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大雾笼罩过来的一刻, 阿织再一次找回了自己的神识。
她看着亡兵与蛮敌交战,力竭后残躯不倒,被魂灵驱使着,继续持械往前, 直到怨气涡彻底形成。
怨气涡形成后, 大雾的中心渐渐平息下来, 孤月沙场没有时日轮转,经久没有变化, 唯一的生气来自一只女鬼。她似乎是这片沼泽的唯一“活物”, 时常哼着小曲在沼泽中穿巡而过, 整理那些她熟悉的尸身。
她是制造这片怨气涡的人,无间渡吸食了她的怨气,暂时成了她的所有物。无间渡, 度无间, 这只方形玉管, 是离开这片方外之地的唯一通路。但大多数时候,庄夭夭更愿意留在无间。将士们死后,魂灵大都懵懵懂懂,但洛缨不同, 将军为国战死, 她本没有怨气,无法化鬼, 但她的魂又实在强大,神智清醒而冷静, 时而会陪庄夭夭说话。
庄夭夭便把自己的怨气渡给她一些,让她这幅魂灵有所支撑,她还给洛缨垒了一座坟, 美其名曰“想找她说话了,知道上哪儿敲门”。
……
“姜遇、姜遇——”
耳畔传来初初隐约的呼喊声。
阿织睁开眼,眼前之景与幻境之景慢慢重合,她就站在当初那片沙场上,只是亲眼所见,只觉更加荒凉。
她这是……离开幻境了?
这么容易?
初初已经化为人形,正在谨慎四望,看样子,他醒得比她更早。阿织问:“其他人呢?”
初初不知道,他摇了摇头:“一进那片大雾,就找不到他们了,要不是你让我跟好你,我差点连你都找不着。”
阿织“嗯”了一声。
这是第二次了,继上回初初化作蜉蝣,穿过楚家判官设下的结界,今次他居然能先所有人一步在怨气幻境中醒来。
桐柏山这一支血脉纯正的无支祁,难道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阿织正欲细思,忽然觉得不对劲,她盯着前方浓雾处,招出斩灵:“当心,那里有人。”
浓雾散开,出现一个身负长戟,高挑清瘦的身影。听到脚步声,洛缨回过身来,见来人是阿织,她蹙了眉:“怎么是你?”
阿织敏锐地觉察出这话的深意,反问道:“不该是我?”
她看着洛缨,洛缨魂魄的样子与她生前有所不同,更加明丽,上挑的凤目有些许冷,唯一不变的就是她眉眼间的英气。
而今走近了,阿织更加清晰地感受到洛缨的魂,她没有怨气,作为鬼实在太弱了,但她的魂极富灵气,这灵气不是溯荒给予的,而是她自己的。
她前生的修为……分神境?!
洛缨也觉察出阿织的特别,说道:“不知怎么,自从你进入怨气涡,总觉得你……很不一般。”
她言简意赅:“你想取溯荒碎片?”
阿织问:“你肯给吗?”
洛缨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她召出旧戟:“与我战一场,赢了再说。”
阿织本想提醒她,她的魂无怨气支撑,如此消耗百害而无一利,转念一想,她前生道行这样深,对自身处境如何没有估量?
阿织没有多言,并指在身前拂过,斩灵已浮于身前,她道:“初初,退开。”
洛缨把溯荒碎片往无人处抛去:“夭夭,退去结界之外。”
庄夭夭有点怕阿织,见阿织这么快突破幻境,她立刻找了个隐匿的角落躲藏起来,眼下被洛缨一唤,她被迫显形。
所谓结界,不是指怨气涡的中心,而是洛缨新设下的虚无结界,庄夭夭“哦”了一声,接了溯荒,往结界外走去。她不以为意,不就是打一场么,谁能敌得过洛缨?这沼泽里这么多魂灵,个个都怕洛缨,后来来的三个修士,也不是她的对手。
庄夭夭做鬼以后,明白了许多人世之外的规则,洛缨却是凌驾于这些规则之上的,所以当庄夭夭出了结界,听到那一声铮然剑鸣时,她心中涌出不可置信的骇意。
她倏然回过头去,一支幽白的剑已经出鞘,剑身被阿织驱使着,荡过清空,夜色都成了它的剑意波纹。庄夭夭觉得,单是这一剑,已可以直接斩灭她的鬼躯。
庄夭夭的感觉没有错,阿织在拔剑这一刻,便没有留后手。她受目下这幅身躯所限,实力大打折扣,兼之拔剑艰难,剑势不足从前五成,眼前对手太强,她不敢轻敌,一式剑意问心,凝成一股细劲,直接覆于剑锋之上。
洛缨飞身迎敌,她不像许多修士那样,遥遥祭出灵器,她始终手握鬼戟,戟身在触碰到阿织剑意的一瞬,扩散出圈圈风雷灵纹,雷啸声响彻四野,结界中地动山摇。
一式相撞,不分伯仲,阿织很快召回斩灵,闭目诵诀:“灵芒如海,随我心念,分流化形!”空中的幽白剑身震荡悲鸣,顷刻间化作无数剑矢,携着如涛如潮的灵气,朝洛缨灌去。
洛缨手中长戟自高空引风,风雷霎时在空中激荡出巨大漩涡,漩涡中拂出片片紫电风刃,与剑芒相斩,溅出的灵气犹如火树银花。
庄夭夭看呆了,她觉得她为人为鬼这些年,哪怕把前后十辈子都算上,从未见过如此激烈战景,可怕,可畏,又可敬。
初初也看呆了,桐柏山无支祁凭直觉挑的主人,在他心里,阿织就是最厉害的,从没有人能与阿织战成这样。
结界中的天地俱已倾覆,云落尘起,万象颠倒,双目唯一能捕捉的,只有狂风中两相对峙的青衣身影与披着战袍的将军。
风声一下加剧,阿织最后闭眼,每一道剑芒上,都被她覆上了问心之意,所向披靡,洛缨的风刃引自天地风雷,她迎击而起,不妨却有一根极细的剑芒成了漏网之鱼,避开无数风涡,直直向她斩去。
洛缨眉心一凝,收了长戟迅速后撤,尔后落于地面。
双足触地的一瞬间,结界中烟消尘散,洛缨收了结界,对阿织道:“我输了。”
她的剑招太凌厉,那一刻她后撤,她若追,她必败无疑。
阿织落于洛缨身前,她亦再握不住这剑,掌心一颤,斩灵跌落在地,半晌,幽白灵剑才自行浮空而起,归于阿织身后。
阿织道:“你只是魂,如果肉身尚在,未必会输。”
“你为何握不住剑?”洛缨道,“你是天生该修剑道的人,今日你若是能好好握剑,我依旧不是你的对手。”
她看着阿织眼下因强行拔剑尚未消退的藤蔓封印,那些从封印蔓生出来的细小灵刃在阿织手背,颈侧割出一道道细小的血口子,笑了:“果然是你,持剑人。”
持剑人?
……什么持剑人?
或许是看出阿织的困惑,洛缨道:“我说的不对吗?如果我所料不错,你应该姓慕,来自伤魂谷,慕家。”
阿织目光微滞,心中诧异不已。
自从在姜遇的身躯醒来后,阿织想过,或许有一天,她会被人认出来。那些人或能猜出她是问山之徒,或能猜出她是开启了守山剑阵的青荇山妖女。
但她没想过有人会直接认出她来自慕家。
她在族中只待到十五岁,对于慕家,她自己的印象都不算深,遑论旁人。
“……你为何知道?”阿织问。
洛缨迟疑片刻,对阿织说了一段话。
可惜这段话阿织听不见。
她只能看到洛缨双唇张合不定,确确实实在说,但她无法捕捉她的声音。
洛缨从阿织的反应里觉察出端倪,片刻,道:“看来伤魂谷慕家的罪印未消,你听不见我的解释。”
慕家的罪印?
听到这五个字,阿织觉得异常熟悉,恍惚中她似乎忆起了什么,但确切的她却想不起来。
就像地煞尊提过的“青阳氏”,以及洛缨所说的“持剑人”,每一个都很熟悉,但具体是什么,她无法分辨。
这些……与所谓的罪印有关吗?
“难怪你会这么快离开幻境。你既是慕家人,那么眼前这幅身躯,应当不是你的,你是养魂在此罢了。”
人入幻境,幻境种种悲喜会成为人的心魔,心魔困于此生,她这身与魂都不是一体,此生虚无缥缈,自然挣脱容易。
阿织本想问洛缨如何知道自己养魂的,转而一想,她若能说,早便说了,大概困于罪印,无法相告吧。
洛缨道:“适才一场战得淋漓痛快,输的也心服口服。夭夭,把溯荒给她。”
“可是——”
庄夭夭一听这话,却是不乐意,这块琉璃片她很喜欢,想拿来做额坠的,但溯荒本不是她的东西,洛缨说了要给别人,她也没有理由拦着。
庄夭夭扭身上前,很不高兴地把溯荒递给阿织。碎片沉睡在掌心,寒玉一样的触感,阿织抬目看向洛缨:“我能多问一句,这枚碎片为何会在你手上吗?”
“……它本来就在我的魂上。”洛缨沉默许久,这样答道。
阿织忽然忆起长寿镇的阿袖,前一枚溯荒碎片,似乎也一直栖息在阿袖的魂中灵台,与洛缨一样。
洛缨却不愿多说了,她提醒阿织:“你该离开了。无间渡所形成的方外之地,会让人魂身分离,修士如果入内不久,尚有机会修复,但你不同,你这幅身躯是养魂之躯,不是你的,分离一寸便是一寸,无可复原,而今你的魂与身已不如从前稳固,你若不想这么快放弃这幅身躯,立刻离开。”
说着,她召来庄夭夭手中的无间渡,为阿织开启了一个离开的通路。
阿织走后,洛缨默默注视着她离开的方向,随后对庄夭夭道:“跟我去见一个人。”
“谁。”
洛缨没答这话,折身走去,结界中时而有浓雾,一团一团的簇拥而成,她们不知是靠近了那一片雾,雾气似知故人来,渐渐散开,雾中出现一个修长的身影。
身影周遭有冷霜之息,与前生别有不同,但洛缨还是认出了他。
她朝奚琴走去,抚心躬身拜下:“主上。”
随后她奉上了那只扁短的,方形的无间渡:
“风缨久候于此,不负主上所托,寻来白帝剑柄,呈交青阳主上。”
第82章 持剑人(二)
奚琴看着洛缨。
其实她从孤坟里出来的时候, 他就认出她了。
在长寿镇与楹相认后,他曾在那个与青阳氏有关的乱梦里见过她,那时他去探望流纱,有一男一女已先他一步守在流纱榻前, 洛缨就是其中那位女子。
眼下看她走近, 他忽然想起她的全名, 伯赵氏,风缨。
他隐约记起, 她曾是那位青阳少主身边, 一位实力非常强横的战将。
熟悉的感觉萦绕心间, 奚琴接过无间渡:“久等。”
听到这稍显疏离的语气,洛缨抬目看向奚琴:“主上尚未想起当年往事?”
不等奚琴回答,她的目光落在缭绕在奚琴周身的魔气, 倏然就明白了。
“主上引魔气入魂, 就是为了封住前生过往吗?”
否则凭青阳氏之能, 找回些许记忆罢了,根本无需费力。
奚琴垂下眸,低低一笑:“……原来真是这样。”
每一次魔气溢骨,他或多或少都能忆起一些往昔。
儿时轻一些, 他只记得自己前生是另一个人, 后来骨疾加重,他想起他这一身仙骨承自前缘, 修行之路一马平川除了因为天赋异禀,还因为他闭目时心中自会生诀, 他想起他前生喜欢用剑。在山青山与景宁的那些年,他拼了命地修道,无非就是为了给体内魔气筑堤, 防止它们再一次溢骨,于是一身磅礴灵气尽敛,收入魂内,日日与魔气天人交战,于是他看上去,只是一个数年没有进益,浪费天赋的浪荡公子。
可惜事与愿违,出发去徽山前,魔气再一次外泄,他在冥冥之中看到了一枚璀璨的琉璃,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必须去找它,这是他此生必尽之责,必行之路。
不过……原来那位青阳少主,也不希望今生的自己记起往事么?
洛缨道:“风缨也是死后,变成魂灵,才忆起一些前尘往事的,不太多,主上想知道吗?”
“不必。”奚琴道。
他不是他。
这条路他可以走,但他不想成为任何其他人,不想被更多的记忆裹挟。
“我已在一个叫长寿镇的地方,见过楹了。”奚琴说。
洛缨问:“楹……他还好吗?他年纪小,接任流纱之位时,他还只是一个少年,那时……我们最不放心的就是他。”
“……他已经不在了。”
洛缨怔了怔,目中露出惘然之色,却只“嗯”了一声,仿佛早有预料。
奚琴道:“他说他是祝鸿氏,而你是伯赵氏。伯赵、祝鸿,还有青阳氏,这些都是遗族的姓氏吗?”
洛缨道:“是。上古时期,白帝在东夷建立部族,青阳氏与白帝同姓,是白帝的直系人族,灵力极为强盛,以凤为图腾,东夷另有二十余个部族,皆为白帝与青阳氏的臣属,皆以鸟做图腾,包括我所在的伯赵氏,楹与流纱所在的祝鸿氏(注1)。
“起初天地混沌,人与神混居,后来清气为天,浊气沉地,神无法久留人间,白帝便携众神归于九重天,而我们这些遗族,只能留在人间。我们与当年一样,尊青阳氏为主上,其余部族皆为臣属,当年跟着主上的四个人,除了我与楹,还有玄鸟氏、鸤鸠氏。
“不过人族生息繁衍,所谓的古遗族,也不止我们东夷这些支系。”
“这些千年往事,本该是耳熟能详的,但是当年先主上,就是主上您的父亲……”洛缨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算了,留待主上您自行慢慢想起来吧,那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主上今日会来,就说明您对往昔并非全无印象,也许不日就要记起来了……”
奚琴:“……这样吗。”
“今日见到主上,不胜欣喜。”洛缨道,她是一个冷静的人,即使欣喜,面上也没太大波动,只在低眉淡笑的一刹,目中露出些许悦色,“风缨生前为国战死,没有怨,照理不应徘徊人间,这几年能留在这里等候主上,除了因为无间渡所设的结界中没有时间流逝,还得多谢夭夭渡我怨气。”
她说着,回头看庄夭夭一眼,“夭夭,过来。”
庄夭夭有一点怕,她没想到她之前百般勾引的人,居然是洛缨的主上。
庄夭夭做鬼以后,与生前到底有些不同,鬼与妖、魔一样,本能地敬畏强者,她之前没有感觉到,眼下奚琴放开对魔气的束缚,汹涌的灵气令她畏惧。
半晌,她才忸怩上前,学着洛缨,非常小声地喊了一声:“主、主上……”
“夭夭是鬼,鬼以怨气为生,难免会受怨气影响,做一些……‘恶事’。”洛缨道。
其实也说不上是恶事,庄夭夭化为厉鬼,在能熟练开辟通路后,她立刻便报复了梅松照。那个第一个出嫁的高姓商贾,其实就是疯了的梅松照,庄夭夭以怨气涡给他制造了一场人鬼幻梦,让他乘着轿子来到无间,肉身渐渐被消磨至死,再把他的魂灌入怨气,化成之后每一场幻梦里的抬轿人,反复穿梭鬼路受伤,一点一点破碎。
杀人碎魂,是有一些残忍,可是,万千将士的性命怎么赔?洛缨是故只是冷眼旁观,没有出手阻拦。
“后来到结界中的三个修士,夭夭把他们引入怨气涡,一是作为鬼的本能,二也是为了自保,他们虽然肉身不在,我已尽力保住他们魂魄无恙,希望主上……不要多与夭夭计较。”
洛缨说着,从她之前沉睡的孤坟中招出三缕魂,魂的周围缭绕着皎洁的灵气,的确安然无恙。
洛缨道:“夭夭生前并无修为,这样频繁往来无间,难免伤魂,还有这些被锁在无间的将士们,他们在方外之地逗留太久,魂已无法往生,所以——”
仙人没有跪礼,洛缨却像凡人一样,单膝跪地,朝奚琴拜下,行的却是一个青阳氏的抚心礼,“风缨恳请主上,利用青阳氏之能,为他们度化魂灵,令他们往生,就像从前的每一次,您为族人治愈魂伤那样。”
他是青阳氏之主,灵力与春神重君最为相似,度化无间,只有他可以做到,所以洛缨带夭夭来见他。
“虽然此间将士数目庞大,但他们都是凡人之灵,他们战至死后,仍守了边疆三年,已是足够,怨气涡撤去,无间结界消散,他们理应往生。”洛缨道,“风缨会像前世每一次一样,守在主上身旁,为主上护法。”
奚琴看着洛缨,良久,安静地道:“如果这是你的心愿……好。”
他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治愈魂伤,怎么消解一个厉鬼的怨气,但是,当他彻底撤去对体内魔气的压制,灵气翻涌心间,心意与洛缨的心愿想通时,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告诉了他该怎么做。
无间渡浮空而起,与之同时,洛缨也祭出了她的长戟,她转头提醒庄夭夭:“夭夭,收起你的怨气。”
庄夭夭匆忙应一声,一丝一缕的灰黑怨气从无间渡上剥落。
这只朴实无华的剑柄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了,只是看上去更加沉静,充满了悠悠古意。
奚琴的灵气于是覆在了剑柄上,冷霜之息沾染神物,结界中忽然狂风涌动,唤醒了一个又一个沉睡的、懵懂的魂灵,亡兵再度起身,数百个,上千个,他们像是感知到什么,一齐沐浴在剧烈的风中,仰头看向高空的将军与她的主上,不再唱悲歌。
可惜需要度化的魂灵实在太多,单凭奚琴自身半步分神的修为竟是不够,他忽然睁眼,额间乍现凤翼图腾,澎湃的灵气蓦地自他的灵台涌出,奔袭向周遭,汹涌地覆向所有亡灵。
这是带着春雾气息的灵潮,是属于前生那位青阳少主的,春雾与冷霜混杂在一起,奚琴目底染上白光,他忽然移目看向庄夭夭,袖袍在风中涌动,他一拂手,指向这只命途多舛的女鬼。
庄夭夭于是在奚琴的灵气中浮起身来,她眼中黑色的怨不见了,眉眼变得如生前一样明媚,她身上露肩露腿的裙裳也变了,变成她临死穿的嫁衣,庄夭夭看着这嫁衣,不高兴地皱了眉,于是嫁衣又变成了一身素裙,是她刚去青楼,学走戏步时穿的,有着长长的水袖。
这一刻,奚琴忽然想起曾几何时,他也如眼下这样,抬手帮一个人治过魂伤。
可是那个人的魂伤太深,他竟无能为力。
春雾与冷霜的灵潮搅动得整个结界不得安宁,无人踏足的禁地骤降浓雾,奚泊渊与孟婆三人一魔一下从无边幻觉中摔出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霜雾来袭,这是净化魂灵的霜雾,对他们这些肉身尚在的修士有害无益,加之无间结界在消退,引发的动荡足以吞没修士。
奚泊渊根本来不及多想,纵刀往前,撑开刀气屏障,直直挡在众人身前,泯适才不知为何睡着了,眼下刚睁开眼,就看到霜雾直穿奚泊渊的刀气,屏障已出现裂纹,泯大喊一声:“渊公子!”
“自不量力!回来!”孟婆探出银链,勾住奚泊渊的刀柄,想要一把他拽回,“这是无间渡的怨气再消褪融解,凭你如何抗衡?!”
而他们虽然被摔出来,但是离怨气涡太近了,根本没法逃。
“我知道,所以你快走!”奚泊渊根本不撤刀,头也不回地对孟婆道。
“愚蠢,你修为如此之低,还妄想——”
“你别管我修为低不低,我只知道,你不能受伤……”奚泊渊忙中抽空,看孟婆一眼,“你别看这些年,我大哥没去找你,你要是受伤,我没法跟大哥交代!我就完了!”
孟婆一愣。
她抿了抿唇,安静上前,银链在空中结成锁网,固住奚泊渊的刀气屏障,她半步不退,良久,低声说:“你要是受伤,我又当如何交代……”
白元祈张开画轴,在链与刀内再结一成灵障,泯探出魔气,护在众人周围。
层层障壁相叠,才堪堪抵住怨气涡消退的动荡。
阿织是通过庄夭夭拓开的鬼路离开的,再出现已在山南城中,她还未出城,忽见天现异像,城西沼泽上空聚集起极厚的浓云,狂风扫荡边城,天阳忽然被黑晕遮住,只剩一圈微弱的环光,城中百姓惊叫着:“天狗食日了——”往家中奔逃。
阿织隐隐觉得不对,与初初闪身到荒原,就见怨气涡溃散的动荡奔涌侵袭,她立刻在心中聚起剑意,剑意覆于斩灵,在身前撑起幽白屏障。
阿织透过屏障,朝怨气涡看去,浓雾搅动狂风,她什么也看不清。
而冷霜与春雾被收束在每一个亡灵身上,她亦感受不到。
霜雾中,庄夭夭看着自己渐渐变得透明的身躯,欣喜地对洛缨道:“洛缨,我、我好像好了,不再是鬼了,可以走了。”
洛缨微微颔首:“快离开吧……”
许多将士都已离开,庄夭夭说:“你什么时候走,要不,我再等你一会儿?”
洛缨听了这话就笑了。
她没有怨气,修为耗尽,眼下已经是一个色泽很淡的魂:“我……没法走……”
“为什么?”庄夭夭愣了,她急声道,“我们可以一起啊……我都想好了,我们一起转生到同一个地方,下辈子也能相识,下辈子我一桩伤害你的事都不会做,我们可以……”
“不了,我另有一个地方要去……”洛缨的笑容很淡,“下一世,愿你顺遂无尤,衣食安康。”
“夭夭,再会。”
庄夭夭还想说什么,但是一股不可抗衡的力量,已把她送离了结界,送往了不可知的地方。
庄夭夭从前其实想过与洛缨的分别。
在她取来无间渡,赶往沙场时。
当时她心中其实很怕,怕晚了一步,只能见到洛缨的尸身。
还好魂灵被封入无间,她们之后又相伴了三年。
意识残留的最后,庄夭夭想,原来真正的别离都是不期而至的,它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到来,在你以为是永远的时候。
她得走了,庄夭夭遗憾不已,这次之后,她或许再也见不到洛缨了。
……
看着最后一缕魂消散,洛缨对奚琴道:“主上,风缨也要走了……”
魔气缭绕满身,奚琴已收回灵气,他问:“去哪里?”
“记不太清了……”洛缨道,“有一天,主上会知道的。”
她说着,最后对奚琴道:“对了主上,当年您接手青阳氏后,为了寻白帝之剑,曾去过一个地方。”
“您在那里一住多年。”
“虽然您从不曾对属下们提及那是何处,但风缨猜,那应该是一个您很喜欢的地方。”
“因为您每每回忆起那里,神情都是不一样的。”
“如果此生坎坷不平,愿您想起来那一段过往。”
洛缨说完这话,收回长戟,她端立于风中,再度向奚琴抚心行礼,消散在清空之中。
第83章 持剑人(三)
怨气涡最后收束成一块很小的区域, 这片区域吸力极强,将沉埋土壤多年的血与骨一齐吸出,然后与浓雾一起,轰然散向天地。
这些血与骨被无间渡封在方外多年, 带了零星神力, 此刻回到人间, 犹如流光飞矢,沾之即伤。奚泊渊见状, 祭出全部灵力, 以刀画牢, 为众人圈出一片空地。刀祭在身外,铮鸣不已,他蓦地喷出一口血来, 身上的灵气乍然外泄。
孟婆见状不好, 只手接下他的灵气, 强行把灵气压回他的眉心,说道:“奚泊渊,撑住!”
白元祈见奚泊渊的脸色青红不定,不由问道:“泊渊哥哥他、他怎么了?”
“他要破境界。”孟婆道。
“破境界?”白元祈惊道, “这种时候?”
所谓破境界, 就是修行境界跃升,譬如从筑基跨入淬魂, 淬魂跨入出窍,或是某境界初期跨入中期, 中期跨入后期。要破境界,实力、心念,缺一不可。奚泊渊是淬魂大圆满, 半步出窍,灵气早已积攒足够,只是时机迟迟不到,适才大概是他守护同伴的心意太强,机缘才忽然降临。
破境界,需要把灵海的灵气先行释放,等到灵海扩张后,才再度吸纳天地灵气,因此很讲究地方。这里是人间,非但浊气浓厚,怨气涡消失,到处都是鬼怨之气,若在这里破境界,吸入了烟瘴,很容易走火入魔,因此孟婆才把奚泊渊的灵气强行压回,帮他暂时稳住灵海。
可是只她一人,没把握把一个即将跨入出窍境界的修士带离此处,灵海不稳,随时有可能炸开,何况……孟婆看向浓雾,奚琴与姜遇还困在雾中,不曾出来。
白元祈理解孟婆的担忧,他对奚泊渊道:“泊渊哥哥,你撑了一会儿,我适才已经传信仙盟了,仙盟应该很快会来人!”
“传信?”
饶是体内灵海翻覆,生不如死,奚泊渊还是挣扎着看了白元祈一眼。
修士在外历练,若非生死攸关,等闲不愿找人帮忙,何况奚泊渊这种觉得面子比命大的。
白元祈听出奚泊渊的责备之意,挠挠头,解释说:“是师父交代的,他说,如果遇到危机,可以传信仙盟求助,适才从幻境出来,姜姐姐和寒尽哥哥都不见了,我担心我们没法应付,所以……”
分神期的修士可以瞬息千里。
如果仙盟来支援的人是分神仙尊,那么应该快到了。
泯守在一旁,他本来想去雾中找奚琴的,但是眼下看来,渊公子的情况似乎更加危急,他不得已,只好守在原处。
他看向浓雾。
凭尊主之能……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应该可以应付吧?-
滚滚浓雾中,奚琴一步一步往外走。灵气暂时耗尽,魔气翻涌蚀骨,神思已经被吞没一半,周身很疼,疼痛入魂,但他都习惯了。
恍惚中,他似乎感受到什么,抬目朝天际望去,云海中有清光,大概是仙盟的修士快要到了。
他没有在意,继续向雾气的边缘走去,直到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笑了。
他就知道,她一定会来寻他。
虽然……是因为约法三章。
阿织看到奚琴,张了张口,她有些事要问,但不知道该不该眼下问。
他看上去和上次一样,脸色惨白,魔气绕身,骨疾发作严重。
奚琴慢慢朝阿织走近,来到她身前,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竖在唇边,先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说:“伸手。”
阿织不解其意,依言摊开掌心。
奚琴有气无力地将无间渡放在阿织手心,轻声道:“收好,不要被任何人看见。”
定魂丝那次大意了,这次的神物,可不会让仙盟拿去了。
说着,他一下闭目,直直栽在阿织肩头:“让我靠一会儿,我实在……没力气了……”
顿了一下,他又轻声问:“好不好?”
阿织觉得自己应该推开他。
可是,奚琴虽然靠在她肩头,还是收敛了些许力气,有些沉,却没有让她觉得难以支撑。
或许是这个算得上收敛的举动,让阿织一时没忍下心,或许是交付无间渡的行为,透露了他对她全心全意的信任,或许是……她忽然觉得,就这么让他靠一会儿,也没什么。
她静静地立在原处,没有动,只是抬目看向前方渐次化开的雾,问道:“是你,化解了这个结界?”
怎么做到的?
奚琴:“嗯……不全是我……”
和风缨一起。
阿织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适才我见到洛缨,她似乎在等一个人,那个人,是你么?”
奚琴却没有回答。
肩头的吐息变沉,他已经陷入更深的混沌,在魔气封印下的记忆苦海里挣扎。
阿织便不再问。
她周身慢慢浮起一些灵气,流淌入奚琴手腕的自在意,再通过自在意,浸入他的肌理。
其实这么做于事无补,但愿能帮他缓解分毫吧。
白舜音过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情形,奚琴靠在阿织肩头,已经失去神识。
她对阿织道:“他骨疾犯了,把他交给我吧。”
阿织看了白舜音一眼,她知道她是奚琴的师父。
只是不知为何,白舜音的语气让她觉得不舒服,不知是因为当年她强行破她的剑阵,还是因为白舜音本身不够友善。
阿织没说什么,把奚琴交给白舜音,白舜音于是燃了一枚清茴香丸,吊住奚琴的神识,拿灵气拢住奚琴,招来追风辇,把奚琴送入辇中。
另一边,奚奉雪也到了,他接到白云苑的传音,来得匆忙,此刻尚未化形,身上还是奚家少主的霜白服饰,看着被孟婆搀扶的奚泊渊,他诧异道:“泊渊?”
“他要破境界了。”孟婆道。
要破境界?可灵气为何还在灵海之中。
奚奉雪的目光移向孟婆苍白的脸色,明白过来,强行把破境时外泄的灵气压回灵台,只怕她也受伤不轻。
“你的伤……”
“我无碍。”不等奚奉雪说完,孟婆冷声回道。说完她祭出银链,跃身其上,再不理会身后人,独自往仙盟去了。
初初跟着阿织从雾气出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他皱了眉,嘟囔道:“这些仙盟的修士真讨厌,来人间一趟还拖家带口。”
阿织没接这话,她回过身,朝荒原望去。
雾气已经很稀薄了,那条鬼打墙的迷径已经消失,经年之后,怨气散尽,沼地血泽也会被风沙度化,变作荒原里最寻常的一块地方。
生平坎坷的女子踏上来生之路,亡兵已轮回,强大的魂灵不知何方去向,到那时,大概只有陷入泥地的半折战旗,能够追溯片许往昔。
阿织不再回首顾看,她祭出斩灵,带着初初,也往天穹清空行去-
奚琴不知是如何回到了仙盟,又是如何入了清心间,踏入洗骨寒泉等待泉针入骨。
浸骨之后周身余痛,奚琴坠在梦中,看到自己走在一条古旧回廊。
这条回廊他曾在梦中见过,这是青阳氏的旧殿。
他穿过回廊,来到一所大殿,殿中有四人等他,除了楹和风缨,还有另两个男子。
他们齐齐向“奚琴”拜下:“主上。”
“我已查到父亲那位故人的避世之地,决意去寻他。”“奚琴”道,“自今日起,我恐怕不常在族中,族中日常事务,交由你们四人打理。”
“是。”
“若有族人再入月行渊,在灵气榨尽前,务必出来。若有人需要治疗魂伤,魂伤不重的,楹,你取春神之木代为救治,若是魂伤难愈,告知我,我会回来。”
“是。”
……
梦中时日飞度,转眼间,“奚琴”来到苍山之下。他仰头看向眼前孤峰,其实入苍山前,这座孤峰是望不见的,眼下入山,山中仙人似是知道有客来,信手拨开层层云障,让自己的避世之所显露人前。
“奚琴”踏着蜿蜒的山路行至山腰,看到仙人居然卧在一根极细的树枝上,他穿着一身青布袍,背负一柄朴实无华的剑,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枕于脑后,朗声道:“青阳氏新任主上大驾,蓬荜生辉。”
仙人长着一双长眉,眼尾微微下垂,始终含带笑意,或许因为他修为太高,本来英隽的样貌却让人注意不到英隽,他眉目间有朗日疏烟,单是看上一眼,便觉得心境开阔。
梦中场景再度变幻。
仙人懒懒地倚着树,坐在清溪边。他的身边有一只灰毛鼠,鼠精正在任劳任怨地给仙人剥瓜子儿,每剥出一百粒瓜子仁儿,便可以去仙人那里换取一点悟道的灵气。
得了灵气的鼠精张牙舞爪,喜不自胜。
“你想拜我为师,以剑道寻剑?”仙人问。
他笑道:“青阳氏主上的资质没得说,天生仙骨,灵气强盛,但我不想收你这个徒弟,怎么办?”
“剑尊能否告知缘由?”“奚琴”问道。
“你们青阳氏,太刻板,跟我性情不合,我怕被你闷死。”仙人道,他上下打量“奚琴”一眼,嫌弃道:“你看看你,都被你父亲规训成什么样了?”
他见“奚琴”目露失望之色,语气一转,又道:“不过,资质这么好的徒弟,错过了也有些可惜,这样,你我约法三章。”
“第一,青阳氏主上在我这里学剑道,此事不可外传,包括你们青阳氏族人。我是避世之人,避世就要有避世的样子。”
“好。”
“第二,我打算捡几个凡人徒弟,不教他们入道,只教他们一些拳脚功夫,一些在世为人的道理,你既来了,今后就是他们的师兄,得有大师兄的样子,他们若向你请教,你不可不理。”
“好。”
“第三……”布衣仙人思量片刻,对“奚琴”道,“你换个名字。”
“换个名字?”
“你们上古遗族古怪得很,姓和名都是分开念,什么青阳氏某某,伯赵氏某某,跟我们常人不一样,我们都是连名带姓的,要是今后山上来了小徒弟,问你叫什么,你怎么说?”
沐浴了仙山之气的瓜子散发着诱人清香,灰毛鼠捧着瓜子仁儿,忘了奉给仙人,自己啃吃起来。它听了仙人的话,颇是赞同,一边吃,一边小鸡啄米似点头:“吱吱吱——”
“奚琴”沉默片刻:“请剑尊赐名。”
仙人仰起头,望着满山翠竹,风过山巅,叶叶声声,这山上别的没有,就是竹叶多。
“你本名叫夙,不如就跟着青荇山姓,姓叶。”
问山看着叶夙,笑道:“今后在我这,你就叫叶夙,可好?”
……
奚琴刹那从往梦中惊醒,倏然坐起身。
屋中一片昏黑,他的识海中翻江倒海,十指不自觉收紧:“青荇山……叶夙……”
“我是……叶夙?”
(卷三完)
第四卷
第84章 小松门(一)
卷四·小松门(一)
奚琴知道叶夙。
他是问山首徒, 剑术卓然超群。
没有人知道叶夙的来历,于是外间有传言,说他入青荇山前,只是一个凡人。
因为问山常收凡人徒弟, 有人猜测, 问山是在这些凡人中捡好苗子, 只有资质足够好的,他才肯亲授剑道。
谈什么仙人避世, 都是幌子罢了。
单看他两个资质好到天上有地上无的徒弟就知道了。
不过, 问山的两个弟子也是避世之人, 关于叶夙的传言,外间其实很少,奚琴也只听说过三两桩。其中一桩是说几十年前, 有仙门在涑水附近猎妖时, 不慎遇到一只正在化煞的凶妖, 极为强横,仙门修士苦战之下节节败退,叶夙路过,见此情形, 持剑上前, 轻飘飘一剑斩下凶妖头颅,血溅三丈, 无一滴沾染他的白衣,他在涑水的浪潮上从容收剑, 随后沉默离开。
原来,传言中的叶夙,竟是青阳氏之主。
记起了自己是叶夙, 记起了青荇山与问山,许多回忆纷至杳来。
或许称不上回忆,只是一些模糊的,魔气与生死轮回皆封不住的浅淡印象。
奚琴想起了那座苍翠青山,满山翠竹,有溪水蜿蜒流过,灰鼠住在飞瀑下的云外洞中,与山雀和游鱼做了朋友,仰头望,云绕孤峰。
他想起了问山是怎么样一个人,自在的,恣意的,时时说笑,很有意趣。他对待所有的弟子一视同仁,平日里山上没有什么仙人凡人之分,但在修剑时,问山就成了严师,捉住错处就会拿他与师妹打趣。不过,他与师妹通常不怎么出错,这样问山也会觉得乏味,他会说:“看来徒弟资质太好也不是好事,都没什么可调侃的,啧,无趣极了。”
奚琴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然而仅凭此刻感知,他能觉察到叶夙对问山的敬重之情,对青荇山的眷恋,为何后来……外间传言他是弑师而死?
为何他要自戕?
青荇山……为何后来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奚琴一念及此,忽然有些冲动,他想散去魂骨中的一些魔气,找回往昔,一探究竟。
又或是唤来泯,把叶夙自戕的内情再细细问个清楚。
解除记忆的封印很容易,不必请求天尊大能彻底剜去魂中魔气,只要放弃用灵气筑堤即可,魔气溢骨而出,他自然能再想起一些什么。
奚琴抬起手,缓缓朝自己眉心探去。
然而不等指尖触碰到自己灵台,他忽然想起姚思故的一句话:
“……父亲让我留在清安镇,在这里等一位故人,他说,终有一天,故人会路过,取走这片叶的。”
青荇山的故人很多,问山避世之前,在玄门中广有结交,除了地煞尊,奚家也有他的故人,有人曾以领悟了问山剑尊的剑道,自称是他的半个徒弟,徽山的老太君也算青荇山的故人,因此初遇姚思故时,奚琴没有多想。
可是……
奚琴的目光落在左手的“自在意“。
“我师父说,心若自在了,万般苦皆不是苦。”
他想起在山南县,阿织曾拿一枝无患子迷惑凡人。
“……这是我师门使的一些把戏。”
“我师父他……会养一些精怪。”
仙子性情孤冷,不爱与人深交,堪称寡言,因此她从不多提旁人,唯一一个被她数次提及的,是她的师父。
她应该和他很亲。
她这一身登峰造极,无人可匹敌的剑术,究竟承自何人?
那个她口中万般皆自在,洒脱不羁的师父,当真是姜瑕?
还是……另有其人。
奚琴无法确定,他曾答应过她,不去探究她的来历,以及所有与她相关的事,但是……
奚琴静坐在黑暗中。
尚是亥时,浸骨之后,身上余痛仍在,应当多休息,但他没有再睡下,他就这样坐着,许久一动不动,直到淡泊的天光穿过窗棂,伴月海从暗夜里苏醒,他才从很深很沉的思绪中拔回神智,在指尖蓄起一些灵力,落在榻边的一只传音玉鹤上。
玉鹤飞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花谷便来应门了。看到花谷,奚琴有些意外:“泊渊呢?”
“渊公子将破境界,眼下闭关未出。”
奚琴问:“他出窍了?”
没等花谷答,奚琴就明白了,当时他在山南荒原的沼泽里,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想必是怨气涡散去时,动荡太大,奚泊渊护人心切,所以遭遇了破境的机缘。
花谷接着道:“除了渊公子,楚家的孟婆大人,白家的白小公子,或多或少都受了伤。仙盟的意思是,公子这一行既寻到了溯荒,算是立了一大功,等诸人养好,或是请洄天尊指点,或是去古神库取宝物,只需预先跟仙盟说一声即可。”
顿了顿,花谷十分识趣地道:“哦,这几日公子昏迷不醒,花谷自作主张,代公子去游仙台,探望徽山的姜三小姐,不过……三小姐已经离开了。”
“她走了?”
“是,屋中早也无人,大概是刚回仙盟没两天就走了。”花谷续道,“公子放心,花谷打听了一下,三小姐应该是自己走的,她离开时,跟白家的小公子说过一声,称是师门有要事要办,需要耗费些时日,去向不知,归期不定,让诸人不必等她。”
奚琴沉默片刻:“……我知道了。”
花谷抬起眼,稍稍打量了一下奚琴,不知怎么,他总觉得今日琴公子有些不对劲,出奇地安静,但他没多问,只说:“那琴公子好好修养,花谷先退下了。”
待花谷掩上门,奚琴移目看向屋外。
日正东升,斜照花苑,将一从树影映在窗前地上。
师门要事?
……哪个师门?-
阿织是五日前离开的。
回到伴月海,上交了溯荒以后,她一刻也没有多留。
上一次,和溯荒一起被找到的还有神物定魂丝,今次无间渡不知所踪,仙盟必定有所怀疑。所幸他们这一行人,多是大世家的子弟,眼下伤的伤,病的病,仙盟即便要过问,也碍于颜面,不好在此时过问。
兼之孟婆受伤,判官照顾不暇,地煞尊又在闭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左右仙盟只是仙家联盟,做不了谁的主,修士来去本该随心。
阿织并非不打算回伴月海了,只是接下来该怎么做,她需要弄明白一些事,然后静下来,好生想一想。
离开仙盟后,阿织并没有立刻前往目的地,她先花了三日,在附近徘徊逗留,直到确定无人跟着,才化了形,带着初初御剑往南,停留在涑水畔。而今仙盟势力广大,即使到了涑水,也能瞧见大小门派的往来修士,水上以灵气设了禁线,江外十里有仙盟的驿站,要过涑水,得先到驿站记名,然后禁线才会从水中隐去。
此刻正值午前,驿站外已有不少修士排队记名。
初初遥遥看了一眼,抱怨道:“这个仙盟管得真宽,过个河,还得他们同意,他们算个什么东西?”
涑水从最西边的高原发源,横穿神州大地,一路东流,或静水流深,或浪潮涛涛,直至汇入东海。
阿织的目光从波涛滚滚的涑水上收回,没去仙家驿站,她带着初初来到附近的一处松木林,思量了片刻,对他道:“你如果想走,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初初呆了片刻:“走?走什么?你什么意思?”
“你我没有签魂契,虽然你告知了我你的姓名,算是认主,没有魂契束缚,你依然是自由的。你可以另行择主,或者凭你的本事,本不必依附于人,无支祁是极强的妖兽,应当纵横天地,自由自在。”
初初却懵了:“为、为什么要让我走?你不要我了?”
他一下急了,“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你之前在怨气涡里,我是没帮上忙,我想进去的,但那个魔非要拦着我,而且,是你不让我跟着的。”
阿织摇了摇头:“当初与你父母有交情的是姜瑕,把你护在徽山的,也是姜瑕。在山南见到洛缨,她说那些话时,你就在一旁,你应该已经知道,我其实不是姜瑕之徒姜遇。”
初初一向大大咧咧,但这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明白。
洛缨的话他记着,她说阿织不是姜遇,她姓慕,是持剑人,来自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地方——伤魂谷,慕家。
他都知道,不过他一直没提。
初初望着阿织,企图从她的眉眼中瞧出一些端倪:“那你……那你真的,姓慕?”
良久,阿织“嗯”了一声:“我姓慕,单名一个忘字。”
不等初初回答,她又说:“但我还有一个身份。”
“我曾拜师青荇山,人们常说的问山剑尊,就是我的师父。”
初初听了这话,目瞪口呆。
他纵是一只幼兽,对于许多事都懵懵懂懂,但跟着阿织这么久了,一直在寻找溯荒,溯荒与青荇山二十年前那场渊源,他还是听说过的。
“你你你——你就是他们说的,最后开启守山剑阵的那个妖……”
他顺嘴想说妖女,因为旁人都这么说,但他觉得阿织才不是妖女。
阿织点头:“嗯。”
初初怔了半晌,又道:“这么要紧的秘密,你肯告诉我?”
“你我相伴一程,信任无间,我既信你,告知你无妨。何况我的身份并非毫无破绽,仙盟的人不好相与,谁人存异心,不好提防,你一直跟着我,恐会受我牵连,告诉你是应该的。”阿织道,“你眼下能力与众不同,如蜉蝣纵横人间各地,难以捕捉,你若此刻离去,今后徜徉天地,无不自在,比起跟着我会平安畅快许多。”
然而阿织这一通劝言却没进初初的兽耳,他又思量许久,憋出一个问来:“可我听说,青荇山最后的守山弟子很厉害,你之前……你之前,是什么修为?”
“分神。”阿织道。
初初望着她,漆黑发亮的瞳孔充满好奇,那意思是“分神,然后呢”。
修行境界高了,每个大境界的前中后期都有天壤之别。
阿织只得答:“分神,后期。”
初初沉默下来,彻底不说话了。
阿织看他一眼,只当他终于能够静下心来考虑去留,便道:“你可以好好想想。”
言罢,她招出斩灵,独自朝林外走去。
初初看着阿织的背影,心思还没转过来,脚下就先做了反应,他化作萤虫飞身追上,拦在阿织跟前,再“砰”一下变回人形:“你你你是不是嫌弃我太弱,不想要我了?”
阿织看着他:“我从未嫌弃过你。”
她的目光平静而坦然。
她一直这样,心里怎么想,便会怎么说。
初初“哦”一声,又道:“我能问问,姜瑕和姜遇,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已经平安入了轮回。”
“那就好。”初初道,他有些丧气,低垂着头道:“其实,自从我跟了你,好多人都说,妖兽天生慕强,我是因为感知到你的不同,所以才择主的。我一直没把这些话当回事,因为……因为我觉得我是为了报恩,不仅仅报姜瑕的收留之恩,还因为,在食婴兽那里,如果不是你,我活不下来,我觉得我没有那些人说的那么俗气。但是……眼下我也不确定了……”
他抬起头,望着阿织:“可能这真的是无支祁的本能,天生屈从强者。总之,从跟着你的那一天起,我从没想过要换一个主人,从前不会,今后也不会,不管遇到什么。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不会。”阿织道。
她没再多说,“既然决定不离开,那么走吧。”
初初高兴地“嗯”一声,欣然跟上,阿织一直这么利落,是去是留,只等他一个决定就好了。
在阿织破开结界前,他又道:“既然你不叫姜遇,那从前你师门的人怎么唤你,慕忘吗?”
阿织摇了摇头:“阿织。”
山河已深秋,这是她醒来近一年时光中,第一次说出自己的名字。
初初得知了阿织的真名,很高兴,阿织,真好听,以后没人的时候,他也要这么唤她。
眼下就没人,他于是道:“阿织,我们去哪儿?”
仙家驿站的外又有一批修士开始渡河,涑水浪潮涛涛。
洛缨说,她是持剑人,她身上有罪印,她来自伤魂谷慕家,所以她要养魂。
看来当年在慕家,还埋藏着一些她不知道的事。
阿织道:“涑水之南,伤魂谷。”
第85章 小松门(二)
阿织本打算自己渡江的, 驿站外的修士越来越多,她展眼望去,这些修士分属不同门派,彼此之间似乎认识, 正在有组织地记名。
涑水之南妖山遍布, 一些修士会相约猎宝、寻仙药, 偶尔遇上门派间的试炼,她若误入了试炼地带, 对彼此都不好。
阿织想了想, 让初初化作飞萤, 先过去打探一番。
不一会儿,初初回来了:“那边有二三十个门派,他们好像是一个什么盟会, 这个盟会眼下有比试, 要去对面一个叫封……什么川的地方杀一只妖物, 寻一个什么宝贝。“
“封蛟川?”阿织问。
“对对,就是这个。”初初道,他见阿织面色有异,问, “怎么了?”
“伤魂谷就在川中。”
确切地说, 伤魂谷在封蛟川以西的峡谷地带,慕家旧地的后方。
但是阿织这次南渡, 并不只是去伤魂谷,当年慕家人常行走于封蛟川一带, 如有必要,川地周围她也需要探一探。
这么一来,她难免会与这些参与试炼的修士撞上, 次数多了,还会惹人生疑。
不如混迹其中。
阿织望向驿站外,这些门派之间显然很熟,众人七八成群,相谈甚欢,稍远一点的地方,却有四个人被孤立在一边。四人穿着旧道服,腰间都别着一串松果,其中一个干瘦短眉的老叟大概是尊长,正在跟另三个弟子交代些什么。
这四人明显跟那些修士是一起的,但又不那么合群,对阿织来说,正好。
老叟正在跟弟子们交代试炼事宜:“……如果遇到妖物,不要害怕,可以事先埋下陷阱,然后……”
他说着一顿,忽见不远处,有个年轻的女修正在看他们。
目光相接,阿织道:“前辈,晚辈乃岳麓山天玄宗门下弟子,而今师门有要事,让晚辈去封蛟川寻一失踪故人,晚辈修为不高,川内险山峻岭,妖物横出,晚辈恐遇上危险不能自保,不知前辈或肯带上我同行?”
天玄宗是储江絮的门派,阿织谎称是她门下,日后被人问起,只需与她说一声,便不怕被揭穿。
她见老叟面露异色,以为他为难,又道:“酬劳好说,如果前辈有什么地方需要晚辈帮忙,晚辈自当尽力,还请前辈首肯。”
“这……首肯谈不上。”老叟连忙道,“姑娘想跟着我们,这自然无妨,只是……”
他话未说完,一旁便有人讥诮道:“你们快看,这位仙子居然想跟小松门的人同行!”
言罢引来一阵大笑。
说话人是一个长着一双怒目的虬髯汉子,他对阿织道:“这位小仙子,我看你不如跟着我们。我们七曜宗这次试炼一共来了七人,通通筑基以上,其中还有一位长老,除了寻宝,猎取妖丹、采集仙药,不在话下,你若能帮上忙,到时分你一点无妨,你若跟着小松门,只怕过不了多久,连性命都没了。“
他说着,目光落在阿织身后的斩灵:“我看仙子这把剑并非凡品,让我瞧——”
他话未说完,斩灵剑光一闪,已避入须弥戒中。
阿织也侧身让开一步。
仙子模样好看,奈何神色冰冷,性情一看就不好相与,虬髯汉子在仙子处讨了个没趣,光天化日之下,他也不好多说什么,耸耸肩走了。
阿织于是对之前的老叟道:“有劳。”
老叟欲言又止,想了想,礼数周到地带阿织排队。阿织自称姓沐,单名一个念字,她被记成是小松门的客卿,小松门这次试炼没来够人,所以可以从外面请人帮忙。
记完名,水中禁线消失,老叟与他的三个弟子并没有御器渡江,而是乘驿站的灵舟,对此,老叟讪讪解释说,这是因为其中两个徒弟的修为尚低,御器怕摔下去。
涑水浪涛不平,舟到了水上,颠簸不已,所幸有灵气护着,倒也不担心会翻。老叟自号松柏道人,因他所居之地是一个栽满松树的小山丘,他所收的徒弟都是孤儿,因此便以松为名。大徒弟方面厚唇,看模样已近而立,名叫松根。二徒弟和三徒弟分别唤作松针和松果,这两人年纪尚轻,尤其老三松果,今年才十五,是松柏道人这两年才捡回来的。
“因为住在小松山,我们门派就叫小松门,我修为不高,眼下才筑基后期,松根资质还过得去,修了七八年,眼下已到筑基初期了,松针松果儿入道不久,而今还在引灵。”松柏道人说着,道,“还未请教姑娘?”
阿织本想说自己是淬魂的,眼下看来,淬魂恐怕高了,她迟疑片刻,道:“我也才筑基不久。”
“姑娘年纪轻轻,已经筑基了?”松柏道人讶异道,“这般资质,实在很难得。”
阿织:“……刚摸到筑基门槛,境界尚不稳。”
化作阿织发间玉簪的初初发出一声“嘁”,被涛浪声掩盖过去。
阿织道:“适才听那些人说,要去封蛟川寻宝杀妖,似乎是因为一个试炼,不知这试炼究竟是怎么回事。
松柏道人道:“这是我们涑东会盟一年一度的比试,每年都是寻一处地方,或是寻宝,或是救人,或是斩妖,试炼最后会分胜负,得胜的门派除了能获取试炼中寻得的仙宝,还能到伴月海仙盟处换取修道的功法与灵器,自然落败的,也有惩罚。往年我们小松门都是不参加这个试炼的,不瞒姑娘说,我们小松门只有四人,就是老朽和三个徒弟,且修为都不高,但是今年……“
松柏道人说到这里,叹了一声,他没说惩罚是什么,或许是想着阿织虽是记名客卿,到底是外人,没必要让外人为门内事务烦忧。
阿织又问涑东会盟是什么。
松柏道人解释说,神州大地上除了人人耳熟能详的大世家、大门派,更多的是一些很小的仙门。这些小门派单个儿拎出来,势单力薄,因此它们以亲疏关系、地域远近结成联盟。各式联盟,不一而足,纵横复杂,小则三五成帮,大则十数成众。而今比较受仙盟承认的,是以涑水中游为线,用地域区分开的几个联盟,涑东会盟就是其中之一。
加入涑东会盟的多是中小门派世家,它们都坐落在涑水以北,中游以东——稍大一些的门派不屑与他们为伍,恐会被拖后腿。好在眼下有伴月海的认可,涑东会盟已经从一个松散的组织变得正规起来,伴月海还给他们分发了“东玄牌”,这是身份的象征,只要加入会盟的都有,凭东玄牌,可以行走于仙盟玉轮集无阻。
阿织明白了。
仙盟往下,除了高高在上的伴月天,三大世家,以及许多像徽山姜家、天玄宗这样可以自给自足的仙门,更多的就是小门派。小门派独自生存困难,是以结成联盟,伴月海为了方便管理,于是以地域区分,承认一些盟会。阿织前世出生在慕家,后来拜师青荇山,今生醒来后,很快被沈宿白招到仙盟,与三大世家子弟出发寻找溯荒,找到溯荒的奖励丰厚,所以她从不缺灵石仙草。但事实上,在玄门,修士修道或碍于天资不足,或碍于物资匮乏,并非走马平川,许多时候,都要在无数次试炼中险经生死难关,苦苦挣扎出一条路来。
下了灵舟,松柏道人对阿织道:“小松门的情况,姑娘也了解了,以姑娘筑基的修为,与我们同行,我们恐怕还会拖姑娘后腿。左右已渡了江,姑娘大可以自行离去。”
阿织道:“我既已记名为小松门客卿,也答应了会在试炼中相助小松门,断没有此刻辞去的道理。”
她展目望向眼前群山,时隔多年,群山的轮廓早已改变,只有远处山天相接之处稍有熟悉之感。
又有一批渡江的修士收了灵器,落在松柏几人身边,看到载着小松门渡江、尚未远去的灵舟,发出几声讥笑。
阿织从远山处收回目光,对松柏道:“走吧。”-
伴月海,兰溪。
奚奉雪搁下茶盏:“你要外出数日?”
奚琴:“嗯。”
“理由?”奚奉雪问。
景宁事务繁多,凌芳圣已回了家中,奚泊渊尚在闭关,奚奉雪本打算把仙盟这里的一部分要务交给奚琴的,泊渊和寒尽都这么大了,早该接手一些族中事宜,尤其寒尽,他虽然看上去与泊渊一样不着调,心思实则通透许多。
奚奉雪明面上没提,心中却想好了,寒尽骨疾刚愈,理应留在家中,若他给的理由不充分,他不会允他外出这么久。
岂知奚琴道:“我也想破境界。”
“你要……跨境界了?”
奚琴:“嗯。考虑了很久,打算挑在近日试试,伴月海不好,人多口杂,我打算去外面寻一个清静之地。”
奚奉雪:“……”
常人不了解奚琴的真正修为,但是奚奉雪与凌芳圣时而会帮他浸骨,自然知道得清楚。
修为到了寒尽这个地步,修行境界,这是说破就破的吗?
算了,天生仙骨他是看不懂。
奚奉雪:“既然这样,那你择日出发吧……”
第86章 小松门(三)
封蛟川群山环绕, 北面靠水的一带,就像一个耸立岸边的屏障,越过屏障西行数百里,才是慕家旧地与伤魂谷。
试炼要猎杀的妖物巢穴也在西边, 但小松门一行人进入封蛟川后, 并没有往西走, 松柏道人在山中摸索一番,来到一个青冈林间, 吩咐三个徒弟在林中布下陷阱。
阿织看了看, 他们的陷阱都是凡人打猎时用的, 只有一两张贴在树上的退妖符需要耗费灵力。
松柏道人随后与松根在原地清扫出一片干净空地,对阿织道:“沐姑娘先在此歇息,老朽和三个徒弟去林间采药, 天黑前一定回来。”
阿织不解:“你们试炼不是该猎妖寻宝么?如何不去?”
“沐姑娘有所不知, 今次那妖物极其强横, 我们小松门决计不是对手,若是强行猎杀,只怕伤亡惨重。“
来的路上,阿织已经听说了。
那妖物是一只罕见的月狐, 性情狡猾, 极擅盗宝,一个月前, 它潜入涑东盟会的仙殿里盗走了一块灵玉。灵玉不算十分贵重,只是被妖物登门入室地窃走, 实在屈辱,恰逢盟会试炼,所以诸仙门渡水来猎杀它。
松柏道:“退一步说, 试炼排名靠前,奖励固然丰厚,但是其他门派能人太多,猎杀月狐,如何轮得上我们小松门呢?好在这次试炼,名次怎么排,还要看采了多少‘乾乾草’。我们已经想好了,既然没有能力猎杀妖兽,不如一开始就放弃,把时间全用来采集乾乾草,只要我们采的灵草够多,不是最后三名,就不会有惩罚了。”
阿织知道乾乾草,这种灵草常生在烟瘴之地,尤喜青冈树,是喂养妖兽的佳品,在仙家市集常能卖个好价钱。
松柏讪讪笑道:“说起来有点贪心,如果采的草药够多,名次再高些,能为我两个小徒弟换来几粒修行的丹药那就更好了。”
阿织听了这话,点点头:“我不用歇息。”她四下看了看,目光落在东面林子,“我去那处采药。”
到了林间,初初很快从阿织发间飞出,落地化为兽形,一边嗅着灵草香气,一边说:“不过区区月狐,想来也不厉害,我看小松门这几个人,一块灵石恨不能掰成两块花,快穷死了,不如我们偷偷帮他们把妖狐杀了,给他们拿个头名?”
阿织却摇头道:“贸然替人出头,不过一时风光,事后招来无穷祸患,反而累及他人。何况我眼下自顾无暇,日后亦不方便照应他们。”
初初听阿织说完,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哦……”
乾乾草三年出苗,七年长成,一个林子只有那么多,幸好这片青冈林久无人至,及至天黑,众人已收集满几箩筐。深秋夜冷,松针与松果刚引灵不久,尚还畏寒,两人结伴在林中收集了柴禾,很快在林中的空地上生了火。
他们两人年纪相仿,体格也差不多,但模样大相径庭,松针是小眼,笑起来有酒窝,松果一双眼大而明亮,脸颊稚气未脱。
整个小松门只有一枚须弥戒,存在须弥戒中的干饼已经冷硬,松针在火堆上煮了水,松果慢慢把干饼煨热,他很饿,盯着手中的干饼,舔了舔唇,却先递给阿织:“前辈,给您。”
阿织怔了一下:“我不用。”
松果似乎是头一回跟姑娘说话,何况阿织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多少,被拒绝后,他的脸慢慢红了,支吾了半晌,手顿在半空,伸也不是,缩也不是,松针也在一旁挠头。
松根见此情形,走过来到:“沐姑娘拿着吧,适才师父交代了,你刚筑基,境界还不稳,尚不能断了水粮。”他说着,憨厚地笑起来,“筑基不易,姑娘莫要一时大意跌了境界,这种干饼我们还带了许多,够他们两个小家伙吃的。”
阿织推辞不能,接过干饼:“……多谢。”
松柏道人还在点算乾乾草的数目,松根过来,陪着两个师弟坐下:“对了沐姑娘,你要找的那位故人,他大概在什么地方?”
“……我还不确定。”阿织道,“怎么?”
松根道:“我跟师父商量过了,左右我们这趟试炼也不去猎杀妖物,不如陪着姑娘一起寻一寻你失踪的故人,姑娘心善,不嫌弃我们小松门,如果能帮上姑娘的忙,那就再好不过了。”
来封蛟川寻找一位失踪故人,其实是阿织用来与他们同行的借口。
阿织刚想说不必麻烦,初初忽然感受到什么,化作蜉蝣,从阿织发间飞起。异样的灵力波动,阿织也觉察到了,她站起身,对松根几人道:“我去去就回。”
她与初初没有走远,来到一处无人的林间,初初化为人形,从须弥袋中摸出一块传音石。
玉质灵石浮在半空发出清光,那头传来一个声音:“无支祁?”
初初一听到这个声音便不高兴,没好气地说:”找我干嘛?“
“不找你。”奚琴笑道:“找你旁边的仙子。”
修士中,有少数人天赋异禀,对灵气的感知力极强,能通过己身的灵物,觉察到灵物附近的灵气。
初初身边,只能是阿织了。
“仙子。”奚琴道,他似乎在斟酌着语气,认真地询问道:“我能否去寻你?”
阿织没吭声。
奚琴道:“我知道仙子有私事在身,所以避人外出,但……仙子一没收起斩灵,二默许了无支祁留下传音石。仙子知道我可以通过这两件灵物寻踪,这么做,想来是不介意我联系你,只是,我考虑了许久,觉得应该事先问一问仙子的意思。”
阿织沉默片刻:“你来取无间渡?”
“如果用这个理由,仙子可以允我过去吗?”
阿织还没答,林外忽然传来吵嚷声,她移目看去,眸光一沉。适才的空地处忽然出现了七八人,为首的,赫然是渡江前,与她答话的七曜门虬髯汉子。看到小松门四人,他笑了:“果然在这。”
随后他的目光下移,落在几箩筐尚未收起的乾乾草上,略带讥讽地笑道:“不错,这才一日,已经采了这么多了?”
传音石传音未断,阿织落了个密音结界,虬髯汉子的话语尽入奚琴之耳,奚琴意外道:“仙子那边的状况,似乎有点复杂?”
阿织没多解释:“你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一个理由不好说,但绝不会伤害仙子,还有一个理由……”奚琴顿了顿,“我得找一个地方,破一下境界。”
同行这么久了,阿织知道奚琴一直藏了些不可告人的隐秘,她不会多问。她也知道,奚琴只是表面看上去是淬魂罢了,他的真正修为可没这么简单。
“破什么境界?”阿织问。
那边停了一会儿:“分神。”
阿织:“……”
初初:“……”
他终于知道当初奚琴硬塞给他传音石,他为何会老实收下不敢扔了。
“伴月海人多口杂,在这里进阶多有不便,奚家……那边的人大都不知道我的修为,我若回去闭关,免不了一通人情应付。闭关再怎么都要耗费几日,最好有人护法,泯一个不够,旁人我又不能相信……”他说到这里,语气平静,并没有太大变化,似乎只是在直言道出一个事实,“我只信仙子。”
林外七曜门与小松门已起了争执,七曜门似乎要强抢乾乾草,奚琴听见了,没再说话。
阿织展目看去,封蛟川纵然妖山遍布,却是灵气充裕的隐匿之所,的确是破境界的好地方。小松门的人还在等她,她不欲耽搁,说道:“一,我需要你避开的时候,你一定避开,我不想让你知道的事,你不可过问;二,你前来寻我,不得轻易暴露身份,眼下我在涑东盟会的试炼中,这里门派众多,一样人多眼杂,暴露身份于你于我都没有好处;三,记住,我在这里姓沐,单名一个念字,是天玄宗门下弟子,眼下跟随小松门来封蛟川寻一位失踪的故人。”
“这是新的约法三章吗?”奚琴问,他低低笑了一声:“来了。”
第87章 妖山乱(一)
阿织刚从林子出来, 就看到七曜门的一个手下张开须弥戒,要把小松门辛苦收集来的几筐乾乾草纳入戒中。
阿织目光一冷,打出一道灵气,把须弥戒斥了回去。
“你们动一下试试?”
七曜门领头的那位虬髯汉子姓尤, 单名峙, 淬魂初期修为, 他本就不是什么正派中人,眼下四下没有外人在, 他更加肆无忌惮, 调笑道:“哦, 仙子还是一个有脾气的仙子,我可以不动这些乾乾草,但是仙子你, 能给我什么补偿呢?”
说完, 七曜门的人一块儿大笑起来。
阿织自然能听出他这话的意思, 正待说话,松柏道人见势不好,抢先一步道:“尤仙人,您别为难沐姑娘, 这些乾乾草, 我们……我们本就不是为自己采的,您要是想要, 全都给您。”
尤峙一挑眉:“当真?”
“当真。”松柏道人道,“沐姑娘只是小松门的客卿长老, 不算本门中人,她是天玄宗的弟子。”
“天玄宗的?”尤峙听了这话,稍稍一滞。
天玄宗不算小门派, 其中一位储姓长老更是出窍期的修为,不好得罪。
松柏道人道:“正是,早上渡江前,想必尤仙人也听到了,沐姑娘跟我们一起来封蛟川,是为了寻一位失踪故人。”
尤峙招来一名手下,低声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手下禀道:“堂主,天玄宗那边回话了,说门下的确有一名沐姓弟子。
听了这话,尤峙犹豫片刻,不再为难阿织,他吩咐手下收走乾乾草,说道:“松柏,别怪我没提醒你,明日未时,弄梅散人会宣布新的试炼规则,在何处集合你是知道的。来得晚了,坏了规矩,被逐出这次试炼,可别来找我哭。“
说罢这话,尤峙召集了手下,很快离开了。
林间一地狼藉,除了翻倒的箩筐,还有一些被踩踏过的、品相不好的乾乾草,松柏与三个徒弟把这些乾乾草捡起来,找出茎叶完整的放入箩筐,阿织见状,不由问道:“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松柏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眼下离未时还有些时辰,我们再去附近收集一些乾乾草。”
阿织道:“你们打算去见那个弄梅散人?”
“沐姑娘有所不知,这个弄梅散人所在的宗门,是我们涑东盟会中最大的五蕴宫,弄梅散人就是五蕴宫的宫主,也是盟会的盟主,他眼下已是出窍中期的修为,我们根本得罪不起。再者,试炼的进程很长,为了角逐出头名,时而会有新的规则加进来,这在往年也是一样的。我们若不去见弄梅散人,错过了新的规则,被逐出试炼,那就更不好了。”
松柏犹豫了一下,补充道:“被逐出试炼,会自动沦为末名。按照规则,试炼的末名,会取缔门派,出让门派福地。”
阿织听了这话,心下一沉。
如果她记得不错,小松门的弟子都是孤儿,眼下好不容易有了一处落脚之地,若是让出来,他们今后该在何处栖身?
小松门夤夜不歇,又收集满两箩筐乾乾草,天色将明,松柏和松根一人捎上一个弟子,往集合的地点疾行。
集合的地点在西边。越往西走,阿织越觉得不对。
不仅仅因为西面崇山峻岭,妖瘴弥漫,更因为他们走的这条路,正是外界进入伤魂谷的路。
伤魂谷在一片妖山之中,妖山名痋(注),山势层叠,覆有河川。
而所谓伤魂谷,是痋山深处的一个峡谷,那里是妖物最密集之处,几乎等同于一个妖境。
慕家故地有法印护持,外人无法通过慕家进入伤魂谷,只有走痋山。看到一个蛇形的奇石,痋山就到了,沿着蜿蜒山路向内向下而行,便可以直接走入谷地。
集合的地点正是在痋山入口处,这里已等着许多修士,都是这次来参加试炼的。
为首一人的道袍上绣着金木水火土五种印纹,手挽寒梅枝,应该就是五蕴宫的宫主,弄梅散人了。弄梅散人双鬓斑白,眉眼有点往下耷拉,眉尾下垂,非常地长,因此居然有点慈悲相。
尤峙见小松门到了,立刻上前,谄媚地道:“宫主,人已经到齐了。他望一眼松针与松果,“这两个刚引灵,来得很慢,宫主莫怪。”
弄梅散人倒是不计较,听了这话,一句“无妨”揭过去了。
他随后燃了一道静心咒,所有人顿时停止交谈,静心听他说话。
“诸位都知道,我们到封蛟川,是为了猎杀一只盗宝的月狐。往年涑东盟会的试炼,采集足够多的乾乾草,也算功劳。但今次不同,这只盗宝的月狐,非但直入涑东盟会的内部,猖狂盗宝,还出言挑衅,在外大肆宣扬涑东无能人。盟会万不能因此被看轻了,此行势必要捉住狐妖。本座眼下已查清妖狐就藏身于眼前的妖山之中,与盟会诸人商议之后,决定不再将乾乾草纳入功劳计算,改变规则,请诸位一起进妖山试一试,齐心协力杀妖寻宝。”
这时,有一人道:“这座妖山我听说过,叫做痋山,痋为病,本就是不祥之地,山中还有一片峡谷,名唤伤魂,传闻这谷中群妖遍布,十分凶险。“
他顿了顿道,“盟主让我等全部进入妖山,是否不妥?”
阿织多看了说话人一眼。
此人看外貌大概二十来岁,长着一双豆芽眼,身形矮胖,模样十分白净。
这话出,顷刻就有人反驳道:“凶险?你都来试炼了,还盼着能顺遂无恙?既然如此,老实在家待着不就成了,何必出来丢人现眼?”
“正是,试炼中有伤亡是很寻常的,因为担心凶险,连妖山都不敢入,那还入什么道?不如当个凡人。”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冲着猎妖来的,都有过少许历练,自诩不凡,根本不把豆芽眼的话当回事。
众人稍议了一会儿,都道是听从盟主指示。
或许顾忌到妖山的确危险,众人进入痋山前,还是分了队。
一队大约十来人,小松门人数不足,于是与其他人少的门派并为一队。他们这一行人中,除了适才说话的白净胖子,与他门下的女弟子,另外还有几个七曜门的人。
痋山入口处,数百修士顷刻皆已散尽,弄梅散人望着阿织几人散去的地方,朝一旁地尤峙扬了扬下巴:“怎么样,跟上吧?”
尤峙十分意外:“属下也要去妖山?”
弄梅散人的声音很淡:“你不是来参加试炼的?”
弄梅散人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还在涑水畔,你就盯上了那位天玄宗的沐姑娘,若不是碍于她的宗门来头不小,你怕是早就把人掳走了。眼下时机正好,你还不跟上?”
“这……”尤峙搓着手笑了起来,一双怒目露出精光,“这……好是好,但是我若跟他们一队,之后我杀了妖狐,功劳也要计小松门一份。”
“宫主不是不知道,我们七曜门近年扩张,急缺仙府,小松门几个废物,平白占了这么大一个小松山,何德何能?我们还等着他们这次能拿个末名,顺理成章地把地盘让给更合适的人呢。”
弄梅散人淡淡道:“尤长老实在多礼,明明可以硬抢,偏偏还要先讲道理。”
他接着又说,“但是,那月狐妖力强劲,旁人不了解它的幻术,容易被迷惑,你却不一样,有了我的锦囊,那幻术能奈你何妨?你不遇上危险,不代表同行的人不会遇上,若是幻术遮眼,伤几个,死几个,谁说得清呢?死人又不会分去功劳。”
尤峙听了这话,恍然大悟,俯身揖道:“多谢宫主提点。”
言罢再不停留,追寻阿织几人的脚步而去。
天色已晚,尤峙走后,五蕴宫主,出现在奇石附近的一处山巅。
山巅立着一个蓝袍人,宽大的长袍遮住他的身形,他整个人仿佛融在了夜色中。或是觉察到弄梅散人到了,蓝袍人慢条斯理地问:“适才我没仔细数,一共有多少人进入痋山来着?
弄梅散人恭敬地道:“一共二百六十二人,比原定的二百五十六人多了六个。”
说着,他又道,“有一个沐姓女修,似乎是天玄宗门下,她是临时加进来的,我担心生乱子,已经让尤峙去跟着她了。”
蓝袍人淡淡道:“无妨,眼下这痋山,只能进,不能出,想要离开,只怕比渡劫成仙还难,任凭谁闯入山中,结果只有一个罢了。”
弄梅散人叹了一声,一副慈悲相对着悠悠夜空,悲天悯人地附和道:“是,做了这么些年的幌子,每年试炼,都要平白折进去一些人,真是可惜……所以今年,出一桩意外,多葬送一些人,怕也引不来多少怀疑吧。”
第88章 妖山乱(二)
进入痋山不久, 尤峙很快追了上来。
阿织这一队中,有一个尤峙的手下,也姓尤,单名一个偲, 长相如瘦猴。尤偲一开始沉默寡言, 眼下见主子来了, 心中有了倚仗,嚷嚷着道:“既然大家都是并肩作战的同伴了, 对捉月狐有什么想法, 不如拿出来说说。”
他看向豆芽眼:“喂, 胖子,你叫什么来着?我看你好像挺了解这妖山,说这是不详之地, 这虫子山究竟有什么古怪?”
豆芽眼叫言如高, 他没计较尤偲的失礼, 报了姓名,道:“了解谈不上,鄙人从前南渡涑水数次,听说过几则关于痋山的传闻罢了。说是痋山中, 有一深谷, 名曰伤魂,谷中妖物纵横, 凡堕谷者,无一生还, 又说这痋山之所以是妖山,山中的妖物都源自于伤魂之谷。
“传闻还说,当年有一个很神秘的仙门世家, 长年居住在伤魂谷的断崖附近,世代镇守妖谷,后来有一日,也不知是伤魂谷妖潮爆发,还是有极其凶厉的妖物出没,这个世家一夕灭族,无一幸存。
“后来有人试着找过这个世家,痋山中只有妖物,并无任何仙人居所,是故有人说,什么镇守伤魂谷的仙门世家,只是虚无缥缈的流言罢了。”
猎妖队中,有个女修叫宋湮,她与言如高是同门,修为较之他低很多,才筑基中期。
这次似乎是她第一次跟随门派师长外出历练,本就慌乱,眼下又听了一耳朵神秘仙门全族覆灭的传言,更是害怕不已。她四下望去,天已经很黑了,他们眼下正走在一处密林间,脚下每一声枯枝碎裂的“咔嚓”声都令她心惊,她小声提议道:“不然、不然我们还是找地方歇息吧?”
阿织听了这话,“嗯”了一声。
她可以不休息,但小松门的人不能,除这之外,她答应停下来,还有另一个原因。
自从她踏入痋山,就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痋山深处,或者更直白地说,伤魂谷与慕家的方向,好像有什么在召唤她。
其实这种感觉,阿织南渡涑水后就有了,只是在封蛟川中,感受尚不清晰,她不能确定这是不是自身与故乡的一种灵力牵引,而今离慕家愈近,她清楚地分辨出这是召唤。
仿佛有一个不知源自何处的声音直接落在她的心上,轻声说:“来。”
然而宋湮的提议七曜门的人一笑置之,想想也是,修道之人除非受伤,本不需要长时间的休息,何况他们进山猎妖是比试,一时一刻极为珍贵,若耽搁了,岂不平白落于人后?
说话间,众人已继续往前探寻,松果年纪太小,此刻已有些支撑不住,松柏与松根忙于照顾他,便顾不上另一个小弟子。阿织见松针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问:“撑得住吗?”
松针连忙点头:“沐前辈放心,我撑得住的。”
阿织多看他一眼,在指尖结出稍许灵气,送进松针的灵台:“不要逞强。”
松针昨夜没睡,到了眼下,已是疲惫至极,这一点灵气在他的眉心化开,蔓延至他的奇经八脉,他的六腑瞬间焕然,精神为之一震。
松针感激异常,正待与阿织道谢,却听她又道:“小心,这个地方并不安全。”
松针不解。
其实他们进山有一时了,先前也瞧见过少许精怪,嗅到一点妖气,但眼下莫要说妖气了,连精怪都瞧不见了。
阿织道:“妖气先时有,此刻无,说明什么?”
松针不懂,他刚引灵,小松山还没教过这些。
“说明妖兽若非走了,那就是把妖气敛起来了。”阿织道。
她又说,“如果妖兽走了,那么这林中的精怪不会害怕,必会出来活动,可是你看看,这林子里,还有精怪吗?”
没有,它们都害怕地躲起来了。
一旁的宋湮听了这话,细声问道:“沐姑娘,你是说,有妖兽在、在……”
她很害怕,支吾着说不出后来的话。
阿织“嗯”一声:“有大妖逼近。”她四下看了一眼,下了定论,“很近了。”
此言出,小松门与七曜门的人也顿住步子,言如高是淬魂期修为,他并没有感受到附近有大妖,对于阿织的话,他将信将疑。但……与其余众人一样,更令他不解的是——为何有人会用如此平静无波的语气道出“大妖逼近”这一事实?
纵然这是妖山,有妖物实在寻常,但一只大妖已可匹敌淬魂修士,实力绝不可小觑。
仿佛就为了印证阿织的话似的,林中的虫鸣声也消失了,幽暗的夜间,湿湿起了一片雾,夜雾迷人眼,将树影映得绰绰,尤峙祭出灵器双刺,闪身到阿织身前:“沐姑娘,我保护你。”
阿织看他一眼,绕开他,径自道:“走。”
这妖故弄玄虚,何必留在此地与它周旋?它若真想做什么,见他们走了,它自会现形。
然而阿织刚迈步,忽然有一滴水落在她脖子上。
她步子一顿,落雨了吗?
阿织抬目望去,上方枝桠交错,没有落雨。
枝叶上有露水滴下也很正常,可是,适才的那滴水……
阿织还没来得及多想,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尖叫,落在后方的宋湮奔上前来,脸色苍白地道:“有、有妖怪——我看见了妖怪!”
这一下,一行众人全都祭出了灵器,言如高是所有人中修为最高的,自当身先士卒,五张符箓环绕在他的身遭,他问:“妖物在哪里?”
宋湮颤巍巍抬起手,指向林间一处:“那儿……我适才,瞧见一道黑影闪过那里……”
言如高点点头,慢慢往宋湮指的方向靠近,宋湮虽然害怕,又担心言如高无法找到妖物的躲藏之所,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为他指路,眼角吓出一行清泪。
看到这行泪,阿织忽有所悟。
她道:“等等。”
她三两步走到宋湮跟前:“有妖物?”
宋湮不住地点头。
阿织看了一眼她指的方向,却道:“林子太暗了,我眼睛不好,你且等等。”
说着,她祭出云灯,柔和的清辉照亮四野,阿织对宋湮说:“你再指指,妖物在哪儿?”
“那儿——”
阿织仍没看清,再问:“哪儿?”
“那儿!”宋湮似乎急了,跺脚道,“就在那边,你们快追过去看看——”
就在这时,言如高的脸色忽然变了。
宋湮只顾着给阿织指方向,没有注意阿织已经不再看她指的地方。她垂下眼,目光直直落在宋湮地上的影子。
云灯映照下,宋湮的影子一开始是一个窈窕的女修,尔后渐渐变了,如同浮波一样荡开,她的背脊弯曲,口露獠牙,变成了一只瘦腮尖嘴的怪物,因为阿织不断逼问,它似乎被惹急了,拼命伸出前肢,跳着脚为她指方向。
松针与松果俱是一颤,他们才入道,何曾见过此等异像?
其余人也惊骇得说不出话。
阿织于是道:“妖怪在那边,那你是什么?”
“宋湮”一听这话,知道自己已被识破,它脸色一变,立时朝阿织吐出一口浊气,被斩灵尽数拦下。下一刻,“宋湮”变回凶兽原身,朝阿织飞扑过去。阿织却不避不挡,任凭兽爪抓向己身,松柏道人与松根见状不好,飞身想帮阿织挡下一击,却见拿兽爪掠过阿织之身,顷刻入轻烟般散去,连同整个兽身一起,“砰”一下爆开,入烟雾般弥散。
直到见到“宋湮”兽身原型,言如高才反应过来:“月狐!”
原来适才逼近他们的妖物,居然就是他们要猎杀的月狐!
众人闻言,御器就要朝月狐逃脱的方向寻去。
阿织却道:“不必追,那月狐靠近,只留下一道可变幻形态的虚影,真身早已跑了。”
这道虚影趁着夜雾四起时变成宋湮的样子接近他们,若非阿织及时识破,他们眼下已不知被这月狐引往何处。
阿织不让众人去追的原因还有两个,其一是这月狐的妖力,似乎有些古怪,与她所知的月狐不尽相同;其二是月狐虽然跑了,精怪也出现在林间,但从进入这片妖山后,那种妖气带给她的危险感知,始终萦绕不去,似乎这痋山中的危险,并不是月狐带来的。
不过这两个原因阿织没提,提来无用。
她只是将云灯升高,升至适才她望向的那株树上。
月狐虚影消散,幻象消失,众人这才发现真正的宋湮居然被捆在树上。
她适才缀在众人后方,忽然被垂下的枝蔓绑住手脚,悬于高枝,任凭她如何呼救,她下方的同伴似乎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阿织打出一道灵诀,为宋湮解了绑,宋湮落在地上,眼角仍挂着泪,她从未遇过这种异事,后怕极了,一下子握住阿织的手,抽噎着道:“沐姑娘,多谢你……”
阿织垂眼看向她握着自己掌心的手,顿了顿,抽回手:“没事。”
月狐已经跑了,林中暂无危险,经此一事,众人终于决定原地修整一夜。
言如高问阿织是如何勘破月狐虚影的,阿织没隐瞒,称是觉察到高枝有水滴落,那滴水,湿且热,大概是泪,但她望向高处却看不见人,便知误入了月狐的虚影幻象了。
松针生了火,在一旁烤干饼。
烈烈火光中,阿织看着那干饼,忽道:“给我吃一块。”
松针闻言受宠若惊,他正愁没自己没什么能帮上阿织的地方,忙不迭把烤好的干饼双手奉给阿织,说道:“这干饼是大师兄做的,除了有点咸,什么都好,沐前辈您要是喜欢,我这里还有。”
咸?
阿织把干饼送入口中,温热、干硬,似乎还带着小松山的松雪灵气。
但是没有咸。
她尝不出咸味了。
就像适才宋湮感激她,握住她的手,有那么很短的一刻,她是没有触觉的——虽然很快恢复了。
第89章 妖山乱(三)
阿织想起此前在怨气涡中, 洛缨说:“你这幅身躯是养魂之躯,不是你的,分离一寸便是一寸,无可复原。”
她还说:“而今你的魂与身已不如从前稳固, 你若不想这么快放弃这幅身躯, 立刻离开。”
那时阿织并没有切实感受, 眼下进入痋山,她的肉身五感忽然衰退, 是因为身魂分离的速度加剧吗?
可是, 为何会加剧?
因为她回到了故土?
黑夜中, 阿织再一次听到了慕家的召唤,那个落在她心底的声音不断地对她说:“快来。”
与之同时,又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在警示着她, 告诉她这里有无法预估的危险。
这种感受非常不好, 阿织甚至失了把握,不确定自己能否妥善应对。
若是换了从前,出于谨慎,她会立刻掉头离开, 可是, 当年慕家两百余口葬身此地,她赶到时血河已干, 四叔那时的惨状她至今铭记,而今慕家召唤, 她怎能裹足不前?
加上莫名背负的罪印,身魂的不稳,哪怕只是为了自己, 她必须一探究竟。
阿织有些疲累,调息之间,慢慢入了定。
迷蒙中,不知是回到了故土有心去回忆,还是神思纷乱,所以记忆失控,她竟堕入一片往梦之中。
梦中她又回到了青荇山,正坐在山腰竹林间打坐调息,忽然间竹影晃动,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阿织阿织。”
是云外洞那只酷爱嗑瓜子儿的灰鼠。
“阿织阿织,你四叔上山来看你了!”
阿织陡然睁开眼,召来盲杖,下一瞬已闪身出了竹林。眼前一片苍茫大雾,竹苑外立着一个清癯的轮廓,正在等她。看到阿织,慕樵似乎愣了愣,说:“阿织长大了。”
到了青荇山后,慕樵并不是每年都来探望。
山上仙人避世清修,慕家也有诸多事务要忙,慕樵总觉得自己不该多叨扰。
但他每回来,都会挑在春深,那是春祭过后,最清闲的一段时日,天地回暖,繁花盛放,但这一次不同,浓冬还在落雪,慕樵竟上山了。
阿织是以问:“四叔,你怎么今日来了?”
慕樵却没有回答,他似乎很高兴,有心要卖个关子,说:“早来不好吗?”
阿织摇摇头,四叔什么时候来都很好。她想带四叔在青荇山上走一走,但慕樵念着她眼睛不好,只说去她竹舍中坐坐。
阿织竹舍的陈设很简单,一张木榻,一个祺的剑架,一张书案。
这样的陈设本也没什么,她是剑修,有剑就够了,但慕樵见了,难免心酸,觉得阿织一个姑娘,连支首饰也没有,难免朴素得过了,他说:“四叔托人给你打了一支福簪,银制的,有灵气,听说可以保佑佩戴之人一生无忧,等过些日子,四叔给你捎来。”
阿织愣了下,说:“四叔,不用。”
“要的。”慕樵说,他看着阿织,倏尔笑了,“阿织是大姑娘了,生得这么好看,就是太素净了,要是能打扮一下,谁也比不上我们阿织。”
阿织本想说其实师父有回兴致来了,提过要给她弄一个妆奁,云外溪边的山雀几回衔了花来,悄悄搁在她的发间,然后山风吹落入泥。
师父一身青袍素净,所以她其实喜欢素净。
不过,她明白这是四叔的好意,她点点头,说:“好。”
阿织其实不太知道该怎么陪伴人,大部分时候,她就安静地坐在慕樵身边,但是慕樵的每一个问,她都会非常认真地回答。问她学剑可会辛苦,她说辛苦,但是心有所得,日日充实,因此不计较辛苦;问她功法可有小成,她说有,师父悉心授剑,是故进益很快,然师父之道高深,她只领略皮毛,前路尚且漫漫;问她山中人待她如何,她说离山凡人是俗世挂念,山中精怪是常日伙伴,师父师兄,与四叔一样,是亲人。
眼见着天色已晚,慕樵并不多留,趁着黄昏便要下山。
阿织与以往每一次一样,柱着竹杖,亦步亦趋地把慕樵送往山下。到了山脚,慕樵道:“阿织,族长已经答应我了,这次春祭后,我可以离开族中在外长居,到时我会到涑水之北来,找一个离青荇山近一点的地方,虽然不能总是上山打扰,每年的年关是能陪阿织一块儿过了。”
阿织一下抬头,雾蒙蒙的视野中,她看到慕樵似乎在笑,她于是也露出一个笑:“好。”
阿织从前总是有十足的耐心,但是这一次,大约因为心中的期待过重,冬雪还没落尽,她已站在山巅,朝山下望了数次。每年的春祭前后,叶夙都不在山中,问山也时常外出,一次问山回来,见她如此,打趣说:“小阿织,要不你也自己去山外转一转,解解闷?你看看夙,一年到头,小半日子都不在山上,你也学学他。”
阿织却摇头,她没有想去的地方,天底下,她只喜欢待在两个地方,青荇山,和四叔所在之处。
然而那一日,她还是破例离山了。
当日师父和师兄都不在,阿织在乱梦中忽然惊醒,梦里她看到四叔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梦醒后,不详的预感依旧缭绕心间,越来越重。或许因为天生灵气极盛,阿织的预感一向很准,她想也不想,握住祺,直奔山下。
天还没亮,云外洞的灰鼠追出来:“阿织阿织,你去哪儿?”
阿织头也不回:“慕家。”
她横渡涑水只用了一弹指,弥漫痋山的磅礴妖气根本挡不住接近分神修为的阿织。
阿织落在慕家庄外,心中越来越凉。慕家有非常强劲的法阵护持,非慕氏血脉不得入内,数百年无人可破,然而眼下,饶是隔着法阵,阿织亦能闻见庄内弥散开来的血腥气。有一瞬间,阿织觉得自己的心都失了着落,但是越是这种时候,她竟越冷静,她有条不紊地送出一滴自己灵血,法阵认出了她,慢慢为她敞开了一条路。
于是阿织看到了满目的枯红。
枯红不知何物,她于是蹲下身,慢慢往地上摸索,直到触及无数尸骨,才知道这是数百人尸血河干涸的异像。
人尸不止这一处有,内庄,后舍,祠堂,伏罪堂,还有连接伤魂谷的断崖,甚至伤魂谷中,都有慕家人的尸身,包括几名误入伤魂谷的外来修士,整整两百五十六具,无一生还。
阿织觉得自己的心乱得快要疯了,虽然族长待她不好,虽然小时候,那些与她一般大的孩子总称她是哑巴,但她毕竟是慕家人,她生于斯,长于斯,这里还有她的四叔。
可她又能在这疯了一般的乱绪中迅速理出一条路来,她找不到四叔,所以她探出灵气,直接在偌大的慕家寻找沾染过自己的灵气的事物。
伤魂谷的断崖边传来一声脆响。
阿织迅速赶过去,发现一具原本被吊在树上的尸身滚落在地,尸身看不清,只知伤痕累累,有一样东西从尸身的手中滑落。
阿织蹲下身,探手摸过去。
是一支银簪。
是四叔说,阿织长大了,该打扮一下,要送她的那支佑她一世无忧的银簪。
银簪很干净,大约四叔直到死,都好好地在护着它。
从回到慕家后,哪怕见到种种惨相,阿织一直是安静的,直到这一刻,悲痛终于有了声音:“四叔。”
“四叔……”她道,“四叔,你醒醒……”
四叔不会醒了。
原来人是这样,伤悲时,总会说些无用的话。
阿织忽然站起身,她看向断崖边,适才吊着四叔的巨槐,巨槐上,还吊着四五人,姿势诡异又离奇。
仙人身死道消,通常会羽化,只有三种情况例外,一是被吸干灵气化为枯尸,二是被放入封存灵气的棺木中,最后一种,是作为祭品献祭。
慕家亡尸中俱有灵气留存,那么只能是被祭了。
可是,谁祭的他们,又要祭给谁?
阿织头一回痛恨自己双眼无用,竟看不清此地究竟,不过没关系,她不是没有法子找到凶手。
那是一种追寻亡魂枉死的禁术,问山闲来无事时教的——问山从不排斥教给阿织禁术,禁术到了歹人手中才该禁,在他眼中,天底下没有比他的小阿织最听话的人了。
禁术如同网一般在断崖边张开,带着半步分神修士的磅礴灵力,覆盖向整片伤魂谷,浓厚血腥气形成肉眼可见的血潮,阿织终于在这片血潮中捕捉到一点似有还无的妖气。
这一点妖气就够了。
她顷刻将这一点妖气攫在手中,以它为引,一路向南,直至跨入沧溟道。
沧溟道又名“万妖之窟”,出窍期的修士到了这里都难以自保,但是阿织带着一身杀气迈入其间,遇神杀神,如入无人之境,祺在她手中嗡鸣不已,逼得万妖退散。
再一次捕捉到妖气,阿织正待寻去,忽然一道雪白的身影拦在她身前,春祀斥回了她的祺,叶夙安静地道:“阿织,回去。”
阿织提剑,望着眼前修长的白衣身影,却道:“不。”
有温热的液体沿着她的双目蜿蜒往下,她说:“四叔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死了,我不该追究吗?为何要拦我?”
……
恍惚中一场纷乱往梦,等到醒来后,慢慢在一番调息中收回心念,天已经大亮了。
宋湮昨日得了救,十分感激阿织,见她调息回神,把一个辟邪符递给她,说:“沐姑娘,这个送你。”
她解释说:“今日入冬,在我们那边,今天就是春祭的第一日了,是要带辟邪符,求平安的。”
阿织知道这个习俗。
当年在慕家,春祭是大日子,也是从入冬的第一日开始准备。
她没有拂宋湮的好意,收下辟邪符:“多谢。”
宋湮又道:“对了,适才我在溪边撞见一个外人,自称姓秦,单名一个溪字,似乎也是天玄宗门下,沐姑娘,他是你要找的失踪的故人吗?”
第90章 慕家殇(一)
秦溪?
阿织一听这名字, 就知道来人是谁。
她四下看去,却没瞧见奚琴的踪影,站起身,不防眼前一花, 整个人竟踉跄了一下, 一旁的宋湮适时扶住她:“沐姑娘, 你没事吧?”
她听说沐念刚筑基不久,眼下境界尚不稳固。
阿织摇了摇头, 问:“他在哪儿?”
“就在溪边, 跟小松门的道友们一起。”
到了溪边, 阿织一眼便望见奚琴,他化了形,此刻的模样与他在凡间时一样, 一身牙白长衫染着晨晖, 正在与松柏几人说话。他似乎觉察到有人过来, 言谈间转过身,看到阿织,展颜道:“念念。”
小松门的人都为阿织高兴,松根甚至帮着奚琴解释道:“今天一大早, 秦公子就找来了, 他此前误入痋山,被妖障所困, 昨天半夜才接到沐姑娘的传音符。”
松柏道人也道:“痋山虽险,沐姑娘却在此寻到故人, 走这一趟也算值了。”
松根看阿织一眼,又看奚琴一眼,料定这两人的关系不简单, 否则怎么会一个千里来寻,一个夤夜来奔,彼此间的称呼也这么亲密,他想了想,笑道:“时候不早了,我去找言道友商量一下今日的行程。”
言罢,招呼了松柏几人,一块儿走了。
确定附近已无人,阿织从须弥戒中取出无间渡,递给奚琴:“给你。”
奚琴看了古拙的剑柄一眼,没说什么,收下了。
阿织径自道:“这个涑东盟会的试炼不对劲。”
她也是进入痋山后,才觉察出古怪的,否则她会在奚琴传音过来时,就提醒他。
奚琴却道:“嗯,我知道。”
“你知道?”
这话一出,阿织就反应过来了,她能觉察到痋山的危险,他修为不低,想必亦有所感知。
“那你为何不走?”
“我本来就是来寻仙子的,为何要走?”奚琴道。
他一顿,又笑说,“何况这么久了,你我可去过不古怪的地方,不对劲不是应该的吗?”
阿织以为他会错意,解释道:“我是想说,既然你是来破境界的,这个地方目前看起来不太合适,而且我眼下……可能也没办法帮你护法。”
奚琴听了这话,问:“仙子另有打算?”
阿织:“嗯。”
“什么打算?”奚琴问,想起约法三章,他说,“我的事可以排在仙子之后,如果仙子需要我帮忙。”
阿织看着他。
她其实真的需要他帮忙。
她能感觉到她身魂分离的速度正在加剧,每动用一次灵气,或者神思动荡一次,她都感到不适。早上她从慕家灭族的往梦中醒来,起身那一瞬,并非因为足下不稳才踉跄,而是肉身明显比魂魄慢了一步。
她得尽快回慕家,不仅仅为了弄清何为持剑人何为罪印,如果慕家的召唤,的确会导致神魂分离加剧,她必须尽早远离此地。
阿织正待与细说,不远处忽然传来激烈的争执声,似乎是七曜门与言如高起了冲突,小松门的人也在附近,她于是道:“先过去看看。”
言如高与七曜门似乎对之后的行程有异议,七曜门只顾着对言如高冷嘲热讽,阿织听了一时,没听出个所以然,问宋湮:“出什么事了?”
“是我师叔。”宋湮有点害怕,站得稍远,听问,她小声与阿织解释道,“早上师叔跟几支猎妖队传信,听说昨夜子时过后,有几名修士失踪了,我师父有点担心,建议先跟其他人汇合,但是七曜门不同意。”
宋湮的师叔就是言如高,他们这个宗门与天玄宗一样,专修符箓道,不过,天玄宗寻鬼杀尸较多,言如高的宗门擅对付妖类,常行走于妖山,因此,他是所有人中,少数听说过痋山之名的。
往年涑东盟会的试炼,言如高的门派都有诸多人来参加,今年例外,门中恰好有事,所以他只带了宋湮这个师侄。好在他结交广,在涑东多有熟人,昨晚进入痋山,发现月狐幻术高超,因此今日一早便传音给其他猎妖队,打听是否遇到月狐,交换经验,互通有无。谁知这一传音,才发现有不少修士失踪,虽然往年的试炼,最后也有修士伤亡,但那都是试炼后期,试炼之初,往往是平静无事的。言如高很谨慎,他敏锐地觉察出事态不对,因此提出与其他人汇合,却被七曜门的人戏称是胆小鼠辈。
尤峙道:“从昨晚到今早,这才几个时辰,就算有人失踪,未必就是出了事,说不定他们是发现了月狐的踪迹,想要独夺头功,杀妖去了呢?”
“正是,试炼么,本身就有各种意外,说不定那几个人并不是失踪,只是撞见妖物,吓破了胆,落荒而逃了呢?”另一个七曜门人嘲弄着说道。
这话出,其余七曜门人都放声笑了起来。
松柏道人犹豫了片刻,道:“但是,那月狐的本事我们昨夜已见识过了,绝不是单独一人可以对付的,说不定,它已修到了凶妖境。这才一夜过去,已经有人失踪,实在事出反常,我看言道友的提议有理,我们眼下不如与其他人汇合,等找到失踪的修士,确定没有异常,再分开行动不迟。”
七曜门的人自诩在盟会地位不凡,一直瞧不上小松门,适才与言如高一番相争,他们早已没了耐性,眼下见松柏道人居然帮着言如高说话,心中更是无名火起。
尤偲第一个忍不住,劈手打过去一道灵诀,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这里也有你插嘴的份?!”
他才筑基修为,因此这道灵诀的方向竟不是冲着松柏道人与松根,而是袭向更远处的松果。
松柏与松根心道不好,阻拦不及,下一刻,却见一道青影出现在松果身前,一股凛然的剑意毫不留情地斥回了尤偲的灵诀,阿织冷声道:“恃强凌弱,你如此行事,这一身修为不要也罢。”
灵诀以极快的速度袭来,尤偲甚至来不及反应,这一道由他而出的灵诀已然灌回他的胸口。
他朝后飞去,狠狠撞在一株树上,心间一闷,呕出一口淤血来。
阿织这一式其实下手非常轻,甚至没有超过筑基的实力,只是速度过快罢了,因此,尤偲也以为自己只是被阴了一手,并不是打不过阿织。他当众被人教训,面子上挂不住,抬手抹了一把嘴角,撸起袖子:“哦,你又算个什么……”
不等他把话说完,尤峙冷言呵斥住他:“尤偲,不得无礼。”
尤峙又看向阿织,一双凶目露出笑意,他全然无视立在她一旁的奚琴,言语暧昧地说:“既然沐仙子也支持言道友的提议,我自然是跟仙子站在同一边,言道友,怎么去跟其他人汇合,你且说说?”
言如高道:“我已与丹霞洞的道友约好地点,今日落日前,东边樟木林。不过,汇合之前,我们需要在此地布下足音阵。”
妖山妖障弥漫,地势变幻不定,有时候,同一个地方,今日是一副样子,明日又是另一幅样子。
因此,若要记下路线,单靠留标识是不行的,设阵最为妥当。
足音阵不复杂,贴符箓即可,但是,为了防备精怪手痒,符箓需要贴在非常隐秘的地方。众人在言如高处领了符箓,二三成群,各取了一个方向,贴符去了。
尤偲被尤峙莫名指责一番,非常不快,他闷闷地领了符,谁也不理,独自往林中走去,心道长老真是色令智昏,为了一个天玄宗的女修,居然向着外人说话,真是给他们脸了。
他一边走,一边在心中骂尤峙,林中妖草繁多,他一时忘了用灵气护体,不防备一株缠藤似的枝条割伤了脚踝。脚踝处锐利一疼,尤偲回头去看,那缠藤似的枝条迅速收缩,顷刻不见踪影了。尤偲骂了一声,目光又落在伤处,伤口不长也不深,只是渗了些血,眼下已不太疼了。
这点伤对修士来说不算什么,他送了些灵气过去,便没再管,寻了株枯木,随手把符箓一贴,也不在乎隐秘不隐秘,掉头便往回走。
就在这时,尤偲忽然觉察到不对。
第一个感觉是四周太静了,这是一种连凡人都能觉察到的寂静,连风声、虫鸣声都没有。
尤峙意识到什么,他低下头,再一次往自己脚踝的伤口看去。
那道早被他送了灵气,以为已经愈合的伤口,一直在汩汩往外渗血,血流了一路,但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更诡异的是,他的血分明淌了一路,但是除了他眼下所站的这块地方,更远处,他的血迹却消失了。
就像被什么东西舔舐过。
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他,一路顺着他的血舔过来,此时此刻,他甚至能看见地上的血痕在一点一点消失——那东西在逼近。
尤偲的头皮一下麻了。
他修为低,可是入道多年,也不是没在外历练过,有些常理他是知道的。
譬如有时候,你一点妖气都感受不到,不是因为四周没有妖物,而是因为这妖物至少高出你一个,甚至两个大境界,已能在你眼前全然敛藏妖气。
别人尤偲不清楚,但他知道尤峙的修为已在淬魂中期,言如高更是不低,可是进入痋山迄今为止,他二人从没对妖物发出任何警示。
这说明了什么?
林中的妖物……至少接近分神修为?
尤偲心中一凉,下一刻,他忽然感受到周身被一股极寒又极热的气息环绕,他望着足下,他的影子不知何时已被另一道极其凶厉的影子覆盖,他近乎僵硬地回过身,惊骇地瞪大眼——-
太阳已快落山了,尤偲依旧没有回来。
尤峙等七曜门人,连并着小松门、言如高等人已在林中寻了数次,除了一张贴在枯木上的符箓,连尤偲的一点气息都没找到。
宋湮望着渐渐暗下去的林间,害怕地道:“他、他不会也失踪了吧?”
尤峙的脸色很不好看,但他并不太担心,他知道尤偲的脾气,狂妄自大,又好面子,适才被当众教训一番,眼下故意赌气不回也是有可能的。
众人又等了片刻,阿织心中的感觉愈发不好,她忽地对尤峙道:“你身上有沾有尤偲灵气的东西吗?”
尤峙道:“有。”
阿织道:“把它祭出去,拿灵气寻踪。”
尤峙听了这话,脸色顷刻难看起来:“你什么意思?”
一个修士要寻人,最好的法子,是在对方身上放一样与自己羁绊很深的事物,譬如初初须弥袋里的传音石,阿织身上的斩灵,还有此前姚思故的血契中,阿织的灵气,否则天地广阔,对方若有心藏匿,除非境界相差极大,轻易是找不到的。
阿织所说的,祭出沾有对方灵气的东西,以此溯踪的方法,其实并不能寻人,只能寻物。
人不是物,除非已死。
换言之,阿织的方法,找的是死人。
她认为尤偲已经死了。
阿织道:“试或不试,决定在你,山中妖物横出,多拖一刻,他只会多一分危险。”
尤峙听了这话,犹豫一会儿,蓦地一咬牙,从须弥戒中取出一只匕首,匕首祭于半空,些许灵气从匕身渗出,起初还四散徘徊,尔后渐渐凝成一股细丝,朝林中蔓延而去。
七曜门的人脸色都白了,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尤峙心下一沉,低声道:“走。”循着灵气往林中追去。
灵气最后停留的地方七曜门其实找过,离那株贴着符箓的枯木其实不远,只是这个山洞藏得实在太好了,一点气息也漏不出来,若不是阿织过来,他们到了眼下也不能发现。
不知怎么,阿织看到这个山洞,心中莫名生出一股退意。
她不知这退意缘何而来,云灯已祭了出来,她却迟迟不肯上前一步。
奚琴见状,微微一拂袖,默不作声地拂开了覆在洞门的藤枝,云灯的光洒入洞中,阿织看到了那个笔挺立在洞内的尸身。
他应该是完整一体的,但又像是支离破碎后,被拼凑起来,身上的血几乎已流干,明明已死,却还残留着非常微弱的灵气。
没有被吸干灵气,也没有禁棺禁木封存尸身,所以这是——献祭?
阿织整个人仿佛被极寒的雪水兜头浇了一遍。
她当年眼睛不好,不能确定四叔的尸身是否与眼前这具一样破碎。
那年她去得太晚,到的时候春祭已过,因此她只知道慕家是在春祭前后灭族的,并不清楚他们是从何时开始一个接一个惨死的。
如果这是同样一场献祭,那么入痋山后,所有人的失踪都有了缘由——因为今日是入冬的第一日,春祭大礼的伊始。
阿织的身魂已经不稳,心神的强烈动荡,让她的视野也开始模糊,茫茫中竟如前生一样,眼前仿若有大雾弥漫,纷乱中,她扶住了一旁山石,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问言如高:“其他失踪的人找到了吗?”
言如高明白阿织的意思,燃了一张传音符:“待我问上一问。”
另一边回了信:“言道友,尚没有。”
言如高看阿织一眼,立刻又燃数张灵符,传音至熟知的几个门派,只说一句话:“以灵气寻物。”
等待的每一刻都是煎熬,一炷香过后,有人回了,声音很沉:“找到了。”
以灵气寻物的法子找到,那就是死了。
回话人是丹霞派的女修,言如高立刻问了她们的方位,众人一齐赶了过去。
阿织踏在斩灵上,疾行如风,她每动用一次灵气,五感就会动荡一次,触觉与味觉是最不稳的,旷野的风声明明在耳畔雷动,她却感受不到有风拂过。直到她在樟木林间停下,望着悬吊在樟木枝上的几具尸身,眼前忽然涌起大雾,她一下子竟退后了一步。
当年她眼睛不好,找到四叔时,四叔其实与其他几个人悬吊在一株巨槐上,姿势诡异又离奇。
而今她双目重起寒雾,这才发现所见之景,与当年一模一样。
都不必赶去痋山边界,阿织便知,这座妖山,他们应该出不去了。
而她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去面对,不管是为了当年未解的憾恨,还是为了此刻的她自己。
她得回到慕家,直面神秘的召唤,纵然心中还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快离开,很危险。
阿织在密音里道:“奚寒尽,借一步说话。”
越来越多的修士赶来,人群已经惶然不安,他二人只是稍离片刻,没有太多人注意。
到了一处僻静之地,阿织对奚琴道:“我得离开一阵,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小松门的人,劳你先行照顾。”
小松门的人待她很好,莫名受人善意,而今他人身陷险境,她不能不管他们。
她自顾不暇,只能先托付奚琴了。
林中风声萧肃,阿织听得见,却感受不到。
奚琴看了阿织一阵,却问:“去哪儿?”
阿织没有回答。
奚琴于是道:“我和你一起。”
阿织正待说不必,只听奚琴又问:“念念,你的眼睛怎么了?”
阿织愣了愣,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他发现了?怎么发现的?
奚琴靠近一步,注视着阿织,桃花眼中一点笑意也没有:“适才在山洞外,你看到尤偲的尸身,匆忙中扶住了一样事物,你以为是一旁的山石是吗?不是,我觉察到你不对劲,当时就在你身边,你扶住的,是我的手。你那时低头还看了一眼,却没有发现。念念,你寻常不会这样。”
他说完,不容反驳,径自招出折扇。
非金非玉的折扇浮在半空,奚琴道:“此前你的所有要求,我都可以做到,你去的地方,我不会多问,你要做任何事,我绝不干涉,你需要我避开的时候,我一定避开,但我不放心你,这一程我陪你一起,除这之外,你让我怎么样都行。”
阿织听了这话,怔了一瞬,她垂下眸,静立了片刻。
其实她也不知道回到慕家,她将会面对什么。
这种未知的,没有把握的感觉实在不好。
何况,她若不能弄清当年慕家为何被灭族,痋山中的修士只怕也凶多吉少。
有信任的人一起,其实很好。
阿织低声道:“……你和我一起走,这里这么多人怎么办?”
“好办。”奚琴道。
说着,他唤道:“泯、无支祁,出来。”
一团黑雾中,泯幻化而出,恭敬道:“尊主。”
初初从阿织发间的玉簪化形落地,不太高兴:“又干嘛。”
奚琴淡声道:“一只沧溟道的魔,一只桐柏山大妖,若连一群修士都看不好,今后就不必跟着我们了。”
他说着,人已落在折扇上,顺手燃了一道传音符给小松门:“我和念念去办一桩事,不日回来,不必担心。”
然后他朝阿织伸出手:“念念,上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