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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怨气涡(二)

    “你疯了?”

    茶楼静了一瞬, 奚泊渊忍不住道:“你也说了,进入这怨气涡的唯一方法,就是通过一层一层的身份,到最后, 变成漩涡中心的那个人, 这不是走崔宁的老路么?你除了把自己赔进去, 还能做什么?”

    “而且,如果我猜的不错, 进入怨气涡后, 时间会混乱。”

    孟婆接着奚泊渊的话道, “适才我们只是在送嫁的鬼路旁站了片刻,转眼便已天亮。如果怨气涡当真是一个被封在两年前的结界,去往这道漩涡, 你是走在通往两年前的路上, 你所经历的一刻, 或许不是一刻,也许是数日。”

    她提醒阿织:“还记得你自己说的,怨气不止是气息,它是一个未了的心愿, 一桩未平的事端。

    “在庄夭夭的怨气涡中, 未平的事端是什么?是她与洛家女、梅县令的纠葛。你在进入这场事端后,时日颠倒, 也许会经历他们所经历的一切,你会忘了你是谁, 成为另一个人,就像崔宁一样。“

    未平之事总有未平之念,崔宁出嫁时由衷的喜悦, 不会没有来由,他定是经历过什么。

    孟婆盯着阿织:“恕我直言,这个时候,你是最脆弱的,不管你修为多高,藏着什么秘密,你都是那女鬼的砧上鱼肉。”

    阿织道:“我知道,所以我让你们等,并不是什么都不做。”

    “我们已经在城外沼泽找到了怨气涡,那是个两年前的结界,如果直接进入,只怕会身魂分离。”

    灵气的莫名流逝便说明了这一点。

    “但是,如果有人打开通路就不一样了。”

    “昨晚我们看到了,嫁新郎之夜,结界的通路就会敞开,虽然庄夭夭凭空拓开的鬼路不能走,如果你们恰巧等在怨气涡旁,通路打开,不正是进入结界的最好时机?“

    白元祈道:“我明白姜姐姐的意思了,你是说,你得先通过‘身份’进入怨气涡,这样,山南城才会再上演一出‘嫁新郎’。嫁新郎之夜,结界的大门会打开,我们等在门口,趁机进入结界找溯荒?”

    阿织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你怎么寻‘路’?”孟婆问。

    “不难,崔宁已经‘出嫁’,城中应该有新的休妻另娶的负心汉,只要稍打听一下,像崔宁一样,通过层层身份接近就行了。”

    孟婆听了这话,思量许久。

    这次溯荒的线索是楚家给的,加上她与奚家的关系,这一路上,众人多是听她的意思行事,但到了眼下……

    她看向阿织:“好,就按你说的办。相比起我们,你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阿织道:“我会把初初留下,等到下一回嫁新郎,有初初在,你们不至于在城外沼泽迷路。”

    初初听了这话,立刻急了,“砰”一下化成人形:“你要把我留下?那个什么涡的,一听就很危险,我、我当然得陪着你去!”

    “你必须留下。”阿织的语气不容置疑,“没有你,没有人能穿过沼泽迷雾,找到结界入口。”

    也正因为危险,她才不能让他跟着。

    初初认了阿织为主,本能地不愿反抗她,他嘟着嘴,非常委屈地坐在木凳上,小声道:“好吧……我一点也不喜欢和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修士待在一起,他们都很讨厌……”

    “既然这样,”奚琴稍一思量,“泯,你也留下,不必跟着我。”

    奚泊渊一愣:“你也要去?”

    泯立刻化了形:“尊……公子,您也要进怨气涡?”

    奚琴反而意外,他笑道:“想什么呢,我本来就得去啊。”

    孟婆看了看奚琴,目光移向阿织,道:“呵。”

    阿织看向奚琴,微抿了抿唇,站起身,抛下一句:“奚寒尽,借一步说话。”径自往楼下走去。

    这么一会儿工夫,知味馆已经开张了,一楼有几个零星的茶客,正在议论昨晚的嫁新郎。

    阿织与奚琴一前一后出了茶馆。回过身,她还没出声,奚琴就笑了,“他们问我就罢了,仙子说要去怨气涡的时候,就没想过我也会一起吗?”

    “很危险。”阿织道。

    “我知道。”

    阿织想了想,指尖凝出一道法印,一个密音结界便落了下来。

    “进入漩涡中心,你会忘了自己是谁,就算你天生仙骨,有一身修为,只要你不防备,便与凡人毫无差别。”

    奚琴挑了挑眉,她竟知道他天生仙骨,看来她并不是像他想的那样,对他全无了解。

    阿织道:“还有一点我其实没提,当年庄夭夭、梅县令,与洛家女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并不知道,所以进入怨气涡后,你根本无法预料将会面对什么,也许那里还有未可知的事物,也许我们需要应付的,不止庄夭夭。”

    “原来仙子已经想到这一点了,我还担心仙子疏忽了,正想提醒仙子。”奚琴道,“仙子不必为我担心,我此前虽没帮上什么忙,也不曾拖过仙子后腿不是?”

    阿织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照之前几次嫁新郎来看,我也许还好,但你进入怨气涡,一定会变成那个出嫁的新郎,所以你的处境只会更难。”

    她抬目看向奚琴,“如果你是迫于约法三章,不得不陪我赴险,其实不必。”

    奚琴道:“不是因为约法三章。”

    “那你为何一定要跟着?”

    “……仙子。”奚琴稍稍一怔,又笑了,笑容居然有点无奈,“你说为什么?”

    阿织没怎么看明白他此刻的笑容,只觉得他此刻的语气有几分真,不像在仙山时,总是虚虚实实的,可能是化形成凡人,受凡世影响吧。

    他凡人的样子挺好看的,大概是底子好。

    对上阿织困惑的眼神,奚琴没多解释,只问:“仙子总是一个人,有我照应不好吗?”

    不待阿织回答,他并指在须弥戒上拂过,取出一物,是之前阿织为了逼他守诺,赠给他的锁誓鱼。

    “这只鱼的钥匙,仙子带着吗?”

    阿织没应声,摊开掌心,一把铜匙便幻化出来。

    奚琴取过钥匙,说:“等等。”

    他撩开结界边界,回到知味馆,问茶楼的掌柜:“有绳子吗?”

    “有、有。”

    掌柜的在柜阁下翻找一阵,取出一根很细的绸绳递给奚琴。

    恰好是根红绳。

    红绳穿过铜匙,像一条带坠的绳链,奚琴回到结界中,在阿织面前微微俯下身,绳链绕过她纤细的脖颈,他在她颈后为红绳系上结,低声问:“誓言都锁在鱼肚子里,怨气涡里的怨气碍不着它吧?”

    阿织没答话。

    他其实靠得并不很近,周到地保持了一点距离,但阿织仍能闻到他身上冷霜般的气息。

    系好红绳,奚琴很快后退一步,又问:“我锁在鱼里的誓言,仙子还记得吗?”

    阿织道:“嗯。”

    “那正好。”奚琴道,“我到了怨气涡里,也许会跟崔宁一样,忘记一些事,没法使仙术欺瞒这条鱼,仙子忘了什么都不要紧,只要记得,如果有一天,钥匙断了,仙子就逃。”-

    三日后,山南城西,谢家。

    “护卫?”

    钱妈妈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女子一身青衣,年纪不大,身形十分纤瘦,倒不像有武艺在身的样子,“你真的会功夫么?”

    “会的。”阿织道。

    罢了,钱妈妈在心中叹了一声,征召女护卫的告示已经贴出去几个月了,竟不曾有人上门应征,眼下好不容易来了人,将就用吧。

    “行,跟我来吧。”钱妈妈说着,把阿织往宅子里引,“我们少夫人呢,是两年前跟少爷成亲的,成亲后不久,少爷就去京里办差了。他不放心少夫人一个人在家中,所以让我们请一个护卫,你先守院,院子守得好,以后你就跟着少夫人,做她的贴身护卫。”

    她带阿织转完三进宅子,请来一个长着吊梢眼,唇红齿白的丫鬟:“她叫春杏,是少夫人从闺中带过来的贴身丫鬟,你今后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她。你且记得,咱们少夫人也是守将之女出身,是有功夫的,你究竟有没有本事,在少夫人面前可糊弄不过去。”

    阿织道:“记住了。”

    春杏见这新来的护卫乖觉,多提点了一句,“少夫人右腕受过伤,春来总是疼痛,你得多注意些,还有——”她一顿,凑近阿织,“少爷在京中有个表妹,大户人家出身,过些日子,若那表妹跟着少爷回来,你可莫要冲撞了她,只要记得,我们心里始终是向着少夫人的。”

    说罢这话,她转头看了眼天色,原本还有春阳高照清空,转眼已升了星月。

    春杏道:“呀,这么晚了,快去睡吧。”

    阿织回到房中,将钱妈妈所说的身份默记了一番,从守院护卫,到贴身护卫,再到陪嫁丫鬟春杏,最后是少夫人。

    那么少夫人,大抵就是怨气涡的中心。

    她不知怎么疲惫得很,沾上瓷枕,很快睡了过去。

    梦中不知辗转几度春秋,朦朦胧胧间,忽听有人唤自己:“少夫人?”

    “少夫人,您快醒醒——”

    “少夫人,您是不是病了?”

    阿织一下从榻上坐起身,看着一旁一脸焦急的春杏,问:“……你方才……叫我什么?”

    第72章 怨气涡(三)

    春杏道:“少夫人, 您是病糊涂了?您姓洛,是梅家的少夫人啊。”

    她姓……洛?

    还有——

    “梅家?”

    不对,她记得她似乎在城中一户谢姓人家做护卫,后来, 少夫人的陪嫁丫鬟病了, 她便成了少夫人的丫鬟。

    阿织看着春杏, 她怎么觉得,她才是春杏。

    昨天夜里, 不是她守着少夫人入睡的吗?

    记忆朦朦胧胧, 越想越混乱, 过去的日子在颠倒的时光中搅成了一团乱麻,越回溯淡忘得越快,到末了, 阿织竟想不起自己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春杏道:“是梅家。”

    她说:“少夫人, 您忘了, 您与梅家的公子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而今已经成亲两年有余了。”

    成亲?

    阿织一听这话,想起来了。

    是, 她的确成过亲, 曾经和一个人在一起待了很久很久。

    她找回了一些记忆。

    她是山南城洛家之女,父兄都是边关守将, 她从小跟着父兄习武,时常随军去关外杀敌, 几年前一场战事,父兄都亡故了,她的右手手腕也落了伤疾。

    好在, 她还有梅家郎。

    梅郎是多年前来到山南的,他原本是京中人,父亲是做大官的,后来犯了事,一家子被发配到此。她同梅郎一起长大,梅郎苦读多年,连中三元后,回到山南与她成亲,成了……她的夫君。

    阿织想,她大概是真的病了,一时间怎么都想不起她夫君的样子,只记得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形。

    她问:“兄长他去京里做什么了?”

    这话出,春杏还没回答,阿织自己就是一愣。

    她不明白她为何要把自己的夫君唤作兄长,但,似乎这个称呼才是对的。

    春杏一边伺候阿织梳妆,一边耐心地解释:“少爷一家子当初是被贬谪到咱们山南的,少爷寒窗苦读,那么努力地考科举,就是为了给老爷翻案,而今去京城,自然是为了梅家的旧案。”

    她说着,又低声嘟囔道:“不过,奴婢怎么记得,两年前,少爷高中的时候,京中就说过梅家的旧案不必议了,少爷因此还冲撞了圣上,所以才被打发来山南当县令,当时少爷很是消沉了一阵。这回少爷上京又是为什么呢?难不成……为了那个狐狸精?“

    狐狸精?

    阿织转头看向春杏。

    春杏自知多言,一下子捂住嘴。

    这时,屋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钱妈妈推门而入:“少夫人,快!少爷回来了!”

    阿织还没反应过来,春杏已经搁下木梳,拽着她的手腕,往屋外迎去。

    院中栽着一株老槐,早春时节,槐树抽芽,枝条低低地垂在月洞门上,很快,有一人迈过月洞门,跨入院中。

    他一身霜尘未洗,罩着玉色披风,眉眼清绝,桃花眸里像盛着半碗雪。

    这是她的……夫君?

    阿织的目光落在他垂在身侧的手,手背上带着一条样式繁复的链子,她送的。

    她没什么亲近的人,是故从不轻易赠礼,一旦赠了,此人与她一定有牵绊——阿织确定了,他是她的夫君。

    春风轻拂,她在风中抬起头,唤了声:“兄长?”

    下一刻,她的兄长大步走来,握住她的手往前一带,把她带入自己怀中。

    其实回府的路上,奚琴还很困惑,他分明记得自己是谢家公子身边的武卫,要跟着公子去城外收租,怎么转眼间,他竟成了刚从京里回来的山南城梅县令了?

    他并无去宣都的印象,管家却告诉他,有人在家中等他。

    奚琴依稀记得,的确有一个人一直在等着他。

    而今跨过月洞门,他看到了等他的这个人,一身青衣,没有任何多余的装束,日影落在她身后,淡淡的光束就像一把剑。

    是她。

    跌入奚琴怀中的瞬间,阿织本能地想把他推开,手都抬起来了,冷霜般的气息扑面来袭,这气息很熟悉,包括这个怀抱,他们不是第一次这样。

    随后她反应过来,他们本就是夫妻,她不该推开他。

    怀中的人很清瘦,她似乎真的等了他很久,听说还病了,奚琴心上泛起密密的疼,这种感觉不止是愧疚,他张口忘言,半晌,还是阿织道:“兄长此行顺利吗?梅家的旧案……怎么样了?”

    奚琴“嗯”了一声:“已经有眉目了。”他问,“你呢?”

    “我?”

    “我不在,可有人来寻家里麻烦?还有你的伤——”

    他微微松开她,下意识看向她的眼,尔后才意识到她伤在右腕,刚握住阿织的手腕,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娇媚的声音。

    “表哥,这就是嫂子么,怎么不为我引见引见?”

    阿织下意识朝奚琴身后看去,只见月洞门旁站着一个眉目娇艳的女子,她的眼角有一滴泪痣,穿着一身罗裙。

    阿织想起这个人是谁了,梅郎在京中有个表妹,好像姓庄,家世非常显赫。

    梅郎这次去宣都,似乎就是为了寻她。

    庄表妹款款走上前来,与阿织福了福身:“夭夭见过表嫂了。”

    随后她娇嗔着对奚琴道,“表哥,夭夭早与你说过了,夭夭在你这宅子里住不惯,你不是说你另有一处庄子么,怎么还不引夭夭过去,天晚了夭夭可要怕的?“

    奚琴一听这话就蹙了眉,第一反应是打发人走。

    随后他想起来,他得顺表妹的意,非这样不可。

    他低眉看了眼阿织的手腕,轻声问:“伤好些了么?”

    阿织“嗯”了一声。

    手腕握在手里,纤细清瘦,奚琴悉心叮嘱:“春来湿气重,免不了会疼痛,我在京里买了些祛湿的药膏,也不知管不管用,你……”

    “表哥。”庄夭夭又在身后催促。

    奚琴不得不掐断了话头,对阿织道:“我先去安顿她,等我,我很快回来。”

    已经走出院外,奚琴忽地顿住步子,回过头来,对阿织道:“念念,近来山南城来了几名京官,在查一桩冗案,里外询问,十分折腾,你左右病了,近日就不要去城外驻地,省得撞见他们,应付起来麻烦。”

    念念?

    这是她的闺名?

    阿织点了点头:“好。”

    庄子在城北,驱车过去要小半个时辰,管家已经提前把一切都打点好了,庄上仆从繁多,奚琴看了一眼,觉得这里竟比城西的梅宅更热闹些。

    他把庄夭夭送回房中,唤来管家交代两句,见远山夕阳西下,径自往外走。

    还没出屋,袖口便被拽住了,庄夭夭问:“表哥,你要去哪里?”

    “自然是回家。”

    听到“回家”二字,庄夭夭不高兴了,她幽怨道:“可是,天都这么晚了,表哥留下来陪夭夭,好不好?”

    奚琴没答这话,移目又看了眼天色。

    就这么片刻工夫,黄昏褪色,天已经彻底暗下来了。

    庄夭夭握着奚琴的袖口,轻轻晃了晃:“表哥,你什么时候休妻娶我?”

    奚琴没吭声。

    庄夭夭娇声道:“表哥,你是知道的,你想办的那桩案子,如果办不成,那是会死人的。可是这天底下,除了我父亲,没人能帮你。你来京城的时候,我们不是说好了么?夭夭愿意跟你私奔到山南,等生米煮成熟饭,夭夭怀了你的孩子,我父亲再不想管闲事,也只有出手相帮了,毕竟我是他唯一的宝贝女儿。到那时,你想翻什么旧案,救什么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她说着,褪下披帛,露出肩头大片雪肤,朝奚琴走近一步,吐气如兰:“表哥,你今夜当真不陪夭夭么?春夜美景,良宵一刻,岂不值得珍惜?”

    她的指尖越过衣袖,勾住他的一根小指,就要往他袖口里探。

    手背的冰链被触碰,奚琴径自抽回手,退后一步:“我得回去。”

    “你……”

    庄夭夭错愕地看着他。

    “她是个会把别人的话字字句句印在心中的人,今夜她既答应了要等我,我不回去,她一定会等到天明。”奚琴道,“我不能待在这里。”

    言罢,他再不停留,很快消失在庄外。

    庄夭夭看着奚琴的背影,片刻后,慢慢地笑了起来。

    那本该是一个闺中女子幽怨的苦笑,渐渐却沾上凶意,笑着的唇如沾了血一般红,森然怨气布满弯着的笑眼,变成两只可怖的黑洞。

    她站了起来,缓缓往外走,却不像先前那样规行矩步,而是踮着脚走戏步,就像花楼里教的那样。

    原本人来人往的庄子一下子即若无人,庄墙上开了一条若隐若现的鬼路,那头连着一片雾中沼泽。

    在庄夭夭跨入沼泽的一瞬间,经年不褪的大雾散去了,尸山血海就在眼前,两年多的时间,她大概能数清楚这里有多少尸骸,左右它们被封在时光里,总是一副旧模样,半点不曾腐化。

    庄夭夭若无其事地从尸海中走过,来到一座孤坟前坐下。

    坐了一会儿,她忽然笑了,说:“你知道么,近日我在怨气涡里撞见了两个有意思的人。”

    孤坟中无人应答。

    “你也知道,每次进入这漩涡的人,虽然会经历我们三个当年的事,但人心不同,遭遇便会不同,这不是我能左右的。就像上次那个姓崔的修士,他洁身自好得很,瞧不上花楼的妓子,我只好扮成一个寡妇勾引他。

    “这次来怨气涡的两个人,他们之间的羁绊好像很深,我怎么拆都拆不了。尤其那位俏公子,长得一副天上人间绝无仅有的风流模样,心中只有他的心上人。女鬼的媚术虽然比不上魅狐,好歹这是在我的怨气涡中,今夜我使尽法子想要留他,他还是走了,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变成鬼了以后,没有从前貌美了?”

    庄夭夭幽怨地叹了一声,“没法子,我只好另编个理由诓他们,说我父亲能帮他们翻案。难为我一个下三流的妓子,而今却要扮成大户人家的小姐,好难。”

    第73章 锁誓鱼(一)

    庄夭夭等了许久, 可是孤坟中还是无人出声。

    “自从我把那个姓崔的修士拽进怨气涡,你已经很久不陪我说话了。”

    庄夭夭仰头望着天上月,两年来,这一弯皓月尸海里唯一有变化的事物, 倒不是时圆时缺, 偶尔夜空有风, 吹来微云遮月,偶尔云被吹散, 露出皎洁的月身。

    “那个好看的琉璃片, 你就不能送给我吗?”庄夭夭继续自说自话, “我拿来做额坠,全天下的女鬼都会羡慕我。”

    “你说你在等一个人,他是谁呢?会不会……他不会来找你了?”

    庄夭夭再叹一声, 掌心幻化出一个扁短的, 玉管一样的事物, 她百般聊赖地把玩着,“好无趣啊,怨气涡的日子千篇一律,新郎嫁进来, 也不会有什么改变……要不, 这一次,我和梅家的少爷少夫人, 玩一点不一样的?”-

    明月当空,春杏整理好床铺, 帮着阿织梳妆。

    茂密的青丝散了下来,握在手里,犹如绸缎一般, 春杏看着铜镜里的阿织,羡慕地说:“少夫人的头发养得真好。”

    阿织没应这话,任由春杏帮自己梳好头发,宽了衣,坐在榻上,见春杏要熄灯,她想到什么,出声拦道:“等等。”

    “等什么?”春杏诧异地问,“少夫人想等少爷?”

    阿织“嗯”了声。

    春杏劝道:“别等了少夫人,少爷不会回来的。”

    见阿织不吭声,春杏忍不住道:“少夫人,那狐狸精一定会缠住少爷的。您莫不是忘了,这狐狸精家世显赫,自小一心想要嫁给少爷,若非少爷家中出了事,被贬来山南,她恐怕早与少爷成亲了。而今她千里迢迢追到山南,摆明了要和您抢夫君。少爷本来是向着您的,被她这么缠着,眼下也动摇了。奴婢听说,此前在宣都,少爷一直住在她的府上,还有城西的庄子,那是少爷专为这狐狸精置的。少爷若心中有您,夫妻久别重逢,他合该留在家中陪您,何故要去——“

    话未说完,门口传来一声动静,阿织抬眼一看,竟是奚琴回来了。

    春杏一脸错愕:“少、少爷。”

    奚琴朝桌案看了一眼,他从京里带回来的药膏还搁在那里没有动过,他没说什么,取过药膏,撩袍在榻边坐下,吩咐春杏:“去打水。”

    热水很快打来了,春杏背地里议主子的不是,心虚地掩门退下。

    奚琴想为阿织疗伤,伸手覆在她右腕上。过了会儿,他忽地觉得这个动作莫名,这才想起来应该怎么上药膏。

    他拧了热帕子,帮阿织擦拭过手腕,然后取了药膏,涂抹在阿织腕间,缓缓揉擦,让草药的药力顺着他的指腹,渗进她的肌理,随后轻声道:“别信她的。”

    阿织不解:“什么?”

    奚琴低垂双眸,手上的动作没停,他从未帮人上过药,大概因为用心,指腹的力道刚刚好。

    药膏的清凉沁人心脾,他继续道:“我心里只有你,没有旁人。”

    说完,他抬起眼,看向阿织。

    阿织也在看他。

    她隐约觉得,他这双眼应该含带着笑意的,说这种不正经的话的时候,该要戏称她一声“姑娘”还是“小姐”?她记不清了。

    可此刻他的眸深处仿佛有秋月寒山,薄云里写着满腹心事。

    阿织不知道该怎么问,只能试图从他这双云遮雾绕的眼里读出些许端倪。

    因为在涂药,他们本来就靠得很近,春夜的风缭绕,带动不知谁的薄衫,两人的衣摆缠在了一起,春夜的气息瞬间变得婉转多情。

    春风落在他的眼里。

    他受不了与她这样对视,于是闭上眼,微俯身。

    直到鼻尖交错,双唇被柔软触碰,阿织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的第一反应是挣脱,她从未与人这样亲近,这是第一次。

    随后她又困惑起来,她不是早就成亲了吗?他们不是夫妻吗?男女之事究竟是什么她知道,这不是应该的吗?

    她试着接受,直到双唇分开,温热的吐息携着初春未尽的霜寒之气侵袭而来。

    搁在榻边的双手蓦地收紧,阿织倏忽后仰,错愕地看着奚琴。

    其实两个人只是稍稍分离了些许,呼吸仍在纠缠,奚琴顿了顿,目光下移,看到了阿织眼下一颗平整的红痣。

    情之所至,奚琴想继续的,但看到这颗痣,心里忽然有个声音说,不该这样,这样对她不好。

    偌大的榻上只有一张鸳鸯被,单薄的中衣勾勒出阿织纤瘦的身形,奚琴看得出她的紧绷。

    他唤来春杏,让她多添了一床被衾,随后洗漱干净,在阿织身侧躺下,拨灭了灯蕊。

    黑暗中,他俯下身,双唇很轻地在阿织微阖的眼上碰了碰,然后躺回自己枕上,低声道:“睡吧。”

    ……

    天一下就亮了。

    阿织看向窗外晨光,她分明记得只是过去了一夜,但时日飞驰,院中刚抽芽的槐树已经枝繁叶茂,转眼已是春深了。

    她坐起身,榻边却没了人,唤来春杏询问,春杏说:“天还没亮,衙门里就传了口信,让少爷赶紧过去一趟。少夫人您知道的,近日城里来了好几个京官,衙门里的事,可不是少爷说了算了。”

    阿织想起来,兄长近日总是早出晚归,回忆起他那幅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很快梳洗好,披上斗篷。

    春杏见状要拦:“少夫人您要出去?少爷不是让您在家中养着,无事不要出门吗?”

    阿织没应这话。

    她为何要养在家中?她是将门女出身,又不是深闺小姐。

    宅子门口拴着一匹马,阿织娴熟地上马,径自来到县衙。

    站班的皂隶都认得她,见她过来,恭敬地称一声“夫人”,没有阻拦。奚琴的值房在中院,阿织轻车熟路地找过去,还没推门,忽听值房内传来一声冷笑:“你以为,这案子这么好办?”

    透过值房的窗棂,阿织看到值房内到处堆叠着卷宗,上首坐着两个公服的京官。

    奚琴没有坐,落拓地站在堂中。

    “你这么一拖再拖,究竟有何意义?到了最后,还不是得面对结果?”一名京官寒声道,“梅大人,我也就是看在你父辈的份上,到了眼下,还愿意称你一声大人,这案子你若执意管下去,今后,山南城就该换人做主了。”

    他将茶碗盖一合,给了最后时限,“这样吧,三日。三日内,一定得有个结果。我等来这个天远地远的地方,是办正经事的,可不能跟你这么耗着!”

    另一名京官的神色倒是和气些:“听说梅大人过世的岳丈洛将军,当年是定远侯的副将,跟定远侯走得很近,这案子这么难办,你且问问,定远侯愿意管这事吗?他都不愿意,梅大人你还执着什么?”说着,他忽地笑了,“不过,如果京里的庄阁老愿意插手,那就不一样了……”

    奚琴听了这话,微微蹙眉,刚要开口,忽地觉察到什么,朝院中看去。

    院中寂寂无人,只有一地深春落花。

    阿织在奚琴发现前离开了,到了县衙门口,她径自上了马。

    春杏好不容易赶到,就看到阿织策马离开,还是往城外的方向。

    她追了几步:“少夫人,您去哪儿——”

    阿织没答,她勒马回头看了一眼,“回去,别跟着。”-

    奚琴从衙门里出来,夕阳已经西斜,马车等在县衙门口,他正要上去,忽然一只玉手将车帘掀开,庄夭夭坐在车内,娇声唤道:“表哥。”

    她道:“表哥,你好些日子没来看夭夭了。”

    奚琴看了一眼垂首立在马车边的管家,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淡淡道:“没空。”随后吩咐车夫,“你送表小姐回庄。”

    “三日内。”

    不等奚琴走远,庄夭夭忽道。

    奚琴步子一顿,回头看向庄夭夭。

    “三日内,案子必须要有一个结果。”庄夭夭娇笑着道,“表哥是不是好奇我为何知道这些?巧了,衙门里的两位京官夭夭认识,他们最听我爹的话了。”

    说着,她又重复道,“这案子谁都管不了,除非,京中的庄阁老愿意插手……”

    她翘着腿,坐在车辕边,双手把玩着垂在耳畔的辫子,模样娇艳极了,“表哥这次上京,说想翻梅家的旧案,但夭夭知道,这都是你瞒着嫂嫂,想让嫂嫂安心的借口。

    “两年前,蛮敌破关,关外死了好多人,京中都说,是嫂嫂的父兄通敌。通敌叛国,这是多大的罪状,而今圣上要查,嫂嫂的父兄都死了,怎么办?那只能株连了。

    “嫂嫂真是可怜啊,通敌的又不是她,却要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赔了性命。

    “京中那些大人物,只想尽快结案,谁又会顾惜一个女子的性命呢?而今,恐怕也只有我爹爹能救她了……”

    庄夭夭看着奚琴:“表哥,你来庄上,陪陪夭夭好不好?”

    “你来陪陪夭夭,夭夭想出来了一个好法子,说不定能救嫂嫂。”

    奚琴听了这话,唤来管家:“跟念念说,今夜我晚些时候回去。”

    管家的眼睛在奚琴与庄夭夭之间转了转,请示道:“那……如果少夫人问起,老奴就说,少爷您是办差耽搁了时辰,所以……”

    “说实话。”奚琴冷声打断,“我去城西庄上,是与庄表妹商议正事,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第74章 锁誓鱼(二)

    城西, 庄院内。

    “嫁新郎?”

    奚琴拧眉看着庄夭夭。

    “是呀,我知道表哥心里只有嫂嫂,并不想与我成亲,再说了, 就算表哥立刻休妻另娶, 等消息传到京城, 也来不及了,那几个京官三日内就要治嫂嫂的罪。”

    花苑里坠着一枝秋千藤, 庄夭夭坐在上面, 一边荡秋千, 一边说道。

    “可是,如果表哥肯‘嫁’给我,那就不一样了, 县令纡尊出嫁, 这是多新鲜的事儿, 全天下的人都要来瞧热闹,这样一来,消息一定能最快速度传到我爹的耳朵里。全天下都知道我和表哥成亲了,我爹就算不同意, 又有什么法子阻拦呢?只要表哥做了我爹的乘龙快婿, 想要平一桩案子,救一个人, 那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

    “表哥。”庄夭夭眨眨眼,双足乘风, 秋千一下荡得老高,她在半空娇笑出声,“与嫂嫂和离, 再‘嫁’给我,这是唯一能救嫂嫂的法子,你说是不是?”

    奚琴听了这话,本能地想反驳。

    他觉得自己不必如此两难,可话到了嘴边,又消散在风中。

    他似乎……非这样不可。

    “我……”

    这时,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春杏赶到庄内,急声道:“少爷,不好了,少夫人腕疾犯了,您快回去看看吧!”

    “怎么会?”奚琴错愕不已。

    他这些日子夜夜为她上药,亲眼看着她的腕伤一点一点好起来。

    “少夫人不听奴婢的劝,这两日总也写信。”春杏道,“连着落了两日的雨,少爷您是知道的,雨天湿气重,少夫人那手腕,这种天气根本碰不得笔,写一笔都疼,莫要说接连不断地写。”

    落雨?下雨了吗?

    奚琴四下看去,原本干燥的地面忽然变得湿漉漉的,显然是春雨方歇。

    还有……他只在庄夭夭的庄子上留了一会儿,为何转眼两日便过去了?

    奚琴来不及想这么多了,很快备了马车,回到府上。

    院中的老槐绿意已深,阿织独自坐在房中。

    房门是敞着的,奚琴走进去,张了张口:“念念,我……”

    话未说完,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信函上,骤然一凝。

    信函上写着“和离”二字。

    阿织没说话,拿过信函,递给他。

    她用的是左手,右手低低地垂在身侧,手腕拢在袖口里,他看不清,只是瞧这样子,大概是抬不起来了。

    奚琴的眸中露出未敢相信的伤色:“你要同我和离?”

    阿织垂着眸,并不看他:“这也是你的打算,不是吗?”

    “不是,我从未想过与你……”

    奚琴想要解释的,可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忆起三日时限,转眼两日已逝,今日是最后一日。

    或许春来得晚些,留给他的时间多一些,他能想出别的法子,而今一切迫在眉睫,他必须按照庄夭夭的提议去做。

    但他还是问:“念念,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不等阿织回答,他唤来春杏:“这两日少夫人可有出去过?”

    春杏怯怯地望了阿织一眼,实话说道:“有,两日前,少夫人去了县衙,可能是没见到少爷您,之后夫人去了城外驻地,不过……不过天还没黑,少夫人就从驻地回来了,没耽搁太久。”

    “你去了城外驻地?”奚琴盯着阿织,“军中可有人与你说过什么?”

    “能说什么?”阿织淡淡反问,“驻军知道我腕伤未愈,劝我莫要进营地,我只能回家。”

    是,他在那里安插了人,言明只要念念过去,务必拦着。

    再者,驻军如果多嘴,他的人早就告诉他了,何须等到今日。

    她什么都不知道,那她要和离,是因为庄夭夭吗?

    也是,她是一个重诺的人,亲近之人的每一句话于她重逾千金,他若背信弃义,她定会干净放手。

    “你是气我把表妹带回山南?”奚琴轻声道,“城西那所庄子,是夭夭吩咐管家置的,我事先并不知道。还有这两日,我的确彻夜未回,但我……”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最后问,“你可信我?”

    阿织没有回答。

    她看着奚琴,只说:“夫妻一场,缘分来之不易,你我一同长大,相伴更是难得,今日走到陌路,好聚好散。”

    她再次拿起和离书,递给奚琴,“你是县官,到衙门为我改回原来的户籍,应该很容易。”

    奚琴沉默许久,伸出手,接过和离书。

    书信到手的一瞬间,忽听一声锣响。

    周遭物换星移,天一下就暗了,只是闭眼睁眼的工夫,奚琴发现自己已在城西庄上,身上换了红衣吉服。

    庄外传来隐隐议论声,他侧耳听去。

    有人说:“嫁新郎,怎么又要嫁新郎?”

    “三年了,这是第几次嫁新郎了?”

    但很快,这些声音就淡去了,管家进了屋,掩上屋门,对奚琴道:“少爷,时辰快到了,快上轿吧。”

    奚琴坐着没动。

    管家又道:“少爷,只要上了轿,乘轿在山南城里走一遭,京中的阁老听说了这事,少夫人就有救了。”

    奚琴听了这话,“嗯”了一声,站起身,出了庄。

    他穿着一身红衣,眼底如染桃花,泛着微澜,俊美到几乎妖异,饶是隔着鬼路天堑,过来看热闹的百姓见到这样的新郎,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奚琴沉默地上了轿,管家为他落了帘,一旁的礼生长声唱道:“起——轿——”

    喜轿被抬起,颠簸之中,忽然有一个东西从奚琴的袖口里落了出来。

    那是一只状似鱼形的锁,尾端还掀起了几滴浮浪。

    这只锁本来本来以灵气附在他袖中的须弥囊中,而今锁中灵气有变,自然跌落出来。

    奚琴看着这只锁,觉得非常熟悉。

    识海中被打了一道很深的印记,隐约告诉他,这只锁里锁着誓言。

    守誓的时候,鱼鳞上的铭文会亮,鱼儿吃饱了,便会泛出淡淡光华,如果有人违誓,这只鱼便会像眼下这样,黯淡失色,失去附着在须弥囊中的灵力。

    奚琴觉得自己应当没有违誓,他已经做到了他所能做的全部。

    那么,是谁违誓了?

    奚琴困惑地抬起手,覆在锁誓鱼上。

    其实他并不记得这个动作的意义,或许是鱼肚里锁着他的誓言,鱼身于是与他的灵力有了感应,他的掌心终于氤氲出稀薄的灵气,借着这一点灵气,奚琴忽然感应到鱼肚里的誓言有三个。

    他分明记得自己只放了两个誓言进去,这多出来的一个誓言,是谁的?

    是当初赠他鱼的人吗?

    她是谁?

    念念?

    是她,但又好像不是她。

    她……违誓了吗?

    记忆混淆不清,渗透怨气漩涡的片许真实如同浪潮惊袭而来,奚琴混乱极了,只能依凭直觉行事,直觉告诉他,念念出事了。

    下一刻,他掌心稀薄的灵气凝成一道灵诀打了出去,径自逼停轿子。

    他一步跨出喜轿,不顾周遭人惊愕的目光,问管家:“她人呢?”

    管家惊惧道:“少爷,您、您怎么停轿了?送嫁这一条路,可不能……”

    奚琴管不了这么多了,转身就走,不知是不是有了些许灵力傍身,他脚程很快,顷刻就回到了梅宅。

    宅子已经人去屋空,奚琴怔了片刻,往内院寻去。

    阿织不在,只有春杏一人坐在屋前的石阶上,看到奚琴,她愣道:“少爷,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奚琴问:“念念呢?”

    春杏听了这话,一下子哽咽出声:“少爷,您走了以后,家里忽然来了好多官差,把少夫人带走了。”

    她说着,从怀里取出两封信,“少夫人什么都没说,只让奴婢三日后,把信一封送去驿站,一封交给少爷您……”

    送去驿站的信,是给京中定远侯的,生死攸关,奚琴想也不想,径自拆开——

    “……京中状纸已下,草民仍信父兄无罪,父兄戍守边关数载,与关外蛮贼乃死敌,何来叛国?而今君要民死,民虽死,不能受其冤,还望军侯待晚辈身后,彻查其中内情……”

    另一封信是给奚琴的,抬头一行写着“兄长”。

    “……去岁染恙,这一病后,忘却了许多事,诸多过往已不记得,但兄长待我真意,我感知在心。兄长半载奔波,为洛家一案操劳尽心,宣都山南迢迢千里,霜尘不歇,我看在眼里。君有君意,非你我能够左右,兄长不必强求……夫妻一场,从无误会分毫,只是今日一别,或无归期,不必相候。”

    奚琴怔怔地看着这封信。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也是,她这样聪慧,许多话,何须旁人直白相告?

    她是守将之女,自幼在兵营长大,那日她去了驻地,昔日亲近的将守无一不对她避而远之,她只看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

    奚琴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行——

    “今日一别,或无归期,不必相候。”

    或无归期,不必相候。

    不知怎么,看到这句话,奚琴的心中莫名钝痛,他的手倏然握紧,锁誓鱼黯淡无光的鱼鳞寸寸刻入他的掌心。

    混淆不清的记忆终于盖过漩涡里的庞大怨气与幻象,过往的浪潮掀起惊涛,一瞬之间沃日千里——

    “这只锁可以锁几个誓言?”

    “卖货郎说是三个。”

    “那只立一个多浪费,要不我再立一个。”

    “像仙子这样,把别人的话字字句句记得清楚,实在占不到什么便宜,所以我想告诉仙子……从今以后,绝不让仙子在我这里吃亏。”

    锁誓鱼里锁着他的两个誓言,一个是他许下的约法三章,一个是他那时的真意相赠。

    至于鱼肚子里,多出来那一个誓言——

    奚琴抬起手,覆在鱼身上,这种玉轮集淘来的小玩意儿,连灵宝都谈不上,不够精巧,瞒不过他这样的修士。

    鱼身里,很快传来另一个誓言。

    这个誓立在锁誓鱼相赠之前,立誓人是阿织——

    “……自此,愿以本心立誓,今后与奚寒尽同行,相扶相持,彼此信任,不欺瞒对方,遇到危险,绝不相互怀疑,共同面对……”

    这是她的约法三章。

    是了,约法三章是他们彼此的协定,她既然把这只鱼给他,锁住他的誓言,那么她在相赠之前,一定会锁下自己的誓言。

    这就是他心仪的仙子啊。

    就像即便在幻境中,她也会忍着腕疾,一笔一划写下“不必相候”。

    他的仙子,只会以真意待人。

    “仙子”二字涌入脑海,回忆冲破幻象闸门,如同泄洪一般,彻底覆盖过漩涡中的怨气,侵袭而来。

    奚琴彻底想起来了,他不是山南城的梅县令,他是仙门景宁的奚寒尽。

    他们来山南,是来寻找溯荒碎片的。

    而今他和他的仙子入了这“嫁新郎”的怨气涡,今夜鬼路大开,他分明是被嫁的新郎,却没有看到通往结界的鬼路。

    那么谁去赴险?

    谁去了鬼路呢?

    奚琴心念一动,下一刻,他便出现在了梅宅外。

    送亲的队伍诡异地跟回来了,喜轿就停在宅门口,管家还是那句话,“少爷,时辰到了,快上轿吧——”

    奚琴最后一次问:“她人呢?”

    然而他已经没耐心等待回答了,他挥袖一拂,庞然的灵气席卷中夜长街,停留的鬼轿、送亲的轿夫、管家,包括春杏在这磅礴的灵气中化成丝丝灰黑的怨气,惊叫着就要散去。

    奚琴勾手一捞,扼住一只怨气的脖颈,音线冷得不容置疑:“带路。”

    第75章 锁誓鱼(三)

    半个时辰前, 梅宅。

    一群官差鱼贯而入,为首的两人将一副枷项套在阿织脖子上。

    京官念完一纸问罪书,见阿织神色如常,笑道:“看这样子, 你已经知道自己死罪难逃了, 也好, 倒是省了我们一番口舌,走吧。”

    送押的行队有数十人, 个个披坚执锐, 春杏眼睁睁看着阿织被带走, 追出来拦截道:“你们是谁,为何要带走少夫人,你们可知道, 我们少爷乃山南城的县官大——”

    不等她把话说完, 一名官差把她攘到路边。

    阿织回头看春杏一眼, 摇了摇头,她的目光随后移向梅宅,最后看了这所宅邸一眼。

    那封和离书,还有留给兄长的那封信, 大概是她最后所能给的全部了。

    她其实知道, 这年余时日,兄长往来奔波, 甚至不惜求到京中庄阁老的府中,都是为了她父兄通敌的案子。

    但京中昏君听信谗言, 所下的圣命又岂容更改?

    关外将士百战死,总得牺牲一些人来平息民愤。

    所以她骗了他,让他误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误以为还有一线生机,只要他肯放下身段,“嫁”给庄夭夭,迫得京中的庄阁老出手相助,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原来偶尔欺瞒身边人,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今夜他与庄夭夭成亲分身无暇,便不会知道她在同一时间被押送赴京了。

    “欺瞒”这个念头一生,阿织忽然听到清脆的断裂声,一支断成两半的铜匙落在枷项上。

    这支铜匙被一根红绳拴着,她一直贴身佩戴,她依稀记得铜匙很重要,里头似乎锁着誓言。

    而今她欺瞒了对方,算是违誓,所以铜匙断了。

    可是,阿织想不起来是对谁立誓的了。

    兄长吗?

    是他,但……好像又不全是。

    这一点真实穿过漩涡中的怨气渗透进阿织的识海,在浩瀚的幻象里破开了一道很小的闸口,阿织忽然听到心中传来一声剑鸣。

    剑鸣铿铮凛然,激荡在灵海。

    剑意问心?

    阿织蓦地找回片许属于她自己的记忆,那是在很久之前,一个身着青袍的剑尊站在云海山巅,对她道:“世间剑法四式,第一式‘分芒’小阿织已经学得很好,今日为师该教你第二式,‘问心’剑意了。”

    所谓剑意问心,便是把平生所领悟之剑道,收束成一道极细的微芒,覆于剑上,它便有穿天断海之威;存于心底,它便会叩问平生之意,窥破诸般幻象。

    阿织的识海被这样一道她提前存入的剑意叩问着,一时之间混乱不堪。

    她一忽儿困惑自己该是洛家之女,从来用戟,何日心中有了剑意?一忽儿,她又看见零碎记忆里,那个穿着青袍的剑尊,剑鸣震荡于耳,她不禁嗫嚅出声:“……师父?”

    虽然未能完全清醒,阿织本能地警觉起来。

    她抬目看向前方,不知觉间,她已走了很远,梅宅与山南城早就不见了,她行在荒郊,后遭荒芜得不似人间。

    阿织骤然顿住步子。

    前头引路的官差斥道:“磨蹭什么呢?!”

    “怎么了?”

    这时,四野忽然传来一个娇柔的声音。

    长路的尽头泛着青烟,烟雾中,先是出现了一双踩着木屐的赤足,尔后一个女子的身影才渐渐显现,她的裙裾在尾端开叉,露出洁白的小腿,披帛也褪到了肩头,云鬓松松盘着,配上眼尾幽微的泪痣,实在有些风尘,半点不像大家闺秀。

    然而这些官差见她这幅模样,并不觉得奇怪,为首的京官还迎上去问:“庄大小姐怎么来了?”

    “你们押送的这个人,她是我的嫂嫂,我来送送她,不成么?”

    庄夭夭红唇微翘,“是不是坏了你们的规矩?”

    “怎么会?一个死囚罢了,庄大小姐愿意送她,那是她的福分。”京官道,“只是不知为何,这个死囚忽然不动了。”

    庄夭夭听了这话,看向阿织,她眨眨眼:“你走不动了么?是不是累了?”

    “不如……”她吐气如兰,唇色鲜红欲滴,“我来为你开一条近路吧?”

    庄夭夭的手比她的脸还要白,纤纤五指在半空绕了绕,她的掌心出现了一个扁短的,方形空心的,玉管一样的事物。

    这只玉管纷纷古拙无光,却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亵渎的气息。

    庄夭夭“嘻嘻”一笑,将玉管往空中一抛,玉管周围扩散出层层波纹,四野的路径一下子变了,数步开外,出现了一个凶雾缭绕的漩涡,里头传来尸山血海的气息——被封在当年的结界!

    原来这只玉管,竟是用来开路的。

    它可以拓开一条通路,引着人从真实的人间,穿过怨气漩涡,最后走向被封禁了时间的结界中。

    庄夭夭看着被行队押送的阿织,忍不住笑了。

    三年来,每一个嫁新郎的夜,她都会开这样一条通路,让新郎官坐在轿子里,被抬入她当年葬身的结界中,谁让天下男人都是负心汉呢?

    她恨极了负心汉,她觉得他们不该活。

    本来,她不想害人的,谁让那几个修士非要招惹她呢?

    她这只鬼,没什么旁的本事,生前会蛊惑人,死后重操旧业,也只会蛊惑人。她为这些招惹她的修士设了一个局,把他们拽进她的怨气涡里,让他们一步一步成为家中有妻,外间养着娇花的负心郎,就像当初的梅松照一样,而她自己,就是那只外头的娇花。

    这些修士入了道,自诩半仙,可又有什么了不起呢?还不是禁不住女鬼诱惑,被一抬喜轿抬去了漩涡中心。

    漩涡中心是三年前的结界,并非这世间之地,去了那里,魂留身不留,任凭你修为再高,再厉害,待得久了,都会魂身分离。

    听说魂身分离很疼的,不过,那都是这些负心汉应有的报应。

    今次却很有意思,进入怨气涡的这个奚家公子俊俏极了,单看模样,该是天底下顶顶风流的人物,可他的心却这么小,小得只能装下一个人。

    她于是有点羡慕他的心上人。

    正因为这点羡慕,庄夭夭一时间起了玩心,她下场不好,死得很惨,这些修士平白无故来招惹她,她凭什么要让他们有好下场?

    他不是喜欢那个仙子吗,他们之间羁绊这么深,她既无法蛊惑他,逼迫他移情,那么生离死别,不一样是拆散么?

    反正她是一个女鬼,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干点坏事天经地义。

    所以今夜,她想了一个有趣的法子,她没把通往漩涡中心的鬼路开在嫁新郎的路上,而是开在了阿织赴刑的这条路,轿子会抬着奚琴,远离这个怨气涡,越走越远,直到彻底跟他的仙子分离,而阿织则会进入结界,彻底堕于混沌,与前面几个负心汉一样,慢慢魂身剥离而死。

    到那时,她定要躲在暗处,看那位俏公子为他的心上人痛不欲生。

    她一个女鬼,以怨气为生,看负心汉遭报应,平她心中怨气,看痴情人死别离,也平她心中怨气。

    想到这里,庄夭夭简直开心极了。

    庄夭夭的目光落在阿织身上,“嘻嘻”笑了一声,瞳孔一下被怨气染黑,变得幽怨无比,黑意又很快褪去,回到黑白分明的样子,她说:“嫂嫂,路开好了,我们走吧。”

    说完,她就跟在行队旁边,甩着帕子,踮着脚,一步一步走得轻盈,嘴上也高兴哼起了小曲,却不是她常哼的那首,“一步相别离,两步生魂分,三步跨阴阳,生生世世不再见……”

    鬼路崎岖,缩地成寸,一步抵过千步。

    转眼间,浓雾形成的漩涡已近在眼前,透过雾气望去,能够看到结界中的尸骸,孤月之下有一座孤坟,冲天的鬼气在风中盘旋。

    庄夭夭催促道:“快进去吧。”

    话音落,行队最前方的京官先一步迈入结界,紧接着是官差,这些“人”一入结界,身形就很快扭曲,在大雾中化为丝丝缕缕的怨气。

    轮到阿织,她如以往每一个修士一样,或许早在磅礴的怨气迷失自我,无知无觉地踏上前路。

    庄夭夭喜悦地盯着她,忍不住在心中默数她的步子。

    然而就在通往结界只剩最后一步时,阿织忽然停住了。

    她别过脸,看向庄夭夭。

    木然的神情一扫而空,她的目光有穿透夜色的冰冷。

    下一刻,她脖间的枷项一下爆裂,不等庄夭夭反应,一道自她识海中生出的剑芒激射而出,穿过漫天的鬼气,直接向庄夭夭拂荡过去。

    庄夭夭根本来不及反应,眼见就要被阿织的一式“问心”劈中,她手中的玉管忽然无风自起,径自接下了阿织的剑招。

    直到玉管发出一声闷响,庄夭夭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一边惊异于阿织竟会在这浩瀚怨气中醒来,一边召集起了她所能操纵的所有鬼气,再沼泽上化为怒涛,直接朝阿织冲去。

    怒涛还没碰到阿织,一把折扇凭空出现,扇骨抵住鬼袭,怫然一震,鬼气直接散作虚无。

    奚琴不知是从何而来,掌心还扼着一只怨气,这只怨气正是梅宅那位管家的化身,种种怨意皆为鬼食,奚琴并不留情,径自折断怨气的脖子,灰黑的气念惊叫着,散如云烟。

    折扇很快御起屏障,他一身红衣落在阿织身侧,想也不想便把她拽来身边,本打算趁这片刻喘息,调笑着问一句,仙子怎么先我一步违誓了呢?

    然而看见阿织尚未完全清醒、被怨气搅扰到近乎无措的神色,他忽然放下了他那些无谓的花架子,只说:“交给我。”

    第76章 锁誓鱼(四)

    翻涌的鬼气撞在奚琴的灵障外, 小心翼翼地触碰上面的灵气,又畏惧,又好奇着想要试探。

    就像庄夭夭一样,看见奚琴, 她虽然意外, 却一点都不生气, 出乎意料才好呢,她的玩心本来就重, 要是结果都定了, 那还有什么意思?戏文里千回百转唱的都是老掉牙的段子, 就要这样,俏公子不甘分离,非要赶回来, 陪着心上人一起赴死。

    庄夭夭再度兴奋地聚起鬼气, 鬼气在半空中化为鬼爪, 叫嚣着想要穿透结界,把阿织掳进结界之中。

    奚琴见状蹙了眉,正要撤开屏障迎敌,阿织忽然拽住他的袖口。

    “你……”她看着奚琴, 识海中翻江倒海, 一忽儿觉得他是她的兄长,一忽儿又想起他是奚寒尽。

    “当心, 她手上有个东西……”阿织吃力地说,“一个方形的玉管……从怨气涡, 去往当年的结界,要用这只玉管开路。这只玉管……才是真正的门。”

    进入怨气涡,成为怨气中的人, 只能让他们无比接近结界。

    但那沙场结界被封在三年前,时光交错,它不在人间,而是方外之地,想要真正进入,只有走“门”——即玉管拓开的鬼道。

    阿织非常辛苦地在混乱不清的识海中理着思绪:“到了结界中,停留的时辰过长,会……魂身分离,所以,我们得尽快……眼下,初初他们,应该等在结界外,给他们……开门。”

    奚琴明白阿织的意思。

    他们去结界,是为了寻找溯荒,因为时间有限,是故越多人进去,找到溯荒的可能性越大。

    按照之前的约定,嫁新郎之夜,无支祁会带路,奚泊渊三人会等在结界入口,所以他得给他们开门。

    而开门的法子,阿织已经告诉他了……奚琴的目光落在庄夭夭手里的方形玉管。

    奚琴见阿织的目光迷离混乱,知道她还在识海中挣扎,她至今没能完全清醒,并不是她的修为不如他,而是庄夭夭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阿织,她在今夜走了鬼路,在这个怨气涡里,她比他陷得更深。

    “那只玉管……”阿织接着道。

    不等她说完,奚琴设下一个结界,让阿织安稳歇在其中,道:“我都知道,你歇一会儿,剩下的交给我。”

    奚琴从结界中出来时,已不再是化形为凡人的模样了,他恢复了仙人的真身,一身红衣在灵气中翻飞激荡。

    庄夭夭看到奚琴,惊艳地“呀”了一声,说:“表哥,你真的好俊呀,你这样子简直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夭夭快馋死你了。”

    奚琴一直注视着她手里的玉管:“借来一用?”

    “你借这个做什么?”庄夭夭问,她嘻嘻笑道,“除了这个,夭夭什么都肯借给表哥。”

    奚琴道:“不做什么,给我的同伴开个门,去结界里找个东西。”

    “找东西?”庄夭夭忽然福至心灵,“那个好看的琉璃片么?”

    她道:“琉璃片可不能给你,它不是夭夭的,再说了,这琉璃夭夭是要讨来做额坠的,没了它,夭夭的日子就没盼头了。”

    奚琴道:“好歹表兄妹一场,这玉管你不愿借?”

    庄夭夭娇声怨道:“如果表哥喜欢夭夭,那什么都好说,可夭夭都这么努力地勾引表哥了,表哥心里只有那位仙子。她究竟有什么好,夭夭这么美,竟比不上她么?”

    结界隔了音,阿织正闭目调息,听不见他们说话。

    奚琴看了她一眼,回头看向夭夭,淡淡笑道:“她什么都好。”

    说罢这话,他懒得再与这女鬼费口舌,振袍一挥,汹涌的灵气便朝庄夭夭袭去。

    庄夭夭做鬼的时日太短,虽然在化身成鬼的那一刻,沙场上积累千年的怨意令她的鬼气蓬勃而强大,手中的神器“无间渡”让她在面对群鬼时无可匹敌,可她当真没有太多对敌经验。

    因此,直到奚琴的灵气席卷至眼前,她才惊觉这灵气不对劲,因为当中蕴含了汹涌的魔气。

    灵气与鬼气相缠,魔气却乘虚而入,直接卷向庄夭夭的鬼身。

    庄夭夭惊叫一声,仓惶避开,忍不住道:“你、你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这个人,修为高得出乎她的意料。

    庄夭夭不是不知道,修士修道有境界之分,筑基后是淬魂,淬魂后是出窍,出窍后,听说还有分神。

    之前那个崔宁已是出窍期,但也不像眼前这个人一样。

    庄夭夭一开始明明试探过奚琴的境界的,好像只是淬魂?

    奚琴自然不止淬魂。

    托前生的福,他天生仙骨,百窍自通,修道本不必如寻常修士那般苦熬关卡,从引灵到淬魂大圆满,可说是一马平川,加之他出生奚家,仙路一途本身就有极高明的师长指点。在山青山的那些日子,母亲不管他,他无事只有苦修,后来去了景宁,因为骨疾的缘故,起初无人亲近,世家立足不易,更要加倍用功。

    至于为何看上去仅仅淬魂,骨疾发作过一次后,体内魔气决口,时时泛滥,这些年,他的大半灵气都被他拘在体内,用来给他的魔气修堤筑坝了,面上的修为自然不高。

    只是,方才阿织提醒他,要当心庄夭夭手中的玉管。

    方形玉管看上去朴实无华,却给人一种凛然威重之感。

    就像……长寿镇的定魂丝。

    奚琴断定那是神物。

    他不敢妄自尊大,所以一瞬之间,他放弃了对魔气的压制,将灵气与魔气全部释放出来。

    魔气释放,意味着他的骨疾就快发作,奚琴知道时间有限,汹涌交织的魔气与灵气将庄夭夭逼到死角,他闪身自她跟前,径自夺过玉管,略微辨识方向,朝着西南祭去。

    鬼路是一条封闭的通道,玉管祭在半空,犹如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光华炸开,屏障发出铿锵之音,荡出圈圈涟漪,刹那间,屏障外竟传来隐隐的声音——

    “……在里面吗?”

    “……无支祁,你究竟有没有找对路,我们都到漩涡前了,怎么迈不过去?”

    “嫌我找不到,那你自己找啊!我都说了,这个地方跨不过去,好像……好像得有人来‘开门’!”

    是奚泊渊他们。

    他们果然依照约定,等在结界之外。

    看来这开门的法子竟是简单,只要在已有的通路上,用玉管破开一个岔口即可。

    庄夭夭快急死了,一个俏公子已经这么难对付,那个打坐调息的仙子能在鬼路途中醒来,指不定更厉害,两个加在一起她已经打不过了,要是再来几个,她今夜只怕要魂飞魄散了。

    眼见着奚琴再度祭出玉管,庄夭夭探出鬼气去夺。

    这玉管本是无主之物,但因数千年来,与它相伴最久的人,是眼前这只女鬼,它居然听她的话,一时间脱离奚琴的掌控,朝着鬼气飘去。

    奚琴眼神一凝,见庄夭夭目露喜色,他并不慌乱,托手微抬,将玉管拱手相让,随后激荡着的魔气与灵气改变了方向,在庄夭夭未有防备之时,舍弃玉管,直接卷向了她,包裹着庄夭夭的鬼身,与鬼身中的玉管,再度往西南撞去。

    玉管在已经出现裂痕的通路上划开一道细小的破口。

    庄夭夭哪里想得到奚琴用这招,她被灵气与魔气绞着,撞在神物拓开的屏障,快要疼死了,鬼的五感很弱,这是她做鬼以来,第一次感到疼痛,堪比千刀万剐。

    “你好不要脸!”庄夭夭委屈极了,当即大骂,“你怎么打女人?!”

    奚琴:“……”

    下一刻,被奚琴破开的口子被一道银链撑开,锋利的刀芒也加入进来,一只化作蜉蝣的无支祁先一步冲入通路,接着是黑雾一样的魔,孟婆、奚泊渊、白元祈出现在庄夭夭面前。

    与之同时,结界中的阿织似有感应,她休息了一阵,被搅浑的神识渐渐平息,终于苏醒,她手握斩灵剑,撩开结界,走了出来。

    庄夭夭吓懵了,脑中一片空白。

    她终于意识到这一次自己玩得太过,闯下大祸,仓惶间,她提裙就往结界中逃,鬼身如妖冶扭曲的残影,眼中的漆黑鬼气如惶然的泪,就快要落下来,她扑倒那座孤坟前,急声道:“你快出来呀——”

    孤坟中无人应答。

    庄夭夭的鬼声凄惶地响彻四野:“再不出来,我就要死了,以后再无人渡你怨气,你还怎么‘活’——”

    她着急大叫:“你快出来呀,洛缨!”

    四周寂静一瞬。

    很快,寂寂无人的结界中响起一声鬼泣,尸山血海里,无数亡兵起悲歌,像是在对着孤坟低诉死生苦楚。

    孤坟内终于传来震动!

    第77章 无间渡(一)

    孤坟很新, 泥土胡乱地堆积其上,应该是结界形成后,有人顺手垒的。

    此刻,坟上泥土缓缓松动, 一道身影从坟中浮了起来。

    她穿着一身将士服, 袍摆上有大片血迹, 身上的甲胄已经破了,头盔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茂密的青丝被朱红发带束成髻, 几缕乱发垂在耳后。

    她似乎还没完全苏醒, 双目是闭着的,配上她修长的眉、高挺的鼻梁,虽然是女子, 眉宇之间尽显英气。她手中握着一根长戟, 戟身锈迹斑斑, 令人心生畏意。

    周遭低微的鬼泣骤然间变成哀哭。

    哀哭响彻四野,仿佛只为她而鸣。

    阿织虽然不曾见过洛缨,但在怨气涡中,她就是她, 她很清楚, 眼前这个被庄夭夭唤醒的人,正是洛家女不假。

    洛缨低低地开了口:“……何事?”

    “他们——这几个修士, 他们想抢你的琉璃片!”庄夭夭指着奚琴几人,立刻告状, “我拦着,他们就打我,打得夭夭可疼了!”

    洛缨的眉心微微蹙起。

    “……他们要找……溯荒?”

    她终于睁眼, 那一双鬼目与庄夭夭一样,没有眼白,当中布满漆黑的怨气。

    阿织看着洛缨,不知为何,这个洛家女给她的感觉很奇怪,她看上去非常虚弱,同时又非常强。

    阿织悄然探出灵力,感知了一下,这才发现洛缨作为鬼的气息很弱,以至于她死后大部分时间只能栖息在坟中,对周围人与事的觉察力极低,无法迈出结界一步,动辄魂飞魄散。但她本身的魂魄,或者说魂力又很强,强过阿织作为姜遇苏醒后,这一路走来所遭遇的所有对手。

    洛缨的目光越过结界,看向众人,随后她举起长戟,月光落在戟尖,戟身在半空重重一挥。

    冲天的鬼气逼袭而来,当中似乎还夹杂着污浊的灵气。

    鬼哭一下震耳欲聋,结界中响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摩擦声,伏倒在尸山的亡兵尸骸一个接一个站了起来,看它们的服饰,除了边关将士,还有当年的蛮敌。

    它们被一同封禁在结界,时间无法流逝,是故不能超生,久而久之已不分敌我,于是共同臣服于此间最强者。

    孟婆几人看着结界中的异像,灵器早就祭在身前,随时准备应敌。这时,初初从奚泊渊肩头一跃而下,蜉蝣身落地化为无支祁的兽形原身,他不管不顾奔到阿织身侧,双目却直视前方,故意不看她,高声道:“哼!”

    阿织疑惑地看他一眼,继而收回目光,盯着洛缨。

    她不敢有丝毫松懈,群鬼在结界中,他们在通路上,但结界的大门已经敞开,只待有人迈出第一步。

    洛缨再一次挥戟,尸骸与怨鬼一齐列阵,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鬼气与杀意交织,万千鬼兵呼喝一声,齐齐朝结界外行进。

    此情此景堪称壮阔。

    初初见阿织没反应,觉得她没把自己放在心上,连他生气了都没注意到,他更不高兴了,道:“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鬼兵即将跨出结界,阿织根本不敢分神:“没有。”

    初初急了,从兽形化为人形,头顶一簇白毛被风吹得歪歪斜斜,“你一走好几个月,一开始还出来跟我们说说进展,自从变成那个洛家女,你就彻底消失了,要不是那只魔非说你们活着,让我耐心等,我早就进去找你了,我快急疯了你知不知道?”

    阿织听了这话,稍稍一怔。

    她走了好几个月?

    是了,怨气涡中,时间混乱颠倒,时而半生如一日,时而一刻如一年。

    她刚想问初初外间的情形,就在这时,洛缨第三次挥戟,万千鬼兵领命,踏过结界,奔袭而来,沦为沼泽的荒野再度化作当年沙场。

    阿织再来不及多问什么,斩灵握在手中,泛出幽白的光,她对初初道:“她很强,跟好我,从此刻起,别离开我身边!”

    初初一呆,被冷落的好几个月的委屈一扫而空,他立刻点头:“嗯!”

    鬼兵携着怨意而来,黑气铺天盖地,孟婆的银链出击,直接锁住头两名鬼将的脖颈。奚泊渊长刀出鞘,刀气横斩,扫开最先一支先锋队。奚琴四两拨千斤的抛出折扇,折扇携着魔气,在穿透第一个鬼身后,并不停歇,而是锐不可当地劈穿过去,无数鬼兵在折扇下化散,兵马阵型被强分成两边。

    结界中,忽闻“嘻嘻”一声轻笑,庄夭夭迈步过来,盯着奚琴:“表哥,你的脸色好白呀,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呀?”

    洛缨出来后,她就不怕了,甚至有点仗势的小得意,适才她被奚琴打了,眼下逮住机会,她可要还回去。

    “让夭夭帮你瞧瞧,好不好?”

    惨白的鬼指在空中轻轻一掐,庄夭夭低啸一声,覆盖荒野的鬼兵忽然消失一半,化作泼天怨念,怨念如海潮,奔腾着涌向奚琴。

    与先前的鬼袭不同,这一次的怨念是被洛缨的鬼兵加持过的——不知为何,她们二人的怨气好像是一体的,因此势不可挡。

    奚琴目光一凝,召回折扇,还未出手应对,一道身影忽然出现在他身前,青裳在空中翻飞,阿织双手结印,一道带着剑意、铭文繁复的法阵于无声处显形,将鬼袭通通纳入其中。

    她回头看奚琴一眼:“骨疾犯了?”

    奚琴没掩饰,“嗯”了一声。

    法阵与鬼气相撞,一时间不分高下,最终在空中爆开。

    奚琴与阿织在风中急速后撤,奚泊渊提刀赶到,发现已经没自己什么事了,收了刀,说:“对了,我也想问,你俩在怨气涡里待了几个月,最后一个‘出嫁’,一个‘赴死’,到底发生什么了?”

    奚泊渊的原意很单纯,他觉得阿织和奚琴的这出“嫁新郎”和原先的几出不太一样,想看看能否从过程中找到端倪,方便他们对付洛缨。

    然而阿织听了这话,倏忽间想到什么。

    他们在幻境里……

    她一下转头看向奚琴,他也正看她,眸光与她在风中相接。

    她忽然记起那个染着春风的夜。

    清醒过后,她忙于应敌,直至此时此刻被人提醒,怨气涡中的记忆这才涌入脑海——

    “你可信我?”

    “我心中只有你,没有旁人。”

    “夫妻一场,从无分毫误会。”

    “只是今日一别,或无归期,不必相候。”

    怨气涡虽然是幻境,但他们是亲身进入,被迷惑的只有神智,也正是说,虽然幻境中的旁人皆为幻象,彼此之间的经历却是实实在在的。

    阿织怔了怔,没说什么,很快收回目光,奚琴看她这神色,也没有多言。

    奚泊渊看了看奚琴,又看了看阿织,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觉得这两人的神情不太对,正要再问,一直鬼爪忽然从背后袭来,奚泊渊抽刀回身,一条银链先他一步锁住鬼爪。银链光芒大盛,鬼爪在链条下四分五裂,孟婆落在奚泊渊跟前,冷声道:“你修为如此之低,应敌之时,也敢分心?”

    奚泊渊:“……”

    他修为怎么就如此之低了?

    眼看着鬼兵源源不断,白元祈展开画轴,在众人面前御起屏障,问:“昭昭姐姐,姜姐姐,这两个女鬼好厉害,我们得打到什么时候啊?”

    “不打了。”孟婆收回银链,展眼眺望了那结界一眼,问阿织,“可有要提醒的?”

    阿织明白她的意思。

    这么打下去根本没意义,鬼路只有今夜开,他们的目的是取得溯荒,进入结界找溯荒才是要紧。

    她道:“那结界是方外之地,魂留身不留,进入后,魂身容易分离,天亮前必须出来。”

    “还有呢?”

    “灵气存于灵台,灵台位于人魂,若非必要,进入结界,不要妄动灵气,否则会加快魂身分离。”

    “什么时候进去最合适?”孟婆最后问。

    阿织看了一眼鬼域,下了定论:“此刻。”

    “知道了。”

    孟婆说完,抛出银链,银链在半空分出无数支链,勾缠出数百鬼兵的头颅,奚泊渊纵刀一斩,在银链的掩护下,劈开一条道来,阿织再度双手结印,一道法阵在奚泊渊斩开的道上蔓延开去,直直通往结界中心。

    道上燃火,两侧鬼兵不敢触碰,庄夭夭见了这场景,不禁心急,她回头问洛缨:“怎么办?”

    “他们太厉害了,要是闯进来,我们怎么办?”

    洛缨眸中怨气微缩,当机立断:“设障!”

    “设、设障?”庄夭夭不解道,“什么障?”

    “你作为鬼的怨障。”

    洛缨道,她的声音在夜中如泣如诉,“你为何会变成鬼?你当初究竟经历了什么?你最大的怨在何处?你的一生因何不平?”

    “这里的怨气因你而生,我的怨气是你渡的,‘无间渡’因你而落,只有你能设障。”

    阿织几人转眼已跨入结界,洛缨抛出一块琉璃般的事物。

    琉璃在半空中盛放出炽白之光。

    光中蕴含汹涌灵气,洛缨沉声道:“设障!”

    第78章 无间渡(二)

    庄夭夭从不觉得自己有本事。

    怨气涡是借着“无间渡”形成的, 她在幻境中蛊惑人,凭的都是与生俱来的美色。

    然而这一刻,当她看着阿织几人越过火道闯入结界,作为鬼的本能忽然被激发, 源源不断的怨气从她眼中流泻, 黑烟落地成海, 汇入她手里的方形玉管。

    玉管浮空而起,竟能与洛缨手中的溯荒碎片相呼应。

    溯荒的灵光与厉鬼的怨气相撞, 经由管身融为一体, 层层光漪荡开, 形成密密匝匝的网。

    阿织一看这灵网便知道不好,这是新的幻境!

    与之前的怨气涡不同,这个幻境有溯荒的加持, 真实无比, 它是庄夭夭死后最难消解的怨障。

    密网兜头压下, 周遭的景致已开始变化,迷烟拔地而生,情急之下,阿织只来得及提醒:“破障!否则会被永远困在里面——”便陷在迷烟中, 望不见其他人了。

    ……

    等到迷烟渐渐消退, 阿织发现自己身处一条泥泞的窄巷,有人大喊一声:“又有善人布施了!”

    一群难民立刻踩着泥浆冲出巷子, 朝街口涌去。

    阿织觉得她作为自己的意识开始消散,恍惚中, 她似乎成了这里的一片云,一缕风,垂眼下望, 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冲在最前面,她发丝凌乱,脸颊脏污,慌忙中,连草鞋都跑掉了,凶狠地挤开竹棚前围堵的人群,从锅里抢过最后一个馊掉的馒头。

    阿织认出这个女子,她是庄夭夭。

    这一年,她还是流离失所的难民。

    庄夭夭得了馒头,并不着急吃,她把馒头揣进怀里,谨慎地避开其他难民,找到一个无人的暗巷,这才把馒头小心翼翼地捧出来。

    馒头还没塞进嘴里,她的手腕便被一人握住了,几个带着木棍的乞丐冷笑着看着她,什么也不说,劈手抢过她的馒头。

    庄夭夭牙都快咬碎了,但她知道不能去争,否则馒头抢不回来,还要挨一顿毒打。可她三天没吃东西,实在饿极了,再这么下去,她真的快死了,等到乞丐走远,她四下望去,发现墙根下有一滩泥水,她抿抿唇,见四周无人,心道吃个水饱也好,于是俯低身子,去舔那滩水。

    刚舔了一会儿,水中映出一双靴影。

    庄夭夭移目往上看,一个穿着深灰绸衣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眼前,他的头与下半张脸都被厚重的领巾包着,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

    他鄙夷地看着她,问:“很饿?”

    庄夭夭点点头。

    男子道:“跟我来吧。”

    他们去了一家酒楼,酒楼的二楼有一间雅阁,两名护卫守在阁外,庄夭夭在雅阁中,见到了这辈子从未见过的琳琅菜色,菜肴这么香,她轻轻吸一口都觉得高兴,她问:“给我的?”

    男子微笑颔首。

    庄夭夭于是不迟疑,在桌前坐下,她先是学着那些体面人,拿竹箸拈菜,后来她越吃越饿,干脆把竹箸扔了,直接拿手抓,抓到什么便是什么,胡乱塞进嘴中,连味道都来不及尝。

    直到再也吃不下了,她才慢慢停了下来,心疼地望着剩下的菜肴,盼着自己能快些饿,饿了再吃一些。

    灰衣男子递给她一张擦手的布帕,笑问:“吃饱了?”

    庄却夭夭没吭声。

    她垂眸坐了一会儿,忽然,她抬肘把嘴一揩,站起身,一下扯断腰布,把衣裳脱了下来。

    她天生美貌,不着寸缕的身上虽然有伤痕,但完好的地方,依旧莹润如玉。

    灰衣男子挑起眉:“做什么?”

    “这不是你想的吗?”庄夭夭道。

    其实这不是第一次了。

    她没有家,生来流离失所,这么多年,也有人愿意施舍她,只是施舍都要付出代价。

    代价何其残忍,她不愿意,拼命挣扎,那些人便把她的手脚绑起来,她如果咬人,他们便把她的嘴堵上。

    这一次是她饿极了,自愿跟来的,所以她自行脱了衣,想要早早了结。

    “不必,你太脏了。”灰衣男子却说。

    言罢,他拍了拍手,门口的两名护卫便把庄夭夭推去隔间。

    隔间搁着浴桶和干净衣裳,庄夭夭洗好了,换了绫罗裙出来,身姿袅袅婷婷,已是人间罕见的美色。

    灰衣男子上下打量她一眼,勾起她的下颌,说:“我看你虽是一个乞儿,倒也懂一些道理,得了我一饭之恩,该知道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山南城有一个新上任的县令,你去接近他,帮我打探一点消息。”

    方至此时,庄夭夭才听出灰衣男子的口音很奇怪。

    但他遮着脸,她没发现他是胡人。

    灰衣男子的真正身份,庄夭夭是很久之后才知道的,他是苍眠山外,戎狄凉部的世子。

    接近一个县令,打听一些消息罢了,庄夭夭觉得这是小事,一口答应下来,她只问:“那你以后还会给我东西吃吗?”

    凉部世子笑了,他说:“会。我的人会把你送去山南县的凝香馆,那里的老鸨会教你一些东西,之后你会成为头牌,从今以后衣食无忧。”

    庄夭夭于是在凝香馆住了下来。

    大半年的时间,她果真过得衣食无忧。

    她跟着老鸨费劲地学认了一些字,老鸨还想教她琵琶,教她长袖舞,说男人喜欢这些,但庄夭夭不想学,学技艺可太苦了,她觉得自己有美貌就足够了。她只喜欢哼小曲,偶尔自己填一些艳俗的词来唱,她就高兴,她还喜欢踮着脚走戏步,甩着帕子在水台子上走上一圈,人就像仙人一样飘起来了。

    那日,她就是迈着这样的戏步,轻盈地走到梅松照跟前,夺过他的酒杯,柔柔地说:“县令大人,少吃两盏,酒吃多了难受,奴家可要心疼。”

    梅松照就没把持住,与她在厢房里几度春风。

    诚然梅松照吃醉了,诚然那酒里被老鸨下了药,但那一夜颠倒温柔,实在令人沉溺,梅松照的确动摇了,从此,他的心里就多了一个人。

    数日后,梅松照又来了凝香馆。

    这次他是清醒的,落寞的县令站在妖娆的妓子身前,低声道:“那日忘了问,你叫……”

    “夭夭。”庄夭夭说,“奴家夭夭。”

    庄夭夭其实无名无姓,她流落多年,小时候,旁人唤她“小叫花”,长大一些,那些人又喊她“女叫花”,到了凝香馆后,老鸨见她美貌,挖空腹中不多的墨水,想出来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你就叫夭夭吧。”

    是以梅松照看着庄夭夭明媚的笑靥,心有戚戚焉,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庄夭夭后来知道梅松照的一些事,譬如他出生在宣都,父辈本是大官,后来犯了事,被贬来山南。他儿时苦读,连中三元,进京后,本想为父辈翻案,没想到得罪了皇帝,被打发来山南当县令,此生出头无望,从此消沉不已。又譬如梅松照有个青梅,叫洛缨,小他六岁,是山南城守将之女,洛缨与梅松照从小相互爱慕,早就定了娃娃亲,那年梅松照被打发回山南当县令,就与洛缨成了亲。

    庄夭夭其实挺不理解梅松照的。

    在她眼里,县令已经是比天还大的官,她不理解他为何还要因此消沉,正如她不明白梅松照分明已经有了妻室,为何还要来妓馆找她。

    不过男人么,很多都这样,花养在家中,再美也是乏味的,非要在外寻一处温柔乡。

    她其实谈不上喜欢梅松照,可能是太早经历了人世磨难,她觉得情爱都是虚无缥缈,只有眼前的一餐一饭,软榻香衣是真实的,她无比珍惜眼前的日子,至少她不必再挨饿,不必受人欺辱,何况梅松照还是这样一个俊朗公子。

    于是她尽心尽力地在梅松照身下承欢,说一些不算真心的温言软语,趁着他吃醉,问几个那个灰衣男人让她问的问题,等到隔日天明,再把这些问题的答案说给灰衣男人在城中安插的眼线。

    那夜梅松照又来了妓馆,吃酒吃得半醉,厢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女子带着几个官兵闯了进来。

    女子很好看,身量也高,明眸长眉,眉宇间有一股英气。

    这是庄夭夭第一次见到洛缨。

    后来她知道,洛缨这年才十七岁,比她还小一些,但是她早早上了沙场,眸中有风霜,气度十分沉着。

    见到洛缨,梅松照瞬间酒醒,结巴道:“阿、阿缨……”

    洛缨语气平静:“你说你喜欢上一个妓子,觉得她可怜,想要为她赎身,纳她为妾,就是她么?”

    庄夭夭听了这话,意外地看了梅松照一眼。

    他要为她赎身,纳她做妾?

    风月场中几度缱绻,她没想到他会真的动了情。

    再说她哪里可怜了?

    她眼下吃得好,穿得好,闲来无事还能唱小曲,可比从前过得好多了。

    庄夭夭想,她才不要给人做妾,妾这个字,说着好听,其实就是仆从,要受人约束的,根本不如妓馆头牌自由自在,可她又不能直说,不能让梅松照觉得她不喜欢他。

    庄夭夭忽然起了一个促狭心思,她佯装生气,道:“你要纳我做妾?我可不做妾,要做,我就要做正牌夫人!”

    整个妓馆的人都愣住了。

    一个妓子口出狂言,居然妄想做县令夫人,真是天大的笑话。

    梅松照也愣住了。

    下一刻,却是洛缨先动了,她上前揪住庄夭夭的手腕,直接把她往外拽。她的力气大极了,庄夭夭根本无法挣脱,直到被拽出妓馆,梅松照才追出去,仓惶道:“阿缨,你要带夭夭去哪儿?一切都是我的错,与她……”

    不等他把话说完,洛缨摘下背上长戟,戟尖寒光指向他,她冷冷地说:“想保她的命,就闭嘴。”

    洛缨是个果决的人,梅松照知道,他看过她是怎样一刀斩下蛮敌的头颅。

    他不敢再拦了,他担心伤害夭夭。

    庄夭夭在马车中睡了一觉,等到再醒来,她已经在城外的营地。

    营地中的风沙很大,洛缨站在一个营帐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她,语气凛冽无比:“山南关外军情泄露,是不是你做的?”

    庄夭夭听了这话,眨了眨眼。

    她忽然笑了:“哦,你是为了这个,才到凝香馆拿我?”

    第79章 无间渡(三)

    庄夭夭不傻。

    她生来漂泊, 最会察言观色,关外在打仗她不是不知道,前几次消息往来,她已隐隐觉察出端倪, 眼下洛缨这么一问,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庄夭夭没有太多是非观, 但她知道,给敌军递消息, 这是错的。

    正因为是错的, 她绝不能承认。

    洛缨说戎狄凉部有一个世子, 筹谋多年,在山南城安插了许多眼线,庄夭夭说她从没听说过这个人;洛缨说他们查到凝香馆外的卖货郎是世子的暗桩, 庄夭夭时时与这卖货郎接触, 庄夭夭辩解说我跟他买些小玩意儿不成吗, 你们怎么管得那么宽呢?

    卖货郎跑了,洛缨久问无果,又苦于没有实证,不能直接问庄夭夭的罪, 只能暂时把她拘在军营中。

    庄夭夭不乐意被拘着, 成日吵着要回去,洛缨担心军情再次泄露, 并不理她。庄夭夭不是个省油的灯,自此她就和洛缨对着干。整兵时, 她在营外唱曲,洛缨让人把她关入帐中,她就拿香粉帕子去撩守帐兵卫的脸, 偶尔她得了自由,会去山下溪边涤足,她专挑有人的时候,当着一众小兵脱了鞋袜,优哉游哉地把双脚放入溪中,把小兵们惹得面红耳赤。

    那日她涤足归来,哼着小曲回到帐中,忽见洛缨在帐内等她。

    洛缨问:“识字吗?”

    庄夭夭认字不多,要不是为了勾引梅松照,她才不费心学,她警惕得很,当即道:“怎么?你想让我写认罪书?我可没罪,我也不会写!”

    洛缨没说什么,吩咐一旁的小兵展开一副卷轴。

    卷轴内山峦叠嶂,线条繁复,还有许多小标识,庄夭夭看了半晌,才认出这是一副地图。

    洛缨指着地图偏北的一座城,道:“这里是宣都,大周的京师,从这里往南,一直到涑水之南的丰州,这里都是大周的国土。”

    “这里。”洛缨的手指点了点西北的一片山麓,“这里就是我们所在的地方,这片山麓叫苍眠山,蛮敌就在山的另一边。”

    “你知道我给你指的这一片地方叫什么吗?”

    庄夭夭懵懂地望着洛缨。

    不就是大周么?

    “叫做家国。”

    洛缨又问,“你姓什么?”

    “我哪儿知道?我又没有父母。”庄夭夭道,“干嘛,想查我的根底呀?我自己都不知道,你上哪儿查去?”

    拿着地图的小将士道:“姑娘误会了,洛将军问你的姓氏,是因为只要你是大周的子民,每一个姓氏,都能追溯到你的源头,洛将军想帮看看你是哪里人。”

    洛缨道:“如果你能看懂这张地图,该知道山南便是大周的门户,我们守着这个地方,也是守护大周的子民,虽然不能保证人人衣食无忧,至少可以令他们不受战乱侵扰,而这些,都是将士们拿鲜血和性命换来的,你明白吗?”

    或许是“衣食无忧”四个字触动了庄夭夭,她问:“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看你并不娇气,曾经应该过得很苦,既苦过,便该明白当下不易,你此前或许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但你要知道,那是错的,会把你所珍视的一切毁于一旦。你说你识字,识字还不够,我希望你明白,家国二字,是这样写的。”

    庄夭夭的嫌疑没洗清,洛缨不放心把她送去别处看押,一个女子久居军中又不好,洛缨无奈,只能把她拘在自己帐中。

    庄夭夭其实一点都不讨厌洛缨。

    她觉得她规规矩矩得很有意思。

    这种规矩,不是那种养于闺阁的端庄,而是一种自在的规矩,她在言行上恪守成规,眼中却有广阔天地。

    庄夭夭甚至为洛缨鸣不平,她对她说:“我觉得你挺有趣的,你想要梅松照不沾花惹草,可你成天泡在兵营里,他的心怎么在你身上?”

    夜里,洛缨点灯写兵函,庄夭夭趴在案边,歪头说,“要不要我教你呀,我可会讨男人喜欢了,你其实长得很好看,我帮你上香妆,给你穿我的衣裳,教你走戏步,男人一定都喜欢你。”

    洛缨落笔专注,说:“不必。”

    中途,梅松照也来寻过庄夭夭,他请洛缨放了夭夭,却被守帐将士一句“疑与胡人通信”拦了回去。

    梅松照来时,庄夭夭掀开帐帘,探出脑袋偷偷张望,看他灰头土脸被打发走,她居然觉得挺好玩的。

    这一刻,庄夭夭忽然意识到,原来她并不是那么想回去。

    在妓馆不也一样被拘着么?还得时时应付梅松照与其他恩客。她在哪儿唱曲不是唱?在这里还自在些。

    于是庄夭夭收敛了许多,不再胡乱招惹营中的将士,大多数时候,她能自得其乐,唯一不开心的就是没什么人陪她。庄夭夭是个玩心很重的人,重到实在有些不分轻重。偶尔号角传遍军营,关外有敌袭,洛缨肃容整军,带兵去荒野杀敌,庄夭夭都想跟去看看。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

    那是一次蛮敌突袭,出兵后的大营中没有太多人看守,守也不会守她——当时军中已经不怀疑她了。庄夭夭上了附近的一个山头,找了一处高地,她想,她就看看,不出声儿,她还没见过打仗是什么样的呢。庄夭夭觉得,洛缨军中的将士认识她,万一她不幸被蛮敌捉住了,她也认得凉部世子,她不会遇到危险的。

    她想得太简单了。

    沙场上只有敌我之分,大伙儿都杀红了眼,谁管你是谁?庄夭夭不慎撞见一支埋伏在山坳里的胡人伏兵,这些胡人见了她,赤红着双目,当即露出狞笑,他们根本听不懂庄夭夭在说什么,把她捉住,当即解了裤带。

    这种事庄夭夭从前遭遇过,太可怕了,何况这一次更不同,她面对的是茹毛饮血的胡人。

    看着胡人如狼似虎的眼神,她闭上眼,只待咬舌自弃,这时,一支锐利的箭矢贯穿了胡人头子的身躯,喊杀声四起,庄夭夭仰头望去,只见射箭人是当初给她展开大周地图的小将士,洛缨就站在山巅,长戟映着寒光,冷目下望。

    因为蛮敌伏兵阴差阳错被击溃,这一场仗边关守军大获全胜。

    但战争从来没有真正的胜者,当日夜,庄夭夭坐在山坳里,看着军医给将士包扎伤口,有人站不稳,有人的手抬不起来了,她也挂了彩,胳膊上有一道血口子,不知道谁劈的。有士兵喊:“发馒头了——”将士们便一个一个站起来,排队去领吃的。

    庄夭夭没有去,她尚未从惊骇中回神,低眉坐在一个土坯上,低声嗫嚅着问:“你们为什么……要来救我?”

    洛缨看她一眼,没说话,取来一个粗面馒头递给她,才道:“你是大周的子民,我说过,我们边关将士,守护的是国中子民,这是我们的责任。”

    庄夭夭听了这话,忽然想到那日洛缨指着那片土地问她,知不知道这个地方叫什么。

    她说这叫家国。

    可怜她一个妓子,什么道理到了她这,全成了耳旁风,这还第一次,她真真切切地明白了一个词的含义。

    她如此低贱,在那些高贵的人的眼里,她如地上的泥浆一般,在妓馆的恩客眼里,她是可摘的花儿,是取乐的工具,这也是第一次,她被当做一个人来对待。

    他们还说,如果她记得自己的姓氏,他们可以追溯到她的故乡,她便不再是无根的浮萍。

    庄夭夭握着馒头,一点一点地吃,粗面馒头又冷又硬,比不上当初那个灰衣人施舍的一桌琳琅菜肴,庄夭夭却吃得落下泪来。

    等回到军营,洛缨却对她说:“你可以走了。”

    庄夭夭愣了一下问:“你这里不收我了么?”

    洛缨摇了摇头:“你本就不是军中人。”

    庄夭夭哑声片刻,“哦”了一声,她没什么行囊,只有一身换洗衣裳和一条香粉帕子,临到离开,她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问洛缨:“我可是抢了你夫君的人,你不怪我?”

    洛缨道:“能轻易被人诱惑,那是他立身不端,我早已写了和离书。”

    只是关外事忙,还没来得及给他。

    庄夭夭说:“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住在一个村落里,那个村落,很多人姓庄,可能我也姓庄吧。”

    她偏着头问,“能找到我是哪里人么?”

    洛缨道:“以后有机会,我让吴青帮你看看。”

    吴青就是那个拿地图的小将士。

    庄夭夭点头说好。

    庄夭夭从前只想活,经此一遭,她不一样了,她希望自己能有名有姓,活得堂堂正正。

    她想,以后她不要做妓馆的妓子了,她给凝香馆挣了那么多银子,哪怕她只拿走一成,以后也够她过活了,如果老鸨不给她,她就哭,就闹,上房揭瓦,吊死给她看。

    然而事与愿违,回到山南后,凝香馆早被一锅端了,她的银子也打了水漂,她没有地方去,又变得无家可归了。

    这时梅松照找到她,说愿意娶她。

    庄夭夭并不想嫁给梅松照,梅松照却说:“夭夭,等成亲后,我们一起离开山南。我已经想好了,我不日就会辞官,不做县令了,之后我们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不再理会这俗世纷扰。”他还说,“夭夭,我攒了很多银子,你跟着我,必不会为生计所困。”

    庄夭夭问:“真的很多吗?”

    “嗯,很多很多。”梅松照道,“够我们一辈子衣食无忧。”

    对庄夭夭来说,没什么比“衣食无忧”四个字更重要,她想了许久,接受了梅松照的提议。接受了以后,她就慢慢高兴起来,一样一样地提要求,“我要大红嫁衣,要好看的花轿,你得先把这些置办好,给我过目,如果样式我不喜欢,我可不跟你走。”

    对于她的要求,梅松照无不应承。

    庄夭夭心想自己要走了,许多事也该做个了结,从前她不知情,不小心给胡人递过消息,而今她什么都知道了,以后可不会通敌了,她是大周的子民,她不希望任何一个边关将士因她受伤。

    凉部世子从前告诉她,如果有紧急消息,又不知道该找谁,可以到城南一座荒弃的宅子里留书。

    庄夭夭于是写好信,信上叮嘱胡人今后可不许找她了,来到城南。

    还没进宅子,忽听院中有人说话。

    “可靠吗?”一人问道。

    那头顿了顿,片刻响起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合作,从前几次都没错,这是最后一条消息,难道我会骗你们不成。”

    “不一样,这次的消息至关重要。”

    那个刻意压低声音的人又解释了些什么,问话人笑了:“好,那就信你,小山丘,我们佯攻……”

    问话人明显是胡人嗓音。

    庄夭夭心中疑窦丛生,这么说,山南除了她,还有人在给胡人递消息?

    当夜已经太晚,隔日一早,庄夭夭方起身,宅中管事的过来说,她要的嫁衣和喜轿都到了,请她去看看。

    庄夭夭一下高兴得把什么都忘了,换好嫁衣,又让仆从抬着轿子去街头炫耀一遭。

    直至轿子上了街,听到街上有人叹气,说:“关外怎么又打起来了。”她才恍然记起什么。

    小山丘……佯攻……

    苍眠山下是一片荒野,但荒野不是完完全全的平原,当中丘陵起伏。

    上次她被蛮敌拿住的那个山坳地带,统称为“小山丘”,边关将士与蛮敌交战,大都在此,洛缨曾经与她说过:“其实在这里打,反倒还好,说明蛮敌来人不多,丘陵地带有助于他们掩藏。”

    反之,如果蛮敌决定绕行西边,从荒原逼近,那他们就是不给自己留后路。

    一般这种情况,那便是戎狄数十个部落联合了。那会是一支数万人的胡人军队,不抵山南不罢休,边关将士抵御不及,还得去附近几个重镇搬援军。

    小山丘……佯攻?

    佯攻!

    庄夭夭心下一空,本能地做出反应,她掀了轿帘,对着抬轿的轿夫道:“快、送我出城,快!”

    轿夫们又不敢得罪县令,只得在庄夭夭的连声催促下,一路出了城门,来到兵营,庄夭夭下了轿,提裙狂奔,总算在洛缨带兵出发前,拦截住她,她说:“错了!你们都弄错了,小山丘那边只是佯攻!那些胡人他们——”

    不待她说完,洛缨的神情就变了。

    但她并不慌张,只是沉默,片刻后,她平静地说:“城中有人泄露消息,吴青,你带一支先锋军去小山丘看看,其余人等——”

    洛缨毫不迟疑地上了马,利落地勒马往西,“其余人等,随我去西面荒原!”

    庄夭夭听了这话,人都懵了,她不管不顾上前,拽住洛缨的缰绳,问:“你疯了?!”

    “你手下才多少人?你知道西边有多少胡人吗?你这么过去,你会没命的!”

    庄夭夭急道:“你还这么年轻,你为什么要送命?!你又不像我,残花败柳,泥一般低贱,梅松照瞎了他的狗眼他不喜欢你,你比我好,比这世上很多姑娘都好,你带着你的手下一起跑吧,我知道往哪里跑!”

    兵营中风很大,庄夭夭一身鲜红嫁衣在风中翩飞,远天的滚滚云色落在洛缨眼中,她穿着一身将士袍,背负长戟,垂眼看向庄夭夭,还是那句话:“我若走了,山南的百姓由谁来守,这是我的责任。”

    第80章 无间渡(四)

    洛缨道:“如果你当真有心相助, 能否帮我一个忙?”

    “我家中有一邪物,世代封存,据说……它可以制造一片混沌之地,把人困在里面。”

    邪物是一只扁短、方形的玉管, 叫做“无间渡”。

    无间渡制造的混沌之地谁都没见过, 传言神乎其神, 说那是一片方外之地,肉身无法存留, 时光不能流逝, 只容魂灵, 而方形的玉管,是唯一的通路。

    这东西太邪门,所以千年来, 几经丢弃转手, 直到洛家的祖上捡到它。

    洛家的祖上得知无间渡的传闻, 唯恐它再害人,只好把它封禁在自家祠堂。

    洛缨想,她的千人兵马敌不过数万敌军,若这邪物能助她御敌, 撑到援军到来, 也不失为神物吧。

    洛缨道:“你能否帮我把邪物取来,交给城外的驿兵?”

    庄夭夭怔道:“你信我?”

    “你连自己的来处都不知道, 不过是跟卖货郎递过几回话,胡人不傻, 怎么会轻易用你?”

    洛缨的目光落在庄夭夭身后的喜轿,说:“你本性不坏。”

    否则,她今日怎么会来?

    庄夭夭并没有听明白洛缨这话的真正含义, 她只是意识到,原来洛缨早就知道她给卖货郎递消息了。

    她道:“我说这次不是我透露的,你信吗?”

    洛缨很淡地笑了:“我信。”

    这也是洛缨死前,对庄夭夭说的最后两个字,我信。

    庄夭夭一刻不停地乘轿往洛家奔去。

    她在洛家的祠堂里找到无间渡,方形玉管古拙无光,有些旧,没有半点邪物的样子。然而就在她踏出祠堂的一刻,千年残物忽见天日,天地异像骤现。

    滚滚黑云聚集高空,狂风大作,云中的闷雷声犹如龙啸,轿夫吓傻了,不肯再抬轿出城,庄夭夭便提裙往城外奔。

    到了驿站,驿兵已经被杀了,庄夭夭看着驿兵的尸身,愣了一瞬,立刻又往西边交战的荒原跑,连绣花鞋都踩破了。

    她没想过后果,或者说她想过,但没想透彻。

    庄夭夭一生坎坷至今,跌跌撞撞,除了没死,一个女子能经历的最糟糕的事,她都经历了一遍,或许正是因为她这不够谨慎,不计后果的脾气。但今日,把她引往万劫不复的深渊的除了这不大好的脾气,还有些别的什么。

    庄夭夭想,大概是她平生至今,所获得的唯一一次,难能可贵的信任吧。

    荒原上没有想象中的激烈的交战声,敌我悬殊太大,守关将士已悉数战死。

    庄夭夭到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洛缨的尸身,她半跪在沙场上,手中握着一支折断的战旗,头低低垂着,已经没了生息。

    除此之外,庄夭夭还看到了一个人,梅松照。

    他就站在凉部世子身边,眼神恐惧而茫然。

    这一刻,庄夭夭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

    她忽然知道凉部世子为何会找她这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叫花子,为何军情会频繁泄露。

    她想起一个夜里,本已入梦的梅松照忽然睁眼,盯着床梁的雕龙画凤,一字一句道:“朝廷待我不公,切肤之恨难平,家中尊长枉死,叫我如何自处?”

    梅松照的父辈被贬来山南,在余愤中染疾而亡,梅松照心中不甘,自幼苦读,为的就是为家族洗脱罪名,可朝廷却给了他一条绝路,这事山南城的百姓知道,戎狄部族常在山南安插眼线,如何能不知呢?

    或许凉部世子来找她时,真正的目标根本不是她,连她的美色,都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幌子。

    每回凉部世子让她传消息,或是问送去关外的布匹可涨价了,或是说哪家商贾死在关外了,与战事根本不相关。

    庄夭夭一开始以为这些是暗语,眼下想想,军情这样机密,几句暗语如何传得清呢?

    而梅松照这样聪明,她在他耳边偷偷问几句关外事,一次两次倒也罢了,多问几次,他还听不出端倪吗?

    于是梅松照便知道,原来关外有人找他合作,他们知道他想报复朝廷。

    隔日一早,梅松照只要佯装熟睡,暗中跟着庄夭夭,看她与谁人接洽,自然而然便能找到卖货郎了。

    庄夭夭明白了,在这一场军情泄露中,原来她与卖货郎一样,只是一个中间人,不,她连中间人都不是,因为她根本没传过任何有用的消息,她只是一个被凉部世子送到梅松照跟前,询问合作意图的工具,她连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而一旦事发,她又是最好的掩护,有她这么一个无根无萍的人挡在前面,谁能查到凉部与山南城县令的合作?又因为她无根无萍,容易被人利用,所以边关那边一旦查,也是先怀疑她,不会怀疑别人。

    算计得可真好。

    难怪昨夜,在那个荒弃的宅子里,那个人会说:“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合作,前几次消息都没错。”

    她想起这个人刻意压低,却依旧有点耳熟的声音。

    同样的声音,曾在她的耳畔对她说:“夭夭,我攒了很多银子。很多很多,够我们一辈子衣食无忧。”

    她终于知道他的银子是哪里来的了。

    庄夭夭神色萧索,她盯着梅松照:“是你?”

    梅松照看到庄夭夭,一下就慌了,他对凉部世子道:“放了她,她什么都不知道……求你们,放了她……”

    他居然还在为她求情。

    难道他真的喜欢她?

    还是说,他喜欢的只是她那看似是非不分,没心没肺的单纯,或者说,蠢?

    这种单纯给他一种错觉,让他以为能够逃离尘世枷锁。

    庄夭夭不知道了,正如她也不知道他今日出现在这里,究竟是被洛缨查出通敌,被边关守将捉拿至此,还是因为与虎谋皮,最终沦为虎腹之食。

    这些对她而言都不重要。

    “是你卖的消息?”庄夭夭再一次问。

    她的目光掠过荒原上堆砌如山的尸身,除了洛缨,还有许多她熟悉的人,包括当初那个给她展开大周地图的小将士。

    庄夭夭指着绵延千里苍眠山,问梅松照:“你可知道山之南叫什么?”

    “叫家国。”

    “那里住着大周的子民。”

    “你可知道这满地尸身因何战死?”

    “你可知道什么叫家国?”

    说来真是可笑,一个妓子居然质问一个读书人什么叫家国。

    可她站在那里,上斥天,下指地,把这两个字说得铿锵有声。

    在胡人看来,此情此景实在有些无趣,于是一个统领用胡语跟凉部世子请示:“杀了吧,这个女人没什么用了,活着碍事。”

    梅松照听了这话,眼中露出惊慌之色:“不,不要……”

    凉部世子含笑点了点头。

    庄夭夭还没反应过来,一根锐利的矛直接穿胸刺过她的心脏,紧接着,无数刀斧加身,大片鲜血从她口中,从她身上每一个残破的地方涌出,一下子染红了她足下所站的一小块干净地面。

    庄夭夭知道自己这就要死了,很疼,却又没想象中的那么疼。

    或许是因为她心中太怨吧,怨这些杀死了边关将士的蛮敌,怨梅松照这个背信弃义的负心汉,所以来不及去感受疼痛。

    这一刻,庄夭夭忽然想起自己手里还握着一个东西。

    一个叫做“无间渡”的邪物,传说它可以制造一片混沌之地,把所有人都困在里面。

    庄夭夭笑了,她忽然知道这东西该怎么用了,一如她生前每一次福至心灵玩性大发的时候,她高举无间渡,将心中所有无法度化的怨气汇聚其中,然后狠狠插入地面,一字一句道:

    “我要你们,通通不得好死!”

    庄夭夭没有注意到蛮敌畏惧的眼神,因为她没有机会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样。

    她看上去可怕极了。

    一个妓子被千刀万剐,本来已飘零着倒下,可是倒地的尸身骤然睁眼,双目淌血,站起身,对着一众蛮敌露出狰狞的笑。

    浓云滚滚的天幕骤降血雾,雾气罩入荒原,不知何处,忽然响起一声悲歌,然后庄夭夭所站立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很小的漩涡。

    风起于青萍之末,这是怨气涡形成之初,结界中心的中心,好在怨气的涟漪还未扩散,唯一的通道还未形成,附近的人尚还有机会逃跑。

    梅松照看到这样的庄夭夭,当下就疯了,他跟着蛮兵四散溃逃,庄夭夭冷笑着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追。

    悲歌响彻四野,无数亡兵起身,凉部世子征战沙场,早见过许多异像,一开始,他勒令手下大军不许退,只许战,直到发现亡兵所向披靡,才仓惶着想要后撤,然而晚了。就在这时,那个半跪在尸山上,手中握着一根半折军旗的尸身忽然倒下,紧接着,一个魂灵脱离肉身,慢慢浮了起来——洛缨的魂。

    洛缨的魂与这沙场上所有亡兵之魂都不同,她异常强大,甫一出现,足以让万鬼俯首称臣。她右手拿着一根破旧长戟,左手捧着一块琉璃碎片。睁眼的一刹那,琉璃片盛放出炽白之光,溯荒的灵气灌入无间渡,与其中的怨气一起融为一体,迅速扩散,直直拦在蛮兵眼前,形成过不去的怨气屏障,拖着他们战,战至援兵到来。

    怨气涡形成的三日里,滚滚黑云一直从苍眠山绵延至山南以南,不肯褪去,三日时光,兽不敢鸣啼,鸟不敢飞跃,城中冰雹疾风,百姓不敢出户。

    之后,山南关外就有了一片沼泽。

    沼泽诡异离奇,起初,也有胆子大的人试着进去看过,于是山南城就有了许多传说。

    有人说这片沼泽无法靠近,一只传言中谁也没见过的玉管是唯一通道。有人说,沼泽里住着一只女鬼,跟疯了的县令有渊源,偶尔,女鬼会走出来,利用“嫁新郎”的幌子,在城中寻负心汉报复,之前被害的高家商贾,就是被女鬼害的。

    也有人说,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高家,那个被害的商贾,其实就是失踪的梅县令,女鬼只是利用邪物,把他拖入了漩涡之中,慢慢折磨。

    再后来,城中有修士来了,女鬼担心有麻烦,于是便用无间渡,开启一个接一个的鬼路,把修士们接到她的结界中做客。

    那一场场嫁新郎,其实是山南城的一个又一个的幻梦,醒来便成了山南百姓的淡薄记忆,毕竟仙鬼虚无缥缈,谁说得清呢?

    幻梦中的唯一真实,大概就是关外的那片沼泽。

    它是由血水渗入荒原形成的,有人说,它一直在那里,终年大雾不散,是为了驻守苍眠山下,守护山之南的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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