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衣男子怔忪道:“什么魂魄灵智的, 我、我们只是凡人,怎么会知道这些?尸怪吃人,已经够可怕了,我们侥幸逃脱一劫, 只觉得自己幸运, 哪会管它们有没有节制。”
这时, 章钊道:“看。”
阿织循声看去。
前方林木萧疏,当中一片偌大的坟地。坟地上的坟包都被挖开了, 棺材板被掀在一边, 里头没有尸身。
储江絮道:“这里应该就是镇上尸怪的坟冢。”
眼下时辰尚早, 或许因为风过岭的瘴气太浓,日光竟照不进来,四周一片森然的白, 冷寂又阴沉, 偶尔吹来一阵风, 地上的符纸便飘飞起来。
白元祈四下看去,见奚琴还没过来,只好小心翼翼地靠近阿织:“姜姐姐,我能不能跟着你?”
他解释道:“是寒尽哥哥说的, 如果遇上危险, 他不在就找你。我、我害怕……”
阿织道:“好,那你跟我去看这些坟。”
说着, 她在一个坟坑边蹲下身,捞起里头的尸衣查看一番, 随后用灵力抬起一旁的棺材板,干脆利落地拍在坟坑内。
白元祈:“……”
这个姐姐怎么跟白家的仙子姐姐们不太一样?
棺材板一合上,阿织一下就发现不对劲了, 蹙眉道:“这是……”
棺材呈六角状,上宽下窄,用的是千年桐木,棺盖上除了楼刻着日月仙山,还有三道的沟壑,像河流。
储江絮也发现棺材的异样了,她道:“看来这些尸棺,是仿着伴月海的禁棺做的。”
伴月海的禁棺是用来存放仙人尸身的,不仅可保尸身千年不损,连肉身未散的灵力都可以封禁入棺。禁棺珍贵且稀少,因此,能入棺的若不是极其尊贵的人,那么只有身怀不世之谜的大奸大恶之辈了。
眼前的尸棺自然比不上禁棺,也有封印的效用。
可是,道观的弟子如果是被吸干灵力死的,有什么必要这样封禁呢?
坟冢旁还散落着一块破旧的木牌,阿织猜到这是长善为弟子刻的“墓碑”,刚要捡起来,一旁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双指捻起木牌。阿织看过去,刚好对上奚琴的眼。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目光里含带笑意,“这么脏的活,怎么能让仙子干?”
说着,他把木牌翻过来,上头果然刻着一个数字,“十七”。
这应该是善十七的墓。
阿织没理他,打算再去别的坟冢看看,这时,奚琴低声道:“仙子,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阿织:“什么?”
奚琴看着阿织,眼底眸光流转,等到阿织耐心快耗尽了,他才道:“你还记不记得,钟伯是怎么跟我们说风过岭的坟冢的?”
阿织点了点头。
他说阿袖到了风过岭,看到这里的每一个坟包上都插着一块木牌,木牌上有数字,从一到二十四,长善手上正写着二十六。
“从一到二十四,然后是二十六,所以坟冢应该只有二十五个对不对?”奚琴道,他朝四野看去,悠悠道,“可你看看,眼下这里有几个坟?”
坟地太乱了,每一个坟坑都被破开,泥土与棺木堆在一起,满地都是写着朱砂的符箓,加之楚恪行一直在催促,她竟忘了数一数坟冢的数量,这会儿静下心来一算,所有的坟冢加在一起,居然有二十六个!
坟坑里的尸棺是仿禁棺制成的,不可能用来存放凡人尸身,是故此前在棺材里的,只能是引过灵的道观弟子。
道观弟子只死了二十五个,多出来的这一个是谁的?
阿织心下一紧,蓦地屈指成爪,散落各处的木牌全部被她吸附过来,在面前逐一排开。
阿织一个一个看过去,“十八”、“十”、“一”、“五”、“二十三”……最后也是木色最新的一个却不是“二十六”,它被涂花了,最上方隐约可见一个“包”字。
“包”?
阿织心中似闪过什么,还没来得及细思,周围忽然弥漫出非常浓厚的尸雾,阿织本能地觉得不对,奚琴已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直接后掠。
下一刻,只见无数韧而锋利细丝从空中降下,钉在坟地上,径自将这整片坟地掀翻过来。
浓雾中,半空出现了一个蓄着长须的道人,那些细丝正是来自于他手中拂尘。
楚恪行高声道:“是长善!”
章钊的佩剑已经出鞘,将囚笼一般罩在四方的细丝斩断,与之同时,长善也收了拂尘,拂尘的须尾直接刺透储江絮的符箓,奚琴甩过去一道灵诀,被长善空出来的左手徒手接住了。
虽然储江絮和奚琴的招式多有试探之意,但是一瞬之间,能一气应付三名实力不菲的修士,实非等闲之辈。
直到阿织也祭出玉尺,他才不得不收了拂尘,避让些许。
章钊和储江絮都在出窍期,这么说,长善也到了出窍期?
楚恪行提刀而上:“喂,妖道,溯荒碎片是不是在你哪里!”
长善却不答,他似乎在认真应付阿织四人,徒手一只拂尘本不是折扇、玉尺、与长剑的对手,然而弥漫四野的尸雾总能适时掩去他的身形,令他每一次都能险中脱生。
这尸雾也不知是怎么形成的,连云灯都照不透。
见长善被阿织四人逼得左支右绌,楚恪行知道时机到了——他一直记得此行的目的,亲手夺取溯荒,立下头功。
他大喝一声:“诸位,帮我牵制住妖道!”
浓雾中一泓刀光如水,他转眼已欺身长善近前。
长善感觉到有人逼近,忽地张口,喷出一团黑雾,黑雾带着浓重的腐尸味,居然将玉尺等三把法器喝退,只有储江絮的符箓穿透黑雾,却被长善避过。
阿织一见这黑雾,刹那间想到了什么,立刻道:“不对,回来!”
说着,她蓄起一团灵气,全力打在云灯上,云灯被催发,终于竭力照亮了四野片刻,阿织这才看清半空中的道人。
他哪里是什么长善观主?他的瞳孔是白色的,身上的皮肉已经腐烂,分明也是一只尸怪!
还是一只生前修为已经接近出窍的尸怪。
储江絮看清道人的模样,也怔住了,回过神来也立即道:“快回来,他不是长善!”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黑雾遮蔽了楚恪行的视野,一条不知哪里来的淡金丝线捆住了楚恪行与他的长刀。
这金线有不可思议的韧度,哪怕章钊用灵剑劈砍也无法斩断。
与之同时,“长善”无知无觉一般浮在楚恪行身前,惨白的尸眸毫无神采,他的嘴却缓缓张开,发出一声一声的啸音。
这啸音异常刺耳,整个风过岭仿佛都跟着震动起来。
如果不是昨晚经历过一次,阿织根本反应不过来“长善”要做什么。
这是魂袭的前兆。
而被魂袭的人,必定魂散身亡。
阿织险些忘了,长寿镇上的尸怪都有尸魂,这些尸魂能随时脱离自己躯壳,眼前这一只,自然也一样。
尸啸之音回荡四野,千钧一发之刻,楚宵不由分说闪身上前,挡在楚恪行身前。
他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将承受什么,只觉得自己是楚家的侍从,此行就是保护自家公子的,受点伤也无妨。
直到云灯照彻下,他看到“长善”眉心的青烟,双目中才露出恐惧之色。
可惜他离“长善”实在太近了,看到青烟的一刻,青烟已经灌入他的灵台。
楚宵痛叫一声,叫声如被撕裂一般破碎,让人听后,心都跟着痉挛一下。
下一瞬间,本来捆着楚恪行的金线,缠绕在了楚宵与“长善”身遭,尸雾忽然消失,楚宵和“长善”也跟着这尸雾一齐不见了。
楚恪行落在地上,痛喊一声:“楚宵——”一时想追,却不知道往哪里追。
阿织几人也面面相觑。
太快了,从“长善”发出啸音,到楚宵被魂袭,这一切几乎就发生在弹指之间。
谁也没去追问楚宵是否还活着,被魂袭已是九死一生,哪怕楚宵已经修到了出窍境。
半晌,还是章钊先开口道:“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楚宵。”他看向储江絮,“看储道友的样子,似乎认得适才那只尸怪,你一见他就说他不是长善,那么,他是谁?”
储江絮道:“广成宗,须留道人。”
楚恪行一听这话就愣了。
广成宗?
这不是那个距离风过岭最近的道宗吗?
须留道人是广成宗的宗主,多年前已修到淬魂大圆满的境界,他们来此地前,还给须留道人去信打听风过岭的异样,可惜须留道人云游去了。
储江絮思量了片刻道:“我猜……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长善观主,自始至终都是须留道人。云游到长寿镇的是须留道人,道观也是须留道人建的,每隔两三年就出去收弟子的是他,把这些弟子变作尸怪的也是他,只是他对外称是长善观主罢了。”
“我这么说的根据有二,第一,多年前,我见过须留道人一面,模样与适才的尸怪很相似;第二,我记得须留道人有一个很厉害的法器,是一柄尘须中有金丝的拂尘,他对法器异常珍爱,当成是绝世异宝,等闲不会拿出来用,可……”储江絮环顾众人,“你们还记得适才捆住楚道友,连灵剑都斩不断的金线吗?”
章钊道:“照你这么说,须留道人不但修为高深,还身怀异宝,即便这些年他一直假称是长善观主,在长寿镇做尽恶事,他这样一个人,又是谁有本事杀了他,还把他做成尸怪呢?”
“是阿袖。”这时,阿织道,“阿袖没有死,而且……”
她顿了顿,“我们应该已经见过他了。”
第42章 定魂丝(三)
“谁?”储江絮问。
“方才引路的年轻人。”阿织道。
众人听了这话, 立刻朝四下看去,林子里哪里还有粗衣男子的身影?
但是,适才尸雾弥漫,林中危机四伏, 粗衣男子害怕, 跑了也说不一定。
楚恪行道:“你凭什么说阿袖是他?”
阿织道:“道观的弟子只死了二十五人, 这里的坟冢却有二十六个,我集齐木牌, 想看看多死的那个人是谁, 但是最后一块木牌被划花了, 上头只剩一个‘包’字。钟伯说,长善把阿袖捡回来以后,给他起了一个道号, 叫做‘抱袖’, 道观中其他弟子都以“善”为姓, 姓名中藏了‘包’字的,只有阿袖。”
“当时因为须留道人来了,我来不及往下想,但是——”阿织屈指, 把阿袖的木牌吸附过来, “你们看看木头上的划痕。”
木头分明沉旧,划痕却很新, 被涂花的地方,木屑都没清干净, 种种迹象表明,划痕是一刻前才形成的。
白元祈“啊”了一声,恍然道:“所以, 有人看到姜姐姐查看木牌,临时把这一块涂花的?“
阿织点头:“当时在林中的,除了我们,只有一个引路的年轻人,这事要不是我们做的,只能是这个年轻人了。道观的弟子都成了尸怪,须留道人也不得幸免,镇民都是凡人,他们做不到隔空涂花一块木牌,唯一有本事,有动机做此事的,除了阿袖自己,不做第二人想。”
眼下想想,昨夜“问神”,奚琴和阿织分明已经做了镇民的替死鬼,可那个扮作新娘的干瘦妇人还是异乎寻常的害怕。
她的害怕当真源于尸怪吗?还是源于这个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假作温情,还自告奋勇为阿织等人带路的“丈夫”,或者说,阿袖?
奚琴道:“如果是他,我应该知道他在哪里。”
他从容解释道,“我来前觉得这个年轻人不对劲,如果如他所说,他们真这么怕尸怪,应该更怕须留道人才是,昨晚还让我给他做替死鬼,躲在暗处苟且偷生,今早怎么就有胆子引路了呢?所以我让我的魔引了一缕魔气,暗中跟着他。”
楚恪行听了这话,出离愤怒:“你早就知道这个引路的有问题,为何不早说?!眼下出了事才——”
“早说有用吗?”奚琴淡淡道,“来风过岭前,不是没人提醒过此行冒进,楚家公子你是怎么回的?”
彼时阿织提醒说冒进,楚恪行却满不在乎,还道姜仙子如果害怕,可以不去。
而今自食恶果,后悔已经晚了。
储江絮道:“阿袖千方百计把我们引来此地,又用那诡异金线掳走楚宵,必然有他的目的,说不定我们尽快找到阿袖,楚宵还有救。”
章钊道:“琴公子,有劳。”
奚琴没说什么,指尖引来一缕黑色的青烟,并指一挥,由着这缕烟蔓延出去,道:“走。”-
时近正午,苍穹中不见春阳,一团一团的灰云聚在长寿镇上空,整个镇子一派萧肃。
眼前的道观似乎已经荒弃很久了,门庭破败不堪,钟伯迈入道观时,被一旁的瘫倒的木桩子绊了一下,险些跌到在地,还好一旁的干瘦妇人扶了他一下。钟伯于是拍拍干瘦妇人的手,意示她别怕。
谁都无法想象,这个几个月前还被镇民奉为人间仙地的地方,眼下竟变成了阎王殿。
钟伯带妇人穿过前院,来到主殿前,对着紧闭的殿门,小心翼翼地唤了声:“阿、阿袖。”
殿中无人应声。
钟伯与妇人互看一眼,半晌,又唤一声:“阿袖?”
殿中悄然如初,钟伯与妇人终于露出一点欣喜的神色,他们正要上前推门,殿门忽然开了,一个穿着粗衣的年轻男子负手跨出来,看到来人,他笑了:“钟伯,芸儿姐,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哦,我们看你跟几位仙人进了风过岭就没出来,担心你,所以过来看看。”钟伯支吾道。
“是吗?你们不是该希望我回不来吗?那几个仙人没能手起刀落宰了我,让钟伯失望了是不是?”阿袖道,“钟伯既然这么关心我和道观的师兄弟,我们也不能让钟伯失望,下一个——”他的语气蓦地变狠,“就轮到钟伯为他们养魂好不好?”
钟伯听到“养魂”二字,腿脚一软,整个人吓得瘫倒在地。
他仰起头,战战兢兢地看向阿袖。
这会儿阿袖已经和早上的样子不大相同了,他露出了他原本的样子,一双眉眼异常清秀。
阿袖长得好,这一点镇上的人都知道,十多年前,长善,或者说须留道人,把他带回长寿镇时,没人不心疼这孩子。
可是……谁让他是“命罐子”呢?大家心疼他,更心疼自己的命。
钟伯这幅恐惧中带点同情的样子只让阿袖觉得恶心,长寿镇的所有镇民都是这样,善良是闲来无事的消遣,自私自利才是他们的真正嘴脸。
他不再理钟伯,径自迈入殿中,连门都懒得关。
钟伯瘫坐在殿外,这才看清了殿中的情形,殿中除了变成尸怪的须留道人、五口棺木,还立着一个不知生死的修士,赫然就是昨天来到镇上的七个修士之一,似乎姓楚。
五口棺木里,分别睡着善二十五、善二十七到善三十。
此刻,二十五已经被阿袖从棺木里唤出来了,他眉心有一条浮着淡金光芒的丝线,丝线的另一端正连着楚姓修士的眉心。
而楚姓修士的灵力,正通过丝线,源源不断地进入二十五的体内。
这丝线钟伯太熟悉了,那是被长寿镇所有镇民奉若神物的定魂丝。
从前,每当镇民身染顽疾,眉心也会被连上这样一条定魂丝,于是轻柔的灵力的会流淌过他们的经脉,为他们驱散病痛。
他们这样贪婪,而今终于报应到他们身上了。
钟伯绝望地看着楚宵的灵力接连不断地流淌入二十五的身躯,心如死灰地想,一个阿袖已这样难对付,如果他真的可以令他垂死的五个师弟都复活,那长寿镇的镇民,怕是永无翻身之日了。
如果有谁可以来救救他们就好了,钟伯想,无论谁都好,他愿意付出一切-
阿织赶到道观,立刻感到强大的灵力从观中倾溢而出。
铅云在道观上方形成逆流的漩涡,似乎有人在逆天改命。
几人同时想到了楚宵,再不迟疑,同时往主殿奔去。主殿的门大敞着,阿袖背对着他们,语气有些意外,“来了?诸位比我想象得可快多了。”
主殿中供奉的菩萨像早已斑驳,倒不如下方的须留道人眉眼生动,纵然已化作皮肉腐烂的尸怪,道人还是保留了生前习惯,站得久了,便盘腿打坐,那姿势近乎慈悲,仿佛他才该是主宰此地的神佛。
楚宵就立在须留道人身旁,他眉心有一根淡金色丝线,他的灵力正沿着丝线渡给一个垂死的道观弟子。
阿织几人看到这一幕都愣住了。
钟伯是凡人,所以他不知道,修士与凡人、与垂死之人之间是不可以渡灵力施救的。
因为凡人与垂死之人的经脉封闭,灵气从修士灵台涌泄出去,只会淤堵在肉身,根本无法化解,最终导致身崩魂碎。
可是,眼前这根丝线,似乎竟有导灵定魂的奇效?
饶是阿织等人见多识广,从未听说过此等神物。
不过眼下不是追究丝线的时候,楚宵的灵力再这么流散下去,必死无疑。
楚恪行拔刀而出,阿袖听到刀声,信手一招,打坐的须留道人陡然睁开惨白的双眸,直接袭向楚恪行。储江絮甩出一张符箓,半空截住须留,对众人道:“诸位,须留交给我对付,你们去救楚道友!”
话音落,阿袖已经回身,他张开五指,数根金线从他的掌心倾泻而出,同时缠上灵剑、长刀、玉尺,与折扇。
这金线不知是什么做的,明明细如秋毫,就是斩不断。
而阿袖在应对阿织四人的同时,居然还有功夫分出一缕丝线去助须留一臂之力。
阿织暗暗吃惊,如果钟伯说得不假,这个阿袖年仅二十,纵然自幼修道,天纵奇才,如何会这般厉害?
阿织只恨自己手中无剑也无法使剑,更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展露自己的真正实力,否则,她定要试一试这阿袖的古怪。
她正欲想法子,忽地听见铮鸣一声,那条连着楚宵与二十五的金丝蓦地回到了阿袖手中,楚宵的头低低地垂下去,再没了生气,与之相反,善二十五的脸色稍见红润,隐约间竟有了呼吸。
阿袖回头见到这一幕,喜出望外,他大笑出声:“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果然,他的师弟们是引过灵的,想要救他们,必须要让修为更高的修士做“命罐子”才行。
二十五能够救活,那么二十七、二十八,还有他最心疼的小师弟,是不是都可以救活?
阿袖转过脸,看向阿织众人,目中是近乎癫狂的喜色,“接下来,轮到你们了。”
他的身上忽然涌现出澎湃的灵力,这灵力就像藏匿许久,终于得以释放一般,如海潮般向四周奔涌,令所有人都畏惧不堪。
阿织明白过来:“是溯荒,溯荒就在他的体内!”
第43章 地缚仙(一)
谁也不知道溯荒为何藏会在一个人的体内, 当初食婴兽强行把溯荒纳入灵台,已是九死一生,但兽躯要比人躯强横百倍,妖兽能做到的, 人未必能做到, 简言之, 溯荒碎片应该不可能穿过肉躯进入一个人的灵台。
汹涌的灵气袭来,储江絮一把捞起白元祈, 甩出一张格挡符箓, 楚恪行与章钊同时收回刀剑祭在身前, 阿织的玉尺急转,在身前张开一道光障。
所有人都及时做出了反应,除了奚琴。
奚琴顿在原地, 他似乎失了神, 泯连唤了好几声, 他都没有反应。
泯不得不聚形出现,眼看溯荒的灵气荡过来,正要竖起一道魔气障,一旁伸来一只修长的手, 挡在泯的身前, 接下了溯荒的灵袭。
泯看向奚琴,见他手心握着折扇, 灵气正顺着扇柄化开,不由问道:“尊主, 您怎么了?”
奚琴摇了摇头:“……没什么。”
溯荒出现的一刻,他也说不清自己感受到了什么,似乎是一种非常熟悉的气息, 只是这气息难以捕捉,眼下已消失殆尽了。
泯朝四周看了一眼,发现没人注意到奚琴,松了口气——所有人都忙于应付溯荒,因此没人发现灵气荡过来的一刻,奚琴先是徒手把这灵气接下,尔后反应过来,才把折扇握在手中的。
可是,泯还没能彻底放下心来,就看见一点点猩红爬上奚琴的眼尾,他的脸色也变得苍白无比,泯吃了一惊,用密音道:“尊主,您的骨疾犯了?”
说是骨疾,事实上叫“魔疾”更为准确,谁让景宁奚家的琴公子天生魔气侵骨呢?
魔气侵骨,剧痛无比。
可是,为何会在这时?
奚琴没在意,他紧盯着阿袖,提醒道:“别管我,他不对劲。”
除了体内的溯荒,似乎……还有令他在意的地方。
阿袖见众人挡下灵气,并不慌乱,他方才只是把溯荒的灵气稍加释放,不算真正的灵袭,下一刻,他又一次张开五指,定魂丝再度从他掌心激射而出。金丝被覆上溯荒的灵力,如游龙一般袭向众人,比上一次更难对付。
几人合力应对须臾,章钊用密音道:“诸位,这么缠斗下去不是办法,不如由我一人对付怪丝,你们合攻阿袖。”
储江絮道:“这怪丝厉害得紧,章道友应付得过来吗?”
“放心。”章钊道,“阿袖修道不到二十年,这么难对付,不过是因为身怀两件神物罢了,怪丝交给我,楚道友拦下须留,储道友三人合攻阿袖,他适才已将溯荒灵力覆于怪丝,只要速度够快,他来不及再次催动溯荒。“
几人听了这话,不再犹豫,应道:“好。”
章钊于是闭上眼,端起一手浮于胸前,四指两两相并,另一手虚空画圆,口中念道:“灵芒如海,随我心念,分流化形!”
话音落,章钊的灵气通通落在剑身,灵剑铮铮三声,分出三道灵芒。
阿织见此情形,吃了一惊,心中暗道两个字:“分芒?”
阿织在青荇山学剑多年,那些五花八门的剑招法册,她一本不曾看过。
青荇山万剑齐鸣的第二日,问山带着她上了青荇山巅,说道:“世间剑法大成,任其变幻无穷,说到底只有四式。”
“今日,为师便教给你第一式,分芒。”
当世第一剑尊的剑威浩如天海,仅仅一式分芒,阿织曾经一直从淬魂苦练到出窍。
而今白云苍狗,数十年光阴如弹指一瞬,阿织看到章钊分芒,这才意识到师父已逝,可是师父的传承从来未断。
三道如有实质的剑芒撞上定魂丝,仍未能将金丝斩断。转瞬间,灵芒忽然改了方向,迎着定魂丝急转起来,将无数丝线缠绕在自己身上,虽不能劈开定魂丝,一时间也令定魂丝无法挣脱。
阿织三人知道时机到了,刹那闪身于阿袖跟前,符箓、玉尺、折扇释放出浩荡的灵力,同时袭向阿袖。
阿袖瞳孔猛地一缩,他知道躲避已来不及,后撤数尺,浮空抬起左手,左手金线显形的同时,无数道身影从道观上方掠过,齐齐落在阿袖身前,形成一道人墙——这些人,正是镇上的镇民!
眼见就要伤及凡人,阿织三人不得不临时撤回法器。
直到此刻,阿织也看清了,这些镇民的身上都连着一根金丝,金丝的另一端正握于阿袖左手。
他们不知被阿袖从何处招来,眼下早已昏迷。
随着越来越多的金丝合聚在一起,这一捆丝线散发出令人畏惧的气息。
这几乎是神物的气息,也是阿织一到长寿镇,就莫名感应到的古怪。
原来这里的每一个镇民都被系上了定魂丝,他们被束缚在此,不得脱身,永无翻身之日。
身边传来一个声音:“难怪。”
阿织朝身旁望了一眼,奚琴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镇民身上的定魂丝。
她问:“你怎么样?”
奚琴有些诧异,反问:“我怎么样?”
阿织道:“你要是受了伤,这边交给我,我可以应付。”
奚琴原本不解,忽然明白过来,侵骨魔气蔓绕身遭,越压制越疼得厉害,想必此刻他的脸色不大好看,被细心的仙子发现了,他笑了笑,问:“仙子这是在关心我?”
阿织又看他一眼,还没回答,阿袖的左手又是一收,更多的镇民,包括被储江絮封住的尸怪全都破空飞来。他们密密麻麻地立在道观中,无论是尸是人,都被一根金丝连着,金丝铺天盖地,直要覆盖整个长寿镇。
所有人都是昏迷的,除了一个干瘦妇人,因为她就在道观中,所以被定魂丝提过来的时候,还维持着清醒。
阿袖大笑出声:“不是要对付我吗?不如先杀了这些凡人!”
干瘦妇人尖叫出声,声音已惊惧到破碎:“阿、阿爹,救我,快救我——”
钟伯唯一一个身上没有连线的,但这又如何呢,他早也不能逃脱此地,这条线与其连在芸儿姐身上,还不如连在他身上,阿袖把芸儿姐吓疯,吓傻,让她扮“新娘”,几次三番要把她送去喂尸怪,就是为了折磨他这把老骨头。
钟伯从主殿中扑出来,指着干瘦妇人道:“几位仙人,救救她,她——她是我女儿!”
第一句真话说出口,于是再也不怕鱼死网破了。
钟伯紧接着道:“我之前骗了你们,让尸怪到镇上吃人的根本不是长善观主,而是阿袖!是阿袖让我对你们说谎的,他说他要寻几个仙躯救他的师弟,让我把你们骗入风过岭。
“几位仙人,阿袖身上有定魂丝做感应,你们一迈入此地,他就知道了,如果不是他先起了害人之心,我们又如何会迫于他的淫威,帮着他说谎!”
阿袖转头看向钟伯,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害人之心?究竟是谁先起了害人之心!如果不是你们这些镇民贪得无厌,害人在先,如何会有今天?!”
钟伯不理他,径自对阿织等人道:“几位仙人,我说的都是真的,杀长善的是阿袖,杀死袁家一家的也是阿袖,那袁家一家好心收养他,他却——”
钟伯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不待他说完,一根定魂丝已经干脆利索地穿过芸儿姐的心口,大片殷红的血在她胸前溅开,她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头已经低低垂下,再也抬不起来了。
钟伯齿间颤抖着溢出几个字:“你……你如何能……”
“我如何能杀了她?”阿袖讥诮着反问,“这有什么不能的?你们镇上哪个人的命不是从我和我的师兄弟这里借来的,既然如此,我一个债主,讨讨债怎么了?”
他又看向阿织几人,说道:“几位不是一直好奇镇上尸怪体内为何会有尸魂吗?那就由我告诉你们好了。这是因为镇上这些人都是披着人皮的恶鬼,他们贪得无厌,自私自利,才把我的师兄弟们变成了这样!
“定魂丝你们都知道了,它可以引灵定魂,凡人经脉淤堵,原本是不能承受修士灵气的,但连上定魂丝就不一样了,修士的灵气可以通过金丝引入凡人体内,帮凡人抚平病痛。
“长寿镇的镇民为什么长寿,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最初,我被长善收养,原也对他感恩戴德,偶尔他带我去为人祛邪看病,给我眉心连上定魂丝,告诉我这只是一种功法,我也是信的。道观的师兄们一个接一个地不见,长善说他们只是云游去了,我丝毫没有过怀疑。”
十二岁那年,长善把阿袖带去了袁家,让他给袁家少爷做个书童,阿袖只当长善给自己找了个好前程,居然还舍不得长善。
“袁家为什么收养我?因为我的灵力充沛,他们的儿子快死了,只有我能救。”
袁家的少爷是个病秧子,每回病重不起,总要阿袖救治,阿袖只当自己练的就是治病的功法,从不推迟。
如此数年过去,袁家少爷的身子越来越好,阿袖的身子却一日弱似一日。
一天,阿袖躺在病榻上,隐约听到外间有人说话,是长善和袁老爷夫妇,他们以为阿袖在昏睡,竟没防着他。
长善道:“这个命罐子不能用了,只能换一个。”
袁家夫人一听这话就落泪了,她哽咽道:“总是这样逆天改命,我儿的身子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那定魂丝连上的时候这样痛苦,他每回都喊疼,真是伤在儿身,疼在娘心。”
袁家老爷安慰道:“放心,道长那边已找好了新的命罐子,大不了再用一两个,病总能医好的。再说他一个男子汉,吃点苦怎么了?”
第44章 地缚仙(二)
阿袖听了这话, 已觉得不好。他想跑的,奈何渡灵数次,身躯疲弱不堪,还没爬起身, 长善已经让人抬进来一口形式怪异的棺材。
阿袖拼命挣扎, 还是被钉入棺材中。
他在一片漆黑里, 听到棺材外的长善低低叹了一声,说:“你不要怪我, 如果不是我, 你一个乞儿, 可能早就饿死了。”
“是你自己命不好。”
“给长寿镇的人做命罐子,是你命该如此。”
阿袖终于明白,原来所谓命罐子, 就是道观的师兄弟们。长善把他们捡回来, 教他们引灵, 就是为了给镇上的人渡灵气,为他们祛除病痛。
阿袖被抬到风过岭,埋入坟地中。
他本该如他的师兄弟一般,被封在棺材里永世不得翻身, 但是, 长善错算了一招。他捡来的这个弟子非但天赋异禀,随着修为越来越高, 阿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灵台里藏了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可以给他提供源源不断的灵气。
阿袖不知灵台上的东西为何物, 他陷在绝境只想求生,拼命吸食着体内灵气,终于破棺而出。
看清坟地的那一刻, 阿袖觉得自己快疯了,坟地上有数十个坟冢,每一个坟冢里,都埋着那些他曾以为去云游的,与他亲如家人的师兄弟们。
坟冢内的尸棺上都贴着封禁符箓,可他的师兄弟们似乎还没死,棺材里隐约传来声响。
阿袖心中悲愤不已,将所有的尸棺全部破开,于是他看到了被活埋了多年,已经化成腐尸的家人,更可怕的是,都变成这样了,他们似乎还没死,甚至余留一丝理智,他们非常饥饿,却不忍伤害阿袖,只能看着他,发出刺耳的,悲伤的尸啸。
……
阿袖看着众人:“每一次为镇上的人渡灵,定魂丝便要从我们的灵台引出灵气,灵台与魂魄本是一体,这相当于把一个人的魂魄往外拉扯,你们说,拉扯得多了,会怎么样?“
所有人心中都有一个答案,却觉得不敢想象。
只有阿织道:“魂身分离?”
“不错,正是魂身分离。一次渡灵没什么,可是,如果渡上百次、千次呢?魂魄被撕扯受伤,自然不能稳固在身躯。”
阿袖道:“如何判定一个命罐子不能用了?不是等着他死,而是当他的魂魄非常不稳的时候,他就该被封禁入棺了。因为如果不封了他,等他的魂魄彻底脱离身躯,身去魂留成鬼,加上怨气重,很容易化煞,鬼煞难以捕捉,万一逃离,长寿镇的秘密就泄露出去了。
“所以我的师兄弟们,包括我,全部是在身上长出第一块尸斑时被封入棺材的,我们当时并没有死,却要被关在一口木棺里,睁着眼看着自己身体一点一点腐坏,尸虫爬满肉躯,我们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样的苦痛?!”
听到这里,阿织终于明白为何镇上的尸怪会是这样一种非生非死的状态,原来他们根本不曾彻底死去,只是魂魄不断地被定魂丝拉扯,肉身才会先形腐坏。
储江絮道:“所以,你说他们饿,他们其实不是身饿,而是魂饿,他们受了魂伤,所以想养魂?”
“养魂”二字一出,众人俱是不解,储江絮解释道:“是这样,一个魂魄如果受了伤,只要不是缺魂少魄,就有养伤的本能。怎么养魂伤?一般分两种情况,如果自己的身躯还在,那简单,好好修行,利用天地灵气慢慢滋养就行;如果自己的身躯不在了,或是像道观这些弟子一样,身躯已经腐坏,那么可以找一个与自己原身八字、命理、命纹都相近的身躯,寄宿在这个人的灵台上,慢慢休养。一个灵台一般是容不下两个魂魄的,只有这种情况例外。
“不过,找一个与自己原身相近的身躯太难了,万万人中未必能寻得一个,道观的弟子又受了魂伤,魂魄已经不稳,他们迫于本能,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不得不对镇上的镇民发起魂袭,在镇民的肉躯中获得片刻滋养。镇民都是凡人,被魂袭只有死路一条,这大概就是道观弟子隔三差五‘吃人’的真相。”
阿袖道:“我不知道什么养魂不养魂的,我只想救我的师兄弟们。我从坟地出来,也没想过报仇,只想带三十他们几个离开这个地方。”
没想到等他赶回镇上,长善已经把善二十五几人带到了袁家,让袁家少爷挑选新的命罐子。阿袖出手阻拦,长善见他活着,非但不内疚,还要置他于死地。阿袖与长善拼斗之时,将真相告诉了善二十五几个师兄弟,催促他们快逃。可是长寿镇的秘密,怎么能泄露出去?二十五几人修为低微,很快被袁家的家丁拦下,长善劈手一道灵诀,直接将他们打成重伤。
这一刻,养育之恩终于被多年来包藏的祸心化作泡影,阿袖心中只余下绵延不绝的恨意。
他竟比长善想象得要厉害,溯荒的灵气从他体内爆发出来,对定魂丝居然有吸附之意。好不容易驯服的定魂丝忽然不听长善的话了,在溯荒汹涌的灵气下,它们齐齐调转了方向。
长善就是被这么一个意外杀死的,他被自己手中的定魂丝贯穿,然后沦为阿袖手中的尸怪。
阿袖心头恨意难消,见袁家人还欲对二十五几人下死手,他再不留情,操纵着定魂丝眼都不眨地屠了袁家全家。
镇上的人得知不好,派人去三百里外的广成宗报信。他们不知道长善其实就是广成宗的须留道人,报信的消息,连并着各方玄门给广成宗的信函,一齐被广成宗的弟子们用传信石传到了已经变成尸怪的长善手中。
阿袖当着镇上所有人的面,悠闲地从长善手中取过信函,一封一封看过去,然后笑道:“长寿镇的秘密被你们守了百年绝不外泄,眼下倒想着要出去报信了?怎么,你们报信前,没来问问我这个命罐子的意思,我肯不肯还两说呢。”
他神情一变,忽然张开掌心,无数根定魂丝从他手中激射出去,系在了镇上每一个人的魂上,阿袖笑了:“从前你们不肯放过我们,眼下我也不想过你们,这样好了,今后我们谁都别想好,大家一起待在这个镇上,不死不休。”
……
章钊道:“所以让长寿镇长寿的秘密,一直是定魂丝,从来不是溯荒?”
阿袖道:“自然是定魂丝。长寿镇的镇民已经长寿了百年,须留也早在百年前就云游到此,这几十年他叫‘长善’,观中弟子叫做‘善一,善二’,说不定几十年前,他叫‘长仁’‘长义’,当年的道观弟子叫做‘仁一,仁二’呢。”
众人听他这么说,心道是了,长寿镇已长寿了百年,而溯荒直到二十年前,还在问山剑尊手中。
阿织道:“既然如此,溯荒碎片为何会在你身上?”
阿袖道:“我如何知道?我修为高了以后,便觉察到它在我的灵台之上,怎么来的,如何来的,你们问我,我问谁去?”
他甚至不知道它叫溯荒,后来看了广成宗送来的信函,其中有一张仙盟誓仙会的告示,阿袖这才得知焦眉山中溯荒现世,而被食婴兽强行纳入灵台的溯荒碎片,与他体内的东西极为相似,阿袖这才猜测,这些年一直为他提供灵气,助他不死的,似乎正是另一枚溯荒碎片。
二十五几个师弟重伤,除了治好他们,阿袖再无别的愿景。
他料到有仙人必会为寻找溯荒而来,逼迫钟伯编了一个与溯荒有关的故事,把仙人们骗去风过岭,然后让须留魂袭其中一人,掳走楚宵,用楚宵的灵气救回了二十五。
奚琴道:“这么听下来,长善似乎并不是个善人,他百年逗留此地,利用定魂丝为镇民渡灵,所为何求?”
阿袖本已不耐烦,但是关于长善犯下的恶事,他总是乐于回答。
“定魂丝是神物,它散落风过岭,已有千年之久。神物择地,在一个地方待久了,要把它取走很不容易。须留早一百年前就在风过岭发现了定魂丝,但他发现要把这金丝带走,只有用灵气一点一点剥离,耗时久不说,还非常伤身,动辄送命,如果引起的动静太大,被其他人发现,来个人跟他抢宝贝那就更不好了。所以他造了个道观掩人耳目,然后收了些弟子,让这些弟子用给人渡灵的法子,把定魂丝剥离此地。等彻底拥有了定魂丝,这天地之间,还不是任他纵横。他本来已快成功了,可惜,遇上了我。”
阿袖说到这里,再一次大笑起来:“我与你们无冤无仇,说了这么多,也是希望你们死得瞑目,怪只怪你们运气不好,把自己送上门来!”
他整个人已经癫狂,清秀的脸上笑意狰狞,身上弥漫出黑气,或许当他陷在棺材拼命吸食灵气时,一并吸入了尸地的太多怨气,或许当他利用定魂丝,将镇上万千个人魂一并系于己身打定主意不死不休时,他早已不是当初的温和善良的阿袖了。
可是,怨谁呢?
该怨的不是已经死了,就是不堪一击。
长善有句话说得好,那就怨命吧。
溯荒的灵力全然释放,阿袖浮于半空,十指彻底张开,眼前的场景堪称可怖,镇民如提线木偶一般被阿袖握在掌心,翻滚的黑云一直从长寿镇蔓延至整个风过岭上空。
这一刻,奚琴再一次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气息,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体内的魔气被它搅动得不得安宁,他几乎要压制不住,连握着折扇的手都开始发颤。
泯担心唤了一声:“尊主?”
奚琴摇了摇头。
定魂丝载着灵气再度来袭,章钊提醒道:“当心!”
奚琴刚要祭出折扇,一旁伸来一只手来将他拦下,玉尺破空,散发出锐利的灵光,阿织在密音里对所有人道:“奚寒尽的这一侧定魂丝由我一并来守,诸位小心。”
第45章 地缚仙(三)
几人之间已有默契, 转瞬间,储江絮已用符箓布下结界。
阿织祭出的玉尺放出光障,她自己身前也落下法阵,东西南三个方向已有人守住, 最后余下北面, 由楚恪行提刀补上。
这一次的灵袭与上一次不一样, 溯荒碎片的灵气几乎全然释放,但众人也知道, 想要对付阿袖, 这是最好的时机——他眼下全力操纵溯荒与定魂丝, 前后俱是空门。
章钊的灵剑再度出鞘,口中高声念道:“灵芒如海,随我心念, 分流化形!”
灵剑分芒的铮鸣声刺破夜色, 三道芒刃迎着溯荒的灵气直贯而出。
定魂丝蔓延过来的刹那, 阿织感受到了一股难以形容的强大力量,她落于身前的阵法几乎要被这无坚不摧的金丝毁损,玉尺被定魂丝缠绕,尺身战栗不已, 竟有崩裂之势。
他们原本以为阿袖年轻, 之所以难对付,不过因为身怀神物, 此刻看来竟然不是,或许他的修为境界, 不比他们任何人低。
楚恪行也有同样的感受。定魂丝撞在刀上,刀身随即发出痛吟。金丝逼得他寸寸后退,他立刻觉得支撑困难。楚恪行环顾四周, 心想如果有人来帮帮自己就好了。忽然,他看到了道观主殿中,低垂着头颅的楚宵,这个半日前还护在自己左右的侍从,而今已命丧黄泉。恐惧蓦地漫上楚恪行的心头,他意识到原来人命这样脆弱,就如同此时此刻,如果哪根定魂丝穿透刀刃,他是不是会落得和楚宵一样下场?
楚恪行想,他可不要把自己的命赔进去。
他朝半空看了一眼,章钊的灵芒不知还要多久才能突破溯荒的灵气,当下心一狠,立刻卸了握刀的力道。
定魂丝之间是有感应的,南面的金丝得了自由,当即掉转方向,前赴后继地驰援自己的同伴。
操纵定魂丝的阿袖前后俱是空门,全神贯注分芒的章钊又何尝不是?
变故发生得太快了,眼见数根定魂丝从南面激射而来,章钊根本来不及反应,若不是储江絮先一步甩出符箓帮他护住心间,只怕他要命丧当场。即便如此,定魂丝还是穿透了他的手臂与腹部,章钊当即摔落在地,不省人事了。而储江絮因为分神,身前的结界再护不住,直接被溯荒的灵气崩得粉碎,她与结界中的白元祈也被灵袭撞飞出去。
因为楚恪行撤刀,原本均衡的局面一下子失衡,阿织无法收回玉尺,只能把身前的法阵往外铺去,阿袖已经掠到储白二人上方,看着昏迷的两人,定魂丝果决地纵穿刺下。
白元祈背上的画轴忽然迎风展开,这画轴是个稀世灵器,居然能将载着溯荒灵气的定魂丝阻绝片刻。
只这片刻就够了,阿织的法阵已经铺至,一时间把定魂丝全绞了进来。
阿袖不禁看向阿织,他一直以为这群人中最厉害的是那个持剑的,不成想眼前这个女子竟屡屡出乎他的预料。
法阵能与定魂丝相持不下,是因为一次灵袭过后,阿袖暂时的力竭罢了,等他缓过来,这法阵只怕要不攻自破。
阿织想,如果有人能帮她维持这法阵片刻就好了,眼下是对付阿袖的最后机会,她必须把握住,否则拖到下一次灵袭,他们这么多人,如何全身而退?
这时,身旁忽然伸来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手中握着她的玉尺,奚琴淡淡道:“拿着。”
阿织看了玉尺一眼,蓦地越过奚琴肩头,朝后望去,原本被她祭在东面高空,纠缠住定魂丝的玉尺,不知何时换成了他的折扇。
奚琴的目光扫过法阵,手腕浮空一翻,无形的风在他手心形成有形的漩涡,连接着法阵的阵眼,与定魂丝纠缠得难舍难分,他道:“我来。”
阿织抬目看他,中夜黑云滚滚,肆虐狂风吹得他衣衫翻飞,他肤色苍白,猩红已从眼尾蔓延至整片眼底。
她问:“撑得住吗?”
泯在他们身边化形,奚琴道:“放心。”
阿织再不迟疑,接过玉尺,立刻朝阿袖的方向祭出。
玉尺卷着灵气,势如破竹,然而阿袖早有准备,他十指屈张,那些连在镇民身上的定魂丝齐齐断开,掉头直接斩向玉尺,尺身瞬间崩碎,反噬回来的灵气令阿织脱力,如折翅的鸟一般跌落在地。
断开了镇民身上的定魂丝,阿袖只觉得轻松无比,宿在灵台上的溯荒碎片让他很快恢复了灵力,他浮在高空,如同魔神一般看着这几个与他无冤无仇的修士,平静道:“送诸位上路了……”
溯荒的灵气再度来袭,盛放出的炽白辉光几乎能照亮夜色。
奚琴的眸子蓦地一缩,再顾不得压制体内魔气,折扇刹那飞回了他的手中。
这个从未在人前展开过的折扇终于翕张着露出一道缝隙,这时,奚琴听到了一声剑鸣。
他朝下方看去,阿织不知何时捡起了章钊的剑,剑鸣声苍茫又辽阔,在夜色中层层荡开,她竟以一人之力接下了溯荒的第三次灵袭。
她的眼底青藤蔓延,身遭也缭绕着浅碧的灵风,这些灵风割在的她身上,在她的手臂、耳后破开一道道血口子,像是要阻止她拿剑。
可她手中握着一把剑,坚定不移。
灵剑似乎感受到持剑者的心念,连剑光都变得不一样了,像是从九重天上揽了月色下来,与她一起跃上半空。
阿织立剑身前,端起一手浮于心口,另一手虚空画圆,清声念道:“灵芒如海,随我心念,分流化形!”
上一次用分芒式是什么时候,阿织不记得了。
这一刻,她只想到了初学分芒时,那个穿着布袍的剑尊立在青荇山巅,对她说:“何为灵剑?剑身能够承载修道人的灵气,剑锋可以赋予这些灵气以锋锐的,这才叫灵剑。分出去的剑芒是影吗?不是,它是与剑本体几乎一致的,灵气形成芒刃。
“记住,剑为基,灵为本,锋为魂,这就是分芒式的要诀。”
问山说完,布袍陡然一震,召来佩剑。
阿织那时看不清,可是如雾一般的视野里,锋利的剑光竟能入侵,分作无数锐芒,摧日折月一般朝四周斩去。
即使四周落了结界,即使问山只用了一成功力,阿织也感受到了玄灵剑尊一式分芒劈山断海之威。
分芒诀音落,阿织面前的灵剑震颤着分开三道芒刃,然而这还没完,三道芒刃再度分化,变为九道,接着变成二十七道……
铮鸣声响彻长寿镇,传至整片风过岭,无数如有实质的剑芒驱散了中夜黑云,露出了一天星月色。阿袖心知不好,顷刻祭出所有的定魂丝。本该是神物的定魂丝竟被这灵剑分出的剑芒根根缠上,相持得久了,居然有败退之意。
千万道剑影缭乱,阿袖一时辨不清阿织在哪儿,等反应过来,她已提剑逼近他的身前。
定魂丝被剑芒缠住,溯荒的第四次灵袭暂且用不出,阿袖知道眼下不能和阿织硬拼,身形急速后掠,越过长寿镇,直要避入风过岭中。岂知阿织的身法更快,刹那直追百丈,剑尖已逼近阿袖胸口。
就在这时,阿织左眼下的溯荒印忽然变深,古老繁复的图腾一下蔓延至她的脖颈,一股不知从何而来却不可抗衡的力量不由分说震落了她手中之剑,也将她震得倒飞出去。
强行握剑早已令阿织力竭,盘桓的灵风恨不能将她封在原地,在她身遭留下道道血痕。
阿织早已支撑不住,染血的身影在半空就闭上了眼,以至于当她被一团掺杂着魔气的灵气接住时,她都无知无觉。
奚琴看了怀里的阿织一眼,果然,她放下剑后,左眼下的溯荒印已经淡了不少,再度褪成一颗平整的红痣。
他把阿织交给身后的泯:“守好她。”
说着,便往眼前的风过岭走去。
“可是尊主……”泯用魔气接了阿织,不放心地唤道。
适才阿袖使出第三次灵袭时,奚琴已彻底放弃压制体内的魔气,眼下缭绕在他身遭的魔气浓郁到肉眼可见,这样的情形,除了上一世他自戕前,来沧溟道找他,泯从未见过。
奚琴没有回答,身影已没入林中。
他总觉得这林子里有什么在召唤他。
是溯荒吗?还是今夜刹那出现刹那消失的熟悉气息?
魔气缠身,已吞吃了他半幅神智,奚琴依着直觉往前走去,果然在一片林间看到了阿袖。
他停下步子,那道熟悉的气息就在这里了。
阿袖早已是强弩之末,想想也是,将千万人的人魂强行系于自己魂上,他自己的魂魄哪能不残损呢?何况他被他们逼得三次用出溯荒灵袭,想用溯荒救治大概也来不及了。
他此刻伏在地上,口中呛出鲜血,转头看见奚琴,倒是先露出了一个冷笑:“你们倒是穷追不舍……”
奚琴一步一步朝他逼近,说了一句他自己也不知因何缘何的话:“让我看看你的魂……”
阿袖仍是冷笑:“想要我灵台的溯荒?有本事自己来拿。”
奚琴于是不再多说,修长的手指直接朝阿袖眉心探去,阿袖本来要拦的,可刚抬起手,他一下顿住了,一股熟悉的气息顺着奚琴的手指,延着眉心,奔涌进阿袖的灵台,唤起了久埋于他魂魄深处的前尘记忆。
溯荒的灵气漫溢出来,搅动着林间夜风不得安宁,阿袖抬头看着奚琴,怔怔地唤道:“……主上?”
奚琴愣住了:“什么……”
第46章 青阳氏(一)
林中风声呜咽, 溯荒的灵气波荡,阿袖的身上,浮起了一个透明的魂魄。
魂魄的样子与阿袖有点像,但是更清秀, 更年轻, 似乎还是一个并未长大的少年, 他穿着形式古老的长衣,额间似乎带了一根藤环, 望着奚琴说:“主上, 您终于来了……”
他的声音也这样熟悉, 搅动得他体内魔气不得平息,奚琴吃力地维系着一丝清明,问:“你究竟是……谁?”
可他似乎听不见他说话, 前尘回忆翻涌成涛, 连魂魄也成了旧时模样, 他们之间刹那已隔开许多年光阴。
“阿袖”只是望着奚琴,说:“主上,我等了您好久,您为何……会变成这幅样子?”
什么样子?魔气缠身吗?
他也不知道。
或许因为见到了想见之人, “阿袖”终于卸下心中防备, 魂魄脱离身躯,走了出来。
奚琴这才看清了这幅魂的样子, 他的眉心因为千次渡灵,被撕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周身千疮百孔,几无一块完好之处,这些伤大概是他把镇民的人魂系于己身, 打定主意不死不休时落下的。
若不是栖于他灵台的溯荒还在竭力为他渡送着灵气,他恐怕早已撑不住了。
奚琴忽然感到难过,抬起手,也想将自己的灵气渡给他,可惜从他指尖溢出的灵气掺杂了魔气,帮不上“阿袖”。
这个熟悉的动作似乎令“阿袖”动容,以至于他这一生颠簸都得到了安慰,平生委屈终于有人可诉,他对奚琴道:“主上,我这一世,过得很不好。”
“好在……”他朝长寿镇的方向看去,眼中的癫狂与恨都不见了,只余平静,“都过去了。”
说着,他伸出手,从自己的灵台上取下溯荒。
那个维持着他性命的溯荒碎片。
“不……”
奚琴想要阻止,魔气却绊住了他的脚步。
“阿袖”已与溯荒碎片一起浮空而起,溯荒与他相伴多年,此刻似乎温柔,连盛放出的光都是柔和的。紧接着,无数定魂丝感受到他的召唤,一根一根归于“阿袖”身前。
这些定魂丝,有的已在千百次渡灵后,被洗去了与风过岭的牵绊,有的仍沉眠于风过岭地底。
埋葬千年的神物破土而出,几乎要将这片大地铿锵拔起,连天上的星月都为之惊动,招来无数层云护于身前。
天地异像惊人,只有眼前的这一幕温柔,在一片柔光中,最后一根定魂丝也被召回“阿袖”手中。
等所有的金丝合并在一起,奚琴才发现,原来它不是什么拂尘丝的一部分,更不是伤魂利器,它只是一条淡金色的,柔软穗子。
而眼前残损的魂,便带着这条穗子与溯荒碎片走向奚琴,闭目抚心拜下。
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礼仪,但是奚琴见过,泯第一次见到他,便对他行了这么一个礼。
后来奚琴问泯,这个礼源自何处,泯却称不知。
阿袖的魂魄已经能很淡了,似乎就快要散去,他呈上溯荒与金色穂丝,对奚琴道:“主上,剑袍(注)在此,这一世……”他说着,低低笑了一声,“这一世虽然有恨,楹——幸不辱命。”
……楹?
他叫……楹?
这个念头一生,缭绕在他身遭的魔气急速缭绕起来,与他自身的灵气相冲相合,直直灌入他的心腑,灌入灵台,撞开魂魄深处的一道记忆裂缝,耳边忽然响起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
“你是青阳氏的少主,日后他们都当以你为尊,你若治下不严,如何扛得起千钧重担?!”
“罢了,他既受你纵容,此间错误,由你一力承担!”
“主上,主上!您不要怪少主,少主是为了楹才……”
“你们几个,若谁还胆敢为他求情,便自去放逐崖思过,日后亦不得追随你们少主!我青阳氏,容不得不守规矩的人!”
“……少主,是楹害苦了您,以后您让楹做什么,楹都愿意,哪怕付出性命……”
……
眼前的“阿袖”只剩一副肉躯,奚琴跌跌撞撞向前寻去,除了溯荒与定魂丝,再也找不到楹的魂了。
大概在他失神的片刻,楹的魂已经彻底消散了。
奚琴环顾林间,唤道:“……楹?”
“楹——”-
风过岭上方,翻滚的黑云绵延千里。
两道身影如长虹一般急速穿过层云,往长寿镇赶去,眼见着镇子近了,奚泊渊回头催促:“快点!再慢说不定就出事了!”
竹杌却不满:“眼下催我有什么用?早跟你说了过来看看,磨蹭到今日才动身,等我们赶到,黄花菜都凉了。”
竹杌老儿嘴上这么说,手心还是打出一道灵诀,足下的酒葫芦骤然提速,直直往长寿镇黑雾最浓郁处落去。
大概两日前,一条消息在伴月海传得沸沸扬扬,说是第二枚溯荒碎片就落在八百里外的风过岭,如果立刻去找,说不定还能抢的先机。
奚泊渊起初听到这个消息,根本不当回事,只要去过誓仙会,谁不知道第二枚溯荒碎片的线索在楚家公子手上,那楚恪行把秘密守得这样牢,怎么会轻易外泄?直到今天一早,聆夜堂派了个人来,说是风过岭外的长寿镇似乎有异,奚泊渊才惊觉不好,一把捞起竹杌火急火燎地往镇上赶。
长寿镇上此刻已汇集了不少修士,他们都是听到伴月海的流言后,赶过来碰运气的。然而等他们到了这里,才惊觉不对,整个镇子安静得出奇,一镇的镇民都散乱地昏晕在镇上的道观中,他们似乎都受了魂伤,神色痛苦不堪,唯一一个醒着的镇长好像疯了,抱着一个干瘦妇人尸身不断地说着胡话。
除此之外,与楚恪行同行的几个修士都受了伤,储江絮、章钊、白元祈直到现在都没醒来,楚宵死了,人被钉在道观的主殿中,死相诡异又凄惨。
奚泊渊失了方寸,随手拦下一个修士,问:“奚寒尽呢?看到奚寒尽了吗?”
被拦下的修士没听过奚寒尽这个名字,但想也知道奚泊渊问的是谁,说:“适才撞见楚家公子,他说琴公子他们似乎去风过岭了。”
风过岭适才突生异像,翻滚的黑云缭绕夜空,天地震荡,整片岭地悲啸翻动,似乎有什么深埋地底的东西被人强行拔出。
异像这样可怖,那么身在其间的人呢?
奚泊渊赶到风过岭,发现已有不少修士聚集在一片林子口,除了楚恪行,那个姜家女居然也在。
她似乎受伤不轻,青裳已被染红半片,手边的玉尺也碎了,奚琴的魔已经遁了形,但奚泊渊知道,他就守在姜家女身边,因为这姜家女似乎是被人掺着的。
泯在这,姜家女与楚恪行也在这,那么奚琴呢?
奚泊渊立刻要往林子里去,然而还没靠近,便被林中异常厚重的魔气逼退。
“当心!”
这时,人群中有修士道。
众人放眼望去,只见林中跌跌撞撞地走来一个身影。
这个身影本该是清姿如玉的,但因为缭绕在他身遭的魔气太浓郁,以至于他整个人仿佛融在一片黑雾中,衬着眼底的猩红色,显得异常妖异。
楚家出窍期的修士莫名身死,章钊、储江絮修为这样高,也受了重伤,谁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不管来人是谁,众人都如临大敌。
一时间无数灵器都对着奚琴祭出,带着锐利的锋芒,直指向他。
奚琴在隐约间,听到了兵器出鞘的铮鸣声。
他在心中笑了笑,他觉得他都想象所有人戒备的目光。
其实这不是第一次了,每一回骨疾犯了,他都能从他人那里感受到这样的敌意,只是这一次格外不小心,被这么多人瞧见了。
神智已被魔气搅扰得凌乱不堪,支离破碎的前尘涌现,哪怕只有一点微末光影,也足以攫走他所有清明。
他仅凭一丝不服输的义气,才撑到现在,可笑又固执地想,他就是奚琴,只是奚琴,他才不是别的谁,不是所谓的青阳少主,即便楹消散的时候,他亦悲痛不已。
周围已有人在提醒:“他手上有溯荒,诸位小心——”
“那妖穗叫定魂丝,当心被它夺了性命!”
奚琴再一次在心中笑了,他顿住步子,心道罢了,还是回林子去吧,跟以往一样,等骨疾过去了再出现好了。
反正骨疾是那个人留下的,泯是那个人派来他身边的,溯荒是那个人让他去找的。
他是前尘的附庸,今生的傀儡,他作为自己,本不该有任何期待。
奚琴刚要掉头,忽然透过影影绰绰的魔气,看到一个人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
这个身影纤瘦单薄,一身青衣染血,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奚琴想问,你不怕吗?
可是这个念头一出,他忽然想到她会怎么回答了。
——“此一行,相扶相持。遇到危险,不可彼此怀疑,信任为上。你还有一个隐疾,不太好治的那种。”
——“约法三章,你说的。”
是他说的。
可是他说出口时就别有用心,根本没当真。
他只是对她眼下的红痣好奇,故意接近她,想要探知溯荒印的秘密罢了,那夜无支祁被魂袭,他其实留了手,没有全力相帮,他没安好心。
不远处有灵诀穿破魔气袭来,阿织拂袖一挥,在身后竖起一道光障,径自将灵诀拦下。
她走到奚琴面前,问:“你……”
她想问,你还撑得住吗?
可话还没说出口,她发现奚琴竟然在笑,他的唇动了动,问:“仙子是不是总是这样,把别人的话记得清楚?”
阿织皱了皱眉,这句话他不是早就问过一次了?
是以她还是答:“这不对吗?”
“不对。”奚琴道,然后他闭上眼,在倒下之前,轻声说:“傻姑娘,你会吃亏啊……”
第47章 青阳氏(二)
隐约中, 四周传来水声。
奚琴清醒地知道自己在梦中,他挣扎了一下,竟是动弹不得。
手腕被上了锁,他吃力地睁开眼, 发现自己被悬吊在一间禁室中。禁室十分昏暗, 下方是丈深的水潭, 当中有一个石台,唯一的光来自头顶一块幽蓝的玄冰。
奚琴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魔气困在了前尘的一段记忆中, 他眼下不是奚琴, 而是那个青阳氏的少主。
他想起了这个地方的名字:寒牢。
寒牢是青阳氏特有的惩戒, 顶上是冰是万年玄冰,每隔一刻,玄冰会落下一滴水, 滴在悬吊着的人的身上。水浸入肌理, 不啻于鞭笞火灼, 剧痛久久不去。
“奚琴”在昏暗中静待片刻,一滴水便落了下来。
他的视野刹那一片模糊,水顺着他赤裸的背脊往下滑,一路形同刀割, 他似乎不是第一次受这样的惩罚了, 知道在这个时候,只有拼命喘气, 才能保持些许清醒。
朦胧间,他听到开锁的声音, 寒牢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他看了眼“奚琴”,声音淡漠而严厉:“放下来吧。”
一旁的守卫低低应“是”, 一道灵诀打在奚琴腕间的铁锁,奚琴整个人便跌落在下方的石台上。
数日悬吊的酷刑让他几乎起不来身,好半晌,他才吃力站稳,缓步来到颀长男人身前,规矩地行了个礼:“父亲。”
借着牢外的光,奚琴看清前生父亲的模样。
虽然脸上已有岁月的痕迹,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极度俊美的男人,他的额间有一个类似凤翼的图腾,奚琴想起来,这是青阳氏家主的徽纹。
“嗯。”父亲的声音依旧冷漠,“在牢中可记着日子?”
“记着。”
“那么你在寒牢中度过了几日,今日是何日?“
玄冰水每滴下一次是一刻,自他被关进寒牢,一共受刑七百零五次,“奚琴”答道:“度过了十四日,今日是……二月初一。”他顿了顿道,“仲春之月,日在奎,昏弧中,旦建星中,其日甲乙,其帝大皞,其神句芒(注1)。今日初一,当参白帝(注2),拜重君(注3)。”
父亲道:“你既然记得,便知道仲春礼不能耽搁,眼下离大礼还有一刻,你且去吧。“
“奚琴”应了一声,正要离去,父亲又唤住他,冷声说:“你这十余日荒废在寒牢中,已落下不少修行与正务,限你三日内补上,不得延误。”
“奚琴”又称是。
背上数百条玄冰痕交织相叠,繁复的礼袍覆盖在伤口上,无异于再受一遍酷刑,一整天,“奚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直到落日西斜,他回到自己房中,才换了一身稍显轻便的常服。
但他不能歇,如父亲所说,他已落下太多正务,春月的月令多,单是抄,也要足足抄上两日两夜。他趺坐在长案前,抚平一页绢轴,一丝不苟地沾墨默写。他觉得疲惫,可是似乎,疲惫是不被允许的。
翌日天色将明,屋外忽然响起叩门声:“少主,您在吗?”
不多时,进来了一个穿着玄色长袍,五官英挺坚毅的男子,奚琴想了很久,也没想起他是谁,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他很熟悉。
玄袍男子行了个礼:“本来不该打扰少主,但是……流纱快不行了。“
“奚琴”笔头一顿,抬头问道:“还是没能撑住吗?”
玄袍男子摇了摇头:“楹很难过,守在流纱的榻边,少主如果可以,就去看看吧,流纱也想见您。”
“奚琴”毫不迟疑地搁了笔,与玄袍男子一起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一间偏僻的屋中。
屋里除了流纱和楹,另还有一男一女,他们见了“奚琴”,齐声行礼道:“少主。”
这二人奚琴也觉得熟悉,他们似乎和玄袍男子一样,是陪伴着他一起长大的,可他想不起他们是谁。
楹还是个少年人的模样,正坐在榻边哭泣。榻上卧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女子本该是美人,可惜红颜已快成枯骨,连灵力也所剩无几。奚琴知道,她就是流纱。
流纱见了“奚琴”,唤了声“少主”,想要起身行礼,“奚琴”拦住她,摇了摇头。
流纱于是不再勉强,有气无力地道:“属下听楹说了,楹能到月行渊来,是少主默许的。他在渊外感应到我的灵力枯竭,去恳求少主,少主破例带他入渊,为此,还被主上罚去寒牢受刑。“
“感激的话,说多少都是不够的。”流纱勉力地笑了笑,“少主是个宽容的人,流纱就不跟您多礼了。今日想见少主,是有两桩心愿,不得不请求少主帮忙实现。”
“奚琴”道:“你说。”
流纱看了楹一眼,抬手帮他拭了拭泪,“我们祝鸿氏这一代,本该由我辅佐少主,可惜我父亲去得早,我提前入了月行渊,辅佐少主的重任,就落到了楹身上了。少主您看到了,楹还小,还是个爱哭的孩子,我这个做长姐的,来不及教好他,以后他跟了少主,还望少主多担待,给他些时间长大。”
“奚琴”道:“好。”
“第二个心愿。”流纱道:“少主,我不去冥思殿了。”
“为何?”“奚琴”诧异地问。
流纱垂下眼,莞尔道:“少主您知道的,流纱从来都是个爱美的人,去了冥思堂,纵然可以多活几个年头,又有什么用呢?看着自己灵力流逝,皮相一日日地衰老,最后丧失五感,空余记忆,对流纱来说,比死更可怕。今日生则今日生,明日死便明日死,既然我们命该如此,何必与天相争?流纱这一心愿,少主可否帮忙传达主上?”
……
“是她说的,不去冥思堂,生死由天?”
空旷的大殿中,青阳氏家主负手立在一张香案前,淡声问道。
“奚琴”道:“是。”
香案上挂着一张春神句芒的画像,家主望了画像一眼,叹了一声:“去冥思堂,她尚有数年可活,不去,至多只有三日,不过……罢了,既是她自己心愿,便遂她意吧。”
说完,发现“奚琴”仍留在殿中,问:“还不走?”
“奚琴”顿了片刻道:“我想知道另一个方法是什么?”
“另一个方法?”家主回转身来看他。
“是,比起不断地把族人送进月行渊,榨取他们的灵力,我想知道另一个——”
“你可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家主怫然道,“白帝与重君早已回到九重天上,你我纵是遗族,终究是人,不可妄议天机!”
“奚琴”也看了香案上的句芒画像一眼:“可我记得多年前重君残相临世,曾提及白帝当年用过一把剑,是不是要找到——”
“倒行逆施!你记住了,日后不得再提及此事!”
家主震怒地拂袖一扫,一股根本无法抗衡的灵力便从他的袖口倾涌而出,朝奚琴狠狠撞去,直要把他撞出这一段前尘之外。
奚琴在浩然无边的灵海中沉浮颠倒,不知身遭几度物换星移,自己又落在了哪一段往事中。
一片昏黑中,他似乎听到有人轻笑了一声,对他说:“你和他其实一样,一辈子克己自苦,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若是重来一回,我倒是愿你自在一些。”
紧接着,这个声音消失了,身遭又响起一个女子的质问,清冷又倔强:“四叔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死了,我不该追究吗?为何要拦我?”
这些零落的话语像记忆罅隙的碎片,因为入耳时太锋利,所以竟能从前尘的封印里渗透出来,好在随着体内魔气渐渐平息,零零散散的记忆褶皱也被抚平沉底,周遭归于寂静,再没了扰乱心绪的杂念。
……
奚琴彻底醒来时,骨疾发作的蚀骨疼痛已经消失了,身上除了疲惫还是疲惫。
他望着床顶雕梁,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直到身旁传来一句:“哎呦,我的琴公子,您可终于醒了。”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回到了伴月海。
说话人正是坠锦轩的窈娘,她的双臂都化成了草茎,正搭在奚琴的手腕上,为他渡送着灵气。
窈娘的原身是千年诛邪草,诛邪草本就罕有,得到千年修成妖身的恐怕天底下只有窈娘这一株。诛邪草对平复魔气、妖气均有奇效,是故窈娘在伴月海很吃得开。
屋中除了窈娘和几个仙侍,只有奚泊渊守着。
窈娘白奚泊渊一眼,不使唤仙侍,偏要使唤渊公子:“快给我拿一碗玉露来,这回可把我折腾坏了,等回到坠锦轩,不找十七八个俏郎君双修,都补不回我在琴公子这里亏损的灵气。”
奚琴这会儿稍稍缓过来了,他坐起身,对窈娘道:“多谢窈娘,回头我有认识的俏郎君,一定介绍去坠锦轩。”
窈娘吃完玉露,已扭着腰身往屋外去了,听了这话,她顿住步子,回头看向奚琴。
只见琴公子靠坐在引枕上,青丝如墨一般垂在身后,脸色苍白如纸,桃花眼底泛着微红,整个人有一丝病恹恹的懒散。
窈娘冲他眨眨眼,说道:“琴公子太好看了,十七八个俏郎君,也比不上琴公子你一个呀。”
不等奚琴答,她又道:“下回琴公子犯了骨疾,可千万别让我楼里那些小姑娘瞧见了,她们要见了您这幅样子,还不得要了她们的命去。”
说完,把玉露碗往奚泊渊手里一塞,扭着腰走了。
窈娘一走,奚泊渊挥挥手,打发了仙侍们,大马金刀地往床榻边一坐,盯着奚琴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最后神神秘秘地道:“我爹、大哥,都来伴月海了。”
凌芳圣和堂兄都来了?
奚琴有点意外:“为何?”
“你说为何?”奚泊渊道,“赶紧交代吧,到底怎么回事?”
奚琴有点纳闷:“什么怎么回事?”
他才从前尘记忆里抽离出来,思绪有点纷乱,不知道奚泊渊究竟问的是什么,总不至于是溯荒吧,景宁奚家的渊公子从来不是关心正经事的人。
奚泊渊笑得昭彰,眼神里赫然写着“我什么都知道了”七个大字,“你别以为我猜不到,你闲着没事去找什么溯荒,还是为了那个姜家仙子?你在徽山的时候,就对她不一般,这回我也问过楚恪行了,他说你本来不想找溯荒,是姜家仙子想去,你才陪她去的。风过岭发生了什么我是不知道,反正从前你骨疾发作都躲着人,这回你好端端的不往别人怀里倒,怎么偏往她那里倒?你要是多走几步,就能发现我其实也在,你看见我了吗?你眼里根本就没有我。爹和大哥听说了这事,自然要赶来看看,你还不老实交代?”
“哦,这个。”奚琴看着奚泊渊,眼底带着笑,语气一本正经,说出口的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悠悠然道,“伯父和堂兄既然来了,那也别白来,让他们准备准备,提亲吧。”
第48章 青阳氏(三)
“提、提亲?”
奚泊渊目瞪口呆, 一时间舌头都打结了,“这、这这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快吗?”奚琴道,“提亲只是第一步, 按奚家的规矩, 纳采问名少说也要一个月, 她亲人都没了,徽山那边只有一个老太君为她做主, 一旦忙不过来, 来来回回有得耽搁。再说奚家多久没办过亲事了, 这一次是不是得把那些隐居山野的散仙圣人全部请回来吃席?这么算算,一年内能把日子定下来就不错了,眼下开始筹办, 我觉得差不多。“
“哦, 对了, ”奚琴说着,想到什么,“我记得驻仙台的藏宝库里,是不是有一把百年灵剑?你先帮我传个信, 让人帮我把灵剑取来。“
奚泊渊盯着奚琴, 觉得他可能是魔怔了。反正在奚泊渊看来,自从焦眉山中, 姜家女往奚寒尽怀里一扎,但凡沾上姜家女的事, 奚寒尽就有点犯病。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犹犹豫豫地掐了个诀,把奚琴的意思传达给藏宝库, 然后道:“是这样,你想成亲,这自然是好事,但这也是大事,爹和大哥一点准备都没有,突然跟他们提,仔细将他们吓着。再说他们来伴月海,也不单是为了你,第二枚溯荒碎片现世,仙盟震动,他们这会儿还在伴月天跟诸位仙圣议事呢。”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提议:“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奚琴似笑非笑地看着奚泊渊,过了会儿,不咸不淡地应道:“好,那就再考虑考虑。”
奚泊渊简直被他弄糊涂了:“不是,你到底真的假的?”
提亲这么大的事,怎么一会儿提一会儿不提的?
奚琴没答这话,问:“我睡了几天了?”
“三天。”奚泊渊想起正事,懒得跟他扯些有的没的,“不是我说,你们这回也太惨了。我还以为你们中好几个出窍期,找个溯荒碎片轻轻松松呢,谁知死了一个不说,还有两个受重伤的,要不是姜家女把随身的两枚浮屠丸分给了章储二人,他们指不定什么时候醒呢。姜遇情况也不大好,一回到伴月海就闭关了,我本来想替你去看看她,那只水猴子门神一样守在她屋前,谁也不让靠近,就没看成。不过听游仙台的仙使说,她眼下好像已经没事了。昨天楚恪行找你们同行的几个商量了一番,说是等你醒了,就去古神库取宝。“
奚琴听了这话,没说什么。
当时情势危急,溯荒第二次灵袭的同时,阿袖祭出了所有定魂丝,章钊和储江絮分神无暇,未必知道楚恪行是故意撤刀。他们只当楚恪行是实在撑不住才败下阵来,所以虽然受了重伤,并没有与这位楚家公子计较。
奚琴又问:“对了,你们怎么会找到长寿镇来?”
他们这一行的路线是保密的不是吗?
奚泊渊道:“你还不知道吧,你们走了没两天,仙盟里到处都在传第二枚溯荒碎片就在八百里外的风过岭,我一开始还不信,要不是不少修士都赶去了,聆夜堂那边也说风过岭有异,我都不会跑这一趟。“
这么说,是有人故意泄露了第二枚溯荒碎片的线索?
奚琴一念及此,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很快披衣起身,一边整理衣袍,一边唤道:“来人。”
几名奚家家仆出现在房中,朝奚琴与奚泊渊拜下:“琴公子,渊公子。”
奚琴道:“你们去查一查溯荒碎片的线索究竟是怎么泄露的。“
几名家仆还没领命,奚泊渊就道:“这还用查吗?直到你们起行前,第二枚溯荒碎片的位置只有豫川楚家知道,这消息要不是楚家泄露的,还能是谁?我们奚家管这事干嘛?”
“这可不一定。”奚琴笑了笑,随即又问,“长寿镇那边怎么样了?”
其中一名家仆道:“仙盟的人还在那边善后。”
这时,屋外又有一名仆役叩门而入,呈上一柄通体幽白的灵剑,说道:“渊公子,您要的‘斩灵’。”
奚泊渊“嗯”一声,本想说这剑不是他要的,是奚寒尽指明从藏宝库取的,然后他想起来,姜家那个姜遇虽然是个用尺的,但她好像一直都是个剑修,难道这剑……
奚琴接过剑,上下看了一眼,收入须弥戒中,唤道:“泯?”
泯在暗处应了一声:“尊主。”
奚琴推开门:“跟我走一趟。”
“等等!”奚泊渊一把扶住门,看了看奚琴,看了看他手里的须弥戒,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你……你拿这剑去干什么?”
奚琴悠悠地看了奚泊渊一眼,忽地笑了:“下聘。”
下、下什么?
他说他要干什么?
不是说好不提亲了吗?真下聘还是假下聘?
奚泊渊呆呆地看着奚琴扬长而去地背影,痛下决心,以后奚寒尽的鬼话,他一个偏旁部首都不要相信!-
“啊啊啊烦死了,我为什么睡过去了——”
游仙台,阿织的屋舍内,初初盘坐在阿织的竹榻上,捶胸顿足地哀嚎,“好不容易出去找一趟溯荒,居然没我什么事!”
他被尸怪魂袭后,就化作簪子,在阿织的发间沉眠了,等他醒来,已经回到了伴月海,他守了阿织两天,今日听她粗略提起长寿镇的经历,才惊觉自己错过了什么。
初初双手挠头,懊恼地道:“完了完了,那个魔这次是不是出风头了?下次他见了我,可有的得意了。”他沮丧地说,“这还是我第一次真正在人间行走呢,都没能好好逛逛。”
阿织没答这话,她找了一个匣子,把玉尺的碎片收了起来。玉尺崩碎得厉害,已经不能用灵力修复了。初初见阿织不应声,并不介意,他知道阿织话少,凑过去道:“这尺子坏了啊?”
阿织“嗯”一声,看他一眼,拿起木匣:“去玉轮集问问,看有没有人能修。”
初初听了这话,立刻高兴起来,错过了行走人间的机会,在玉轮集转转也算聊做安慰了。他兴高采烈地推开门,随后,笑容僵在了脸上。
门外翠竹下,他看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奚琴倚竹等了一会儿了,见到阿织,他弯眼笑道:“仙子,好巧。”
初初双手抱臂,“哼”一声别开脸,心道巧什么,你都巧到我们家门口来了。
但他没把这话说出来,反正凭奚寒尽“缘分后天努力”的德行,守株待兔也算巧。
阿织看到奚琴,有点意外:“你的骨疾养好了?”
“还不曾,但好多了。”奚琴道,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匣子,“仙子有事要办?”
不等阿织回答,他又问:“着急吗?”
阿织想了想,实话实说:“不急。”
“不急的话,仙子陪我去一个地方可好?”
初初道:“你是谁啊,你说陪你去就陪你去?我们跟你又没关——”
“去人间,”奚琴不疾不徐地说出目的地,“风过岭,长寿镇。怎么样无支祁,一起去吗?”
初初:“……”
初初:“哼!”-
风过岭,长寿镇。
“琴公子,就在这里了。”
一名仙使把阿织和奚琴引入林中,“镇民阿袖死后,我们没人敢动他的尸身,但因为镇上的尸怪有尸魂离体的先例,我们也不敢放任不管,只好把他的尸身封入棺内,停在林中。”
阿织问:“镇上的尸怪你们打算怎么处置?”
仙使道:“一开始我们也为难,好在今天一早,天玄宗的储长老传音说,这里的尸怪都是可怜人,并未完全丧失神智,让我们为尸怪们贴上封魂符,送去天玄宗即可。储长老说,她会想办法帮助他们。“
阿织点了点头,储江絮在道法上修行极深,有她出手相助,想来不必担忧了。
仙使见没自己什么事了,与奚琴和阿织行了个礼,退下了。
阿袖的尸棺还停在当初楹的魂魄与奚琴作别的地方,奚琴看着尸棺,忽地拂袖一扫,掀开了棺盖。
棺椁里,阿袖还是之前的样子,或许因为伴月海的仙使把这个所谓魔头封禁得很好,他的尸身竟不见多少腐坏的痕迹,像一个睡了很久,醒不过来的少年。
奚琴想起在那一段前尘梦中,楹的样子。
其实后来那么多年过去,楹早该长大了,但似乎在前世的自己心中,楹也一直是一个少年。
青阳氏奚琴虽然没听过,但流纱提起的祝鸿氏,奚琴却是知道的。
千年前,众神还在人间时,有自己的人间部族,白帝少昊居于东夷,其下部族都以鸟为名(注),祝鸿氏就是其中一支。后来众神归天,这些上古遗族便留在人间,代代相传,祭春神的传统,就是从这些遗族传下来的。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上古遗族早就销声匿迹,再也不曾在人间走动了。
上古遗族当年虽然直接隶属于神,灵力十分强盛,他们终究是人,还是逃不开生死樊笼,因此有传言说,这些遗族不适应人间,早已伤亡殆尽了。
祝鸿氏既然效忠青阳氏,那么青阳氏应该也是上古遗族之一,只是不知为何,没有太多关于青阳氏的传闻遗留下来。
在梦中,流纱最后是因为灵力枯竭而死的。后来,前尘的自己——那位青阳少主曾质问父亲,能否不把族人送去月行渊榨取灵力,他还提及当年白帝用过一把剑。
奚琴虽然不知道白帝之剑究竟是何物,但能够猜到,这把剑至关重要。
楹最后交给他的定魂丝既然是剑袍,也就是说,前世的他在成为主上后,最终还是决定去找白帝遗留的剑了?
可是,用楹的转世一生仅仅换取一条剑穗,也不知值是不值。
从记忆的罅隙拾起来一段前尘过往,楹也莫名成为了一位故人。
奚琴看着阿袖的尸身,在心中对他道:“如果一个人来送你,多少有点冷清,所以带来了一个或许有些渊源的人。不知你的魂魄在何方,能否听到我说话,残损成那样,能不能再入轮回,但是,这些都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至于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奚琴抬起手,指尖引了一簇火,火星子落在阿袖的尸身上,烈火轰然一下烧灼起来。
初初惊道:“喂,你——”却被阿织抬手截住了话头。
阿袖的身躯在这一团烈火中渐渐失了模样,他的魂魄早已消散,被当做命罐子的身躯也迅速变得焦黑,最后化作灰烬,被疾刮而来的风卷着,拂往天地。
奚琴仰头看着空中星星点点的飞灰,说:“既然你不喜欢这一世,也不喜欢这个地方,那么从今以后,就以天地为塚吧。”
风载着“阿袖”远去,这一刻,奚琴也不知为何,闭上眼,学着梦中青阳氏那个古老的礼仪,对着漫天风中灰,闭目抚心拜下。
他身后的泯于是化了形,也跟着行了一个同样的礼。
阿织没说话,初初挠了挠头,张头看着飞灰越飘越远,踮脚伸手够了够,够不着。
等到飞灰彻底消散,奚琴回过身,看向阿织,手心在须弥戒上一拂,幻化出一物,“多谢仙子,这是谢礼。”
一柄通体幽白的灵剑静静浮在半空,奚琴道:“那天看到仙子拔剑,我想来想去,尺虽然用起来方便,还是剑跟仙子比较配。”
那天形势危急,她情急之下强行拾了章钊的剑,接下溯荒的灵袭,眼下再争辩什么已是惘然,好在他们有约在先,关于彼此,无论发生什么绝不多问。
眼前的灵剑一看就很名贵,阿织摇了摇头:“我不能要。”
“仙子先别着急拒绝。”奚琴道,“我还想告诉仙子一个秘密。”
“什么?”阿织问。
奚琴没直接回答,一步一步朝她走近,“别动。”
阿织看着他,他的目光这样深,里头似乎藏着一些她无法探知的情绪。
阿织从未被人用这样的目光注视过,觉得他几乎要透过她的眼,发现藏在这个身体中的她的魂魄,她忽然觉得不自在,退后一步:“为什么不能动?”
“真不要动。”奚琴道,他笑了,“我说真的,我怕我失手。”
那天他魔气缠身,她就是在距此处的百步开外,一步一步走向他的。
奚泊渊他的确没看到,只看到了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在他骨疾发作魔气绕身时提步向前的人。
既然如此,那么他也愿意与她交换一点他发现的秘密。
奚琴朝阿织靠近,近到她能闻到他周身冷霜般的气息时,他抬起右手,轻轻覆在她的左颊。
手心很快氤氲出一团如雾一般的灵气,这灵气让阿织觉得有些熟悉,但立刻被其中混杂的魔气掩盖住了。
阿织撩起眼皮看了奚琴一眼,他的神情竟是少见的认真,她于是不多问。
片刻后,奚琴抬起左手,从一旁的清溪中引了一段水流,落在自己身后,形成一道水幕,说:“你看。”
水幕中映出她的倒映,她左眼的下方,出现了一个藤蔓缠绕的古老封印。
阿织错愕地睁大眼。
这不是姜遇的身体吗?为何会有这样的封印?
而且封印的位置,怎么会与她当年左眼下红痕一模一样?
那道红痕是她当年登上东海孤岛,斩下开明神兽首级时留下的,伤在魂上,所以无法祛除。
这一切究竟有什么关联?
奚琴清冷的吐息在喷洒在阿织的眉间,他说:“那天,仙子拾起章钊的剑后,左眼下便出现了这样的封印,我在想,仙子不能拔剑,会不会与这道封印有关。”
他言尽于此,至于更多的,他不想,也不便多说。
奚琴退后一步,撤开手,“伴月海隔墙有耳,只好把仙子请来这里,把这个秘密告诉仙子了。”
他说着,通体幽白的灵剑便跟着他的心意,落在阿织的须弥戒外,“所以仙子无妨收下灵剑,三月约期未满,你我下一程大抵依旧同路,我有隐疾,关键时候总不顶用,仙子持剑在手,也好保护我不是?“
阿织看着他,虽然知道不该多打听他的事,还是忍不住问:“我找溯荒有我的目的,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的目的这么明显,仙子看不出来么?”奚琴弯眼一笑,亦真亦假地道,“自然是为了多与仙子相处一时了。”-
离开长寿镇的时候,日已西斜。
适才引路的仙使看到奚琴,连忙迎上来道:“琴公子这就要走了吗?”
奚琴看他一眼:“有事?”
“是这样,长寿镇的这些凡人,因为魂魄都系过定魂丝,多少有些损伤,我们不知道怎么处置,不知仙盟有什么指示,或者……仙盟倘若没有指示,琴公子您吩咐示下也行。”仙使说着,朝后看了一眼,顿了顿道,“方才您一到镇上,那个姓钟的镇长就说认得您,希望能求见您,请您指一条生路。”
“生路?”奚琴有点讶异。
仙使道:“是这样,我们想来想去,还是把实话与这些镇民说了。但凡受过魂伤的魂魄,都不能轮回转世,魂伤轻倒也罢了,被天地滋养着,慢慢就养好了,只是他们中,有的人被定魂丝渡过数次灵,魂伤其实有些重,这样的魂想要复原太难,他们又不是修士,无法寄生养魂,死后飘零在外,只怕……永世不得超生。”
“原来是这样。”奚琴听了这话,叹了一声,“仙盟的规矩,历来是仙人是仙人,凡人是凡人,二者历来井水不犯河水,不过凡人手无缚鸡之力,偶尔相帮亦无妨,定魂丝既可渡灵养身,大约也可以渡灵养魂,罢了,你且遣人问问,看看仙盟能否相借一根定魂丝,助这些凡人渡劫吧。”
奚琴撂下这话,随即与阿织一起御器走了。
仙使看着奚琴的背影,哀叹一声,那定魂丝是神物,想让仙盟相借,岂有这么简单呢?不过琴公子既然吩咐了,只得一试。
及至夜深,滞留在长寿镇的仙仆们才把二十来只尸怪全部送往天玄宗。
主持事宜的仙使缓了口气,招来镇民,亲自把定魂丝的消息说了,正打算即刻前往伴月海,跟仙盟相借定魂丝,朦胧的夜色中,他不经意间一抬头,只见镇口的方向,一个修长的身影慢步走来。
仙使愕然迎上前:“琴公子,您不是已经回伴月海了吗?怎么又过来了?难不成……您是借到定魂丝了。”
奚琴笑了笑,不置可否:“钟伯不是说要见我?我才想起来,我还有事忘了交代他。”
自从听说定魂丝可以救命以后,钟伯与好些镇民都等在镇上唯一的客栈,只盼着仙使能第一时间带来好消息,没想到仙使没等来,倒是先等到了奚琴。
奚琴他们也认得,那夜他们杜撰出问神节来诓骗他,这位公子得知自己做了替死鬼后,一点也没责怪他们,事后还帮镇民除掉了阿袖,听说就连定魂丝可以养魂的消息,也是这位仙人公子告诉仙使的。
是以钟伯几人见了奚琴,一如见了救命菩萨一般,欣喜地问:“仙人公子,您我们借到定魂丝了吗?”
“还没有。”奚琴淡笑着,随手掩上客栈的门,往一根长凳上坐了,不疾不徐地道:“我后来又想了想,你们大多数人的魂伤,说实话,在仙人看来不算太严重,还到不了要寄生养魂,或是用定魂丝渡灵的地步,我如果心情好,给你们些名贵的仙药,或是顺手治愈几个,也不是不行的。”
钟伯与数名镇民互看一眼,喜出望外:“那就太好了,不知仙人公子何时能够开始施救?”
奚琴悠悠地看着他,语峰忽地一转:“可是,为什么呢?”
钟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奚琴继续道:“我为什么要救你们?为什么要赐药?帮你们跟仙盟借定魂丝呢?”
其中一个镇民不解:“定魂丝可以救我们,这不是你说的吗?你如果不想帮我们,不管我们就好了,何必要把这些救命的法子都告诉我们?”
奚琴笑道:“因为我想告诉你们,纵然这世上有这么多法子可以救你们,但是,”他一顿,一字一句道,“你们一个都不配。”
说罢,他迤迤然起身,闲庭信步地往客栈外走去,“你们就留在这,慢慢等待这一世结束好了,哦,恐怕也是最后一世了。”
客栈外是最浓的夜色,气势汹汹的风涌进来,险些将客栈中最后一根烛火扑灭。
钟伯目若死灰地看着奚琴:“为、为什么?我们和仙人无冤无仇,仙人为何要这么做?”
“你怎么知道你和我没仇呢?”奚琴步至门口,蓦地回头,钟伯这才发现他只是看上去面带笑意罢了,事实上目光中尽是冷色,“当初拿人做命罐子贪来长生永不知足,事到如今,就该承受长生过后永世不得超生的代价。”
他不疾不徐地朝客栈外走去:“我会守到最后一名仙使离开,然后落下结界,封禁此地三十年。”
“求长生者得永生,不求长生者入轮回,很公平不是吗?守着你们的长生秘密,直到坟冢里吧。”
钟伯听了这话,一下子瘫坐在地,客栈外是最浓烈的夜色,这是黎明之前,天将破晓。
可是这天,也许永远都不会破晓了。
第三卷
第49章 鬼坊主(一)
“……诸位不但找到了溯荒, 还带回了神物定魂丝,仙盟当为你们记一大功……”
“……既然如此,仙盟也该兑现当初的承诺,自此刻起, ‘古神库’会开启半个时辰……若想寻求洄天尊指点, 前往眷风岭即可……“
一大早, 初初还没睡醒,周围便传来说话声。
他窝在阿织发间翻了个身, 心中骂一句吵死了, 伸手捂住耳朵。
从人间回来后的几日, 初初变得十分嗜睡,以往阿织打坐,他多少还能跟着修炼一小会儿, 而今小周天运行不到一圈, 他便要睡上一个囫囵觉。
初初知道今日是去古神库挑宝贝的日子, 昨夜告诫了自己几十遍,今天一定要起早,没成想还是功败垂成。好在阿织知道他好奇心重,嘱他化成簪子, 戴在了发间。一时周围又传来仙使的介绍声:
“古神库一共分为四个区域——神兵区、典籍区、灵药区、古神物区。其中古神物区大多是神隐前后, 春神句芒为人间留下的灵物,残存着微弱的神力, 虽然极其珍贵,用起来却福祸未知。且诸位也知道, 真正的上古神物,早在神隐之时,随白帝同去了九重天上, 这些遗留人间的,无一例外是残损的,有的甚至带了煞,在古神库挑选宝物的机会难能可贵,所以还望诸位慎之又慎。“
说着,随着古拙的石门缓缓开启,映入阿织眼帘的不是金碧辉煌的宝屋,也不是灵气四溢的异境,古神库反而有点像人间久无人至的藏书室,它是昏暗冷清的,或许因为灵物都藏在禁匣中,直到走近,才能感受到它们收而不放的锋锐。
初初彻底睡过去了。
阿织先到了神兵区,她的玉尺碎了,灵剑是奚琴给的,她不想欠他的情,本想挑一把称手的兵器,出去后把灵剑还给奚琴的,没想到一圈看下来,这里灵剑没有一把比得上奚琴送她的,大多数连拿起来都费劲。
阿织只得作罢,随后去了古神物区。
她本来想在这里碰碰运气,看有无适手的残兵的,然而刚走近,她忽然感受到一丝似有若无的灵气。
这灵气熟悉极了,似在召唤着她往里走去。
阿织微微一怔,她起初非常戒备,因为她不能确定是否是这里的神物作祟。
可不知为什么,她竟不能抵挡这一丝灵气的牵引,踯躅片刻,还是遵循本能挪动了步子,穿过层层叠叠的博古架,来到了一扇玄青色的门前。
就是这里了。
阿织的直觉告诉自己。
门中一定有什么与她息息相关的事物,才会这样召唤着她靠近。
“姜仙子。”
这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是守卫古神库的仙使。仙使看了玄青门一眼,道:“姜仙子,这里是古神库的禁室,除非洄天尊或是三位仙盟长老亲自应允,等闲是不能进去的。”
说着,他抬手比了个“请”姿,把阿织往来路上引。
阿织本想问他禁室中有什么的,看他这幅讳莫如深的样子,知道他什么都不会说,只得点点头离开-
从古神库出来,储江絮几人已经在外间等着了。身怀异宝,难免引人觊觎,是以进入宝库的时候,仙使为他们每个人落了结界,他们看不见彼此挑了什么。奚琴不在,方才奚家来人把他请走了,楚恪行去眷风岭寻求洄天尊指点,还没回来。
几人一同离开伴月天,到了春神花池畔,储江絮顿住步子,问道:“不知几位道友之后有什么打算,可还要继续寻找溯荒?”
白元祈挠挠头,讪讪地道:“我不知道,我修行浅,凡事都听家里人安排。“
章钊道:“出窍境后,修行遭遇瓶颈,一直无法突破,今次对抗定魂丝,心中已有感悟,加上洄天尊指点,回去之后,大抵会闭关数年。”他问,“你呢?”
储江絮道:“我这次出来,其实是为了寻找师门一本遗失多年典籍,我运气不错,刚才在古神库找到了,天玄宗还有诸多事务亟待料理,恐怕我一会儿就得回宗门了。姜道友呢?今后还要寻找溯荒?“
阿织点了一下头:“嗯。”
储江絮与章钊于是不多问。二十年前妖乱,不知多少人流离失所,寻找溯荒的人未必就与溯荒有关,他们或是被妖乱波及,或是有亲人因此丧生,或者单单想再取一件古神库里的宝贝,谁说得清呢?
白元祈忽然接到一张密音符,听完后道:“三位前辈,家中有事唤我,我得先走一步了。”
说完,他认真地作了个揖,“储前辈、章前辈、姜姐姐,我修为太低,这次出行没帮上什么忙,全赖你们照顾,元祈在此谢过了。”
待他离开,章钊也抱剑拱手:“那么就此别过。”
阿织目送他走远,随后对储江絮道:“我送储道友一程。”
储江絮讶异地一挑眉,但她没说什么,与阿织一起下了迎风台,到了玉轮集,才道:“姜道友有事要问我?”
阿织没否认,抬手落下密音结界:“是,我想请问储道友,关于养魂,您知道多少?”
起初阿织在姜遇身体中醒来,发现她的经历与自己相似,以为只是巧合。
然而这次去了长寿镇,她得知尸怪在魂魄受损后,会本能地寻找肉躯养魂,忽地产生了一个念头——既然魂魄会寻找肉躯滋养,那么自己当初,算不算在姜遇的身躯中养魂呢?
毕竟她当年祭阵而死,魂魄是实实在在受了损。
如果说这个念头一开始只是猜测,几天前,奚琴给她看了她脸上的封印,她眼下已经可以确定她和姜遇的关系绝不简单,否则姜遇脸上的红痣,怎么会和她当年魂伤的地方一模一样,而这红痣又这么巧是一个封印。
储江絮道:“可能要让姜道友失望了,关于养魂,那日我在长寿镇说的,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了。”她想了想,略微重复道:“修士会化天地灵气为己用,对于一般修士而言,如果受了魂伤,慢慢用天地灵气滋养即可,不过前提是自己的身躯还在,如果身躯不在了,那么就得找一个与自己‘三命相合’的身躯寄宿——即八字、命纹、命理相合,这就是所谓的寄生养魂。”
阿织问:“如何寄生养魂,寄生后会怎么样,储道友不知道了吗?”
储江絮摇了摇头,随后她笑了,“如果旁人问我,我会直截了当地说不知道,既然是姜道友……玉轮集东边的集市,姜道友去逛过吗?”
阿织摇了摇头。
储江絮道:“那集市走到尽头,有一个窄巷,每月双数日的戌时三刻,有一只狸猫妖会在此间摆摊,它的摊叫做‘四海摊’,道友到摊上,只需对它说‘我什么都不买,只想要你身边这只翠葫芦’,它便会引你去四海坊。
“四海坊有个鬼坊主,传闻天上地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实不相瞒,我这些年苦寻门派遗失的典籍无果,直到听了鬼坊主的提议,他说楚恪行手上有溯荒的真正线索,只要找到碎片,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鬼坊主不是谁都见的,好在两年前,我帮他办了桩事,他还欠了我一个人情没还,姜道友到了四海坊,只要跟鬼坊主提我的名字,他应该就会知无不言了。关于养魂,他知道的应该比我多。”
阿织道:“不行,无功不受禄,我不能平白占用你的人情。”
储江絮把拂尘端在腕间,目光十分柔和:“其实对付阿袖时,我虽然昏过去了,隐约也感受到溯荒的第三次灵袭,我虽然不清楚这一式灵袭是如何化解的,但我知道,在场如果有一个人肯挡在所有人前面,为我们扛下灵袭的,一定是姜道友。
“我与章钊是旧识,彼此默契自不必提。此次出行,我们多数人却是初次结伴,或是有所保留,或是在危急之时独善其身,我都可以理解,要说此行最大的收获,就是结识了姜道友,说实话,这一行,除了章钊,姜道友是唯一一个我全心信任的人。“
阿织道:“我也一样。”
她想了想,淡淡笑了,“适才我说要送储道友,并非只是因为要打听养魂的事,长寿镇上的尸怪无辜,我后来又去过一趟,听那边的仙使说,储道友愿意帮助他们,把他们接回天玄宗,助其轮回再世。储道友高义,令人心折。”
储江絮笑道:“对了,姜道友玉尺坏了,眼下可有称手的兵器了?”
阿织没答这话,她摊开手心,掌中瞬间幻化出一把通体幽白的灵剑。
剑虽不出鞘,却有灵气自剑身荡开,随后剑身如同一道长虹一般,落于阿织身后。
储江絮看着负剑的阿织,不由地道:“初见道友,便觉得道友该是用剑的,眼下看来,果然一开始的直觉没错。”
说话间,漂浮在孤峰之外的浮石已经到了,只要登上浮石,就可以御器离开。
储江絮端着拂尘,与阿织一点头:“你我君子之交,可以淡如水,亦可以深如江,今次与道友暂且别过,风过岭承蒙道友救命之恩,今后若有能帮上忙的地方,道友只需传信天玄宗即可。珍重。”
阿织抱剑拱手:“珍重。”
第50章 鬼坊主(二)
入夜的玉轮集热闹非凡, 东边的摊市一眼望不到头。
初初早上错过了古神库一行,后悔了一整天,他问了阿织好几次她在古神库挑了什么宝贝,阿织总是欲言又止, 初初从没见过阿织这样, 好奇心一时提到了极点, 直到夜里跟阿织来到东市,被琳琅的货物迷了眼, 他才把古神库抛诸脑后。
摊市快要走到头, 前方隐约传来一股异香, 初初仔细一看,转角处果然有一条暗巷,他遥遥一指:“在那边——”飞一般窜了过去。
夜晚戌时三刻, 暗巷中的“四海摊”开摊了。
摊主是一只狸猫妖, 它没有化人形, 却如人一般用双足站着,头上戴了一个六合帽,穿着红绸做的袄衫。
它刚做完一单买卖,送走客人, 猫爪合十, 对着一旁一只与它等身大小的葫芦念道:“葫芦仙、葫芦仙,天降横财, 快快显灵。”
须臾,葫芦身上睁开了一双眼, 张开葫芦嘴,懒洋洋地说:“放进来吧。”
灵石进了葫芦嘴,葫芦身晃了晃, 探出藤蔓捞起一个算盘,拨了拨算珠,老气横秋地责备:“今天就赚了这么几个仔儿?”
狸猫妖道:“急什么,时辰不是还早?”
它早就看到初初了,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摊上的一只鲜嫩欲滴的桃子,捧起桃身说:“小公子,买木桃么?”
“木桃?”
“可不是。”狸猫笑眯眯的,它勘不破无支祁的真身,只当他是一个年幼的修士,“这是我家主子用十万个桃核做成的假桃,桃香之气经久不散,能够吸引方圆百里的猴妖,小公子若想养几个灵宠,把这只木桃买回去最合适了。“
初初一听这木桃是引猴子的,勃然大怒:“才不要!把你的臭桃子拿开!”
狸猫妖见他动怒,不恼不羞,依旧彬彬有礼:“那二位可有什么别的东西要采买?我们‘四海摊’别的没有,稀奇古怪的事物最多。”
阿织记着储江絮教她的话,说道:“我什么都不买,只想要你身边这只翠葫芦”。
狸猫妖眼前一亮,踹了旁边的葫芦一脚,“来活了。”-
“两位既然是储长老的朋友,那一切好说,我们这什么都有,会自己念诀的剑谱、让心上人也心仪自己的丹药,神兽朱雀遗留人间的一根尾羽,贵客要没有想要的东西,多买点消息也成,各大门派的秘辛,三大世家后院的桃色传闻,仙盟聆夜堂堂主与白家仙子不可说的爱恨纠葛,诸如此类,只要价钱给够,没有四海坊拿不出的。“
窄巷尽头的矮墙一推,居然幻化出一道暗门。暗门中的四海坊高逾百丈,几乎可摘星月,狸猫妖把阿织与初初引入坊中,顺着楼梯一层一层地往上走,到了最高处的阁楼,它恭敬地推开门,对着里头的人拜道:“坊主,来客了。”
阁楼无窗,陈设有点稀奇,东西两墙都是百子柜,当中一张偌大的根雕木桌。靠北的罗汉榻前垂着纱帘,左右各有一根燃灯立柱。鬼坊主就坐在纱帘后,听了狸猫妖的话,好半晌,他才应道:“哦,来的是什么人?”
声音苍老又沙哑。
“天玄宗的储长老介绍的,说是有事要跟坊主打听。”
“问消息的?”鬼坊主有些不耐。
他最烦打听消息的,这种买卖虽然好做,但是无趣极了,伴月海的秘辛打听来打听去,左不过门派内斗爱恨情仇,他懒懒地倚在榻上,对阿织道:“说吧。”
阿织却不吭声。
等了一阵,狸猫妖蓦地反应过来,碎步退下,把阁楼的门掩上了。
等到狸猫妖的脚步声消失,阿织才道:“我想请问阁下,关于——寄生养魂的禁术,您知道多少?”
来打听养魂术的?
纱帘后的鬼坊主一顿,原本疲懒的心绪一扫而空,缓缓坐直了身躯。
过了一会儿,罗汉榻两侧的纱帘自行撩了起来,鬼坊主一手拄着杖,一手端着一根烟斗,慢慢朝阿织走近:“寄生养魂?先寄生,再养魂,你能说出‘寄生’二字,看来你对养魂禁术,并非全无了解。”
阿织并不隐瞒:“是。”
鬼坊主带着一个笑脸面具,面具的双眼和嘴都弯成了月牙状,看上去十分诡异。
他的年纪似乎很大了,背脊是佝偻的,扶着木杖的手布满皱褶。
他盯着阿织看了一会儿,阴恻恻地笑起来:“想要打听养魂术,可不是眼下这个价钱,这是不可泄露的天机,储江絮的人情换不到这样的禁忌。”
阿织道:“如何您才肯开口,您尽管说。”
鬼坊主的目光从阿织移到一旁的初初身上,忽道:“无支祁,让我瞧瞧你的真身?”
初初“哦”一声,觉得这没什么,化个形就能换来阿织想要的消息,怎么算都是他们占便宜。
他刚要变回兽身,阿织伸手一拦:“不行。”
“怎么?阁下这样戒备,担心我对你的妖兽做什么?”
鬼坊主又笑了,他拄着杖,绕着初初走了几个来回,斟酌着道:“无支祁少见,阁下养的这一只,黑发黝黑,白毛色纯,目中带金,如果我没看错,他祖上应该源自桐柏山,是妖力最纯正的那一支系……孟姓?”
“妖与魔一样,天生臣服于强者,这样的无支祁,居然会认人为主,而你——”鬼坊主忽地逼近阿织,面具上一双深黑的笑眼仿佛能勘破人心,“又向我打听养魂——那么,你会是谁呢?”
阿织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今夜来四海坊前,她早就幻化了身形,莫要说她此刻罩了斗篷,就是揭开斗篷,她也不认为有人认得出她。
可是,她还是低估鬼坊主了。
单单几句话,他已快透过姜遇这层皮,窥见她的前世今生。
幸而鬼坊主又适时地退后几步,缓缓地道:“放心,四海坊是个守信的地方,客人的秘密,我们绝不外泄,百年来从无例外。”
他看着阿织,再次沙哑地笑起来:“罢了,难得来了个有意思的客人。养魂禁术的秘密,四海坊便宜卖给你了。”
“说养魂术前,先问一句题外话,贵客可知道,为什么只有完好的魂魄,才能转生?”
阿织没吭声。
鬼坊主道:“因为魂与身本不是一体的——身在人界,是天地俗物,魂在六合之外,是无常。投胎转生的时候,魂要与身结合,这相当于拿无数个无形的铆钉,把魂与身钉在一起,如此,这二者在有生之年才不会分离。
“那么试问,转生时,魂如果是残破的,有些地方与身无法契合会发生什么?很简单,轻则痴傻疯癫,重则转生失败,魂消身死。
“所以久而久之,魂便有了滋养自身的本能,为的就是完完整整地去往下一世。
“我方才已经说了,魂不是天地俗物,一个人身死后,它是无法久留于人间的。
“凡人的魂非常脆弱,一旦离开身躯的庇护,日晒、雨淋、大一些的风,甚至一点活人的气息,都有令它消散的可能。修士的魂经过淬炼,会强大一些,如果受了很轻的魂伤,魂魄稍稍逗留人间几日,利用天地灵气滋养己身,养好魂魄后也能离开。
“可你想象这么一种可能,一个修士,他在生前受了很重的魂伤,死后,他的魂伤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治愈,这时候他要怎么办?”
阿织没答,初初懵懂地问:“他不能在别的地方治愈魂伤吗?”
鬼坊主笑道:“除开九重天上,灵气只有人间才有,只有灵气可以治愈魂伤,你说,他可以去别的地方吗?”
初初道:“那他就得留在人间。”
“是。”鬼坊主道,“抛开魂魄被怨气缠困,化作厉鬼的情况不提,一般来说,魂这一无常之物想要长留在人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找一具身躯当作庇护所,然后躲在身躯内,慢慢汲取天地灵气,这就是寄生养魂的根本。“
“不过,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相合的魂与身。一个伤魂,如果强行进入一个肉身寄居,因为一个灵台上容不下两个魂,最后只会让这具肉身消亡。“
“唯一可以长久接纳一个伤魂的肉身,必须与这个魂魄是三命相合的。”鬼坊主盯着阿织,“比如阁下受了很重的魂伤,急需找一个身躯养魂,那么这具身躯的主人,她的八字、命理、命纹,都必须与你生前十分相似。
“相似到什么程度呢?到她遇事做出的决断、命中的遭遇、最后的下场、乃至于性情与为人,都与生前你如出一辙。
“当然这种相似,也不排除你寄生在她的灵台上后,她的灵台与命纹,也受你的魂魄影响的缘故。”
阿织听到这里,心中微怔。
原来这就是自己对姜遇的遭遇感同身受的真正原因吗?
这时,鬼坊主问:“你知道养魂术为什么是禁术吗?”
不等阿织回答,他幽幽地道:“因为害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