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宥辉愤恨地瞪向昏死过去的钱浅, 几欲用眼神将她千刀万剐!
可京都府衙的人全数出动,数十人加上乐坊的一众人,王宥辉没再负隅反抗, 一众侍卫们都被缴了武器,押出乐坊。
王宥辉尚未定罪, 王爵之身不可受辱, 自行迈出乐坊。
盛知府与众位朝臣行礼:“那下官便到府衙静候各位大人了。”
众位官员这才顾得上, 看那位勇猛的小女子。
她脸色白得犹如通透的玉石, 眼睛紧闭着,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遮出一小片阴影。那莹白的颈项纤细的过分,完全无力支撑起小小的脑袋, 脆弱的模样好似随时都能羽化而去。
“钱浅!钱浅!”江远山蹲下身呼唤。
姚菁菁落下泪来:“浅浅, 你不能死啊……”
王宥川急得红了脸,吼道:“快去请太医!去请太医来!”
脚步声纷乱,戚河刚踏出乐坊大门的人,又一脸惊恐地退了回来。
众人正不明所以, 便听见外面一阵嘈杂声,随即,方才还狼狈离开的昌王,竟趾高气昂地回来了!
他简单裹了衣裳, 披着披风, 重新迈进乐坊的大门。一众禁军紧随其后鱼贯而入, 手持闪着寒光的刀刃,将乐坊里的众人团团围住。
众人满脸惊恐和不解, 姚太傅怒叱:“王宥辉!你想造反不成?!”
王宥辉环顾众人,无奈地说:“原本不必闹到如此地步。但既然事已至此,也只好委屈诸位了!”
先前跟钱浅叫板的那位老将军, 此刻再次挺身而出:“乱臣贼子,怎敢嚣张!老夫跟你拼了!”
他举刀便上,可惜年已老迈,刚又拼杀过一轮,没几下就被制住了。
王宥辉不等众人反应,“唰”地拔出身后侍卫的刀,不由分说,抓过老将军直接就捅!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他骂了四句,也捅了四刀,终于解了气。
老将军的尸身重重砸在地上,与王宥辉手中的刀一同落地。金属兵刃砸地声比尸身更响亮,韵声更悠扬。
没人再敢说话、再动弹,只有王宥川惧骂道:“皇兄!你疯了!”
姚菁菁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泪水不受控地向外涌,哆哆嗦嗦躲在王宥川的身后推他,示意他不要说话。
王宥辉看向弟弟,理直气壮道:“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便不得不死!”
他扫视一众官员脸上的悲愤,从怀里掏出一卷圣旨,高声宣布:“孤已被册封太子!孤是君,尔等才是臣!这大瀚江山都是孤的,胆敢违逆孤的命令,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
众人惊惧,王宥川惊恐质问:“这怎么可能?你对父皇做了什么?”
王宥辉来到他面前展开圣旨:“看清楚了吗?父皇病重,将大瀚江山托付给我了。四弟,从现在开始,我便是大瀚江山的储君了。”
王宥川见他盯着怀里的钱浅,迅速挺身,张开双臂挡在她前面:“皇兄!你若想杀她,就先杀了我!”
王宥辉愣了愣,突然“哈哈”笑出声来:“宥川,弟妹可就在这儿呢!你当着弟妹的面,要为别的女人去死?”
王宥川环顾一下周遭,起身来站到王宥辉面前,眼中含泪朗声道:“不止她!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你若想杀他们,便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王宥辉这下讶异了,竟露出颇感欣慰的表情,赞赏道:“宥川终于长大了,懂得什么是担当了。好,皇兄今日给你这个面子。”
他后退两步下令:“将这一干人就地羁押,缴械不杀!”
周通还想上前一搏,却被宋乾按住,众人看了眼宋乾,迟疑地放下武器。
王宥辉满意地笑笑,又对王宥川说:“四弟放心,皇兄没想要杀你的红颜知己。她这条命,为兄留着还有大用途呢!哈哈哈……”
*
钱浅醒来时,只觉得眼前朦朦胧胧的一片暗色,豆大萤火映照出云王和姚菁菁的轮廓。
姚菁菁扶她坐起身,钱浅只觉得天旋地转,头好像裂开一般的疼,眼前的画面左摇右晃,忍不住直接就呕了出来。
可惜她胃里空空如也,呕了半天只吐出一口酸水,便什么都没了。
云王给她倒了杯水,冰凉的水缓解了嗓子被胃酸灼烧的痛楚,钱浅缓过了神。
她打量黑漆漆的四周,几只不甚明亮的蜡烛在燃着,发现众人竟还在乐坊?
钱浅完全懵了,努力回想晕倒前的画面,她没能杀了王宥辉,反被他一拳锤到了脑袋。
可是不对啊!
钱浅十分诧异地问:“怎么回事?京都府衙的人,没来捉拿王宥辉吗?为何咱们还在乐坊?”
众人已从周通口中得知她原本的计划。
钱浅与瑞王早就在查王宥辉的罪证了,宋十安也一直觉得夫余城破得蹊跷,谁知刚查到些证据就出了事。原计划元月十六开朝就在朝会上公布他的部分罪证,谁料宋十安的噩耗传来,王宥知吐血昏倒,耽搁了进度。
紧接着,王宥辉先以“保护”为名,派禁军围住东宫,随即废储旨意便下了。
王宥知彼时尚居于东宫,被禁军强硬挪到“御赐”的瑞王府,着了寒再次吐血,身边的亲信也都被换掉了。幸而云王从中斡旋,带去了太医和人手精心照料,并从中传信。
王宥知与宫中失去联系,时间紧迫,最终商定由钱浅负责引出拖住王宥辉,王宥知的人把证人、证据都送去京都府、刑部和宫中,让知情的、不知情的朝臣们识清王宥辉的真面目,便可由内阁诸臣行使内阁职权,夺了王宥辉的监国大权。
钱浅设计杀王宥辉几乎无人知情,只有沈望尘留给她的人得到命令,替她阻拦住外援,她要亲手杀了王宥辉。
原本是万无一失的计策,谁也没有想到,王宥辉竟取得了立储旨意,直接调动禁军围了乐坊!
王宥川满脸愧疚,嗫嚅道:“京都府来拿了,可二皇兄他……”
他垂着头说不出来,姚菁菁直接替他说:“他造反了。”
“造反?!”钱浅猛地直起身想要站起,却身形一晃,根本站不稳。
姚菁菁连忙扶住她:“你别急啊!如今他拿着立储的旨意,手握禁军,连同京都府衙的人也一起关在这儿了。你现在急也没用,总归还是留了咱们一命。”
钱浅瘫坐在地,神情崩溃:“造反……他竟然造反了!我怎能没料到?那我岂不是,杀不了他了……”
姚菁菁又想到钱浅发疯的模样,莫名瑟缩了下。
王宥川愧疚不已:“钱浅,对不起……我没想到,二皇兄会如此丧心病狂……他从前明明很和善的,对我们几个弟弟妹妹也都是疼爱有加……”
提起弟弟妹妹,钱浅问:“瑞王现下如何?”
王宥川摇摇头:“不知。我先前去楼上看,只看到满街的禁军。五皇妹如今连屋都出不了,但愿二皇兄不会对她痛下杀手。”
得知王宥辉被立为太子,钱浅想了一圈猜测道:“看来是宫里出了事。应该是瑞王的人去求见陛下,被皇后截下了,所以立储旨意如此草率,竟都等不及明日早朝了。”
王宥川一脸忧惧:“啊?我前几日想进宫,便听说几位母妃都在为父皇念经祈福,不便见我。那父皇和我母妃会不会……”
钱浅抬眸看向他,目光犹如寒冰:“倘若你先前没有阻我,此刻你就能去看你母妃了。”
王宥川一堵,脸色涨红,再次垂下了头。
姚菁菁虽然心疼,却也气他妇人之仁。五万金的事不肯跟陛下说实话,今日又阻拦钱浅,让众人沦为阶下囚。最重要的是,这阶下囚里还有她的父亲。
昌王显然还是关照着王宥川这个弟弟的,送来了一堆厚厚绸缎被褥,丝丝缎面映上油灯的光泽,与被火烧撩过的狼藉大堂格格不入。
不远处放着食盒,有些空放在一旁,但大多都没动。
都这会儿了,没几个人还有心情吃饭。
钱浅强撑起身体,周通抹掉眼泪连忙走上来:“夫人,您要做什么?”
钱浅说:“吃东西。”
周通边擦眼泪,边打开食盒,里面有荤有素,有大碗的白米饭。
姚菁菁轻蹙娥眉:“都凉透了,吃了胃口会不舒服。”
钱浅道:“我得活下去,事儿还没做完。”
凉透的饭菜反而没让钱浅泛恶心,她端着饭碗,努力地吞咽下菜和米饭,动作重复而机械。
江远山从暗处走来,叹道:“钱浅,你已经尽力了。人算不如天算。”
姚菁菁也急忙安慰:“你真的很厉害了!昌王身边那四个侍卫可是万里挑一的好手,连戚河都不是对手,居然,就那么被你杀了。浅浅,我真的没想到,你还有如此一面。”
钱浅问:“哪一面?”
姚菁菁说:“你总是无哀无怒,无欲无求的,就连听到宋侯……你也没掉一滴眼泪。我知道你是有情有义的,只是,你藏得太深了,总是给人冷情凉薄的感觉。以至于我怎么都不敢想,你竟还有如此激烈狠厉的一面。”
整碗的饭菜进肚,钱浅才放下碗筷,看向一直垂头的云王。
“王宥川,我不怪你。他是你亲兄长,自小待你亲厚,你帮他拦我,合乎情理。”
王宥川诧异抬头,就见钱浅定定地看着他,一脸冷漠,只有眼中燃着滔滔怒火!
“但有一点菁菁没说错,我的确是个冷情凉薄的人,这世间没多少我在乎人和事。所以,即便王宥辉登上帝位,只要我侥幸未死,我必定极尽所能杀了他!哪怕覆灭大瀚,亦在所不惜!”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犹如利刃,钉得王宥川、姚菁菁、江远山都瞠目结舌,只有周通又涌出热泪。
周遭原本还有窃窃私语声,此刻尽数归于死寂。
良久,不知哪个方位,传来了宋乾的声音:“好孩子,你做的够多了。都是天意啊……”
钱浅冷呵一声,抬头望向天:“即便是天意,我也要给这老天爷添添堵!我誓与王宥辉——”
“不死不休!”
没人知道她一个削瘦小女子哪来的底气,也没人知道她为何敢如此口出狂言。
面对那个高高在上、大权在握的人,身为阶下之囚中的众人简直犹如蝼蚁一般,对方动动指头就能碾死。
可偏偏有几人,觉得那抹纤弱的身影里好像蕴含着能毁灭一切的力量,莫名其妙就觉得,她所言或许并非天方夜谭!
第192章 挑唆弑父 沈望尘兵临城下
吕佐快马疾驰, 次日傍晚便遇到了极速行军归来的沈望尘。
他说了皇太女被废,说钱浅有了身孕,对宋十安的死并无反应, 只是孕吐得厉害,还说了她笑着讨好昌王。
沈望尘越听越不对劲儿, 一边撕信一边说:“不可能!你何时见她服过软?”
折着的信纸展开, 一个字都没有, 就是一张白纸。
吕佐傻了眼:“白纸?怎么会是白纸?”
“她这是故意把你支走!”
沈望尘猛地把信纸攥紧, “她这些天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吕佐一时间脑子有些乱:“她, 她没做什么,就一直待在府里, 看书。就宋十安下葬那天去了趟怀远公府, 国公夫人骂了她一通,怨她克死了宋家兄弟和柳将军。可,我也没见她显得伤心,昌王送她出来时, 她还跟昌王有说有笑的。”
吕佐努力回忆着:“回府之后,就晕倒了,大概是饿的。她一直吐,吃不进去东西。之后几天, 也一直在府里呆着, 药里加了安神的药材, 吃完饭总要睡上一觉,一切都挺正常的。就昨晚让我来送信, 说得十分要紧,要我务必亲自交给你。”
沈望尘思绪纷乱:“不对,定是有什么你不知道的, 她不想让你在。”
吕佐想起来了,连忙道:“哦对了!我跟他说了你在率军往回赶。她说,让咱们该做什么做什么,无需为她改变计划。”
沈望尘气道:“你没告诉她不要轻举妄动?!”
吕佐没好气地说:“自然是说了,可她怎么会听啊!”
沈望尘抬腿向外走:“不行,我得先赶回去看看!”
吕佐一把拽住他:“你率大军赶来,昌王定会知道消息。你现在出现在京都就是个死!”
沈望尘这才沉住气,思考片刻说:“禁军不过三万,我带了六万大军来,五千轻骑打头,其余人还得过些天才能赶到。只要拖几天等大军到了,定能破城!但愿她不要轻举妄动才好。”
吕佐忧虑不已:“京都城可不好攻破。若昌王从其他地方调了援兵,到时咱们腹背受敌,情况就糟了!”
沈望尘思忖:“陛下还没死呢,老二应该不敢闹出那么大动静。何况还有老五在。我只需打着老五的旗号,说出老二勾结鞑靼、意图叛国之事,老五定然能懂。届时她与我来个里应外合,破城便容易得很。”
吕佐也觉得可行,便说:“待她夺回大权,定然不会防备你,届时咱们便可顺利杀进城,逼皇帝认罪!”
不料次日一早,留在京都的人便急急赶来报信:安庆侯夫人与一众大臣被幽禁在浮生乐坊,昌王受封皇太子,调所有调禁军入城,关闭了京都城所有城门!
沈望尘心头一寒,料想将会面对一场殊死决斗了。
*
三日后,沈望尘大军终于率军赶到京都城外,看着紧闭城门和城墙上枕戈待旦的禁军,思绪澎湃又复杂。
他做梦都在等着这一天,本以为要等上十几年,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让这一天提早这么久到来。
城门上有人喊话:“尘毅侯!你带兵围困京都城!莫不是想造反?”
沈望尘身边的人立即答话:“皇太女密诏,称京都城发生哗变!尘毅侯奉皇太女诏令回京!请见太女殿下!”
他这话有几分可信,毕竟皇太女刚被废没几天,皇帝都没露面,草草封了个瑞王就结束了。
城楼上的人喊道:“皇太女身体有恙,不能肩负重任!陛下已除去其储君之位,封为瑞王,重新册立昌王殿下为皇太子!既无皇太女诏令之说,尔等还不速速退兵!”
沈望尘的人坚持道:“既如此!还请瑞王殿下亲临,向我等证实此言非虚!”
天色黑下来,皇城东宫却灯火通明。
太医正给王宥辉身上的烧伤、剑伤上药,听着城门守将汇报着尘毅侯兵临城下的消息。
“果然是只养不熟的狼崽子!”
王宥辉气得重重一拍桌子,却扯动了胸前的伤口,点点血色从刚包扎好的棉纱上渗透出来。
太医吓得手一抖,棉纱卷就掉地上了,俯身磕磕巴巴认错:“太、太子、殿下……”
王宥辉恼怒道:“动作快些!孤要去浮生乐坊!”
被圈禁在乐坊的众人一日能吃两餐,上午一顿,傍晚一顿。
众人什么都做不了,时间就显得格外漫长,所以王宥辉突然出现,立即迎来一轮痛骂。
王宥辉脸上带着一抹不健康的苍白,脖子和手被火燎伤的地方还裹着棉纱。
他眼底满是戾气,看向钱浅阴阳怪气道:“钱夫人还真是好本事!竟让本王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叛离了本王。”
钱浅没明白,努力分析他这话的意思。
王宥辉却不打算给她思考的余地,抬手示意身旁的人:“将人带走。”
王宥川死死拦在钱浅身前,“皇兄!我不会让你带走她的!”
王宥辉笑得咳嗽了一声,捂着胸口奚落道:“宥川,钱夫人可不止是你的红颜知己,有的是人想护她性命呢!你放心,皇兄是要带她回府好好休息一晚,装扮装扮,明早好带她去见一位故人。”
钱浅瞬间就想到,大概是沈望尘回来了!
只是昌王是如何得知沈望尘对她有情的?难不成沈望尘竟傻到用她做什么交易了?
王宥川显然不信,防备地问:“什么故人?”
钱浅大约明白昌王想用她的命去拿捏沈望尘,她心知沈望尘此生夙愿就是复仇,大概不会轻易被威胁。但她不喜欢处于被动之中,被人当做棋子任人摆布,于是主动发问:“是沈望尘兵临城下了?”
王宥辉瞬间瞪圆眼睛,“你早知他会来?”
钱浅轻笑了声:“皇城岌岌可危,看来你这大位不稳了呢!”
王宥辉一把推开发愣的王宥川,急败坏地抓着钱浅的衣领说:“有你在手,本王晾他也不敢上前!”
钱浅一听,看来沈望尘没傻到用她交易什么,于是气定神闲地说:“你实在高估我的作用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何人也阻拦不得!”
王宥辉怔愣住:“父母之仇?”
钱浅见他神情不似作假,实在觉得好笑:“你竟不知?宁亲王夫妇本该是一对神仙眷侣,是你的父皇为争夺那储君之位,想利用他父亲栽赃陷害宁亲王。他父亲宁死不屈,自尽而亡,宁亲王得知真相,郁郁而终。”
王宥辉错愕地松开她的衣领,再想到父皇一再不肯重用沈望尘,终于明白了其中缘由,竟比他和母后想得还要复杂!
钱浅继续追问:“家破人亡,换做是王爷您,您会为了任何人放弃复仇吗?”
王宥辉脸色变了又变,也觉得好像不大可能。
钱浅语调很轻,带着认真和蛊惑:“沈望尘如今大军在手,想要让他归顺,唯有一个办法。”
王宥辉不自觉地问出口:“什么办法?”
钱浅道:“召集百官,让陛下在满朝文武面前认罪,还他一个公道!”
王宥辉难以置信地瞪大眼,钱浅煽动说:“沈望尘恨的只是陛下,对你这位表兄却还是十分敬重的,对云王也是爱护有加。一边是病得起不来身、却不肯立你为太子的父皇,一边是敬你、重你,又手握重兵的表弟,王爷应当知晓,如何选择吧?”
王宥辉吞了下口水,狐疑地盯着她问:“本王为何要信你?”
钱浅轻蔑道:“你不必信我,但你有得选吗?沈望尘有军功在身,宋十安死后,凌云军也尽归其麾下。你打算靠着三万禁军死守京都吗?即便从其他地方调兵,短时间整顿兵马也赶不及吧?你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陛下认罪,才能收归沈望尘。”
王宥辉不敢相信她:“你欲杀本王而后快,又怎会帮本王?”
钱浅笑容妖冶:“谁说我在帮你?父债子偿,子债亦可父偿。一命抵一命而已。大瀚皇帝为十安陪葬,我也算是报了仇。”
王宥辉眼睛闪了闪:“你要本王弑父?”
钱浅继续怂恿道:“若他立身不正,你就是大义灭亲,既可就此顺理成章继承大位,又可借此平息沈望尘的怨念,将其收服。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王宥辉并非没听说过那个传言,只是事情久远,难以验证。如今,若可利用这一点,顺利继承大统,倒也不是不行。
见王宥辉显然动心了,但面色仍有迟疑,钱浅又挑唆道:“王爷难道就没想过,若非瑞王重伤难以支撑,这监国大权又怎会正式落到你手上?”
王宥辉脸色瞬间难看至极,钱浅继续道:“正是因为陛下心里亏欠宁亲王,所以才会对瑞王寄予厚望。否则瑞王重伤难愈,他却为何迟迟不肯立你为皇太子,非要让你如此名不正、言不顺地立在朝堂上?”
钱浅猜测,皇帝没在皇太女重伤归来时便改立储君,定是对昌王有所不满。可她不知道的是,连废王宥知的旨意,都是皇后一手谋划的!
她这番话狠狠地扎了王宥辉的心,他脸上顿时显露出狠辣:“好!本王就信你一次!”
王宥川就在旁边,开始还在震惊那些秘闻,听到这话简直崩溃了!他怒叱:“皇兄!你疯了!弑父弑君!你不怕遭天打雷劈!”
王宥辉一脸癫狂,怒声嘶吼:“天打雷劈?他害姑母一家至此,自己却稳坐高位!偏又把对姑母的亏欠转到五妹身上,晾着我、折磨我这么多年!可他的亏欠,凭什么要我来弥补?!”
见兄长疯魔似的直接拂袖而去,王宥川转而拉住钱浅:“钱浅,不要这样……我求你,不要这样……”
面对王宥川奔涌而下的泪水,钱浅一脸漠然:“王宥川,我知道你无辜,但十安和枉死的将士何辜?沈望尘、宁亲王夫妇又何辜?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都必报此仇。”
王宥川绝望地瘫坐在地上,姚菁菁心疼地抱住他,厉声谴责钱浅:“王宥辉做的事与宥川何干?你却要害他家破人亡!你明知他一腔赤忱之心,刚刚还在以命护你!你怎可如此对他?”
钱浅声音轻轻淡淡:“若我这次没死,日后你们可以随时手刃我,为家人报仇。”
第193章 窦皇后 师出无名,进退两难
次日上午, 尚未到放饭时间,乐坊大门突然打开。
卓家主君在徐祥的陪同下迈进大门,王宥川面色一喜, 刚唤出声,便听卓主君说:“川儿, 快随祖父回府。”
王宥川傻了, 看了眼姚菁菁说:“祖父, 二皇兄只放我一人?”
卓主君垂眸不敢看姚菁菁和姚太傅, 只催促道:“是皇后娘娘, 放了你母妃出宫,允我来接你。”
王宥川拉紧姚菁菁的手, “那怎么行?菁菁和岳父大人都还在此, 还有诸位大人,我怎么能丢下大家独自逃生?”
卓主君气恼道:“这会儿不是任性的时候!快跟祖父回家!”
王宥川不肯,卓主君便让徐祥和戚河将他押回去。
戚河迟疑不敢动,王宥川便跟徐祥动起手。
他突然抢过徐祥的刀横在脖子上, 红着眼睛吼道:“祖父您莫要逼我!我身为皇室宗亲,怎能丢下我的妻子、我的岳父、我的好友,还有诸位大人,独自苟且偷生!”
卓主君当即老泪纵横, “川儿, 你这是要剜祖父的心啊!祖父何尝不想救菁菁和太傅?便是献上整个卓家产业能解大家安危, 祖父也绝无二话!可,可这不是祖父能干预的!若非皇后娘娘念在你母妃这么多年老实本分, 愿放咱们卓家一条生路,咱们卓家三代单传,便就此覆灭了啊!”
姚菁菁原本还有不满, 听完卓主君的话也红了眼睛,劝王宥川:“王爷,你皇兄一向待你亲厚,趁着他们还顾念手足亲情,愿放卓家一马,你便随祖父回去吧!莫要把他惹急了,咱们一个都活不了。”
王宥川还是不肯,双方正吵嚷着,门外突然传来匆忙马蹄声。
随即,有身着重甲的禁军统领踏进乐坊,环顾众人:“这是在吵什么?”
桌主君忙拿出皇后旨意,说:“皇后娘娘允云王回府。”
那统领看了眼没说别的,态度恭敬地交还圣旨,转而问众人:“哪位是钱夫人?”
钱浅站起身的同时,屋里的所有人都齐刷刷起身,王宥川、宋乾、周通等人齐齐挡在钱浅面前,满目敌视。
“你想干什么!”
“本王绝不会让你带走她!”
禁军统领蹙眉道:“太子殿下命末将来带走钱夫人,还请王爷莫要为难末将。”
王宥川怒道:“你休想!”
宋乾也上前一步,“只要我宋乾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你们在老夫面前把人带走!”
随即不少人纷纷应和,“对!你有本事就把我们都杀光,否则,我们绝不会让你把人带走!”
禁军统领眉间拧成一团:“诸位若如此不识时务,可就莫怪本官不客气……”
他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纷乱。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木板车上冒着冲天火光,正朝乐坊大门奔袭而来。
随着火光一同而来的还有男子单薄的大叫声,带着以卵击石的气势,弱得禁军都没太重视。
禁军们只是让开路,任由那团火光冲到门口,看着男子从车上抱起根带火的竹竿疯狂挥舞,抢进屋中。
“滚开!钱浅!快跑!”
“亦庭?!”
钱浅终于明白那单薄的叫声为何会耳熟,错愕之际,那禁军统领已然一刀砍断了竹竿带火的部分,顺势抓住竹竿用力一拽,陈亦庭便结结实实地摔趴在地上了。
钱浅顾不得思考,三步并做两步,终于在禁军统领的刀挥下之前,挡在了陈亦庭面前!
刃风破空的气浪卷起她额间的发丝,伴随着凛冽寒风胡乱飞舞。
清冷女子注视着刀刃的主人,眼中冷肃比寒风更凉。她面上毫无惧意,从容不迫发问:“太子要活的,还是要死的?”
禁军统领咬牙切齿道:“你敢威胁我?!”
钱浅傲然挺立,面上满是轻蔑:“你大可试试。我保证,你死的一定比我惨。”
禁军统领盯了她一会儿,终究忿忿收刀。钱浅转身对王宥川说:“王爷,你带诸位大人回府吧!我只能做到这儿了。”
王宥川气急败坏地吼:“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怎么可能让他们带走你!”
钱浅环视周遭的人,轻声道:“你拦不住的。待会儿我就没用了。”
“我拦得住!”王宥川急得眼眶又红了。
宋乾也挺身上前,说:“若一定要去,那大家就一起去!”
众人又应和道:“对!一起去!死也死个明白!”
那禁军将领看看天色,烦躁地捏了捏眉间吼说:“好!不怕死的,尽管便一并跟着!”
众人在包围的对峙中踏出乐坊,随那禁军统领向城门走去。
云蒙低沉,乌云密布的天空,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
往日热闹的京都城大街,如今却空无一人,宛若一座空城。
钱浅问陈亦庭,“你怎么回来了?夏夏呢?”
陈亦庭顿时泪眼滂沱,“阿锦她,死了……”
钱浅脚步停住,声音隐隐带着颤:“……为何?”
“我们得知宋侯战死,便一路疾驰赶回来……裕王府、云王府都有重兵把守……阿锦从徐女君那打听到你被关在乐坊……可禁军太多,我们救不了你,她便……去刺杀昌王了……”
陈亦庭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但钱浅也没什么不明白了。
昌王先前的话在她耳边回响,“钱夫人还真是好本事!竟让本王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叛离了本王。”
原来,他说的不止是沈望尘,还有夏夏。
五脏六腑再次绞痛起来,钱浅俯身作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觉得食管的灼烧感,已经蔓延到了全身。
陈亦庭吓得赶紧搀扶她,“钱浅你别急!昌王恶事做尽,一定不得好死!只要我还有口气,就一定会拼尽全力为阿锦报仇的!”
钱浅安抚性地对他说:“你放心,我会带着他一起下地狱的。你要保重好自己,帮我照看好绵绵,替夏夏好好活下去。”
陈亦庭怔愣,泪痕还在脸上挂着,“你,怎么杀他?”
钱浅没答话,只在眼中透出冰寒和坚毅,仿佛将这万里苍穹的乌云和寒冷都收进了眼中。
*
一行人跟随禁军统领踏上城楼。
铅灰色的云低低压着,一中年女子立于城垛之前,猩红的披风被寒风掀起边角,里面银亮的铠甲划出凛冽的弧光。
皇后?
钱浅懵了,这与她预计的情况全然不同!
她自然知晓皇后与王宥辉是一伙的,可,怎会是皇后身披铠甲坐镇大局,而昌王一身常服,谦卑恭敬垂首在旁?
皇后手握一把华丽战弓,钱浅光从形状就知道那是一柄硬弓,换做自己或许根本拉不开。那背上的长箭羽粗箭杆,重箭头,分明是战场上可破甲的重箭。
想不到,养尊处优的一国皇后,竟能用如此武器!
也对,窦家是开国元勋,国之砥柱,可惜大半折戟沙场,最后唯剩窦皇后这一根独苗。当时与宁亲王争夺储位的皇帝成功与窦家联姻,而窦国公也不负所望,倾力助其成为皇太子,窦氏女自然就成了皇后。
如此出身,皇后又怎么可能是个羸弱妇人呢?
钱浅见过皇后两次,一次是皇太女的生辰宴,一次是裕王与绵绵大婚。
那是个不苟言笑的女子,约莫五十岁上下,丹凤眼,眼窝微凹,唇角浅浅的纹路,是常年抿唇留下的印记。华发已生,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不是宽厚慈祥,而是刀削般的分明。
此刻,她的瞳仁像淬了寒的铁,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城墙外,周身肃杀之气冲天。
“尘毅侯,你没得选!”
皇后的声音沉稳而严厉:“你行军五千余里至此,兵疲意阻,根本无力攻城!不消三日,两州府援军便会赶至,届时你腹背受敌,唯有死路一条!”
城楼下方远远传来喊声:“尘毅侯与娘娘并无私怨!我等只想请陛下或皇太女殿下出面,问清因何突然改立储君!娘娘何故一直阻拦?!”
皇后并不理会,继续高声喊话沈望尘:“尘毅侯,本宫怜悯你,将仇人送至你面前!本宫允你,杀完仇人,再赴死!”
沈望尘握紧拳头,望着坐在京都城门前的人影,神情仓惶。
吕佐说:“你莫信她!那人罩着脸,万一不是呢?”
沈望尘反问:“怎么可能不是?她就是要逼我上前手刃仇人,好让我背上弑君叛国的罪名,如此,老二这个皇位就坐得名正言顺了!”
沈望尘没料到京都城的情况竟如此糟糕,更没想到,皇后居然将皇帝用面罩罩了,推出城门外,逼他弑君!
诚然如皇后所料。
攻城本就艰难,以千阻万亦是常有的,何况还是一国之都的京都城。他行军数千里人困马乏,若城内无人配合,他绝无可能在此情况下攻城成功。
该怎么办?就这么撤走,实在是不甘心!
皇后说罢,禁军统领已上前回话。
王宥辉这才注意到一众人,气骂道:“蠢货!让你带来一个人,你在干什么?!”
禁军统领头垂得更低:“殿下,实在是云王与钱夫人以命相逼,末将实在没有办法……”
王宥辉亲自动手上前薅过钱浅,王宥川想要阻拦,却被禁军羁押住,只能着急干吼:“皇兄!你放开她!你放了她!”
王宥辉完全没理会,将钱浅拽到皇后面前。
皇后扫量钱浅几眼,突然勾起唇角:“不愧是十二岁就名震大瀚的天才,真是一出好算计!你想蛊惑我儿弑父,让他背上弑君弑父的罪名,好让他们师出有名,名正言顺攻城?”
钱浅跟着轻笑:“皇后如此武功谋略,可惜生了个蠢儿子。”
昌王顿时怒意上脸,但没等他发火,皇后便扯着钱浅来到垛口,“喏,你瞧。”
“你的计谋,我转赠给了沈望尘。”
第194章 同归于尽 “那来生还会再见了?”……
钱浅顺势向外望去, 只见乌泱泱的大片军队,犹如一团黑云落地,与高耸的城门呈对峙之势。
相距太远, 她看不清中间的几人是谁,但凭位置和衣着能大概分辨出哪个是沈望尘, 旁边还有凌云军的将领。
而进出的城门下, 有个人似是坐在空荡荡的城门前, 罩着脸, 身子有些歪斜。
钱浅瞳孔闪了闪, 联想到先前皇后与沈望尘喊话时说的“仇人”,瞬间猜到这人便是当朝皇帝!
她惊讶看向皇后, 很快就想明白了皇后的计谋。
王宥辉这太子之位, 根本立身不正,尤其被她和瑞王联手闹了这么一出后,皇后必须要给王宥辉扳回形象,所以将皇帝送到沈望尘面前!
只要沈望尘杀了皇帝, 王宥辉再杀了沈望尘这个“谋反之臣”,大瀚江山就能顺理成章落入他手。
这是一出阳谋。
沈望尘短时间攻城是攻不下的,州府调来的援军若到了,他就只有等死的份儿。
即便他想救下皇帝, 挟天子以令诸侯, 也不可能。皇帝就在城门下, 城楼上的人弓箭手已做好万全准备,只要他们靠近, 皇帝必死,届时依旧能把“弑君谋反”的罪名扣到他头上。
沈望尘可以选择不杀,就此撤军, 寻个边城一隅自立为王,徐徐图之。但他错失此机会,便再也无法亲手给父母报仇了,而且凌云军未必会选择同他一起“叛国”。
钱浅心叹:大瀚朝这位皇后可真是不简单啊,沈望尘不该这会儿回来的。
吕佐也这么说,正急切地劝着沈望尘:“还是先撤兵吧!就算咱们咬死王宥辉立身不正,只怕也难以说服他们调来的援军,届时可真就进无可进、退无可退了!”
沈望尘心焦如焚,突然听到城楼上熟悉的女声极力嘶吼:“我乃安庆侯夫人!皇后昌王勾结鞑靼!通敌卖国!弑君夺权!人人得而诛之!”
密密麻麻的上万大军立时嘈杂起来!
沈望尘和吕佐从城墙上的垛口看到钱浅,神色大变。
刘驰认出她,对身后大军大喊道:“是侯夫人!是宋侯夫人!”
“她为何会在这儿!”
沈望尘简直要疯了!
城楼上显然也是一阵嘈杂,随即有人冲到垛口边大喊:“我乃翰林学士江远山!昌王勾结异族!残害皇太女……”
话音未完便断了,紧接着是宋乾的声音:“我乃怀远公宋乾!凌云军听令!昌王皇后勾结鞑靼,残害忠良!人神共诛!”
凌云军老将一句话,瞬间点燃将士们的怒火!
大家浴血沙场,刀折矢尽,白骨露野,竟只是被人利用,窃国谋权?
此言一出,连城楼上的禁军都懵了。刀本已架到宋乾的脖子上了,却被姚太傅质问:“尔等乃天子禁卫,难道要助这对窃国母子弑君夺权吗?”
禁军们面面相觑,竟不敢挥下刀!
钱浅已被王宥辉打得嘴角溢血,在王宥辉的桎梏下,又被皇后重重扇了一个耳光!
“小小妇人竟敢信口雌黄!胡言乱语!”
皇后手劲儿极大,钱浅眼冒金星,脑袋嗡嗡的。
她却面对气急败坏的皇后笑得一脸愉悦:“皇后若没有弑君,便将陛下请出来啊!否则,在场禁军,便是大瀚史上第一批弑君的禁卫!”
禁军守护皇城,最重要的是守护皇帝。钱浅料定皇后罩着皇帝的脑袋,便是不敢让禁军看到那人是皇帝,所以大声喊出他们弑君夺权。
禁军一片窸窸窣窣声。
然而没等禁军作何反应,王宥辉突然大力拖起钱浅,将她立于垛口:“沈望尘!孤只给你一次机会,速速束手就擒!否则!孤立刻杀了她!”
“皇兄不要!”
王宥川想要冲上去阻拦,却被禁军紧紧拦着,急得只能哭求:“皇兄不要!我求你!别杀她!我求求你!”
下方也传来沈望尘的怒吼:“别碰她!”
战马被缰绳勒得平地站起嘶吼长鸣,蹭一下便窜出去,大军当即随他冲锋!
“公子!稳住!”
吕佐急急喝止,可沈望尘哪里还听得进去,直接飞奔而去。
眼见大军逼近,皇后沉着冷静,大喝一声:“众将士听令!随本宫与太子——”
“迎战!”
皇后高声下令,随即回手勾出三支长箭羽,动作流畅地搭上弓弦,瞄准一马当先的沈望尘。
钱浅被昌王从垛口塞出去大半身,见双方突然开战,猛地开始奋力挣扎。
王宥辉以为她想跳下去,来助沈望尘不受威胁,又急急将她往回拽。谁料拽回的人笑容璀璨,突然一拳砸在他的胸口,正是夏锦刺伤的那处!
王宥辉吃痛咳嗽,按在城墙上的那只手下意识就捂上了胸口。
然而电光石火间,王宥辉的身体突然被纠缠禁锢,耳边只听得一声铿锵有力的话语,没等他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便头重脚轻陷入失重!
钱浅双臂紧紧环住王宥辉,双腿也勾住了他的大腿,猛地向后翻去!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丝毫迟疑,甚至没看过任何人一眼以示告别。
她动作利落干脆,以一种果断而决绝的姿态,抱着玉石俱摧撞个稀碎的气势,毅然决然地翻下城墙!
连珠箭对注意力、专注力、臂力要求都极高。
箭矢尽数搭在弦上,皇后神情专注,右手接连三下,三支箭相继离弦射出!
耳边突然听得女子清泠而坚定的声音。
“得天独厚者,当替天行道!”
身后一片惊呼中,皇后的余光里闯进一褐一白两道影子。
尖厉绝望的惨叫声既陌生又熟悉,惊得她甚至顾不得看射出箭羽的准头!
“辉儿!”
皇后肝胆俱裂的叫声,压下了其他人呼唤钱浅的声音。
她眼睁睁地看着钱浅在半空中展现出舞者对身体的超强控制力,竟在空中掉转身体,死死将儿子压在身下!
“逍遥……”
沈望尘撕心裂肺的吼声,在钱浅的耳中化为长鸣。
她飞在空中,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很慢,与前世被撞飞下断桥的感觉很相似。此刻头脑是清晰且理智的,于是在失重的情况下,她硬生生翻身将张牙舞爪的王宥辉控到身下!
沈望尘挥剑斩掉一支箭矢,可第二支紧随而来,加之他分了神,再回剑已然来不及。
两支箭矢射入体内,脏腑被穿透,却都不及心上的痛!
那洁白的衣袂飒飒飞扬,像被折断翅膀的白色蝴蝶,垂直落下,根本没打算给他相救的机会!
“公子!”
吕佐咆哮的声音已经破音,沈望尘却没有回头。
城墙上的人都傻了,连阻拦众人的禁军都垂下了手,满脸茫然地看向彼此。
这……太子也没了,接下来该听谁的?
王宥川、姚菁菁、江远山、陈亦庭等人终于反应过来,挤开禁军扒到了垛口向下看去。
钱浅趴在王宥辉的身上,一动不动。
只能看到王宥辉眼睛瞪得老大,一只眼被血色浸透,躺地上的身体不住痉挛,一抽又一抽。
他的表情里盛满了不甘,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这一生,竟会如此草率的结束?
而后,他艰难地转动头,眼睛朝着皇后探出的地方凝望。那不甘转瞬化作深深的愧疚,像犯错的孩子要面对父母的责骂,可心里又委屈,于是掉了眼泪。
快马疾驰而来的沈望尘,前胸插着两支箭,其中一支从前胸没至箭尾,贯穿后背而出。他却好似全无察觉,飞奔着从马上跃下,连滚带爬地来到钱浅和王宥辉身边。
他跪在地上颤着双手,将趴在王宥辉身上的钱浅翻过来。
沈望尘看着她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也没见她哪里有明显受伤,顿时松了口气,喜极而泣。
“没事了,我带你走。”
钱浅在漆黑一片中,慢慢恢复画面,沈望尘憔悴疲惫的俊脸落入眼中。
直到被他抱起来,她才看到从他胸前支楞出的箭矢,只剩下一截尾部的长羽,泪水顿时不受控制地涌出。
“我终究,还是欠了你……”
沈望尘习惯性挑眉,又露出那抹熟悉而轻佻的笑:“那来生还会再见了?”
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就像去岁送他出征时,他的告别是“今天天气真不错”一样。
他总是看起来那么轻松愉快,这么多年竟无人察觉,这位玩世不恭的浪荡子,竟有那样一个沉重的灵魂……
见钱浅一声不吭,落泪如珠,沈望尘只好退让,软言道:“我开玩笑的!有你这滴泪,就够了……”
“傻子……”
钱浅没好气地骂。
然而话音未落,她口中却涌出大口的鲜血。
沈望尘脸上的丝丝笑意登时转为慌张,他将她放到地上,仓惶无措地用手擦去那刺眼的红色。
“逍遥,你,别吓我……”
沈望尘的手上已染满鲜血,可钱浅口中的血还在不断地涌。
他怕弄脏她的白衣,只能把血蹭在自己身上,但他身上穿的是铠甲,根本蹭不干净。
没几下,沈望尘的双手已满是温热的血液,在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冒着丝丝白气。
只见钱浅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缓缓闭上眼睛。
沈望尘眼中满是不舍与绝望,眼眶中滚落下一颗颗晶莹的水花,砸在她素白的衣衫上,隐没不见。
身后突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伴随着“啊啊”声。
沈望尘回身去看,是皇帝从椅子上翻下来了。
他似乎无法动弹,沈望尘走过去,掀开他的头罩。皇帝前襟早被口水濡湿了,身子不能动弹,一耸一耸地斜眼看他,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像个痴傻的废物。
沈望尘咳出口血,笑着蹭了下嘴角,拔出佩刀。
“舅父,亲自去跟我爹娘认罪吧!”
“公子!”
吕佐惊恐扑奔而来,却见城墙上射下的箭矢,瞄得并不是沈望尘,而是沈望尘脚下的皇帝!
凛凛寒光刺下的同时,一支箭矢在同一时间钉入皇帝的身体。
沈望尘惊讶抬头,只看到皇后绝望而疯癫的面庞,愈发觉得好笑。
“舅父还真是,众叛亲离啊!”
他将刀拔出,皇帝眼球随之定格,瞳孔散开,了无生息。
沈望尘回身转向钱浅,腿下突然一软,摔跪在地上。
“公子……”吕佐热泪涌出。
沈望尘没应,挪动膝盖蹭到钱浅身边,喘着粗气扯下甲胄护臂,捏起袖口,轻柔而小心地去擦拭她下颌的血迹。
力气抽离的飞快,沈望尘感受着生命快速流逝,用尽最后的力气,艰难地取下手上戒指,套在了钱浅中指上。
“逍遥,若初识之际,我好好珍惜你,会不会,我就不是,一个人了……”
第195章 瀚襄之殇 “我好像,杀不死自己……”……
几乎交上锋的一场大战, 以双方领头人的意外猝死戛然而止。
宋乾在皇后再次搭弓时,从禁军手中抢了把刀,不料皇后竟只是射向已然瘫痪的皇帝, 而后回身撞上宋乾的刀。
皇后、太子猝然而亡,在场身份最高的人变成了云王。又有宋乾、姚太傅、谢太师坐镇, 京都城巨大的城门, 毫无疑义地被打开。
王宥川率先抢出城门, 脚步踉踉跄跄跑出来, 身后十数人跟随他疾步奔来。
上万大军停滞在城门前, 浩荡雄兵巍然屹立,却无一人发出声响。
画面仿佛静止一般。
四个人, 三个躺着, 一个垂头跪着,吕佐崩溃伏在一旁,身形剧烈发颤,神魂都要消散了。
沈望尘身中长箭, 跪地不倒。
他虽已然气绝,却双眼不闭,不肯错过眼前人的一分一毫。即便瞳眸再无往日光彩,仍旧深情地凝望着, 似乎要将眼前人牢牢刻在灵魂深处, 以免来生遗忘。
那一身素白的女子眼睛轻轻闭着, 下颌上还染着些少许鲜红。原本脸上惯常带着漠视世间万物的神色,此刻却已不见分毫, 只剩下安然平和。
冷风刮过,带着微湿的潮气,雪花悠扬飘落, 仿佛苍天垂泪。
王宥川跌跌撞撞摔在三具尸身面前,先痛叫了几声父皇,而后爬到沈望尘身边,看到沈望尘还睁着的眼睛,颤抖地唤了声:“表兄……”
沈望尘目光早已涣散,半分神采都没了。
王宥川爬过去拉了一下,沈望尘随之倒进他的怀里。
王宥川抱着沈望尘,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嘴唇颤抖成一团。
他揽着沈望尘,又把手指放到了钱浅鼻下,又转头望向不远处的王宥辉,眼睛半阖着,身下的血还在漫出,一分生气都没了。
悲伤如滔天巨浪迎面袭来,将王宥川整个人击了个粉碎,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只能仰天哀嚎。
“啊——啊——啊啊啊啊啊————”
众人神色凄哀,情不自禁潸然泪下。
雪花轻飘到人的脸颊,幽凉附着于肌肤上,带得五脏六腑都生出一股令人麻痹的冷意。
“陛下驾崩!”
又是一声呼喊,所有人都躬下了身。
天地之间弥漫着悲怆肃穆,沉闷的气息让所有人都觉得胸口窒息。
*
瀚襄二十四年元月,瀚襄帝、皇后宾天;太子王宥辉、瑞王王宥知薨殒;安庆侯宋十安、尘毅侯沈望尘殉国,史称“瀚襄之殇”。
一时间整座京都城人人哭泣,家家哀嚎。
据说,当日消息传到宫中,被软禁的贤妃、舒王终于得以去看瑞王。
瑞王王宥知在贤妃怀里牵出一抹笑容,只呢喃了一句:“她真的做到,亲手复仇了……”便撒手人寰。
*
漆黑的夜幕还飘着雪花,吕佐靠在沈望尘的棺木前,手指捏着那只还染着黑红血渍的指环。
指环尺寸不合适,钱浅的尸身被人抬走时,指环从她手指上脱落下来,无人注意,他给捡回来了。
吕佐眸色茫然,心里空空的。
他父母双亡,多年来一直以报仇为目标,跟着沈望尘出生入死。
如今,昌王死了,他的仇已了结。
皇帝、皇后也死了,公子的仇也报了。
沈望尘曾说,让他帮忙守着钱浅。在去百越平匪患时,沈望尘就将万贯家财和产业托付给他,说倘若自己身死,便将半数产业转赠给钱浅。
可太医说钱浅脏腑碎裂,已然气绝命消了。
那他,还能做些什么?
吕佐满心空茫,琢磨到夜半子时,终于找到眼下能做的一件小事儿。
钱浅跟宋十安大婚互带戒指那一幕,沈望尘羡慕极了,曾说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亲手给她带上戒指。
沈望尘用尽最后的力气实现了心愿,吕佐决定不能让这一幕最终落成空,还是要把戒指重新给钱浅带上。
吕佐带了壶酒,里面下了麻沸散,来到侯府。
侯府的防守已不再像从前一样严密,毕竟,已没有需要守护的人了。也幸而吕佐先前作为侯府的“贵客”,在侯府出入自由,此次亦无人阻拦。
大瀚丧事向来简单,小户人家都是当天下葬;富裕人家留一天吊唁时间,次日下葬;勋贵大户吊唁两日,第三日一早下葬,王侯也就此等规格了。
灵堂布置得庄严肃穆,但大瀚也没有守灵的习俗,只有两个感怀主君主母的家丁自发看顾灵堂。
吕佐拜了三拜,压下复杂的情绪,问侍从:“周管家呢?”
侍从道:“徐女君弹了好几个时辰的琴,晕厥过去,周管家去照料了。裕王妃伤心过度,哭得喘不过气,裕王也在安抚着。”
吕佐点点头,将兑了麻沸散的酒倒给二人,“喝两口酒暖暖身子。”
将晕过去的二人扛到偏屋里,吕佐回到棺材前。
棺材已经盖上了,只是还没钉死。
他推开棺盖,黑色的绸缎泛出细腻丝滑的光,将她人从头罩到脚。
吕佐心里一痛,紧咬住下唇,隔着柔滑的锦缎,顺着她的手臂摸到手,将手拿出来,又去腰间荷包里去拿戒指。
然而还没摸到戒指,却发觉她的手指似乎动了动。
吕佐浑身一震,却不是害怕,而是似惊、似喜,慌乱中夹杂着莫大的冲击!
他难以置信地紧紧握住她的手,有温度!
虽然也很凉,但他今日刚刚亲手给沈望尘入殓,清楚的知晓,这绝不是尸体该有的温度!
“我逼死了她……她因我死过一次了……”
吕佐脑子里回荡着沈望尘的话,又猛地想到,在西蜀地震时,她明明被军医宣告死亡,却又突然恢复呼吸!
吕佐猛地睁大眼睛,一把掀开了她脸上的黑布。
钱浅眼睛缓缓眨动,眼角还淌着泪。
吕佐被铺天盖地的喜悦和惊惶冲击得手足无措,试探地叫了声:“……钱浅?”
钱浅没有回应,只是从微张的口中,呼出一口极淡的白气。
吕佐顷刻间泪如雨下,立即把她从棺木里抱出来,紧紧搂在怀里,哽咽地说不出一句完整话,“你,活着……”
天哪,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钱浅僵化的手指颤抖着抓住他的衣领,眼神崩溃得快要死去。
她动了动唇,语调茫然中带着似呜咽般的哀求。
“你可以,杀了我吗?”
“我好像,杀不死自己……”
吕佐听到那微弱、凄哀又绝望的声音,心下大骇。
她像是一朵枯萎的花儿,脸上划过的泪痕,像一道道刻在骨头上的伤,将她的血肉和精神侵蚀得什么都不剩了。
吕佐心痛难抑,强压热泪轻声说:“我带你离开这儿,好不好?”
钱浅什么都没说,缓缓眨了下眼睛,无力地靠在他肩上。
吕佐解下披风裹住她,用后背将棺盖顶回去,绕着墙根、避着人,抱着她从后门偷偷溜出侯府。
吕佐偷偷将她安置在沈望尘的房间,全程蒙着她的脸,没有叫人看见她。
他抱着一丝希望又去检查了沈望尘的尸身,可惜并没有奇迹发生,沈望尘没有复活。
吕佐自嘲地笑了下,对着沈望尘的睡颜轻声承诺:“你且安心。从今往后,我定会替你守护好她。”
说完,他十分郑重地,将那枚戒指戴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上。
虽然不知道钱浅为何会死而复生,但显然沈望尘似乎知道此事,还说钱浅为他死过一次了。吕佐猜大概就是因为知道了什么秘密,沈望尘才忍痛放手,再不敢纠缠于她。
可吕佐不敢问钱浅,因为她看起来很不好,好像随时都会死去。他只是给她盖好被子,轻声说:“等公子下了葬,我带你离开京都。”
钱浅一直闭着眼睛,什么反馈都没有,也不知她听没听到。
侍从等在门外,见吕佐出来立即上前问:“公子,此人是谁?可要安排人侍奉?”
吕佐是沈望尘最信任的人,虽然对外说是沈望尘的侍卫,但府上的人都按沈望尘的要求唤他公子。如今沈望尘死了,尘毅侯府再无主人,府中上下人心惶惶,不知日后该何去何从,吕佐便是他们唯一的主心骨了。
吕佐道:“我亲自来。你去灌十个汤婆子,再叫厨房熬点肉粥送来。这个房间除了我,任何人都不准进!”
侍从应了转身欲走,又听吕佐吩咐:“再去请几个郎中,要最好的!”
钱浅身体两侧放满了汤婆子,吕佐又喂她喝了杯蜂蜜水,吃了碗肉粥,身体的温度总算恢复一点。
三名郎中大半夜被拖来,隔着厚厚的床幔给钱浅看诊。
侍从匆匆敲门:“公子,有位自称周通的人闹着要见您,想要闯府。”
周通做事细致,守灵的人睡得叫不醒,很快就注意到棺盖有点歪,诧异之下推开看,却发现钱浅的“尸首”消失了!
他先问了门阍,听说是吕佐来过。周通听孙烨说起过沈望尘对侯夫人有意,当即认定是吕佐为沈望尘偷窃钱浅尸首,立即就找过来了。
吕佐知道事情败露,疾步赶至,第一时间屏退府中其他人。
周通悲愤至极,却不敢大声嚷嚷,气急败坏低声谴责:“吕佐!枉夫人如此信任你!你怎敢抢走她的尸首?快把夫人还来!”
吕佐犹豫该不该说。
周通揪着他的领子:“就算尘毅侯再一腔情深,夫人也是我家侯爷的妻!趁我还未声张,快把我家夫人还来!否则我待报予国公,你无论如何也得交出来,届时还会累及尘毅侯和我家夫人的名声!”
吕佐实在没能力在国公府的权势下将钱浅带走,只得说:“你跟我来。”
吕佐带周通进门,三位郎中正在外间窃窃私语。
见吕佐进来,一位郎中低声说:“公子,这位姑娘是受了严重的内伤吧?她脏腑受损,心肺俱衰,只怕,时日无多了……”
吕佐蹙眉,语气不善:“你只需说如何治,其他不用你管!”
“这……”郎中一噎,迟疑地说:“内腑受损不比外伤,看不见、摸不着的。我等可以开几副方子,但是需要慢慢温养。可这位姑娘气血亏损过大,虚弱至极,只怕是撑不过……”
吕佐怒道:“开你的方子就是!”
郎中讪讪闭嘴,与另外两个郎中商量着开了方子,吕佐便叫侍从付钱,把人送出去了。
周通手有点颤,见郎中离去,抓着吕佐问:“他们说的姑娘……是谁?”
吕佐带周通来到里屋,拉开床幔。
钱浅闭着眼睛,似乎在睡着,胸膛起伏虽不大,却也清清楚楚地昭示着,这不是一具尸体。
周通噗通瘫坐在脚床上,哭得老泪纵横:“这……怎么可能?太医明明说……怎么可能……”
吕佐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说:“之前也有过。宋侯和我家公子,都知道。”
周通趴在床边,哭着呼唤:“夫人,夫人……”
钱浅神魂皆散,强撑着支起眼皮。
周通哭道:“是老周糊涂,竟险些将您……夫人,我带您回府,国公爷和裕王妃若知道您还活着,定是要高兴坏了……”
钱浅有气无力说:“别让人,知道……”
周通哭得愣住了。
钱浅道:“伤心一次,足够了……不必再,折腾一回了……”
周通涕泪横流:“不会的……不会的!夫人您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养好身子,长命百岁的!”
钱浅还欲再说什么,却咳了出来,伴随着咳嗽,点点鲜血溅到了枕头上。
吕佐连忙去倒了杯热水,可她连口水都没喝完,脑袋便垂下去了。
周通吓得脚一软,吕佐更是惊恐地去探她的呼吸,幸而呼吸还有,只是昏过去了。
吕佐将她放躺盖好被子,突然转身拔剑指向周通:“周管家,她揭露昌王罪行,更拼上性命为宋侯报了仇,她不欠你家宋侯了!若你执意违背她的意愿,那我只好杀了你!”
周通望着闪着寒光的剑身,眼中毫无惧意,只是蹲在地上抱着头呜呜哭。
中年男人压抑的恸哭声持续良久,情绪才缓和下来。
周通抬起头,含着泪说:“我家侯爷从不勉强夫人意愿。既是夫人所愿,我去安排就是。明日我再来看夫人,请你务必照顾好夫人。”
周通回府之后立即亲自动手,把钱浅的棺木给钉上了。一般棺木都是下葬日才钉的,可大家谁也没敢说什么。
三日时间,足够传言彻底扩散开。
原本在场的人太多,想瞒也没法瞒。加之三日的时间发酵,满京都城的人都知道,昌王为谋权篡位勾结鞑靼,残害皇太女,更害死了英勇守卫国家的一众将士们。
那位惊才绝艳、享誉京都的宋侯夫人,为给夫君报仇,毅然决然拖着仇人同归于尽。
而那位风流公子沈望尘,实则是一位深情的可怜人。父亲遭先帝迫害惨死、母亲郁郁而终,心爱的女子又芳心另许。这般苦命之人,却依然负重奋进,为国征战,最终却落得个心爱女子亡于眼前,他也英年早逝的结局。
实在太惨了。
如今朝中无君主,几位内阁重臣与贤妃、淑妃、云王商定,废除昌王和皇后封号,不其允葬入皇家园陵。让窦家旁系或原本的昌王正妃将二人尸身带走,如何处置就不管了。
钱浅的送葬队伍人数极多,除宋乾、江书韵、裕王、绵绵、陈亦庭,还有江远山及揭露昌王罪行那日,许多在场的官员。
徐芷兰带着乐坊的一众人跟在后面,里面还跟了许多其他青楼瓦舍的乐师、舞者。
连先前看不惯钱浅的□□郡主卢明薇、死对头舒王王宥萱,还有许多曾觉得钱浅配不上宋十安深情的男男女女,也都跟去了。
还有无数惋惜她才华、钦佩她睿智、敬服她性子刚烈的普通百姓。
沈望尘这个屁股还没坐热的尘毅侯,跟去送葬的人数也着实不少。
除了他的下属们,还有他曾刻意攀附结交的许多勋贵世家的友人、诸多“红颜知己”,更有心疼他一路踽踽独行不易、满腔深情一场空的人们。
宁亲王原本也该葬入皇家园陵的,但沈望尘遵照母亲遗愿,将她与父亲葬在了一起。
吕佐也将沈望尘葬在他父母的树旁,希望他们一家三口就此团聚,再不分离。
直到晌午都过了,乌泱泱的人群总算全部散去,吕佐扶钱浅下了马车。
钱浅捧了几把土,撒在沈望尘的小树苗旁,声音轻柔:“若你还有来世,我希望你无所不有,在爱中长大,觅得良缘,长命百岁。”
吕佐拿帕子给她擦手时,钱浅注意到,曾带在沈望尘手上的那枚戒指,如今却戴在了吕佐手上。
她突然有些恍惚。
早上棺木钉上前,吕佐拿了件陪葬品放了进去。
是一枚鎏金镶翠鱼形带钩。
钱浅几乎忘记了,那是她在北郊行宫玩游戏赢的一件战利品,随手给了沈望尘。
吕佐说,那是她送给沈望尘唯一的一件礼物,沈望尘怕会损坏不舍得使用,当做藏品一直精心保存着,连出征时都带在身上。
当时无意的举动,钱浅完全没放在心上,可此刻看清吕佐手上的那枚戒指,赫然就是那鱼形带钩的模样!
钱浅抓着吕佐戴着戒指的手,忽然泪如雨下。
“他该恨我的……若没有我,他就能徐徐图之,不必打乱计划……”
吕佐红着眼睛,轻轻为她拭去泪水:“你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美好,他怎会恨你?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好好珍惜你,最后只能瞒着所有人,偷偷爱你。”
“他希望你能安宁幸福。所以,别再说那些让我杀了你的话。你要好好活着,否则他和宋侯,都不会安心的。”
钱浅落泪如雨:“可是我,再也不会幸福了……”
吕佐忍着泪,对她晃了晃手上的戒指,“会的。他要我替他守着你,护你一世周全。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女君,我这条命,任你差遣。”
钱浅哭着摇头:“你走吧!我是被诅咒的人,靠近我会不幸……”
她泪水止不住地涌,“你看到了,十晏兄长和彦茹嫂嫂死了,十安死了,沈望尘死了,夏夏也死了。亦庭失去了爱人,云王失去了父亲、兄长、妹妹……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不是这样的!”
她情绪激动,郎中说她身体太弱,不能大喜大悲。吕佐按住她的双肩,急切道:“不是的!你根本不知道,能够认识你,大家都很幸福!”
可已经晚了,钱浅身体损伤太严重,气血一不畅,直接就晕过去了。
吕佐将她揽入怀中,悬而未下的泪终于落到她的发丝上。他呢喃道:“只要你能活着,我就很幸福了……”
*
一切尘埃落定,吕佐拿出沈望尘留下的一切。
钱浅从未想过,沈望尘居然如此有钱。
他有牙行。所以京都城凡是宅子、铺子、庄子、良田急于脱手换钱的,他都能最先知道,收过来挂出高价慢慢卖,赚取差价。
此外他还有粮行、酒坊,甚至还有一个铁矿、一个煤矿,连京都城著名的青楼思梦阁,也是他的产业。
吕佐说他与云王交好,就是为了借卓家之力,拓展产业多赚钱。
作为宁亲王之子,想在京都城有好的人缘、在军中收归民心,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就是砸钱。
众人皆知风流公子沈望尘浪荡成性,常常一掷千金、宴请豪饮,红粉知己无数,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殊不知,这就是他想让世人看见、让皇帝看见的,他越是不思进取、流连风月,皇帝就越踏实。
在看不见的背后,他会因为总要去风花之地立人设,于是买下一家青楼。这样,一掷千金的钱能回笼到自己手里,他还能在思梦阁处理秘密事宜,也不会惹人起疑。
他担心有朝一日手握兵权,会被朝廷用粮草所困,于是刻意结交攀附云王,暗中涉足粮食产业。而铁矿,也是在为将来起事做准备。
他武功不够好,研看过无数兵法却只能纸上谈兵,苦无实战机会。所以终于有机会征战时,总会冒险激进,想以小博大。
他要一边结交勋贵,一边佯装玩世不恭的浪荡子,还要假意效忠昌王,同时兼顾赚钱、谋权、练武、带兵,能做到如此这般,已远非常人所能及了。
钱浅从前总觉得,沈望尘对她的感情实在来得莫名其妙。
二人来往并不密切,相交也远远算不上深厚。且沈望尘永远都是那副放荡不羁的样子,根本看不出来他在乎她、重视她。
所以沈望尘在西蜀嫉妒、发疯时,她觉得他定是精神出了问题。
此刻才知,原来他时不时翻墙来找她喝茶,那些她以为“百无聊赖的闲谈”,都是他拼力挤出的时间了。
他真的太忙了,忙到没让任何人看出来,他隐忍克制的心意。
所有资产的转让契书摆在钱浅眼前,上面有沈望尘的亲笔签字、按的手印和盖下的私章。
吕佐说,在出征百越前,他就全部都准备好了。
厚重的心意让钱浅眼眶又有了湿意,她自诩聪敏,却连如此深沉的爱意都没能察觉。
她没有收下这份心意,而是写了封信,让绵绵夫妇、陈亦庭、徐芷兰共同帮忙打理这些产业。除了青楼卖掉,其余产业都将每年赚得的盈余,都以沈望尘的名义捐给瀚都商会和济善堂。
她希望,能为他在这个世界留下一些痕迹。让很多年后的人,还能知道史上曾出现过他这样一号人,希望有人念着他的好。
吕佐觉得,沈望尘若在天有灵,一定很高兴。
钱浅将自己手中的资产都划分好。
宋家给的聘礼、宋十安的产业,都还给宋公府。她的那份,城外的庄子、乐坊的地契全部留给绵绵。她还让绵绵把她们的小院送给陈亦庭,那是夏夏最喜欢的地方,应当留给夏夏最爱的人。
陈亦庭回到家里,抱着一匣子金币,坐在院中的小树下哭。
夏锦临去刺杀昌王前,二人在屋里缠绵,她告诉他,她在院里的树下藏了一匣子金币。
她说若有朝一日,钱浅和绵绵想卖掉这座宅子,这些钱足够把这小院买下来。她说,就算她们姐妹二人不住在这里了,他们俩也要一直住在这儿,这里就是他们的家。
夏锦死后,陈亦庭悄悄把她葬在了小院里。
他抱着那匣子金币对着小树苗恸哭:“阿锦,钱浅把这座宅子送给咱们了。她知道,这是你最喜欢的地方,她希望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你说过,咱们一家人要互相照应。我没本事照顾钱浅,但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绵绵,帮她打理好一切。”
“阿锦,我知你小心眼,不喜我与别的女子靠近。你放心,我这一生只你一个妻。”
“我就留在这座小院,一直陪着你。”
第196章 误会 “你爱重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一大清早, 雪落纷纷,凉意灌体。
安顿好一切,钱浅决定动身去东北边境, 寻找宋十安的尸骨。
吕佐锁上大门,最后抬眼看了一眼尘毅侯府的牌匾, 赶车离去。
路上意外碰见了云王妃夫妇。
王宥川神色别扭, 还是姚菁菁率先开了口:“吕佐, 你若无处可去, 可以在太傅府落脚。”
沈望尘杀了皇帝, 王宥川心里别扭,所以连沈望尘下葬也没去。
可王宥川也知道, 此事是冤冤相报, 怪不得沈望尘,这些天下来,怨愤也平息了不少,于是说:“你跟在表兄身边多年, 是他最信任的人。若无别的安排,就来云王府吧!”
吕佐揖了一礼,回道:“多谢王爷王妃好意,在下心领了。我已有了安排, 王爷王妃不用记挂。”
姚菁菁追问:“什么安排?”
吕佐静静道:“战场刀箭无眼, 时刻命悬一线。我家公子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所以很早就安排好身后事宜了,包括我。”
王宥川脸上涌起阵阵悲伤, 忍不住问:“表兄他……可曾怨恨过我?”
吕佐轻摇下头,“王爷多虑了。公子曾说,偌大皇家, 唯有您对他赤诚相待,是他愧对您这份兄弟之情。在下不奢望王爷能够原谅我家公子,只盼王爷看在他二十余年没享受过一日天伦之乐,能够理解一二。”
王宥川眼中涌现水光,没能说出话。
姚菁菁连忙说:“那是自然。即便没有表兄,废后也没打算放过父皇。既然你已有安排,我们也就放心了。往后若遇麻烦尽管来找,莫要客气。”
马车重新驶动,钱浅没有做声。
王宥川大概也是恨她的,她拒绝了他的心意,还搅入这场皇权之争,害得他家破人亡。就此一别,永不再见,愿他往后余生,再无劫难……
*
越靠近东北,冰雪便越厚。
知晓钱浅畏冷,吕佐在马车里垫了厚厚的垫子,铺得舒适软和,还加了两个汤婆子给她暖着身。
吕佐路过驿站,推开马车门。
容色若雪的女子盖着白狼毛披风,还在睡着,冰雪似的薄皮下,能看到青色的血管,像初冬刚凝结的薄薄冰层,轻轻一压就会碎成渣、化成水。
吕佐一脸忧心忡忡。
她原就虚弱不堪,此次又脏腑受损,外加小产,精力十分不济,经常毫无预兆地昏倒。他真的很怕,怕她撑不了多少时日了,那他,又该何去何从?
本想将她抱进客栈,谁知刚把头托起来,钱浅便醒了。
吕佐解释:“到驿站了,吃点东西,明日再赶路。”
钱浅点点头,“我还想洗个澡。”
她沐浴了快一个时辰,还没动静。吕佐不禁心慌,敲门也没人应,实在担心就闯进去了,却发现她昏睡在浴桶里。
他忙请客栈的女跑堂救人,又请掌柜帮忙去请郎中。女跑堂把钱浅擦干塞进被子里,说她浑身冷得吓人,怎么也喊不醒。掌柜怕人死在客栈里,灌了好几个汤婆子给他们,又多添了个炭盆。
那手凉得像死人,吕佐不停地搓了许久,也不见有所缓和,如坠冰窖。
郎中看完诊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不住地叹气摇头,开了两副药,让能喝多久喝多久罢。
钱浅次日上午迷迷糊糊醒来,觉得被压得喘不过气。睁开眼睛才发现,身上摞了好几层被子,而左手正被攥在吕佐的手里。
察觉到她的动作,吕佐也醒来,尴尬地放开手,神色慌张地解释:“我,那个,不是……你昨天沐浴时,晕倒了……你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是客栈的女跑堂帮你料理的……”
钱浅并不在意:“没事。一副躯壳而已,没什么打紧的。”
吕佐摸了下她的额头,“有些发热。喝碗风寒药吧?”
钱浅拒绝:“真的没必要受这罪了。”
吕佐却说:“你养好身子,才能早些赶到,也才好有力气去寻找。”
钱浅一想也是。
她喝药时,吕佐小心试探地说:“咱们,要不暂时先开一间房吧?你总是突然晕倒,昨日幸好浴桶小,你只是靠着浴桶边儿睡过去了,浴桶若大些,只怕是要……”
见钱浅没回答,吕佐又赶紧补充道:“我就是怕你……”
“吕佐,”钱浅打断他,不解地问:“以你的本事和心性,想做什么都会有所成就。你又何必将自己的身心禁锢于此,蹉跎人生?”
吕佐举起手,指向手上的戒指说:“我答应他要护你一世周全,我不能食言。”
钱浅更加费解:“就因为他一句话,你就愿意浪费这大好光阴,跟我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耗下去?他的话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吕佐定定地看着她:“对,很重要。”
那眼中翻涌着的东西,钱浅实在读不懂。她的目光落到他手上的戒指停了好久,眼中露出疑惑,喃喃道:“难不成,你动情了?”
吕佐浑身猛地一震,手都不由得攥紧了,垂下眼帘遮掩慌乱。
见他慌乱遮掩,竟也没否认。
钱浅有些不可思议,只得宽慰道:“没事,爱情本就无关性别,而是心之所往。他救了你的性命,你们二人朝夕相处这么多年,相互扶持,又历经生死。你爱重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吕佐脑子反应没那么快,待转过来这番话的意思时,钱浅已经长长叹了一声。
“若你执意如此方能安心,那便如你所愿吧!”
“……”
吕佐否认的话都到了嘴边,闻言又咽了回去,默默认下了。
钱浅将药一口闷了,终究还是难以理解,忍不住又问:“可你这样,不会觉得委屈么?他因我而死,你该恨我才对,如今却要替他守着我。扪心自问,若换做是我,我肯定做不到。”
吕佐抿了抿唇,递上早已准备好的蜂蜜水,“你杀了昌王,帮我报了父母之仇,是我的恩人。加之公子嘱托,于情于理我都该守着你,不会委屈。”
“好吧!”
钱浅喝完蜂蜜水又说:“我大概也不会耽误你很久。若找到十安的残骸,就麻烦你将我二人葬在一起;若没有,待我死后,你也无需拘泥于丧礼,就近把我埋了就好。我带出来的钱财不少,你便拿着,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吕佐接过她手中的空杯,给她披上披风,说:“我想做的事,就是替公子完成心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钱浅默了默,“你不觉得委屈麻烦就好。”
*
他们当晚住在一个小镇的客栈,最好的上房也不大,没有床榻。
吕佐抱了被褥,在床边打好地铺。
如今元月刚过,钱浅缩在被窝里仍觉得冷冷津津,何况地上还有寒气上涌。她劝吕佐:“你还是再开间房吧!睡在地上会受寒的。”
“我没事女君,不用担心。汤婆子不热了跟我说。”吕佐帮她把身上的毯子遮好,板板正正地躺到地铺上。
钱浅叹了一声,轻灵的话音里透出感激之意:“其实,我很庆幸有你在,帮我将一切料理得周全又妥帖。我的精力好像已经用光了,若没有你,我都不知何时才能赶到边关了。”
吕佐倍感欣慰:“那就好。”
钱浅怀抱着汤婆子转向吕佐,问:“我能问,你喜欢他多久了吗?”
等了一会儿没见吕佐回答,正当钱浅以为他不想回答时,却听到他开了口。
“两年。”
钱浅想了想说:“才两年?你们在一起那么久,是以前没有发现自己的心意么?”
吕佐不知该怎么说,嗯了一声搪塞。
“哦我知道了。”钱浅自顾自地说,“你是因为跟我去了西蜀,才察觉到自己的心意吧?难怪你那时对我态度那么差。”
吕佐偏头看过去,不明所以:“对你态度差?”
钱浅对他一脸无辜的表情甚为不满:“你不记得了?你那时特别凶恶,还打断我的手,威逼我喝药,那眼神恨不得把我活剐了一样。”
“我……”吕佐实在百口莫辩,只能找补说:“那我不是也照顾你赎罪了么?要不你还是打断我的手吧,免得你总是记恨此事。”
钱浅悻悻道:“我可没这本事。而且我这么倒霉,万一刚打断你的手我就死了呢?都没人照顾你了。”
“不是还会活过来么?”吕佐眉心皱得死紧。
钱浅道:“不一定。”
吕佐不禁开始胡思乱想:“为何?难不成你是九命猫妖,复活的次数是有限的?那你死过八次了?”
钱浅很无语:“……你少看些鬼怪志异的话本子吧!”
“那你这是怎么回事?”吕佐问。
钱浅轻叹一声:“我也不知道。以我的知识体系,没有办法科学解读这件事。”
见吕佐满脸问号,好像一个字都没听懂,钱浅又补充道:“反正,我大概是要今年死掉的。不是轻生,或许是天灾、或许是人祸、或许是意外,又或者,就是病死。你心里有个准备就好,早些为自己另做打算。”
吕佐坐起身,表情有些抓狂:“为何如此笃定?”
钱浅无法解释清楚:“非要一个说法的话,大概就是命中注定。你心爱的人为我而死,我真的很抱歉。但请你相信,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愿意用我的命,换他活下来。”
她的神情认真而诚恳,然而眼中却蒙上一层茫然之色,“你可曾听说过无间地狱?佛曰:受身无间者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我只希望,我不是在无间地狱受刑。今年,我就能得到解脱……”
吕佐听得一头雾水,可钱浅已经转过身去睡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却在半夜听到床上有动静,发现她在发抖,蹙着秀眉,不知是冷,还是被梦魇惊扰。
吕佐连忙去摸出汤婆子换了热水,可她还是抖得厉害,不禁倾身抱紧她。
她那么瘦弱,好像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了,他连抱都不敢抱紧,生怕她就这么散架了。
直到那孱弱的身体不再发抖,吕佐才悄悄撤出被窝,而天边,已然泛了白。
*
二人同屋共处多日,大城池的豪华客栈会有床榻,吕佐便睡到榻上。小镇客栈没有床榻,他便搭几把椅子将就,甚至睡在地上。
其实在西蜀时,二人相处过不少时日,可吕佐很少见她睡着后的样子。
那冷静淡漠的面庞,在睡着后完全是一副弱小可怜的模样,有时甚至会在梦中啜泣,与白日里判若两人。
吕佐很想问清她复活的秘密,可钱浅除了简单必要的对话很少闲聊,经常整日不发一言,对周遭的一切也不关心。
每日的饮食起居都任由吕佐安排,她该吃饭吃饭、该喝药喝药,大半的时间都在睡觉。每天唯一必定会问的,就是还有多久能到?
二人赶到边关时,已快二月中旬了。
钱浅从长途跋涉中醒来,望着天边那一缕昏黄,一时分不清是清早的晨曦,还是黄昏暮色。
昌王虽死,但议和书已然送至夫余城。
如今大瀚皇帝、储君全死了,大军损兵折将。然宋十安和沈望尘也让鞑靼大军伤亡惨重,亦斩杀了对方数名重要将领,故而鞑靼人也没有能力趁火打劫,边关尚算安全。
二人在客栈落好脚,吕佐去打听宋十安战死的那片林子,回来时却遇到了找来的周通。
周通带来不少消息。
说此一战,虽先头有王宥辉暗中勾结、出卖军情,加之我方没有准备,又不善在冰天雪地中作战,被鞑靼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失城池。但沈望尘和宋十安赶到后立即扭转了战局,让鞑靼连吃败仗,死伤惨重。
鞑靼人终于明白,先前纯粹是靠大瀚内部争斗才侥幸得胜,便同意了议和。
周通还说,内阁原本商定云王继承大统,可云王不愿意接此大任。又有人举荐景王王宥淳,说他性子平和,善经营之道,至少不会让先前的悲剧重现。至于最终选谁,他离开京都时还未定下来。
周通说要帮钱浅一同去寻宋十安的骸骨,人已经来了,又是从小看宋十安长大的,钱浅没有理由拒绝。
见周通来了,吕佐不好再与钱浅同屋而眠,所幸她近些天没再突然昏倒,身体情况好转了些。
三人次日便去了那片林子,只是那林子及其周围早已被军中将士们清理过,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矗立在那的一颗颗大树上,无数入木三分的瘢痕,能证实此处曾发生过一场激烈战斗。
此行当然是一无所获,不过钱浅早就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他们每日趁天还未亮就动身,饿了吃凉包子,渴了就喝水袋里的凉水,蹚着未化完的积雪,举着火把、背着武器,跟当地猎人打听有猛兽出没的地方,一处处去寻。
钱浅身体弱,她冷得厉害时,周通就生堆火让她烤一烤,缓缓冻僵的身子。
吕佐不忍她受罪,总是将她的水袋贴身放着,又在怀中用体温捂上两个包子留给她吃。
一连十日,顶着晨曦而出,披星戴月而归,不曾有一日停歇。
周通年纪大了,赶路到此没休息就开始找人,第一个病倒。
镇子极小,只有一家医馆,两名郎中。钱浅不吝啬银钱,花重金把郎中请来客栈亲自照料周通,二人则继续进山寻找。
又找了两日,尸首一直不见踪迹,却在这天真的见到了一头狼。
吕佐看见那头狼的时候,全身血液都冷了下去。
他立即拔出刀,心里却很打鼓。他虽有武艺傍身,却没有与凶猛野兽近身搏斗的经验。更何况钱浅的身体虚弱,他没有信心和把握能在狼爪下护她毫发无伤。
所幸那头狼见他们是两个人,又手持武器,对峙一下竟掉头跑掉了。
吕佐血凉,钱浅却热血上头。
她更加笃定,是野狼叼走了宋十安。距离他阵亡已快两个月,她很怕他的尸首被啃噬殆尽,只余一堆白骨,她要如何确认他的骸骨呢?
于是她不管不顾拔腿就追,可连日来的身心折磨,那病骨残躯根本支撑得住这等爆发,没跑多远就一头栽倒在地。
吕佐背起浑身滚烫的钱浅,匆匆下山回了客栈。
郎中原就觉得钱浅的脉象惊人,又是陈年寒症、又是气虚血虚、又是脏腑受损,实在不知道她这年纪轻轻的,怎么把身体折腾成了这副模样。
郎中甚至觉得,若非每日两碗名贵药材熬制的药将养着,只怕她早就咽气了!
如今过度疲累加上受寒着凉,钱浅再度发起高热。
郎中摸着脉连连摇头,“脉象如此微弱,这不是……这不是找死嘛!”
夜半子时,钱浅在混沌朦胧间,看见宋十安站在门口,温柔地凝望着她。
凛冽的寒风吹过,将他墨色的发丝随风扬起,他对她笑了笑,转身缓缓走进夜色中。
“别走!”
撕心裂肺地痛楚袭来,痛得钱浅从梦中惊醒,赤脚跳下床,打开门跑出去追。
夜空之下不见月亮,客栈小院的土地被一层晶亮的湿润覆盖,白茫茫的霜雪上,哪有一个人影?
风雪吹得身上趋近于麻木,她立在方寸之间,迎着漫天纷攘的晶莹,可怜巴巴地看着满地薄薄的银白。
吕佐听到动静惊起来,顾不得披上外衣窜到院中。
钱浅一身洁白里衣站在院中,赤脚踩在薄雪上,脸上满是泪痕。纤弱单薄的身影在寒冷的风雪天里,好像一片脆弱易碎的雪花。
他来到钱浅面前,只见她眼中满是迷离破碎,口中喃喃道:“别丢下我……”
吕佐瞬间红了眼睛,扶住摇摇晃晃的人,轻声承诺:“不会,我永远都不会丢下你。”
他将钱浅抱回房间,裹上被子,拿布细细擦拭干净她脚底的泥渍。
她的脚冻得通红,好冰好凉,手也好凉。
她好像,快要失去生命的温度了。
吕佐边哈气,边用双手搓着她的脚,眼泪一滴一滴滚落,“女君,你要坚持住。咱们还没找到他,你得撑住。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找一辈子都可以。”
周通在门外捂着嘴,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无声淌下。
*
郎中说钱浅身子弱,怕是得养个三五天才会退热。谁知,或许是因为夜里挨了冻,她的高热竟在第二日奇迹般地退下去了。
昨夜下了一场小雪,但已二月底了,即便东北寒冷,大部分的雪也都化了。
钱浅怕找不到那狼的脚印了,不顾身体虚弱,坚持要进山。
周通却说马车需要修整,还需要采买些补给。除此之外,还需买几把弓箭,否则即便找到了狼,近身搏斗胜算也不大。而且狼群通常是结伴狩猎,若不将武器配齐全,遭遇到狼群根本敌不过。
其实周通只是找理由想让她多休息休息,但钱浅高热刚退,头脑还昏沉着,一时没转过来就答应了。
吕佐去修整马车、采买补给,周通要去买弓箭,钱浅便跟他一起去了。
周通一路打听,来到小镇的铁匠铺,看了几把弓箭。
钱浅想要一把弩,可惜弩是官兵所持兵器,普通铁匠铺是不敢打造贩卖的。
二人正试着弓箭,铁匠铺又来了个身材彪悍的猎户女子。
她三十多岁的模样,棉袄外裹着羊皮袄子,脚踩厚重的毡靴,带着水獭毛的帽子,背着弓,来买弦和箭。
那女子显然是经验丰富的猎手,很快就选好两桶箭矢,拿出钱袋子付钱。
钱浅正想上前向女子打听狼群位置,却意外看到女子给老板付钱时,那钱袋子里还倒出了一块圆环玉佩。
她猝然瞪大双眼,如遭晴天霹雳!
那块玉佩,正是她与宋十安成婚时,互相为对方系上的同心佩!
那玉佩是宋十安亲自选的玉石,又亲手画下图样,请工匠制作出来的。他的那个圆环,正好能套进她的那块圆形玉佩,两块合而为一的时候,便能看出大圆环包裹着小圆,二者实为一块玉。
她绝不可能认错!
铁匠铺掌柜显然也看到了,笑着跟女子调侃:“呦英子,你这玉佩看着成色真不错!哪买的?”
女子皴红的脸上露出抹羞涩,语气却十分得意:“情郎送我的定情信物,不行吗?”
掌柜笑道:“呵!英子都有情郎啦?何时能喝上你的喜酒啊?”
女子将那块玉佩放回钱袋子,“到时自会叫你!”
猎户女拎了东西,大步流星离去。
钱浅情绪激动,抓住掌柜连连追问:“掌柜!刚刚这位姑娘您认识吗?她是什么人?家住哪里?”
周通先前没注意,见钱浅这般反应连忙凑过来,也不追问,只是掏出两枚银币塞给掌柜:“掌柜放心,我家女君绝非坏人。”
铺掌柜犹豫了片刻,又不舍得交还银钱,还是开了口:“那是个猎户之女,我们都叫她英子。原还有个老爹,前几年病死了,现下独自住在那边儿山上,平日来镇上就是采买东西,也不算很熟。这位女君打听她做什么?”
“多谢!”钱浅顾不得解释,转身去追那女子。
周通跟着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从摊子上拿了把刀,再次扔给掌柜两个银币,匆匆去追钱浅。出来买东西没带刀,那女子看着十分凶悍,他俩这一老一弱怕是打不过。
周通很快追上钱浅,为免惹人注意,钱浅跟得很远,小心翼翼的。
“女君?发生何事”周通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钱浅盯着那女子的身影,轻声道:“十安的同心佩在她身上。她说,是情郎送的。”
周通瞪大眼睛,“不可能!主君才不可能变心!”刹那间又反应过来:“主君还活着?”
钱浅心情更是复杂难言。
可能性太多了。
或许是宋十安的尸身被拖走时玉佩掉落,被他们捡到了;也或许是这猎户女从宋十安的尸身上偷走的;更或许是她的情郎从宋十安尸身上偷走,又送给她的。
也有可能,狼遗弃掉被啃噬凌乱的尸身,玉佩散在一旁,是她捡走了玉佩,也许还好心埋葬了。
当然,最好的可能是,宋十安还活着。
钱浅想,哪怕是宋十安受伤被她救下,救命之恩,他就以身相报了,她也愿意认。
不论是生是死,她只想知道他究竟在哪,哪怕是从女子口中问出他的尸体在哪,也是好的……
第197章 囚禁 锁链在他手腕上绕了好几圈,还扣……
那女子虽未骑马, 但脚程很快,常年上山入林的身手,不是钱浅和周通能比的。出城镇后不久, 二人很快就被甩下了,不见那女子踪影。
好在昨夜那层薄雪并未化净, 能分辨出脚印, 倒是不用怕跟丢了。
半个多时辰后, 他们在半山腰看到了一座小院子。
钱浅一路上都在想, 要如何委婉地问她玉佩之事。
她已想明白, 宋十安还活着的概率实在太低了,他还活着却不告知军中的概率, 或许比他变心的还要低。
以宋十安的责任心, 他怎么可能在两军对峙时不出现?即便还有一口气,他就算是爬,也会爬回军中主持大局的。
既然没有可能性,那她要做的, 就是让对方不起疑心,无所顾虑坦白一切。她不在乎他们偷了他的东西,也不在乎他们是否偷偷把他埋在哪了,她只想知道他的下落。
钱浅甚至问了周通身上带了多少钱, 寻找全身上下还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如果可以, 她愿意所有的一切去换取这个信息。
周通则想得更为简单粗暴, 他就不信刀架在脖子上,对方还敢不说。
院子用简陋的木栅栏围着, 房子也是木质的,一看便是就地取材搭盖的,不像富足的样子。钱浅稍稍安心, 这样的人家,大概是愿意接受钱财的。
正想着,院中突然传来一阵斥骂:“你少跟我装疯卖傻,老娘不吃这套!有本事你就活活饿死自己!”
钱浅心头一震,头皮瞬间就炸了!
不安的情绪涌上来,她拉着周通伏低身子。
那名唤英子的女子突然平地冒出来,膀大腰圆的身材,像一只修炼成精的旱獭钻出洞穴。
她恶狠狠地从地面掀起一块木板又扣下去,斥骂一句“不知好歹!”而后端着一个大碗走回了木房子里。
钱浅与周通互看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震惊、惶恐,其中又夹杂着激动和期待的神色。
她漏掉一种可能——
宋十安,被囚禁了!
二人立即溜进院子,来到那女子凭空冒出来的地方,原来是个地窖。
周通掀开木板,钱浅立即顺着窄窄的阶梯,下到昏暗地窖内。
并不宽敞的地窖里,充斥着一股潮湿、白菜腐败、还有污秽之物交织在一起的味道,无比难闻,令人作呕。
就着地窖口的光线,钱浅看到了堆得半墙高的白菜和成堆的土豆,最里面的地上,躺着一个人。
钱浅忍不住心跳加快,屏住了呼吸,慢慢靠近。
适应了一下地窖的光线后,那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终于映入了她的眼帘。
真的是他!
真的是宋十安!
陌生是因为他实在瘦了太多,眼窝、脸颊都深深凹陷下去,看不出半分当年意气风发的姿态。可她日思夜想的人,哪怕他变化再大,她也能第一时间认出他!
钱浅红着眼睛瞬间扑过去,“十安!你还活着!”
可宋十安没有一点反应,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灵魂,眼中一片空洞,对她的呼唤没有丝毫的反应。
钱浅扑过去带动出了一点声响,是铁器碰撞所致的声音。
她这才注意到,他的两只手被锁链拴住了,锁链在他手腕上绕了好几圈,还扣了锁。
喜悦欢欣被兜头的一盆冰水泼下,钱浅变了脸色。
周通脸上的激动都未来得及收回,直接转成了愤怒,“……这!这!”
“十安?”钱浅的声音带着颤抖。
宋十安依旧毫无反应。
他身上盖着厚棉被,上面又覆了层脏兮兮的羊毛盖毯。
钱浅掀开被子。
宋十安全身寸缕未着,身上的刀箭伤并未长好,皮破肉烂,除此之外,满身的鞭痕、掐痕更令人触目惊心!
他整个人只剩一副伤痕累累的鄙陋残躯,形销骨立。
钱浅一把捂住嘴,险些就哭出声。
她解下披风盖到宋十安的身上,紧紧咬着下唇想平复情绪,可咬得口中满是腥甜,也没能压下去翻涌的怒火!
宋十安的两个脚踝处也绑着铁链,与皮肤接触的地方已经看不出皮肤原本的颜色。那上面满是干涸的血渍,摸过去,只蹭得一手发黑的血粉。
钱浅泪水止不住的涌出,心痛到窒息,每一口喘息都觉得痛得要命。
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么可以被如此对待?!
心底涌起的恨意瞬间达到巅峰,甚至直接超越了对王宥辉母子的恨!
她转身直接冲出地窖,那猎户女刚好走出屋门。
钱浅的出现令猎户女格外心慌,她脸上滔天的怒火,更加证明她来意不善!
猎户女心知肚明,是因地窖中的那人。
“你!该!死!”钱浅抄起一根木棍就奔着她冲去。
猎户女眼中有着不可置信,对方竟不打算询问,直接跟她动手?好在她终究是猎户出身,反应极快,随即拿过砍柴刀反抗。
猎户女是山中猎人,身手和力气本不是钱浅能对抗的。
但她此刻满腔怒火达到极值,又仗着那木棍比柴刀长,竟三下五下将猎户女打趴了。
周通也赶了过来,将刀直接横在了猎户女的脖子上,双目淬火怒喝:“你竟敢如此对我家侯爷!”
彪悍的女猎户终于感到害怕:“你,你们是何……”
钱浅根本不愿听她再说一个字,用棍子狠狠砸到她头上,连砸三棍才停手。
英子躺在地上人事不知,钱浅死死盯着那昏过去的女人,头也不抬地吩咐:“回去驾车!”
“女君……”周通还要再说什么。
钱浅语气毋庸置疑,“去!”
“是!”周通行礼,一路小跑着离开。
钱浅咬紧牙关,拎着猎户女的脚踝,奋力将她拖拽到屋中。
她环顾四周,抄起一锤子,重重地砸碎猎户女的肩周,痛得人从昏迷中惊醒过来!
钱浅不待她反应,直接高举锤子又砸碎她的大腿骨!
猎户女蜷缩起身体,凄厉刺耳的惨嚎声响彻云霄。
钱浅动作不停,将她的四肢敲得寸寸尽断,最后连蜷缩都缩不起来了。
猎户女匍匐在地,涕泪横流,哀嚎着求饶:“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她四肢已经全然脱离躯体的驱使,钱浅揪着她的头发迫使她扬起头。
猎户女看着那双血红的双眼,不断哀求道:“是我救了他啊!看在我救了他的份上,放过我吧!”
“你救了他?”
钱浅用短刀狠狠戳进她的眼睛,“我叫你睁眼说瞎话!”
英子嗷一声惨叫,肩膀动了动,估计是想捂住眼,可胳膊已经不受使唤了。
“你明知他是军中之人,夫余城外十万驻军,你把他送回军营才叫救他!”
钱浅气愤喝骂:“而你呢?你把他囚禁在地窖,捆住他的手脚!”
“他是保国安民的英雄!为守卫边疆抛家舍业、浴血奋战!你在他的守护之下,竟敢趁他受伤之际将他带回家囚禁起来!”
“你!怎么敢!”
钱浅怒不可遏,刀再次戳进她的另一只眼。
先前锤子是隔着棉衣敲碎四肢的,猎户女并未流出什么血。现下被戳瞎双眼,两个血洞中,泪水混合着鲜血涓涓涌出,看起来分外可怖。
“我错了……我先前有好好照顾他……我伺候他吃、伺候他喝……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
面对顶着这两个血窟窿,断断续续求饶的脸,钱浅没有丝毫惧意。她咬牙切齿问:“他定然与你说过他的名字,他的名号,你听说过吧?”
猎户女哽咽承认:“听,听过……”
钱浅痛得撕心裂肺,怒火几欲从口中喷出:“你明知他是大瀚名将,却还要如此对他!”
猎户女继续哀求:“我错了……是他非要离开,还一直念起家中的夫人……我只是气不过……我真的知错了……”
钱浅捏起她的耳朵,手起刀落割了下来!
“你错了有什么用?你这个自私、卑劣、无耻、下流的老鼠,烂透了的黑心肠,怎配靠近他?”
她割掉一只,又毫不停留地割掉另一只,“这双看过他身子的眼睛,我挖了!这双听过他声音的耳朵,我割了!这双玷污过他的手脚,我废掉了!这是你欠他的,我都替他讨回来!”
猎户女不再求饶了。
或许是知晓面前的女子不可能放过自己了,也或许是终于意识到,自己这副样子,。
她咬牙喘了几息,突然疯狂叫嚣咒骂:“他是我自己凭本事和胆识寻到的!此生能得这等男子,老娘无……”
没等她说完,钱浅一锤子砸到了她嘴上。
牙齿落到嗓子眼呛住,猎户女剧烈咳嗽,血沫横飞,伴随着两个血洞不断涌出血污,更是恶心至极。
钱浅站起身,头晕了片刻,高热刚退的身体经此一番折腾,气力已快用尽了。
她缓了缓,来到炉火边,翻找出一瓦罐油,尽数倒在猎户女的身上。随后又从炉子里拎起一块带着火苗的劈柴,扔了过去。
浸了油的棉衣瞬间着起火苗,那女子彪悍非常,明明四肢已然尽碎,竟还是翻滚起来!
棉织物烧焦的味道很快充斥在木屋中,很快,蛋白质烧焦的味道也开始渐浓。
宋十安的衣裳就放在床铺的枕头边上,想来这女人是每天摸着睡觉的。钱浅走过去抱起衣裳,一脚踹翻炉火,在女人凄厉的惨叫中,迈出木屋。
钥匙是先前在猎户女身上摸下来的,钱浅一一打开四把锁,小心地解开缠绕住宋十安的铁链,摸着他手腕脚腕上厚厚的血痂,簌簌落泪。
不知他挣扎反抗了多久,竟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给他穿裤子时,钱浅才注意,他有一条腿的角度有些扭曲,像是断了。
她摸上去轻轻揉了下,他毫无反应,似是不知道疼。
钱浅不敢加重他的伤,只得小心扳起他的身体为他穿衣,这才发现,他身下的褥子上满是污黄,骚臭味很重,而他的背上臀上,还有大块的褥疮。
喉咙如吞了块火炭一般,又哽又痛,钱浅顾不得泪如雨下,为他一层层穿好衣裳。
“宋十安,我来接你了……”
满腹的话噎在嗓子里,钱浅再也说不出别的。
吃力地为他穿上几层衣裳,钱浅终于抑制住泪水,将白狼毛披风紧紧为他系好,捧着他的脸轻声说:“我带你走。”
她吃力地将宋十安架到背上,小心地托住他的臀腿,努力站起。
可宋十安原就高了她快一个头,即便他如今瘦得皮包骨,以她的羸弱身板,终究还是没能一下站起来。
钱浅向前跪倒,膝盖触地疼得她身体一歪,又忍着巨痛强行稳住身形,用膝盖支撑住身体,慢慢起身站稳,一步步爬出地窖。
许是很久未见到光亮,宋十安本能地产生躲闪反应。
钱浅感到背上的人缩了一下,她偏头看去,宋十安将脸埋在她的后颈,便又不动了。
“别怕,你自由了。”
二人走出篱笆小院,身后那栋木质的房屋已被彻底引燃,着起熊熊大火,再无人息。
钱浅踏着冲天火光,背着宋十安一步步远去。
*
钱浅也不知自己走了有多久,那股气力在看到吕佐时,突然就泄了。
吕佐扶住险些跌倒的钱浅,满脸吃惊地从她背上接过宋十安,刚要张嘴问什么,被钱浅摇头阻止。
“回去再说。小心些,他的左腿好像断了。”
又走了一阵,就看到周通牵着马车等在路边。
他与吕佐小心翼翼将宋十安放进马车,四人立即赶车回城镇。
那郎中见到他们又带回一个伤员,还想吐槽两句,却在钱浅撸开他的袖口时闭上了嘴。
那厚厚的、层层叠摞的血痂,还有已经干涸的黑色血块,再加上那张灰白色的脸以及紧闭的双眼,郎中几乎认为,这分明就是个死人啊!
好在,这个“死人”还有微弱的脉搏。
钱浅将宋十安的衣服剪开,好方便郎中彻底检查。
郎中再次瞳孔地震。
四肢末端是明显的束缚伤,已经有一阵子了。磨损结痂,未等愈合再次磨损出血,经日累月摞成了厚厚的血痂。
身上还有许多刀枪之类武器造成的伤口,并没有经过缝合处理,只是粗糙的敷过些草药和药粉,又在愈合的过程中不断撕裂,导致许多伤处至今仍未愈合好。
而满身的鞭痕是新旧叠加的,有些已经黯淡快要消散,有些则还在结痂,青紫交叠的鞭痕中,还伴随着掐痕和指甲抓伤的痕迹,看得人胆战心惊!
最严重的是他的左腿,腿骨明显错位了,因没有及时正骨、接骨,导致已经彻底长歪了。
吕佐震惊地咬紧牙关,周通捂住嘴再度落泪。
三人配合郎中,先将宋十安的伤口清理干净,将愈合得不好的伤口重新缝合上药。又开了煎服的药和伤口、褥疮涂抹的药膏。
折腾完毕,郎中说他医术不精,给了一个地址,说那人是正骨接骨的好手,可以将没长好的骨头断骨重接,叫他们将人送去那里试试看。
钱浅不愿折腾宋十安,便让吕佐去将那杏林高手请来。
郎中去煎药,周通烧好热水端到床边。
钱浅用温热的水浸透面巾,小心细致地为宋十安擦拭干净每一寸皮肤。
“再换盆水,他素喜洁,洗过的水也要干干净净才好。”
周通听命又换来盆干净的热水,钱浅彻底为他擦干净,又将一些小伤口细细涂上药,包扎好。
宋十安闭着眼睛,不知是睡着了还是神智不清。
钱浅握住他冰凉的手,再次泣不成声。
这双手从来都是暖的。
她月事痛的时候,都是他用这双手覆盖在她的小腹上,按压揉摩,驱散掉痛楚。
相拥而眠的那些夜晚,她都是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安睡的。
如今他变得如此冰冷脆弱,破碎不堪,她要如何救他回来?
他还能恢复往昔的光彩吗?
“十安,我是浅浅,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一步,你也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钱浅哭泣哀求。
感受着手背上滚烫的热泪,宋十安紧闭的眼角,也悄无声息淌下一滴泪。
晚间,钱浅将碱面馒头切成小块泡在鸡茸汤里,喂宋十安吃了些。
他像具行尸走肉,只是机械的吃喝,速度极慢。
钱浅很有耐心,也并不强求,他闭嘴不肯再张了,她便放下。
过会儿又哄着他喝下药,还喂他吃下了一口蜂蜜。
他仍旧反应甚微,吃药不皱眉头,吃蜜与吃药毫无分别。
夜深下来,钱浅躺在挪到床边的榻上,方便照看他。
然而她刚吹灭蜡烛,宋十安却突然发出强烈的反应,不安地大叫。
钱浅赶忙点灯查看,他空洞的眼神中有慌张和惊恐,双目无神,却一直追着蜡烛的火光。
是幽闭恐惧症还是黑暗恐惧症?
是了,在那个地窖中被囚禁那么久,怕是会留下一辈子的阴影了。
钱浅安抚好他,又点了好几根蜡烛,将周围的照得亮一些,宋十安才安稳下来。
这一晚,她虽然极其疲累,却睡得很不踏实。
次日钱浅醒来时,宋十安已经睁开了眼,不知醒了多久,又或者,他根本就没睡。
见她醒来,宋十安有了一丝反应。
钱浅很开心上前去拉住他,却被他用力甩开。
他皱着眉头焦躁不安,可钱浅问他话,他又什么都不答。
挣扎间,钱浅发现他身下的褥子是湿的,才惊觉从昨日回来后,他一直不曾拉尿过。
他焦躁不已,疯狂挣扎,近乎惶恐地想要逃离,好似人生二十五年都没有这一瞬让他感觉难堪。
周通恰好来敲门。钱浅只能装作没看见走出门去,偷偷交代周通为他更换被褥。
一想到他经历的那些如炼狱般的日子,竟为他留下如此大的心理创伤,她心口就堵得喘不过气来。
吃过早饭后,郎中给宋十安诊脉,说他脉象稳了一些,钱浅总算松了口气。
钱浅陪在他身边,不停跟他说话。
她十分小心翼翼,不敢提夫余城、不敢提战争、不敢提昌王,只说些个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事。
宋十安大多时候是不给反应的,但被她握住的手偶尔会动一下,钱浅便当做这是他给的反馈了。
他一皱眉头,钱浅便唤来周通,自己在门外等。
那些日子摧毁了他的尊严,他再也不愿表达出来。
但钱浅能懂,他宁愿憋着,也不愿被她看到、被她照顾,所以她不强求,希望可以稍微帮他挽回一点那破烂成稀碎的尊严。
天再次黑了下来,钱浅将蜡烛架上的烛火尽数点满,放到床脚让他可以看到,增加他的安全感,自己才躺下。
入睡还未深,宋十安突然大叫。
钱浅惊醒,见他满脸惊恐,不断挥舞手臂,口中惊叫不断。
她不知他是做噩梦了还是怎样,只能抱住他不断安抚:“十安!十安别怕!我是钱浅,我在!不要怕……”
周通没披衣裳就跑了进来,宋十安挥舞的手臂才刚刚放缓,惊叫声渐歇。
这一夜,如此往复折腾了三四回。
次日郎中来,钱浅与他说了夜里的情况,郎中也不知该如何,又往煎的药中加了一味安神的药材。
可惜似乎用处不大,夜里他仍会惊醒尖叫。
因他一直惊醒,钱浅干脆合衣而睡,每次都会尽最大能力安抚他,再耐心将他哄睡。
第五日,吕佐风尘仆仆归来,带来了那位杏林高手。
那人看似不大高兴,但还是细细查看了宋十安的左腿腿骨。
他神色凝重地对几人说:“断骨处已然长畸形了,需要再敲断,然后慢慢复位,再重新接骨。即便如此,他的腿也不能恢复如初,只能说,不影响平日生活。”
“您有几分把握?”钱浅很担忧,这个世界没有X光,如何判定骨头正没正、最终有没有接好呢?
那郎中沉下了脸,“这种事儿,没人能有十成的把握,但这方圆五百里,却也没人比我的成算更大了!你们若不放心,便另请高明吧!”
钱浅很不安,客气地将郎中请到外面稍坐片刻,她则在房间里与周通、吕佐商量此事。
平日她凡事都习惯自己做主,但事关宋十安,却有些仓惶无措。
周通担忧地说:“女君,咱们还是回京都吧!他虽是这方圆数百里最好的郎中,但京都能人辈出,又有宫中太医坐镇,说不准把握会更大些。”
钱浅点头同意:“我也是如此想。若是皮外伤倒也罢了,可这敲断骨头重新接,若稍有不慎,我实在不敢想。”
吕佐有些迟疑:“侯爷好不容易捡回一命,总要尽最大的努力将他治好。可是女君你现在是个已死之人,若是回京……”
“不重要。治好他的身体才重要!”
钱浅下定决心,坐到床边,轻声细语地对宋十安说:“十安,咱们准备回京都城,父亲母亲若得知你还活着……”
“不!”
宋十安突然大吼,忽地坐起身,举着手臂挡住自己的脸,厉声叫嚷:“不!我不回去!你们就当我死了!就当我那日战死了!”
这是数日来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却是如此激烈抵触的反应,希望自己死在那日……
钱浅顷刻间红了眼睛,抱住他不断安抚:“别怕,十安!不要怕!有我在!我在!”
“你们就当我战死了!就当我那日战死了!”
宋十安叫嚷挣扎了一阵,仍旧没能挣脱钱浅的怀抱,气力用尽,他卸了力道。
数日来,他的目光第一次落到钱浅的脸上,却是落泪向她恳求:“不要……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还活着,求你……”
钱浅泪如泉涌:“好,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周通老泪纵横,吕佐也红了眼。
第198章 断腿重接 “他是疯了吗?”“他只是病……
钱浅努力稳定情绪, 擦掉眼泪走出房门。
那擅正骨的杏林高手正站在院中,钱浅走过去,直接向他行了个重礼, “求郎中施救!”
周通和吕佐跟着她一同行礼。
那郎中很吃惊,连忙去扶:“哎你这是……”
钱浅不肯起身, 声声恳切求道:“求郎中定要倾尽全力!不论何等代价与酬劳, 我们都愿付出!”
那人手上用力搀扶起钱浅, “我刚才听见了。他是为国为百姓而伤, 无需你说, 我自当倾尽全力。”
郎中转而又对吕佐不悦地说:“你这小子,若早与我说是为军中将士接骨, 又何须闹得如此不快?害我东西都没带齐。”
钱浅不知发生了什么, 但见他如此说,应该是愿意尽力施救了。
郎中再次检查过后,对三人说:“这个过程需要一段时日,且痛苦异常。他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都不大好, 这段日子会很不好过,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郎中说他姓方,交代好几人,就外出准备他所需的东西去了。
钱浅这才询问吕佐, 方郎中那话是何意?
吕佐这才说, 方郎中当时不愿离开家, 他已给了好些钱财,方郎中仍不为所动。他迫于无奈, 只好把刀架在方郎中脖子上,胁迫他跟自己来的。
钱浅气道:“你这么聪明个人,怎能办出如此糊涂事?逼迫任何人, 也不能逼迫郎中啊,命在人家手里攥着,有一百种方法悄无声息地治死人,怎可得罪?”
吕佐沮丧认错。
钱浅想着那方郎中的话,心下稍安:“方郎中看起来是个性情中人,应当会如他所说尽力施救的。周伯,你去跟着方郎中,看他需要些什么东西,帮他准备准备,态度好一些。另外小心点,不要透露十安的身份。”
周通应声去了。
钱浅又对吕佐交代:“我想咱们还是在周边寻僻静的住处,他需要静养。客栈人多眼杂,终究不适宜长住。劳你帮我去寻一寻,要安静、不会吵闹到别家的院子。”
吕佐办事麻利,当日便在镇子最外沿,找了个清净的小院。花点银钱让人收拾利干净了,又购置了一系列家用物什,将房子内外收拾妥当。
当晚,众人便搬着宋十安挪去了小院。
吕佐专门为郎中收拾出了一间厢房,周通按钱浅的吩咐,去镇上的酒楼订好了一日三餐,还将郎中说的那些禁忌尽数告知酒楼,别与药效冲了。
晚上,钱浅给宋十安擦脸,温柔地说:“十安,咱们得把腿治好。接下来的日子你会受些苦,我会陪着你的。”
宋十安半睁着眼睛,不答话,但也没拒绝。
入夜,吕佐第一次听到宋十安的凄厉嚎叫。
先前几日他不在,不知宋十安的神智竟已被折磨到了夜夜梦魇的地步。
他披着衣裳站门外,看着钱浅抱着宋十安努力安抚,心中充斥着莫大的荒唐之感。
屋里是浓重的草药味,原本叱咤风云的一代英豪,如今却缠绵病榻,眼神空洞而绝望,实令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老天爷真的很残忍。
幸好,他们还有彼此。
吕佐不禁再度敬佩起钱浅。是她坚持不懈,非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终于找到了受尽苦楚折磨的夫君。而被诸多郎中断定寿命无几的她,再次坚强地支撑起了一片天。
她真的是个温暖又强大的姑娘,没人知道,那不堪一握的纤弱身躯里,蕴含着多大的能量……
*
次日,天色昏白,雾雨蒙蒙。
四人齐聚,准备给宋十安的腿,断骨复位。
方郎中神色忧虑地对几人说:“我昨晚听见了。我曾见过这样的人,他们这种状态,不会轻易配合治疗的,只怕很难养好。”
钱浅也担心,但她不能任由他的断骨就这样畸形着长下去,“我已想到办法让他无法挣扎开,还请郎中尽力施救!”
钱浅给宋十安喂下加了麻沸散的肉茸骨汤面,宋十安沉沉睡去。
这些日子,他虽然大多时候都闭着眼睛,但从他眼底的青黑和眼中的血丝可以看出,他并未睡过一次好觉。
麻沸散用量多了会损伤神智,所以平时钱浅也不敢给他用,但今日断骨定然痛苦难忍,也不得不用些了。
几人将他换到了昨晚连夜准备的榻上。
那榻上按钱浅所说割开了一个圆环,像门扇一样可以开合,以便宋十安养腿的这段时日,在床上方便拉尿。
几人分工,钱浅按着宋十安,方郎中用工具辅助,摸、捏、提、拉,一阵操作后,便可明显看出腿骨再次断开分离。
宋十安虽然陷入沉睡中,却还是皱起了眉头,闷哼出声。
吕佐按方郎中的吩咐,抱着宋十安的小腿,匀力小心地向分离方向拉拽。
方郎中一只手固定骨折近端,另一只手握住骨折远端,或上下提按,或左右端挤、捺正,着实废了好大功夫,大冷的天,额头上都濡出了汗珠子。
“来!将那千斤坠坠上!”
周通一直在旁等待方郎中的指示,闻言立即按先前郎中教过的,将那重重的铁块栓到了宋十安的腿上。
方郎中随即用杉树皮将断骨处固定好,气喘吁吁对几人说:“还需持续牵引矫正,避免短缩畸形,恢复肢体长度。快则三日,慢则五日,差不多就可以固定将养了。这拔伸的过程十分痛苦,他本就情绪不稳,你们要看好他,千万不要让他乱动,否则这番功夫就白费了。”
宋十安是被疼醒的。
但他没吱声,钱浅从他紧皱的眉头间可以看出,他在强忍着。
她想转移他的注意力,就不断跟他说话,给他讲故事。
他仍旧不说话,眼神空空洞洞地看着房顶,曾经眼中的耀眼光芒,早已寂灭无痕。
夜晚,吕佐与钱浅一同为宋十安守夜。
夜半三更,宋十安在暗夜里尖叫出声,在一片死寂的夜幕中显得尤为刺耳。
先前在门外还不显,现下如此近的距离,那叫声冲击进吕佐的耳膜,实在令人难堪忍受,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钱浅紧紧地将宋十安抱住怀中,大声唤吕佐按住他的腿,在她的再三安抚下,那尖叫声才堪堪停歇下来。
吕佐走出房间,用井里打出的凉水扑在脸上,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缓和心情。
他望着寥无星辰的漆黑夜空,心中满是悲凉。
茫茫天地间,再无那个鲜衣怒马、凛凛威风的安庆侯。
*
五日时间十分难熬,所幸宋十安除了夜间被梦魇所扰,白日里却十分安静,也不知算好事还是坏事。
他意志消沉,像个没有灵魂的傀儡一般,除了吃喝睡觉外,不愿给与外界一丝反应。
生命力在他身上近乎消失殆尽。
钱浅珍而重之的养着,没有一丝怨怼,更没露出过片刻的不耐烦。
吕佐陪在一旁,听了无数从未听过的故事。
什么七个葫芦娃被一个好心的老爷爷养大,智斗一条蛇精和蝎子精。
什么黑猫衙役擒拿老鼠匪贼。
什么被吃了菠菜就力大无穷、勇斗坏人的船工。
什么蹴鞠达人热血追梦,永不放弃。
总之都是些历经艰难坎坷,最终用善良、勇气、意志赢得精彩人生的故事。
第六日,方郎中捏抹检查过后,说腿骨已然复位,还需要再固定将养三个月,方可尝试拄拐走路。
方郎中早前便见识了钱浅说的方法,以熟石膏抹在布条上裹住患处,待风干后形状便固定住了,的确比用杉树皮系紧的方法更为妥当。这里生石膏与熟石膏大都作为药用,还从未见过此种用法,啧啧称赞。
只是这方法颇有些费银钱,普通人家怕是用不起的,
方郎中与吕佐一起给宋十安将断腿固定住,这下除非他把这玩意砸碎,否则是无法再扭曲错位了。
方郎中将一切妥善处置好,拒绝了钱浅要送他回家的好意,收下了沉甸甸的诊金自行离去。
在镇子上的郎中和钱浅的精心调养下,宋十安精神终于渐渐好转,空茫的眼神里开始有了些许情绪。
夜半的惊醒尖叫仍未好转,但尖叫渐歇后会开始哭泣。
宋十安有了精神后,开始变得焦躁、易怒,惧怕突如其来的声音、惧怕突入而至的人。
每当有人到来,他就像被触碰到了什么开关,歇斯底里地暴躁嘶吼,甚至会抓起手边趁手的东西去砸人。
往小院里送饭的、送药的、送柴火之类等等的人,他都不能接受,甚至连小贩经过小院前的吆喝声都会刺激到他。
钱浅不得不让所有人都不能进屋,甚至不让生人进院。
为了能照顾好他,钱浅很努力的吃东西、喝药、养身体,可一个月下来,仍是瘦得厉害。
她还拒绝了吕佐和周通轮流守夜的提议,坚持不离开他半步,也因此没睡过一个好觉。
她准备了纸笔,时时刻刻记录着宋十安的呓语,记录他情绪上的变化。
吕佐忍不住问:“女君,侯爷他,是疯了吗?”
周通大惊怒斥:“你休要胡说!”
钱浅不置可否,如果将精神性疾病统称为“疯”的话,那宋十安的确是疯了。
那段不堪的日子将他的人生切割成了两个部分。
前半生作为宋十安的光鲜亮丽已被尽数割裂,现在,他是一个只想躲在暗处苟延残喘的人,怕被人看见、怕被人议论,甚至,怕活着。
作为疯过的人,钱浅太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但她不想把这个字用到宋十安身上,于是说:“他只是病了,我会陪他好起来的。”
第199章 自毁 “他早就与他那两百袍泽一同战死……
钱浅花了一些时间, 将宋十安呓语的内容和情绪变化分析出来,给周通和吕佐讲述起创伤后应激障碍症,从而引发的多种分支。
“比如他被昌王的人骗出去, 遭遇伏击,两百袍泽连同他最新人李副将, 皆奋战而死, 只有他还活着。”
“他会质疑自己, 凭什么他能活着?”
“他觉得, 为什么别人都付出了性命的代价, 而他不用?”
“那日惨烈的画面会不断重复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他眼睁睁看着同袍们一遍又一遍地死在他面前, 他却无论如何也救不下大家, 因此陷入深深的自责和内疚中,无法自拔。”
“他觉得他应该跟他们一起死。”
“这个病症,叫做幸存者内疚。”
周通急急道:“可,可这不是他的错!是王宥辉那个王八蛋害了他们, 侯爷也是受了伤害啊!”
钱浅不受控地红了眼睛:“但是他病了。他就会认为,这些都是他的错。他陷入了一个思维误区,被这种情绪拖进了深渊,苦苦挣扎, 却挣脱不得。”
“他为自己活下来而感到抱歉。”
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已过去了二十多年, 即便她清楚这个道理, 仍会不时沉溺进去难以自拔,更遑论刚刚经历此事的宋十安?
何况他, 还有其他创伤。
“除此之外,他还被囚禁侮辱,导致他对陌生人和陌生的声音产生无法抵御的恐惧, 同时会对自己产生强烈的自责,还有严重的羞耻感。”
“他会很自卑,觉得自己被侮辱了、脏了。从而产生严重的心理问题,对一切都没有安全感,不再信任他人,也损伤了自信心,怕被人看到,担心被人歧视、被人嫌弃。”
周通看看同样一脸懵的吕佐,更是觉得荒唐,“这更是无从说起!”
钱浅指指自己的头,耐心解释:“他这里病了,所以他的想法与常人不同。”
“他被囚禁在在地窖太久,所以害怕黑暗的封闭空间,这个叫幽闭恐惧症。他自幼志向便是报效朝廷、安国振邦,可没想到,捅向他的利刃却是来自背后,这个叫做背叛创伤。”
“他的伤,不仅仅是咱们看到的、那些身体上的伤害。那些看不见的、心理上的创伤,要比身上的伤要严重得多。”
“他所受到的所有伤害,都来自他用生命守护的国家和百姓。种种创伤叠加到一起,摧毁了他的信念、碾碎了他的尊严,从身到心的毁灭,才会令他崩溃绝望至此。”
钱浅揉揉疼得发昏的脑袋,说:“我们要理解他、鼓励他,陪伴他度过这段最艰难的日子,让他重拾尊严、建立信心。否则,他会活不下去的。”
周通泪水涟涟,不断点头答应:“好好,夫人您如何说,我就如何做。”
他犹豫再三,还是问出口:“真的不把侯爷还活着的消息,告诉国公爷和老夫人吗?”
钱浅摇摇头,“公父行事一板一眼,婆母又好面子,对他一向严苛。我怕他们不能理解和接受十安现在的状态,不能尊重他的意愿。十安现在,再也经受不住任何要求和责骂了。”
她顿了顿,才继续说:“更何况,他们已然接受了十安战死的消息,倘若十安最终没能撑下去,要二老如何再经历一次丧子之痛呢?若十安能好起来,愿意回去,咱们再回也不迟。”
周通叹息点头。
钱浅累得厉害,吕佐扶她去小憩一会儿,给她盖好毯子就要退出去。
钱浅拉住他的衣角:“你真的,不走吗?”
吕佐坐到床边,对她轻声承诺:“说了要替我家公子守着你,我不能食言。”
钱浅鼻子有点酸:“可是,心病不像外伤。外伤终究有愈合的一天。但心病不一样,心理创伤可能是永久性的,他或许,这一辈子都不会好起来。即便他愿意努力,这也会是一个极其复杂又漫长的过程,要一直在未知的路上尝试、探索。”
她红着眼睛说:“吕佐,你本该去过轻松快活的日子。”
吕佐轻笑道:“现在的日子就很好。不用在阴谋诡计里小心翼翼,不用打打杀杀,真的挺好的。而且,你懂得这么多,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谢谢你。”钱浅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声音有些哽咽:“幸好有你在,不然,我真怕我会撑不住。”
吕佐掏出帕子给她擦去泪水,“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他故作轻松地问:“话说,你怎么懂那么多啊?那些心病,我真是闻所未闻。”
钱浅眼中含泪,挤出个酸苦的笑:“因为,我也疯过……”
*
一段时间下来,宋十安身上的外伤好了个七七八八,脾气却越发不稳定了。
钱浅去木匠坊给宋十安定制了一个木质轮椅,想推他到院中晒晒太阳。木质轮椅需要有额外架起他断腿的功能,怕吕佐交代不明白,她就亲自去了。
回来时发现屋中满地狼藉,吕佐正在默默收拾。
宋十安睁眼不见她,就把吕佐端来的吃食都打翻了,还将帷幔扯下,将被子扔到了地上,又用枕头砸翻了烛台。
钱浅为他抱来新的被子,耐心解释自己的去向,一再向他致歉,不该不同他说一声便走。
可宋十安并不领情,表情反而更加愤怒了些,甚至伸手打掉了钱浅为他按摩胳膊的手。
看着钱浅雪玉般手背一片通红,宋十安终于安静下来。
似是抱歉、似是内疚,好在总算不闹了。
没过几天,宋十安在一次发脾气砸东西后,突然开始自残。
他狠狠抽自己的脸,用牙咬自己的胳膊。
钱浅心痛如刀绞,拼命抱住他阻拦,直到她将自己的手指往他嘴里塞,才迫使他张开了嘴。
他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口刚好,手臂又被咬出了血,留下好大一片乌青。
周通做了一双及肩的棉手套,将宋十安胳膊套住。他左腿箍着厚厚的石膏,两只手臂又被半禁锢住,像个行动不便的木乃伊。可没人觉得好笑,反而更加悲怆。
他安静时,眉宇间像是蕴着浓雾,强风吹不散,烈阳照不明。
他愤怒发狂时,像被厉鬼附了身,又如濒死反击的野兽,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他悲伤难过时,又会紧紧抱住自己,神经质地盯着某一处看,许久后化成一声痛苦的呜咽,默默落泪。
无数个寂静的长夜里,宋十安绝望而凄厉的惊叫和哀嚎,总是回荡在夜空中,里面也总会夹杂着钱浅不厌其烦的柔声安抚。
*
春日迟迟,北境春天的夜晚却没有丝毫暖意,冷风呼啸着钻进门窗缝隙,犹如哨声。
钱浅给宋十安擦脸擦手,猝不及防被他拔下了簪子。
在那一瞬,钱浅猛然意识到什么。
她鲜少有如此失控的时候,眼睛霎时红了,抓着面巾的手也颤抖起来。
宋十安果然将簪子抵在喉咙处,满目哀伤地说:“浅浅,我知道你不嫌弃我,但我嫌弃我自己。”
钱浅强装镇定,开口安抚他:“十安,你冷静些,听我说……”
宋十安凄然一笑:“我很清醒,浅浅。你该配这世间一等一的男子,不要再为我浪费时间了。”
钱浅摇摇头,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滚落:“我的夫君,就是这世间一等一的男子。他如星如月,有清隽的容貌、儒雅的性格,他还待我好,将我视为珍宝捧在手心里。他是这世间最好最好的人,我的心早已被他占满,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了。”
“可他早就死了!”
宋十安情绪极其激动,“他早就与他那两百袍泽一同战死了!”
钱浅看着他歇斯底里的怒吼,胸腔内犹如撕裂般的疼,“十安,别这么说,你还有我啊!”
宋十安俊美的面容染上狰狞之色:“我不想要你的垂怜!也承受不起你对我的好!我宁愿你骂我轻视我!你知不知道!”
钱浅知道他一直在自弃,一辈子无法将那些时日的遭遇诉诸于口。
她以为只要自己好好陪着他,理解他的痛苦,鼓励他走出阴霾,慢慢总会好起来的,可她终究高估了自己。
她泪如雨下:“那不是你的错十安,你不要这样。我该怎么做,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浅浅,我真的好辛苦……你放过我吧!”
宋十安闭上眼睛,将那簪子用力戳向了喉间。
钱浅早已瞄准,在他闭上眼睛的瞬间飞扑过去,扳歪了一丝簪子的方向。
簪子并不锋利,所以划的不深,但皮肉撕裂的声音在寂静无声深夜,仍然十分清晰。
一直在后面盯着的吕佐趁机扑上来,二人合力控制住宋十安,将簪子从他手中抢走。
钱浅抱着宋十安大哭:“十安,我知道你痛苦。你就当为我活下去好不好?我爱你,我真的不能失去你啊……”
宋十安自戕失败,推拒挣扎成了徒劳,心如死灰地闭上眼睛。
此后,钱浅连簪子都不敢用了,只用一根布带绑住头发,还将屋里的所有利器都收了起来。
宋十安大多时间又回到先前那落寞、寂然的模样,但有时候也会开口劝说她,“我这样肮脏污浊,不配你这样费心。”
钱浅初时还会难受心痛,安抚哄他:“你才不脏,这世上我只想对你好。”
宋十安说:“你有惊世之才,何必与我蹉跎时光?”
她便说:“我想待你好,想将我仅有的一切全部都捧给你,何来蹉跎之说?”
宋十安有时又会激她:“你实在是瓮天之见,走出去看看,大千世界比我隽逸英武的男子何止百千?你何苦偏偏将我绑在身边?”
钱浅也不生气,“我没有你见多识广。要不你报上几个来,我叫吕佐将人带来让我瞧瞧?”
宋十安瞅她的视线一下子晦暗起来,抬手将饭碗打翻。
钱浅不带情绪,边收拾边说:“看来是不饿,那就等饿了再吃。”
第200章 高估自己 “宋十安,你哄哄我吧!”……
趁天气不错, 吕佐与周通把宋十安抬出来晒太阳。
宋十安盖着貂皮毯子小憩,温和的太阳晒在他苍白的脸上,有一种许久未见的温和安详。
钱浅贪婪地享受这一刻的安宁, 想着以后需要多将他抬出来晒晒太阳才好。
可宋十安再次从梦魇中惊醒,大喊大叫:“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他挥起手掌打在自己的脸上, 似是恨极:“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钱浅扑过去死命抱住他:“不是你的错!十安, 这不怪你!不是你的错!”
“是我!是我害死了他们!”宋十安双眼猩红, 紧紧箍住钱浅的双肩, 失智地吼叫:“就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他们!”
钱浅心疼地摸着他被自己扇红的脸颊, 今日将他抬出来晒太阳,就没束缚住他的手, 真是失策。
宋十安满眼都是对世间的绝望和崩溃:“为什么不杀了我?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钱浅看得心底一颤, “十安,这不是你的错!你的坚守和付出,西边的烈风和北境的白雪都会记得!世间问心有愧者众,但你绝对无愧于天地!”
宋十安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清明, 却立即转成愤怒:“是你!都是你!都怪你不放过我!”
钱浅被那股戾气所慑,有片刻的失神,宋十安用力一甩,她没站稳被掀翻在地。
她已许久没能休息好, 心身俱疲的状态下又经这狠命一摔, 竟疼得一下子没能爬起身。
“为什么非要我活着!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宋十安嘶吼着, 用尽力气挣扎,一个翻身, 眼看就要带翻轮椅,摔倒下去。
钱浅怕他摔倒会再伤到腿,不顾还未站稳的身子, 本能地扑过去用接住倒下的轮椅和人,用身躯承接减缓力道。
吕佐正午睡着,听到声音穿好衣裳出来,正看到这一幕。
“女君!”
钱浅被轮椅和宋十安砸个结实,疼得龇牙咧嘴,却顾不得自己,“快!快看看他!不能伤着腿!”
她接得及时,宋十安左腿的石膏完好无损。
看着钱浅吃痛的表情,宋十安终于清醒过来,神色似有不忍,没再继续闹腾,任由周通和吕佐将他抬回了房间。
春风带着玉兰的清香,吹着廊檐下的宋十安,却吹不散他眉间的郁结。
周通和吕佐每日都会抬他出来晒太阳,他身上的各种外伤终于彻底好全,只是留下了不少疤痕。
钱浅又花重金求了去疤痕的药膏,也不知会不会管用,但坚持每天给他涂。
自他上次发疯连摔带砸,将她折腾得满身青紫,两天爬不起来床,他便很少再失控了。
不自残,就不会伤到她。
虽然许多时候大家都能看出来,他是在努力压抑情绪。
钱浅总是尽可能地插科打诨逗他开心,也会极尽所能表达爱意,甚至说些腻人的情话。偶尔也会在他嘲讽她纠缠不休、毫无体面时气不过,反唇相讥几句。
周通与吕佐都感觉,日子在开始渐渐变好了。
可他们不知,她温柔体贴、无微不至,对他却是如刀如刃,实在伤人透骨。他这样的人,还怎么配得上那样好的她?
这天,宋十安突然提出,想去他曾经观察敌情的山头上去踏青吹风。
他难得主动提出想出门,三人都很开心,铺好马车将他抬上去,按着他说的路线,慢慢悠悠去看风景。
那座山路不算陡,不知是不是被驻扎在此的大军清理过道路,马车十分顺利的直达山顶。
宋十安指着山边的一块大石头,要周通和吕佐将他放到那去,说他无数次观察敌情时都站在上面。
因为他有过轻生之念,周通和吕佐心中不安,不肯照做。
宋十安突然又开始发脾气,将车里的东西往外扔砸。
钱浅掀起眼皮觑了他一眼,对二人说:“照他说的做。”
周通与吕佐虽然不解,但还是依她的命令去抬他。
钱浅忍不住掉下眼泪,不是害怕,不是不甘,而是无能为力。
这一刻,她的心中满是挫败和苍凉。
两个多月的昼夜相伴,她始终不能靠近他。
她心里清楚,有些事情,不自己亲身体验,是没办法真正感同身受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过,是不是这样放他走,让他就此解脱,才是真正为他好。可是她又舍不得,舍不得那么温暖耀目的人,就这样枯萎在黑夜里。
她总希望他,能窥见天光。
可那场背刺摧毁了他的信念和理想;那些鞭子打碎了他的骄傲和意志;那羞辱更是磨灭了他的尊严,溺死了他的心。
她已然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去陪伴他、拯救他,小心翼翼去拼凑他破碎的自尊,却时常感到深深的无力。
她太高估自己了。
她非但没能让他变得好起来,反而被他带进了那些恐惧、自责、抑郁、绝望的情绪中,身心都要被拖垮了。
她真的,快撑不住了……
钱浅拉着宋十安的手,一起坐在那块巨石上,陡峭的斜坡下是嶙峋遍地的岩石,若摔下去,必死无疑。
宋十安垂着头,双手紧握,睫毛不住地颤抖。
那一刻,钱浅觉得他好像就要随风而散了。
宋十安轻轻开口:“我是个废人了。可你不一样,你不该过这样的生活。”
“宅子、田产早前就过给你了,我再没什么能留给你的了。”
“就当我无能吧。”
“你比我坚强。我知道,你有能力好好活下去。”
此时,他好像又是那个和煦温暖的宋十安了。
那熟悉的面容明明近在咫尺,钱浅却觉得好像与他相隔着千万里。
疏忽间,她觉得,仿佛这辈子都没办法抓住他了。
连月来的疲倦和辛苦,使钱浅凭空升起一股子委屈和怅然。
她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想要把他印在脑子里,然而泪水模糊了眼睛,怎么也看不清。
“宋十安,你哄哄我吧!”
宋十安无法直视那片柔情,嗓音凉的像寒冬腊月里的雪。
“浅浅,我陪不了你了。”
“往后的路,你得一个人走了。”
钱浅眼睛一动,晶莹剔透的泪珠便顺着脸颊滑落,停留在消瘦的下巴尖上。
“你忘了?你曾与我约定,生死与共。”
宋十安被她认真的神情击得溃不成军,继而化为满腔愤怒:“你非要如此吗?不论如何都不肯放过我吗?”
钱浅笑容凄美,语气虽轻却很坚定:“宋十安,你忘了你的承诺,我不怪你。但我对你承诺过,我对你之情长久不渝,至死方休,我一定会做到。”
宋十安寒凉的目光牢牢钉在她脸上,似冰似刃般戳上她的心口。
他大力捏着她的手腕,手上的冰凉冻得她生疼,可她依旧平和坚定,没有半分退让。
良久,宋十安颓然放开手,好看的琥珀色眸子里,布满浓郁的、化不开的忧伤,偏生神色又冷漠至极。
“回吧!”
周通与吕佐如蒙大赦,浑身紧绷的肌肉霎时间松弛下来。
先前那一刻,他们真的以为,他俩要一起离开了。
周通觉得钱浅真是聪慧到令人不可思议,在劝慰无效时便以命相挟,达成目的。
吕佐却知道,钱浅没在算计。
她的想法很单纯,既然救不了他,那么不论是生是死都陪着他就是。哪怕可能还会再活过来,哪怕要经历真实的死亡痛苦,她也在所不惜。
一个明明自己也深陷泥潭的弱女子,却在爱人需要时,愿意不惜一切代价,用那充满力量的羸弱身躯撑起头顶的天,温暖他、托举他、引领他走出泥潭,亦会在他决意自弃时,承诺相随。
只是宋十安终究舍不得她的命,所以两人都还活着。
*
经此一事后,宋十安变得分外狂躁。
他不再允许钱浅靠近,不吃她喂的东西,不许她触碰自己。夜里惊醒后,一旦脑子恢复清明,就会大力推开她。曾经满是情意的双眸,此刻却只剩了憎恶和厌弃。
三个多月了,那位骨科圣手方郎中再度被请来。
砸开石膏、解下布条,宋十安却大发脾气不让方郎中检查,斥骂着在场所有人。
方郎中不得已,让吕佐用了些麻沸散让他睡过去。
细细地摸、拉、捏、卡一番后,方郎中对几人说:“骨头长得不错,但终究错位畸形过,跑跳还是会受些许影响,日后一些大动作尽量就别做了。”
钱浅千恩万谢,又询问方郎中:“能恢复到何种程度?会跛脚吗?”
“好生健体,慢慢将养恢复,等腿上的筋肉有了力气,正常走路应当看不出跛脚。跑跳起来肯定会有些跛,但小跑两步问题也不大。他年纪也不小了,稳当些,正常过日子是完全不受影响的。”
方郎中看看三人满脸欢欣的样子,忍不住提醒:“不过,最终能恢复到如何程度,还要看他自己。抻筋拉骨需要他付出许多艰辛,可他现下的精神状态实在堪忧。倘若他不肯配合,那恐怕连站起来都成问题。”
此话对三人来讲犹如兜头泼了一盆寒冬腊月的雪水。
宋十安现在破罐破摔,自暴自弃,怎么可能会配合锻炼呢?
事情果然如预料一般。
钱浅照前世见过的辅助锻炼器械,请木匠打了好几种,可宋十安根本不配合锻炼。
他总是十分暴躁,那些令人倾心的涵养和儒雅都丢了,成日痛恨叫骂。
“从我眼前滚开!”
“把这些讨人嫌的奇怪物件都扔出去!”
他时常满脸厌烦地用拐打翻跟前的所有东西,对钱浅嫌恶道:“成日摆出这幅苦大仇深的样子给谁看?”
有时还故意展露他对钱浅的厌弃:“你这寡瘦干瘪的模样实在倒胃口!去给我找两个丰腴美艳的女子来伺候!”
在钱浅无声的抗议后,又会讥讽她:“怎么?进了口袋的聘礼,不舍得再掏出来吗?”
他的话如刀如刺般不留情面,眉目间尽是戾气。
钱浅默默承受着,也不许周通和吕佐为她抱不平,任由他发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