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分两种情况, 第一种,如果你找不到三命相合的宿主,当你的魂进入一副肉躯,你会把原本的魂挤出去, 原魂崩为碎片, 肉躯虽然能让你躲避一时, 因为没有原魂支撑,几日后便会身死, 你不得不寻找下一具肉躯。
“第二种情况, 你找到了万万里挑一、与你三命相合的宿主, 你以为你就能与宿主和睦共生,直到养好魂伤为止吗?”
鬼坊主道:“世上的魂大都不能相融,彼此相遇, 就像坚冰对上顽石, 清水里掺入甘油, 总要争个高下。三命相合的魂却不同,它们就像可以融在一起的茶,或者更准确一点——”
鬼坊主并起枯槁的手指,指尖引出一簇灵火, 不知哪里吹来了一阵风, 火苗在风中几欲熄灭。
“这簇火苗,就是你受伤的魂魄, 它很幸运,找到了与它三命相合的宿主。“
鬼坊主端着火苗, 来到燃灯立柱前,柱上的蜡烛正静静燃烧,“蜡烛就是宿主的身躯, 烛火就是宿主的魂魄,试问我把我指尖的这一簇灵火送到蜡烛上,你会看到什么?”
阿织沉默片刻:“吞噬……”
“是,吞噬。”鬼坊主阴森地笑了。
茶水与茶水互溶,正如火与火相灼。
紧接着,他指尖的火苗落在蜡烛上,烛火得了一簇灵火,灼烈地燃烧起来,连烛光都亮了数倍。
鬼坊主道:“三命相合的魂就是这样,它们之间,是可以相互吞噬的。伤魂固然需要天地灵气滋养,可是当伤魂进入一副肉躯,发现这幅肉躯里,栖息着一个可以被自己吞噬的魂,它会怎么做?
“自然是把原主的魂当作最好的养分,拆吃入腹,来治愈的自己的魂伤。就像适才的灵火,在落在蜡烛上后,很快吞吃了原先的火焰,于是李代桃僵,成为新的烛火。“
鬼坊主说到这里,语气高昂起来,似乎这种魂魄相噬的残忍让他觉得兴奋:“当然,想要成功李代桃僵,这是有条件的。首先,寄生的伤魂本身要很强大,否则你在进入宿主身躯后,反而会沦为宿主的食物;其次,伤魂进入宿主身躯的时机也很重要,必须在宿主神魂震动之时,因为只有在这个当口,宿主的灵台才会为你敞开一条通路。“
“神魂震动之时?”
“就是悲伤、兴奋、欢喜的时候,当然最好是恐惧,人在极度恐惧的瞬间,心神最是不稳,魂身最易分离。”
阿织听了这话,忽地知道自己是何时进入姜遇的身体的了。
姜遇三岁那年,村庄遭受妖兽屠戮,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
不正是她极度恐惧之时?
后来阿织追溯姜遇的记忆,三岁之后,她都能零星拾捡起一些片段,可是三岁之前,她全无任何印象。
照这么看,她之所以会知道姜遇三岁后的事,不是因为姜遇主动把这些往事告诉她的,而是自姜遇三岁后,她就一直在她的身体中沉眠,不经意间旁观了这一切。
姜遇三岁……那就是十四年前。
可是,这一切是谁做的?
她从未主动挑选过宿主,她甚至不知道养魂一说,二十年前她祭阵而死,再睁眼已经在徽山。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阿织看着鬼坊主:“伤魂进入宿主身体后,一定会吞噬宿主魂魄吗?”
“一定。而且会吞吃得一干二净,一点渣都不留。”
鬼坊主幽幽道,“或许你知道‘杀万物之魂,斩生灭之道’的灭魂术,灭魂术号称灭魂,不过是把对方的魂魄碾碎,碎魂难以治愈,多少还有一丝生的可能,而且灭魂术的施术极为困难,这世上没几个人能用得出,即便如此,人们还是对灭魂术讳莫如深。
“那么养魂术呢?它会把一个人的魂吞噬得干干净净,把他的印记彻底从轮回中抹除,岂不比灭魂术残忍百倍?”鬼坊主说到这里,再度阴恻恻地笑了,“所以你看,此等逆天改命的禁忌,我这么便宜地卖给了你,你算不算欠了我四海坊一个人情?”
阿织没应这话,却问:“有没有一种可能——伤魂寄生在宿主灵台之上,不曾吞噬宿主的魂魄,她们和平共处,直到宿主临终唤醒伤魂,伤魂才醒来?”
或许因为多年的寄生,阿织对姜遇的魂魄是有感应的,她清楚地知道姜遇在去世后,曾把一缕残魂留在了姜瑕的玉珏中,直到阿织斩死食婴兽,完成姜瑕的遗愿,姜遇才离开。
寄生在她身上,她很抱歉。
但阿织可以确定,姜遇离开的时候,魂魄是完整的,她是安心入了轮回。
“不可能!绝不可能!”鬼坊主不知为何激动起来,“天地灵气滋养得太慢,伤魂进入宿主身躯,依照本能,会直接吞吃宿主魂魄。就像方才的灵火,在落在蜡烛上的一刻,原本的烛火已经被取而代之了。一个灵台上不可能有两个魂魄共生,正如一只蜡烛上不可能有两簇烛火!“
鬼坊主像是得知了什么耸人听闻的异事,他一下逼近阿织:“还是说,你见过魂魄共生的情况?”他忽然有些疯癫,握着木杖的手都发起颤来,他低着头,仓惶自语:“难道这世上,还有我不知道的养魂之法?还有两全其美之法?还有不至于身消魂散的寄生之术?究竟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他忽然抬头看向阿织,厉声笑起来:“你果然是一个有意思的人,难怪这只无支祁要跟着你!”
初初固然年幼,固然被阿织救过性命,但鬼坊主知道,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无支祁臣服眼前这个人的全部理由。
妖兽臣服于人,有一个不可动摇的原因——
他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生无法匹敌的实力。
鬼坊主尖利的笑声刺穿阁楼,阿织几乎能看到他藏在面具后扭曲狰狞的神情,笑声引起的震荡让初初难受地捂住了耳朵,鬼坊主的语气中充满期待,连语速都变快了:“关于养魂,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阁下……阁下还有没有别的要问的?”
他没有再提报酬,因为阿织的每一个问题,都能让他窥破一点她的秘密,他对此感到无比兴奋。
阿织道:“没有了。”
鬼坊主紧盯着阿织,对她的缄默有一丝愤怒,少倾,他缓和下来,冷冷地说:“你是一个谨慎的人。”
他顿了顿木杖,沙哑又刺耳地唤了一声:“猫妖!”
片刻后,狸猫妖推开阁楼的门,依旧是那幅彬彬有礼的样子:“坊主。”
鬼坊主道:“记住了,眼前的这位访客与她身边的无支祁,以后就是我们四海坊最尊贵的客人,只要他们到访,直接领他们来见我。”
他继而对阿织道:“阁下如果有消息要打听,尽管到四海坊来,价钱好说。只有一点,倘若有一天,阁下知道了两个魂魄共生的秘密,还望能透露一二。”
阿织没有给出任何承诺,她多看鬼坊主一眼,道辞后,带着初初离开了。
狸猫妖恭敬地把阿织与初初送离四海坊,回到阁楼上,它不由地问,“坊主,今日的这位客人是?
鬼坊主已经坐在根雕方桌前吃茶了,听问,他缓缓地道:“如果我没猜错,她的身份可能极有意思,也许……和二十年前那场妖乱有关。”
狸猫妖大吃一惊,猫爪捂嘴,一双猫眼圆睁。
片刻后,它恢复到彬彬有礼的姿态:“对了,坊主,您与贵客说话的时候,那个凡人又来过了。”
“怎么,还是放不下他的朋友?”
“是,猫妖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把潜进楚家的法子告诉他了。”
鬼坊主将第一道茶水倾洒在竹茶盘上,哑声笑起来:“哦,那过几日,伴月海大抵有好戏看了。猫妖。”
“在。”
“告诉葫芦一声,即日起,四海摊关张两个月,避避风头。”
“是,坊主。”-
回游仙台的路上,阿织把自己寄生养魂的经过回想了一遍。
二十年前,她祭阵而死,受了很重的魂伤。
六年后,也就是姜遇三岁那年,姜遇的村庄被妖兽屠戮,惊惧之时莫名被阿织寄生。
此后,阿织没有如鬼坊主所说,吞噬姜遇的魂魄,而是一直在姜遇的灵台上沉睡,直到姜遇临终把她唤醒。
至于姜遇左眼下的红痣……
当年阿织斩杀开明神兽,神兽曾在她左眼下挠出一道魂伤,后来魂伤治好了,魂魄上却留下了伤印,她左眼下的红痕,就是魂伤印记的外化。
如果阿织猜得没错,姜遇的左眼下,原本应该是没有红痣的,直到她的魂魄寄居在姜遇的灵台,魂魄的印记随之外化,这才长出红痣。
换个说法,这枚红痣的状态,在某些时候,便是她魂魄状态的外化,也就是说,自红痣上蔓延出的那道藤蔓状的古老封印,其实是下在她魂魄上的。
阿织不知道这道封印是谁下的,正如她不知道是谁让她寄生在姜遇身上的。
她想到这里,便停下了。
多思无益,想要解开这一切,还有师父和师兄为何会离开青荇山,为何直到最后都不曾回来,她大约只有继续寻找溯荒这一条路可走。
已经很晚了,天边缺月高挂,阿织路过春神花池,忽然见两个人从伴月天的外殿拾级而下。
这两人大约是父子,气度极其清贵,肩头都罩着月白披风,披风尾还绣着凌泉纹。
奚家人?
这两人也看见阿织了,在长阶上顿住步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阿织这会儿已经卸去伪装,她大概猜到他们的身份,不知道该不该招呼,转念一想,自己与奚家的交集并不深,于是什么都没说,带着初初走了。
等到阿织走远,奚奉雪道:“父亲,她身上的剑好像是寒尽的——”
凌芳圣一抬手,截住了奚奉雪的话头,踏着月色回到驻仙台,他唤来一名仙侍,平静地道:“泊渊呢?把他叫来,我有事要问他。”
第52章 自在意(一)
“爹, 您找我?”
奚泊渊到了厅堂,大喇喇地往下首一坐。
他不知道去了哪里,一脑门子汗,四下一看, 见左旁的木几上搁着一只碧玉壶, 抄起壶对着壶嘴牛饮起来。
凌芳圣道:“刚从聆夜尊那里回来?”
“可不是, 师父又让我背刀训,那古谱里写的刀训我……啧!”
奚泊渊话没说完, 舌头后知后觉地尝到一股清苦的味道, 他掀开壶盖一看, 壶里的玉露水已经被换成了栖兰茶。
栖兰茶是景宁奚家特有的茶品,取凌泉畔栖兰花的花叶,用凡人制茶的法子晒干, 泡出来茶水味苦而芬芳。
玄门三大世家, 白家是“天”, 白家修士风姿个个赛神仙;楚家是“地”,楚家人供奉阴獠鬼兽,性情多阴冷不定;奚家则是“人”,这一点栖兰茶功不可没, 凌芳圣与奚家少主爱凡茶, 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二人走到哪里, 哪里便自带一股凡俗茶香。
奚泊渊尝不出栖兰茶的好,他砸吧了几下嘴, 等那股苦味过去了,才继续道:“那古谱里的刀训我看都看不明白,别提背了, 师父动了怒,罚我三日内斩下七根眷风竹,我斩了大半宿,才斩了一根——唉,回头师父又要生气。”
凌芳圣不疾不徐道:“这么说,你近日都跟着聆夜尊?”
“倒不是,之前寒尽病了,我陪了他好几天,他这两日不是被你们和灵音仙子逼着浸骨去了么,我才去师父那边的。”
奚泊渊一边说,一边纳闷,心道:这你们不是知道吗?怎么还问我?
奚奉雪道:“寒尽醒来后,没与你说什么?”
“没有啊,他能和我说什么?”
奚奉雪看了奚泊渊一会儿,淡淡道:“嗯。”
他信手招来一只碧玉壶,拿灵气把壶身温热,壶嘴倾倒出来的茶水被他用灵气引着,落入凌芳圣手边的玉盏中,奚奉雪随后为自己斟了茶,捧盏道:“父亲。”
凌芳圣微颔首,与奚奉雪一起,从容不迫地吃起茶来了。
奚泊渊看着这二人的样子,知道可能大事不妙。
奚家的家主与少主从来君子端方,遇到他人不想说的事,一个字都不逼问。
不逼问,不代表他们不想知道,他们会耐心十足地往下提点,耗到对方主动交代为止。
奚琴在还好些,奚寒尽耳聪目明,提点上一两句便知其中玄机,如果奚琴不在,单靠奚泊渊自己体悟,他能被他爹和他大哥磨死。
就这么片刻功夫,奚泊渊已经有点坐不住了,好在凌芳圣终于肯点他一句:“寒尽没与你提他小时候的事吗?”
奚泊渊说:“没有啊。”
凌芳圣缓缓地道:“寒尽有一把天命剑,你知道吗?”
奚泊渊一呆,想也不想立刻道:“剑?什么剑?”
奚奉雪道:“奚家人到了三岁生辰,要从灵器库中择一个天命灵器,寒尽天生与剑有缘,那年他进入灵器库,万千灵器都没能迷了他的眼,他连推三层暗门,从最深处的暗室中,取下了放在最高处的百年灵剑,这事你忘了吗?”
奚泊渊咬着牙,坚持说:“……我不知道啊。”
“唔,是么?”奚奉雪不慌不忙地搁下茶盏,掌心凭空凝结出一只传音玉鹤,唤道:“花谷。”
花谷是伴月海奚家驻地的管事。
玉鹤另一边应了:“少主。”
“给我看一看藏宝库的簿册。”
一本蓝皮册子凭空出现在厅堂中,奚奉雪随手翻到一页,一行金字浮了起来:“初五,渊公子取灵剑‘斩灵’,用途不知。”
奚泊渊傻了片刻,他来回快走几步,垂死挣扎:“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日寒尽说藏宝库里有一把百年灵剑是他的,这么多年没用了,也不知道丢了没,我顺手就帮他把这剑取了出来,之后忘了还回去,奇怪,我究竟把这剑放哪里去了呢……”
奚奉雪对传音玉鹤道:“花谷,我记得我们藏宝库里,也有一本古刀训?”
花谷道:“少主,您说的可是刀训‘明心’?”
奚奉雪道:“是,刀训明心,‘诚笃’二字乃明心之本,你明早把这本刀训为聆夜尊送去,算是答谢他费心教导泊渊——”
“他说下聘。”不等奚奉雪说完,奚泊渊道。
凌芳圣茶碗盖一合。
奚奉雪也愣了一下:“什么?”
“下聘。”奚泊渊认命地道:“我也不知道真假,但我觉得寒尽大概……似乎……好像……对那个姜家女……唔,我不知道怎么说……”
奚奉雪看他一眼,温声问花谷:“古刀训取好了吗?”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起来这事还得怪我师父,上回师父让我们去徽山那个姜家女就跟寒尽有了交集,溯荒第一块碎片现世的时候姜家女打伤她师叔被好多人责难寒尽还出面帮她说话,姜家女来伴月海前寒尽企图跟她同路结果被她拒绝了。你们知道他惯来招姑娘喜欢这事当不得真谁知道没过多久寒尽就跟她一起去找溯荒了。后来我问楚恪行,楚恪行说寒尽为了跟姜家女同路还跟楚家立了一张灵契,灵契的具体内容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大概关系是寒尽承诺帮姜家女保住一个凡人,楚恪行承诺不伤害凡人,姜家女承诺寻找溯荒和寒尽同行。
“后来他们找到溯荒寒尽骨疾发作醒来后我诓他说爹和大哥为他的事赶来了伴月海,我当然知道爹和大哥不单单是为了他你们是为了溯荒和定魂丝毕竟这事太大了,没想到我随便诈寒尽一句他就说让我们奚家准备提亲。你们也知道寒尽这个人跟我说话只分两种情况,心情欠佳他就一声不吭心情好了他就胡说八道,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他的鬼话总之他之后就把他的天命剑取走了说是要给姜家女下聘,我猜那个姜家女不会收因为寒尽虽然招人喜欢但我觉得她对寒尽没有那个意思,而且我觉得寒尽是说着玩的反正我是不信我劝你们也别信。“
奚泊渊一口气把奚琴卖了个一干二净,心中顿时松快不少。
他没觉得多内疚,谁让奚奉雪拿刀训逼他?
厅堂中静静的,半晌,奚奉雪道:“寒尽的天命剑,眼下在姜氏女身上了。”
奚泊渊:“……”
奚泊渊:“那咱们提亲去?”
凌芳圣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他这个年纪,就要成亲了?”
奚琴今年二十,若是凡间男子,二十及冠,议亲已不算早了,可修士不一样,成亲百岁不晚,有时过早找一个道侣,把自己束缚住,反而会落得不欢而散的下场,从此天涯各不相见,这样的事在玄门屡见不鲜。
奚泊渊:“要不我去找那个姜氏女,趁早把她和寒尽说散得了?”
奚奉雪:“你问过寒尽的意思吗?”
奚泊渊何其无辜:“问了啊。”
可问了有用吗?哪怕他这会儿去问奚琴肯不肯娶他当道侣奚琴都会笑着对他说考虑考虑。
父亲惹不起,奚奉雪就会拿耐心耗他,奚寒尽嘴里没一句实话,奚泊渊觉得奚家上下只有自己如此可怜。
奚泊渊觉得自己快被折磨疯,眼巴巴望着自己父亲,只求他给个痛快,半晌,凌芳圣说:“如果与姜家女结为道侣真是寒尽的意愿,那奚家不是不可以——”
不等他把话说完,花谷忽地疾步迈入厅堂,广袖一拂,对着屋中三人匆匆行礼:“家主,少主,渊公子,浸骨中途出了岔子,琴公子怕是不好,你们快去清心间看看吧。”
第53章 自在意(二)
清心间是奚家驻地最隐秘的禁室, 禁室无门,入口是用灵力结成的法印。
奚泊渊跟着父兄赶过去的时候,竹杌已经在了,凌芳圣问:“出了何事?”
竹杌叹了一声:“洗骨泉没能压制住魔气, 琴公子的骨疾险些再度发作, 老朽不得已, 只好闯了清心间,强行取出泉针, 不过这次浸骨失败, 琴公子怕是要再受一回罪了。”
洗骨泉都没能压制住魔气?
凌芳圣不由朝清心间看了一眼。
洗骨泉的泉水是化解魔气的神物, 每回奚琴骨疾发作,身上魔气缭绕不去,便要入泉浸骨, 眼下浸骨失败, 只能说明这回从他骨中破出来的魔气实在太多了。
凌芳圣问:“为何会如此?”
“老朽也是方才听说, 几天前,琴公子回过一趟长寿镇,独自守到镇上仙使都离开,然后施术……封禁了整个镇子。”
竹杌说着, 摇了摇头, “当时琴公子的骨疾未愈,身遭魔气未除又施禁术, 病势自然加重,也不知道那长寿镇的人是如何触怒了琴公子, 这实在是……有些胡来了。”
奚奉雪闻言,看了奚泊渊一眼。
奚泊渊知道大哥这是责备自己没有看好寒尽,没有辩解, 他确实大意了,他还以为有窈娘帮奚琴平复魔气就够了。
奚奉雪想起一事,道:“听泊渊说,寒尽此前跟豫川楚家的公子签过一张灵契,不知这灵契对他目下的状况有无影响?”
竹杌道:“只要琴公子遵守契约,不让灵契反噬自身,应是无碍的。”他想了想,对凌芳圣道,“只是待会儿浸骨,需要下两根泉针,老朽修为不足,只有劳烦家主了。”
凌芳圣微颔首:“辛苦长老。”
清心间门口的法印对应里间人的状态,过了一会儿,法印结束了繁复的波动与变化,平静下来,为凌芳圣幻化出一条入口-
洗骨寒泉雾气缭绕,清心间中除了靠墙有一根焚香台,什么多余的陈设都没有,奚琴闭目坐在寒泉中央,只着一身白色长裳,轻薄得可见其下肌理。
此时此刻,泉雾氤氲中,那肌理下竟然透出一种非常温润的清光,像流转的月华。
这就是天生仙骨的骨色,只有在洗骨泉中看得见。
仙骨天成,天生可调转天地灵气,百骸自通,甚至不需要刻意修炼,便能迈入淬魂境,成为半仙之身。
凌芳圣朝奚琴看去,不管是第几次见,他还是会感叹世间竟有这样纯正的仙骨,然而仙骨周围弥漫着的魔气,实在令人惋惜。
一些或了解奚琴有骨疾的外人,只道奚琴这顽疾是当年他独自去妖山染上的,有朝一日寻到灵丹妙药,也就治好了,只有奚家人知道内情,奚寒尽的骨疾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与他这一身仙骨一样,魔气在他魂中,无法根除。
是以只有在每次骨疾发作后,把溢出来的,缠绕骨间的魔气寸寸剔去。
翻涌的魔气几乎要将寒泉搅暗,凌芳圣唤了一声:“寒尽。”
好半晌,奚琴才应道:“嗯。”
声音沙哑得厉害。
浸骨的时候,人必须是清醒的,因为神智一旦迷失,很容易入魔。白舜音为奚琴制的清茴香丸,便是在浸骨时定神用的。此刻,焚香台上已经燃了一枚清茴香,凌芳圣引了一汪泉水凝成冰针,对奚琴道:“寒尽,这次我必须下两根泉针,你忍一忍。”
清茴香吊起人的心神,泉针被灵气引着,从奚琴右手的指尖慢慢灌入,随后这根细如微芒的冰针便顺着他的指骨,一寸一寸剔过去,把附着在他骨上的魔气一点点逼出体外,然后反复燎刮,这滋味何止万蚁噬心?
凌芳圣眼睁睁地看着泉针入体,奚琴本就苍白的面容瞬间失去全部血色,他于心不忍,但也无可奈何,很快凝成第二根冰针,从奚琴左手的指尖灌入。
奚琴的双眉拧了起来,忍无可忍终于发出一声很低的痛吟,凌芳圣于是道:“寒尽,忍住,想一些能让自己清醒的事,切记不可入魔。”
其实不必凌芳圣提醒,那些可以让他清醒的事早已随着清茴香的香气在他的识海里掀起风浪。
清心间分明很安静,他却仿佛听到了很小的时候,母亲的声音——
“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孩子,一身都是魔气,你是来跟我们索命的!”
“你父亲死了,你为什么不死,是不是还想让我把命也赔进去?”
“你究竟知不知道,你父亲是被你害死的?!是你害死他的!”
母亲的声音刺耳得不禁让奚琴步步退却,眼前斗转星移,转瞬间,他仿佛又置身于暗夜无边的妖山,泯在他眼前第一次化形:“尊主。”
“尊主,属下是循着魔气寻来的。”
“您前生有所交代,让属下寻到转世后的您。”
“为何魔气缠身?属下也不知道,上一世,您只交代说要去寻找溯荒,也许找到溯荒,您这一身魔气就可以祛除了。”
朦胧中,奚琴听到尚是年少的自己冷笑一声:“凭什么?他们说让我浸骨洗魔气,我就得浸骨洗魔气?你说让我找溯荒,我就得找溯荒?我凭什么听你们的,不洗魔气我就做不了奚家人是吗?不找溯荒我就一辈子要得这个病是吗?那就病着好了,反正我也不想做你的尊主,我平生最恨四个字——生来如此。”
……
两根泉针沿着骨脉,一路进入心腑,痛到极致,反而没有了噬心的感觉,只剩一片冰凉,仿佛堕入了不见天日的深渊。
奚琴忽然想到了母亲为数不多的一次温柔。
那时他已被凌芳圣接去了景宁奚家,听闻母亲病重,他回山青山探望她。
那个病得只剩一把枯骨的女人看到他,居然欣喜,硬撑着下了榻,亲手为他做了一顿饭。
人间烟火气将山青山熏得袅袅起雾,女人与奚琴安静地用过饭,然后揽过他,抬起枯瘦的手抚过他的额稍,说:“这阵子我一个人静下来,想了许多,忽然发现这一生有太多遗憾和后悔,有些话错过今日不说,日后怕是没机会对你说了。”
因为病重,女人的眼底深深凹陷,两鬓也生华发,但五官依旧精致,不难看出当年美貌,她看着奚琴,非常温柔地道:“你是谁呢?”
“其实从怀上你那一刻起,我从没觉得你是我的孩子,有几次,我本可以让你胎死腹中,但为了你父亲,我都忍住了。生下你以后,我更确定了,你这仙骨,你这魔气,哪一点像你的父亲,像我?我平生最大的遗憾,便是生了你。”
“……我……从来就不认你。”
“所以我走了之后,你不要为我立碑,我不想我死后,墓碑的角落还有你的名字。”
……
“寒尽,浸骨很疼,而且如果选择浸骨,你需要长留景宁,不能常回山青山了,你可愿意?”
“……我愿意浸骨。”
……
不知过了多久,奚琴缓缓睁开眼,凌芳圣已经离开了。
后半程魔气与灵气平稳下来,洗骨寒泉驱化魔气,全凭自己熬,不需要有旁人在。
附着于骨上的魔气这次又被剔了个干净,清心间入口处的法印也平息下来,奚琴起身,赤足踩过寒泉,离开清心间。
花谷就等在门口,双手奉上衣衫:“琴公子。”
奚琴伸手来取衣衫,花谷却愣了一下,因为他看到琴公子的指尖居然在颤抖,花谷立刻移开目光,奚琴余光扫到他的异样,顿了一下,收回手,用灵力把衣衫引到自己身上。
花谷说:“家主与少主都在厅堂等您。”
奚琴“嗯”了一声,到了厅堂,懒散地找了一张椅子坐下,端起一旁的栖兰茶呷了一口,他似乎并不介意栖兰茶的清苦,很快吃完一盏,刚要再斟一盏,手边的茶被奚泊渊换成一杯玉露,他说:“你喝这个。”
奚琴意外地看他一眼,没拒绝,接过玉露。
上首的凌芳圣与奚奉雪也没说话,过了会儿,一壶栖兰茶又拿灵气温好了,两人各取了一盏,慢慢呷茶。
半晌,奚琴才搁下玉露,说道:”其实提亲不提亲的不重要,我随口说的,伯父和堂兄来伴月海是办正经事,不必为我分神。“
奚泊渊简直震惊:“你刚才不是在浸骨吗?”
他怎么知道他把他卖了?
奚琴又看他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是:“这还需要猜?”
他适才一到厅堂,奚泊渊就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还无事献殷勤地跟他斟什么玉露,奚泊渊又不知道浸骨是什么样的,还以为他只是在寒泉里沐了个浴,闲来无事讨好他干什么。
凌芳圣道:“我听泊渊说,你似乎对这个姜氏女很上心,连这次寻找溯荒,你为了陪她。”
“倒也不是……上心谈不上,只是,”奚琴的语气淡淡的,模棱两可地道,“确实觉得她和其他人不一样。”
奚奉雪道:“你把‘斩灵’送给她了?”
奚琴语气颇是随意:“对,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用这剑,与其放在藏宝库里明珠蒙尘,不如宝剑赠佳人。”
奚奉雪听了这话,想起来一事,寒尽好像一直不喜欢与天命有关的东西,天命择剑,他偏不修剑,天命生疾,他剔骨祛疾。
奚奉雪想了想道:“其实你如果定不下来,还有一个办法,我和爹可以去信徽山,先与徽山的老太君议一议这事,日子不着急定,终归彼此间有个说法,这样一来,日后你再想接近她,倒不必这么费心陪着她去找溯荒——自然前提是她肯答应。”
奚琴低头思索了一阵,忽地弯眼笑道:“好啊。”
“可是……”奚泊渊忍不住跟奚琴说实话,“姜遇那个脾气,八成不会答应吧?就说你犯骨疾这几日,跟你同路找溯荒的几个,多少差人来探望过,她人就在伴月海,别提探望了,问候都没问候一句。”
“哦,可能她对我没那个意思吧。”奚琴满不在乎道,“这不是很正常么,反正没什么人会真地看上我。”
奚泊渊只当他又在说鬼话。
这些年奚寒尽招来的蜂蝶能从奚家驻地排到春神花池畔。
这时,一只传音玉鹤飞进厅堂,驻地外的仙侍禀报道:“家主,少主,有人来探望琴公子。”
奚琴懒散地站起身,朝自己的屋走去,一边回道:“哦,不见。”
玉鹤那边停了一下,换成花谷的声音:“琴公子,来人是徽山姜家的三小姐。”
奚琴的步子一下顿住,他回过头,诧异地朝厅堂外看去。
第54章 自在意(三)
奚家在驻仙台的驻地叫做“兰溪”, 像一座俗世庄院。
庄院的入口处有一个偌大的花园,园内小桥流水,假山奇石,阿织刚到没多久, 驻地中很快迎出一个管家模样的人, 请她去里面说话, 阿织拒绝了,说只见奚琴一面就好。
她在流水畔的亭中等了一会儿, 奚琴就出来了。
他今日穿着奚家的家服, 霜白长裳外罩月白披风, 襟口与袖口都绣着栖兰花暗纹,长发用玉石松松束了,看上去清贵又闲散。
看到阿织, 他笑了:“花谷说仙子来看我时, 我还以为我听错了。”他一步迈入亭中, “这一路过来,我都在想,仙子怎么会来?”
阿织抬目看他,可能是病还没好, 他看上去没什么血色, 但精神好像不错。
她伸出手,递出一个玉匣:“给你。”
奚琴讶然看她一眼, 接过玉匣,玉匣里有一条式样有些繁复的冰链, 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方一触手,一股温润的凉意便随之流入他的指尖, 慢慢扩散至他的心脉。
那日因为需要浸骨,他在古神库随手拿了个东西就离开了,几日过去,倒是忘了问阿织挑了什么,眼下她忽然多了一个这样的宝物……
奚琴笑了一声:“自己的玉尺坏了还没修好,去古神库倒是先给我挑宝贝。”
他把冰链一收,看着阿织:“为什么?”
阿织十分坦然:“我的确想在古神库里挑一件称手的灵器,把你的剑还给你,但是,看来看去,没有灵器比你的剑更好,因此挑了这条冰链作为回礼。”
奚琴听是她决定用剑了,问:“可以拔剑出鞘了?”
阿织道:“不能,但是‘斩灵’好用一些。”
“你怎么知道它叫‘斩灵’,它告诉你的?”
他记得赠她剑时,不曾提过剑名。
阿织没答话,非常郑重地摊开手,幽白的灵剑便在她掌心幻化出来,阿织看着它,轻声道:“你叫什么?”
片刻后,剑鞘上慢慢浮现出“斩灵”二字。
灵剑认主后,很少会对其他人有所回应,更不会告知自己的名字,除非——它真的很喜欢现在这个执剑人。
奚琴诧异地一挑眉,问阿织:“仙子明明很招灵剑喜欢,却不能拔剑出鞘,这是为什么?”
阿织摇了摇头,她也不知。
斩灵似乎有点生奚琴的气,觉得自己明珠蒙尘,被搁在藏宝库里多年不被启用,在阿织手上只待了片刻,很快躲去她身后。
然后奚琴就看到,阿织笑了一下。
这笑容非常浅,几乎不着痕迹,应该只是为着斩灵躲去她身后的这个举动弯了一下嘴角,但奚琴看得出,她是由衷地高兴。
这么喜欢用剑?
伴月海是由数座孤峰组成的,千丈高峰上寒风本该凛冽,然而穿过乾坤四方法印渗透进来,风也变得徐徐,阿织惯穿一身青裳,身上没有任何多余装束,然而此时此刻,她只是佩上一把剑,青衣随风拂动,她整个人就变得不凡起来。
也许她本该不凡。
奚琴忽然想起那时在长寿镇,溯荒第三次灵袭,她带着剑,于月色一起跃上清空,身影翩然如惊鸿,令他心惊。
能一剑贯穿凶妖,能持剑接住溯荒灵袭,能施展灭魂术。
奚琴忽然觉得,自己对她的好奇已不单单因为溯荒印的渊源,他真的很想知道,她究竟是谁?
他没作声,慢条斯理地倚着亭中美人靠坐下,仔细看了看阿织给的冰链,试着把它戴上,顺口问道:“无支祁今天没跟着你?”
阿织迟疑片刻:“我没让他来。”
奚琴动作一顿,抬眸看她,忽地笑了:“哦,你是怕他吃醋?”
冰链上有三个指环,分别套在中指,拇指和尾指,指环下各有一条链子,一同连向手环,手环固定在腕间。链子的形式仿佛人的经脉,一旦戴上,温润的凉意便徐徐不断地涌入身中。
冰链的色泽映在奚琴桃花眼底,他漫不经心地说:“无支祁好奇心重,你去古神库一趟,他虽不至于厚着脸皮让你给他挑宝贝,但你究竟选了什么,他八成要刨根问底,如果他知道仙子精挑细选都是为了我,只怕要赌气。”
奚琴懒散地往椅背上一靠,得寸进尺地说:“又能怎么办呢?谁让仙子心里就是有我呢?”
此前他们同去寻找溯荒,奚琴对外找的借口就是他对阿织有意,之后多日相处,他时不时说些暧昧不清的话,大抵是为了迷惑他人,阿织早就习惯了,并不当回事。
奚琴又说:“巧了,今天我也没让泯跟着,能和仙子单独相处一会儿太不容易了,他在一旁多少碍事。”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微小的动静,阿织和奚琴同时看去,只见石桥边的花枝动了动,并不见人影。
阿织收回目光,道:“我走了。”
“仙子留步。”奚琴道,“有个问题想问仙子。”
他坐在亭中,声音不疾也不徐:“仙子可有很亲的亲人?”
阿织没答。
任何会触及到她过往渊源的问题,她都不会回答。
奚琴继续道:“如果仙子有一个很亲的亲人,他得了一个顽疾,你会怎么办?”
阿织想了想,言简意赅:“有病就治。”
“治不好呢?”奚琴听到她的答案,笑了,随后煞有介事地说,“也许致命,也许一辈子恶疾缠身,也许治好后的结果反而更糟,总之不管是旁人还是他自己,都无能为力。”
什么都不能做吗?
阿织垂下眸,她不知想起什么,仿佛她曾经历过类似的事,一时沉默下来。
好半晌,她抬目看向奚琴,平静而认真地道:“我会为他难过。”
奚琴顿了顿,嘴角略显随意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静下来,片刻没了言语。
阿织道:“问完了吗?问完了我走了。”
“等等。”奚琴从亭中站起身,慢慢走到阿织跟前,伸出手,注视着她:“这个是无心的?”
他的手很清瘦,手指修长如玉,与冰链很相称。
冰链的手环上,刻着它的名字,“自在意”。
奚琴又问一次:“是无心的,还是认真选的?”
阿织垂目看了一眼他的手,“我师父曾经跟我说,心若自在了,万般苦皆不是苦。”
她不知道他的病因,但那日汹涌缠身的魔气她看到了,魔气与灵气不和,两相冲撞,疼痛可以想象。古神库中,能抚慰疼痛的灵物很多,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所以那日她挑了许久。
阿织说:“它寓意好,我才选的。”-
阿织走了以后,奚琴独自在亭中待了一会儿,随后慢步走到石桥边,对着适才晃动过的花枝说:“出来吧。”
半晌,花枝后出现一道暗门,奚泊渊推门出来,有点尴尬:“那什么,你这么久没回来,爹和大哥让我来看看。”
他四下看了看,似乎才发现阿织已经离开了,问:“打扰到你们了?”
奚琴压根不信他的话,伯父和堂兄不可能指使他来偷听,顶多默许。
他淡淡道:“嗯,打扰了。”随后信步往院中走去。
奚泊渊追上去,目光落在他左手的“自在意”,试探着道:“那我给爹和大哥捎个话儿,让他们这就给徽山姜家去信议亲?”
奚琴步子一顿,看奚泊渊一眼:“不必提亲了。”
“不提亲了?”
奚泊渊觉得自己也许会错意了,原来这条链子不是姜遇给的定情信物,而是分别赠礼?
桃花海里徜徉久了,迟早会溺死,原来奚寒尽也有今天。
不知怎么,奚泊渊居然有点窃喜,因为窃喜,他也说不出真心实意的安慰。
他正绞尽脑汁地想着给点什么反应好,就听奚琴道:“我与她认识不算久,这就上她家提亲,多少显得敷衍仓促,姜家会怎么做,得罪不起奚家,答应我们吗?可这么做,真的尊重她么?”奚琴看着奚泊渊,问,“提亲是这么随便的吗?”
奚泊渊目瞪口呆。
这怎么还倒打一耙?
提亲不是他自己说的吗?现在反过来指责他太随便了?
奚泊渊道:“不是,你一会儿说提亲一会儿说下聘,一会儿送剑一会儿收人宝物,爹和大哥问起来你又说你对她不算上心只是觉得她特别,问你愿不愿意先议亲你又说好,你到底什么意思?”
“谁说我不上心?”奚琴气定神闲地反问。
他笑了:“我眼下上心了,从今日起,我决定待她认真一些。”
奚泊渊只想冷笑。
还认真一些?反正成不成亲认不认真全凭他一张嘴,人家那边八成压根没考虑过他。
奚泊渊再度下定决心,绝不再信奚寒尽的鬼话。
这时,奚琴忽然感受到什么,随口唤了一声:“泯。”
泯从一旁幻化而出:“尊主。”
奚琴有点意外:“你在?”
泯道:“嗯,尊主刚浸了骨,属下有些担心,看尊主从厅堂出来,属下就跟着了。”
他说着,忽然想起奚琴在亭中对阿织说难得两个人独处,立刻道:“但是尊主您跟姜姑娘提起无支祁的时候,我不在的。”
奚琴:“……”
泯:“……”
奚泊渊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他非常不理解:“你不在你怎么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泯:“……渊公子。”
奚泊渊:“怎么了?”
“告辞。”泯说完,瞬间消失在原地。
第55章 凡人勇(一)
是夜, “醉仙客”点上了灯。
一个壮汉领着一个罩着斗篷的杂役进了楼馆,扬手扫了扫拂面的灰尘,问:“烧饭会吗?”
杂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答:“会。”
“醉仙客”是楚家的地盘, 表面是个酒舍, 实际上是囚禁人用的, 这楼子前阵子刚被封魔印炸过,近来重新启用, 除了几个看守, 基本没什么人。
壮汉推开灶房的门, 说:“灶台边帮你搭了个床铺,以后你就住这里。记住,早晚各烧一顿饭, 烧好送去二楼, 平时没事别出去, 实在要出去,几时走,几时回,办什么事, 必须跟我们说一声, 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楼中有一个长着鱼泡眼的看守,听到说话声, 他绕过来一看,“头儿, 找了个送饭的?”
“不然怎么着?”壮汉十分烦躁,“也不知道公子怎么想的,非要养着楚霖那个废物, 两天不吃饭就奄奄一息,叫我说,一刀杀了得了,反正留着也没什么用。”
仙人到了筑基以上才能彻底辟谷,刚引灵的除了能化入些许灵气,平日里跟凡人没什么区别,一日断了米粮就要死不活,偏偏上头交代了要保楚霖的命,壮汉他们几个嫌烧饭送饭太麻烦,就从外头招了一个杂役。
鱼泡眼仔细看了看杂役。
斗篷的兜帽遮不住杂役的脸,他的下颌到眼角的大片肌肤都布满褶皱,大概是被火烧过,狰狞又恶心。
鱼泡眼不忍直视,问壮汉:“哪里找的,靠谱么?”
“老子找来的还不放心么?”壮汉拿下巴指了指杂役,“小门派出来的,到了伴月海,跟人斗法,差点把命赔进去,如今脸被燎了不说,经脉也被封了,我去‘客说四方’挑人,他再三求我,说只要给一枚舒经通脉的灵药,什么都肯干。”
鱼泡眼听了这话,放下心来,一个经脉被封的修士,跟凡人没什么区别,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咧嘴一笑,对壮汉道:“既然有人送饭……老大,我听说今夜‘逍遥舍’那边新开了个赌局,要不咱们……”
壮汉不等他说完,一脚踹过去:“赌赌赌!都筑基了还赌,难怪成了仙也只配给人看门!”随后他收起肃容,笑了一声,“知道了,你先去,我过会儿就到。”
楚霖被关在二楼最靠里的房间。
鱼泡眼走了以后,壮汉想起楚霖一整日滴米未进,在灶房里找了两个馊馒头,扔给杂役,带他来到二楼,抬脚把门踹开。
房中锁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他的脖颈与手腕都布满血痕,被踹门的动静惊醒,他惊恐地睁开眼,望着壮汉与杂役。
壮汉根本不屑于看他,他闻不惯屋中的凡人气息,抬手在鼻前拂了拂,骂道:“什么味儿!”随后吩咐杂役,“你把这里打扫一下,太臭了!”
杂役恭恭敬敬地应一声“是”,把盛着馒头的碗放在楚霖跟前,说:“吃饭吧。”拿起门后的笤帚。
壮汉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留,扔给杂役一把铜锁,转身就走。
楚霖似乎在发呆,好半晌才捡起一个馒头往嘴里塞,他吃得太急,一时间竟被馒头哽住喉咙,一旁的杂役适时递来一杯水,楚霖接过,连吞了几口,才把馒头咽下。
他垂着眸,低声对杂役说:“多谢。”
杂役扶着笤帚看他,片刻,问:“楚恪行折磨你了?”
楚霖仰头看向杂役,不解他为何有此一问。
杂役叹了一声,摘下兜帽:“是我。”
纵然有大片的伤疤做掩饰,楚霖还是看清了伤疤后那双熟悉的月牙眼。
馒头从手中掉落,楚霖怔然道:“思、思故哥?”
姚思故帮他捡起馒头,轻声叮嘱:“小声点,当心被人发现。”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静音符咒,观察了一下方位,对着房门贴上去,一圈涟漪似的波纹便在房中荡开。
楚霖仍没从震惊中回缓过神,他问:“思故哥,你怎么会来?”
伴月海位于千丈孤峰之上,便是刚引灵的修士想来一趟都不容易,姚思故一个凡人,是怎么回到这里的?
姚思故道:“楚恪行把我掳来伴月海,为的是溯荒,伴月海不止他一个人想找溯荒,我破开灵叶禁制,知道溯荒第二枚碎片在风过岭,料到这个消息很值钱。楚家人把我送回清安镇,我知道一定有别的修士在镇上守株待兔,拿了溯荒碎片的线索跟其中一人做交易,让他带我回到伴月海。”
消息只要不外泄,可以卖一次,那就可以卖第二次。
姚思故回到伴月海后,立刻又在‘客说四方’放出第二枚溯荒碎片的线索,然后待价而沽。很快一只狸猫妖找到他,称是可以换给他任何想要的东西。
狸猫妖自称来自四海坊,因此姚思故能混入醉仙客,是得了鬼坊主的帮助。他脸上的烧伤、与人斗法导致经脉阻塞的假象,也是鬼坊主帮他伪造的。
楚霖听完,讷讷道:“可是……思故哥,你被楚恪行盯上,被他掳来仙山,都是我害的,你不怨我吗?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姚思故手上留着一片叶夙的灵叶,这事原本谁都不知道,如果不是他告诉楚恪行,他们如何会有今天?
姚思故看着楚霖,说:“怨你啊。”
楚霖听了这话,咬唇垂下头。
也是,这些年他们相依为命,宛如亲兄弟,被自己最亲的人出卖,姚思故如何能够不怨?
姚思故接着又道:“但我想,我的弟弟犯了错,我自己打骂一顿就行了,别人要替我管教,我可不答应。”
楚霖一下抬头,怔怔地看着姚思故。
姚思故继而道:“再说我手上藏着这么重要的东西,即便你不说,楚家就察觉不了吗?不过是被他们提前发现了而已。”
“可我,可毕竟是我……”楚霖还想说些什么,话头到了嘴边却滞涩起来,这些日子他没有一刻不是自责内疚的。
姚思故说:“你再安心在这里待几日,后头的事我都安排好了,只要找准时机,我就带你走。”
楚霖听了这话,讶异地睁大眼,什么叫安排好了?
姚思故一个凡人,想要带一个修士逃离伴月海,怎么做才算安排好?
楚霖想了想,摇了摇头:“不了,思故哥,你自己走吧,我可以留在这里……我不能再牵连你了,我们得罪不起楚家的。”
楚家庞然大物,以区区凡人之力相扛,无异于螳臂当车,如果姚思故再被他连累,只怕要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姚思故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记住,我姚思故孤身多年,就认了一个弟弟,我来这里,不为别的,就为了带我弟弟回家。”
屋外很快传来脚步声,别的话来不及多说,姚思故抛下一句:“等我消息。”很快撕下贴在门口的静音符咒。
符咒刚撕,壮汉就推门进来了:“磨磨蹭蹭的干什么,怎么还不出来?”
姚思故低低应一声“是”,收了碗,退出屋外。
壮汉锁了门,转头盯着姚思故,斥道:“以后送饭打扫别耽搁这么久,知道吗?”
他不等姚思故回答,挥手打发:“走吧走吧。”
随后他盯了姚思故的背影一会儿,匆匆下了楼,大概是要去赌坊。
中夜圆月高挂,到了醉仙客门口,壮汉沿街走了一段,脸上不耐烦的神情渐渐消失了,变得阴鸷起来,片刻,他随手找来一个匿在暗处的暗卫,转头看了醉仙客一眼,吩咐道:“看好这边,我有事禀报公子。”-
楚家在驻仙台的驻地叫做“判院”,判院外的仙使看到壮汉,很快把他领到冥思堂,对楚恪行道:“公子,龚水到了。”
楚恪行正在把玩一只金翅灵鸟,闻言,看壮汉一眼,“有动静了?”
“是。属下今日又去‘客说四方’招人,有一个自称受伤的年轻人说想来醉仙客做杂役,属下拿公子教的法子试了试他,发现他经脉阻塞的伤是假的,实际上他没有灵力,是个凡人。”龚水道,“属下猜,他应该就是姚思故,公子料事如神,姚思故果然自己回来了。”
楚恪行扯起嘴角笑了一声:“你错了,不是我料事如神,是奚家的琴公子。”
龚水不解。
楚恪行倒是不介意跟他解释:“之前琴公子跟我签了一张灵契,说只要我放走姚思故,并且此去寻找溯荒,带上他和姜遇,他就可以无条件支持豫川楚家。
“不过,灵契上有一条隐藏起来的条约很奇怪,他让我把楚霖关起来,保他性命,如果有一天,有人来救楚霖,务必要告诉他。”
楚恪行笑道:“一开始我一直不解,楚霖一个没用的废物,谁会管他死活,但是眼下我明白了。”
楚恪行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什么,然后道:“其实要救姚思故,要保这个凡人性命的,一直都是徽山的姜遇,而非奚家奚琴。奚琴那意思,大概是他瞧上了姜遇,为博美人芳心,所以才签了这张灵契,并且不辞辛劳陪着美人一起去找溯荒碎片,但我眼下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那是——”
楚恪行看龚水一眼,模棱两可地道:“徽山的姜氏女不简单。”
姜遇三岁就上了徽山,至今也不过十七岁,一生至今干干净净,本没什么可探寻的。
但眼下的这个姜遇,真的是姜遇吗?
如果说她在焦眉山斩杀食婴兽是意外,在长寿镇发生的一切又算什么呢?
楚恪行眼下庆幸,当夜在长寿镇,自己在情急之下为求保命撤了刀。
撤刀之后,他并没有真的昏晕过去,于是他看到,那个从来不能拔剑出鞘的徽山姜氏女居然捡起了章钊的剑,眼底长出藤蔓般的封印,举剑一式之下接住了溯荒的灵袭。
这等惊人的修为,岂是凡庸之辈?
楚恪行这才明白了当日奚琴为何要送回楚霖,又签灵契让他保住楚霖。
倘若姜遇不是姜遇,那么迄今为止,她唯一表现出的牵挂就是姚思故。
如果姚思故足够挂念楚霖,一定会回到伴月海。
姚思故上钩,徽山的姜遇就会上钩。
只要她上钩了,还愁分辨不出她的真正身份?
龚水问:“公子,属下可要立刻命人擒下姚思故?”
“擒下做什么,放长线才能钓大鱼。”楚恪行轻慢地笑了一声,“最好再卖一个破绽给他,让他顺利带着楚霖走。”
第56章 凡人勇(二)
屋中安静了一会儿, 龚水明白公子的具体计划不是他该知道的,诺诺应一声是,退下了。
龚水一走,楚恪行手中的金翅灵鸟忽地化身成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 女子长得不算美, 眉眼中却透着丝丝媚气, 轻薄的纱衣下,雪肤若隐若现, 她望着楚恪行, 娇声道:“公子如此费尽周折, 原来都是为了一个女子,叫奴家好是伤心。”
楚恪行道:“姜遇的身份不简单,我有预感, 只要我们能查出来, 这消息一定对豫川大有裨益。”
他站起身, 负手看着屋外寒月,“我记得溯荒碎片的线索,山阴楚家手上是有的,而今溯荒碎片现世, 这么大的事, 山阴那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连誓仙会都没派人来参加, 你说为什么?说什么楚家主是玄灵境下的第一人,分神大圆满, 岂不知到了大圆满的境地,幸则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幸的话, 便离皮相五衰神魂陨落不远了。家主闭关这么久,至今不曾露面,岂不是我们豫川楚家出头的最好时机?而今我已找到第二枚溯荒碎片,立下一功,加上楚家与奚家本就有龃龉,我又通过灵契,牵制住奚家奚琴,如果我们手上能再添一枚筹码,不日后,三大世家的楚家,恐怕就要改姓‘豫川’了。”
他回过身,盯着衣着清凉的女子,“你说是吗,朱雀长老?”
豫川楚家之所以能在众多世家旁系中异军突起,便是因为其下门客多是修为高深之辈。
不说其他,豫川楚家的四位长老,白虎、朱雀、青龙、玄武,境界无一不在出窍后期,甚至接近分神。
眼前这一个看似娇滴滴的女子,实际上正是豫川楚家的朱雀长老。
朱雀长老还是那幅娇嗔的样子,“可是要查出一个人的真正身份,哪有这么简单,公子也说了,她很厉害。”
楚恪行回身看她,轻笑一声:“你忘了,楚家有一面‘照天镜’。”
朱雀长老十分惊讶,纤纤玉手掩口:“公子要启用照天镜?”
照天镜是神物,“照天”二字取照见天意的意思,传闻一个人只要立在镜前,这面镜子便可溯源他的前世今生。
因为完整的神物不能留存人世,楚家的这面照天镜是个残品,由于灵力不足,它无法追溯一个人的过往,不过,倘是两个人立在镜前,它倒是可以显现出两人之间的真正渊源。
徽山的姜遇莫名关心一个凡人,只要把她和姚思故带到照天镜前,还愁照不出她究竟是谁吗?
“姜遇身边有一只年幼的无支祁,你别看她寡言面冷,事实上她对这只无支祁十分关心,近来无支祁好像病了,她四处为他寻药,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绝佳的……”
楚恪行话没说完,忽然捂住心口闷哼一声。
朱雀长老道:“灵契反噬你了?”
奚琴与楚恪行有约,如果有人来救楚霖,务必第一时间告诉他。
而今楚恪行故意延误,每日的时辰正刻,灵气都会逆行。
“好在只是拖延几日,不算违约,并不打紧。”楚恪行强忍着疼痛道。
朱雀长老笑道:“公子不说,琴公子未必就不知道。溯荒碎片在风过岭的消息被泄露,也许他早就猜到是那个凡人做的,眼下正着人在查呢。
“琴公子可不是好对付的,如果他现在来找公子算账还好些,就怕他先按兵不动,等到关键时候,忽然横插一手,公子可要防着他。”
楚恪行冷笑:“灵契束缚我,更束缚他,我只是延误几日,就遭如此反噬,灵契上约定他得无条件支持豫川楚家,他若对楚家人下手,只怕会被反噬致死。”
“哦,真的吗?”朱雀长老抬起手,将一道舒缓的灵气灌入楚恪行心腑,助他缓解疼痛,“可是男人的心最容易变了,指不定他就变了呢?”
她说话带着媚腔,送入楚恪行心腑的灵气也带着丝丝媚意。
楚恪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忽然俯下身,搂过她的腰,揭开她肩头的纱衣-
玉轮集的灵药铺很多,卖兽药的却寥寥无几,阿织与一家铺子约好了进货,连等了数日,药铺的才传音说货到了。
阿织很快到了铺上,开门见山:“掌柜的,我要的兽清丹。”
兽清丹是一味提神定魂的丹药,初初近来一直嗜睡,身上却无大碍,阿织担心是魂袭的后遗症,因此跟药铺定了丹药。
“有的有的。”掌柜的讪讪地道,“铺子刚到了货,还来得及整理,仙子若不着急,不妨跟我去里间取药。”说着,他唤来一个伙计,吩咐:“你看一会儿铺面。”
阿织点了一下头,到了里间,发现灵草、丹匣堆得满地都是,简直无处下脚,想找一瓶兽清丹怕是不易,阿织并不着急,抱剑在一旁等了一会儿,忽听药铺外间又来了客,是一个嗓门粗粝的壮汉。
壮汉径自问:“伙计,有麻黄跟桂枝吗?”
“有啊。”伙计显然跟壮汉是熟人,一边取药一边问:“龚大哥,您怎么要这些药材?这不是凡间治风寒的草药吗?”
龚水道:“你是不知道,我们楼里新招了一个杂役,说是跟人斗法,经脉被封了,才烧了几日饭,居然病倒了,娇气得跟个凡人似的,我只好来抓药。”
凡人?
阿织听了这话,透过门帘的缝隙,朝外间看去。
只见来人脸上有一道刀疤,看上去狰狞可怖,他的衣摆上绣有“火刹纹”。
这个人阿织记得,他是醉仙客的看守头子,此前阿织去劫楚霖时跟他交过手。
醉仙客请了一个烧饭送饭的凡人?
阿织蓦地想到了一个人。
伙计还在找药,闻言笑问:“送饭?伴月海居然还有杂役做这个?”
“可不是。”龚水道,“所以他不住在我们楼里,省得成天烟熏火燎的,他好像在‘兽妖集’那边找了个地方——”话未说完,龚水忽然打住,“哎,我跟你说这么多干什么,快把药材给我。”
“仙子,您要的兽清丹。”这时,掌柜的从一旁递来一瓶药。
阿织接过,拿灵力测了一下,发现是真丹不假,撩开门帘,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龚水默默地注视着阿织的背影,很快也从伙计手中接过药材,旋即消失在原地-
醉仙客。
刚入夜,鱼泡眼就打起了呵欠,修士本来不需要多睡,奈何看守一个刚引灵的废物实在太无聊了,兼之今夜“逍遥舍”那边开了一个大赌局,鱼泡眼一想到就心痒难耐。
他正愁没人帮自己值勤,忽见一身黑衣斗篷从灶房里出来,眼睛一亮,招呼道:“喂,褶子,你过来。”
姚思故在醉仙客没有名字,因为他脸上都是烧伤的褶皱,这些看守便叫他褶子。
鱼泡眼上下打量他一眼,问:“经脉被封了,符咒还会使吗?”
“会。”
鱼泡眼从怀里掏出两张禁锢灵符,递给他:“今夜你爷爷我要去‘逍遥舍’办点事,你帮我看好这里,切记,不准人出,也不准人进,要是遇到意外,使这符咒,明白吗?”
姚思故一下抬目看他。
布满褶皱的脸让鱼泡眼觉得不适,他不知道他在惊讶什么,“怎么,看不住人?那小子才刚引灵,指不定连凡人都打不过,你怕什么?”
“没有怕。”姚思故道,随即接过符咒,应道,“好。”
一时间不知谁传音过来,凭空出现一个符咒,“鱼眼,好了没啊?今夜‘逍遥舍’这边开了把大的,你快来,我们一起干一票!”
鱼泡眼一把捏住符咒,回道:“来了来了!”说着,扔给姚思故一串铜匙,撸起袖子,摩拳擦掌地走出了醉仙客。
姚思故在原地默立了一会儿,照例去灶房取了饭菜。他上了二楼,推开楚霖的房门,什么也没说,而是来到街窗边,看着鱼泡眼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随后取出铜匙,蹲下身为楚霖开锁,说道:“我们被发现了,现在就走。”
楚霖没听明白这话。
什么叫被发现了所以要走?都被发现了还怎么走?
姚思故一把一把地试着同匙,一边说道:“龚水来‘客说四方’挑送饭的杂役,一下子挑中我时,我就觉得过于顺利了。眼下看来,他其实早就知道我是谁,把你关在这里,就是为了故意引我上钩的。”
再者,四海坊的狸猫妖把混入醉仙客的法子告诉他时,就提醒过一句,说这法子虽然好使,但不一定隐秘,为此,狸猫妖还赠了他不少符咒,以表明四海坊价格公道,欢迎下次光顾。
“什么意思?他们……他们为何要引你上钩?”楚霖道,“既然他们知道你是来救我的,那我们现在逃,还逃得了吗?”
铜锁咔嚓一声解开了,姚思故想也不想,立刻带着他下了楼。
两人来到醉仙客外,姚思故把鱼泡眼给的符咒扔了,取出两张敛息符,给自己和楚霖一人贴了一张。
楚霖莫名看着姚思故做着一切,此前思故哥明明跟他说,等他们逃出醉仙客,他先会带他去“兽妖集”,借着妖物的气息掩饰自身,然后与妖类做交易,找到离开伴月海的法子后,再用敛息符逃之夭夭的。
楚霖问:“思故哥,你这么快把敛息符用了,我们之后还怎么办?”
姚思故看他一眼:“我问你,你我很重要吗?”
楚霖不知道该怎么答,反正他一个废物无足轻重,至于思故哥,不过是一个凡人罢了。
楚霖:“……不重要。”
“既然不重要,他们为什么要引我来伴月海?如果他们的目的是我,那我早就上钩了,他们为何至今没有动作?所以我不是鱼,我也是饵,他们想利用我,钓一条更大的鱼。我此前告诉你去‘兽妖集’的计划是假的,就是为了防他们隔墙有耳,先一步知道我们的打算。今夜他们故意卖了一个破绽给我,说明在他们的计划中,那条大鱼今夜就会上钩,所以他们的主要精力,应该早就分去了‘兽妖集’钓大鱼,无暇顾及我们。等熬过这几日,大鱼彻底上钩了,他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谁会管我们死活?”
姚思故说完,使了一张驱风符,捉住楚霖的手腕:“我们走。”
夜寒风凉,楚霖在疾风中问:“可是思故哥,不去兽妖集,我们还能躲去哪儿?”
“一个他们暂时想不到的地方。”姚思故道,“逍遥舍。”
第57章 凡人勇(三)
兽妖集是伴月海贩卖妖兽的地方, 这里也做妖与人之间的皮肉买卖,因此龙蛇混杂,尤其到了夜间,交织的几条长巷内全是靡靡之音。
楚恪行在一家楼馆的高处寻了个座, 凭栏望着下方市集, 问:“人来了吗?”
龚水道:“消息已经放出去了, 那姜家女只要在乎姚思故,今夜应该会过来看看。”
他知道楚恪行为了今夜已筹划良久, 连豫川楚家的四位长老都齐齐出动, 听说是布下了“四方合和阵”。他不敢怠慢, 很快传音给鱼眼,“姚思故人呢?怎么还没来?”
片刻之后,鱼泡眼本人出现在楼馆中, 仓惶地道:“公子, 人跑了。”
楚恪行转头看他。
朱雀长老掩唇轻笑一声:“跑了是什么意思?”
鱼泡眼心下发憷, 诚惶诚恐地解释:“就、就是姚思故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夜根本没到兽妖集这边来,属下给的禁锢符被他扔了,他还用了个法子敛住气息, 属下眼下追踪不到他在哪里。”
鱼泡眼说着, 吞了口唾沫,“可能他早就知道自己被发现了, 说什么要来兽妖集,都是骗我们的。”
龚水听了这话, 一脚踹过去:“你是怎么办事的!赶紧去找人啊!”
楚恪行倒是沉得住气,闻言,淡声道:“他一个凡人, 既然有本事回到伴月海,必定不是等闲之辈,看来这兽妖集,他今夜是不会来了。”
他若不来,姜遇想必也不会现身了。
龚水生怕是自己搅黄了主子的计划,立刻献计道:“公子,您之前不是跟琴公子签了一张灵契么?那灵契是保姚思故的,也掺了姚思故的一滴血,您只要催动灵契,不就能知道姚思故的行踪了么?“
“你也太小瞧咱们公子了,你以为公子会指望着你们这些小喽啰用一点骗术擒下姜遇么?”
朱雀长老说着,伸出玉手,掌心上很快幻化出一条缩小了数倍的锁链,她一边引动锁链,一边道,“我们有这条锁,为何还要使灵契?催动灵契,琴公子必定有所觉察,若被他发现——”
“怕被我发现什么?”
不待朱雀长老把话说完,楼馆里忽然响起奚琴的声音。
朱雀长老眉心一蹙,五指一收,掌心的锁链瞬间幻灭。
楚恪行回过头,见奚琴居然立在屋中,十分意外,但他并不显得慌张,只问:“琴公子来多久了,我怎么不知道?”
“被楚公子知道了还得了?”奚琴笑着反问,“你我明明签过灵契,楚公子却连姚思故回到伴月海这么大的事都不告知我,若今夜我若不特地赶来,还不知道楚公子搭了这么一台大戏。”
楚恪行道:“琴公子哪里的话?当初琴公子让我把楚霖囚禁起来,不就是为了今日么?我这也是想把事情办好,再给奚家献上一份大礼。”他说着,指使一旁的仙使,“愣着做什么,还不给琴公子看座。”
“不了。”奚琴道,“戏台子不在这里,我就不多留了。”
说着,他的身形忽然消失。
朱雀长老愣了下,一道灵力往奚琴适才立着的地方探过去,没有任何气息。
她反应过来:“幻象?”
幻象是分身术的一种,即人的本体不在,只分出一丝灵力成像,幻象可以代替本体听、说、看,但不能施展任何术法。
想要幻象不被发现只有一个法子,就是幻象必须先所有人一步潜入既定地点。
楚恪行听是幻象,目光变得阴鸷,他问朱雀长老,“你的‘四方合和锁’被他看见了吗?”
“应该没有,我收得及时。”
朱雀长老迟疑了一下,“看来琴公子早就猜到姚思故回到了伴月海,一直隐而不发,就是为了看看我们会怎么办,今夜他能分出幻象来兽妖集,未必不知道我们用了‘四方合和阵’,就怕他破坏我们的计划。”
“无碍。”楚恪行道,“我与他签过灵契,灵契上约定了他得无条件支持楚家,包括不得对楚家人动手,他只是淬魂修为,加上还有骨疾,如果不想被灵契反噬至死,不会多管闲事。”
随后他引出一张传音符,问:“阵位站好了吗?”
传音符的另一边分别是青龙、玄武、白虎三位长老,此刻纷纷回道:“已到阵位。”
所谓“四方合和阵”,并不是在固定的地方布下固定的阵法。
它的阵眼是人,四方阵位以锁链相连,不管阵眼怎么逃,端看锁链的动向,就能确定阵眼的位置,是锁人擒人的绝佳阵法。
楚恪行既然打定主意要用姚思故钓阿织上钩,怎么可能只倚仗着几个小喽啰?
他一早就给楚霖换上了“四方合和锁”。
被锁链锁上的那一刻,楚霖就成了四方合和阵的阵眼,而锁链的另一头,分别连着豫川楚家的四位长老。
今夜姚思故帮楚霖把锁链解开,实际上只是带着一个活的阵眼逃跑罢了。
四方合和阵的范围遍及整个玉轮集,是故阿织只要离开游仙台,赶来救姚思故的性命,她必是楚恪行的笼中之物。
楚恪行笑了一声:“且看这位姜氏女与姚家后人的情谊有多深了。”-
逍遥舍是醉仙客那几个看守常去的赌坊。
今夜鱼泡眼既然诓他说会来赌坊干一票,那么他们一定不会出现的地方就是赌坊,这是姚思故所能想到的全部了。
赌坊里乌烟瘴气,赌鬼醉汉到处都是,一时间还有人一言不合打起来,吵嚷声几乎要掀破房顶。姚思故没理这些喧嚣,带着楚霖穿过人群,直接来到赌坊后院。
后院就要清净多了,两旁屋舍林立,当中一个花苑,楚霖一边跟着姚思故往里走,一边问:“思故哥,这几日我们就躲在这里?”
姚思故“嗯”了一声:“我去醉仙客找你前,跟狸猫妖打听过逃离伴月海的法子,其中一个就在逍遥舍。“
逍遥舍的赌鬼太多,有的人赔不起赌债,走投无路了便想着躲去凡间。
因此逍遥舍有一辆隐风辇,只要出得起价钱,便可乘隐风辇离开。不过隐风辇不是每日都有,凑够人数了才发车。
楚霖迟疑道:“可是我们没有灵石,逍遥舍未必允我们登辇。”
“我们是没有灵石,但我们有消息,灵叶的禁制,溯荒第二枚碎片的消息为何会泄露,豫川楚家今夜的动作,楚恪行觊觎家主之位的野心,如果这些都不行……还有,”姚思故转头看向楚霖,放低声音,“二十年前,青荇山剑阵被破的三天后,我父亲上山为他的师妹砌了一座衣冠冢,当日,他在山上看到了一个人……”
楚霖一愣:“谁?”
青荇山的剑阵是问山剑尊留下来的,后来阿织身死,剑阵覆灭,但问山的剑气却缭绕不去,直至沈宿白与仙盟一干人等离去,那剑气守了青荇山七七四十九天。
问山剑尊的剑气认人,也就是说,在剑阵破灭的三天后,除了青荇山的人,谁也无法上山。
当初姚小山在山上看到了谁?
姚思故言尽于此,没有再多说,他很快找到一间屋舍,与屋舍中的杂役耳语了几句,杂役听后一惊,伸手比了一个请姿,推开一道靠墙的暗门。
暗门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杂役进入后,原本朴素的衣饰变得奢华起来,衬着他肥硕的身躯,显得富贵逼人,竟是逍遥舍的掌柜。
他看姚思故一眼,笑说:“消息不错,运气也不错,隐风辇刚巧剩了两个位子,跟我来吧。“
说着,他幻化出一道符咒,招呼其他乘辇的顾客。
等出了甬道,来到一条长巷,其他的顾客果然到了。
这条长巷在靠近伴月海边界的地方,穿巷而过,不远处便是浮石,石边泊着辇,到了那里,便可以顺利离开了。
姚思故也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原本还以为要在伴月海躲藏几日,眼下看来竟不用了。
他四下望去,高空寒月孤冷,映照着长巷,周围的顾客大都是赌鬼,不少人都喝得醉醺醺的,清醒的几个都罩着斗篷,大概是害怕被人发现。忽然,姚思故在几个醉汉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他进入赌坊时,那几个斗殴的人之一。
要乘隐风辇离开伴月海的,无一不是为了躲债或其他原因不得不藏匿行踪之辈,这样的人,怎么会堂而皇之地斗殴滋事?
姚思故蓦地一推楚霖:“跑!”
楚霖没反应过来,等觉察到不对,他们已被那几个醉汉团团围住。逍遥舍的掌柜与穿着斗篷的人消失了,像是刻意把这个僻静的地方留给他们,其中一个长着络腮胡的大汉盯着姚思故道:“公子说得不错,这个凡人果然机敏。”
他吩咐道:“速战速决,省得他又使什么花招。”
姚思故知道不好,只是身上的符咒已剩不多,楚霖那点微末的灵力更是派不上用场,眼见着络腮胡的灵诀袭来,他心下一横,只道是拼了,就在这时,凭空一道灵障出现,竟然把袭来的数道灵诀通通逼退。
姚思故抬目一看,只见高空出现了一名女子,她一身青衣迎风烈烈,背负幽白长剑,就这么悬空端然而立,像立于月下。
这个女子姚思故见过,此前他能够平安离开伴月海,似乎就是她作保的。
这么说,楚恪行今夜要钓的人是她?
阿织来不及多说,转头看姚思故一眼,扔给他一道符咒:“会用?”
“会。”姚思故接过符咒,毫不迟疑道。
第58章 灵血契(一)
符咒撑开一道屏障。
阿织见姚思故已经保护好自己, 将“斩灵”握在手中。
剑不出鞘,已然有雷霆之势,一道幽白的灵气从剑身荡开,向四方横扫而去。
追堵姚思故的几人修为本就不高, 见阿织来势汹汹, 忍不住后撤。
可他们后撤的速度如何快得过阿织的剑意?
但见灵气叱咤来袭, 一击破了几个楚家人的防护,然而就在这时, 灵气忽然滞住,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阻挡在前, 将阿织的灵气凌空化散。
阿织一愣。
怎么回事?
她为何伤不了楚家人?
她凝目注视着眼前几人,又打出一道灵诀,与方才一样, 灵诀也消失了。
这一回, 楚家人也反应过来了, 为首的络腮胡狞笑一声,吩咐手下反攻,这时,一只缠了冰链的手凭空出现, 匿行天衣兜头落下, 奚琴暗道一声:“走!”泯化出魔气,将下方的姚思故与楚霖裹卷入天衣内, 四人一魔顿时消失在原地。
逍遥舍附近有奚家的地盘,是一座两层的楼阁, 奚家带着他们从高窗破入,没惊动楼下的奚家守卫。
楼阁二层只得一间房,高窗外结着法印, 里间看得见外面,外头能看清屋中的陈设,看不清人。
四人一魔还没从方才的变故中缓过神来,他们之间要不不熟,要不各怀心思,一时间谁也没开腔。
片刻,还是楚霖问道:“仙子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阿织看了姚思故一眼,说:“你签灵契的时候,在铜匦中送入了一滴血,我在那滴血里掺入了一道我的灵气,只要催动,就能知道你在哪里。”
她不信楚恪行,姚思故的安危她必须自己保,这事她做得隐秘,谁也不知道。
其实在药铺撞见龚水,她就知道楚家在给她下套,但姚思故一个凡人,如何抗衡得了仙门楚家?所以她思虑良久,还是来了。
说完这话,阿织倏然意识到什么。
是了,灵契。
这张灵契是奚琴和楚恪行签的,目的是为了保姚思故的安危,她担心楚恪行做手脚,所以在姚思故的血里掺了自己的灵气,可是这样一来,她和姚思故一样,都成了这张灵契的附属者。
她理所当然受到灵契制约。
而灵契上,却有一则她看不见的条约。
奚家与楚家交锋,大世家之间总有一些利益纷争,她没有在意,后来她问过奚琴,奚琴称那则看不见的条约里,只是约定奚家支持豫川与山阴割席,她也信他。
眼下想想,他说的真的是实话吗?
他当时把楚霖送回楚家,仅仅是懒得管这么简单吗?
还是说,他送回楚霖,就是为了拿楚霖钓姚思故,等姚思故上钩,然后……
阿织一念及此,移目看向奚琴。
奚琴身后就是窗,风穿过法印吹进来,拂动他的衣衫与墨发,目光与阿织相接,他刚要开口,忽然,阿织动了,身形快得他几乎看不清,下一刻,他的喉咙被她扼住,背脊一下撞在窗口法印上。
法纹浮波一样荡开,她逼近他,目光冷寒,语气里藏着怒意:“是你?”
她一字一句道:“你从一开始就不是诚心与我合作,你知道我要保姚思故,你把楚霖送回去,就是为了等姚思故回来,然后等着我去救他,露出破绽。你的目的自始至终都是我,为此,你不惜跟楚恪行签了灵契,答应无条件支持楚家和他的所有决定。”
她问:“为什么?”
喉咙被扼得很牢,奚琴几乎要喘不上来气,片刻,他轻笑一声,哑声道:“仙子这话问的,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感兴趣,还能因为什么,自然是我心悦……”
阿织不等他说完,五指收得更紧,她甚至能感受到气流在她的掌下变少,看着他的脖颈与下颌迅速泛红。
奚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并不在意窒息的难受。
许久,他才说:“你眼下的封印,与我似乎有些渊源。”
“什么渊源?”
奚琴道:“我不知道,只知它似乎……与我的过往有关。”
他没提前生,所谓的青阳氏、青阳少主,还有那些在记忆幻境里出现的族人,那是他不想触碰的禁忌。
“你有你的秘密,未必肯对我言明,我送回楚霖,的确是想从你身上窥破一点玄机,但……我没想到你会在姚思故的血里掺入自己的灵气,也没想到楚恪行会看见你眼下的封印,事情演变到今夜这个地步,并非我的本意,否则……”奚琴一顿,道,“今夜我不会来。”
阿织听了这话,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奚琴。
他的眸色很浅,可眸光却很深,深到她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她知道他最后这一段说的是实话。
毕竟她魂魄有封印的事,是他告诉她的。
如果他真打算与楚恪行合作到底,今夜坐收渔翁之利不就好了,何必赶来帮她、帮姚思故?何必搅入这摊浑水里?
阿织撤了手,不再理会奚琴。
他二人的一番话楚霖没听明白,但姚思故听明白了,他对阿织道:“此前楚恪行让我签灵契,我以为仙山仙家相争,我手握重要线索,可能是哪家手上的棋子,所以才有人愿意出面保我。我父亲仙缘已尽,我实没想到仙长是诚心待我。
“虽不知我与仙长有何渊源,但……事前是我莽撞,只考虑了楚霖,不顾前因后果就闯来仙山,没想到竟牵连仙长至斯。既然如此,祸端是我惹出来的,不如由我去见楚恪行一面,是生是死结果不论,至少不让他以我为把柄再要挟仙长。”
姚思故说着,朝阿织揖了一个礼。
他说这话时,收敛起了他在凡间那幅不羁的样子。
也是,他父母是老来得子,所以把他养得顽皮,可他也是近而立的人了,哪能不懂世情,他人敬我一寸,我便还去一尺,眼下与天争命,从未想过连累仙人。
楚霖听了这话,愣道:“思故哥你要去找楚恪行?为什么……”
不等琢磨明白为什么,楚霖咬了咬唇,抬眼道:“让我去吧,反正我也没什么用……祸都是我惹出来了,我……”
这时,阿织手心引出一道灵气打在楚霖的身遭,楚霖的双手双足处立刻幻化出一道虚无的链条,链条有无尽长,穿过阁楼,蔓生往夜色中。
奚琴诧异地看阿织一眼。
她竟能一眼勘破楚家的阵法。
姚思故:“这是?”
“四方合和阵。”阿织道,“你在为他开锁,帮他逃出醉仙客的一刻,他就成了这个阵的阵眼,从今以后,无论你跟他走到哪里,都逃不开楚家的视线,你说你可以去楚恪行那里,生死不论,你放得下他么?”
姚思故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他父母已逝,没什么走得近的朋友,这些年他与楚霖相依为命,早就宛如亲兄弟。
阿织可以理解姚思故,她甚至不觉得他一个凡人闯来仙山是莽撞。
他要保楚霖,正如她要保他一样。
她四叔过世了,师父师兄也相继离去,她在这世间的所有牵绊俱被割断,只剩一个孤零零的青荇山故人之后,她不能不管他。
“你们在这里待着,我去找楚恪行。”阿织平静地道。
四方合和阵系在了牵挂之人身上,加上灵契的束缚,这一路行来几步偏差就踏入死局,他们眼下躲在一片屋檐下,暂得片刻喘息,但过了今夜,明日呢?难道要一辈子让奚家庇护?
既然是死局,那就不破不立。
阿织摘下长剑,递给奚琴:“帮我把剑拔出来。”
她只能握带有剑鞘的剑,若失了剑鞘,她连剑柄都无法轻易触碰。
姚思故道:“可是仙长不是无法对楚家人动手么?”
阿织看他一眼,没有接话。
一道淬魂期的灵契而已,还拦不住她。
幽白灵剑出鞘,阿织从衣摆上撕下一截青绸,一端缠在右腕,一端抛过去,缠在剑柄上,至少这样,剑不至于离身。
长剑浮于阿织身前,奚琴看着她垂着头,独自把青绸在腕间绕了又绕,他看到她眼底有点发红。
奚琴心中莫名有点闷,开口道:“我……”
阿织忽然别过脸来看他,说:“我不喜欢被信任的人欺骗。”
奚琴一下愣住。
信任?
她信任他?
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的语气其实是冷清的,眼底的那一点微红也不是因为委屈,大概是担心姚思故,所以有点情急。
可是就这么,奚琴的心仍像是被一根很细很细的针扎了一下,很轻,只有一点疼,至少比浸骨轻多了,然而这感觉却细密绵长。
奚琴握住阿织腕间的青绸:“让我去。”
阿织目中尽是凉意:“我凭什么还要相信你?”
“之前的确是我不好,但之后不会了。”他一顿,笑了起来,“因为我眼下真的有一点喜欢仙子了。”
阿织根本不信他这些有的没的,甩开他的手。
“不说这些了。”奚琴很快收了笑容,认真道,“灵契是我和楚恪行签的,要彻底毁掉契约,由我来做最好。再者,即便仙子对付得了楚恪行,四方合和阵还有四个长老,仙子能一应解决?就算可以,你能保证自己不被发现?你只要动剑,封印就会出现,伴月海能人太多,隔墙有眼啊。”
奚琴说着,见阿织已有动容,放低声音:“交给我,就当是再给我一次机会?”
阿织看着他,仍不作声。
“我如果处置不了,仙子再动手不迟。我能很干净地解决,仙子信我。”
奚琴说着,唤道:“泯。”
早已隐入虚无的泯从一旁幻化出来:“尊主。”
“你留下,当人质。”
泯反应了半晌,才意识到人质的意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阿织问:“你不带上他?”
这就是默许了。
“不必。”奚琴道,他看了一眼外间的天色,提醒道:“等天快亮了,仙子记得带上他们俩离开这里,如果能顺手帮我牵制住几个楚家人就更好了。”
他在窗前顿住脚步,忽然回头,问阿织,“如果这回我受了伤,仙子能像上次一样来探望我吗?”
不等阿织回答,他抛下一句:“好了,我走了。”身形已然消失在原处。
第59章 灵血契(二)
一个时辰前。兽妖集, 楼馆之上。
“……就是这样,属下在逍遥舍找到那个凡人,姜氏女也出现了,她受灵契制约, 不得对楚家人动手, 属下等本欲把他们一块儿擒回来, 没想到奚家的琴公子忽然出现,把人带到了奚家。”
“受灵契制约……”
楚恪行思索一番, 掌心幻化出放着灵契的铜匦, 姚思故的血中果然藏着阿织的灵气。
他大笑出声:“原来是这样, 当真天助我也!”
“不过眼下那凡人与姜氏女都躲在奚家的一处楼阁中,我们虽然知道位子,却不好硬闯。”前来禀报的下人道。
楚恪行道:“有灵契在手, 有四方合和阵锁住人, 何愁拿不下他们, 今日不行,还有明日,这姜氏女与那姓姚的迟早都是豫川的囊中之物!”
朱雀长老娇声道:“公子真是的,为了一个姜氏女, 布下这么大的阵仗, 眼下还要冒着得罪奚家的风险,值吗?”
楚恪行挥手遣走下人, 神情颇为自得:“自然是值得。”
“就因为看到了她脸上的封印?”朱雀长老嗔怪道,“公子这样, 叫奴家好生嫉妒,公子对她的在乎,都要超过奴家了。”
“那个封印我见过。”
“哦?在哪里?”
“几年前, 在山阴。”楚恪行望着下方喧嚣的长街,回到屋中,拂袖把门一掩,落了密音结界,“家主闭关之时。”
朱雀长老没吭声,等着他说下去。
“你以为仙盟与三大世家是近日才开始找溯荒的吗?其实这些年,他们一直在找,尤其是山阴楚家。”楚恪行道,“父亲早年在山阴楚家埋了一个很深的暗桩,几年前,家主闭关之时,我去过山阴一趟,与这暗桩接上了头。他告诉我,山阴楚家的手上,其实一直有一条溯荒的线索,但从不启用,因为他们把精力分去了另一个地方。”
“哪里?”
“这暗桩给我看了一个图腾,藤蔓形状的。他说,家主曾经有过指示,单是找溯荒没用,得先找到这个图腾。至于其中原因,我那暗桩还没打听到就死了。我一直不知道那个图腾代表了什么,直到那天,我看到了姜氏女身上的封印。”
朱雀长老道:“你是说,姜氏女脸上的封印,就是山阴楚家暗藏的图腾?”
“不错。”楚恪行道,“后来我仔细想了想这桩事,大概一百多年前吧,咱们家主与问山剑尊是有过交情的,虽然很快分道扬镳,彼此成了仇家,但他也是整个仙盟中,对问山最了解的人。他手上分明有溯荒的线索,却放着不找,偏偏要先找一个图腾,势必有他的深意。
“而这个姜氏女也是奇了,看着好像没什么本事,回回都能出其不意,一门心思找溯荒不说,脸上还有那个神秘图腾,这回撞见青荇山姚小山的后人,居然不顾性命相救,好像他们之间有什么牵扯似的。你说,这么一个人,她会是谁呢?
“所以,只要我擒住她,把她和姚思故带到照天镜前,是不是一切的秘密都能迎刃而解?”
朱雀长老没料到其中居然有此等玄机,四顾一眼,轻声问:“这些事,公子可曾对别的人提过?”
楚恪行揽过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你算别的人吗?”
他感受着掌下细腻如雪的肌肤,说:“我也不傻,这种事,太多人知道,反而会给我招来灾殃,只待今日事成,我……”
楚恪行说到这里,忽然顿住。
不对,四周太静了。
他虽然落了密音结界,但这结界只隔里头的音,不隔外头的,夜半三更,应该是兽妖集最热闹的时候,不该这么安静。
适才那个下人疾步回到楼馆:“公子,此处被封了,不知谁落了结界。”
朱雀长老与楚恪行对视一眼,破开屋门,同时落于楼馆之下。结界铺得很大,原本热闹的长街上空无一人。
朱雀长老试着解了解,愕然道:“我解不开?”
她是出窍后期,接近分神的修为,竟也有她解不开的结界?
楚恪行心中一凝,他只道是姜遇的身份不凡,与青荇山瓜葛颇深,倘来人是她的同伴,又或是她的师门中人,只怕不好对付。
须臾,朱雀长老反应过来,对楚恪行道:“我知道了,这是虚无结界。”
虚无结界是一种牢不可催的结界,即便高出设界人一个大境界也很难解开。不过坏处是这种结界极耗费灵力,布下后,本人的实力会大打折扣,而且结界的时效不长,眼前这个,到了天明就会自行解开。
皎洁的月光落在夜色上,空旷的长街像起了青烟,烟雾中,前方隐约行来一人,一身霜白长衣,竟是奚琴。
楚恪行看到奚琴,放下心来。
他们间有灵契约束,哪怕彼此芥蒂已深,到底不敢做出格的事。
他道:“琴公子好大的排场。”
奚琴道:“比不上楚公子的四方合和阵。”
“琴公子既然知道我布下了四方合和阵,那么今夜就应该安心待在一旁做看客,何必搅入局中?囚禁楚霖,钓姚思故回来,不是你的主意么?我费这么多周折,都是为琴公子办事,怎么看琴公子这样子,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是让你囚禁楚霖,但没请过你越俎代庖。”奚琴道,他也不废话,直接说正事,“放弃阵眼,撤了四方合和阵,毁掉上一张灵契,另启一张,立下死誓不将你知道的所有事告诉任何人,你我今夜还有的商量。”
楚恪行冷哼一声:“凭什么?那姜氏女在铜匦中加了一道自己的灵气,眼下她已是我的囊中之物,擒住她是迟早的事,我为何要答应你?”
奚琴听他不愿,沉默下来。
朱雀长老在这片刻沉默中敏锐地觉察到不对劲,提醒楚恪行:“当心,他来者不善。”
楚恪行毫不在意,径自道:“再者说,当时在长寿镇,琴公子也未尽全力吧,早听说你那把折扇是一个神物,除了最后一刻,琴公子恐怕从未想过要开扇。你这么静待一旁,不就为了瞧清楚姜氏女的玄机么?你我既然目的相同,这事谁来做不是一样?琴公子若能更耐心一些,说不定还能坐收渔翁之利。”
奚琴朝楚恪行走近,笑问:“临阵撤刀,陷同行之人于不顾,楚公子之前也干过不少这样的事吧?”
楚恪行道:“我做什么,需要你来置喙?”
“不需要,只是想要确认,楚家公子是否一直这样狂妄自大。”奚琴缓声说道,“抓到一点生机,就可以不顾旁人死活,拿住一点把柄,就要穷追猛打,以为得了一个机会,就自以为是地认为能够取代山阴楚家?像楚公子这样行事,固然肆意痛快,但坏处也不少,树敌太多,譬如——”
奚琴放轻声音,像是要告诉他一个秘密,“今夜我杀了你,谁会想到是我做的呢?”
楚恪行震诧地看着奚琴,这才发现他唇角的笑意是幻象,是摆出来应景的,而他眸中的寒色才是他此刻的真正决意。
楚恪行道:“你忘了我们之间有灵契,你不可能——”
不等他说完,一道灵诀打来,直接击穿他身前屏障,若不是朱雀长老反应得快,带着他飞离原地,只怕他要被灵诀打伤。
长街上顿时剑拔弩张。
楚恪行灵刀出鞘,朱雀长老的长鞭直取奚琴,鞭身在半空幻散出无数个虚像,如同数不清的蛛丝,密密麻麻地结成网,要把奚琴网在其中。
奚琴负手后撤,身形快得只剩残影,在蛛丝之间迅速闪过,随后步步逼近。
楚恪行透过蛛网的缝隙看向奚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眼前的奚琴不像是奚琴了。
如玉的身形下,隐隐透出魔气,与长寿镇那一次不一样,这回他不是骨疾发作,魔气像是被他主动释放的,所以他十分清醒。
就像是……就像是封存了百年的酒酿被揭开坛盖,这才是他真正的实力。
他忽然想起来,奚家的琴公子天生一副仙骨。
分神的一刹,奚琴已经逼近,眼见着折扇来袭,楚恪行出声提醒:“当心!”
朱雀长老岂会不谨慎?
手中长鞭一下缠上折扇,竟让折扇动弹不得,随后她一手扯过长鞭,连带着将奚琴拉近,把他推在蛛网上,凑近上前,柔声道:“原来琴公子不过如此而已么?”
她离奚琴不过三寸,目光仔仔细细地掠过他的眉眼,闻着他周身散发出的霜冷气息,媚声笑道:“我这网中网过这么多人,还是头一次网到这么俊的呢,看来这回我要享福了——”
媚术杀人于无形,朱雀长老吐气如兰,眼底荡开圈圈涟漪,就在这时,她忽然看到奚琴无波无澜的眸底露出一丝笑意,她心下一凝,他竟是清醒的?
紧接着,她的余光中扫到一丝微光。
那柄被她用长鞭困缠着的折扇开扇了,但它不是像扇子一样展开的,它像一只匣子,两侧扇柄分离,露出其中的微芒。
朱雀长老直觉不好,立刻后撤,下一刻,数道微芒从扇中激射而出,毫不留情地斩断了她结于半空的蛛丝。
朱雀长老终于看清了奚琴“折扇”开扇的真正样子。
它是五根霜色的剑刃,如同天兵一般,排成扇状,浮于那道霜白身影之后。
只有刃,没有柄,也没有鞘。
半空中,奚琴淡笑着看着朱雀长老,回敬一句:“你就不过如此吗?”
他抬手招来一根剑刃,任它乖觉地浮于身前,随后信手一拂,霜刃返身直冲朱雀长老,周身的霜气几乎能击溃夜色,朱雀长老只看一眼便知道这一式她接不住,最后一刻,她只来得及回头对楚恪行道一句:“幻铭衣!”随即就被一剑贯穿灵台。
楚恪行愣愣地看着朱雀长老化成片片光羽。
他总把朱雀长老带在身边,不是因为她是女子,她会媚术,是因为她的的确确是四位长老中实力最强的一个,已到出窍后期,接近分神。
可是就是这么一位长老,只在一息之间就被斩杀了。
楚恪行终于明白奚琴为何愿意与自己签那张灵契了,固然灵契的条约有些不平等,但是对奚琴而言,一张淬魂的灵契罢了,哪里束缚得了他呢?
楚恪行跌坐在地,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走向自己,如同魔神的人,连连摇头道:“你不能杀我,你不能——”
奚琴道:“幻铭衣?就是那个传说中,可以抵挡分神一击的神物?”
楚恪行已经语无伦次:“你杀了我,你以后要跟山阴合作么?你、你别忘了,山阴和你们奚家有龃龉,凌芳圣的……”
“在山阴眼中,你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一个跳梁小丑罢了。”不待楚恪行说完,奚琴漫不经心道,“他们早就看不惯你,任你狂妄行事,就是等着你摔下来的这一日。”
楚恪行看着奚琴再度招来一根霜白剑刃,摇头道:“不,我……你……我答应你说的!我可以弃掉手中灵契,我会放过楚霖姚思故,我不会杀他们,更不会伤害姜遇,只要,只要……”
奚琴笑了:“真的吗?我不信。”
霜白剑刃浮于身前,那御剑之姿莫名让人觉得恐惧。楚恪行在最后一刻,知道苦求无果,终于祭出了幻铭衣,这是当年诸神归于九天时,遗落人间的神物残品,传说中可以抵挡分神一击。
炽白的羽衣向四周拂开,直至抵达结界边缘,居然当真接住了奚琴袭来的霜刃,楚恪行心头一喜,心想只要撑到天亮,结界破了,他就得救了。
然而下一瞬间,他却对上了奚琴冰冷的目光,看见他的眉间隐约浮现出一道凤翼一般的图腾。
霜刃一下刺穿羽衣,楚恪行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涌入魂魄。
羽衣破碎,崩飞的残片与剑意一下荡去四周,直接撞开虚无的结界,在整个伴月海扩散开来——
伴月海一间禁室内,一柄尘封多年的剑感受到剑意,久久地震荡起来。
有人推开禁室,看着墙上不停震动的剑,捎去一道传音符,说:“春祀动了,他出现了。”
那边很快回了音,“谁?”
“青阳氏,夙。”
震荡也透过楚恪行之身,传入地底,遥遥从伴月海散开,散去山阴楚家一个不可知之处。
山阴楚家,生死殿。
闭关已久的人睁开眼,片刻,他在暗处笑了一声:“故人已至。”
第60章 灵血契(三)
黎明未至, 奚泊渊从梦中惊醒。
他坐起身挠了挠头,他平时不睡则罢,只要夜里睡了,从不会途中醒来, 他正想找口水喝, 四下一看, 忽然头皮一麻,屋子的角落里, 有一个身影倚墙而立。
见他望过来, 那个身影道:“是我……”
寒尽?
奚泊渊立刻下了榻, 伸手就要引亮灵灯,“你大半夜的不打坐不睡觉,来我这里干什——”
他没把话说话, 就听奚琴道:“我……不大好……”
灵灯还没亮, 奚泊渊陡地彻底清醒, 因为他看到了缭绕在奚琴周身的魔气。
魔气比任何一回都要汹涌,几乎将奚琴整个人包裹起来。
奚泊渊一下愣住,一时间不敢上前,魔气与灵气相互冲撞, 倘是修士修为不济, 一旦被魔气入侵,轻则疾病缠身, 重则走火入魔,整个伴月海, 谁见了这样的魔气不是退避三舍?
奚泊渊迟疑再三,在心中骂自己不是东西,一次这样, 两次也这样,回回见了魔气就跑,到底还拿不拿奚寒尽当兄弟?
这么想着,他心下一横,大步上前,扶住奚琴,问:“还能走么?”
奚琴果然不大好了,全身力量要倚在奚泊渊身上才能勉强举步,奚泊渊把他搀到自己榻上,引了一张灵符,立刻就要传音,奚琴一下握住他的手腕:“你做什么?”
“告诉父亲和大哥。”奚泊渊道,“不是,你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又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样子?”
奚琴说不出更多的话:“先不要找伯父和堂兄。”
“那怎么办?”
奚琴闭上眼,倚在引枕上,吐出一个字:“忍……”
他在心里细算着今夜的事。
今夜他是直接从房里离开的,除了逍遥舍附近的楚家人,应该没人见过他。
适才他已经捎话给泯,那几个楚家人,泯知道怎么解决。
此前他在兽妖集留过一个幻象,而今楚恪行已死,幻象而已,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楚恪行和朱雀长老是被剑刃斩杀的,伴月海极少有人知道他会使剑,即便知道也是一知半解,应该没人会怀疑他。
只是……
最后他的剑意与幻铭衣相撞,破开了虚无结界,剑意扩散得太快,他虽然及时收拢住了玉轮集的这些,仍有一两道漏网之鱼散入高处的仙盟。
这一点剑意,若是被伴月天里的人捕捉到,不知道有没有影响。
也正因为此,他必须躲好,绝不能让人知道剑意是他遗留的。
奚泊渊不解:“不是,你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忍?多忍一刻,就多难受一刻,最后还不是要浸骨,不如……”
魔气溢骨而出,与灵气混乱冲撞,五脏六腑如同煮在了沸水里,奚琴双目紧闭,手背与脖颈青筋凸显。
奚泊渊见状,心道不管了,直接要把人往肩上扛。
不等他动作,奚琴道:“我毁了灵契,楚恪行死了……”
“你说什么?”奚泊渊呆在原地。
但他并不需要奚琴再重复一遍,他听清了,只是难以置信。
奚琴吃力地道:“所以,你……”
“哎,我知道!”奚泊渊道。
他是有点拙钝,心思非常粗,遇事也不爱动脑子,但他不是真的傻。
“所以我得给你打掩护,不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包括爹和大哥,就当作今夜你一直在我这里,从没传出去过,明早我就说……就说你打坐时,经脉逆行,又病了。那些人看到你病了,根本不会想到是你做的。”
他弄不明白奚琴是如何做到杀了楚恪行毁掉灵契的,但他懒得想。
他生锈的脑子转了半晌,问:“那善后你善干净了吗?需不需要我……”
奚琴摇了摇头。
他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了,魔气澎湃浩荡,携着前尘涌来,要开始吞没他的神智,奚琴知道自己不能沉入魔气中,他得清醒地等待天命,他张了张口,断断续续地说:“清茴……香……”
“要不你就睡吧,要那玩意儿干什么?”奚泊渊道。
都这么难受了,还要拿清茴香吊着神智,这不是折腾自己么?
然而下一刻,他就看到奚琴一下了榻,吃力地扶着床栏起身,跌跌撞撞地要往自己房里走,奚泊渊咬牙叹一声,只好隔空帮他捞了一瓶清茴香丸过来。
清茴香气入体,思绪稍稍明晰了一点。
奚琴从前不喜欢这气味,仙人固执己见让他浸骨,还要点上清茴香让他维持清醒,防止他走火入魔,就好像他是异类。
可世情真是难料,此时此刻,他偏偏要倚仗它,随着魔气的翻涌,那些在记忆里封禁的前尘也开始释放。
他又听见楹的声音:“少主,楹会像阿姐一样效忠您,一生绝无悔意。”
他听见那三个他在幻境里见过的属下齐声对他说:“主上之令,便是属下之命,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他听见他前生的父亲又在斥他:“倒行逆施!你我终究是人,何故与天相争?!”
可他的声音疏忽又变得悲伤:“这是我们的宿命,如何才能改变?”
他听见那个曾让他活得自在的声音,带着笑意问:“你要我把她收来当徒弟?编个什么理由好呢?就告诉她,我为她算了一卦怎么样?”
他还听见一个非常沉默的声音,问他:“何时回来?”
……
每一句话,都伴着那时的情绪与心境,或压抑或怅惘,在他的记忆里搅动不停。
翻滚的魔气在体内冲撞,奚琴几乎能确定,只要他就此沉沦下去,任凭这汹涌前尘将自己淹没,他就能变成另一个人,变成那个前生的自己。
奚泊渊眼睁睁地看着奚琴的眸子失了所有神采,最后只剩濒死的挣扎,他在不断地重复着自语:“我是奚琴,是奚寒尽……我不是任何人……是奚琴……”
纵然魔气冲刷经脉,身上的疼痛犹如碎骨,他还是强行从体内引出了一点灵气,随后祭出一道火诀,直接引燃了清茴香丸。
近乎刺鼻的香气瞬间充斥了整间屋子,奚琴借着这片刻的喘息,强行闭目打坐。
如果魔气只能用浸骨来驱,清茴香气也在此刻甘拜下风,他不介意另辟蹊径,把此生所经历过最残忍的片段拎出来悉数一遍,用回忆来压制回忆。
幻象中,奚琴仿佛又回到了山青山的故居。
景宁奚家到了奚琴父亲这一辈,嫡系是一对兄弟,长兄奚洹,就是后来的凌芳圣,幼弟奚湄,后来生了独子奚琴。
修士修道到了后期,一般只有两条路,要不成为一方世家门派的掌事或长老,要不隐居山野。奚洹在迈入出窍境后,便开始学着打理奚家家业,奚湄素来不爱理会俗事,淬魂以后,他便娶妻秦氏,隐居山青山中,做了个世外散仙。
奚琴就是在山青山出生的。
年幼的许多事他都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父亲的身子似乎很不好,母亲忙于照顾自己和父亲,总是不得喘息。
奚琴三岁那年,奚湄过世了,那是他第一次有了深刻的记忆。
他记得那日家中来了许多人,每个人都穿着绣着凌泉纹的衣饰,为首的那个人跟父亲有点像,他亲自操持了奚湄的丧事,然后走到秦氏面前,说:“湄弟是奚家的嫡子,他理应葬在景宁,我为他在山青山立一个衣冠冢,弟妹节哀。”
修道人过世后,身子羽化,灵器入殓。
凌芳圣这话的意思是要带走奚湄的灵器。
秦氏道:“家主依规矩办事,不必在意我。”
凌芳圣看着她,片刻后道:“还有一事。”
“寒尽这孩子,我想把他带回景宁。”凌芳圣说,“他天生仙骨,天资极为难得,倘若悉心教导,今后前途不可限量,再者他父亲没了,眼下或是心情郁结,景宁那边,泊渊与他差不多年纪,两人做成一对兄弟,假以时日便不伤悲了。弟妹放心,我一定把寒尽当成我的亲生孩子对待。”
那年的秦氏虽然憔悴,模样依旧清丽动人,她看着凌芳圣,不一会儿笑了:“家主不知道他有病吗?”
“知道。”凌芳圣说,寒尽是从襁褓里就带了魔气,为此,奚湄还找过他,与他商量根治之法,“正因为此,我更要带他走。”
“凡人若有至亲去世,还有守孝的规矩。怎么?入了道,修了仙,这些凡俗世情,我们便不必理会了?”秦氏问,“我们一直就住在山青山,眼下湄走了,我们就要离开自己的家了么?”
她说着,走过去,拉过奚琴的手,柔声问:“寒尽,你留下陪母亲好不好?”
父亲过世,母亲身边只剩自己一人。
奚琴觉得这没什么好犹豫的,点了点头。
凌芳圣见奚琴愿意留下,便不执意带他回景宁,这一日,秦氏牵着奚琴的手,带他一起送走奚家人,随后她在山青山的斜阳暮里蹲下身,望着奚琴,格外温柔地道:“其实你天资这样好,去景宁对你来说,是更好的一条路,可你知道母亲为何要让你留下吗?”
奚琴道:“父亲走了,母亲孤单,需要我陪伴。”
“对,我要你陪,因为你父亲的身子纵然不好,但是再活个十年二十年不成问题,若不是为了救你,为了剔除你这身魔气,他本不必早死,更不必在临终受尽折磨,所以……”
秦氏笑了一声,温言道:“所以我怎么会允许你去奔前程呢?你就留下来,跟我一起相互折磨,这样才够赔你父亲的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