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穿成县令了

    元和六年,盛夏。


    正午的日头毒辣得厉害,晒得谷场上铺着的碎石都蒸腾起一层模糊的热气。


    稻花村的地头上,几个老家伙都蜷在碾房投下的那窄窄一溜阴凉地里乘凉。


    不远处的石碾子像个沉默的巨兽盘踞在角落,碾槽里还残留着几粒干瘪的谷壳,被偶尔路过的风吹得轻轻打旋。


    “听说了没?”靠在草垛上的王瘸子拿鞋底磕了磕地面,扬起一小股灰尘,“新来的县太爷,脚底板总算沾了咱这穷乡僻壤的地皮了。”


    旁边搓着麻绳的张婆子停了手,浑浊的眼珠子里难得透出点光:“老天爷开眼?兴许……兴许能少收两颗谷子?”


    “嗤——”李老四闻言,嗤笑一声。


    他半躺在一捆干草上,一条腿支棱着,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搔着油腻腻的裤腿。


    眼皮都没抬一下,嘴角却撇得老高,露出焦黄的牙根:“减税?张婆子,你这梦做得,比村口老槐树下的荫凉还凉快!”


    “我儿子!”他顿了顿,大拇指习惯性地朝身后县城的方向虚虚一挑,“在那府衙当差哩!”


    “天天跟文书案卷打交道的人,眼皮子底下的事,他消息还不灵通?要真有这等掉馅饼的好事,我能不知道?风早就刮到我耳朵根儿了!”


    他声音陡然压低了些,身子也朝人群方向歪了歪,干草在他身下发出窸窣的声音:“要我说啊……咱们还是早早儿的把坏算盘打上吧。”


    “这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烧谁?还不就是烧我们这些田里刨食的骨头渣子?”


    “上一任留下的烂摊子可不少,就单单这两年的田税,可全都给刮干净了哩!这新来的老爷,屁股还没坐热乎,头一件事,保准是填窟窿!”


    他咂摸了一下嘴,仿佛尝到了某种苦涩的滋味,“等着瞧吧,加赋……怕是跑不了喽。”


    王瘸子那点刚燃起的火星子“噗”地灭了,头耷拉下去。


    张婆子搓麻绳的手彻底僵住,麻丝从她松弛的指缝里溜下来一截。


    几个靠着墙根打盹的老头,此刻也都被惊醒了,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睁开,彼此望望,最终汇成一片闷闷的叹息。


    这日子啊,苦哇……


    孙婶娘正在纳鞋底的手一抖,长长的绣花针扎进手指,带出一连串的血珠儿。


    昏黄的眼珠子滚了滚,心里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加赋?


    不能吧……


    孙婶娘是见过那个新来的县太爷的。


    昨个儿天刚有点暖和气儿,她和老头子起了个大早,推着家里攒下的几捆干草去县里赶集,想换点盐巴灯油。


    正走到一半儿,林子深处的小径上,慢悠悠晃出一头青骡子来。


    骡背上驮着个趴伏的年轻人,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着黑色劲装,抱着把剑的年轻人。


    骡背上的年轻人一瞧见他们,便立起了身子,连连挥手。


    “老人家!”声音清亮,隔着小半块地就传过来,客气得很,“敢问去云朔县县城的路,是走这边么?”


    老头子赶紧扶着车辕站直了,手拢在嘴边:“是嘞!顺着这条道,再走一里多地,瞅见个歪脖子老柳树,往右拐就进城了!”


    那年轻人得了指点,赶紧勒住了骡子。


    他翻身下来,动作有些生涩,脚落地时还微微趔趄了一下。


    待他走近了,孙婶娘才看清了那年轻人的模样。


    好生年轻俊俏的一后生!


    穿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布袍,料子看着还挺细软,不像寻常人家能买得起的样子。


    一张脸,白嫩得像刚剥壳的鸡蛋,眉毛是细长的柳叶形,嘴唇薄薄的,颜色很淡。


    最打眼的是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像极了黑天上坠着的星星,衬得那张脸愈发干净秀气了。


    他走了过来,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多谢老丈人指点!”


    可话音没落,他便侧过脸,握拳抵在唇边,压抑地咳了几声。


    那咳嗽很轻,却仿佛抽走了他不少力气。再转回头时,眼尾都咳得泛起了红晕,颜色嫩的,像极了年轻时老头子给买的胭脂。


    他喘了口气,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喘,却依旧努力地笑着,“老人家,我是新上任的县令,我这次来,就是要让咱们这地方,慢慢好起来的!”


    孙婶娘吹了吹手上的伤口,这样漂亮的人,说话又那么亮堂,总不至于会说谎吧……


    ——


    县衙。


    所谓大厅,不过是个宽敞些的砖石屋子,梁柱被年深月久的潮气与烟火气熏染得乌沉沉的。


    一股子穿堂风裹着纸张陈旧的霉味和隐约的汗馊味,在空阔堂内打着转儿。


    几束光从破漏的房顶筛下,吝啬地照亮空中浮动的微尘,却照不透堂里沉甸甸的气氛。


    一群胥吏静悄悄地杵在大厅正中,齐刷刷低垂着个头,眼观着鼻,鼻观着心。


    脚下却仿佛生了草稞子,脚跟儿不自觉地在地面碾磨,小步小步左摇右晃着。


    耳畔只余下案台上新县令指间纸张翻动的簌簌声,间或夹杂着他喉间逸出的闷咳。


    每咳一声,都像块小石头砸在众人紧绷的心窝子上,晃起一圈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哪有这样上任的?


    好好的接风宴不去快活,一头扎进账册堆里查个什么劲?


    能查明白么!


    角落里,王书吏掀起松垮垮的眼皮,斜乜着缝儿,朝案台后头飞过去一抹。


    嘴角枯瘪的肌肉猛地一抽,扯出个微不可查的嘲弄弧度。


    瞧瞧瞧瞧,又是个惯会拿腔作势的主儿呢。


    把这么一大帮子喘气儿的都拘来干晾着,自个儿搁那看那些个花册子。


    若真能叫他从这堆子纸里翻出朵花儿来,那也算他本事。


    若是折腾半天啥也瞧不透呢?


    王书吏鼻腔里猛地滚出一声短促冷哼。


    动静不高,却打破了堂屋里那层死水般的静。


    刹那间,各色目光“唰”地一下,跟粘蝇纸似地,全糊在了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


    “王书吏是吧?”李景安问,“有何赐教啊?”


    王书吏被惊得浑身一哆嗦,老眼瞪得溜圆儿,脊梁骨后头那层冷汗唰地就冒了出来。


    “呃……”


    他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挤出个短促的颤音儿,脸上堆起两坨极其僵硬的干笑褶子。


    “回……回大人!小……小人是想说……说这县里当差的,家里都指着人开灶哩!饭点儿……饭点儿最是要紧!”


    “您……您初来乍到的还不晓得,这个时辰,各家婆娘都巴巴在灶台边候着呢,锅盖都得掀烂喽……”


    他语无伦次地絮叨着,身子佝偻着,目光像受惊的耗子,一个劲儿往地上钻。


    案台后头的李景安,眼皮子都没抬,依旧翻着账页,只随意地挥了挥手,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这么说来,倒是本官处事不周,搅了大家的食时了。”


    “罢了,吃饭事大。都先回去吧。”


    他顿了顿,指尖在那令人心烦的账目上一敲,“若有甚事,下午再寻诸位回话。”


    堂下众人得了这话,如蒙大赦,纷纷躬身告退,眨眼间走得只剩一地空寂。


    李景安木坐着,方才那股撑着的劲儿轰然泄了,整个人像抽了骨的面袋子似的,“咚”一声软塌塌地趴伏在冰冷的案上。


    双目无神的看着面前的厚账本子,良久,才从艰难地发出一声叹息。


    这都叫什么事啊……


    穿越就算了,赶鸭子上架做官也算了,可这云朔县,到底是什么珍惜品种的烂摊子啊?


    放眼望去,山高林密,瘴疠蛇虫盘踞。


    地倒是够广,可人影稀拉得可怜,散落各处跟撒了把芝麻似的。


    村寨林立,一个个门关得比保险柜还紧,地方豪强俨然土霸王。


    四邻环伺着剽悍的外族,汉家百姓夹在中间,受着说不出的窝囊气。


    路呢?走得骡子都嫌陡。


    田呢?看老天爷赏饭。


    手艺?勉强算能用。


    整个儿一被文明社会遗忘的角落。


    还有这些账本子……


    李景安指尖用力划过粗糙的纸页,喉头涌上一股憋屈的甜腥。


    这些明目张胆的玩意儿,真把他当成那养在富贵乡里、不识五谷杂粮的娇花嫩草了?


    “木白。”李景安仰起头,可怜巴巴的看着一旁黑衣寡言的侍卫,问道,“你说实话,我是不是长了一副特别‘好糊弄’的样子?”


    “不然他们怎么敢糊弄得这么‘返璞归真’,连基本的格式合规都做不到,是觉得我连个账本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吗?”


    木白眼珠子微微一动,没说话。


    李景安也没指望他会开口,几句吐槽像是彻底抽干了他的精气神,整个人蔫在了冷硬的案板上。


    笑不出来。


    他只想在电脑屏幕前动动鼠标,今日开几片梯田,明日勾画灌溉水渠。


    闲来铺排街巷格局,理顺村落间阡陌交通,改善改善村落与村落之间和谐友善的交流渠道。


    而不是肉身穿越,投身于建设新农村……不,县城啊!


    罢了,老话最是熨帖人心——来都来了。


    李景安咽下那口郁结的闷气,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方天地,从头细数自己这手烂牌。


    故事的源头,正是那夜他点开常玩的单机模拟游戏《县令模拟器》,心血来潮选了“浮生若梦”的自由模式。


    在自由模式下,玩家一改“金榜题名,吏部发配”的传统设定,反将玩家抛入一个全然随机的古代婴孩躯壳之中。


    之后十年,不断由玩家的做出不同选择,从而决定玩家最终是从容接掌一县权柄,还是碌碌终老田垄?


    执掌的是膏腴之地的鱼米之乡,还是鸟兽绝迹的化外绝域?


    是扶摇直上青云,抑或半世飘零、终成黄土一抔?


    比如李景安新建的这个线,可谓是天崩开局,一出生就是京城工部侍郎原配所生,患有过敏性哮喘的病弱嫡子“李景安”。


    他的母亲原始商贾之女,善经营社交,坐拥商铺田产无数,可惜早死家中。


    便宜爹是个贪财好色的,很快就迎娶了继室进门。


    后母不是个仁慈之辈,日日在父亲耳边吹枕边风,说他的坏话。


    最终便宜爹信以为真,在他刚刚过童试的次日,立刻给他捐了官,“打发”来这个云朔县了。


    而“李景安”那具朽木般的身子骨儿,哪儿能扛不住迢迢关山的颠簸劳顿?


    早在半途就因哮喘发作而咳尽了最后一点生气。


    而游戏外的李景安,只恍惚记得指尖曾无意识地点过屏幕上某个诡秘弹出的“复活?”选项……


    再睁眼,便是青骡背上,天旋地转。


    坑爹的游戏!误我平生!


    然而,来自游戏的非洲气运远未终止。


    当他在骡背上摇摇晃晃终于踏进云朔地界,一个更加冰冷的噩耗兜头砸下——


    那该挨千刀的前任县令竟卷了整整两年的田税银钱,溜之大吉了!


    留下个黑沉沉的巨大窟窿,正等他去填呢!


    忒欺负人了!


    李景安刚知道的时候被气的眼前一黑,险些撅了过去。


    谁家好游戏能在背景里留下这么大一bug啊!


    这不是要他命么!


    可鉴于云朔县县令的乌纱帽还好好的定在自己的脑袋上,他不得不动用自己还有些懵圈的脑子去思考分析一下自己的处境。


    好消息,现在才刚刚开春,他有足足一年的时间去解决田税这个大漏洞。


    坏消息,此地良田稀薄的和秃子头顶的毛发有的一拼,纵使百姓有心,地里也无力生长出足够的税粮。


    雪上加霜的消息,县衙里那一张张脸谱,剥开奉承的皮囊,内里的贪婪简直刻在骨头上,写在眼缝里。


    来到云朔县的第一天,李景安看着云朔县破败荒凉,人影凋零的街头,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这游戏的难度,倒真是‘刺激’得紧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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