞。
钱浅今日与二人相谈甚欢,临别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告别。萍水相逢,想来再见的机会也不多了,于是她向二人郑重行了一礼:“愿二位日后一切顺遂,吉祥如意,平安喜乐。后会有期。”
看着那双般配的身影并肩离去,老于笑道:“不愧是十安倾心不移的人啊!不过我怎么觉得,小友这样子倒像是在说后会无期?”
宁亲王感慨惋惜:“她本该受到栽培,名扬天下才对。可这般奇才总是命运多舛,如初升的朝阳,却意外坠落深渊,就这样站在深渊里,漠然旁观红尘世事。”
老于却神色轻快地说:“她此时身处深渊,却不一定就不出来了。说不定,只是缺少一个拉她的人呢!”
宁亲王对此持怀疑态度,“跳出来,也未必是好事……”
*
钱浅脸上的酒意被风吹过,脑子又清醒又晕乎,好奇之下向宋十安问起了老于。
宋十安说,老于原也是个风云人物。
自幼家贫,为了能吃饱饭进入军中。他头脑机灵,学东西快,人也勤奋,得到宋十安叔父的栽培。
老于学有所成后参加科考,取得不错的成绩,进而得到宁亲王的器重,在短短时间接连升迁,成了京都城炙手可热的新贵。他没有高攀那些显赫门第,而是择了一贤淑女子成了婚,人生得意。
宁亲王出事后,老于据理力争,认为内阁不该因宁亲王的一件私事就全然否决她这个人,而后就莫名其妙被人废了条腿。此后宁亲王这一派的人要么辞官、要么遭到贬黜,再也没有掀起水花。
老于少了条腿,又被罢了官,夫人也在此时带着孩儿离他而去,自此一蹶不振。
他曾生气夫人无情无义,悲愤至极时,还冒起过与夫人、孩儿同归于尽的念头。
宋十安跟着叔父去看老于,天真稚童不懂朝堂和感情之事,傻乎乎大放厥词,说老于若惹夫人生气伤心,便该诚挚道歉、求得原谅。
谁知一语唤醒梦中人。
老于转了性子,想到夫人爱吃煨牛肉、糖醋鱼,于是开始着手学做菜。
学做菜的初心是想要挽回夫人,结果做着做着,突然就想通了。
老于意识到,他从未给夫人洗手作羹汤,还不听夫人劝阻,执意为宁亲王强出头,让她担惊受怕。最终也如夫人所料,枪打出头鸟,落得这副下场。
老于终于明白夫人对他的怨愤和不满,也认识到他既然真心爱夫人,那夫人认为离开他会过得更好,他就不该强求,而应祝她幸福。
最终,老于的菜没能让夫人吃上,却靠着这门手艺开了这个食铺。
他对名利钱财看得很淡,又只招待合眼缘客人,故而并不出名。但他手艺的确没的说,又爱研究捣鼓,老客人们很是捧场,倒也不愁生意。
钱浅觉得,宋十安的爱情观应该受了老于不少影响,一腔赤诚爱意,却舍得尊重放手。
眼见就要到家了,宋十安问:“决定何时走了吗?”
钱浅道:“二三月吧!天气暖和一些,绵绵就跟裕王订亲了。看她订完亲就走。”
宋十安又问:“那决定好去哪了吗?”
“走走看吧!说不定在哪寻到一处喜欢的地方,就小住一段时间,看长河月圆,品人间烟火。”钱浅说罢,对宋十安笑道:“就到这吧!别送了。再见。”
面对她轻松的“再见”,宋十安忽然觉得,好像每次都在和她告别,心里涌起阵阵悲伤。
“真的还会再见吗?”
钱浅想了想说:“有缘的话。”
宋十安难忍不舍,抬手抱住了她。
他并不敢抱紧,仿佛在告诉钱浅,只要她不愿意,随时都能推开他。
可钱浅没推,反而借着酒意环抱住了他的腰身,闭上眼睛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良久,她轻声说:“能与你相识,是我此生一大幸事。”
宋十安闻言抱紧了她,在她耳边温柔道:“浅浅,你要记得,除了我,还有很多人爱你。”
钱浅鼻子又酸了,在眼泪落下前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进了巷子。
关上家门,泪早已爬满全脸。她倚靠着门蹲在地上,有些心疼自己。
哎,真舍不得啊!
为何偏偏遇到这样好的人啊!
凭什么她要面对这样的命运?真的好不甘心啊!
二人亲密相拥后,宋十安呆呆杵在原地许久,像被这冬日的寒冷冰封住了似的。
那画面刺痛另一名女子的眼睛,紫色大氅都被不染纤尘的玉手捏到变了形。
“给孤查清楚此女的身份!”
当晚,太子太保卫莹便将对钱浅的调查结果,呈到了东宫皇太女的书案上。
“钱浅年十八,原是个写话本的著者,名号逍遥居士。父母双亡,还有个妹妹名叫钱绵。姐妹二人于两年前夏日来到京都城,而后开了个成衣铺子叫锦绵阁,还有个勤富工艺铺,生意十分红火,今年还在郊外置了耕田。”
“此人身份看似简单,却处处透着诡异。初到京都不过半年就搭上了云王,表面上只是为云王著书立传的门客,却甚得云王看重。另外需要特别注意的是,钱绵还是浮生乐坊的东家之一,裕王执意要娶的那位普通人家的女子,就是钱绵。”
皇太女王宥知闻言眼中迸发出一抹凌厉之色,“她会不会是二皇兄的人?”
一脸肃容的卫莹回道:“属下觉得不无可能。这姐妹二人短短两年半的时间,在京都城置了宅子、产业和耕田,还与云王、姚菁菁、沈望尘、徐芷兰交好,如今又拉拢了宋侯和裕王。若说是两个单纯的孤女,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王宥知思忖片刻,“可若真是这样厉害的人物,为何咱们一直没能注意?”
“这便是属下说的诡异之处。”
卫莹分析道:“乐坊的乐师都唤她逍遥坊主,而浮生乐坊在府衙的备案,却是她妹妹钱绵的名字。乐坊的人根本不知道钱绵这个人,甚至不知逍遥坊主本名叫钱浅。而且宅子、耕田也都在钱绵名下,这个钱浅什么都没有,甚至连钱庄的户头都没有。这岂非是在故意避开咱们的视线?”
王宥知琢磨不通,“可若是二皇兄的人,又为何派徐芷兰掺和进来?他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徐芷兰那种性子,根本维持不住四皇兄、姚太傅和望尘表兄的关系,他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
卫莹问:“会不会只是派徐王妃盯着这个钱浅,她才是关键人物?”
王宥觉得还是说不通,“那根本没必要去拉拢六弟啊!六弟空有王爵,既无家世可倚仗,前朝更是毫无根基。望尘表兄虽只是郡王爵位,却领了军职,如今已隐隐有了实力。让钱绵攀附六弟,还不如攀附望尘表兄来得更实际些。”
卫莹语气迫切:“若她真是昌王的人,拉拢到卓家的财力,再加上姚太傅的支持,对咱们十分不利!届时若连宋侯也倒戈了,殿下这储君之位可就岌岌可危了!无论如何,宋侯是支持您的重要力量,绝不能让他与此女产生纠葛!”
王宥知支着脑袋说:“宋十安早前对孤信誓旦旦,说已心有所属,今日却与这女子当街举止亲密。看来那情意,也并非如他所说那般矢志不渝。”
提起此事,卫莹更是气愤无比:“属下当初就觉得宋侯这话不可信!哪有认识短短月余便情根深种、至死不渝的道理?他分明是在以此为借口,婉拒殿下您的心意!”
王宥知似有不快却并未发作,只说:“那些话不必再提。此女出现,倒是帮了孤一个大忙。明日咱们去会一会她,看看她,究竟有多大本事。”
卫莹担忧:“殿下,咱们贸然动作,会不会打草惊蛇?”
王宥知讥嘲一笑,高高抬着下巴反问:“惊了又如何?孤还能怕了二皇兄不成?若真是他所为,被孤发现了他的伎俩,该怕的是他才对!至于如何做……”
她翻看着书案上的纸张,嘴角噙着笑说:“这不是有现成的把柄么?便借此试试这姐妹俩的斤两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