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通一遍一遍的劝说下, 宋十安有时候会试一试站起来,尝试走路。
可他前后加起来近半年的时间都不曾站起身过,双腿都没有力气, 被石膏箍紧的左腿更是比右腿还要细上好几圈,完全不吃力。
疼痛、无力导致他迈出一步都很艰难;尴尬、窘迫更令他无法面对这副残缺的躯体;深深的自卑和无助让他越发暴躁, 好像时时刻刻都会爆炸。
钱浅有时真的很想扇他一巴掌, 再狂捶他一顿, 躲他这个情绪不稳的笨蛋远远的, 总好过将仅剩的美好也消磨殆尽。
可每当看到他那轻轻一碰就会碎掉的眼神, 她的心又会软得一塌糊涂。
这一年,春来得极晚, 在浑浑噩噩的忙碌飘忽间, 夏日便至。
钱浅定定地瞧着窗外的枣树,一枝斜斜的枝丫用尽全力伸向院墙外,映着远处暮色的天空,凭空生出一股子怅然来。
去年他们还携手并肩, 甜甜蜜蜜地赶车近百里给她摘槐花。
不过一年光景,却连春日的花开花谢都没留意到。若非院中的枣树落了满地的黄色小星星,她险些都要忘记,春天早就来过了。
近来, 钱浅愈发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她努力吃着饭、努力喝着药, 却觉得身子越来越无力了。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是病死的, 所以成日掰着手指头计算,她还能有多少日子?
命运的车轮兜兜转转, 几经波折,还是回到既定的方向上来。
钱浅别的不想,只担心自己还没有将宋十安拉出深渊, 便撒手而去了。
宋十安双手抱胸,靠在窗边假寐,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给他好看的眉眼染上点点金光。他一半在阴影中,一半染着光,整个人好像撕裂一般,既像罗刹又像观音。
每日只有他安睡的时刻,钱浅才能从他身上找出几分曾经的影子。
夕阳余晖勾勒出他半张侧颜的轮廓,颓废,却又带着浑然天成的贵气,若嘴角微微上扬,便添了几分儒雅和温润。
钱浅忍不住伸出手指,在日暮余晖下,隔空描绘着他的轮毂,想将他美好的样子深深刻进脑海里。
也不知道,下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与他相遇?
“收起你那副鬼样子,没由来得叫人恶心!”宋十安不知何时睁开眼睛,极尽恶意地说了一句。
白壁透瑕,甚为刺目,钱浅动作一滞。
从前她一直很喜欢宋十安看她的眼神,温柔细腻,整个人带着一种专注感,似乎再也看不进别的事物。
明明她还没变,明明她心里眼里还是只有他,可现在他对着她,只有暴躁和不耐烦。
她垂下眼眸,不声不响走开,身影落寞寂寥。
钱浅很清楚,他是故意说那些刺激她、伤害她的话,想消磨掉她的爱意、迫使她离开,他便可以自行解脱了。
可即便知道又如何?人心都是肉做的,再深的爱意,也经受不住这般从早到晚的攻击。
即便她知晓一切,即便她将心性修炼得再平稳强大,也难免会被刺痛、刺伤。
周通与吕佐准备晚饭,钱浅趁天还未全黑下来,收拾了一下院子。
整洁干净的环境,会让人看着心情舒坦些。
待晚饭准备好时,天色已彻底黑下来。
周通准备好晚饭端给宋十安,不知道是不是劝说了什么话,屋里再次传来打砸声。
钱浅快步过去,却在还未进门时听到宋十安讽刺意味很浓的话语。
“她是这世上第一善人,我受了她的恩惠,还不知好歹、得寸进尺!你把她叫来!我给她下跪、给她磕头好不好?”
“她心怀悲悯,忍着委屈受着气对我鼎力相助,舍弃自己拯救我与深渊水火,她可太善良了!可你们有谁问过我的心意?你们倒是问问我想不想被她救啊!”
“我厌恶她至极,却还要忍受着她的胁迫,受尽痛苦和折磨!你叫我怎能不恨!”
一句话闭,如霜袭草木。
钱浅只觉得神魂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脚下不稳一个踉跄近乎摔倒。
她无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表情逐渐僵硬,喉间瞬间干涩如炭火灼烧,双目沁出水花。
“你,恨我?”
“夫人……”
周通着实不忍,眼见着钱浅原就苍白的脸色逐渐更加惨白,脆弱地好像下一秒就会破碎开裂。
可宋十安死死瞪着她,咬牙切齿道:“对!我恨你!你仗着曾经的情意逼迫我、威胁我,将我如行尸走肉般绑在你面前!你以为你做这些我会感动吗?你少自以为是了!”
钱浅艰难地挪动脚步,来到宋十安面前。
她撑着桌面,细细的骨节在桌案边轻轻颤抖,努力控制情绪,小心翼翼再次求证:“宋十安,你恨我?”
黑暗不断吞噬掉宋十安的理智,让他愈发口不择言:“你无视我的感受,一味做你自己想做的,一厢情愿成全你自己的好名声,却还想要我感恩戴德?你根本就是个极其自私的人!真令人作呕!”
钱浅仿佛听见,心理防线一根一根断开的声音。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她不断摇头重复这句话,其间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腥甜。
是啊!
她的爱可真自私。
数月以来,她近乎贪婪地想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希望可以再次从他身上获取往日的温情,浑不知自己所有的亲近、爱意和鼓励,都成了一把把钝刀,将眼前之人抽筋剥骨,割得鲜血淋漓……
她想让他活下去,究竟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
吕佐看到钱浅那双曾经充满温情与希望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挫败和茫然,“女君,别听……”
宋十安却再度开口:“我真后悔招惹了你!”
他瞪着她的眼睛带着浓浓烈焰,那些深深的怨怼、不安和愤怒,似乎在此刻全部化为实质,犹如刀尖般一字一句向她掷去!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从未遇见!”
利刃袭来,将钱浅黑眸里仅剩的光悉数击碎。
夏日微风忽然变得很甚为猛烈,灌进胸腔止不住地疼。
钱浅只觉得身体疼到麻木,一口鲜血贯穿脏腑,自心肺而上,从口鼻间喷溅而出,扬起一片小小的血雾。
宋十安琥珀色的瞳孔瞬间凝固,脸上的决绝都还没来得及消散完,继而惊愕而恐慌地睁大双眼。
钱浅站在夏日的夜里,风吹着她单薄的身体,抖得如破碎的蝴蝶。
廊下摇晃着的灯笼骤然灭了,眼前人影憧憧,她看不清前路,如一只断翅的蝴蝶扑朔倒下。
“夫人!”
“女君!”
周通与吕佐同时扑了上去。
吕佐颤抖地将她抱在怀里,慌得语不成句:“不不不,女君,你醒醒……不要这样……钱浅!你醒醒!别这样!”
“我去请郎中!”
周通泪眼涔涔,一个箭步窜出门。
犹在状况外的宋十安无措地看着沾满点点鲜血的手掌,不断喃喃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待他回过神,吕佐已将钱浅抱到了床榻,捏着她的脉搏又去掐着她的人中,“钱浅!钱浅!你醒醒啊!”
宋十安抓起拐杖,踉跄着来到榻前:“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这样!”
吕佐极力遏制的哽咽在寂静的黑夜格外清晰,数月来压抑的愤怒和对钱浅的心疼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他揪住宋十安的衣襟:“她怎会这样?你怎么有脸问?你终于把她逼死了!你可满意了?”
宋十安全身血液都凝固了,“她怎么会死?你胡说!她的伤不是早就好了?她为何会这样!”
吕佐看着他茫然无知的脸,突然觉得心好累。
他一把推开宋十安,丝毫不管宋十安被推倒在地,自顾自坐在榻边握住钱浅的手。
可那枯瘦嶙峋的手指,完全没有夏日该有的温度。
宋十安坐在地上,颓然淌下两行清泪,“怎么会这样……”
吕佐声音低哑:“你苦,可她,亦不曾比你好过半分。”
“你在外征战时,她在府中一刻也不得闲,绞尽脑汁、殚精竭虑,欲将昌王定罪。生怕你与宋十晏将军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你死讯传来的那一日,正是上元节当日。她痛心至极,却装作没事,撑着虚弱的身体,筹谋设计复仇。”
“你可知,她有了身孕?吃的所有东西,连同喝的安胎药,全部都会吐出来,连喝口水都会吐。她却硬生生往下灌,就怕撑不到给你复仇。”
“皇太女被废,昌王将其囚在府中。她费尽心思暗中与皇太女取得联络,将一众朝臣聚集在浮生乐坊,以自己为饵诱使昌王认下一切罪行。她原本是想当场杀了昌王的,可惜只杀了昌王最强的四个侍卫,将昌王逼得直接造反。”
“我家公子在得知你的死讯后,便知晓她定会不顾一切为你复仇,不惜冒险,亲率大军回京襄助。昌王却将她置于城墙之上,想以她的性命胁迫我家公子……”
“宋侯,你是受尽了屈辱和苦楚,可女君她,亦拖着昌王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同归于尽了!”
吕佐眼泪滚滚而落:“她脏腑碎裂,孩子也没了,呼吸心跳都没了!我是从棺材里把她捞出来的!”
“得知你还活着时,我以为,终是上苍开眼。”
“谁知,命运竟待她如此残忍……”
吕佐转过头对愣在地上、被所有讯息震得神志不清的宋十安说:“宋十安,你的痛苦她都懂,可她被命运反复折磨的痛,你却一无所知!偏偏她还怕你承受不住,一字半句都不曾”
“她被昌王囚禁时曾说,若她侥幸未死,定会极尽所能诛杀昌王,哪怕覆灭大瀚亦在所不惜!”
“她愿为你生、为你死,你却不愿为她活下去!还要一刀一刀剐下她的血肉,刺穿她的心!”
“宋十安,那些事不是你的错,可也不是她的啊!你为何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惩罚她啊?!”
吕佐泣不成声:“若我家公子还活着……知晓他拼死都想接住的心爱之人,竟遭受到这般对待,只怕要恨得从棺材里蹦出来!”
宋十安再度震惊:“沈望尘……死了?”
“对!就算知晓城墙上埋伏着弓箭手、就算知道她可能会活过来,公子还是蹿出去了!”
“她可是公子拼着性命也想去接住的人啊,你凭什么如此对她……”
吕佐心灰意冷,眼前的世界都变得无比灰暗。他哑声道:“是我错了。她太苦了,幸福欢愉的时刻又太少。我不该盼着她活下去。”
“宋十安,若她醒来,再次求我杀了她。我会如她所愿。”
“从今往后,再无人逼迫你。”
“你解脱了。”——
作者有话说:写这几章的时候哭肿了眼,改的时候又哭肿一遍[捂脸笑哭]
很快就要完结啦,希望没有让我的小天使们掉金豆子[抱抱]
第202章 后悔 他怕被丢下,眼睛里写满了祈求……
吕佐的话震耳欲聋, 宋十安恍若失忆般呆怔。
她早已面容枯败,不复往昔神采,可他只一味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 从未过问。
他该想到的,得知他的死讯后, 她是如何熬过来的?
他明知道失去挚爱那心如死灰的苦痛, 他亲身经历过, 却为何没有关心过她呢?
她不……他最爱的人吗?!
周通带着郎中进门, 见宋十安坐在地上, 连忙将他搀起。
郎中是老相识了,看着钱浅气若游丝的模样大惊, 立即为她诊脉。而后他眉头紧蹙, 对几人说:“脉细而弱,瘀滞阻遏,我需要施针吊起她的气,还请几位先出去。”
宋十安被周通扶出门, 他仍未缓过神来。他看着院中枣树的绿叶,忽然问道:“今夕何夕了?”
周通忧心忡忡地盯着房门,头也没回地回复道:“今日,应是六月中了。”
宋十安脑子嗡地一声。
刚好……二十一岁?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以?!
她怎么可以……是被自己逼死的!!!
好一会儿, 郎中打开门走了出来。
周通急急上前:“郎中!我家夫人如何?”
郎中皱眉询问:“怎么搞成如此模样?药没有按时服用吗?”
周通急忙解释:“每日两副药都有按时喝, 只是一直未见好转。”
郎中叹息摇头, “她气血亏虚,肺腑之伤未愈, 如今又添七情内伤。现下气机郁滞,气血运行受阻不通,脉沉细无力, 五脏衰败,实乃心衰之兆。约莫……就是今晚了。”
周通呜一声哭出声来。
吕佐心痛到无意识退了两步,却又觉得也好,她终于解脱了……
宋十安拄着拐狼狈向前,没走稳,重重摔倒在郎中面前。
他不顾周通和郎中的搀扶,抓住郎中的衣角哀求:“求您救救她!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会再伤她了,我再也不会让她生气、再也不会让她操劳了!她一定能好起来的!郎中您救救她,求您救救她!”
“请恕在下,回天乏术……”
宋十安抓着郎中不肯松手,瞪着通红的眼绝望乞求:“不会的!她只是生我的气了,她不会死的!只要您好好为她调养,她会好起来的!她一定能好起来的!”
郎中莫名想到,二月时他便断定她活不过十天半月了,她这不还是活到了现在?
于是郎中与周通合力将苦苦哀求的人搀扶起来,迟疑地说:“我现在用银针吊着她的气,即便我愿意给她调养,也要看她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啊……”
郎中带三人进到屋里,委婉道:“就,跟她说几句话吧……”
钱浅身上插了十几二十来根银针,郎中拔下几根,她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宋十安跪在床边,略显凹陷的眼窝里泪水不断溢出,她虚弱地抬手想为他擦掉眼泪,却气力不济举不起来。
宋十安却注意到她的动作,主动抓住她的手贴到脸上,抽噎道:“浅浅,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混蛋……”
钱浅动动手指,感受着他的眼泪顺着指缝滑落到手腕,那炽热的眼泪,直直熨烫进了心口,酸涩灼痛。
“你已经很好了。是这世间,有太多不好的地方……”
钱浅扯动嘴角想挤出一丝笑意,也不知道有没有成功。
忽然发觉,原来离世前与刚降世时是差不多的,都是身体难以受控制。
从前一直觉得意外死去太过残忍,都没有办法与亲近的人说说话纾解遗憾、交代一下后事。
可这个时刻真的到来,竟发觉,也没什么好说的。
“十安,对不起。”
“我放过你了。”
明明终于等到了几个月来一直苦苦寻求的解脱,宋十安却大惊失色。
他死死抓着钱浅的手,落着眼泪急切恳求:“不不!浅浅,不要丢下我!是我自以为是,我想让你离开我,重新开始新的人生。是我错了!你不要离开我,求求你,我不舍得放下你,你也不要放下我好不好?”
他举手发誓,连连保证:“我保证!我发誓!我一定做到承诺!我会听你的话去锻炼,我会把腿养好,我会好好照顾你、好好爱你!你不要松开我的手好不好?求你,不要放手……”
钱浅十分意外,更觉得吃惊。
他怕被丢下,眼睛里写满了祈求。
他终于有了求生的意志,她该高兴的,然而心底却涌起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浓浓的悲伤从眼中淌出。
可是我,撑不住了啊……
见她眼底蓄起水光,却一言不吭,宋十安什么也顾不上了,擒着她的肩近乎凶狠地开口:“你说过你的承诺一定会做到!你说过不论上天入地都会与我携手并肩!我就在这儿,我就在你面前!我要你履行承诺!你不许离开我,你不许放开我的手!你听到没有!”
钱浅被晃得泪珠滚落,虚虚地答应:“好,我,尽力……”
那便再试试吧……尽力,试试……
听到她答应,宋十安绷紧的心弦终于一松,紧紧抱住她,把脸埋在她的颈窝,痛哭出来。
她很快又昏睡过去,郎中诊脉后啧啧称奇,竟比先前有些微好转了!
郎中开了房子,细细叮嘱:“我会为她温经通络,养血益气,固本培元。但她便如那油尽灯枯的火苗一般,太过微弱,即便想添灯油,也需要徐徐缓添,稍有不慎便会灭了。你们千万小心,不要让她操劳,也切莫让她心绪有过大波动。她现在只余微火,禁不住一点风吹了。”
直至夜深,宋十安仍握着她骨节分明的手,红着眼睛看着她疲惫的睡颜。
他怎能还要驱赶她?如何就忘记了,她曾笃定自己活不过二十一岁的。
他当初明明是想,她受过太多的苦,他想要好好跟她在一起,爱她、护她,哪怕跟老天爷搏一搏!可如今偏偏因为他,害她落下一身病骨,瘦得如此厉害,甚至又一次要了她的命。
想一想,他好像没为她做过多少,可她却为自己拼尽了全力……
他实在对不起她。
往事如过眼云烟,如梦幻泡影。
从前他尊重她,却着实难以理解,她为何要将活着的意义寄托在绵绵身上。那只是千千万万可怜人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啊!人的寿数如此短暂,哪怕用尽全力实现理想夙愿尚且不够,怎可浑浑噩噩度日浪费生命?
他用鲜活而充实人生践行着,人生就该璀璨耀目,才不枉费此行。
直到二十五年后的今天,他亲身经历那些难以想象、难以承受的酸苦、怆痛后,他终于懂了。
那悲观和绝望,不过是对命途多舛的无力抵抗;而那在乎的人,便是溺于泥沼时唯一的希望。
他终究成为了与她一样的人。
他再也不想安邦定国,再也不想做一朝贤臣,他再也不是大瀚安庆侯。什么权势功名、什么流芳千古,他全都不在乎了。不管未来还有多少日子,他只想做她的宋十安,做钱浅的夫君,为她而活,伴她晨昏。
*
钱浅先前全靠把宋十安拉出深渊的信念在撑着,这口气突然散下来,再聚却不好聚了。
可她终究没咽气,郎中便尽力救治着。
她成日大半的时间都在睡着,浑身都是虚的,连吃个饭都要中途歇两回,如厕便是最大程度的“运动”了。
二人再次调转了角色,换成宋十安每日喂她吃饭、喝药。
每日两大碗药,钱浅觉得浑身的毛孔都在散发着草药味儿。
郎中还整日拿着成把的长针,给她和宋十安做针灸。长长的针扎下去,竟没有想象的那么疼,更多的是一种酥麻麻的、又胀、又沉的感觉。
天气炎热,吕佐每日都会扶她去院里的阴凉处吹风,躺在摇椅上看宋十安努力锻炼。
酷暑难耐,即便什么都不做,汗水也会顺着毛孔向外冒。
宋十安需得用布包着拐做康复训练,不然木头被汗水打湿,握着会打滑。那雪白的里衣被汗水浸湿后会变得发透,紧紧贴在身上,肩背的肌肉线条依旧好看,使得那一处又一处的疤痕显得分外碍眼。
钱浅每每都会心疼,幸好她精力不济,加上盛夏阴凉处,微风吹过十分舒服,总是躺一会儿就会睡着,不会心疼太久。
她不知道,她每次睡着后,吕佐都会偷偷去探她的鼻息。
他总觉得,她软塌塌地躺在那,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特别令人心慌。
傍晚,天气有些变阴,钱浅仍在睡着,吕佐便将她抱回了屋里。
出来时,宋十安大汗淋漓地坐到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吕佐也不是第一次当着宋十安把钱浅抱回屋了,不明白他今日为何反常,但还是解释道:“变天了,风有些大,我怕女君吹着。”
宋十安只是问:“你为何执意留在她身边?”
吕佐心中忐忑,却还是强作镇定道:“我家公子遗命,奉她为女君,护她一世周全。”
宋十安又问:“仅仅是如此?”
吕佐又补充道:“还有,我父母遭昌王迫害,是女君杀了昌王,帮我报了父母之仇。她是我的恩人。”
“吕佐,我看得出来。”宋十安眼中明暗难辨。
吕佐喉结滚动了下,紧张得手不自觉地就握紧了拳。
良久以来,他最怕的就是宋十安会容不下他。以钱浅的性子,为了宋十安心里痛快就将他赶走,并非不可能。
见宋十安似乎要挑明,吕佐索性破罐破摔,沉声威慑:“除非你杀了我。否则就算你把我赶走,我也不过是转到暗处,一样能守着她。”
宋十安闻言扬起唇角,声音松弛:“我没想赶你走。”
他隔着窗户瞄向屋里,轻声说:“浅浅她习惯孤单了,所以很难跟人建立连接。她去西蜀是打算独自等死的,你定是做了很多,才能让她信任你,允许你靠近。”
吕佐没敢提是他打断了她的手臂,她不得不允许他留下,磕磕巴巴地说:“我,只是……陪着她而已。”
宋十安认真地说:“她在感情方面会有些迟钝,就像她只把云王当做雇主,也从未想过沈望尘会对她有情一样。所以,你若不说,兴许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你的心意。你真的甘愿吗?”
吕佐看了宋十安好久,怀疑他是想哄骗自己对钱浅说明心意,就会惹她抵触厌弃,不动声色将自己赶走。
可宋十安神情坦荡,眼中没有半分阴谋诡计,他又觉得自己会不会把人想得太邪恶了?
吕佐实在不明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宋十安直白道:“若浅浅愿意,我同意她娶你做仲夫。”
吕佐登时瞪圆眼睛,“你在说什么疯话?!”
宋十安自嘲苦笑:“我没有她那般心性坚韧,如今拖着一副残躯,还不知何时才能迈过心里的坎。若你能得她信任,走进她心里,我愿为你让出一席之地,让你正大光明爱她。”
吕佐感佩不已,但还是拒绝了:“她心里只有你一人。但这世间,我也唯她一个心系之人了。守她安宁幸福,即是公子的遗愿,也是我如今唯一想做的事,不奢求其他。”
宋十安问:“看着我们每日相濡以沫,你不会难受吗?”
吕佐道:“不会。”
二人四目相对许久,宋十安突然笑了,“多谢你。”
吕佐的表情有些诡异,“你不要这么奇奇怪怪的,让人心里很不踏实。”
宋十安简单给吕佐讲了钱浅的前世今生,吕佐完全呆傻住了。
宋十安最后说:“她失去过太多太多,却苦于无法解脱,只能干熬着日子。我那日坚持拼力搏杀到最后一刻,就是因为不放心她,担心她会承受不住,难以面对再失去我。”
他对吕佐诚恳道:“多谢你,在她死而复生时陪在她身边;也多谢你,陪她找到我;还要多谢你,愿意一直守着她。”
吕佐从震惊中回过神,“那,我也谢谢你。谢谢你愿意为她活下去。否则,我根本救不了她。”
当晚几人吃晚饭时,宋十安给吕佐夹了个馅饼。
钱浅诧异了一瞬,见吕佐没说什么,她便没说话。
当晚,吕佐扶钱浅在榻上躺好,回身给宋十安倒了杯水,又将宋十安的洗脚水端出去倒了。
吕佐大多时候都是主要照顾钱浅的,尤其宋十安狂躁的那段时间,吕佐气愤不已,在她病倒后更是一点好脸色都没给过宋十安,平日都是周通去打理宋十安的杂事,他鲜少去管。
二人关系缓和,让钱浅不禁欣慰道:“看来你们相处的不错。吕佐这个人虽然沉默寡言,却办事牢靠,日常琐事都能安排的妥帖周到。我还一直担心你不好接受他呢,如此我就放心了。”
宋十安心头不受控地一跳。
做好心理准备是一回事,可听她就这样直白的说出来,滋味儿却并不好受。
“怎么会……”
宋十安垂头应声,端起吕佐刚给他倒好水,用来遮挡住自己的表情,假意喝水,好慢慢压下肺腑翻涌上来的酸涩。
钱浅无知无觉,继续道:“他武艺不凡,不论去哪都能谋个好出路,却凭着对沈望尘的满腔痴心,坚守承诺,甘愿蹉跎此生……”
“咳……咳咳咳……”
宋十安一口水呛到气管里,俊脸瞬间憋得通红,咳嗽剧烈,差点背过气去!
钱浅坐起身跨到对面,拿帕子给他擦嘴,又去拍他的背,“怎么喝口水能呛成这样?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沈望尘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带着满满的不可思议,用沙哑变音的声调问:“你咳咳……你怎么会……有这种误解?”
钱浅拍着他的背,不解反问:“什么误解?吕佐喜欢沈望尘?没误解,他亲口承认的。”
宋十安在咳嗽中,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他跟你说,他喜欢男人?”
钱浅认真回想了片刻,否认说:“那倒也没有。他应该只是喜欢沈望尘吧?毕竟沈望尘对他有救命之恩,二人又朝夕相伴多年,可以理解。毕竟感情这种事,与性别无关嘛,我倒不会用别样眼光看待。你介意这个吗?”
宋十安磕巴道:“不,不介意。不是,他亲口告诉你,他喜欢沈望尘?”
钱浅点头:“对啊!”
宋十安百感交集,难怪她完全没往自己身上想,吕佐为了留在她身边,真是豁出去了啊!
钱浅惋惜道:“他寡言少语,定是没对沈望尘表露过心意的,否则沈望尘也不会托他来守着我。再有就是,他家原是开镖局,满门都被昌王害了,我又杀了昌王,从某种意义上讲也算他的‘恩人’,啧啧……”
她叹了一声,“很复杂吧?我都想象不出来这是种什么心情。原本该是情敌的,因为这扯不上关系的‘恩情’没法恨我。偏生又性子执拗,为了对沈望尘的承诺,只能守着我,实在是为难他了。”
宋十安脸上满是一言难尽的神色,无声道:会不会,只是你想复杂了?
钱浅道:“我总是觉得对不住他,所以从未把他当侍卫下人去看待。若你不介意,便也顾及着点他的感受,莫让他心里难受。待他何时想通了、想走了,我再多多赠些银钱当做报答。”
见她当真没对吕佐没生出男女之情,宋十安一时不知该给出什么反应,只能哭笑不得地答应:“好,我定将他当做家人看待。”
*
炎热的天气没持续多久,钱浅头晕乏力的毛病,似乎也被炎热带走了。
郎中啧啧称奇,明明是将死的脉象,竟日渐好起来,精神也恢复了大半。
宋十安夜里还是会惊醒,但次数愈发少了,三人都很知足。
钱浅已经能活动自如了,她许久没练舞,觉得基本功都退化了。可宋十安和吕佐都不让她练,还是郎中说她体寒不易出汗,活动活动出些汗对身体有好处,他们才罢休。
二人虽睡在一个房间,但还是宋十安睡床,钱浅睡榻。
这日钱浅午睡醒来,却有些热懒,躺在榻上闭目养神时,突然福至心灵。
她此前一直不明白,按理说,得知京都发生的那些事,得知她经历的那些,只会给宋十安平添压力,让他更怨恨自己无能。她前世看了许多相关的书,知道人心理脆弱时,根本无法承受和背负更多的压力,所以她一直避讳着。
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她病倒了,宋十安就振作了?而此刻,她终于找到了一种可能性。
正琢磨着,呼出的鼻息突然遇阻,钱浅睁眼开。
因她近来下午不再睡特别久了,吕佐不禁担心,又悄悄过来探。
忽而,那纤长的睫毛突然动了,旋即清冷含光的眸子打开,与他两两对视。
吕佐头皮一麻,呼吸顿时就停住了。
没等他动作,钱浅一把抓住那心虚缩回去的手腕:“你怕我咽气了?”
“我,我……”吕佐不敢承认,含含糊糊地不知该如何应对。
“没事儿,我不忌讳这个。”
钱浅悄悄往窗外看了一眼,拽着吕佐的手腕将人拽得向前倾身,压低声音说:“我刚想明白个事儿。”
吕佐垂着头,感受着她的气息扑来,睫毛轻颤着应道:“哦……”
钱浅认真地解释道:“咱们一直都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人是有被需要的需求的,你能明白吗?不是需要什么,而是被需要。”
吕佐思维混沌,“呃,这是何意?”
“就是我们做的许多事,其实都在展示自己的价值。”
她怕宋十安看到,将他拽得更低,将脑袋凑过去。
“你看啊,农户种田,粮食可供人糊口;裁缝缝制衣裳,衣裳供人蔽体保暖;厨子做菜、绣娘绣花、商贾贩卖货品等等,都是有价值的。这个价值不单单指他们创造的东西值多少银钱,而是他们做的事,有人需要。那他们,就被人需要。”
“被需要,是一种很重要的心理感受。如果有一天,这世上再没有人需要你了,你会不会觉得,做什么都没有意思,活下去也没有意义?”
吕佐愣愣地听着,半点反应都没有,钱浅蹙眉问:“你,能听明白么?”
她半趴着,用手肘支在榻上,脸上带着兴冲冲的神色。那苍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些许人气,眸中又有了亮晶晶的光彩,吕佐心中是难以言喻的欢欣,不禁点点头。
他怎会不明白?他也曾因为她生命垂危而万念俱灰,整个世界都失了颜色啊!
见他这头点的迟疑,于是钱浅尝试解释得更清楚:“你看,我现在就很需要你,那么你这种被需要的需求就得到了满足。可十安被咱们精心照顾,他只会觉得是他需要咱们,甚至觉得自己是负担、是拖累,觉得他没有价值、不被需要。”
“直到我病倒,他才意识到我也需要他。人就是需要做些事来体现自身价值的,所以他想尽快康复起来,因为他想照顾我,才会变得积极起来。你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句“你看,我现在就很需要你”令吕佐有些乱了心绪,没听见她后面的话。
见吕佐又没反应了,似乎还在神游,钱浅拱了他一下:“你是不是没在听我说话?”
吕佐回过神,语气慌乱不堪:“我,在听,女君要我如何做,直接吩咐就是。”
钱浅觉得他没听懂,又耐心地说:“没有吩咐。我就是说,咱们四人以后要相互依靠,不要单方面去照顾别人。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还需要十安、需要周伯。咱们几个得互相需要,你懂吗?”
吕佐傻愣愣地点头:“懂。”
“真懂?”钱浅十分怀疑,考验他问:“咱们几个尤其你能干。你倒是说说看,你需要我做什么?”
吕佐思考片刻,认真地说:“需要你好好活着。”
钱浅没好气道:“就知道你是个木头,不懂装懂!还是要我以身教学。”
她凑他更近一点,贼兮兮地说:“我现在需要你,想法子说服郎中,不要给我扎针了!”
吕佐瞬间从心慌意乱中回神,从榻上站起身,冷声拒绝:“不行!”
钱浅不满:“我都要被扎漏了!”
“那也不行,听郎中的!”
见二人似乎起了争执,宋十安拄着拐探头:“怎么了?”
钱浅假装伸个懒腰,“啊,我刚在跟吕佐商量,今晚我下厨,给大家添个菜!”
于是晚上饭桌上多了一个看不出是什么材料的、黑黢黢的菜。
钱浅尴尬不已:“太久没下厨了,火候掌握的不大好,将就吃。”
宋十安淡定地吃了一口,不见丝毫违心地说:“嗯,味道还不错。”
吕佐尝试地夹了一筷子,努力恭维:“虽然卖相不佳,但起码咸淡适宜。”
周通却憋不住噗嗤笑出声,“哈哈哈哈!这世上竟也有夫人不擅长的事儿!”
第203章 旅途 享受生命
北方酷热持续时间很短, 几场雨下来,酷暑就被击退了。
从前总以为夏天很长,如今转眼便立秋了。许是不急不躁, 岁月静好,时光就显得太快。
吕佐还是不忍心, 从郎中那得知停止针灸也没什么问题, 便将针灸停了。
一段时间下来, 宋十安已经可以不用拐杖了, 那条细细的左腿, 也恢复得跟右腿差不多粗了。平时走路挺正常的,看不出什么异样, 只是走急了就会有一点跛脚。
钱浅完全不在乎, 他能活着就已经很开心了,如今还能站起来活动自如,无比满足。
与从前健康时相比,宋十安的话变少了, 更很少主动说起什么。
好在吕佐话变多了,也不再像从前一样从早到晚冷个着脸,好像全世界都欠他钱。
钱浅病着的时候,吕佐每天把洗脸水、洗脚水调好温度端给她, 直到她能自理了也还保持着习惯。但随着宋十安的腿脚好起来, 钱浅的洗脸水、洗脚水就由他负责了。
几人的衣服原本都是周通洗, 但男女有别,钱浅的贴身衣物还是会自己动手。宋十安好了之后, 钱浅从里到外的衣物也全部由他包揽了。
宋十安还跟周通学了做饭,可惜周通做饭也很一般,刚开始有点惨不忍睹, 做一段时间倒也有模有样了。
三大男人还时不时凑在一起,琢磨怎么煲药膳。
钱浅时常觉得,他们仨拿着一堆药材神神叨叨的模样,像是在配毒。
宋十安仍是不愿出门见人,但吕佐说东北太冷,冬日来临后钱浅的身子会受不住,提议去找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生活。
见钱浅心动的样子,宋十安果然妥协:“也好。”
钱浅顿时很雀跃:“我早就想过,咱们一起去登屹壮山川、赏日月云霞;去漠北看无尽的草原,去吐蕃看壮丽南疆;去江南听旖旎小调;还可以去看清澈见底的海,去踩细沙轻浪!当然,还要尝遍各地的特色美食!”
吕佐满脸错愕,看了眼宋十安,迟疑道:“可你们现在的身体……”
宋十安眼底的紧张显而易见,却像给自己鼓劲儿似的说:“我,能行。”
钱浅立即说:“我也能行!开阔心胸的同时还能锻炼身体,对身体会更好的!”
宋十安虽然答应了,但钱浅知晓他的心结并未打开。
当晚,他果然再次梦魇。
钱浅抱着他安抚,耐心劝慰。
她知道,宋十安自幼志向便是报效朝廷,家里对他要求极高,他对自己也甚为严苛,力求将凡事做到最优,身体力行地实现人生理想。
时间长了,这理想早已成为了枷锁,入骨三分。故而才会在眼盲之后,觉得人生已然无望,生出轻生的念头。
此番遭遇彻底推翻了他从小到大以来一直坚定的信念。战士们驻守边疆,为守护家国百姓浴血奋战,位居朝堂高位之人,却为一己私利大开城门,视无数将士与百姓的性命如同草芥。
他拼死抵抗身受重伤,残留一息昏死过去,被路过的猎户女子救回家。本以为天不亡他,却不想在他提出请那女子去军中报信时,反被那女子锁进了地窖,受尽虐待与凌辱。
那坚定守护家国的信念,彻底崩塌。如今终于借假死剥离这枷锁,可人却如同刮骨疗毒般承受锥心之痛,仿佛被抽去了神魂。
他虽已脱离枷锁,为她努力活了下来,但心底却早已畏惧自由。
未来模糊不清,没有方向,连活着的意义都只有一个她。
他恐惧,也迷茫。
钱浅不愿逼他,打算给他些接受的时间。
晚上,宋十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难过地唤她。
钱浅起身坐过去,握住他的手。
宋十安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要落泪,“我怕我做不到……我只能努力不去想,却做不到如你一般直视那些创伤,将它当做一种成长……”
他说着声音就哽咽了,“我实在懦弱……还只顾自己心情,那般作践你……我不如你坚强,我还伤害你……”
钱浅握着他的手,柔声宽慰:“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就你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你懂兵器,该知道过刚易折的道理。我们只是普通人而已,都是肉体凡胎。要接受自己有懦弱的一面,接受自己可以犯错,接受自己可以有不足之处。”
她亲亲他的手背,轻笑道:“放松一些。你是可以使性子、可以发泄情绪的。两个相爱的人,本就该在对方遭遇坎坷时,努力承接住对方;在对方需要帮助时,尽力去扶持啊!”
宋十安氤氲起热泪的眼里,满是愕然。
他从小就被冠以严格的要求,完成到最好也只会换来父母一个点头,若没有完成好,就会在父母脸上看到失望的神色。
后来,他不需要父母说教,自己便会将不足之处拼命改进,终于做到文武双全,得到世人认可。
原来,他是可以懦弱、可以犯错、可以喊累、可以发泄的。
原来,他不必做到事事完美,也会有人欣赏他、喜欢他、支持他。
钱浅认真郑重地继续说:“凡事尽了力就好,就无愧于心了。人无完人,有缺点的人才完整。所以不论你哭还是笑,是软弱还是坚毅,在我眼里你都是最好的。余生再无倾城色,一草一木皆相思。我拥有着最好的你,我很幸福。”
明明是撩人的情话,可她说得那样认真,让人心甘情愿把心交出去。
宋十安倾身抱住她:“我何德何能,得你为妻……”
钱浅搂着他的背:“是你一直没有放弃我,我才能有接住你的一天。是你救了自己。”
*
宋十安做了几天的心理准备,鼓足勇气重新回到红尘世间。
吕佐为两个“已故之人”递上两张全新的身籍,钱浅的名字真的叫了“肖遥”,而宋十安的名字,成了“林时桉”。
钱浅捏着两张身籍吃惊不已:“你门路够真广的,这都能弄来?”
吕佐笑得轻松:“不过是借个已死之人的身份罢了。公子教的,否则我又怎能光明正大地跟着公子,出现在昌王面前?”
“那你本名叫什么?”钱浅十分好奇。
吕佐故作神秘地挑眉:“不告诉你。”
才住了半年多的小院,已然有了他们太多东西。
特制的轮椅,按宋十安身高定制的双拐,各式助他复健的木架,从早到晚飘着草药味的厨房,还有那已然结了红枣的树。
即便钱浅一再要求轻装上阵,可周通和吕佐还是把马车装得很满。
周通赶得马车里装满行囊,吕佐赶的马车里载着钱浅和宋十安,四人正式南下。
出门在外第一个难题,便是住宿。
宋十安完全不像从前一样,恨不得时时刻刻贴着钱浅,二人再无从前的亲密无间。除了他梦魇时,钱浅抱着他安抚,二人鲜少会有肢体接触。
钱浅知晓他心里有阴影,从不勉强他,二人虽同住一屋,却一直是分床睡的。
但此次出行,她担心他晚上会梦魇,不放心他一个人睡,可入住的头一家客栈,却没有带床榻的房间。
钱浅刚说:“那便开四间上房吧!”
宋十安却道:“三间即可。”
客栈的上房床榻一向够大,钱浅规规矩矩地睡在里面。
她身体容易疲乏,故而睡眠时间长,睡得也沉。赶了一天路,早就颠簸累了,此刻躺在床上没多会儿就睡着了。
宋十安却久久难以入睡,脑海中不断出现那些不堪回首的画面。
他迈不过那道坎,鼓足勇气想跟钱浅解释,却发现她已经安然入眠。看着那恬静的睡颜,紧张忐忑的心一下子就松弛下去,忍不住探过去亲了下她的额头。
她实在太温柔,时刻向他展示着自己的无害。这让宋十安觉得无比愧疚。
这明明不是她的错,却委屈着她与他一起承担后果。
他们顺着海边一路前行,一起看星海辽阔,听海浪拍打礁石发出愉悦的声响;一起踩在沙滩上,张开双臂,迎着烈日与海风。
马车坏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上,吕佐焦急不已,后悔没带副马鞍,不能尽快去附近的城里请来工匠修车。
钱浅却满不在乎:“不要慌,太阳下山有月亮,月亮落下有朝阳。”
吕佐说她心大,不想随即竟遇到了外出做工的木匠,身上刚好带着工具,凑合帮他们修上了车,能让他们赶到了下个村镇。
周通迷了路,直到天黑透了也没找到方向,慌得不知所措。
钱浅宽慰说走到哪算哪,结果没走多久便遇到一个村落,她笑道:“你瞧,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注1)
那云淡风轻的闲适,让几人从身到心都倍感轻松,不再将赶路、去某个地方当做目标,而是放松下来,专心享受生命,享受路上的好风景。
秋意渐浓,他们站在黄河岸边,低头俯瞰滔滔黄河之水,滚滚浊浪,听她吟:“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注2)
田野里,农户们忙碌地收割着成熟的庄稼。
他们却披星戴月,夙夜直达泰山之巅,看朝霞云海波涛翻卷。她吟道:“一杯酒,问何似,身后名?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新相识,儿女古今情。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注3)
他们荡漾在扬州的小桥流水之上,摇橹船划过傍晚的盏盏红灯笼,吴侬软语声声入耳,旖旎小调婉转迷人。
江南姑苏水乡,女子素装淡抹,婉约婀娜地撑着油纸伞,彷如从画中走来。男子也是都温文尔雅,连说话声音都是柔柔软软,点缀着澄澈与安静。
钱浅去买当地特色糕点的时候多问了两句,便有男子主动讲解,还邀请她一起游船。
等在船上的宋十安站不住了,三两步来到她身边,宣誓主权一般揽住她的腰,问:“夫人可买好了?”
钱浅任由他半搂半抱,将她带挟回船上,边吃火腿酥,边看吕佐拎着各种吃食回来。
吕佐生得高大健壮,与江南书生气十足的男子格格不入,吸引了不少江南女子的目光。才回到船上放下东西,隔壁船上的姑娘竟隔空抛来一包菱角。
钱浅看着吕佐不知所措的模样笑开了花,“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注4)
那晚,宋十安将钱浅抱进了怀里,并无情欲,只有心防渐消的相拥而眠。
许是江南水乡实在太过温柔,令人缱绻迷醉。
二人相拥而眠的第四日晚间,钱浅沐浴后,宋十安为她擦拭着头发。
她的里衣系得松散,居高临下看去,一片雪白若隐若现。
宋十安再度清晰地感受到那股燥热席卷全身,但这次他实在忍不住了,弯腰俯身自后向前抱住她,情不自禁唤起她的名字。
“浅浅……”
低沉的声音落在耳畔,酥麻顺着耳根向下,连带着心都跟着痒起来。
钱浅缩缩脖子嗔道:“别闹,痒。”
宋十安一把抱起她,在钱浅的惊呼声中,将她放到了床上。
“真是胡闹!你的腿……”
钱浅责备的话语被宋十安带着掠夺意味的吻堵回了嗓子眼,温厚有力的大手缓缓摩挲着她的背,吻细细密密自唇上蜿蜒而下,如何都没有将息的意思。
钱浅被动的承受,心底隐秘的渴望就快要破土而出,但她不敢给予太多回应,生怕他会产生抗拒。
看到他脸上染上情欲,手按住的前肩之下,胸肌蓬勃有力。钱浅咽了下口水,终于大着胆子环住了他的脖颈。
欲望积攒久了,是会爆发的。
窗外深秋的雨带着寒意,廊檐下悬挂的灯笼在雨幕中摇荡,影影绰绰的黯淡光线里,冲破心防枷锁的室内却暖意四散,热火朝天。
二人喘息稍定,钱浅还沉浸在极致的体验中,宋十安已经裹衣下床,叫小二送热水了。
他轻揉的为她擦拭干净,拉扯过被子想给她盖好,却突然顿住动作。
宋十安望着那略微凹陷的小腹愣着,手试试探探地覆了上去,随即跪下来抱住她的腰身,哭得溃不成军,滚烫的眼泪在那凹陷的小腹形成一洼温泉。
钱浅诧异,他何时知道的?
随即又想明白了,都这么久了,周通或吕佐定是告诉过他了。
钱浅摸着他的头,等他哭声渐弱才开口:“你别难过。是我身体太弱了,孩儿吃不饱就先回去了。”
宋十安泪眼婆娑:“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想要孩子,我不想你受一丝孕育之苦、生产之险。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我承受不住的……”
钱浅伸出手指为他抹去泪水,答应道:“好,那咱们就不要孩子了。”
*
一路上,他们听闻了很多消息。
景王王宥淳已然继位执掌大瀚,取爵位景字为年号。
大家都认为这位新帝资质平平,虽不拉胯,却也没有任何出彩的地方。
谁料,这位瀚景帝实在不是个草包。
先前有昌王和前皇太女俩人暗流涌动,他一点不显山露水,无甚作为,常常让人忽略掉他的存在。继任新帝后,却是彰显出不凡的手腕。
瀚景帝不喜征战,任由鞑靼人将占领的夫余城更名为弦支城。
他大举册封安抚一众阵亡将士的家属。封宋十晏、柳彦茹的两个孩子封为郡王,其他枉死的武将之家也受到了封赏,另有诸多金银珠宝赏赐,彻底平息了朝臣们对王氏皇族的怨念。
此次大战伤亡甚巨,将士们的抚恤金、安家银和安抚民心花费颇多,又要重修边城,加强边防,一时间国库花销甚大。
幸而瀚景帝先前与大瀚巨贾洛家有些交情,又大举颁布了一系列重商条款,甚至亲自接待洛家与瀚都商会的主要成员,欲集众商贾之力加速经济发展,利用经济制裁鞑靼。
对于掺和大瀚王权之争的鞑靼,双方虽已和谈,约定十年互不进犯。但瀚景帝却切断了两国之间的贸易往来,将粮食及日用物品等加以极重的税费,重压惩处鞑靼。
鞑靼主要靠畜牧业而活,除了牛羊马,其他物品几乎全部依赖大瀚。虽抢了几座城池的物资,可以长远眼光看来,苦日子很快就要开始了。
他们估计现在很后悔,一时贪心,吃了昌王送到嘴边的肉,当然,他们肯定也是想趁机浑水摸鱼,想多占点便宜,却不想昌王死了,转而换上个瀚景帝这个软钉子,改用另外方式反扑。
钱浅听闻消息,心叹:新帝这举措是在亲手把自家的江山往资本家手里送啊!
周通说:“新帝不过想博个好名声,彰显仁厚罢了。”
钱浅摇头:“不止。此举除了收买人心,稳固朝堂,还能将祸水东引。原本是皇权之争引发的祸事,经此一系列的举措,不明所以的百姓就都会怪到鞑靼人身上去,顺利转移仇恨。”
周通也是退下来的老兵,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否则还能怎么办?大瀚百姓皆为天子臣民,将士们为国尽忠受到认可和嘉奖,哪怕只是些身后虚名,对众人来讲也是光宗耀祖的荣誉。”
钱浅自然知晓,一朝天子,就算做得再错,也会有人前赴后继去效忠,也会有臣子愿肝脑涂去力挽狂澜,拯救大厦于将倾。这就是封建社会。
她无奈叹息:“即便知晓手握权柄的人做错了,即便成为受害者,大家也愿意对那些真相视而不见么?”
他们不敢在宋十安面前提及朝堂政事,只是私下里闲聊,不想却被宋十安听见了。
宋十安并未显出不快,只是淡淡地说:“大家未必是真糊涂。但身为朝臣,若还想保家族昌盛,除了揭过此事,也别无他法。虽然会有像徐芷兰父亲那样不愿被党争裹挟,选择趁病辞官的,但大部分家世不够显赫、能力不足与强权抗衡的,都会被迫选择偏向某一方。未必真心实意,但想身居其位,总会难免做出些身不由己的决定。”
钱浅也很认同:“人生哪有什么两全之策,不过是教人取舍罢了。”
若当初她选择入仕,身后没有家族支持,想在朝堂上有所作为,大概也会被迫在王宥初和王宥知之间二选其一吧!做人实在不能既要又要。
不过发展经济总归不是坏事,老百姓的日子能好过些,只是估计大瀚肉价会飞涨了。
*
四人在冬季来临时来到了漳州,吃着与从前口味完全不同的吃食,听那些带着不同口音的语言,感受着各地的传统文化。
钱浅身子好了许多,实在不想吃药了。
不知是她身子当真大好了,还是南方与北方郎中看病的方式不同。南方的郎中说,她体质虽弱,但不吃药也没什么问题,多多补充营养即可。
钱浅觉得就是心胸开阔、心情愉悦,加上走路爬山锻炼身体,体质强健了而已。
宋十安见郎中如此说,也就不再勉强她喝药了。
在远离京都城的各州各地,州府治辖松紧不一。
有些地方民风还不错,但有些穷苦之地仍有贼匪出没,地方豪绅欺压百姓也屡见不鲜,罪民之人更是难活。
他们沿途会随手帮助一些需要帮助的人,善良的不着痕迹。钱浅说人间一世,不过沧海一粟,若在这短短的几十年中,曾带给过别人一丝温暖,也算是在这世间留下了来过的印记。
宋十安知道,她是在想绵绵、夏锦、陈亦庭他们了。
他们在雷州过了年,看当地一年一度以祭祀为主的群体性节庆,年例。
年例主要礼俗内容是敬神、游神、摆宗、祭礼社稷,主旨是酬谢天地神灵、祖先的恩德,祈祷风调雨顺、百业兴旺、国泰民安,富有十足的神秘色彩。
形式内容更是丰富多样,除舞龙、舞醒狮、游神外,还有爬刀梯、过火海、翻刺床之类看起来危险十足的项目。听着锣鼓喧天,看着各种新奇的表演,好似比京都城过年还要热闹些。
他们四人只是凑着看热闹,便被当地主家拉去了千人宴。
千人宴便是某个大家族举办的流水宴,除了亲朋好友外,连街坊邻居、行脚商人、甚至路过的路人都会被邀请入席。并不要一分钱礼金,只是单纯的招呼八方来客分甘同味,震惊吕佐一百年。
人们穿着各色鲜艳的衣裳热闹直至夜晚,灯笼、火把将夜空点缀的绚丽异常。
简单纯粹的喜悦实在很能感染人,连鲜少露出笑容的宋十安都被村民们的愉快欢乐所陶染,柔和的笑容整晚都挂在脸上。
钱浅恍惚中,好像看到了那年星河灿烂,花灯盏盏,宋十安在上元节的人群中笑得璀璨夺目。
她会给三人说些这个世界没有的知识。
讲海拔高的地方气压会变低,耳朵内部的气压大于外界的气压,耳朵就会出现闷堵感。所以在登山时需要不停吞咽口水,将耳内气压与外界气压调至一致。
讲南方与北方气候相差大,所以南方树木大都为常绿树种,基本没有年轮,而北方是落叶树种,年轮明显。
讲南方树木多为阔叶树,叶面宽阔,因为南方气候温暖,水分充足,因此不用担心水分散失的问题。而北方针叶植物更多,因针叶具有较厚的角质层,可以有效减少因蒸腾作用而流失水分,所以针叶树木大都更加耐寒冷、耐干旱。
吕佐不懂为何百越、雷州这些地方,没有明显的四季变换,也不下雪。
于是钱浅给他们讲了太阳系,讲了地球是围绕太阳运转的一个球体。她画出赤道,告诉他们为什么京都城四季分明,而鞑靼人所居住的地方却异常苦寒。
她指站在海边指着南方说,琼州比雷州还要热,而琼州再往南的一片大陆上,永远都是夏天。
宋十安来了兴致,想去琼州看看。
钱浅没有丝毫犹豫:“咱们何处去不得?何事做不得?走,出发!”——
作者有话说:(注1)出自宋·陆游《游山西村》
(注2)出自唐·刘禹锡《浪淘沙(其一)》
(注3)出自宋·辛弃疾《水调歌头·壬子三山被召陈端仁给事饮饯席上作》
(注4)出自唐·皇甫松《采莲子·船动湖光滟滟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