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氅也瞧见这里层层覆盖的剑阵了。
“阿织阿织, 这是什么?”
“这是一种阵法,用以寻找灵物的下落。”
阿织说着一顿,“当年在青荇山上,师父和师兄, 教我用过这个阵法。”
“剑尊和夙用过?”
阿织“嗯”了一声。
且他们的问剑之阵, 是以溯荒为媒, 最精纯的剑气结为结界,剑意交织周转, 融进溯荒中, 逆天上星轨走上三十六周, 足足三日才可成阵。
溯荒是神物,不该示于人前,阿织后来之所以见过溯荒镜, 就是因为要结这个剑阵。
有些事, 当时发生的时候觉得没什么, 眼下回想起来,处处都是端倪。
一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回忆开了闸,前尘往事纷纷涌来眼前。
第一次听说问剑之阵,大概是那年她亲手葬了族人, 从慕家庄回来以后……
回到青荇山, 阿织把自己关在房中七日,不言不语, 也不习剑。
其实闭门七日没什么,但阿织自从上了青荇山, 白日竹林练剑,夜里修行打坐,从未有一刻懈怠, 这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那时青荇山上已没什么凡人弟子了,不知从哪一年开始,问山把山上的凡人散了,也没有招新的人来。
所以这七日间,除了叶夙来敲过她的门,再有就是银氅和山雀了。
叶夙叩门不为其他,他在屋外淡声提醒:“阿织,习剑了。”
阿织很低地应了一声“嗯”,没有开门。
修士的感知力很强,后有一日夜里,月太静了,阿织稍稍放开神识,银氅和山雀的议论声不期然落入她耳中:
“阿织的家人不在了,那个偶尔会来山中看她的四叔也过世了,所以她很难过。”
“……听说是被妖物害死的,夙拦着,不让她报仇。”
“那她这么关着,是生夙的气么?”
“不知道……”
“夙每日清晨都会在院中等上一刻,是担心阿织,在等阿织么?”
“不知道……”
“……唉,好难过,剑尊不回来,阿织不开心,我也睡不着……”
阿织听了这些话,始知自己这样消沉,竟影响到了这些一直关心自己的人。
夜里,阿织无声开了门,发现门口堆砌着许多东西,有山雀不知从哪儿叼来的花枝,采来的果子,有银氅亲手剥的瓜子仁儿,粒大饱满的瓜子仁儿足足装了五六袋,也不知道银氅每次路过,会不会淌口水。
还有一卷剑意心得。
不必拿眼观,手只要碰到书册,剑意自入心间,春雾一般。
是夙的。
翌日一早,夙负剑出门,忽见院中等着一人,青衣盲杖,身姿纤纤,竟是阿织。
似乎听到推门的动静,阿织先行唤了一声:“师兄。”
夙顿了顿,朝她走近,问:“习剑?”
阿织道:“嗯。”
夙道:“走吧。”
他们两人本就话少,而今稍稍有了心结,话就更少了。从前阿织在剑道上遇到难处,偶尔会向夙请教,夙偶尔也会主动指点,眼下这样的交集不再有了。
但他们又像在尽力抹平彼此的心结,从前他们修行,都是各修各的,那日之后,每日清晨,夙都会在院中等着阿织,夙习剑的地方在近峰处的问剑台,阿织喜欢山腰的竹林,他们一前一后上山,虽然不说话,彼此间只隔着几步的距离。
同样到了夜间,阿织也会在山腰的石阶上等待,直到茫茫雾野间出现一抹熟悉的身影,她才拄着盲杖,同他一起踏月而归。
他们是这样一对寡言相顾,却又相惜的师兄妹。
好在世事总会回归正轨,辗转两月飞逝,终于春去,这一天,阿织在竹林里练剑,忽闻风动,她知道是师父回来了,立刻和夙一起到山下相迎。
问山就像故意和他们开玩笑似的,他没走正路,而是飘然落在山间的石阶上,从背后看了两个徒弟一会儿,忽地挑眉一笑:“不错,我还以为你们两个要老死不相往来了,看这样子,相处得还好?”
他朝阿织招招手:“小阿织,过来。”
等阿织走近了,问山弯眼问道,“小阿织,不跟你师兄置气了?”
阿织听了这话,愣了愣,明白师父在问,可怨叶夙拦着她,不让她报仇。
她垂下眸,低声道:“从未与师兄置气,只怨自己无能。”
问山一见这反应就知道,好几个月了,这师兄妹到底没把话说开。
他的语气仍旧带着笑意:“那你还跟师父置气么?”
阿织不解,睁着朦胧的眼去看他,她为何要生师父的气?
问山道:“师父不好,慕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师父没能陪着你,还回来晚了,小阿织还难过么?”
问山的身影在阿织的视野里是一片淡青的色泽,就像青荇山,是这世上最凌厉又最温柔的色泽。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其实不算难过了,但或许是因为见到了最亲的人,一瞬之间,所有散去的委屈忽然卷土重来。
阿织抿抿唇,一时间竟未答话。
问山笑了:“那……要不要师父抱?”
阿织一怔,摇了摇头。
问山无不遗憾道:“小阿织长大喽。”
说着,他信手招来一阵清风,风代替他,很温和地拍了拍阿织的头。
问山又看夙一眼,问他和阿织:“师父回来了,你们今日准备做什么?”
“练剑。”
“习剑。”
问山忍不住“啧”一声:“论天下最无趣的两个人,当属你们两个。”
当世第一剑尊对两个徒弟的答案嗤之以鼻:“剑有什么好练的?”
他拂袍刮过一道剑诀,春祀和祺在剑尊的威压下齐齐归鞘,他负手往山下而去,招呼两个徒弟:“走,随我去人间!”-
这不是阿织第一次来人间。
问山是人间常客,也是个极富意趣的人,随时都有新鲜的点子,他偶尔会扮作捉妖的道士,把流窜于人间的小妖吓得魂飞魄散;偶尔他会在路边摆一张算命摊子,在无伤大雅的情况下,为过路人指一条明路;他也会化成庸医,拿一张便宜方子与医馆坐堂大夫的金方一争高下,然后把这张方子留给生活拮据的百姓。
问山去人间的时候,偶尔会带上阿织,偶尔会带上叶夙,但三人同行,这是头一遭。
这次他们去的是一间城外茶馆。
茶馆的茶水好是其次,此地临着驿馆,人来人往,相逢别离,凡世红尘味很浓。
问山熟门熟路,到了茶馆,便在角落找了一张方桌坐下。
阿织眼上覆着白绫,拄着盲杖,走得慢些,一时被小二挡了路,她顿了半晌,低声道:“借过。”
小二闻言回头,看到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及至阿织在方桌边坐下,小二先是被茶壶烫了手,跑堂的时候险些栽跟头,掌柜的叫他,他失了魂一般,听也听不见。
问山端着一盏茶,边吃边笑:“仙子化凡,也是天人模样,我早说了小阿织好看,被人看呆了是不是?”
他又无不遗憾道:“可惜我们小阿织从不打扮,不然玄门中选美人,必有我青荇山的一席之地。”
阿织闻言道:“我打扮的。”
问山看她一身素净,费解道:“你哪里打扮了?”
阿织道:“师父穿青袍,我也穿青衣。”
她顿了顿,有点疑惑,“青衣不好看?”
问山被她噎住,半晌道:“不是,这不叫打扮。我不是给你置了衣饰和妆奁,你的环钗呢?你的罗裙呢?你的螺子带胭脂粉呢?”
阿织道:“戴朱钗不方便练剑。再说,师父不也不戴多余佩饰么?”
“我不戴你就不戴?”
阿织摇头:“不戴。”
她道,“但我佩剑。”
叶夙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很轻地笑了一声。
问山看了两个徒弟各一眼,夏光微照,心境舒畅,时候正好,他道:“这样,我们一起做一个茶戏。你们低头看看自己的茶,依照茶多茶少,相互问一个问题。”
人间根本没有这样的茶戏,问山仗着阿织和夙不常来人间,全凭一张嘴忽悠。
阿织和叶夙竟也信他,算下来,该是阿织问叶夙,叶夙问问山,问山问阿织。
问山煞有介事道:“问的人一定要发自内心,一定要是最想问的,回答的人也不许敷衍,否则——”
就像要立下马威似的,问山从桌上抽了一根竹箸出来。
竹箸沾上了魅羊的气息,很快被递给邻桌的一名书生。
书生是即将上京赶考的寒门子弟,表妹送他到城外,两人一齐相顾无言很久了。
问山道:“究竟想说什么,再不说就迟了。”
得了竹箸的书生欣喜若狂,一个瞬间,他似乎拥有了十足的勇气,对身旁的表妹道:“晴妹,其实……其实我早就下定决心,这次会试,我金榜题名也好,名落孙山也罢,事情一了,我必定回来娶你,你一定等我,千万莫要嫁给姓孙的那厮。”
表妹一下红了脸。
问山收回目光,任魅羊的气息渐渐散去,屈指敲了敲桌,严肃道:“瞧明白了么?莫要等着为师使手段。”
“小阿织,你先来。”
阿织其实明白师父的用心良苦。
她握着茶盏,感受着茶叶在水中舒卷沉淀,说道:“那时……在沧溟道,师兄为何要拦我?”
叶夙的声音凉得如春雾一般,融在夏光里,很静:“妖物棘手,以你目下之力,无法应对,反会招来祸患。”
阿织垂下眸。
其实师兄的答案,她早就料到了。
时至今日,她亦知道她那时复仇心切,太过莽撞,那妖物可以灭慕家一族,如何会惧她一个剑修。
岂知这时,叶夙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人力虽有尽时,但你天资过人,世间罕见,若想逆势而行,便不能一蹴而就,只要如以往一般静心习剑,终有一日,你将不负今日此心。”
阿织微怔,看向叶夙。
苍茫的视野里,他的身形亦模糊。
原来师兄竟是这么想的,他不曾一味地劝她放下,只是让她铭记今日此心,然后行该行之事。
春雾也不是那么凉,流淌入夏光中,亦能驱散阴翳。
阿织很轻地“嗯”了一声。
问山随口玩笑道:“你可知夙赶去沧溟道的半途,在东海撞见一群修士,他们被一只凶兽逼得退无可退,夙匆忙落下一剑,解了危机,但因太赶着去阻你,露了行迹,被一行人瞧见真容。
“瞧见真容没什么,这当中有一个女修,也不知有什么能耐,居然辗转打听到青荇山叶夙之名,还传信到我这里,说想见上一面,当面致谢。
“你看,你师兄堂堂一个青……青荇山避世之人,为了你的事,居然惹上这种烂桃花,你就不要与他置气了。”
阿织的声音依旧很低:“我说了,我不曾与师兄置气。”
亦不再怨自己无能。
若是此时无法遂愿,今后自当加倍勤勉。
第132章 覆剑坡(三)
问山笑了笑, 看向叶夙:“到你了。”
“青荇山的夙师兄,有什么要问为师的吗?”
叶夙微颔首,似乎这个问题他早就想问了。
“师父总是纵横潇洒,随心自在, 叫人歆羡无比, 可也有放不下的遗憾?”
“说起遗憾——”问山呷了一口茶, 拖长尾音,像是在故意耗夙的耐心, “那可就多了。”
“愧对的红颜, 分道扬镳的知己, 一生无法弥补的缺憾,偿还不了的恩情,永远亏欠的故人。还有恨——”问山努力回想一番, 笑道, “哦, 恨倒是没有,我一般有仇,当时就报了。”
他看着叶夙:“为师猜,你真正想问的是, 一个人既然总有这样那样的遗憾, 如何做到随心自在?”
“为师教你,你愿学吗?”
叶夙道:“愿。”
“许多许多年前, 我刚入道,有个半吊子师父, 修为……也就筑基吧,他除了教我一点引灵术法,每日就是拿着酒葫芦, 到人间各个酒楼讨酒喝。因为我对玄门总有各种各样的好奇,每日都拿许多问题烦他,譬如怎样冯虚御风,修行六境究竟指什么,这世上当真有人可以成仙吗。后来,他实在被我问烦了,每次我再有疑惑,他便指着远处虚虚实实的高山说,‘你问那座山去。’“
山从不为世人解惑,它只是沉默矗立。
当初半吊子师父随口的一句话,忽然令问山开悟。
“许多事放不下,是因为得不到一个结果,或是有结果了,觉得不好,所以总抱有一丝转圜的希冀。但是凡事一定要有结果,一定要求一个解么?倒也未必,解与不解,山一样是那座山。”
“那之后我就想通了,管他昨日明朝,我只顾当下心意,此时痛快,此生尽兴。”
问山说完,笑着道:“好了,那么从此刻起,为师可以看到一个跟为师一样纵横潇洒,爱恨由心的夙么?”
夙不知如何回答,问山的话他听进去了,但他自问做不到。
肩上使命重逾千斤,不得解,放不下,丝毫不敢罔顾。
“好了,到我了。”一壶茶吃尽,问山招来小二换壶新的,看向阿织,“小阿织,当初为何学剑?”
不等阿织答,他先声提醒,“不许说师父教剑,你就学剑。”
阿织点点头,认真地想了一番,说道:“小时候族人择灵器,百余灵器,但是无剑,我一样都没择出来,徒惹族中子弟笑话。”
“后来上了青荇山,第一次握凡剑在手,觉得……就该是它。”
问山听了这话,有点诧异,这事他还没听阿织说过,他和夙对视一眼,笑问:“天命?”
阿织道:“……或许是。在青荇山上,手中持剑,心中便有相护之人,银氅山雀,凡人师兄弟,还有四叔,可惜……”
阿织说到这里,目色黯淡下来。
可惜四叔惨死,族人皆亡,伤魂谷的妖物脱逃,寻觅无踪。
问山却道:“你眼下依旧有需要保护的人啊。”
他笑着说,“为师和夙,都需要你保护。”
阿织讶然道:“可是师父和师兄的剑术都在我之上。”
“未必。”问山言笑晏晏,“小阿织还这么年轻,剑道上已有如斯成就,今后未必不能超过为师与夙。”
他接着道:“为师与夙想寻一件灵物。灵物极难找,必须用一种刁钻的阵法才能捕捉一丝它的气息。
“阵法叫问剑之阵,三人可成之。为师在多年前,与人结阵数次,都失败了,眼下只好寄希望于小阿织。”
“往日已故,逝者已矣,小阿织从今以后,能不能为了问剑之阵,为了师父和师兄,为了青荇山这个师门,好生练剑?”
阿织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这一日,师徒三人浸泡在人间红尘中,吃了点茶,悠闲地在街头巷陌走了走,浅淡地说了些彼此不相知的事。
修行总是时日飞度,晨昏都在弹指之间,凡世的时间却很慢,从朝霞漫天,到日薄西山,人可以辗转走过许多道路。
于是慕家的那些事,好像真的在光阴中模糊了一些,不那么让人难过了。
回青荇山的路上,问山问:“小阿织的生辰是九月初二?”
阿织道:“嗯。”
仙人很少过生辰,因为年岁意义不大,至少在青荇山如此,问山却道:“好好练剑,今年师父和师兄陪你过生辰日。”
他语气促狭地看向夙,“到时候比比看,师父和师兄的生辰礼,哪个更好。”
与问山相处起来轻松又自在,但回归剑道,他又是严师。
阿织沧海一式刚刚入门,连皮毛都不曾领略,她不敢有懈怠,很快沉心于苦修。叶夙亦然。唯一的不同,大概是心结解开后,他们亦把这年春的习惯长久地保持了下来,从此伴着朝晖结伴上山,一同踩月而归。
问山也闭关了。
他的剑术已臻化境,却不知在苦修什么,许多日不见踪影,竟是比阿织与夙更辛苦些。
很快春秋辗转,九月初二到了。
山雀的礼物是一大袋鲜果,许多枝色泽妍丽的花,有的花早该枯萎,他毫不吝啬地用灵力温养着。银氅照例还是瓜子仁儿,小半年时间,他又攒了许多,每回吃的时候,他都省出品相最好的。
妖兽单纯,他们送的礼或许不那么恰如其分,却总会把自己认为世上最好的东西,赠给最喜欢的人。
问山送给阿织的是一柄短木剑,他自己亲手削的,沾染了他的剑意,因为不大,可以常带在身边,问山说:“这样小阿织无论去到哪儿,只要看到这柄剑,就能想到师父了。”
阿织道:“没有信物,我也会常常想起师父。”
轮到叶夙。雾野里的白衣身影信手招来一阵风,明明是深秋,风却有春的气息,在他掌心凝聚成无数春叶,又送去阿织手中。
阿织仔细感知一番,春叶轻若无物,原来叶不是真的叶,只是承载着许多剑训与心得的虚物。
大概是这小半年间,他在山间偶尔感受到她的一丝剑意,知道她在沧海一式的困惑,所以将心得写成叶,慢慢累积相赠。
问山一看,说:“倒是用了心,但有一点不妥。”
“你看,我送的生辰礼,小阿织能一直带在身边。你送的叶,灵气褪了后就化散了,无法长伴久日,再过些年头,小阿织都不记得这个生辰收了什么。”
叶夙稍稍一怔,他不知道赠礼竟有这样的讲究。
自然,这些讲究都是问山信口胡诌的。
这时,阿织道:“剑意入心,亦能长伴。多谢师兄。”
“怎么我小半年闭关,你们的关系变好了?”问山故作委屈,语气却带着笑意,“最听话的小师妹不向着师父,反而帮起师兄来了?以后这山上得反了天了——对了,长寿面呢?”
问山说着,并指催诀,就要幻化出一个纸人厨子。
纸人厨子没有味觉,它做的长寿面岂能入口?银氅与山雀是山中食客,深受其害,不待纸人成形,他落地幻化为仙使模样,提袍就往灶房奔:“我下厨我下厨——”-
如果不算后来青荇山覆灭的那年,这一年,是阿织在青荇山过得最跌宕起伏的一年。
从开年慕家出事,到沧溟道叶夙拦她回山,持续一整个的春的心结,到问山回家,师徒三人行走人间,深秋过生辰,到了冬末,问山忽说有事离开。
玄门信奉春神,从深冬到初春,整个玄门都在陆陆续续地进行春祭,有事不在很正常。
以往夙走得更早,往往一入冬就不见人影,但是今年直到问山离开,年关将要到来,夙一直在山上。
除夕这天早上,阿织推开竹扉,毫无例外地看到了院中等着自己的夙。
上山习剑的路上,她终于忍不住问:“师兄今年不走吗?”
叶夙的声音很淡,“……今年我留在这里。”
及至到了竹林,他也没有如以往一样去问剑台习剑,而是站在竹林边,看着她用沧海式,很偶尔,出声指点。
刚从慕家回来,阿织把自己关在房中足不出户那几日,有一回,听到山雀和银氅低声议论——
“阿织的四叔那样好,每年除夕过后,只要可以,他都来山中探望她。”
“以后,他再也不会来了……”
“阿织好可怜,每次春祭,夙和剑尊总要离开,今后就得她一个人过年了……”
阿织不知道,今年夙会留下,是否因为他明白四叔不会再来。
练剑时晨昏总是飞渡,即便有夙守在一边,很快月上高山,阿织收了剑,与夙一起往山间竹舍走,或许因为今日除夕,山野的静也是热闹的,阿织极难得地跟夙说了句不那么像请教剑术的话,“沧海一式,师兄练了多久?”
叶夙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他道:“难?”
“难。”
小师妹天资过人,极为勤勉,她说难,那便是真的难了。
叶夙道:“沧海一式,需要分出剑魂。于你而言,难点也许不在剑招,而是境界。”
“境界?”
“你仅在分神初期,分出魂力尚且勉强,等你境界精进,跨入中期、后期,想必就能得心应手了。”
阿织一点即通,她得把更多精力放在修行上。
她又问:“师父说,世间剑法大成,说到底只有四式,第四式是什么?”
山夜中,叶夙的声音像淙淙清泉一样:“不知。”
“不知?”
“剑法四式,第一式分芒,淬魂可学,第二式问心,出窍可学,第三式沧海,分神可学。而第四式,要玄灵境。”
叶夙顿住步子,不知看向寒夜中的那一处,“玄灵境是无边长梯,师父说,他不教我第四式。”
无边长梯?
阿织咂摸着这四个字,何为无边,长梯通向何处?
她有些不解。
她又问:“那师兄学剑的初衷,和我一样吗?”
“你的初衷是?”
“从前为了亲人,为了保护可以保护的人。”阿织道,“眼下,就像师父说的,也为了问剑之阵,为了青荇山。”
月色中,叶夙看了阿织良久,说道:“我亦为了族人。”
不等阿织再问,他道:“我出身于一个……和伤魂谷慕氏,很相近的世族……”
他没提这个世族是什么,坐落何方,阿织也没问。
下山的路并不长,他们很快到了竹苑,阿织正要回房,叶夙忽又唤住她。
“阿织。”
他说,“我可是让你困扰?”
“困扰?”
院中,叶夙静了许久,淡声道:“我是说,问剑之阵。”
他看着阿织:“我……的确需用问剑之阵,寻一件灵物。但是,最初留你在青荇山,我并没有想过问剑之阵,那不是我的目的。
“因此,即便你勤于剑道,今后剑法大成,亦不必是为了一个阵法。”
“你不必因为我们,改变初衷。”
“你若持剑只为持剑,那便持剑。”
第133章 覆剑坡(四)
这大概是夙第一次, 借着清凉的月色,与即将到来的融融春意,主动与阿织说了几句心里话。
虽然词不尽意。
之后,青荇山又回归从前平静的日子。
问山外出的日子越来越多, 回到山中也是闭关苦修。
夙却不同, 从前他总有小半年不在山上, 而今他会等到春祭前才离开,春祭正日一过就回来。
因此, 指点阿织剑术的渐渐从问山变成了叶夙。
也因此, 阿织对夙的了解亦深了许多。
他虽然只比她早几年上山, 但他拜问山为师的时候,修为已经很高了。他出生在一个灵力极其强盛的世族,少时虽然不曾习剑, 对剑却有诸多了解。
从前山中的凡人弟子说夙师兄擅长五行之术, 其实不然, “擅长”二字太浅了,息壤、风木,水火,似乎天生臣服于他的驱使。
山中岁月寂, 阿织修到分神中期的时候, 沧海一式已大成。
这日,一封急函打乱了她的清修。
急函是归元宗送来的, 阿织燃了符,一名剑修的虚影出现在半空, 语气非常焦急:“开明神兽堕魔,天妖祸世,东海倾覆, 请剑尊务必相助!”
东海出现天妖?
阿织的第一反应是尽快告知师父,传音符已捏在手中,她忽然踌躇了。
她想到那日在人间,师父对她说的话。
“为师和夙,都需要你的保护。”
“小阿织从今以后,能不能为了师父和师兄,为了青荇山这个师门,好好练剑?”
师父不知闭关何方,师兄回了族中,而她在青荇山学剑这么多年,如果无法独当一面,岂不愧对师父的教导、师兄的指点?
天妖……天妖是难对付,未必不可一试。
几乎是一瞬间就做了决定,阿织提着祺,一人一剑来到东海上空。
开明神兽作乱的地方叫做穷极岛,孤岛附近浪潮涛涛,周遭的渔村早已被淹没,好在一些修士来得及时,救下一些凡人渔民,又在百里之外竖起结界。
天妖该怎么杀,问山教过,但他教得杂,跟讲典故似的,几句就从天妖扯到天妖以上的古神妖,又从古神妖说到上古仙神,总之废话多,有用的少。
好在阿织都听进去了。
阿织挥去一道剑气,帮百里外的修士稳固了结界,然后一人一剑上了东海穷极岛。
这一场殊死之争其实在伯仲之间,若不是阿织的沧海一式已大成,开明兽在遇到她之前,已遭到诸多修士围剿,她最后未必能够得胜。
天妖将死,磅礴的妖气中,东海海水掀起万丈高的涛澜,开明神兽对阿织怒目而视:“尔有此等剑意,却甘心做凡人走卒!何其荒唐!”
它仰天长啸:“苍天待吾辈不公!诸神归于九天,徒留吾辈困于凡世!既然登天之梯已毁,沾染浊气何尝不是一条仙路?杀些蝼蚁罢了,何故错?何故当诛?苍天负吾辈,诸神负吾辈!”
开明神兽身躯最后在它的啸声中溃散开来,妖气径自震碎百里外的结界。
阿织受伤不轻,早已力竭,连握剑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在祺乖觉,驮着她来到附近的一处密林。
阿织本打算找一个地方调息几日,忽然,她感受到一道熟悉的气息。
林野里出现一道白衣身影,竟是叶夙。
师兄……竟寻来东海了?
不知为何,阿织蓦地一阵心虚,或许因为她这次实在有点莽撞,离山的时候,银氅和山雀快担心死了。
阿织不知道该怎么与夙解释,因此没出声,正是这时,她看到夙的身后还追着一个身影,也是白衣。
那是一个女修,声音极为悦耳:“阁下可是剑尊之徒,青荇山的……叶夙师兄?”
听得“师兄”二字,叶夙的步子顿了顿。
其实“师兄”并不是同一个师门特有的称呼,玄门中,遇见修为更高的修士,偶尔也会尊称“师兄”。
但这世间实在没几个人会这样唤夙,所以他回过头,多看了女修一眼。
女修的声音更轻了,“上一次,也是在东海外,叶夙师兄与我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师兄可还记得?一直想当面跟师兄道谢,可惜……”
“不必谢。”不等她说完,叶夙淡声道,“只是举手之劳。”
话音落,他的身形原地消失,下一刻就出现在阿织身前。
周围被叶夙下了结界,女修瞧不见他们了。
看着阿织一身青衣染血,左眼灰白的瞳孔下,一道灼目的红痕,叶夙沉默了许久。
等到他开口的时候,祺已经偷偷钻回了剑鞘,“开明兽死了?”
阿织垂着眼,低声应:“嗯。”
“独自上的穷极岛?”
“嗯……”
“随我回山。”
“……好。”
叶夙知道她暂时无力召唤祺,于是春雾一般的气息包裹过来,春祀乘着他和她,一路破上清空,很快落在青荇山上。
银氅和山雀在山中焦急地等了一日,看到夙掺着一身是血的阿织回来,立刻上前问道:“阿织阿织,你怎么样了——”
匆忙中,夙只来得及交代:“闭山护法。”
他在竹林中结了结界,阿织趺坐其中,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灵力从夙的掌心涌来。
这些灵力竟有奇异的治愈之效,覆过她身上的伤,伤便不疼了。
左眼下的那道血痕就要麻烦一些。
阿织听到夙低声道:“开明兽在远古时是神兽,可以修至古神妖之境,它若伤魂,不好医治。”
说着,他道:“有些疼,忍着。”
阿织记得,他们初遇时,他为她治眼伤,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可能会疼,你不要动。
灵气再度从他的指尖涌出,流入她的眉心,和上回一样,其实不算疼,只是很凉,像初春的雾。
待一切结束,青荇山已经入夜。
叶夙并未撤去竹林结界,他趺坐在阿织对面,交代道:“你的眼下之伤,红痕抹不去了,愈合需要经年。偶尔会疼,疼时不必理会,倘若……疼得厉害,来找我。”
“……好。”
“灵海气息散了大半,需要重新调息,最好闭关一月。”
“……知道了。”
阿织尽量表现得听话,因为她感受到了叶夙语气中的淡淡责备,这一次是她莽撞,师父或师兄若要说她什么,她都认的。
然而等了许久,意想中的斥责却没有到来,叶夙看着她,忽问:“可痛快?”
“什么?”
“不顾前不顾后,想到就立刻去做了。”春夜竹林,白衣如玉的身影坐在对面,静声问,“可痛快?”
阿织没有思量太久,诚实答道:“痛快。”
然后,她听到叶夙很低地笑了一声。
阿织想要再解释,这时,她忽然感受到不对劲,灵海中仿佛聚起一道漩涡,激得暗夜风拂动。
叶夙也感觉到了,他很快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提醒道:“阿织,放开灵海。”
说着,他立即加固竹林结界,退去结界外前,他想了想,到底还是交代了一句:“凝神静心,记得,这是青荇山,我……与师父都会在。”
原来阿织斩杀开明神兽,化散灵海之灵气,在无意中触动了机缘,竟要从分神中期突破到分神后期了。
叶夙亦震诧不已。
分神中期到后期的差距极大,青阳氏的臣属个个天资卓绝,可他们中,修到分神后期的,仅一个玄鸟氏的元离。
青荇山的小师妹,端木氏出的持剑人,这是何等天赋。
一个月后,青荇山上空苍云流转,霞光如染剑气,汇着竹涛翠意,如清风一样荡开在仙山四海。
阿织修到分神后期,剑法亦大成,终于可以和问山、夙一起结问剑之阵了。
从前问山说此阵刁钻,阿织并不知道阵法刁钻在何处,而今要结阵了,她才明白此阵对天时地利要求极高,错了一分都不行,且结阵的人不同,成阵的地方亦不同。
问山说,他从前在北边结过阵,而眼下有了阿织,他们要去的是涑水之南。
也是在那时,阿织看到了溯荒。
一面如同琉璃一般的镜子。
说是镜也不尽然,它安静的时候是镜,时而又化为一块流转着华光的透明圆石,当中蕴藏着无尽灵力。
问山和夙于是带着溯荒,和阿织一起走走停停,辨识繁星与方位,最后在一处离沧溟道很近的孤峰上落脚。
那夜的月色极为明亮,三道剑气齐齐出鞘。
这几乎是世间最凌厉的三道剑气,可断沧海平危山,可震动凡尘与玄门,好在问山三人把剑气束缚在了阵中,不让它们搅扰人间。
结阵极难,需要不断地设阵、结印,重重叠加。
最后,连位于阵中心的溯荒也发出一阵又一阵嗡鸣,他们终于阵成。
这一刻,视野虽然模糊,阿织却感受问剑之阵似乎从自己的灵魂深处抽走了什么。
像是魂魄的气息?
阿织说不清楚,这感受很奇怪,她明明清晰地觉察到了,可忽然有一股威压,又将她的感受彻底抹去了,就像有什么神谕,在阻止她知道这一切。
余下只有山峰无边的剑意,与剑意中的三人。
他们似乎被收束在一个很小的地方。
又像苍茫大地中只有他们。
就在阿织觉得自己的灵气即将耗尽,恍惚中,他们要找的灵物,终于给了一丝回应。
这一丝回应阿织当时印象不深,很久以后,她想起来——
那是一声剑鸣。
第134章 因果崖(一)
阿织觉得力竭, 问剑之阵得到回应时,阿织脱力地倒下去,好在一股春雾般的灵气涌过来,把她虚虚托在半空, 温养着她的魂魄。
半睡半醒间, 阿织隐隐听到夙与师父在说话。
“如何?”问山问。
“……回应的只是它的一缕气息罢了。”
“凭这一丝……能否寻到它?”
“很难。”夙道, “……气息太薄弱,动辄便散, 无法久存。”
问山道:“用溯荒试试看……它毕竟是……一部分。”
过得片刻, 夙道:“……溯荒可存之。”
他停了一下, 语气中带着怅然,“但溯荒无法……若是……恐怕一切都来不及了。”
问山和夙究竟说了什么,阿织没有听清。
她只记得那夜苍茫的月下, 问山最后对夙道:“大徒弟, 别担心, 为师帮你想法子好不好?”
“谁让我做了堂堂……的师父呢?”
语气带着玩味,正如问山一如既往的样子。
有些事,当时经历时觉得没什么,而今想来, 一切或许就是从那个夜里开始改变的……-
银氅听阿织说完, 讶异道:“你是说,当年夙和剑尊一直在寻找一柄古神铸造的剑, 后来你和他们结阵,终于得到神剑的一缕气息。在这之前……许多许多年前, 剑尊曾在这个地方——”
银氅踩踩足下的雪原,目光注视着地上无数道剑痕,“与其他人结过阵, 但是都失败了。”
阿织“嗯”一声。
妖对世间的至凶至圣之物始终是好奇的,初初道:“那柄神剑有什么用?你师父和师兄都那么厉害了,为什么要找它?”
阿织道:“千年前,诸神归于九重天,世间许多地方的浊气未被封印。人修炼,只能吸纳天地灵气,但妖物强横,除了灵气,也能以浊气精进境界,所以世间少玄灵尊者而多天妖。若是天妖能更进一步,修到古神妖之境,那它便是凡尘神灵,自此再无敌手,倾覆人间不在话下。
“白帝少昊心系世人,恐世人离开神的庇护,无法战胜妖邪,因此传授溯荒印,以助世人封印浊气,但修士使出的溯荒印,不足神力一成,因此少昊神上又铸白帝之剑,相传只有结合白帝剑使出溯荒印,才能真正封印浊气。”
阿织没提端木氏与持剑人的种种,“如果我猜得不错,当年师父和师兄要找的,就是白帝之剑。”
银氅不解道:“可是,你们师徒三人那样亲,他们既然要找剑,为何不对你言明?”
“他们不是不跟我说。”阿织道,“可能,因为我有这个。”
她挥手一拂,卸下灵气对魂魄的保护,很快,她的眉心出现了一个淡金色的图腾,那是古神文中的“罪”字,与之同时,她的肩上也出现一袭的白袍,上面刻有若隐若现的罪纹。
慕氏禁地是奚琴陪着阿织去的,银氅和初初并不知情。
罪印与罪袍古意苍苍,带着神罚的威压,两只妖兽畏惧地退后一步,“这是?”
“我家族的罪印。”阿织道,“有罪印者,不得知其罪,除非——“
除非继任为族长,承担起罪责。
所以当时在山南遇到洛缨,阿织问洛缨何为持剑人,洛缨分明解释了,她却听不见。
阿织想到问剑之阵阵成时,回应她那一声剑鸣。
剑鸣这样清晰,然而一抵达她心底,便被神罚抹去,而今回想起来,这才感觉到这声剑鸣所携带的剑气。
剑气与流光断的气息几乎一模一样,不是白帝剑又是什么?
以及阵成时,师父和师兄那一段时断时续的谈话,想来亦是神罚之故,当时她并未睡去,却无法听清。眼下知道了其中的渊源,阿织终于明白当年师父和师兄说了什么——
“如何?“
“回应的只是白帝剑的一缕气息罢了。”
“凭这一丝剑气,能否寻到它?”
“很难。白帝剑的气息太薄弱,动辄便散。”
“用溯荒试试看,它毕竟是白帝剑的一部分。”
“溯荒可存之。”
阿织一念及此,立刻从须弥戒中祭出溯荒碎片。破碎的琉璃镜流转着华光,阿织试着送了一缕灵气进去,溯荒立即感知到阿织的牵引,听从她的心念,化为一颗底部圆润,表面凹凸不平的琉璃石,就像一枚圆石的一部分。
慕氏禁地的石碑上有记载,说白帝剑是以四部分铸成的——剑袍、剑柄、剑心、剑刃。
四部分皆是神物,尔后坠于神火,白帝剑成。
眼下剑刃、剑袍、剑柄都已找到,问山和夙又说,溯荒也是白帝剑的一部分。
那么溯荒它……就是剑心吗?
所以,只有溯荒,才能保留住问剑之阵所唤来的一丝白帝剑气。
所以,这一世,每当他们找到一枚碎片,就能找到白帝剑的一部分。
因为它们之间,原本就是相互牵引着的。
这时,银氅忽地想到什么,说道:“你说剑尊要找白帝之剑,这我理解,毕竟他是剑尊么,夙又是为什么?他是为了帮剑尊么?”
阿织看他一眼:“也许,真正要找白帝剑的不是师父,而是师兄。”
不等银氅问,她接着道,“据记载,与白帝剑相关的古遗族只有两个,一个是东夷青阳氏,青阳氏与白帝少昊、春神句芒的血缘相近,白帝剑是少昊神上所铸,所以青阳氏有铸剑人的血脉传承。另一个……是端木氏,白帝剑铸成后,遗族中,只有端木族人成功持剑,所以端木氏的后人,有持剑人的血脉传承。
阿织想到阵成时,剑阵从她灵台深处吸走的那一缕魂魄之息,道:“我猜,只有这两族的族人召唤白帝剑,白帝剑才能给予一丝——”
阿织说到这里,忽然一顿。
她知道如何辨明师兄的身份了。
叶夙曾说,他出生于一个和伤魂谷慕氏很相近的世族,阿织那时以为他所谓的世族,只是一个普通玄门世家,眼下想来却不然,与涑水之南的端木氏相对应的,极可能是东夷青阳氏。
春祀的剑柄上,一直刻有春祭礼上常念的“青阳”二字。
还有,当年结阵时,问剑阵吸走了她魂魄的气息,同时,她亦隐约看到一缕清辉从师兄眉心溢出,流转入繁复的剑阵中。
阿织看向覆剑坡上的剑阵之痕,找了一个阵痕最为完整的,尔后祭出溯荒,闭目诵诀。
剑诀之音威压而古旧,掀起苍茫风雪。
银氅与初初惊愕不已:“阿织阿织,你要做什么?”
阿织简单答了两个字:“逆阵。”
说逆阵其实不尽然,她只是借着溯荒,稍稍回溯此地阵法,看结成剑阵的都是谁的气息。
很快,地上失败的阵法有了反应。
当年也是三人成阵,但是三人中,只有一人的魂魄之息被吸入问剑之阵,连师父的剑意都被排除在外。
魂魄之息亦是清辉模样,淡青色,与夙的很相近,但是不近相同,或许是夙的亲人。
而如今少了罪印神罚的阻隔,阿织终于看清,这亦是一种古老的遗族之息。
她终于明白师父和夙为何要等她一起结阵了。
因为在这之前,师父早已和青阳氏的族人结过许多次剑阵,都失败了。
于是他们发现,单凭铸剑人魂魄之息无法召唤白帝剑气,必须要和持剑人一起。
结成问剑之阵,需要两名不同的遗族之人,这是最低条件。
既然她是端木氏,那么夙……必是青阳氏无疑。
那么眼下,还剩最后一个问题。
端木氏族人被神罚,慕家被灭族,只剩她一人,她确定端木氏无人在找白帝剑。
那么有能力寻此神剑的……只有青阳氏。
即叶夙与他的族人。
宣都的拂崖、山南的洛缨、还有长寿镇的阿袖,他们灵台上皆有溯荒,寻到白帝剑的一部分后,最后都交给了奚寒尽。
所以,奚寒尽……他是谁?
他也是青阳氏的族人吗?
他究竟是……
这时,一道带着霜寒之息的灵气淡淡拂来,初初挠了挠头,从须弥袋中取出一块传音玉石。
玉石在半空中流转出月一般的光泽,奚琴的声音传来:“阿织?”
他的声音含带着淡淡笑意,随性又自在:“在哪儿?”
没等到回应,他接着道,“我到楚家了,你不在。“
阿织看着苍茫雪原上纵横交错的剑痕,奚琴的话她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根本不曾入耳。
半晌,她听得自己凉声开了口:
“你呢?”
“你在哪里?”
第135章 因果崖(二)
奚琴愣了一下。
他不是说他在楚家了么?
“阿织?”奚琴尾音微扬, 带了一点疑惑,接着他耐心了一些,语气非常温和,又一次道, “我在山阴楚家, 因果崖, 你呢?我去找你?”
阿织看向周遭,覆剑坡上剑痕累累。
当年她眼睛不好, 不知道沧溟道外的孤峰上, 是否也残留着同样的痕迹。
阿织道:“不必。因果崖是吗?”
说完这话, 她就不再出声了。
看着手中传音石光华渐熄,奚琴稍稍一怔,他能听出阿织言语间的异样, 究竟因为什么, 他无法确定。他浸完骨, 立刻就来楚家找她了,此刻他所在的因果崖,不在楚家那一片殿群中,它是一个悬浮在深渊中的孤峰断崖, 与生死殿遥遥相望, 上面开满了朱红的彼岸花,矗立着嶙峋的怪石, 奚琴很喜欢这里,有种异界的遗世独立之感。
奚琴并没有等太久, 阿织很快到了。
她是一个人来的,身负斩灵剑,身上似乎沾了些风雪的气息。
一见到阿织, 奚琴就笑了:“苏若说你把流光断交给楚家就走了,我还以为你不会这么快回来,正说去找——“
“我去覆剑坡了。”不等奚琴说完,阿织道。
“……嗯?”
“覆剑坡。”阿织问,“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奚琴一时沉默,他的笑容淡了一些:“似乎有点耳熟。”
“在极北的一片雪原上,相传,这个地方跟一个古遗族的旧址很近。”阿织说着,目光也随之移向北方。
山阴的深渊中,入目的只有彼岸花与世族边界若隐若现的法印,“覆剑坡有许多剑痕,当年,有人为了找一样东西,在那里结了无数次问剑之阵。我用溯荒逆阵看了看,发现结阵人中,除了我师父,还有一名青阳氏族人。”
阿织看向奚琴:“你听说过青阳氏吗?”
“……听说过。上古东夷部族,以凤鸟为图腾。”奚琴说着,似是不经意,解释了一句,“古籍对遗族的记载很少,但不是没有,忘了在哪里看过了。”
“是很少,古籍上还说,当年白帝少昊教给人族一种封印之术,被青阳氏习成、传承,术命‘溯荒’,很巧,与我们要找的溯荒之镜同名。”
阿织的语气染着凉意,“为何要找溯荒?”
奚琴听了这话,眸底的笑意彻底消失了。
片刻,他的嘴角应景似地弯了弯:“这话问的,整个玄门都在找溯荒,当初誓仙会,你我不是都……”
“我问的是你——奚寒尽这个人,为何要找溯荒?”阿织打断道,她注视着奚琴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我是为了我的师门,你呢?“
或许因为她的目光太灼人,奚琴移开眼,语气很淡,“阿织什么时候对我的事这么有兴趣了?”
“因为我忽然知道了,溯荒究竟是什么。”
阿织道,“你知道为何古籍上,对溯荒的记载如此稀少吗?因为它本不是一件完整的神物,而是一个神物的一部分。”
“它是,上古白帝之剑的剑心。”
“白帝少昊教人族以溯荒印封印浊气,但人族灵灵气弱,施展的溯荒印威力不足,所以少昊神上为人族铸剑无名,后称白帝之剑。
“只有结合白帝剑用出溯荒印,才能彻底将浊气封印。
“铸剑初衷就是溯荒,所以剑心得名溯荒。”
阿织说着,忽然祭出斩灵,斩灵浮在半空,流泻出幽白的剑光。
“当初你说,奚家人幼时择天命灵器,斩灵是你的天命剑。现在你告诉我,你的天命,为何会是剑?”
“还有,你这一副仙骨源自何处?“
所谓仙骨,如今指的是有的修士天生百骸自通,能将天地灵气化为己用。
但仙骨最早的意思不是这样的,远古人神共居,有些部族与神的关系极近,甚至继承了神的一点神性与血缘,这样的人生来就是半仙,谓之天生仙骨。
阿织浑身的灵气忽然一荡,眼下长出藤蔓状的封印。
“你当初还说,我眼下的溯荒印,与你有些关系。那么你告诉我,你和溯荒的关系,究竟是什么?”
字字逼问,句句追溯他与前尘的渊源。
奚琴垂眼看着满地彼岸花:“……我可以不回答吗?”
当初立下约法三章,是她不想他打听她的过往,时移世易,到头来竟是他被她逼到退无可退。
“好。你不回答。”阿织道,“那么我换一个问题。”
“溯荒是白帝剑心,后来我与师父师兄结阵,寻来白帝剑的一丝剑气,把它融入溯荒中,是故溯荒的碎片可以找到剑袍、剑柄与剑刃。”
“长寿镇的阿袖,山南的洛缨,宣都的拂崖,他们再得到白帝剑的一部分以后,都交给了你。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有能力寻找白帝剑的人,必须与此剑相关。满足这个条件的,除了持剑人端木氏,只有古青阳氏。如果阿袖、洛缨、拂崖是青阳氏的臣属,你又是青阳氏的谁?”
“真正的青阳氏族人,我其实认识一个。”
阿织目不转睛地盯着奚琴:“他是青荇山的叶夙,我的师兄。”
听阿织提起叶夙,奚琴的心忽然像被一根极细的针扎了一下,疼是后知后觉,穿过血肉时,它仿佛带来了覆剑坡的风雪,寒意遍地疯长。
说来可笑,虽然早就知道前尘渊源,这还是他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叶夙之名。
“……你究竟想问什么?”奚琴道。
阿织道:“你真的听不明白吗?”
“我想问的是,你和青阳氏,究竟是什么关系?”
“你和青荇山,究竟是什么关系?”
“你认得我的师父吗?你认得我的师兄叶夙吗?还是我该称呼他为,青阳氏·夙?”
奚琴沉默许久:“我说没什么关系,你信吗?”
阿织斩钉截铁道:“我不信。”
而今细细想来,疑点只有更多。
击碎楚恪行幻铭衣那一式分神以上的剑气,究竟出自谁之手?
无间渡的结界散去,无数凡人伤魂,他们是如何重入轮回的?仅凭着剑柄的神力么,还是有谁用了愈魂之力?
奚琴的语气变得很淡,听上去竟有一丝凉薄:“我以为,仙子是个重诺之人。当初约法三章,说好不探知彼此过往,我以为仙子做得到。”
阿织道:“那也分人。如果事关师父师兄,我做不到。”
奚琴一怔。
凉薄是假象,是他好不容易筑起来了一道防线,可惜在听到阿织的答案后,这道防线瞬间溃散,他忽地笑了,笑意有些苍凉:“青荇山的人,对你就这么重要?”
“是。”
“上回我问你,在你心中,我排第几,你说我排第四,除开你四叔,除开……问山剑尊,叶夙他,排第二?”
阿织根本不明白他眼下为何要提这个,这不重要不是吗?
可奚琴执意要问:“是不是?”
“是。”
“眼下依旧是?”奚琴问,“排序从未变过?”
“……是。”
“你是个一诺千金的人,承诺于你,重逾性命。你肯为了他……他们弃诺,是不是意味着,你把他们,看得比你的命更重要?”
“比我的命更重要。”阿织直言不讳,“所以你告诉我,青荇山、青阳氏、我的师父、师兄,这些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
阿织话未说完,因果崖的结界忽然一动。
有人找来了,这里是楚家的地盘,来人的修为不低,不好拦。
不一会儿,楚家的判官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中,虽然早知阿织的真正身份,他还是言笑晏晏地称了一声:“琴公子,三小姐。”
“凌芳圣与奉雪、渊公子都到山阴了,渊公子寻不着琴公子,正四下找呢。”判官说着,似乎这才注意到奚琴与阿织之间异常沉默的气氛,“在下……是不是打扰到二位了?”
半晌,阿织道:“不曾。”
判官笑了,如释重负道:“这就好,二位都是楚家的贵客,如果有怠慢,那便不好了。”他转向阿织,“对了,家主听闻三小姐回来,称是有事相商,已在生死殿中等着了,三小姐这便随在下过去?”
阿织“嗯”一声,在风声中折过身,毫不迟疑地随判官离开了因果崖。
因果崖上,只余奚琴一人。
奚琴抬目看向阿织方才站立的地方,幽白斩灵浮在风中,她没有带走。
她可能真的动了气。
气他什么都不肯说。
其实在此之前,奚琴无数次想到过今日,他也早早想好了该怎么做——她如果追问,他会坦白。
他知道阿织最恨欺骗,大概同样也不喜欢被隐瞒。
可惜这一切预想,都发生在今日之前,这次浸骨之前。
每次浸骨,回忆纷繁涌来,一段接着一段,目不暇给。这一次,他记起的一些被叶夙放在心底,看似不太重要的小事。
还是发生在他们去人间的那一年。
山中岁月寂,那年似乎是青荇山生涯中,最跌宕起伏的一年,年初,慕家出了事,他赶去沧溟道,把阿织带回来;一整个春,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阿织,只能沉默伴她朝暮;夏初,问山终于回来了,他们一起去了人间;秋是阿织的生辰,到了深冬,问山忽然要离山。
问山离山那日,特地让叶夙多相送一程,说是有话对他说。
“那日去人间,我和小阿织提起问剑之阵,你似乎对为师有些不满?”天云之端,问山闲适地立在一柄剑上,含笑问道,“忍了半年了,说说吧,青阳氏主上对为师究竟有何不满?”
叶夙沉默许久,声音很静:“不满不敢,只是……当初我恳请师父收下阿织,并非因为她是端木氏族人,可以与我成阵,我不曾想过这些。”
“我知道,你当初是怜惜她么。”问山笑道。
他接着道,“所以,你如今和为师说这个,还是因为怜惜?”
叶夙垂眸道:“她是我师妹,我自当关心。”
“关心包括——撇下青阳氏一族的俗务,留在山中陪她?”
阿织的亲人都没了,最关心她的慕樵再也不会来青荇山探望她,这一年,青阳氏的主上把春祭诸事都交给了元离,留在了青荇山中。
叶夙没有回答。
问山看着他:“夙,你知道何为怜惜么?怜惜可以很简单,也能很复杂。这世上,许多情愫的起点,就是怜惜。
“自然,为师不是说,你对小阿织就有些别的什么。你问为师何为爱恨由心,想要由心,先学会面对自己。”
他说着,语峰忽地一转,“你在东海邂逅的那个女修请你去她的族中授剑,你不愿是吗?”
叶夙道:“不愿。”
重责在身,族务繁多,他还有青荇山,无暇为其他任何人分心。
“那么你再想想,如果慕家还在,提出这个要求的是你的小师妹呢?你肯为她破例吗?”
问山道:“怜惜就罢了,破例一次两次很多次,那就不止是怜惜了,是不是?”
那日问山说完这话,很快消失在云端。
他没有等叶夙的回答。
之后许多年,他亦再也没有问过。
或许因为他知道青阳氏的主上,也是慧极之人,有些话,点到为止就够了。
所以没有人知道那时叶夙的答案是什么。
除了奚琴。
因为他不是旁观者,在前尘记忆涌来时,他就是彼时彼刻的夙。
他能清晰地记起那个时候,叶夙是怎么想的。
隔世远眺,他甚至能复刻当时叶夙的心境。
问山问起他能否为阿织破例时,他的心里自然而然地浮现了答案。
他是愿意的。
怜惜与多次破例的独一无二加起来是什么?
对前生的叶夙来说,这或许不到喜欢。
可今生今世的奚琴却能清晰分辨,这份情愫,只是被深深地藏了起来,生了根,从不曾发芽。
奚琴闭上眼。
因果崖的彼岸花似乎感受到分神仙尊的心念,一刹之间通通覆霜凋零。
所以,奚琴想,到头来,连他这一世对阿织的这份心意,亦不是今生独有。
它沾染了前尘因果,并不那么纯粹。
那么他呢?
他算什么?
第136章 因果崖(三)
因为坐落于深渊中, 整个楚家都是阴森的,除了彼岸花的朱红、奇石的乌灰、殿宇的玄黑,似乎没有别的色泽。
生死殿后有一片院落,这个地方却与别处不同。
青草遍地而生, 高了也没人修剪, 围墙上的燃犀古灯亮似天光, 把院子照得如白昼一般。
院中间还有一张石桌,桌上摆着一副难解的棋局, 楚望危偶尔闲下来, 会自己跟自己弈棋。判官把阿织带到的时候, 楚望危手持一枚黑子,正落子不定。
判官弯身施了个礼,说道:“家主, 阿织姑娘到了。”
楚望危手中的棋子与棋盘一同消失, 他转过身, 看向阿织:“从覆剑坡回来了?”
阿织“嗯”一声。
阴獠兽伏在草地上打瞌睡,看到阿织,立刻来了精神。它原本与初初不怎么对付,左右嗅了嗅, 发现那只无支祁不在, 居然有些失望,兴致缺缺地趴下, 打了个呵欠。
楚望危道:“怎么样,有什么有趣的发现么?”
阿织不欲回答, 反问道:“前辈寻我何事?”
“先聊聊覆剑坡。”楚望危道,“你在雪原上,看到剑阵了?”
阿织道:“嗯。”
“如何, 问山之徒,你知道问山为何要与人结这些剑阵吗?”
阿织不吭声。
或许因为不在生死殿中,楚望危今日看上去没有那么咄咄逼人,他道:“你打听青阳氏,本尊给你指了一条明路,本尊以为,出于礼尚往来,你在覆剑坡上有任何发现,都应当告知本尊,可对?”
阿织想了一下,说道:“师父当年与人结阵,是为了找一件灵物。”
“哦?寻物?”楚望危饶有兴味。
他专注地看着阿织,示意她往下说。
阿织沉吟片刻,却道:“我可以告诉前辈师父在找什么,但私以为,前辈与此事关系不大,如果前辈不能给一个理由说服我,恕晚辈无法透露。”
楚望危听了这话,露出轻蔑的眼神。
“问山之徒,这是第几次了?”
阿织不解:“什么?”
“每次本尊让你办点事,你总要想方设法地在本尊这里讨些什么回去,一点亏不肯吃,本尊眼下愈发觉得,你师父当初是被你骗了,你跟他其实是一丘之貉,一点不单纯,心思可深得很。”
他嘴上虽这么说,事实上并不介意阿织套他的话,反倒很乐于相告:“还记得我之前提过的榆宁往事么?”
阿织道:“记得。”
“不记得也没关系,本尊不介意帮你回想一遍,当年你师父背信弃义,害死了榆宁的许多人,事后撒手不管,称一句卑鄙小人不为过。”
楚望危说着,见阿织的神情毫无变化,“怎么,你不信?”
“你师父天资奇好,早年他拜在归元宗下,是那个剑宗最出色的弟子,因为一次比试,我跟他不打不相识,那个时候……算是我没认清他的真面目吧,觉得他逍遥自在,性情与我颇为投契,便与他成为知交,常常结伴出行。”
那个时候的玄门的规矩还没有这样多,仙盟还松散,小门派之间争斗不断,世族也不像眼下这样门第森严,年轻修士结伴在外,一起除妖降魔、行侠仗义,这是常有的事,修士们也乐在其中。
“常常与妖斗、与魔斗,帮人出头,难免会受伤,那时候我们一般是三人同行,除了我和你师父,还有一个人,她叫奚汐。”
西西?
阿织听到这个叠音,先是一愣,尔后她反应过来:“姓奚名西?”
楚望危“嗯”一声,他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灵气结成烟,在半空中缓缓写了一个字,说道:“这个‘汐’。”
楚望危道:“她是奚洹、奚湄的堂姐。”
奚洹是凌芳圣,奚湄是奚琴过世的父亲,这么说,奚汐竟是奚琴的堂姑姑?
“那时候,我们三个关系很好,你师父擅剑,我是刀修,阿汐她……最擅愈术。每回我们受了伤,她便耐心给我们医治,好几次把我们从重伤边缘捞回来。”
楚望危说到这里,叹了一声:“如今的玄门中,已经没有专精愈术的门派了,所谓愈术,你也知道,不过是五行之术中,水木两术的一个分支,虽可以救人,自保能力太弱。再说大多数伤,修士都可以凭借着调息自身灵气愈合,愈术这一道,多少吃力不讨好。
“但是当初在榆宁,有这么一个世族,据传祖上是从医悟道,所以他们只专研愈术。
“这个世族姓晏,在愈术上的造诣极高,他们当中,最厉害的医者,可以治疗非常轻微的魂伤。
“阿汐她……因为我和你师父时而受伤,她总埋怨自己的愈术不够精深,她虽是然奚家人,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在榆宁,跟着晏家人从医救人。”
从医救人,怎么都会耽误修行,楚望危劝过奚汐暂时放弃愈术,奚汐却拒绝了。
“你知道阿汐是怎么回答我的吗?她说,有一次她跟你师父一起去妖山,你师父随口说了句,有她在,妖山都不那么可怕了。她说她这才知道,专习愈术,原来这么有意义。”楚望危道,“她不肯放弃愈术一道,可以说都是为了你师父,但你师父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
阿织听了这话,忽然想起那年她与师父师兄一起去凡间茶馆,期间,叶夙曾问问山此生可有遗憾,问山提过一句“愧对的红颜”。
难道这个红颜,就是奚汐?
“榆宁这个地方,和如今的玄门世家不太一样,它虽然是仙乡府地,并不高高在上,可能因为晏家人都是医者,仙府外的结界设的很浅,方圆数里外的凡人前来求医,只要不干涉凡间命数,晏家都会救——自然,凡人不知道晏家人都是仙人。”
后来,楚望危和问山修行境界愈高,常常需要闭关苦修,不常在外行走了,但奚汐还是长年留在榆宁,跟晏家人一起专研愈术。
“之后又过去数年,有一年秋,榆宁忽然出了事。”楚望危目光变得悠远,“仙乡附近的凡人相继染上怪疾,有人找来榆宁求救,晏家人发现,这些凡人根本不是得病,他们是被浊气侵体。”
“浊气?”阿织稍怔。
这世间有灵气亦有浊气,灵气充裕的地方是为仙山,浊气充裕的地方是为妖山,人吸纳灵气而入道,入道后,对浊气便有一定的抗力,但凡人不行,浊气一旦侵体,轻则重病难起,重则身死魂消。
可是,浊气与灵气难以共存,有榆宁仙乡庇护方圆百里人间,浊气怎么会外溢到此地?
“阿汐她在榆宁这么多年,她与晏家人关系很好,与晏家少主晏留更是亦师亦友的知己。榆宁出了事,她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她一边救治凡人,一旦得闲,就与晏家人一起去附近的山野追溯浊气的源头。”
那年的榆宁奇怪极了,晏家人寻来寻去,似乎哪里都不是浊气的源头,仿佛这些浊气就是忽然出现的。
一开始,只是凡人被浊气侵体,到后来,附近的山野有妖兽吸纳浊气,一夕之间妖力大增,再后来,晏家有修士去山野中擒妖,失了踪迹,再也不曾回来。
失踪的晏家修士越来越多,一两个、五六个、十余个……而这一切变化,仅发生在不到半年之间。
“阿汐给我和问山来信的时候,榆宁的情况已经非常严重,她说也有门派遣人来帮忙,但是,这些人不是毫无头绪,就是与晏家的修士一样,失踪在山野中了。”
“我和问山半日后就赶到了。榆宁当时的情形……”楚望危闭了闭眼,这段旧日记忆分明这样清晰,但是要打捞起来却这样困难,“不知道该怎么说……它看上去其实挺好的,也就是荒凉了一点,仙乡还是仙乡,灵气充裕,出了仙乡,循着浊气进入山野,雾障是浓了一些,但比起真正的妖山还差上那么一些。
“也许……正因为它看上去这么正常,所以才更诡异。
“我们一起商议了一番,最后决定由我、问山、阿汐,还有晏家的少主晏留一起进入山野,试着去循一循浊气的源头。”
楚望危说到这里,自嘲一笑:“你可知本尊那时的修为在什么境界?”
阿织没有回答,她的神色明显在凝神细听。
楚望危于是道:“分神。”
阿织一怔。
分神之境,即便是刚到分神,实在是不低了。
所以即使是分神,也无法救下那时候的榆宁么?
“那片山野很深,我们进入不久后,忽然遇上一片妖雾,因为这妖雾,我与阿汐他们三人不慎分开了,传音传不了,也无法以灵气寻踪。我落了单,在深山中摸索许久,遇上了‘凶妖祸’。”
凶妖祸,指的是十数以上的凶妖齐出,引发近似天妖之力才能搅动的劫灾。
“听到这里,你也觉得不可思议是不是?仙乡附近的深山,即便被浊气侵染,怎么可能在半年间养出这么多凶妖,且凶妖都有灵智,究竟是什么驱使它们一齐攻击修士?但事实上,我就是遇到了。”
楚望危拼尽全力斩了凶妖,自己也受了重伤。
好在这时,问山三人终于找到了他,见楚望危受伤,问山提议他退去山外。
“是你师父说,他会保护好阿汐和晏留,并且找到浊气的源头。
“你师父天资卓绝,修为远高于我,又与我相交数年,我自然信他。
“我退回榆宁,等了一日,见他们还未出山,自然忧心至极。思来想去,我决定请山阴楚家遣人过来相助。
“那时不知怎么,传音传不出去,因为受重伤,我赶路极慢,一来一回一共走了三日。“
楚望危盯着阿织:“三日后,当我回到榆宁,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整个榆宁,包括晏家仙乡,以及方圆数里的凡尘村庄,几乎所有人都死了。死伤近千,还有妖兽在啃食这些人的尸身……晏留羽化,晏家全族覆灭,阿汐……她没死,但她疯了——只有一个人好端端地活着,你师父。”
楚望危道,“问山没死,因为他当时不在榆宁,他明明答应会保护阿汐和晏留,在我去楚家求助的三日间,他却抛下所有人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第137章 榆宁雾(一)
“如何?”楚望危问, “知道这些,问山依旧是你敬重的师父吗?是不是发现,他本质上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阿织没吭声。
她相信这其中一定有隐情。
楚望危猜得出阿织的心思,他道:“本尊当年和你一样, 不信你师父会抛下阿汐。我觉得他一定有苦衷, 在榆宁等他多日。
“我能等, 阿汐却不能等,她伤势严重, 一个月后, 我只好带她回楚家救治。”
阿织不禁问道:“奚前辈不是奚家人么?她为何不回奚家, 反而要随前辈您回楚家?”
“奚家?”楚望危冷哼一声,“榆宁出事后,三大世家派人来收拾残局, 因为寻不到灾祸的根由, 最后的结论是, 榆宁晏氏屡屡救治凡人,帮助凡人延寿,僭越仙凡边界,干涉凡世命数, 是故遭到反噬, 以至榆宁一带的人仙尽亡。阿汐是奚家人,但她常年在榆宁专研愈术, 说她是晏氏门人亦不为过,既然灾祸的根由最后推到了晏家身上, 阿汐算是半个罪人,奚家巴不得跟她撇清干系,如何愿意管她?
“再者, 阿汐疯了以后,除了我,谁都不认。她不跟我走,又能去哪儿?”
回到楚家后,楚望危请过无数仙医,可惜奚汐的魂魄受了重创,疯病的病因在魂,仙医也束手无策,直到三年后……
“三年后,问山终于出现了。”
楚望危冷笑道,“三年时间消失无踪,三年后,一切终于结束,榆宁也成了仙门禁地,他倒是肯来见我了。”
“直到那时,我仍不相信他会抛下阿汐。我问他去了哪里,做什么去了,他不肯说。我问他当初山上发生什么,他为何要走,他含糊其辞,说那时山上出现了一只非常厉害的妖兽,能操纵一种伤魂妖雾,他们所有人都受了魂伤,他之所以离开,是去找治愈魂伤的法子了。“
伤魂妖雾?
阿织听到这里,心思微动,她没有打断楚望危,等着他往下说。
“你可知榆宁出事前,你师父是什么境界?分神后期,接近大圆满之境。在这世间,他几乎已无敌手。
“你可知三年后,他回来见我时,他又是什么境界?玄灵。他成了是世上唯一的玄灵剑尊。
“好,就当你师父说的都是真的,他遇上了一只谁也没法对付的妖,那么他为什么不留下来保护榆宁的人呢?寻求治愈魂伤之法,比榆宁人的性命还重要?”
“最可气的是什么?站在我面前的玄灵天尊,口口声声称他三年前受了魂伤,他的魂却是完好无损的。
“我问他是不是找到治愈魂伤的法子了,他说找到了,我说阿汐的魂伤很重,问他是否知道治愈的办法,他说知道,但他无法相助。当年阿汐专研愈术,多半是为了问山,她对他的心意,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而今她命在一线,他竟忘恩负义,不管不顾!”
楚望危当时气急,大斥问山,说什么魂伤、什么厉害的妖,都是他的借口,榆宁的灾祸对晏氏与奚汐而言是劫,对问山来说,也许只是一个突破境界的天机。
他在山中感觉到天机到了,所以才抛下所有人离开。
否则他怎么会跨过分神天关,到达玄灵极境。
岂知问山听了这话,一点不气,对楚望危道,他可以这么理解。
可以这么理解。
短短六个字,坐实了楚望危的全部猜测,也令他彻底失望。
于是昔日挚友走向陌路,再也不曾回头。
楚望危道:“你师父虽不是君子,胜在不虚伪,这些卑鄙的事,他做了肯认,倒也算个十足的小人。”
阿织没理会这话,只问:“后来呢?”
“后来,你师父离开了归元宗,行踪飘忽不定,之后他归隐青荇山,又数年,收了叶夙和你做徒弟。”
阿织又问:“那奚前辈呢?她的魂伤……最后治好了么?”
楚望危沉默许久,声音冷下来:“她不在了。”
一旁的阴獠兽似乎感觉到主人的心绪,顶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脸,蹭了蹭楚望危的手背。
“山阴的仙医虽然庸碌无为,根治不了魂伤,疯病还是能医的。阿汐虽然忘了许多人、许多事,好歹活下来了,她在楚家一住多年,楚昭自幼失怙,儿时就是由阿汐照顾长大的。
“我想着这样也好,只要她活着,我总有法子救她,可惜十五年前的一天,阿汐忽然离开楚家,去了一个妖兽出没的村庄。等我赶到的时候,阿汐……已被奚家人诛杀了。”
阿织愕然道:“奚家人?”
“奚家的栖兰卫称是阿汐疯疾忽犯,驱使妖兽屠杀凡人,临终唤回一点神智,自知犯下大错,无法挽回,恳求栖兰卫赐她一死。”
“可笑么?”楚望危道,“所以本尊说,奚家上下,都不是好东西。当年榆宁出事,他们就嫌阿汐连累了家族名声,大约早就想以家法除之而后快,过去这么多年,总算被他们找到机会,还编出这样荒唐的借口来敷衍本尊——阿汐何时会驱使妖兽了?”
阿织道:“所以,前辈让我去寻流光断,就是想用流光断斩开时光,看看当年的榆宁,您不在的那三日,究竟发生过什么?”
“是。一切的改变,都源于那三日。青荇山出事前,你师父说,当年他离开另有隐情,我姑且信他,但本尊若发现他又骗我,那么这笔账,只好算在你这个徒弟身上了。”
阿织想了想,说道:“晚辈对于当年榆宁之祸的因果,或有一些猜测,同样需要用流光断来证实。不知前辈能否等到这之后,再询问覆剑坡上剑阵?“
她道,“前辈放心,师父之事就是我之事,若当年师父果真相负,我愿为他偿还,事关前辈,只要是您想知道的,我都会直言相告。”
楚望危看着阿织。
他对她,谈不上信或不信。
“随你,早一日,晚一日,都是一样的。本尊想知道的,迟早都会知道,否则,你走不出山阴地界。”
阿织继续道:“另外,还有一事要劳烦前辈。”
楚望危似乎对她讨价还价这一套习以为常:“说。”
“我想借一件神物。”阿织说着,稍稍一顿,明明这里是山阴楚家,明明她眼前之人已是分神大圆满的境界,可她还是为接下来的话加了密文法印,于是神物之名除了楚望危,连离得最近的阴獠兽都没没听见。
待阿织离开,楚望危饶有兴味地扬了眉,他招来判官,同样以密音吐出神物之名,吩咐道:“你亲自去一趟豫川,把它取来。”
判官听后,打趣道:“此前在因果崖,感受到灵息震荡,属下就在猜,青荇山的阿织姑娘是不是和奚家的琴公子吵架了。她眼下要借这个……看来是真吵了?”
楚望危扫他一眼:“怎么,你看了一场热闹?”
“没敢凑近看。”判官无不遗憾道,“这两人可不比昭昭和奉雪,真惹急了,我打不过。”
他说着,领完差,含笑退下,最后抛下一句,“真为因果崖的彼岸花叫屈。”-
三日后,山阴,生死殿外。
高空浓云翻滚,连接生死殿的所有铁链桥都收束起来,成为环绕大殿的链柱,高耸入云,此刻,生死殿就像深渊中的一方孤岛,周遭铁链形成重重法阵,把闲杂人等拒之在外。
阿织到的时候,楚望危、判官、孟婆已经在了。
很快,奚家的人也到了,奚家一共来了四人,凌芳圣、奚奉雪、奚泊渊,还有奚琴。
奚琴一身霜白,低着眉,安静的样子竟有点生人勿进的清冷。
整整三日不曾见面,除开闭关与浸骨,这样的疏远,大概是他们相识以来的第一次。
奚琴一到生死殿,第一时间朝阿织看去,阿织已经移开了目光。
流光断的用途,奚家人自然已经听说了,眼下也不必多解释,凌芳圣只问了句:“地煞尊知道该如何使用这件神物了?”
楚望危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掌心浮现一个法印,一方禁匣在印纹中慢慢出现,尚未将流光断从禁匣中取出,无边的锋锐之气已然四溢开来,众人纷纷御起灵障。
楚望危言简意赅道:“想要使用流光断而不受其反噬,分神大圆满,这是最低要求。”
或者说,即便是分神大圆满,也非常勉强。
毕竟流光断在断开光阴后,所出现的是一个曾经真正存在的时空,一个真实的,无法触摸的异界,这样的异界,是可以吞身噬魂的。
楚望危看向众人:“诸位,准备好了么?”
众人皆未答话,凌芳圣拂袖挥过,栖兰法印又在诸人的灵障前添了三重防护结界。
楚望危双目锁住禁匣,托举右掌,忽然,一道举世无双的刃气震碎禁匣,被分神大圆满仙尊的灵气强行牵引,灼目刃光斩裂苍空。
与上一次在人间不同,楚望危手中的流光断,威力要强上千倍万倍。
苍穹几乎直接断开,生死殿不见了,天云深处似乎生处了一个庞大漩涡,扭转着,翻涌着,几乎要把所有位于此间的人都吸附进去,若不是阿织的眼前还隐约闪烁着法印的阻隔,她只觉自己已被吸入异界,魂快被搅碎。
待一切震荡结束,眼前出现了一片浓雾山野,阿织在雾中看到了一个人。
一身青布袍,模样英隽,眸中始终含带着笑意,眉宇间似有朗日疏烟。
阿织心中一空,几乎要忍不住上前。
她在心中唤:“师父。”
可是问山看不到她,他手中提着一把剑,略过她,看向她的身后,对那里的人说:“这山雾怪异,当心为上。”
第138章 榆宁雾(二)
阿织循着问山的目光看去。
山野中有两人, 一个眉眼温婉如水,身着月白长裙,裙裾上绣有凌泉纹,想来正是奚汐。另一人样貌非常俊雅, 穿着湖蓝长衫, 戴着幞头, 看打扮像凡间的大夫,应当就是晏家的少主晏留。
山上的雾太浓, 即使隔着久远的光阴, 阿织亦能感受到雾气的异样, 似乎这些妖雾能够渗透时空的裂隙,入侵他们这些看客的识海。
晏留低咳了几声,他已经开始不适:“这雾……这雾好像能伤魂。”
问山听了这话, 长眉微蹙, 一道锋锐的剑气划开深雾, 护佑在奚汐和晏留周遭。
他问奚汐:“你怎么样?”
奚汐掺着晏留,四下看了看,“我还好,这里太诡异了, 晏师兄身子不好, 还得分心维持‘寻迹香’,等找到了人, 我们就尽快回吧。”
“寻迹香”是晏氏用来寻找族人的熏香。
晏家人因为专研愈术,常常需要深入险地寻找仙草灵药, 是故他们会佩戴一种特殊的药囊,可以回应寻迹香的香气。
楚望危受伤离开后,问山三人就放弃了探查榆宁浊气的根源, 只要找到此前失踪的晏家人,此行就算功德圆满。
晏留手中端着一个香炉,香气歪歪曲曲地指了一个方向,很快就散了,晏留仔细辨了辨,往东一指:“那边。”
或许因为雾太浓,他们走得很慢,途中偶尔遇到三五成群的凶妖,过不了多久就伏诛在问山的剑下。
时空与时空相接,当中只隔着一道微不可见的裂隙,生死殿外不辨晨昏,阿织也说不清师父他们究竟走了多久,就在山雾浓得快要遮住一切事物时,她忽地听到一声低呼。
奚泊渊指着一个方向:“寒尽,你看!”
两个时空离得实在太近了,近到能够彼此影响。
奚泊渊这一出声,就像这处的水撞沸了那处的雾,山雾的震荡波及过来,所有人都感受到一股浸骨寒意。
好在凌芳圣与楚望危及时出手,浩瀚的灵气抚平了异界的妖雾,凌芳圣冷目看了奚泊渊一眼,那意思是“屏息噤声”。
阿织重新朝师父三人看去,忽然,她的瞳孔一缩。
她知道奚泊渊适才为何如此惊讶了。
山雾的最浓处,离问山三人不太远地方,出现了一道幽白的影。
谁也说不清这个影是何时出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它就悬着那里,问山走,它也走,问山三人如果停下来,它也悠悠地停下来。
它就像一个少了头与手足的幽魂,只有躯干撑起一袭若隐若现的白衣,几乎要与山雾融为一体。
而当年的问山,一个修为接近分神大圆满之境的仙尊,灵识本该无比敏锐,却似乎对这一个鬼影毫无察觉。
最诡异的是,阿织在看到这个白衣鬼影的第一瞬间,心中忽然出现一种异样的感觉。
那似乎是一种天生的警示,某种直觉在告诉她,这道鬼影非常地、极度地危险,令她不安,甚至有些……畏惧。
阿织想告诉师父,让他快离开。
可惜过往已成定局,逝者不可追。
又走了一程,晏留手中香炉的烟柱终于不再时聚时散,它微微一弯,指向半山腰的一个偌大的山洞。
晏留咳得厉害,显然已被妖雾所伤,情急之下,他以袖掩唇,往山洞指去。问山和奚汐都明白他的意思,到了洞中一看,此前晏家失踪的族人果然都在这里。近百人或卧或坐,大都昏迷不醒,少数几个保有神智的,神情亦异常痛苦,见了晏留,竟是起不来身,只能低声唤一句:“少主……”
晏留立刻道:“别动。”
他探出一道灵气,直抵族人的灵台,片刻后收回,说道:“他们在山雾中待得太久,魂魄已经受创。”
这山雾伤魂,是一点点伤的,先渗入肌理,再入侵灵台,最后慢慢染上人魂,因此伤得重的族人,都是失踪多日的。
晏留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了?你们为何在这里?”
一名晏氏族人艰难地道:“不知道,我们到了山中,遇上妖雾,不知怎么就失去意识,醒来就在这里了。”
晏留知道此刻不是追问这些的时候,他很快查看完族人的情况,打算施展愈术,把他们通通唤起,或许因为忧火焚心,愈术尚未出手,他竟一时支撑不住,呛出一口血,昏晕过去了。
奚汐的愈术亦出众,她安置好晏留,正要救治晏家人,忽听问山道:“躲好!”
奚汐对问山几乎是无条件的信任,一听这话,她立刻御起灵障,将晏家所有人护在其后。
同时,一道剑气从问山的手中拂出,剑威狂扫四野,驱散妖雾,那一道白衣鬼影清晰地出现在了山洞之外。
问山的身形原地消失,随后出现在鬼影前,“阁下跟了一路,有事?”
他的语气状似随意,但阿织从他提剑的姿势看得出,即使强如师父,也丝毫不敢轻视眼前的鬼影。
鬼影不说话,只是低低笑了一声,随后,它抬起右手,做了一个拦阻的手势。
问山一看这手势就明白了。
他半句不废话,灵剑直接出鞘,一式问心剑意直逼鬼影。
山风直接被切碎,搅乱冬昼,离得近的走兽身躯直接四分五裂,血雾扩散百里,久久不散,剑尊的剑意举世无双,几欲穿破时光,裂隙之外,包括楚望危、凌芳圣在内,所有人都后撤数步。
可是,面对这样的剑意,位于剑气最中心的白衣鬼影却无动于衷,他只是又一次抬起手,空洞洞的袖口正对剑的锋芒,袖袍忽然一震,磅礴的灵息从白衣中涌出,形成一个漩涡,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问山的剑意。
阿织看到这一幕,心中大震。
不是因为她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接下师父的剑招,而是……在那个白衣鬼影的出手的一瞬间,她心中又一次有了感应。
确切地说,这感应不是来自她心底,而是来自她的魂,是覆在她魂上的罪袍有了感应。
即使隔着时光,鬼影释放出灵气的刹那,属于慕氏族长的罪袍忽然翻涌震荡。
罪袍不曾显形,阿织却能感觉到罪袍上的金色罪纹通通浮现,它们在她心中发出悲鸣,好似在不断地诉说、警示。
阿织根本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一时只觉得身魂剧痛,连体内的定魂丝都无法安抚,她甚至看不清那边山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感受到一天肃杀的风,凭着剑破之音,分辨何时是师父占上风,何时师父又落了下成。
问山与鬼影转瞬间已过了十余招,若不是山雾形成结界,问山有意收束剑锋,榆宁一带只怕早已被荡成平地。
问山似乎也疑惑这鬼影究竟是什么,一式剑芒送出,他人却未随剑至,而是忽然出现在鬼影身后,手持剑鞘,要去挑幽影身上白衣。
剑鞘已勾住袍摆,鬼影忽地又低笑了一声,它哑声道:“有意思。”
紧接着,鬼影变作雾,“砰”一声化开,消失无踪了。
问山一怔,朝四下看去,不明白为何适才还与自己战得昏天暗地的鬼影何以忽然不见,甚至连一点气息都不曾留下。
但他没有在此事上犹豫不决,倒提着剑回到山洞,问奚汐:“阿汐,好了么,我们走。”
晏留已经醒了,山洞中的大半族人也被唤醒,还有一些伤得过重的被亲人或背或搀,无论如何,可以离开了。
下山的这一路倒是平顺,白衣鬼影没有再出现,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后,山中的妖兽亦不敢出现拦路。
很快到了榆宁,晏氏的管家等在晏家结界边界,看到晏留回来了,吃了一惊:“少主,您、您竟平安回来了?!”还带回了失踪的晏氏族人。
晏留见管家的神色又喜又忧,道:“怎么,我不在,家里出什么事了么?”
管家稍一犹豫,还是说了实话:“家主见您整两日没回来,又听那位楚家公子说山中除了‘凶妖祸’,情急之下,进山找您,遇上凶妖不说,还吸入妖雾伤了魂,而今家主他、他……”
晏留一听这话,脸色一变,疾步越过管家,去往正房中探望父亲了。
晏留没让奚汐和问山等太久,没过片刻,他就神色凝重地出来了,奚汐快步走上前:“晏师兄,家主怎么样了?”
晏留垂着眼,半晌道:“父亲身上的凶妖伤还好说,可是……那凶妖破了父亲的灵障,父亲吸入太多妖雾,魂……魂只怕是重伤难治了。”
他说着,不由握紧拳头,语气中充满自责:“想我晏氏一族世代专研愈术,而今遭此劫难,族人大半魂创,我身为少主,却无能为力,真是……”
他说到末了,竟是哽咽。
奚汐不由劝道:“晏师兄不必过早放弃,愈术一门博大精深,能化腐朽为神奇,家主未必就没有救。”
“如何有救?他们命在旦夕,除非——“
晏留说到这里,他像是想到什么,蓦地一顿。
他犹豫片刻,看向问山,“晏某有一不情之请,不知问山师兄能否答应?”
问山道:“说便是。”
晏留道:“……相传在极北的雪原上,有一个古老遗族,唤作青阳氏,青阳氏族人有着古神的一点血脉,因此保有一丝神力。他们擅五行之术,尤擅愈魂之术,能救残魂,渡死生,不知剑尊能否代劳,去极北雪原寻一寻青阳氏的踪迹,如此,父亲与我晏氏族人或许有救。”
第139章 榆宁雾(三)
问山一听这话, 第一反应是:“不行。”
他道:“适才山上的白衣妖人,你们当是瞧见了,实话实说,他与我打, 出招时有所保留, 我自问未必是他的对手, 我若走了,他如果找来, 你们谁对付他?”
晏留自知问山说得有理, 他低眉思索了一会儿, 忽对一旁的管家道:“晏常,开启封族结界!”
为了帮助凡人,晏氏一族的结界几乎形同虚设, 它就像一道门, 凡人叩门就开。但仙乡毕竟是仙乡, 结界何止人们所看到的那一层?下一刻,无数流转到的法印忽然在榆宁周遭浮现,它像是重重围墙,又像是无数收拢的荷瓣, 把整个榆宁包裹其中。
“如果是这样呢?”晏留问, “有结界守护晏家,我们多少可以撑上一时, 再者,楚师兄已经去请家中长老相助了, 山阴楚家肯出手,阻上这妖人一时亦是办得到的。”
他恳求道:“父亲、半数晏氏族人,俱是命悬一线, 古青阳氏是我晏氏唯一的希望,否则,便是那妖人不来,族人们也会丧生,还请问山师兄一定相助!”
问山听了这话,没作声,翻手打了一道剑气在晏氏的结界之上。
不一会儿,剑气回来了。
问山收在手中感应了一番,说:“这样,约法三章。”
晏留道:“您说。”
“我适才试了试,在不惊动其他仙门的情况下,我打破晏氏结界需要一日,那白衣妖人的本事在我之上,算他半日,所以我走后的半日内,你们只能留在结界中,谁也不能出去,做得到吗?”
“做得到。”
“第二,我往来极北一趟,并不需要多久,且此行我只为送信,青阳氏肯出来见我也好,不肯见我也罢,我把口信留在雪原上,立刻就会回来,所以你们在半日之后,如果没有等到我,最多再等半日。若我一日不归,则说明我出了事,你们需要立即离开,朝妖雾的反方向走,一刻也不能耽搁,做得到吗?”
晏留颔首:“我答应师兄。”
“第三,”问山稍稍一顿,看了奚汐一眼,“我不在,保护好阿汐。”
晏留道:“问山师兄放心,阿汐是我晏氏同门,我必当尽举族之力保护她。”
问山稍一颔首,留给奚汐一道自己的剑气,在晏留的帮助下,撩开结界边界,迎着晨光,往北疾去。
晏留亦被妖雾侵体,他撑了大半日,早已不支,唤来管家,勉力吩咐好族中事务,急咳了几声,就被管家和奚汐掺扶着回房了。
他们三人刚转身,阿织的瞳孔蓦地一缩。
那道白衣鬼影再一次出现了!
它竟不在山野中,不知何时,它跟着所有人回到了榆宁,此时此刻,它就站在适才几人站立的地方,幽幽地盯着他们的背影。
它并没有跟过去,反而转回身,抬起一只袖袍,轻而易举地撩起结界一角,循着问山离开的方向追去了。
阿织看到这一幕,心中一片冰凉。
楚望危说,当年师父离开榆宁后,三年不曾回来。
所以,他真的出事了吗?
那道鬼影追上了他……
阿织凝目望着结界边境,可惜眼前之景是时空的裂痕,师父已经走远,她看不到他了。
不知不觉日近正午,晏家人分成了两拨,愈术高的一拨为族人疗伤,其余的听了管家的吩咐,开始收整行装,如果再等六个时辰,问山不回来,他们就要离开这个地方。
奚汐跟着晏家人忙碌了半日,时不时望向结界边界,无比盼着下一刻,问山就能出现在眼前。
可惜没有,直到午过,问山都不曾回来。
奚汐知道担心无济于事,她来到晏留的院中,想跟他商量接下来的打算,忽见管家轻手轻脚地合上门,从晏留的书房中出来。
奚汐一怔,问道:“晏师兄还没醒?”
管家摇了摇头,忧心道:“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少主一人担着,这么几月下来,就不曾歇过一刻,今日又吸入了那雾气……”
奚汐听了这话,稍一颔首,说:“我为晏师兄看看。”
管家一听这话,忙为奚汐推开了书房的门:“那就劳烦奚姑娘了。”
奚汐到了房中,晏留背倚着木榻,眉心蹙着,正在昏睡,奚汐与他保持了一段距离,在方桌前的竹椅上坐下,送了一段灵气过去,直抵晏留的眉心。
这段灵气似乎没探出晏留的病势,奚汐之后又试了数次,灵气均无回音。
奚汐猜想自己是累了,于是以手支颐,闭上眼,打算小憩片刻再试。
奚汐刚睡着,虚掩着的门忽然开了。
一只幽白的袖袍从门缝中探进来,紧接着,是一道浮在半空的幽白鬼影。
它明明离奚汐这么近,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连半仙敏锐的灵识都没有觉察到它。
鬼影在奚汐面前顿了顿,没有停留太久,而是慢慢朝昏睡的晏留走去。然后,它扭曲着垂下身,朝晏留卧着的身躯躺去,附在了他的身上,与他融为一体。
于是昏睡中的晏家少主,紧蹙的眉头舒展开了,眼也缓缓睁开了。
他舒展了身躯,看向奚汐,露出一个风度翩翩,又无比诡异的微笑。
他温声唤道:“阿汐。”
奚汐睁开眼,见是晏留醒了,有些诧异——明明适才还睡得很深,“晏师兄,你好些了吗?”
晏留依旧带着笑:“调息了半日,好多了。”他说,“辛苦你了。”
奚汐摇了摇头,或许因为晏留是她在这里最信任的人,她到底说出了心中隐忧:“大半日过去了,问山师兄还没回来,我有点担心,想……”
“想越过禁制去找他?”晏留问。
他的语气温和极了,“我陪你去?”
奚汐看了外间天色一眼,咬了咬唇,“不行,我相信问山师兄一定不会出事的,至多有事耽搁,就依照约法三章说的,再等五个时辰,五个时辰后,我们就走。”
晏留听了这话,笑了一下。
他没再说什么,只道:“我去看看父亲。”-
又两个时辰过去,已快黄昏了。
奚汐终是坐不住,直接朝结界边境走去,她没打算离开,只是想去近一些的地方等问山回来,起码能第一时间见到他,第一时间放心。
结界边境竟然有人,正是管家与几个晏氏族人。
见奚汐来了,管家立刻迎上来道:“奚姑娘,快离开这!”
奚汐一愣:“怎么了?”
“不知为何,适才族中的禁制忽然有减弱的迹象,山野的妖雾通过禁制渗透进来,奚姑娘千万当心,莫要吸入了妖雾。”
“减弱?”奚汐道,她出身世族奚氏,深知家族结界破坏容易,毫无迹象地减弱却难,因为前者用蛮力即可,后者却要精心操纵,除非有人有心为之。
可是谁能操纵晏氏结界呢?
奚汐问:“此事你们跟晏师兄说了吗?”
管家道:“正要去。”
奚汐道:“我随你们一起去,他在家主那里。”
一行几人立刻往正屋赶去,穿过前堂,刚到了院中,奚汐的步子忽然顿住。
正屋就在眼前,屋门紧闭,可是在这一刻,她忽然感受到了屋内传来的浓厚的血腥气,以及……冲天的妖气。
奚汐心下一空,几经犹豫,终于还是咬牙上前:“晏留,你可在——”
还不等她推门,正屋的屋门忽然大敞,迎面而来的先是一阵吹得人睁不开眼的腥风,待风平息,所有人才看清了屋中场景。
所有人,同时后退了一步。
屋内到处都是血,几个族人的尸身残破地倒在地上,早已没了生息。
晏氏家主颤巍巍地握着一把灵匕,目光惊惧地望着眼前人。
而他的眼前人,一身湖蓝长衫,戴着幞头,干干净净,正是晏留。
奚汐也愣住了,她道:“……晏留,出了什么事,为何他们都……”
“别、别过来!”晏氏家主急声提醒,“他不是晏留,他是——”
不待他把话说完,一根黑色触须忽然从地底破出,直接穿透了晏氏家主的身躯,带着他高高挂起,直接把他钉在了残破的房梁之上。
然后晏氏家主的灵气顺着黑须,流入地底,流到了一个不知名之处。
就像地底深埋着什么。
此情此景,与当初伤魂谷那一场天妖胎的献祭何其相似!
晏氏族人的死,与当年慕家人的死,何其相似!
此时此刻,饶是奚汐反应再慢也回过神来了,她震惊地望着晏留,“晏留,你……你做了什么?”
晏留却没答这话,他脸上挂着笑,悠闲从房中走出来,一边计算着人数:“制药堂,一共三十二人,晏氏学徒,一共十七人,杂役……有修为的杂役,我记得好像有六十六人,算上愈术堂的,悬壶坊、济世阁的……啊,超了几人。”
他眼波一转,看向奚汐:“那我留你一命好不好?”
奚汐颤声道:“晏留,你要做什么?什么叫……留我一命?”
她看向正屋中,那些已经没了生息的晏氏族人,死不瞑目的晏家家主,“他们、他们不是你的亲人吗?你为何要害他们,你是不是被山上的雾气……”
“亲人?”不待奚汐说完,晏留打断她,语气温和又笃定,“不,他们不是。”
说着,他信步朝前走去,所过之处,沿途的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之术,再也动弹不得,除了奚汐。
晏留的语气无比闲适:“九婴,动作快些,献祭结束了,记得把这里打扫干净,做出妖兽屠村、仙人羽化的样子,知道么?”
阿织一怔,从晏留的口中捕捉到了妖兽之名,不禁在心中呢喃:“九……婴……”
正是她这一句呢喃,分明没有出声,可异界的晏留就像感应到什么。
他蓦地顿住步子,收起了所有的笑意,凝目朝一个未知之处看去。
两处时空,所有人都不知道晏留在看什么。
除了阿织。
隔着重重裂隙,隔着数十近百年的光阴,他朝这里望来。
他在……看她。
第140章 照天镜(一)
这一刻, 一股恶寒顺着阿织的背脊,瞬间蔓延至全身。
隔着时空,她的目光与晏留相接,似乎能从他的眸深处望见自己。
好在晏留朝她的方向看了一会儿, 除了露出一抹笑, 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这抹笑温文尔雅, 也许在与她打招呼,但是微蹙的眉头又透露出他的一丝不解, 仿佛他也在思索——究竟谁在那里, 谁在窥视他?
阿织这才明白原来晏留并没有真正发现她, 他只是莫名觉察到了一种注视。
他为什么会觉察到?
因为……她在心中呢喃出了九婴(注)之名吗?
阿织来不及思考更多,被窥视的晏留决定不再耽搁,他利用晏氏少主的身份, 解除了榆宁的结界, 无边的伤魂雾气涌入仙乡, 比在山野中更浓上数倍。
与之同时,地底也传来声音。
噗通——噗通——
是某种巨兽的心跳。
巨兽即将苏醒,所有避于仙乡的晏氏族人都觉察到了危险,他们仓惶而逃, 寻求庇护之所。
可惜, 来不及了。
下一刻,一个庞然巨物破土而出, 剧烈的妖息从它口中呼出,瞬间侵蚀了离得近的晏家人。
这是一只蛇身火鳞, 额生三目的天妖,与阿织在伤魂谷所杀的那一只一模一样!
晏氏族人不是没有反抗,可是在晏留的帮助下, 天妖的妖息所向披靡,如狂风一般吞没修士的性命,黑色的触须无比贪婪的吸走他们的灵气,残破的尸身抛得到处都是。
奚汐情急之下,趁天妖不备,祭出问山留给她的一道剑气。
剑气劈开妖息,直斩天妖,却在触碰到天妖鳞甲的前一刻被晏留徒手接住。
锋锐难当的剑意割伤了晏留的指尖,他轻“嘶”了一声,说道:“瞧不出,你还真有点碍事。”
随后他从半空攫取了一指伤魂雾,混在自己的灵息中,朝奚汐劈去。
他这一招出得随意极了,可修为差距太大,奚汐根本抵挡不住,伤魂之息从她的眉心直灌灵台,她惨叫一声,坠落在地不省人事了。
晏留收回目光,理了理袖袍,再度看向阿织的方向。
他忽地笑了。
笑容温和而多情。
对着那个不知名的方向,他说:“那么,就到这里了。”
汹涌的灵息忽地从晏留身上爆开,剧烈的白光释放,几乎要灼伤看客的双眼。
那是一种无比强横的力量,强横到所有榆宁修士的尸身直接融化消亡;强横到能够渗透光阴,反噬使用流光断窥探这一段过往的仙尊;也强横到,阿织的罪袍再度有了反应。
楚望危闷哼一声,流光断从他手中坠落,所有时光的裂隙仓惶闭合。
这一刻,时空扭曲所带起的狂风几乎能撕碎人魂,凌芳圣、奚奉雪、判官三位分神仙尊同时出手,栖兰叶铺地,状元笔画牢,所形成的结界只撑了一刻不到,好在楚望危重伤之下打出一道诀咒,强令生死殿周围的铁链张开,为众人铺就了一条狭小的退路。
所有人急速后撤,只有阿织还留在原地。
罪袍鸣音大作,狂怒翻飞,几乎要携着她的魂,穿过光阴的裂隙,循着晏留爆开的灵气而去。即使有定魂丝在体内,她的魂亦被撕扯着要再度与肉身分离,剧痛之下,阿织根本无暇自顾,她努力维系着一丝清醒,不让狂风把自己卷去未知之处。
就在这时,一只手牢牢握住她的手腕,一股力量顺着手腕传来,不由分说,把她拽入了一个温凉的怀抱。
身魂再度分离,阿织的感知本该是迟钝的,或许是这个怀抱太熟悉了,她竟嗅到了清冽的霜气。
他知道她不太好,一手环着她,一手覆在她的眼上,正把自己的灵气渡给她。
阿织怔了怔,她拉下他的手,抬起眼,刚好对上奚琴垂下来的双眸。
他的眸底亦染微霜。
他似乎问她了一句什么,可她听不清。
狂风不息,罪纹之音在她耳畔嗡鸣不止,罪袍撕扯着她的魂,剧痛中,阿织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下一瞬间,从奚琴那里渡来的灵气忽然变了。
变得温和了一些,也强力了一些,带着一股久违的,独一无二的愈魂之力,如山中清泉春野之雾,安抚着她的魂,在罪袍在她身上显现前,把她带离了这个地方。
……
阿织于是堕入了一场梦。
梦境非常非常安稳,似乎是在她青荇山试剑的一年后。
这年姚小山已经不在山上了,年关是她和问山两个人过的。阿织天赋好,也勤勉,年节里不曾懈怠,倒是问山这个做师父的偷懒,一整个正月,他不是吃酒就是听曲,成日没个正形,更别提指导徒弟练剑了。
直到正月过去,一日,问山忽然来了兴致,翩翩然落到山腰竹林,看着林中打坐的小徒弟,笑问:“小阿织,分芒式练得怎么样了?使来给师父看看?”
阿织点点头,乖觉地站起身,祭出祺。
她一手端于心前,一手虚空画圆,正欲念出剑诀,浮在半空的祺忽地一震,不断地发出剑鸣,就像在跟阿织请示着什么。
阿织虽然不解,还是撤去了对祺的控制。
祺瞬间化作一道剑影,飞也似地朝山下奔去。
阿织担心祺,也跟着它来到山下。
然后,雾一般的视野里,她看到了一道修长如玉的身影。
竟是叶夙回山了。
祺兴奋极了,浮在夙的身前,绕着他手边的春祀转了好几个圈,竟像是忘了自己的主人是阿织一般。
阿织大惑不解,这时,问山飘然落在她身旁,含笑道:“这剑发疯了,小阿织看不明白是不是?”
他解释道:“你师兄的家族专研过多年铸剑之术,祺和春祀是同炉铸成了灵剑,关系极亲,当年被夙一块儿带上青荇山的。”
单听它们的名字就知道了。
都取自春祭大礼的唱词。
阿织听了这话,却是一怔,她并不知道她在试剑之日随意择选的灵剑竟然是师兄的。
这不是强夺他人之物么?
阿织犹豫极了,她不知道如何向师兄道歉,如何把祺归还给他。
平心而论,她很喜欢祺。
就在这时,雾野里,白衣似雪的身影忽然开了口。
“阿织。”夙道。
他看出看出她的踌躇,招回祺,然后把它送至她身前,声音浸在春晨里,静极了,“你的剑。”
……
阿织睁开眼。
屋中昏然一片,她一时不知身在何方,直到转头瞧见一扇木屏,才记起自己仍在楚家。
木屏上搭着一幅绸布,遮去大半光线,只有内壁上的燃犀古灯微微照亮。
初初和银氅就守在榻边,看到阿织睁了眼,两妖立刻嚷道:“醒了醒了,阿织醒了,奚寒尽,你快来看看!”
听到奚寒尽三个字,阿织心中一顿,她撑着坐起身,抬眼看去,奚琴正绕过屏风走进来。
目光相接,他没说什么,在榻边坐下,为阿织的眉心送去一道灵气,极轻地探了探她的魂,问:“好些了吗?”
阿织说不上来,只觉五感又衰退了许多。
奚琴招来一旁柜阁上的黑匣,匣中搁放着七根定魂丝。
他道:“昨日时空裂隙震动,你身魂不稳,定魂丝从体内脱落,需要重新送入,我帮你?”
昨日?
她竟睡了一日了么。
阿织道:“好。”
上一次,他把定魂丝送入她的灵台,他们还在奚家,还是在去人间宣都前。
当时他们许多话都可以说,彼此之间没有芥蒂,至少她对他没有。
不知怎么,一夕之间,成了这样。
极细的定魂丝从灵台重新嵌入阿织的魂,奚琴问:“疼么?”
阿织摇了摇头。
然而很快,一股灵息被送入她的灵台,和上次一样,他用自己的灵气在她的灵台与魂魄间建立了一道护障。
灵气寒凉,像霜,比初春的雾更冷一些,和雾很像。
是啊,她怎么没想到呢。
霜也好,雾也罢,变了一些,可底色终究是一样的。
阿织垂下眸:“为何遮我的眼?”
奚琴手上的动作一顿。
“还有上一次,在伤魂谷。”阿织轻声道,“天妖的魂火降下,你遮的也是我的眼。”
第一反应,总是保护她的双眼。
定魂丝一根一根送进阿织的灵台,每一根都被霜寒一般的灵气护佑着,为她勉去疼痛。
直到最后一根隐没在阿织眉心,奚琴才道:“重要吗?”
“重要。”
“我不希望看到你受伤,遮哪里,都是一样的。”
阿织望着奚琴:“仅此而已?”
或许是因为她的目光太过灼人,奚琴别开眼,“……仅此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