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采听了这话, 一双杏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奚琴。
片刻,她道:“哦,原来近来召唤大哥哥的人就是你。”
这话一出,阿织和奚琴俱是一愣。
阿织看向奚琴, 他能召唤拂崖?与溯荒……有关的人?
奚琴则是盯着阿采。
一介凡人, 不可能感应到青阳氏的召唤, 还是说……拂崖仍有一丝余息留存?
他问:“你为何知道?”
阿采的眼珠子转了转,忽地笑了,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 “想知道?我也不是不能告诉你。”
“不过——”阿采稍稍迟疑, 嘴角的笑意忽然一冷,“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最后一个字话音落,阿采的身形忽然原地消失, 一点气息都不曾留下。
一个凡人凭空不见, 初初瞠目结舌:“人呢?去哪里了?”
阿织和奚琴都没答话。
初初急了, 他立刻化形为蜂,在镜中月搜寻了一圈,根本没找到阿采的身影。他回到厅中,落地变回原身, 快急死了, “这个阿采身上肯定有古怪!你们、你们都不追么?!”
泯从一团黑雾里走出来:“她跑不掉的。”
他摊开手,掌心浮现出一团若隐若现的透明尘土。
沧溟道的暗尘坱, 追踪行迹的极佳之物,初初什么都能忘, 不可能忘记这个。
当初他和阿织离开徽山,奚家的琴公子就在他身上洒了此物,害的他们被一只魔一路跟踪。
初初问:“你们在阿采身上放了这个?”
奚琴道:“孟家的四姑娘说, 她怀疑犯案的是他们中的一人,眼下只找到了阿采,‘他们’中的其他人,我们还没见到。”
不如纵虎归山。
泯故技重施,唯恐阿织跟自己翻旧账。他垂着眼,不敢看阿织,解释道:“暗尘坱十分罕见,阿采姑娘是凡人,对仙妖之物见识很少,必定发现不了此物。”
初初:“……”
他怎么觉得他被骂了呢?
当初要不是阿织,他不也没发现他头毛里藏着的暗尘坱?
这只魔在说谁见识短呢?
初初心头无名火起,气愤地“哼”一声,砰一下化为无形,不愿出现了-
夜正浓,天边一轮春月朗照。镜中月左近的一条暗巷中,忽然出现一道裂隙。
这道裂隙悬在空中,当中透着微弱的华光。
阿采轻车熟路地从裂隙中钻出来,朝四下望去。
拂崖教过她,杀手的第一课,牢记宣都的地图。所谓的地图,不是官衙测绘的那一个,而是杀手自己在脑中画成的,哪里有近路,哪里有暗道,从哪一扇窗望出去,可以看到哪户人家,都要牢记于心。
城中早已宵禁,大街上时不时有巡逻的官差,阿采根本不惧,她穿街过巷,很快出了城,来到郊外一座荒弃的寺庙。
四下静极了,阿采警惕地前后望了望,确认没人跟来,她避去墙根下,学了两声布谷鸟叫。
不一会儿,寺庙的大门开了,出现一名身着粗布衣,样貌白净的年轻男子。
如果有相府的人在这,便认得出,这名男子正是相府马厩的马仆。
马仆似乎等了多时了,看到阿采,他目露忧色:“你——”
不等他开口,阿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推着他进了院中,把门掩上,才道:“我失手了。”
马仆听了这话,并不意外。
当年杀手闯入祁王府,最后到来的那位计先生分明会妖术。
他既不是凡人,又岂是他们能够轻易对付的?
阿采一心想要报仇,她记下了计先生手腕上的青莲印,这两年,她蛰伏在暗处,等到时机成熟,便一个一个地找寻当年出现在祁王府的杀手。她在每一具尸身上都留下了一枚青莲印,目的就是为了告诉计先生,她最后会去找他。
及至那天夜里,她对薛深下手,在他的手里塞入了郑氏的簪花。
她等不及了。
她希望计先生在看到这朵簪花后,能够现身见她。
她想堂堂正正地向害死拂崖的最后一个人复仇。
此事她办得太过莽撞,甚至没跟任何人商量,是以马仆听说后,第一时间就跟去了栖霞寺,后来看她与郑氏被官差们带走,他立刻来了这座荒弃的寺庙——他们说好的接头地点等她。
阿采被计先生破了易容术,此刻她立在月下,身形单薄而娇小,两侧马尾悬垂而下,因为太茂密,瘦削的肩几乎不堪青丝的重量。
马仆眼中忧色不减,他问:“阿采,你可有受伤?”
阿采不回答。
伤?伤是什么?他们这种人,从来不惧受伤。
阿采道:“我的身份已经暴露,裕王的人很快会搜查相府,三年前,混入相府的只有你我,他们发现你是迟早的事,你尽快找一个地方躲起来。”
马仆却问:“我躲起来,你怎么办?”
“我?”阿采冷声道,“我当然要去为大哥哥报仇。”
她说着,双目中浮现恨意,咬牙道:“那个姓计的狡猾多端,居然用了一个傀儡身来糊弄我。好在,凭他如何防备,只要我感受到他的气息,就不愁找不到他。我迟早能杀了他!”
马仆听了这话,眉心紧蹙:“阿采,你是不是又用那个东西了?”
“你不要再用它了,它根本不是人间之物,你这样下去,迟早被它吞噬,你还能活多久?!”马仆说着,忽地不顾其他,握牢阿采的手腕,“罢了,我带你走!”
“何须你多管闲事!”阿采甩开马仆的手,“当年我就跟你说了,你我道不同,眼下也到了该分开的时候,今后你——”
阿采话未说完,忽然警惕地后退一步。
院中几道华光闪过,阿织与奚琴再度出现。
初初抱着手,扬着头,盯着马仆,自得地道:“原来这位就是你的同伙,他们中的另一个‘他’啊。”
阿织也看着马仆:“祁王?”
马仆听了这话,目光一凝,眼前的两人他认得,相府的“表少爷”和“义妹”,他想否认自己的身份,但这两人连阿采的行踪都能找到,显然不是凡人,在他们面前辩解是无用的。
祁王并不回答。
他不吭声,那就是默认了。
奚琴见状,目光黯淡下来。
其实他一路追来,心中是抱了一丝侥幸的。阿采去找人汇合,他希望这个人能够是鸤鸠。
可是,最终荒寺里只有祁王,也就是说,拂崖真的已经不在了。
奚琴记得,风缨与楹的溯荒,都是他们亲自从灵台上取下来的,而旁人要从青阳氏臣属的灵台上取物,谈何容易?
所以,拂崖的溯荒,最后是怎么落到计先生手中的?难道魂碎?
奚琴问道:“镜中月计先生,他是怎么得到溯荒的?”
阿采一听这话,顷刻红了眼,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背转身,语气中透露着恨意:“还不是你们修士!你们这些修士,自诩仙人,没一个好东西!”
她也知道自己这是迁怒。
那块嵌在大哥哥眉心,琉璃一样的碎镜,大哥哥最后说,它叫做溯荒,而今这个相府假的表少爷找到这里,也称它为溯荒。
阿采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听上去格外沉:“你就是大哥哥一直在等的那个人吧?”
“你要的东西,我之后自会给你,但不是现在。”阿采道。
她连这都知道?
奚琴的目光落在阿采手边的唐刀,是了,拂崖已经不在了,她一介凡人,却能感受到他的召唤,那么一定是这把唐刀予以了回应。
这把唐刀上,有拂崖的余息!
“给我看这把刀。”奚琴道。
“不行!”阿采立刻后退一步,“这是大哥哥留给我最后的东西,谁也不能碰!”
奚琴根本没打算跟她商量,一道强横无比的灵气从他掌心涌出,直接便要夺刀。
阿采根本不惧,她打定主意要护住唐刀,面对分神仙尊的威压,一步不退,反是浮空而起。忽然,一股锋锐之意从她体内爆发出来,直面横扫四野,居然将奚琴的灵息逼了回去。
阿织感受到这股锐意,惊异无比,这锐意之锋芒,几乎是她两世仅见。
她当机立断,落下护障,将跟来的初初、银氅,还有泯罩在其中,同时祭出斩灵,斩灵剑身急转,将锐意化散开来。
阿织盯着阿采:“‘匕’在你的身体中?”
他们来凡间寻找溯荒前,楚望危曾让他们寻找另一件神物。
神物为“匕”,相传锋利无匹,可斩万物。
而今这只“匕”,透过一个凡人的躯壳,只是稍微流露锋芒,便已有削山断海之威。
只这么一刹工夫,阿采的脸色已经苍白无比,祁王见状,再顾不得其他,张臂拦在阿采面前:“二位仙人想知道什么,都可以相商,还请尽快收手,再这样下去,阿采的身子就要承受不住了!”
其实奚琴在感受到“匕”锋芒的一刻早已收手,但神物气息的收放,岂是一个凡人可以控制的,她既用了,只能熬过这一次锐意穿身。
好半晌,阿采才重重地跌落在地,若不是祁王从旁把她扶住,只怕她根本站立不住。
她抬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看向阿织与奚琴:“你们居然能接下——”
“等等。”
不待阿采把话说完,阿织忽然道。
下一刻,仓促的拍门声传来,荒寺的门蓦地被推开,孟菁提裙的迈入寺中,看到阿织和奚琴,她的眸中流露出一抹讶色,但她顾不上这么多了,急切地对祁王道:“殿下、阿采,早上不知怎么,朝廷的兵马忽然满城搜捕凶手,官差也到相府来了,他们说不定很快会找到这里,你们、你们快逃吧!”
第122章 流光断(一)
众人听了这话, 俱是一怔。
这也太快了。昨天晚上阿采的身份才暴露,一夜过去,官差已快搜到荒寺了。
凡人没有修士的感知力,阿织放出灵识, “追兵就在附近, 四面都有。”
此言出, 祁王和孟菁均露出忧色。
初初一直看不惯阿采,他得意地扬起头:“怎么样?求我们啊, 求了就带你们走。”
“为何要求你?我自有办法!”
阿采不由分说, 左手掌心浮现一柄光刃, 光刃一斩,半空忽然出现一道裂缝。
裂缝中透着微光,单凭肉眼望去, 能看到缝隙里扭曲的景物。
如果说仅仅感应到锋芒, 阿织还不能确定阿采身体中的事物是“匕”, 眼下见这利器竟能劈开空间,她确信它是神物无疑了。
阿采一个凡人,这样滥用神物,她的身魂如何承受得了?
阿织冷声道:“你也太乱来了!”
阿采根本不理, 转身往裂缝走去。
果然, 不等她迈入缝隙,她手边的刃芒忽然一黯, 下一刻,她如同被抽空了力气一般, 软身昏晕过去。
祁王立刻把阿采接在怀中,连唤了她数声,她毫无反应。
追兵的声音已经迫近, 几乎就在荒寺外,奚琴伸手召来一只玉鹤:“苏若。”
玉鹤另一头,苏若很快应道:“琴公子?”
奚琴道:“布置阵法,有凡人来。”
昨天夜里,苏若为了应对变故,回了他此前盘下的茶楼。
凡人魂弱,经受不住仙阵的拉扯,因此法阵两端都需有仙人护持。
片刻后,苏若道:“好了。”
奚琴闻言挥袖一拂,几朵虚幻的栖兰花坠地成阵,淡淡蓝华笼罩众人,刹那间,所有人的身形消失在原地。
正是同时,官差们撞开了寺门,然而除了空中扬起的尘烟,寺中已空无一人-
“……事情就是这样。祁王府之乱后,父皇一病不起,皇兄……裕王把持朝政,日日派人寻我。我和阿采逃出祁王府,东躲西藏了一段时日,但这么下去不是办法,阿采说,镜中月有一种易容丹,相传用一种仙草制成,不但可以改换样貌,还能改换身形,当时的我们别无选择,用了易容丹后,就去了相府。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也是阿采说的。孟相是裕王的人,裕王很相信他,轻易搜不到相府来。”
到了茶楼,苏若把阿采安置在内间歇息,祁王便把当年祁王府之乱的种种告知阿织和奚琴。
“到了相府后,我们并不算顺利,有一次,我险些被孟相识破,还好孟四姑娘先认出了我,及时出言相助,我们才能继续在相府躲藏。”
祁王说到这里,朝孟菁颔首致谢,孟菁的耳根微微一红,她欠身回了一个礼,轻声道:“殿下多礼了。”
她是外室之女,十三岁娘亲过世,她才被接回相府。
赵氏不喜欢她,孟相不在意她,若不是后来相府要招上门女婿,她在相府的处境,恐怕只比奴婢好一些。在相府的几年,只有孟桓待她好,与祁王相识,也是因为有一回,孟桓与祁王相约打马球,顺道带上了这个胆小怕生的妹妹。
当日还有不少女眷在,孟菁独自坐在角落,忽听一旁有人议论她,说她枉为相府小姐,什么都不会,连马球都看不懂。
孟菁委屈极了,她生性胆小,不敢为自己分说,这时,一个马球落入孟菁怀中,祁王从旁路过,淡笑着道:“凡事从不会到会,都有一个过程,四姑娘,本王得回宫了,你要跟令兄玩一局吗?”
这事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后来发生什么,孟菁也忘了,然而,虽然祁王已用易容丹改换了样貌,两年多前,孟菁与他在相府重逢,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立在春光下,望向阿采的那抹淡笑,与当年他在马球场上的神情一模一样。
内间传来轻微的动静,阿织隔着门看了一眼,道:“她醒了。”
阿采几乎是强行把自己的意识从一团泥泞中拔出来,神智稍稍回笼,她的右手下意识屈指握了握,掌中空空如也,阿采心中一空,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内间的响动惊动了祁王,他顾不得男女之防,很快进屋,来到床边:“阿采,你怎么样了?”
阿采根本不应,她正匆忙寻找着什么,直到看到拂崖的唐刀就在自己枕边,她一把把它抓过来,紧紧把它握在手中,看向门边的奚琴,“你没有夺刀?”
奚琴没有回答。
其实回到茶楼后,他试着召唤过拂崖。
拂崖留下的唐刀的确应了,但唐刀的第一反应,竟是浮起来,挡在阿采身前保护她。
奚琴拿灵视感知了一下,唐刀上的确有拂崖的余息不假,只是这道余息里,除了拂崖的一抹神识,还掺有愈魂、护魂之力。
青阳氏有治愈魂伤的力量,奚琴依稀记得,青阳氏的臣属中,除了楹所在的祝鸿氏,元离所在的玄鸟氏,其余部族并不擅长愈魂之术,尤其拂崖所在的鸤鸠氏,他应当和风缨一样,是骁勇善战的。
风缨使长戟,在探望流纱的那个梦里,奚琴记得拂崖手持双刃,沉默寡言。
没想到这一世,在他生命的最后,他竟把自己所会不多的愈魂之术注入他生前的兵器中,保护眼前这个小姑娘。
阿采因为吞入了白帝剑刃,魂魄早已残败,如果不是这一丝愈魂术在护佑着她,她怕是早已魂散身消。
强行召唤拂崖,奚琴或许能与他残留的神识见上一面,拂崖的神识散去,阿采……会立刻没命。
奚琴道:“我若夺刀,你恐怕再也感受不到他了。”
阿采怔了怔,她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片刻,她垂下眼,低低地道了一声:“多谢。”
阿织问:“你是何时吞下‘匕’的?”
“匕?”阿采道,“你说‘流光断’么?”
或许是因为奚琴不曾夺刀,她看上去比之前温顺了不少,“三年前。”
流光断,这大概就剑刃之名。
阿采思量片刻,看向奚琴,“大哥哥的事,你想问就问吧。”
奚琴稍一颔首,问道:“流光断,当初是在拂崖身体中吗?”
阿采沉默片刻:“……是。”
奚琴心中一沉,果然。
适才他问起祁王府之乱,祁王说,拂崖与杀手们杀至最后,忽然爆身而亡。及至他的魂出现,又与计先生一战,重伤计先生后,是魂碎逝去的。
拂崖这一世纵为凡人,他的魂毕竟是鸤鸠氏的魂,灵台上还有溯荒碎片,单凭一个计先生,如何能把他重伤至此?
可是,如果他吞噬过神物,那就不一样了。
神物存于肉躯,噬身侵魂,或许他在进入祁王府的时候,已经快走到此生的尽头了。
奚琴道:“流光断这样一个神物,为何会进入他的身体中?“
“这事要从司天监说起。”
“司天监?”
阿采道:“流光断本也不是大哥哥的东西,它是司天监的……也不知是哪一朝从外敌手中抢来的,被当做贡品,辗转献入宣都。因为它太锋利,凡靠近它的事物,都会被斩碎,除非有人的肉躯做它的血鞘,它才能被好好保存一段时日。
“所以,最开始,流光断都被封存在大周死囚的身体中。
“后来……大概是几朝之前吧,司天监中,有人称发现了流光断的秘密。
“这个秘密就是,流光断可斩万物,包括时间与空间。
“它可以劈开时光的裂隙,让人看清一段过往的真相。
“不过,用流光断劈开时光,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办到的,这个人,必须拥有与流光断契合的肉躯,换个说法,他必须曾经是流光断的血鞘。
“每一个‘血鞘’一生中,可以劈开一次光阴,他劈开的这段光阴,必须与他有关。
“发现流光断的秘密后,流光断便转为由司天监保存。司天监,也成了大周皇帝最信任的衙门。”
阿采说到这里,语峰一转:“你们知道当年祁王府之乱真正的起因是什么吗?”
“因为流光断。”不等人回答,阿采径自道。
她垂下眸,这事她谁也没说过,包括与她相伴三年的祁王。
“这是秘密,除了皇帝,只有司天监的每一任监正知道。”
“发现流光断的用处后,大周的皇帝料理政务时,常常会把司天监的监正带在身边,对外称是相信天命星象之说,其实不是,他们相信的,只是流光断罢了。因为自那以后,流光断的血鞘,就从大周的死囚,变成了司天监的监正。皇帝在年迈时,让血鞘跟在自己身边,见他们所见,闻他们所闻,等到合适的时机,血鞘便能劈开一段时光,勘破往日的隐秘,为王朝挑选一个最为合适的储君。”
阿采说到这里,或许因为想起了故人,目色变得异常怅惘,“司天监的上一任监正,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因为成了血鞘,他没有成亲,没有家人,但他常常会去慈幼局看无家可归的孤儿,给他们讲戏文听,带好吃的,好玩的给他们。
“后来……八年前,到了大周该挑选储君的时候了,监正是血鞘,自然得履行他的职责。
“裕王出身好,朝臣们支持他,今上当时也倾向选他。但监正是个刚正不阿的人,裕王虽然是人心所向,但他记得,裕王身上,其实是有一桩案子缠身的。”
祁王听到这里,问道:“粮仓案?”
阿采“嗯”了一声,“就是这个。”
案子的细节阿采记得不太清了,大约是有一年,秀州一带发大水,许多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拨了银子,让裕王去秀洲赈灾,裕王好不容易填足秀州的粮仓,正准备救济灾民,谁知一夜之间,粮仓中的粮食不翼而飞。
裕王指责秀州的知州贪墨,暗中转移粮食,卖去关外,知州指责裕王说谎,称裕王其实根本没有筹粮,粮仓中的许多担米粮,下头堆放的全是石块。
这桩案子,裕王和知州各执一词,后来朝廷震怒,派钦差彻查。
钦差在知州的府中搜出了卖粮的证据,定了知州的罪。知州于是被斩首,知州之妻悲痛不已,悬梁自尽,余下一个少年,在此案后消失无踪。
王朝挑选储君,储君不可不仁德爱民,所以老监正劈开时光,看的就是当初的粮仓案。
“那笔赈灾的银子一到秀洲,就被裕王私吞去大半,秀州知州家中的所谓证据,也是裕王遣人偷放进去的。”
阿采道,“老监正看清过往后,便将真相告诉了今上。”
事实摆在眼前,皇帝自然不会再立裕王为储,可能因为舐犊情深,他也没治裕王的罪。
但这些秘密,裕王不知道,在他看来,今上是听信了司天监的谗言,所以才不肯立他为太子。他无数次私下找老监正,请老监正改口,但老监正一次都不曾答应。
“裕王什么脾气,你们都知道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没多久,他便派杀手去老监正家中杀人灭口。
“老监正是血鞘,斩开时光后,就活不长了。”
他怜悯秀州知州一家的遭遇,去寻过那个失踪的知州之子。
这一日,杀手杀入家中,他竟看到了那个少年。
他混在镜中月的人当中,成了杀手中的一员。
阿采看向奚琴:“说到这里,你应该知道这个知州之子是谁了。”
“拂崖?”
阿采点了点头:“你问大哥哥的事,秀州一家的遭遇,就是大哥哥的身世。
“你问流光断当初为何在大哥哥的身体中,因为老监正死前,把流光断交给了他。
“你问大哥哥最后为何会忽然反水帮助祁王,因为裕王害死他的爹娘,本来就是他的仇人。”
“至于我为何会知道这些……”阿采道,“我当年是慈幼局的一个孤儿,出事那天,我也在监正家中。”
祁王听到这里,问道:“所以,拂崖那时救我,是因为裕王把持朝政,一手遮天,若任裕王做了皇帝,即便拂崖手中有证据,也无法为父母翻案?”
“是。”阿采道,“其实证据我们已经拿到了,但裕王在朝廷的势力太大,我们拿出来,根本没用,除非……你做皇帝。”
“大哥哥不在了以后,流光断就到了我手里……”阿采说到这里,沉默许久,望向奚琴:“大哥哥说过的,流光断凶煞异常,会噬身碎魂,我是不是……没几日可活了?”
这话出,祁王脸色立刻一变:“没几日可活?这是何意?”
银氅就在一旁,他自诩是一只见多识广的鼠,说道:“这还用问?她是凡人之躯,却甘为神物作鞘,虽能暂拥神物之力,可她每用一回,神物也会噬她的身,伤的她的魂,眼下莫要说她这幅肉躯了,只怕她的魂也快支离破碎了。”
祁王闻言,一刹失神。
他忽然明白了阿采为何不跟他商量,就在薛深的尸身旁留下簪花,明白了她为何忽然去找计先生报仇。
也许……也许她不是莽撞,她只是感受到自己快支撑不住了,所以想要尽快达成未完成的心愿。
最起码,死得其所。
祁王的心如同被无数针芒扎了一下,他忽然撩起袍摆,朝阿织与奚琴跪下身:“二位仙尊,求你们救救阿采——”
“阿采她还不到十六岁,她还这么年少,她才刚刚长大。“
“只要你们能够救她,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宣都上空云层翻卷,从高处往下看,整片皇城宫所都浸在一片春雾之中。
依照“溯源”之法所指,计先生眼下就应当皇城外围,东北角的宫楼中。
奚琴立在云端,安静地注视着这片宫楼,片刻后,一旁的云团忽然一动,云雾里走出来一人。
阿织与奚琴并立于云端,垂目下望,片刻,她道:“我已经问清楚了。”
“什么?”
“裕王已经独揽朝政大全,册封太子的诏令近日就会颁布,裕王给了计先生一个通行牌子,让他留于禁中。”
奚琴问:“打听这些做什么?”
阿织道:“册封太子的诏令一下,人间龙脉就会发生变化,你我是入道之人,到那时,若再想帮拂崖翻案,动辄影响龙脉,易遭天谴。”
她说着,看向奚琴,“杀了计先生,拿回溯荒,为拂崖报仇,为他的父母翻案,这不就是你眼下最想做的事?
“阿采如今的情形已经回天乏术,你想救她,只有尽快了结人间诸事,带她回一趟生死殿,左右流光断是楚家想要的东西,虽然希望渺茫,或许……可以让楚家想想办法。”
奚琴听了这话,愣了愣,她竟能一眼看出他的选择是什么。
他笑了笑道:”我还以为你来找我,是想质问我为何能召唤拂崖,与拂崖究竟是何关系。”
“……如果说是质问。”阿织沉默片刻,“那么不止这一个。”
“还有?”
阿织“嗯”了一声:“还有。”
“说来听听。”
阿织沉吟半晌,摇了下头。
奚琴有些意外:“不说?”
“我们约法三章过,不可探知彼此的过往。”
奚琴笑了,八百年前的约法三章了,她还是记得这么清楚。
高空刮来一阵清风,奚琴原本郁结的心绪舒缓了不少,他正打算与阿织一起返回茶楼,这时,一只传音玉鹤乘风飞来,苏若道:“琴公子,镜中月的计先生寻到属下,说想与公子和三小姐见上一面。”
“计先生?”
计先生是出窍期的修为,无法知悉阿织与奚琴的行踪,只能辗转让苏若传话。
奚琴注视着云层下方的宫楼:“我们还没找他,他倒是先上门了。”
他挥袖给玉鹤带去一丝气息,“让他过来吧。”
这一丝气息顺着玉鹤,落在苏若手中,再经苏若传至问路人。不一会儿,一个双鬓微霜,模样俊朗的男子就寻来高空云端。
他双手交叠心间,与阿织和奚琴行了个礼:“二位仙尊。”
眼前的计先生看上去与真人无异,实际上也是个傀儡身。
“不知二位仙尊来人间所为何事,如果有计某帮得上忙的地方,不如提出来,让计某聊表诚意。“
奚琴道:“诚意?”
“是。”计先生的语气十分恭敬,“如果仙尊的目的只是阿采那个小丫头,那么从今以后,镜中月与阿采的恩怨一笔勾销,镜中月不会再为难她。如果仙尊想要这个小丫头体内的神物,在下绝不多干涉,只是容在下提醒一句,那神物似乎格外凶险,仙尊取物时,万望当心。”
奚琴道:“哦,你是过来谈判的。”
“谈判谈不上。”计先生温和地道,“只是觉得仙尊与我既同为修道中人,如果能互帮互助,何必彼此为难?”
阿织直言不讳:“我们要你手里的溯荒。”
计先生的傀儡身一滞,“这……万万不可。”
他犹豫了一下,竟也诚实:“二位仙尊想必已看出来了,在下流落人间多年,如今与红尘牵绊已深,加之介入了宣都储位之争,早已违反了玄门定规。而今在下已现五衰之像,修行上亦无寸进,若不是偶然得了溯荒碎片,汲取神物灵力维系至今,在下只怕已快魂衰了。”
计先生说着,很快又道:“若是这皇城中的其他事物,只要仙尊想要,在下都可以取来相赠。或者仙尊不方便干涉人间事,想要假手在下,在下尽听吩咐。”
奚琴笑了笑:“那你回吧。”
“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么?”计先生小心翼翼地问。
奚琴道:“你不是来谈判的?我们要的你给不了,谈崩了,那就没得商量。”
第123章 流光断(二)
“宫门立刻分人把守。”
“除了武德司的侍卫, 还得有我们的人。”
“咸池门、青龙门的法阵再检验一遍,不得让任何邪气、灵气流入宫中。”
“尤其太极殿外的宣和门,那里是皇城正门,群臣进宫的地方, 一定要仔细看好。“
皇城的东北角, 内外宫的交界处有一处宫所, 原先是外臣入内面圣的等候处,眼下皇帝病重, 裕王把持朝政, 这处宫所就成了裕王最信任的人, 王府客卿计先生落脚的地方。
计先生一回到宫所,连下四道命令,进到内殿, 他忽地想到什么, 顿下步子接着道:“还有, 今日是裕王的大日子,告诉裕王,宣和门外,可以再增设三千禁卫, 以防意外。”
跟在计先生身后的两人虽然做内侍打扮, 实际上都是引灵期修士,听了计先生的话, 其中一人连忙称是,传话去了。
计先生丝毫不敢松懈, 他早上跟那两位分神仙尊谈崩了。
仙尊们执意要讨溯荒,任凭他如何让步,根本达不成共识, 计先生离开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不知二位何时来取神物溯荒?”
说“取”只是好听,事实上是“抢”。
奚琴笑了一声:“随时。”
宫所的内殿还有一间禁室,计先生理了理衣衫,进入禁室中。
奚琴的“随时”二字如同一片阴影罩在计先生的心头,他把该预备的事宜又在心头过了一遭,转头问跟着自己的修士,“裕王那边知会了吗?”
“知会了。”修士道,“孟相发了一通脾气,好歹是应下了。”
计先生冷哼一声:“发脾气?他也配发脾气?”
早上计先生去见阿织和奚琴前,派人去裕王府中传话,请他下午召群臣进宫觐见,当时孟相也在王府中,听了这话,立刻猜到裕王要做什么,说道:“古来颁布诏书,从来要挑吉日,选吉时,断没有不测算时辰,说颁就颁的。”
“何况还是立储这样关乎一国命脉的圣谕!”
“如何能挑在午后未时?这也太仓促了!”
修士把孟相的话复述了一遍给计先生听。
大周朝的储位之争,孟相一直支持裕王,是以他对于立储诏书的颁布极为看重,唯恐忤逆天时,招来祸患。
修士说完,接着道:“好在裕王始终是相信先生的,听了孟相的话,殿下说,左右诏书早就拟好了,朝中大局已定,立储一事早一些,晚一些,并无分别。”
计先生悠悠道:“殿下不是相信我,殿下只是不相信他罢了,祁王失踪三年,最后竟成了他府上一名马仆,谁知他今日一味拖延,是不是有旁的心思。”
泼了孟相一盆脏水,计先生就不再说话了。
禁室中搁着一个偌大的日晷,因为不见日光,所以晷针并不指时辰,晷盘上,除了应有的天干地支,还有淡色的法印浮动,仔细看去,这些法印对应的正是计先生在皇城中布下的法阵。
他来到凡间这么多年,逆天而行,如今大敌当前,他如何能没有防备?
除了这深宫中,层层叠加的上百个法阵,晷盘上,另外还有十余个幽蓝光点在缓慢移动。
计先生送出一缕灵气,透过晷盘,把各处法阵与光点又检验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他放下心来,凭他分神仙尊又如何,总不至于在一息之间破了他汲汲营营数十年的准备。
只要……只要他能拖到未时,便是玄灵天尊来了又能奈他何?
候在禁室门口的修士计着时辰,出声提醒:“先生,午正了。”
计先生稍一颔首,他戴上冠帽,再度理了理袍衫,离开宫所,向前朝走去。
宫所通往前朝太极大殿,有一条长长的甬道,早上裕王传令让群臣觐见,眼下不少大员已等候在丹墀台下了,前朝繁忙,内廷自也奔波,眼下有不少内侍都匆忙行在甬道中,见了计先生,稍稍让去一旁,恭敬地唤道:“先生。”
计先生微微点头,还没出得甬道,忽然,周遭涌现出朦胧的雾气。
雾气冷寒,朱红墙根迅速凝了霜,行在此间的内侍、禁卫的神色一霎变得麻木,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没了知觉,计先生敏锐地觉察出不好,他正欲遁走,前方雾最浓处,忽然缓步行来一人。
来人的眸中亦如结寒霜,声音却带着笑意。
“准备了半日,准备好了吗?”奚琴道。
计先生一见奚琴,如临大敌,“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他在这深宫中布下的法阵融了溯荒之力,寻常修士单是解开其中一个,就需耗上十天半个月,眼前此人修为虽高,但解阵需要的更多是智巧,而非蛮力。
难道他是强行破阵?
不对,若阵法被强行破除,他这个布阵人会第一时间感受到,宫中的凡人也会受伤,但眼下并无此迹象。
计先生送出一道灵气细细感知了片刻,从宫外到这条深宫甬道,所有的法阵当真被解开了,仅仅不到两个时辰!
“很难吗?”奚琴道,“看来你是当真离开玄门太久了,玄门中有哪些精通阵法的人,你大概听都没听过。”
比如青荇山的阿织。
他看着计先生,并不急于动手,而是笑了一下,“哦,看来你眼下这幅身躯,也是一具傀儡身。”
奚琴语气中带着猎奇的意味:“你这功法倒是有趣,溯源只能溯到你真身的大概位置,傀儡术居然能混淆你的本体所在,我本来还想给你个痛快,眼下却想留你苟活一时,看看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说着,一步一步朝计先生走去。
四周浓雾涌动,不疾不徐地缠上计先生的手足,出窍境在玄门也是佼佼者,可面对分神仙尊的威压,计先生竟是动弹不得。
他的确在人间待得太久了,久得他想也想不到,这世上居然有如此年轻又强横的仙。
落到仙尊手上,被他发现自己的秘密,数十年经营只怕就要毁于一旦了!
眼看着奚琴逼近,计先生蓦地一咬牙,目中露出一抹狠色,下一刻,他的身躯忽然一下爆开,无尽的血气与肉块冲向四方,当中夹杂着一缕碎裂的魂息。
奚琴一手握住这缕魂息,看着它消散,不禁挑了眉:“咦?”
他沉吟片刻,祭出一块传音石,问:“还在禁室吗?”
皇城东北角,计先生的禁室中,一只歇在屋檐的蜂虫应道:“在在在,有话快说,我快无聊死了。”
奚琴道:“看看晷盘,数一数你适才跟我说的光点,眼下是不是灭了一个了?”
传音石那头静下来,半晌,传来初初惊异的声音:“真的灭了一个了!为什么?这光点是什么?!”
奚琴心下了然,他没有回答,直接熄了传音石,遁身追去-
宫墙下,本来打瞌睡的侍卫倏然一震,警惕地朝四周望去,这里是内廷的冷宫,平日少有人至,侍卫却在四野的荒凉中觉出一分危险,他握紧长矛,一步不停地朝前朝走去,身后另一名侍卫唤:“还没到交班的时候,你跑什么?!”他却头也不回。
然而刚至一处拐角,侍卫却顿住了,前方深雾处,缓步行来一人。
侍卫一见这人,目光一厉,身形再度爆开,连同若有若无的魂息一起,化作血雾再度消散。
与之同时,初初的声音再度通过传音石传来:“光点又少了一个!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你别卖关子,快告诉我啊啊啊!”
坤和宫中近来新来了一个侍花的小宫女,小宫女采花途中,忽然被花刺伤了手,她捂着伤口,匆匆离去,谁料还没走出宫苑,眼前忽然行来一位公子。
公子长着一副天上人间绝无仅有的仙颜,可他步步紧逼,眸中的冷色让他看上去更像索魂的厉鬼。
小宫女害怕地后退,忍不住惊叫出声,身躯再度爆成一团血雾。
初初:“又少了一个。你为什么不回话?我要生气了。”
谨身殿是帝王书房所在,也是离前朝太极殿最近的一处宫阁,一名内侍快步出了大殿,还没下台阶,忽见汉白玉阶下,奚琴正在等着自己。
这一次不等他自行爆开,奚琴挥袖一拂,在他的四周落下流转着月华的光牢。
光牢有缚灵之力,内侍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奚琴笑道:“我道是阁下的傀儡术何以用得如此出神入化,居然能混淆真身所在,原来阁下竟然在每一具傀儡身中,都参入了一缕魂息,如此破釜沉舟,也该你在人间苟活这么多年。”
魂息乃魂魄之息,实际上,就是魂魄的一部分。
计先生的做法,其实就是在自己的魂魄上割下很小的一部分,分别放入每一具傀儡身中,魂息是真魂碎片,自然能扰乱视听。
晷盘上的每一个淡蓝光点,就是他魂息的位置,也是他每一具傀儡身所在。
虽然他这样做的后果是自伤生魂,再无转世可能,但他介入凡世已深,早就天人五衰,被绝了轮回之路,倘若能够自保,伤魂又算得了什么?
“晷盘上一共十三个光点,也就是说,你一共有十三具身躯,眼下爆了三具,还剩十具,对吗?”奚琴道。
计先生惶恐地看着他:“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我要溯荒。”奚琴道,“可惜啊,我本来想慢慢看你的魂息一块一块地爆掉,看着你一点一点地承受魂碎之苦,但是——”
他一笑,“我发现,你好像在借着傀儡身拖延时间。”
第124章 流光断(三)
计先生被奚琴说中命门, 一下子变了脸色。
奚琴朝宫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说道:“你每一次换身之后,都是朝太极殿的方向逃离,怎么, 那边有什么吗?”
计先生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终于妥协:“好、好, 只要你不杀我,我给你溯荒!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奚琴一听这话, 稍稍一顿。
其实他并不确定计先生的计划, 只是觉得裕王赶在这个时候继位东宫, 实在蹊跷,所以出言试试计先生罢了。
没想到这一试便试出端倪,计先生慌得连溯荒都肯让出来。
奚琴立刻传音:“阿织, 太极殿。”
因为这一次是在深宫中抢夺溯荒, 来之前, 奚琴和阿织便分好了工,阿织破除宫中法阵,以防计先生走投无路爆开法阵伤害凡人,奚琴利用溯源之法, 截住计先生, 看看这个久堕凡尘的修士究竟给自己留了什么后路。
阿织听了奚琴的传音,身形一掠, 立刻出现在太极殿上方。
身着各色朝服的群臣已从宣和门进入大内,静候在丹墀台下。丹墀台上、宣和门外, 两万禁军整齐列阵。颁布诏书前,如此肃穆的态势令阿织神思一凝,她隐约觉得会发生些什么, 但她来不及管这么多了,眼下解阵才是最要紧的,深宫法阵不除,他们寸步难行。
阿织的掌心凝聚出十二宫方位,往下一罩,以丹墀台为圆心,所有看不见的法阵具现眼底。
计先生虽然不知道奚琴传了什么话出去,但他隐约能猜到,眼前这位仙尊,已经找准方向了。
他惶恐道:“我已经答应把溯荒给你了,你、你还想怎么样?这么折磨我,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
奚琴道:“我说过我只要溯荒吗?”
他笑了,不疾不徐地告诉他:“我还要你的命。”
他说着,掌中忽然狂风汇聚。
计先生瞳孔一缩,他在奚琴的眼中看到了恨意,他蓦地明白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根本不是为了溯荒来的,你跟阿采那个丫头片子一样,你是为了拂崖,你想给拂崖报仇!”
奚琴道:“猜对了。”
“可你、可你即便此刻动手,也只能杀我的傀儡身,不可能——啊啊啊——”
不等计先生把话说完,下一刻,他眼睁睁地看着奚琴的手穿过自己的眉心,揪住他体内的那一缕魂息。
肉躯再度爆开,但这一次,魂息却没有随之消散,它被奚琴提前缚住,当作一块引路石,送了出去。
计先生的本体似有所感,忍着剧痛切断了与所有魂息的联系,但是,真身能做到的事,傀儡身却做不到。
只在一瞬之间,奚琴就锁定了余下八具傀儡身的位置,他的身形如同幽影一般,一刻不停地闪现在八具傀儡身前,八具肉躯在弹指间接连不断地爆开。
与此同时,禁室里的初初目瞪口呆地看着晷盘上的光点迅速消失,直觉告诉他,奚寒尽似乎干了一些残忍的事。年幼的无支祁望着半空中的传音石,几番欲言又止,最终,畏惧压过了好奇,他不敢多问了,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一步。
奚琴杀完最后一具傀儡身,顺手捞出其中的魂息,这才接着计先生适才的话,说道:“找你的真身的确费事,不过,这也无碍,你拖延你的,我杀我的,互不影响不是?”
他指尖一紧,径自捏碎了这缕魂息,魂息在剧痛中发出无声的惨叫。
奚琴道,“告诉你的本体,下一个该他了。”
天边浓云汇集,未时的钟鸣响了,阿织的声音传来:“奚寒尽,天有异像。”
奚琴“嗯”了一声,他的身形原地消失,出现在太极殿上空,阿织的身旁。
从宣和宫门到太极殿上,所有的法阵都解开了,但奚琴并没有急于动手,他与阿织一起垂目下望,淡淡道:“镜中月主人的真身,居然是他。”
未时已至,礼部一名大员捧着一道明黄谕旨快步登上丹墀台,展旨唱道:
“吾皇有旨——朕绍膺骏命,自登基以来,继天立极,抚御寰区——”
随着立储诏书唱出,宫禁中的两万禁卫、数百大臣,以及所有宗亲、内侍一同跪拜在地。
广袤的太极殿前,玉阶之上,却有一人在无边的风声中抬起了头。
此人身着衮冕,看上去大约刚到而立之年,他生的一双和善的笑眼,模样十分俊美,此人正是大周朝的皇长子,裕王。
“今皇长子裕,孝惟德本,周於百行,可立为皇太子——”礼部官员继续唱道。
裕王在听到这一句时,露出了一抹笑,这抹笑却是讥讽的,揶揄的,似乎他对这一份关乎国运的旨意并无丝毫敬畏之心,目色里透出的只有得逞的快意。
他的目光忽然投向高处,与浮在半空的阿织和奚琴相接。
阿织与奚琴匿了身形,凡人是看不见他们的。
但凡人看不见,不代表修士看不见,他们二人的身影映在裕王眼中,清晰又分明。
原来,这才是计先生的真身。
原来,计先生的真身,就是大周朝的皇长子裕王!
难怪计先生堂堂一个出窍期修士,性情傲慢且轻狂,明明视凡人如蝼蚁,却甘为孺子牛,尽心尽力地辅佐一个俗世之王。
真正的裕王早不知何时死了,或许在他招贤纳士之时,或许在他开始全心信任计先生之时,而眼前的这一个,是躲藏在禁中,一个疯狂到不计后果的修士。
天边黑云压境,滚滚浓云落在凡人眼中,或许只是一场急雨将至,然而在仙人眼中,这却是异像。
自古凡间命脉,观星可窥得其中玄机,阿织和奚琴举目望去,就在这时,立储诏书宣唱之时,黑云后的星脉开始改变轨迹,凡世邪仙当道,国运即将改变。
而计先生,或者眼下该称他为裕王,之所以一直拖延,就在等这一刻。
因为不管他是真的假的,此时此刻,领旨的是他,受封太子的是他,他就要将自己的命和国运系在一起,成为人间命脉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不管他将来的下场有多惨,只要有修士敢动他,那就是干涉了人间命脉,凭他分神仙尊又如何?!
礼部的圣旨宣唱完毕,群臣跪拜不敢抬头,数万伏地的身躯中,只有裕王迤迤然起身,人间命脉的星轨正在改变,他气定神闲地理了理袍摆,慢步走到宣旨的官员前。
他回想从前。
其实在迈入宣都之初,他没想过后来这么多的。
只是觉得仙门无趣,修为亦难精进,不如在凡世中来寻些乐子。
后来不知怎么被裕王招至麾下,不知怎么成了镜中月的主人。
他混于凡世,却从来看不起凡人,哪怕这个凡人贵为王侯将相。
裕王愚笨,秀洲拂崖家的案子他办得不干净,却不知如何善后,看皇帝青睐祁王,他情急之下自暴自弃,计先生于是心想,他辅佐这样一个蠢货做什么呢?左右他天人五衰,魂魄也开始残损,这一世将会是他的最后一世,不如取裕王而代之,踏上这凡尘万万人之巅去看一看风光。
而此刻,他就快要成功了。
宣唱圣旨的官员也朝裕王拜下,一旁跪地的内侍高举手中玉盘,当中放着东宫太子的冕冠,冠上本该镶嵌东珠的位置,嵌着一块华光流转的琉璃。
那便是第四块溯荒碎片。
神物神光内敛,如此喜人。
裕王接过冠冕,传音过去:“如何,二位仙尊,是不是很遗憾?”
他笑道:“其实你们已经快成功了,怪只怪我比你们早来人间几十年,这人间,我为主,你们为客,那些法阵与傀儡身,阻不了一日,阻上你们一两个时辰还做不到吗?”
他将嵌有溯荒碎片的玉冠戴好,心中再也不惧,仰头直接看向奚琴,这个信手杀了他所有傀儡身,让他承受了十二次魂碎凌迟之苦的仙,“可惜,人间命脉已经改写,星轨正在换位,这最后一具真身,仙尊怕是伤不了了呢。”
奚琴静静地注视着他,半晌,忽地一笑:“是吗?”
奚琴这抹笑让裕王本能的警觉起来,他眉心一蹙,再次抬头望向天际。
天际的黑云已厚到极致,宫城陷入一片昏黑,黑云之上,漫天星子不知何时停止了移动,它们安静地停在了应去的轨脉前,像是在静候着什么。
就在同时,宣和殿门再度敞开,一名大员提袍疾奔而来,几乎不成体统,高喊道:“殿下、殿下,祁王回宫了!”
裕王心中一空,他心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宣和门外,有两万禁卫把守,宣都城中,四处都是他的人,祁王怎么可能赶在这一刻顺利回宫。
然而当他看到跟在祁王身旁,匿了身形的修士时,他什么都明白了。
这名修士叫苏若,那两位分神仙尊的下属。
虽然阿织和奚琴没有猜出计先生如此猖狂,居然会取裕王而代之,但他经营这么多年,苦心把裕王扶上储位,今日忽然宣都立储诏书,他们如何能没有防备?
计先生来找他们谈判前,阿织就让苏若把祁王带到前宫附近,藏匿起来,方便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
祁王早就进宫了,因此,他一个凡人才能躲过两万禁卫与诸多修士的法眼。
怎么可能让裕王轻易上位?
他们还要为这一世的拂崖完成遗愿呢。
祁王卸了易容,他的身形比马仆时的他修长一些,模样和裕王一样俊美,却要清雅许多。
周围的大臣不自觉地退让两旁,祁王穿着一身粗布衣,一步一步来到丹墀台前,他举目望向裕王,字字掷地有声:“裕王无德,这立储诏书,本王不认!”
第125章 流光断(四)
这立储的诏书, 本王不认!
这一句话音落,裕王的第一反应竟是看向高空。
翻滚的黑云后,忽又有一颗星子亮起,那是象征着祁王的命脉。
其实这些星并不是真的星辰, 而是人间的气运投射入天际, 所形成的错综复杂的星象。
而今立储诏书颁布, 新的星象即将形成,裕王已经半步涉入凡世命脉, 但忽然出现的祁王星脉, 竟将裕王的另外半步阻在凡尘之外。
天上两位分神仙尊虎视眈眈, 裕王知道,一旦他被赶下储君之位,与这凡尘切断关联, 仙尊们便不再有忌惮, 他们会第一时间取他性命。
他必须把气运揽在这一边。
裕王平静下来, 他端出一副意外的喜色,根本不计较祁王适才说了什么,提袍向前几步,几乎想下丹墀去迎祁王, “皇弟, 你如何回来了?这三年你究竟去哪了,你知不知道父皇他有多牵挂——”
话至一半, 他似乎忆起眼前的场合不易大喜大悲,稍稍平复了心绪, 他道:“皇弟回宫,本王实在高兴,只是眼下父皇恩旨昭世, 本王大任当身,不便与皇弟叙旧,皇弟何以失踪三年,不如待今日晚些时候再与本王详说。”
祁王丝毫不理会裕王这一副虚假嘴脸。
“本王为何失踪三年,皇兄难道不该问问自己?”
“不过——”祁王一顿,“本王倒是可以告诉诸位,本王为何今日回来。”
他说着,拂袖转身,面向群臣,“国之君,德为先,民为本,仁以为重,裕王无德无信,不仁不义,草菅人命,这三年间,本王查清了裕王罪状,今日回来,正是为了将裕王的三大罪行告于天下!”
“罪行其一,十年前,粮仓案,裕王在赈灾途中,贪墨赈灾钱粮,嫁祸秀州知州,令知州夫妇惨死,知州之子失踪!”
“罪行其二,八年前,司天监老监正勘破粮仓案真相,告知父皇,父皇不欲立裕王为储,裕王痛愤之下,派杀手杀害老监正!”
“罪行其三,三年前,父皇即将立储,裕王为除敌手,派杀手伪装贼人,杀至本王府上,残害手足同胞,并屠戮祁王府大小奴仆数十人!”
祁王每念出一条罪行,裕王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及至念到最后,群臣纷纷交首私语起来。
裕王见此情形,冷声道:“笑话!这三年父皇卧病龙榻,本王为了朝政,为了黎民百姓,劳心劳力。反倒是皇弟你,一声不吭消失三年逍遥快活,可曾将这江山社稷放在眼里?而今你甫一归来,二话不说先泼本王一身脏水,岂知你不是觊觎储君之位,见本王继位东宫,急中生乱?什么贪墨、什么养杀手、什么派人去祁王府,此等弥天大谎,也亏你编的出来!若本王真做了这等恶事,今日你怎么可能越过宫门禁卫,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他说着,似也气急,狠狠一拂袖:“本王人正身清,容不得你污蔑!”
祁王道:“我并不是污蔑你,我手中有证据!”
他说着,从袖囊中取出数封旧信,那是拂崖在世时,与阿采一起辛苦了数年找到的,“秀州赈灾,你与户部勾结,请户部把赈灾的钱粮改道的密信,算不算证据?镜中月的真实地契,算不算证据?三年前,镜中月的杀手潜去祁王府前,你写给孟相藏着暗语的手书?如果这都还不行,还有镜中月你养着的诸多杀手,还有这些年被你害过却侥幸逃脱的那许多人,他们能不能证明你的罪行?!”
能,都能。铁证如山。
裕王面色铁青地听祁王说完,平心而论,这些事不全是他做的,他是在三年前才取裕王而代之的。
他没想到,之前那个裕王如此蠢笨,居然留下这许多把柄,换了是他,手脚不可能这么不干净。
裕王开始慌了,对他而言,被赶下储君之位的后果不是沦为阶下囚这么简单,而是当场魂散道消。
他唯恐此时此刻,有人站出来附和祁王,说:“裕王无德,不配继位东宫。”
然而他望向丹墀台下,群臣虽在私语,却无一人出声支持祁王。
他们似乎在观望,似乎在等待,在看这两位皇储之间的博弈,最后究竟花落谁家。
裕王再度抬头看向高空,属于他的人间气运虽未完全形成,但象征着祁王的星象亦黯淡无光。
这就说明,单凭祁王的几句话,一些所谓的证据,还不足以改变人心。
裕王不由在心中狂笑出声。
这就是渺小如蝼蚁的凡人啊,纵然祁王已经揭示了他的罪行,这些凡人忌惮他这名大权在握的新任储君,唯恐祸及己身,竟不敢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既然群臣不敢反驳他,星象也不敢成形,那么他还畏惧什么呢?
只要处置了祁王,他就是当朝太子!
裕王一念及此,挥袍一拂,冷声道:“真是胡闹!你擅闯立储大典,本就有过,本宫不与你计较便罢了,你却再三出言污蔑本宫!你究竟打的什么算盘,还怕旁人瞧不清么?!”
他盯着祁王,一字一顿道,“说你有反心,都是轻的。来人!“
这一声令下,周遭立刻有禁卫应道:“在!”
“把祁王带下去,等大典过后再——”
裕王的话未说完,丹墀台下,忽然有大臣畏惧地惊呼出声。
与此同时,裕王也敏锐地觉察出不对,掠去一旁。
裕王方才站着的地方,凭空出现了一道裂痕,裂痕中隐约透着微光,当中景物扭曲。
这是流光断劈开的空间裂隙。
很快,一个束着马尾、个头娇小的少女便从裂缝中一跃而出,她高举着一柄唐刀,一双灵动的杏眼逼视着裕王,径自朝裕王扑去,厉声道:“你赔我大哥哥性命!”
裕王见状,第一时间想祭出一道灵刃,直接诛杀这个碍眼的小姑娘。
转念间,他却改主意了,他没有祭灵刃,甚至用灵风推开了要上前保护他的禁卫,任凭拂崖的唐刀在自己的右肩划出长长一道血口子,然后闷哼一声,跌倒在地。
阿采又用了流光断,重伤裕王后,她亦支撑不住,整个人如风中飘絮,朝后倒去。
祁王见状,急唤一声:“阿采!”三步并做两步登上墀台,把她扶在怀中。
眼前这一幕只发生在一瞬间,却有不少大臣看清了。
一个少女从一道诡异的裂缝中凭空出现,这岂是常人能办到的?顷刻有人高呼:“有、有妖邪——”
阿采推开祁王,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怒视着裕王:“狗贼,我要你的命——”
无数禁卫上前,将阿采和祁王团团围住,裕王根本不理阿采,他盯着祁王,说道:“皇弟,这就是你的计划?”
“你失踪的这三年,便是与这妖女为伍?”
他紧捂着右肩的伤口,鲜血从他的指缝中不断地溢出来,垂眸低笑一声,“适才见到你,本宫还在高兴,心想你我兄弟二人,终是能团聚了。没想到……你要的,竟是本宫的命。”
裕王转身面向群臣:“诸位爱卿都看到了吧,祁王与妖人为伍,残害东宫储君,其罪可恕否?!”
这一句喝问毕,已经不需要回答了。
宫中的禁卫高喝一声,齐齐将长矛握在手中。
匿形在一旁的苏若见势不好,并指催诀,打算立刻带走阿采与祁王,这时,一道灵气却打断了他的咒诀,苏若循着灵气看向高空,目光与阿织相接。
阿织道:“等等,她不是毫无准备。”
看着禁卫们逼近,阿采丝毫不惧,娇小的身躯立在宫台之上,乌发如云,双眸如星,她环目四望,忽地高举左手,下一刻,她的掌心忽然出现了一柄流转着无限辉华的长刃——流光断!
“司天监的人何在?”阿采道。
一个小丫头站在皇城宫楼前,质问朝臣何在,简直不成体统!
然而,凡人纵然感知力弱,流光断蕴含的锋锐之气亦令他们莫名畏惧,许久,竟无一人敢拦阻阿采。
阿采再一次问道:“司天监的人何在?!”
“臣在。”终于,群臣中有一人应道,这名新任的司天监监正迟疑了一下,举步上前,弯身朝一拜。
但他这一拜,拜的既不是裕王,也不是祁王,而是高举着流光断的阿采。
监正道:“原来……阁下竟是新的血鞘……”
大周朝每逢立储,都要问司天监的意见,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
于是关于司天监,外间便有了许多传闻。
有人说,司天监有一件神物,可以看到过去的秘密。
有人说,每次确立储君后,司天监的监正都会在不久后过世,这是司天监的诅咒。
还有人说,司天监的神物凶邪异常,对于这个王朝来说不知是福是祸。
而聚集在丹墀台下的这些大臣与一朝天子离得这样近,所以关于司天监的秘密,他们知道得更多,他们或许听说过“流光易逝”,听说过“白刃噬人”,听说过“神物失鞘”。
神物失鞘,唯以肉血之身代之。
是故一众朝臣在听到监正提起“血鞘”二字时,均变了脸色。
“血鞘能斩刃,斩刃能见过往时光。”
阿采的声音脆生生的,明澈而高亮,“我眼下就让你们看看,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随着她话音落,她手中的流光断忽然收拢所有华光,露出它最本真的模样。
阿织静静看着,心间也随之大震。
她终于看清了流光断真正的模样。
三尺青峰如水,静而生光。
这是一把无柄无鞘,无袍无心的剑刃!
第126章 此生绝(一)
流光断……是剑刃?
奚寒尽这一次要找的东西, 是一把剑刃?
这个念头一生,阿织忽然意识到什么。
她愕然转头看向奚琴。
如果这一次的神物是剑刃,那么之前的定魂丝、无间渡又该是什么?
奚琴却没有觉察到阿织的注视,他凝神看着下方, 阿采做血鞘三年, 数度滥用神物之力, 身魂早已破碎,她能活到今日, 不过是凭借着一丝与神物的联系, 以及拂崖给她的愈魂之力。
眼下若她劈开时光, 白帝剑刃会立刻耗尽她的性命。
奚琴想要阻止的,就在这时,他看到鸤鸠氏的愈魂之力从阿采手中的唐刀涌出, 慢慢环绕住阿采的身遭, 就像在她身边护法一般。
拂崖, 这是你的选择吗?
她的命已经救不了了,不如让她此生尽兴。
奚琴于是收回了手中灵力,眼睁睁地看着凡人少女在拂崖的护持下,乘着刃风, 跃上云端。
三尺青峰乍然放出汹涌华光, 对着高空浓云狠狠一斩。
浓云竟似畏惧,如海潮般向两侧褪去, 然而云散后,展露的却不是万里清空, 天际又出现一道裂痕。
这一道裂痕,与阿采每一次用剑刃劈开的空间裂缝都不一样。它的里面不是扭曲的景物,而是另一个时空。
一个无比真实的, 几乎可以一步跨入的过往时空。
那甚至不是幻象。
只是,从来没有人教过阿采该如何斩光阴,她甚至不知道如何把劈开的时光控制在最能指控裕王的那一刻。
或许因为时日无多,手持剑刃的瞬间,阿采心中所念的只有此生最难忘的那一段段时光,所以混沌过往如大雾苍茫来袭,天际云野骤然下坠,遮住人们的视野——
恍惚中,人们听到喘息声。
“快、快躲起来!”
一个发色花白,穿着监正袍服的男子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急步来到后院,把她藏入厢房的一口红木箱子里。
小姑娘生的一双杏目,双眸异常明亮,正是幼年的阿采。
老监正望了前院一眼,杀手的脚步声已经逼近。
他转头叮嘱阿采:“你就待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明白吗?”
阿采不知发生了什么,却听话地用小手捂紧了嘴,不住地点头。
老监正放下心来,谁知他刚离开厢房,迎面与一名杀手撞了个正着。
杀手是一个少年,生的剑眉星眸,他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穿着一身黑衣,手握唐刀。
几乎是一瞬间,奚琴就认出了拂崖,不仅仅因为他和他的前生鸤鸠氏长得像,还因为他这一副沉默寡言的气质。
老监正看到杀手,十分戒备,但很快,他也认出拂崖了,“是你……”
拂崖眉心一蹙:“您认得我?”
老监正不知如何回答。
他在劈开粮仓案那一段过往时见过他,正是因为得知了粮仓案的真相,他才提议今上立祁王为储,招来裕王记恨。
而今裕王派杀手找上门来,也是他活该。
“……你是秀州知州家的那个孩子。”老监正苦叹一声,说道。
拂崖微微一怔,正待说话,身后又传来杀手逼近的声音,拂崖眸光微动,将预备好的石子夹在指间,并指挥出。石子借着他的力道,乘风飞出,落在稍远的一间偏院中。杀手们被动静吸引,循声追去了。
待杀手们走远,老监正道:“你……你怎么会成为裕王手下的杀手?”然而此问一出,他便明白过来,“我知道了,你可是为了你父母的案子?”
拂崖见老监正已猜到内情,长话短说:“嗯,秀州粮仓案,我父亲冤死,母亲自尽而亡,全因裕王诬陷所致。眼下今上立储,监正大人称是粮仓案另有内情,极力反对裕王继位,支持祁王,不知大人手中可有证据?”
他说着一顿,“如果大人能为我父母伸冤,今日我纵是拼了性命,也会救监正大人。”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做出豁出生死的承诺,神情分外认真,字字都重逾千斤。
这样好的一个少年。
老监正惋惜道:“冤孽啊,真是冤孽……”
他并没有证据,他只是在一段过往的光阴中,看到了事情的真相。
自那以后,他的身子就不行了,流光断已经耗尽了他的性命,纵是今日杀手不来,他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
然而,身怀神器本该担起大任,他明明看到有人含冤而死却束手无策,如今走到生的尽头,老监正最放不下的便是秀州知州家那个莫名失踪的孩子。
没想到今日,这个孩子竟会找上门来。
老监正把拂崖带回房中,掩上门道:“我没有证据,只有流光断。”
“流光断?”拂崖问。
这一日,拂崖知道了父母被冤死的真相,也知道这个王朝从不外传的秘密,一柄可斩万物的剑刃。
老监正说到末了,道:“孩子,我说的话听上去匪夷所思,但句句属实。流光断是神物,裕王无德,万不可让它落入裕王手中,否则为祸苍生。”
“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记住,它没有鞘,唯有人的血肉能做它的鞘,失鞘的它只能平安存放一月。”
“一个月内,你最好把它交还司天监。”
老监正说罢这话,最后道:“再见了,孩子,愿你能得偿所愿。”
言罢,他再不耽搁,径自爆开自己的身躯。
尸块和鲜血溅了满屋,拂崖眼睁睁看着一柄泛着微光与血气的白刃从老监正的残身中浮起。
白刃戾气汹涌,拂崖看着它,却莫名有一丝熟悉感。
片刻,他把它握住手中,流光断竟似乖觉,三尺青峰能随他心意缩短,变成一把能藏于袖中的短匕。
拂崖看向老监正的残尸,闭了闭眼,正准备离开,这时,屋中传来一声呜咽。
呜咽源自屋角的一口红木箱子。
箱子里躲着一个小姑娘,梳着一对羊角辫,双目异常明亮。她不知是害怕还是伤心,明明哭得不能自已,却拼命地用一双小手捂住嘴,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
拂崖与阿采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阵,就在阿采以为拂崖会做些什么,比如把她抱出来时,拂崖一言不发,“啪”一声把箱盖合上,再度把她关在一片漆黑中。
外间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杀手们杀了府上一干奴仆,没找到老监正,终于寻来了后院。
一进屋,看到监正四分五裂的尸身与满屋血迹,众人饶是身为杀手也吃了一惊。
为首一个长着络腮胡的拍了拍拂崖的肩:“小子,够狠。”
他们以为监正是他杀的。
谁杀的谁善后。
何况拂崖是镜中月的新人,这种脏活累活本来就该新人干。
杀手们都走了,留下拂崖一人,他独自打扫了监正的家,洗清了血迹,然后拼凑齐监正残破的尸身,把他葬在附近的一处荒山,成了一方无名塚。
做完这一切,大半日也过去了。
拂崖在坟冢前静立了一会儿,回过身,看到了阿采。
杀手离开以后,她就自己从箱子里出来了,一路偷偷跟来了这里,手中握着不知道从哪儿采的野花,还在哭。
目光对上,小姑娘又惧又畏、抽抽搭搭地跟他说了第一句话:“大哥哥……爷爷他……他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老监正其实不算老,还不到不惑之年,因为被白帝之刃蚕食肉躯,头发白了大半。
所以她喊他爷爷。
拂崖没有回答,看着阿采把野花放在监正坟前。
他不好在此逗留,转身就走。
镜中月的杀手在俗世都有其他身份,拂崖的身份是一家药铺新招的伙计,药铺的掌柜是个善人,见拂崖一个善人流离失所,便在药铺的后院给拂崖腾了一间柴房住。
眼下差事告一段落,监正死了,整个宣都风声鹤唳,杀手们都匿藏起来,他也该回药铺了。
他烧了作案的黑衣,唐刀贴身藏着,慢慢往住处走。
日近黄昏,宣都城到处都很热闹,拂崖却满腹心事——
今日终于见到了老监正,问清了父母案子的真相。
老监正是个好人,可惜,没能救下他。
也没能拿到证据。
还有老监正给的神物流光断,说是只能存放一月,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呢?
拂崖想到这里,忽然觉得不对,他顿住步子,回身看去。
数步开外,有一个小姑娘正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她已经不哭了,脸上不知从哪儿蹭了点泥污,被他发现,她惊惧地望着他,动也不敢动。
拂崖冷冷地盯着她,只道:“滚。”
黄昏的日光兜头浇下,在他们各自脚边烙下深影。
过了会儿,拂崖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待要走,目光往地上的影子一扫,不远处,那个小小的斜影又快步追了上来。
拂崖立刻回身,寒声警告:“我说了,别跟着我。”
药铺已经近在眼前,经此一日,拂崖已经疲惫至极,他打水洗漱完毕,合衣躺在榻上,辗转反侧至深夜,终于睡了过去。
自从父母离世,拂崖从来就没睡好过,这夜也是一样,翌日天才蒙蒙亮,他就醒了过来。
想到这几日都不必去镜中月,只要在药铺安心藏匿即可,拂崖紧绷的心神稍稍缓和,他打开门,正准备出屋,忽然看见昨日那个小姑娘居然睡在自己门口。
阿采一身脏污,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只失了庇护的小兽。
拂崖怔了怔,立刻朝后院墙根下的狗洞看去。
狗洞的确很小,但一个孩子想要从那里钻进来,足够了。
房门开启的动静惊动了阿采。她醒了过来,对上拂崖冰冷的目光,她有点害怕,非常小声地喊道:“大哥哥。”
言罢,阿采蓦地望见了拂崖手中的冷面馒头。
一天多没吃东西,她早就饿极了。
也没来得及说多余的话,她咽了口唾沫,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
拂崖:“……”
第127章 此生绝(二)
拂崖沉默不语地看着一个小姑娘啃完了三个冷馒头, 四个菜包子,喝了两碗米汤。
他冷声问道:“吃好了吗?”
阿采不好意思回答。她小心翼翼地把碗放下,打了一个饱嗝。
拂崖于是收了碗,拿去后院井边刷干净。
刷完的档口, 阿采跟了出来, 她小声问道:“大哥哥, 你今后要怎么办?”
“你要为爷爷报仇吗?”
“爷爷说你的爹娘是被裕王害的,那你今后岂不是要对付——”
话未说完, 拂崖蓦地转头看她, 眼神如刀冰凉。
阿采其实还有许多话没说。她是在慈幼局长大的, 她在那里常常挨饿、受罚,只有老监正待她好,她把老监正当成世上唯一的亲人。
六七岁这个年纪, 已经明白了许多事, 知道世态炎凉, 人心叵测。
阿采想告诉拂崖,她不想回慈幼局了,她想为爷爷报仇。
她想说,爷爷到最后关头都在保护她, 她也恨那些害了爷爷的人——在这个其实还不太懂爱和恨的年纪。
但拂崖的眼神让她不敢往下说。
半晌, 拂崖道:“跟你没关系。”
言罢他打开后院的木门,冷目看着阿采。
这就是在撵她走了。
阿采委屈地扁了扁嘴, 离开药铺,她回头看了一眼, 拂崖已经把门掩上了。隔了一日再来,后院墙根下的狗洞也被拂崖堵上了。
其实这之后,拂崖还见过阿采数回。
他在药铺柜阁拣药, 她躲在门板后朝里望,偶尔他去采买杂物,她藏在侧巷边偷偷看他。
每每相遇,拂崖都对阿采视而不见。
他其实知道她。
老监正的事,他打听过许多,他知道阿采是慈幼局的一个孤儿,刚出生就被父母丢弃那种。
所以她和他一样,在这世上都没有亲人。
司天监的监正死了,朝廷彻查得紧,整个宣都风声鹤唳,杀手们于是蛰伏下来,镜中月除了几个常驻守卫,平日几乎没有人去,看上去就像一间寻常的酒楼。
拂崖知道,这是自己最好的机会。
老监正死前告诉他,在流光断劈开的时光中,他看到粮仓案案发前,裕王曾写信给户部,请户部暗改运粮的道路,把赈灾的粮食转卖关外。
这封信被户部一名清廉的官员截获,官员携信出逃数年,也不知密信最后有没有落到裕王手中。
镜中月有一间库房,当中放着许多官员的把柄,这些官员大多与裕王有勾结,既有勾结,这里头的东西,除了证明官员有罪,大约也能证明裕王有罪。
拂崖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打算去库房里看看。
所以大半个月后,他回了一趟镜中月。
镜中月的守卫看到他,十分不快,说:“近日风声紧,你不知道无事不能来这里吗?”
拂崖道:“我想问问近日有无差事可领?”
守卫是个赌鬼,闻言,推己及人,“缺银子?”
他们这些亡命徒,常年行走在刀尖之上,所以总想要及时享乐,沾上任何嗜好都不奇怪。
守卫心领神会地笑了,他上下打量拂崖一眼,“这样,你帮我守上一会儿,我今日要是手气好,赢了钱,回来分你一成如何?”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拂崖自然应允。
守卫于是叫上几个同伴离开了。拂崖一刻不停地去了库房,用守卫给的铜匙开了门。
库房里果然有不少东西,官员贿赂裕王的珍宝、无数字画、许多封隐含暗语的密信。
但这些东西,放在这里都是无主之物,密信上也不曾提到裕王,皆不能证明裕王有罪。
唯一有价值的,就是镜中月的真实地契。
拂崖也没有找到裕王与户部勾结的那封私函。
他在库房中逗留得并不算久,可很快,外间就传来适才那名守卫的声音。
守卫正在抱怨:“真是倒霉,刚出门就碰上了薛深那厮,他攀上了孟相,之后在孟相和计先生面前告上一状,我们只怕吃不了兜着走。”
拂崖又听到另一个守卫骂道:“我就说这新来的臭小子不能信,说好了帮我们守库房,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说不定跟我们一样手痒,去……咦,库房的门怎么开了?”
“赶紧瞧瞧,薛深就快到了,出了事,我们都会没命!”
拂崖躲在一个木架后,屏息听着几个守卫的脚步声逼近。
库房没有窗,门也被掩上了,他被找到是迟早的事。
找到事小,但他身上还有流光断。
拂崖太清楚镜中月的作风了,他擅闯库房,即便什么都不拿,离开镜中月也一定会被搜身。
倘若流光断这样的神物落入裕王手中,一切都完了。
几名守卫的脚步声逼近,薛深也带人来了镜中月,拂崖几乎被重重包围。
他从袖囊中取出流光断,盯着手中流转着微光的神物,忽然,他心中生出了一个念头——他一定要守好它。
守好它,不仅仅因为老监正临终的交代,也不仅仅因为不可让神物落入歹人之手。
这仿佛是一份跨越前世今生的使命,使命重逾千金,重逾此生性命。
几乎没有犹豫,拂崖立刻做出了决定。
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成为流光断的血鞘,但下定决心的一刻,他似乎本能地知道该怎么做。
他把流光断抛至半空,然后闭上眼,卸下全身防备。
又一副血躯对流光断敞开了大门,从前,神物都要再三权衡,以择其鞘。
这一次它却没有迟疑,感知到拂崖的心念,它一刻不停地遁入拂崖的眉心。
短匕入体,瞬间化为三尺青峰,无数锐芒混杂着血气在他的体内无声澎湃,拂崖来不及感受肉躯的变化,老监正告诉过他,流光断可以劈开空间,他于是挥手一斩,果不其然,眼前出现一道闪着微光的裂隙。
这是拂崖第一次使用流光断,一点章法也没有。
等他从裂隙中出来,才发现这里离镜中月并不远,被人看见,他还是会被怀疑。
拂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往药铺赶,肉躯化鞘,身如被焚魂如被绞,根本不知该如何生熬,拂崖最终还是支撑不住,倒在了离药铺不远的一个巷子中。
闭目晕过去前,他看到一个小小的,朦胧的身影朝自己奔来-
拂崖再次醒来已经是两日后了。
他就躺在自己的房中,身上的感受已缓解许多,只是每动一下,体内还是会有伤口被牵扯的疼痛。
这是神物与血鞘相互磨合的过程。
拂崖不知道,若是寻常人来做鞘,神物入体后,半个月不能起身,三个月后才能勉强行动,而他在短短两日间便能恢复至斯,乃是因为他是鸤鸠氏,他的魂在前生经受过灵气淬炼,无比强大。
还有,他的灵台上,有溯荒。
失了记忆的今生,拂崖什么都不知道,他能想到的只有他尚未完成的夙愿。
他一下子坐起身,杀气腾腾,吓了一旁的小姑娘一跳。
阿采捧着一碗刚熬好的药汤,动也不敢动,颤声喊道:“大哥哥……”
拂崖冷目瞥她一眼:“出去。”
拂崖不知道那日自己匆忙离开,会否引起镜中月的怀疑,会否牵连药铺善心的掌柜,他忍着身上的疼痛,再度回了一趟镜中月。
那日的守卫看到他,俨然不太高兴,却并不戒备,“你还有脸见我?那天要不是我赶回来,咱们都会没命。”
说着,他上下打量拂崖一眼,“瞧不出你年纪轻轻,居然有顽疾。”
有顽疾?
拂崖没吭声。
守卫接着道:“算了算了,看你也可怜,说犯病就犯病。既然病得这么重,那就随身带药,省得清货清到一半,半途离开。”
拂崖听了这话,心中稍有揣测,他没说什么,“嗯”一声道:“多谢。”
回到药铺,又跟药铺的掌柜打听,掌柜的道,“那日你病了,晕在附近街上,好在你妹妹跟人借了一辆牛车,把你送回来。”
妹妹?
拂崖想到那日自己晕过去前,朝自己奔过来的阿采。
原来阿采把他送回来不久后,镜中月的守卫就找来了,阿采猜到他们是何人,编了一个拂崖身患顽疾的故事敷衍他们,她仰着头,一脸稚气,脆生生地问,“大哥哥说他货还没清理完,你们是为这事来找他的吗?要赔吗?我们没有多少银子。”
谁会怀疑这样一个小小姑娘呢?
左右库房里没有东西遗失,这些守卫擅离职守,做贼心虚,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拂崖想起自己失去意识前,那个小小的身影四处央求好心人送自己的哥哥回家。
拂崖回到药铺,天已经很晚了。阿采缩成很小的一团,蹲在柴房门口等他,她一身脏兮兮的,头发也很乱,手背与脸上都有黑色的脏污,应该是为他煎药时,被碳火熏的。
原来是她,帮自己渡过了这一劫。
拂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阿采知道,大哥哥又要撵自己走了。
她站起身,鼻头和眼眶委屈得发红,低着头,慢慢往外走,这时,她忽然听到拂崖道:“自己打水。”
阿采一下回过头。
拂崖道:“自己打水,把脸洗干净。
他曾是知州家的少爷,而今家破人亡,流落异乡,身负血仇,依旧觉得一个人应该是洁净的。
阿采呆了呆,她连忙“哦”一声,从井中打了满满一盆水,把自己清理干净,包括她这一头乱蓬蓬的发。
她的头发太多了,洗干净后,青丝如缎如墨,厚重地垂下来,几乎能把她整个身躯包裹住,束发都头绳不小心弄断了,阿采仰头看着拂崖,无助地唤道:“大哥哥……”
拂崖不会打理小姑娘的头发,他自己常年只束一个马尾,他记得阿采原本是扎一对羊角辫的。
羊角辫这种东西,对他来说可太难了。
拂崖沉默许久,摘下左手手腕的两根红绳,为阿采束了一对茂密的马尾。
很后来,阿采才知道这两根红绳,是拂崖的母亲留给他的,据说是从寺庙求来,可以保他平安。
阿采也不知道拂崖为何会把这样珍贵的东西给自己,或许因为今日她帮了他,算是保了他平安。
或许因为,他怜惜她跟他一样,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总之这以后,阿采就跟拂崖生活在一起,大哥哥,彻底成为了她的哥哥。
药铺的掌柜对此并无微词,他很喜欢拂崖,少年办事利落,手脚干净,还识字,能帮上他不少,小姑娘聪慧乖巧,声音脆生生的,一声“掌柜伯伯”能唤得人心里沾了蜜。
拂崖在自己的柴房里做了一张小床,闲来无事时,他会教阿采认字念书。
阿采大一点,略识得几个字时,好奇地问:“大哥哥,他们都唤你拂崖,你是姓拂吗?”
拂崖摇了摇头:“不是,我姓岑。”
大周的男子在及冠之年会给自己取字,拂崖很小的时候便想好了自己的字是什么,拂崖。
这两个字,仿佛自出生的那日,就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它越过前尘而来,前生的姓氏他忘了,他还记得自己的名,成了此生一个珍贵的,连自己堪不破的秘密。
阿采再大一点,拂崖在柴房的中间挂了一道帘子。
他说:“再过两年,你就不能和我同住一间屋子了。”
阿采不解,她问:“为什么?”
他不是她的哥哥吗?
拂崖不答,他一向话少,许多事并不会做太多解释。
因为得了流光断,这几年间,拂崖已经暗中取得了一些证据。镜中月的地契,裕王与孟相的手书,眼下都在他手中。
阿采也知道大哥哥在做什么,她与他一样蛰伏在暗处,只待有朝一日能帮拂崖的父母伸冤,能为老监正报仇。
但他们还缺少关键的,致命的证据。
这一天,机会来了。
镜中月是裕王手上最锋利的一柄刃,出即见血,这里的杀手差事很少,只要有差事,必定是大案要案。
正因为是大案要案,每一次差事下来前,杀手们不会提前知道,他们只是“刀”,上位者用刀前,不会给刀透露风声,因为他们担心刀会割伤自己。
这次的目标是户部的一名官员,官员携着一封密函潜逃数年,裕王百般追寻无果,只好把这事告诉了计先生,请计先生帮助自己。
镜中月的人都知道,王府的客卿计先生,似乎会有一些邪术。
计先生听闻此事,先是震怒,他质问裕王为何不早将此事告知,为何会遗漏如此重要的罪证。尔后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发现这名官员目下躲在一间驿站。
这一年的计先生还没走到轮回绝处,他本着尽量不干涉凡间诸事的原则,吩咐镜中月的杀手去处置这名官员,切记拿回他手中的密函。
拂崖这几年已将流光断用得炉火纯青。
同时,他也成为了镜中月最出色的一名杀手。
他接到消息虽然匆忙,但他还是毫不意外地出现在驿站中,率先见到了那名手握私函的户部官员。
听了拂崖的解释,官员纵然相信他,愿意把私函交给他,却也说道:“你眼下即便手握裕王的诸多罪证,单凭这些,很难让裕王伏法。
“陛下病重,朝中手握重权的几名大臣都支持裕王,祁王仁善,继承储位谈何容易?
“仅凭一封信,一桩旧案,想要扳倒裕王,根本痴心妄想,古往今来,只要大权在握,凭他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根本不是你我能左右的,若非如此,我明明手握罪证,何必要在裕王的追杀下潜逃这么多年?”
官员最后道:“你眼下能做的只有等。”
等两个时机,一是裕王人心皆失,一是帝位另有人继。
官员到:“很快了,陛下不是一个糊涂的人,他意属祁王做太子,这个决定不会更改,只待立储诏书颁布的那一天,你就能把罪证交给祁王。”
这年拂崖才十七岁,他依稀明白朝廷党争复杂,也把官员的话听了进去。
他收了私函,道了谢,待要走,官员却拦住他,说:“求你,给我一个痛快吧。”
拂崖不解,他分明有时间逃的。
官员脸色灰败,心如死灰,他说:“这些年我被裕王追杀,早就活够了,残喘到今日,不过是将手中罪证交给一个值得托付的人,而今这个人找到了,此命足矣。”
他又道,“你也说了,裕王府的客卿计先生会邪术,我今日哪怕脱逃,以后呢?”
“何况我身患重疾,早也时日无多,不想临到终日,还要受尽折磨。”
裕王的手段残忍,他若落在裕王手中,可就不是一刀毙命这么简单了。
两人相争间,驿站外已经传来杀手的声音,他们已没有别的选择。
拂崖看着官员,垂下眼,安静地道:“对不住。”
唐刀出鞘,一刀杀入心间,痛苦很少。
拂崖看着鲜血不断地从官员口中涌出,他缓缓伸出手,为他合上双眼。
说来好笑,作为镜中月的杀手,拂崖领过数次差事,但真正的杀人,这还是第一回。
以往每一次,他无一不是借着流光断,在取人性命的前一刻跨越空间离开。
也因为此,他对流光断的使用,比后来的阿采还要频繁许多,神物入身已近五年,再强大的魂也无法安然无恙,何况他这一世只是凡人,尚未引灵入道。
等到拂崖劈开空间,出现在药铺附近的巷子中,他体内忽然一阵剧痛。
他抚着心口,呛出一大口血来。
这样的剧痛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这一回格外剧烈,大约因为他取人性命自责之下神魂震动。
拂崖看着地上的斑斑血迹,目光黯淡下来。
不知何故,他对自己身魂的感知力极强,他做了血鞘多年,频繁滥用神物,他明白自己或许……活不了多久了。
他回到药铺,发现药铺的后院,有几个人在等着自己。
正是计先生和镜中月的几个杀手。
阿采就被两名杀手挟制在一边。
“本尊在户部官员的房中搜寻到你的气息,怎么,他是你杀的?”计先生淡淡道。
拂崖心中一凝,他没想到计先生有此等神威,竟能凭气息寻人。
他镇定地答道:“上峰交代的差事,我自当尽力去办。”
计先生道:“私函呢?”
拂崖摇了摇头:“没找到。”
“没找到?”
计先生也不跟拂崖废话,当即道:“搜。”
他们自然没找到私函,因为回到药铺前,拂崖把它放在了城郊的一间荒寺里,与此前许许多多的罪证一起。
杀手们找遍了药铺的每一个地方,无功而返,之后,计先生微笑着盯着阿采,说道:“这个小姑娘本尊一见就喜欢,非常机灵,似乎还跟你学了不少东西,镜中月正是缺这样的人才。”
一个模样可爱,人畜无害的小姑娘,谁会想到她是一柄利刃,她会害人呢?
计先生把阿采招揽入镜中月还有另一个原因,他对于拂崖没找到私函,始终存了一分怀疑,所以他要把拂崖的软肋握在自己手中。
于是阿采十一岁这年,入了镜中月,成了镜中月年纪最小的杀手之一。
阿采在拂崖日益深静的沉默中感受到歉意,他或许觉得,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但拂崖没有一味地将阿采护于翼下,他知道终有一天,她需要自己去面对风浪。
他教给她易容术,交教她一击毙命的刀法,逼着她牢记宣都的地图,告诉她不同身份、不同地位的人常日行事是什么样的。
他就像世上最苛刻的严师。
阿采一直知道血鞘,也知道拂崖吞了流光断,拂崖是以也把神物噬身的事告诉了她,他只是每说他时日无多。
但阿采何等机灵,在拂崖数次“病痛”中,她敏锐地觉察出异样,于是她对拂崖说:“大哥哥,这世上既然有神物,那么就有仙人。有一天,等我们报了仇,扳倒了裕王,阿采就陪大哥哥去找仙人,仙人一定能帮大哥哥的。”
人就是这样,即便身处绝境,总也对将来抱有一线期许。
因为这一线期许,会推着他们慢慢往前走,让他们觉得每一个日子,都是有光的。
半年后,阿采十一岁多,拂崖快到十八岁时,他们一起在宣都置了一间宅子。
宅子不大,只有一个小小的院子,好在,阿采终于有了自己的屋子,他们不需要再用帘子把一间柴房分成两半了。
也正是这时,拂崖与阿采同时接到了镜中月的命令。
当天夜里,祁王会邀好友在府中清谈,镜中月的所有杀手集合,准备扮成贼人,潜入王府准备伏杀祁王。
第128章 此生绝(三)
伏杀祁王是孟相与计先生共同策划的。
因此, 当夜潜入祁王府的,除了镜中月的杀手,还有混淆视听的真山贼。
拂崖赶到王府时候,山贼已在楼阁间放了火, 王府的奴仆死伤近半数。
拂崖看着眼前炼狱般的场景, 一时惘然, 他不明白裕王为何如此狠毒,竟然会对自己的亲兄弟下手。
也不怪他不明白, 他还太年轻, 不涉党争, 根本不知党争的残忍。
祁王本就更得民心,皇帝即将颁布立储诏书,裕王这些年树敌不少, 一旦祁王上位, 一朝天子一朝臣, 到头来被清算,裕王只有死路一条。
拂崖只知道,他得保住祁王。
那位户部官员说过的,为爹娘的平反的夙愿, 只有祁王能帮他达成。
拂崖没有迟疑, 他用流光断劈开一道裂隙,带着阿采, 在水榭找到了祁王。
祁王身边的护卫已伤重不支,孟桓被一根烧断的横梁砸中, 就快失去意识。
祁王看到又有两名杀手找来,并不惧怕,他将孟桓护在身后, 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若想要本王的性命,拿去便是,不要伤害无辜的人。”
孟桓听了这话,露出悲戚的眼神。
拂崖来不及解释太多,他想用流光断带祁王走的,手中三尺青锋已现锐芒,他忽然感受到一阵剧痛——他作为血鞘,滥用神物数次,已经支撑不住了。
他已经用不了流光断了。
就在这时,又有杀手找来水榭。
这一次的任务生死一线,若祁王不死,镜中月的所有人都要跟着裕王陪葬,因此杀手们看到祁王,第一时间便举刀相向。
拂崖也在同一时间拔出了唐刀。
阿采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拂崖,从前拂崖领了差事后,找到目标,从不会亲自动手,镜中月的人后来都喜欢他,觉得他分明实力超群,却不争功劳,所以这是第一次,拂崖手中唐刀见了这么多血。
数不清的杀手涌进水榭,然后一个一个倒在拂崖刀下。
他挡在祁王与阿采身前,就像一座无法跨越的高山。
他亦成了一个邪魔,杀红了眼。
在不断举刀落刀的瞬间,拂崖知道,自己这一生,大概就到这了,成为血鞘,他早就身残魂伤,而魂与神思相连,而今自己手沾数条人命,神魂震动,已经支撑不了太久。
命在旦夕的一刻,身魂开始分离,强大的魂开始脱离肉躯,终于稍稍唤回昔日的力量。
拂崖忽然感知到有什么正在逼近,是凡人无法抗衡的,强大修士的气息。
几乎是第一时间,拂崖就意识到这气息来自计先生。
原来计先生竟是一名违背仙门定规,干涉人间红尘的的修士!
拂崖一下子回头看向阿采。
他的话还是那么少,连道别也如此苍白。
他说:“阿采。”
“我要走了。”
“我把流光断给你。”
阿采听了这话,心一下空了,老监正是怎么把流光断从身体里取出来的,她不是不记得。
她甚至来不及阻拦,下一刻,她就看到拂崖的身躯一下子爆开,血雾携着一股浩瀚无边的力量朝四周扩散开去,遇神杀神。
三尺青峰缩成一柄流转着微芒的短匕,落入阿采手中,阿采惨呼一声:“大哥哥——”
好在拂崖并未完全消失,血雾散去后,他方才立着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透明的影子。
确切地说,这是拂崖的魂。魂的模样与拂崖生前很像,但更加俊朗,他穿着一身古老的黑衣,额间戴着藤环,英挺而寡言,眉宇间有坚韧之意。
他就像古神身边的沉默侍卫,手持虚无双刃。
记忆在苏醒,化为魂的一刹,前世今生交织,拂崖的神思其实是混乱的。
他从无数涌来的过往片段里拣出有用的信息,抵着眉心,艰难地告诉阿采:
“流光断,它是……剑刃……”
“守好它……有一天,有一个人会来找你……把它……交给他……”
“众神归天,神物分离失鞘,凶厉无比……你得了剑刃,或用新鲜尸身藏之,七日一换,或去人间道观,求以禁木、禁棺之物封存,三月一换……直待……他来找你……”
阿采懵懂地听拂崖说完。
什么用新鲜尸身藏剑刃?什么用禁木、禁棺封存?这些事老监正从未提过,大哥哥怎么会知道?
还有,“他”是谁?谁会来找他们?
但阿采来不及想这么多了,因为她能清楚地看见,拂崖透明的影子上,有许多伤痕,那是神物所噬的魂伤。
阿采落下泪来,她急声道:“大哥哥,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大哥哥,我怎么才能救你——”
拂崖根本没时间回答,因为计先生已经出现在了水榭中。
拂崖劈掌送出一股灵力,把阿采与祁王推出水榭:“走!”
走。
这是拂崖此生对阿采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想把她推开,正如他们初见时一样。
计先生早就看到祁王了,他遁身想要追,拂崖先一步把他拦住。
计先生也发现拂崖的魂是修士之魂了,他没有在意,魂失肉身,通常不能久留人间,很快就能散去。
直到打起来,计先生才发现拂崖的魂竟出乎意料地强大,即便已经残损,手中虚无双刃锐意逼人,连他一个出窍期修士都无法抵挡。
阿采并没有走远,她无法抛下大哥哥不管,即使他眼下已变成了她不太认得的模样。
于是阿采与祁王躲在水榭外,看到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斗法。
水榭彻底沦为炼狱,湖面燃起真火,漫天刃气如雨而下,沾之即伤,触之即腐。
这就是东夷部族的鸤鸠氏,青阳氏之下,最骁勇善战的支系之一,计先生根本不是对手。
计先生被拂崖打成重伤。
他的道袍已经残破,身上伤痕累累,刃气顺着他的左腕抵达灵台,渗入魂中,成了一枚状似青莲的印记。
这枚印记是拂崖留给他的魂伤,一生都抹不去。
拂崖看着苟延残喘的计先生,本要给他最后一击,忽然,他的动作一滞。
拂崖顿了顿,垂目看去,不知何时,他的双足已经消失,手边的双刃也在风中散去了。
此生已经走到绝处,眼下,这幅魂也要去该去的地方了。
这一刻,拂崖的眼中涌现出无限惘然的神色,不知是因为前生的责任,因为今生的夙愿,还是因为此生此世,唯一放不下的牵挂。
拂崖转过头,看向阿采的方向。
魂伤太重,魂视已经不清,他只能望见一团娇小的影,唯一醒目的,是她发间的红绳。
她没有走得太远,隔山隔水,也在看他。
就在拂崖分心的这一瞬,计先生终于抓住了机会,他的身形一下暴起,掌中聚起汹涌的灵气,劈掌朝拂崖打去。
拂崖早已力竭,这一次,他便如没有防备一般,在灵掌袭来的一刻,闭上眼,轻飘飘破碎,化散,然后彻底消失。
溯荒从他的灵台坠落。
最后的牵挂便成了此生的终点,追着那一抹娇小的身影,最终化为一缕愈魂之息,遁入生前残破的唐刀中,护着她,在苍茫人间,又颠簸数月数年……
……
天际云层化散,时空裂隙纵横交错,将所有人笼罩在盛大的幻象中。
所有人如在雾野中失了记忆与心智,还以为自己就是这场过往的一员。
直待裂隙渐渐散去,丹墀台下,一众朝臣依旧沉沦,奚琴与阿织是最先醒来的。
奚琴第一时间看向阿采,劈开时间与劈开空间所耗费的心力根本不一样,只这一刻,阿采一头茂密的青丝已化雪白,发间的两根红绳更加触目惊心。
她伏在地上,奄奄一息。
裂隙散去后,裕王又惊又惧地看着浓云后的星轨。
象征着他命脉的那一颗星虽然黯淡,却没有彻底消失。
也就是说,他依旧与人间气运相连。
倒也是,臣心怎么可能失尽呢?这丹墀台下,不知有多少人跟他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知有多少人畏惧他的权势。
再说了,阿采一个凡人,流光断用得并不好,劈开的这段时光只与她的记忆有关,虽然涉及了粮仓案,涉及了镜中月,罪魁祸首也是计先生,而他作为裕王,根本没在这段时光出现过,凭旁人私下说道几句,他就要认罪吗?
这等妖异之事,凡人信不信还两说。
众臣陆陆续续地醒过来,他们望向高空,看着天际云净,仿佛做了一场无比真实的幻梦,不知今夕何夕。
好半晌,他们才找回了当下,意识到适才发生了什么——裕王继位储君,祁王现身拦阻。
属于自己的星辰已经黯淡,裕王必须尽快解决祁王,以防众臣反应过来,臣心民意失得更多。
他仗着宫中禁卫还听命于自己,再度高声道:“来人——”
三万将士应道:“在!”
裕王道:“诸位都看到了,祁王与妖人勾结,祸乱朝纲,立刻将他拿下!”
兵权,这是人间帝王手中最锋利的刃,修士都不敢对其小觑,因为诸多人间刀兵与忠诚之念聚在一起,会形成非常锐利的兵气,势不可挡。
裕王话音落,三万将士齐声称是,宣和门大敞,滚滚兵气汹涌来袭,直逼祁王。
就在这时,一道剑气忽然从云端落下,抵挡在宣和门前,朝四周扩散。
阿织闭目诵诀,斩灵如同神兵,挡在禁卫的三尺之前,无人敢跨越一步。
奚琴蓦地看向阿织。
凡人看不到她,对禁卫来说,斩灵神兵,是天降异像。
阿织似乎感觉到他的注视,说道:”做你想做的。“
“……什么?”
阿织在风中睁开眼,看向他:“……害拂崖的人就在那里,做你想做的。”
血鞘劈开时光,属于裕王的星已经微弱,臣心已经动摇,是故她可以为他争取到这一息半刻。
只拦阻半刻,不算干涉人间。
做他想做的。
余下的,她来挡着。
言罢,她不再多说,整个人跃上清空,落下磅礴无边的剑气。
第129章 此生绝(四)
禁卫于是停在宣和门前, 不愿前进了。
阿织的剑气并没有让凡人感受到威压,它是肃穆的,以问心之势直逼人心。
它似乎在说,你们真的愿意效忠这样的王吗?
不断地叩问之下, 禁卫们几乎要提不起手中长矛。
奚琴仰头看着阿织, 她孤绝的身影已融入云端, 无边的剑意阻绝开天下兵气与涛涛红尘。
奚琴便不耽搁,落在丹墀台上现了形。
“有一个妖……”
离得近的大员惊呼出声。
他本想说妖邪的, 当他看清奚琴的样子, 不由地息声。
来人一身霜白, 模样……已不能用惊为天人来形容了,因为他本就是仙。
折扇浮在奚琴身后,扇柄展开了一条缝, 冷寒的刃气从缝中漏出来。
裕王第一时间就感觉到畏惧, 他从来不是这位分神仙尊的对手。
他知道奚琴杀意已决, 慌乱中道:“你们、你们竟敢拦兵气……你纵是拦了兵气,也不能动我,你知道的,我是大周朝的太子!”
他同时传去密音, “仙尊, 我干涉了人间秩序,轮回之路已绝, 您和我不一样,您的修为高, 寿数长,此生终了,您还有下一世。为了一个拂崖, 您把自己的轮回赔进去,违背玄门定规,实属不智,我答应您,只要您放过我,我可以——”
不待裕王把话说完,奚琴已经抬起了手。
他的神情淡漠极了,根本听不进裕王的恳求,很快,无数冷寒的刃气从扇缝中拂出,直接朝裕王掠去。
裕王被逼无奈,御起灵障。
岂知分神仙尊的刃气碰到裕王的灵障竟碎了,为数不多的几道打在他身上,一点不疼。
裕王一愣,以为自己有人间真龙之气护体,露出狂喜的神色。
他正预备再次吩咐禁卫擒下反贼,对面的奚琴忽地一笑。
下一刻,丹墀台下传来群臣惊讶的议论声。
“裕王、裕王怎么变成了这样?”
“不,他不是裕王——”
裕王看向群臣,每个人望着自己的目光都是惊恐的,包括孟相。
他意识到什么,垂目看向自己的左腕,左袖的袖口不知何时被割破了,露出左腕中间,拂崖留给他的青莲魂伤。
这还不止,裕王浑身的肌肤迅速皱了起来,他整个人忽然矮了一大截,背脊佝偻,须发花白。
原来奚琴的刃气只是虚晃一招,他将破除伪装的灵诀混在了其中,
此时此刻,裕王终于露出了他真正的模样,他甚至不是镜中月那个俊美的道人,他干涉人间气运,借着溯荒中的灵气残喘至今,魂已残,身已衰,不过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丑恶妖叟。
群臣惊怒不已,高呼道:
“这根本不是裕王!”
“原来他才是妖人!”
可是,裕王在凡间做了这么多年的红尘美梦,早也醒不过来了,面对群臣的质疑,他依旧争辩:“不,不是的,我是裕王,我是——”
狡辩太苍白了,事实摆在眼前,已没有人听得进他的话,他想到什么,忽然抬头望向天际。
不知何时,属于他的那颗星已经消散,坠落。
玄门有玄门的定规,干涉人间气运,本就是逆天妄为,怎么可能成功?
家国命数已定,从此,与他再无瓜葛。
奚琴缓步朝裕王走去,语气不疾不徐:“如何,眼下可以要你的命了吗?”
“不、不……你我同是修道中人,你应该懂得这条路有多苦,我修行上难有进益,这才误入凡尘,我……”
“让我来。”
不等裕王说完,一旁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阿采在祁王的掺扶下,终于站了起来,她此刻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青丝也化作雪白,茂密地垂在瘦削的双肩,这还不止,从仙人的眼中看过去,她作为血鞘,五脏已损,魂身亦残,几乎已经走到此生的尽头。
可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奚琴,说道:“能不能……让我为大哥哥报仇?”
“我拿不起流光断了,您是仙人,能不能帮我?”
面对拂崖等了一生的主上,她终于有了恭敬的姿态,低眉请求道:“请仙人帮我。”
奚琴看着阿采。
在寻找端木氏的那段前尘往梦里,慕氏族长慕怀曾向叶夙相借一段榑木枝。
据说那是春神句芒留给留给青阳氏的神木残枝,有愈魂之力。
奚琴见到阿采,知道她与拂崖的瓜葛后,曾想过无数个办法救她。
他想过去找榑木枝,或是回到青阳氏古址,看看有无可以治愈一切魂灵的强大的愈魂之术。
他也知道阿采只是一个凡人,她的魂实在太弱了,伤得太重了,也许根本无法承受神物与神力。
但无论如何,他都保有了一丝希望。
而此刻,他如果帮她,让她再度拿起流光断,等同于立刻绝了她性命,让她魂散人亡。
丹墀台上的时间静止了,似乎每个人等在等待奚琴的抉择。
苍茫无边的风声中,奚琴在密音中唤道:“泯。”
魔隐在暗处,像一个凡人看不见的影子,“尊主,属下在。”
“如果……我说如果,夙在这里,他会怎么做?”(注)
泯想了想,说道:“属下与昔日的尊主只见过两回,了解不算深,但属下想,如果昔日的尊主在此,他应该会行该行之事,然后……尽力周全。”
行该行之事,然后周全?
该行之事是什么?
不让阿采复仇,让她再苟活上几日,然后在这几日间,尽力去找愈魂之法,以求周全?
这是夙吗?
奚琴道:“那么我,可能和他不大一样呢。”
至少他认为,应该先问过阿采自己的心愿。
“我会先周全,然后再行该行之事。”
奚琴看着阿采:“你若执意自己报仇,那么你的魂会碎,命会耗尽,你的今生会在今日走到尽头,也不会再有来生。”
他问:“如此,你愿意吗?”
阿采毅然决然地点了一下头:“我不知道什么前世今生,我只活这一刻。”
此生命,此世愿,此时尽兴。
奚琴于是不再多说,他的掌心聚起春雾般的气泽,顺着阿采的眉心,缓缓送入她的身体中。
这是青阳氏真正的愈魂之术,几乎是一瞬间,阿采就有了重新握住流光断的力气。
虽然它只是支撑她,然后,令她彻底消亡。
无尽的风声中,祁王唤了一声:“阿采……”
阿采回过头,最后看了他一眼,把他目光中的担忧、伤悲、与不舍尽收眼底。
片刻,她笑了,笑容如此明媚。
她说:“就陪你走到这里啦。”
“你很好。”
“将来的你,一定会更好。”
言罢,她一手握着流光断,一手握着唐刀,娇小的身影奔向裕王,跃上高空。
流光断于是在裕王周遭劈开无数个时空裂隙。
每个裂隙当中都包含着阿采的一段记忆。
或是拂崖打开红木箱子,与她大眼对小眼;或是她跟着拂崖回家,蜷缩地睡在他的门口;她在巷口找到他,借来牛车推着他去药铺;他为她梳头,把红绳给她;他教她念书,教她怎么做一个杀手;他爆身而亡,化为魂,护着她走……
而阿采的身形如影,携着流光剑刃,不断地穿行在这些裂隙之中。
她几乎与刃光融在了一起,每穿梭一次,便在裕王的身上、魂上,劈开一道断裂之伤,快得令人目不暇给。
这是碎魂。
拂崖那时纵是碎魂而死,残魂尚能拼凑齐全,而眼下裕王的魂碎程度堪比凌迟,或许阿采作为血鞘的这些年,早已想好了该如何复仇,所以她选择了最残忍的方式。
她把自己化为刃,让裕王变作齑粉。
所以当她停下来,裕王也崩塌开来。
是崩塌,不是羽化,轮回已绝,满地碎尘。
下一刻,流光断也从阿采手中脱落,“当啷”一声坠落在地。
被神物劈开的时间裂隙本就是方外之地,凡人进入,岂能不亡?
流光断坠地的一瞬间,阿采的身躯也随之崩碎消散。
她连尸身都没有留下,散作风烟,散作飞灰。
祁王看着此情此景,伸手急握,只握住了一缕风,他茫然地唤道:“……阿采?”
“阿采——”
这世上已没有阿采了。
她适才站着的地方,只余下两根鲜艳的红绳与一柄残破的唐刀。
唐刀的余息也没了守护的人,它脱刀而出,在半空中,化成一个非常稀薄的影。
一身黑衣,手持双刃,英挺而沉默。
他不是拂崖,只是他的一缕气息,看到奚琴,他还是认出了他。
他垂下眼,抚心朝昔日的主上一拜,亦随风化散,去往他该去的地方了。
或许因为见到了拂崖,前尘记忆忽然翻涌,体内魔气再压制不住往事,再度溢骨而出。
奚琴闷哼一声,他知道他的骨疾又犯了。
泯立刻化形而出,在一旁掺住奚琴:“尊主?”
凡间事已了,凡间君已定,溯荒与神物也已现世,苏若知道此地不便久留,他打出一道灵气,从太子玉冠上收回溯荒碎片,正要上前取流光刃,这时,奚琴忽然觉察到不对,他立刻出声阻止:“苏若,回来!”
几乎是同时,一道无比锋利的刃气从流光断溢出,直接四方拂去。
若不是奚琴反应快,甩出一道灵气推开苏若,苏若只怕要被刃气重伤,饶是如此,离得近的两名内侍还是被刃气切割成两半,尚未反应过来就失了生息。
所有人都慌了。
奚琴凝目看着流光断。
从前这剑刃劈开时光后,有血鞘束缚,所以它消耗的只有血鞘性命,不曾伤人。
今日它两度斩光阴,却失了血鞘,汹涌的剑气自然难以抑制,眼下,它尚处在震荡前夕,只是流溢出些许剑气,已让所有人防不胜防。
看着两名内侍顷刻间被神物斩裂,丹墀台下所有人都慌了。
这是比无间渡、定魂丝更加凶厉的神物,神物即将施放神威,饶是仙人在此亦不可阻。
奚琴当机立断,他对祁王道:“让所有人离开,退去宣都三十里外。”
言罢,他立刻落下结界,手中结出重重法印,将流光断封在其间。
祁王知道流光断的厉害,听了奚琴的话,他毫不迟疑,立刻下令让群臣撤出宫禁。
阿织回来,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
禁卫与大臣们争先恐后地往宫外奔逃,宫内,太极大殿已经坍塌,烟尘四起,失了血鞘的流光断刃气外泄,飞斩八方,被奚琴封在重重结界中,就快要外溢而出。
人间天地亦感受到神物之威,天际层云再度翻滚,风声亦汹涌澎湃。
阿织本想上前襄助奚琴的,就在这时,她感受到一丝异样。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结界中,流转着华光的刃。
不知是否是错觉,她莫名觉得这剑刃,在呼唤她。
鬼使神差地,阿织撩开结界边界,朝流光断走去。
奚琴在密音中唤道:“阿织?”
但阿织没有回应。
结界中风声更甚,人间风物已在刃气中颠倒混乱,阿织一步一步走向流光断。
二十年前,她是青荇山上天资过人的小师妹,一剑在手,能劈天斩地。
二十年后,她在徽山姜遇身体中醒来,从此与灵剑无缘,每一次拔剑都要耗尽力气,艰难无比。
就像有某种难以抗衡的力量在阻止她。
阿织一直不解其因。
而此时此刻,她站在流光断之前,凶厉无比的神物骤然收敛了所有锐芒,化成三尺青峰如水,乖觉地靠近她,安静浮空,似在等待什么。
阿织伸出手,缓缓触及剑身。
(卷四完)
第五卷
第130章 覆剑坡(一)
“这就是‘匕’?”
生死殿中, 楚望危高坐在玄铜座上,手中托着一柄流转着华光的短刃,问道。
阿织道:“是。它叫流光断。”
从人间回来后,奚琴去了景宁浸骨, 苏若则随同阿织来了山阴楚家。
流光断本来就是楚家索要之物, 把它交给地煞尊保管, 一来兑现承诺,二来, 也免于仙盟追查。
短刃浮在半空, 倏忽间长成三尺青峰, 锋芒不经意流泻而出,整座大殿尽染寒光。
楚望危观察了一会儿流光断,没有轻易收起它:“此物神性未消, 极为凶厉, 沾之即伤, 方圆数里内不能有活物,你——”他看着阿织,语气里藏着探究,“是怎么把它带回山阴的?”
阿织沉默须臾。
地煞尊不愧是分神期大圆满, 玄灵境下的第一人, 单是看上一眼,已知流光断的端倪。
阿织道:“我收起流光断时, 它的前任血鞘已用它断开过两次时间,它虽凶性大发, 实则虚弱,加上奚寒尽以八重结界封之,我是故可以勉强降服它。”
她稍稍一顿, 说道,“流光断眼下看似温和,毕竟是神刃,地煞尊或以禁木、禁棺存之,方能令它平息数日。另外,一个凡人一生只能用流光断斩开一次光阴,修士纵然魂强,想必亦不能轻易驱使,神物大都有自己的规矩和脾气,地煞尊得此刃,最好细探一番,确定无碍了,再用它不迟。”
换言之,想要用流光断劈开往事,窥探当年榆宁的真相,还要耐心等上数日才行。
楚望危盯着殿中青衣负剑的女子,半晌,笑了:“很好,问山之徒,本尊果然没有看错人,只有你能找到溯荒与神物。”
阿织没跟地煞尊客气:“我要报酬。”
生死殿中除了阿织和楚望危,判官、孟婆也在。
听了这话,判官与孟婆朝地煞尊施以一礼,先后退下了。
阿织等他们走远,说道:“我想请问地煞尊,关于东夷青阳氏,您知道多少。还有——”她稍停了停,“借溯荒碎片一用。”
地煞尊一下子来了兴致,他坐直身,看着阿织:“有趣。”-
生死殿在山阴的一片深渊当中,离开深渊,并不算离开楚家地界,要攀过群峰,绕过重重高山与烟瘴,才可以御剑破空。
初初简直要憋不住了,刚随阿织飞上云头,他就迫不及待地开腔了。
“阿织,你适才为什么不跟楚家主说实话?”
“那个神刃凶性大发,当时一点都不虚弱,它能被你降服,跟奚寒尽下的结界根本没关系,它就是听你的话!
“你要是说实话,凭他地煞尊黄泉尊,他一定怕你,再也不敢对你这么凶巴巴的!”
阿织听了初初的话,一时没吭声。
当日的情形她还记得。
太极殿坍塌,整座宫禁风物颠倒,流光断溢泄出无数刃气,把结界撞得法印齐鸣,这一切,在她靠近流光断的一刹那停歇了下来。
她朝三尺青峰伸出手。
无数次拔剑的滞涩之感并没有出现,流光断很轻易地就到了她的手中。
阿织能感到自己的灵气瞬间就与神物建立了牵绊,她可以确定,如果剑刃有柄,她一定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它握住。
这究竟是为何?
因为她出身端木氏,是持剑人一族?
因为她跟着当世第一剑尊学剑,剑法大成?
还是……有别的原因?
云端风声猎猎,阿织还没回答初初的话,银氅先出声了:“流光断何等神物?你也看到了,连地煞尊那样的修为都不敢轻易触碰,如果被人知道阿织能驱使神物,得意是得意了,迟早招来灾殃。”
“再说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银氅老气横秋地解释道,“阿织眼下身魂不稳,仙盟还怀疑她,我看把流光断交给楚家就很好,仙盟问话,让楚家扛着,哪天咱们高兴了,把神刃招回来就是。”
说着,他问,“阿织阿织,我们去哪儿?”
阿织注视着云层下方,她御剑的速度极快,一路北行,不过半刻,郁郁葱葱的高山已经不见,稀薄的云雾之下,目之所及是一片雪原。
适才在生死殿上,楚望危听阿织问起青阳氏,饶有兴味地道:“青阳氏?你在怀疑什么?”
阿织没有回答。
楚望危倒也不在意,接着道:“你既然这么问,关于东夷部族与春神的往事,我说了也没什么用,且你想知道的,一定不是这么粗浅的东西,我知道一个地方,对你来说也许很有意思,你去了之后,说不定能得到一些答案。”
“算是找到流光断的报酬。”
楚望危说这个地方叫覆剑坡,在极北的一片雪原中。
相传此地离青阳氏的古址很近,不过,谁也不知道青阳氏的古址究竟在何方,与端木氏一样,遗族的所居之地是秘密。
阿织带着初初和银氅在雪原上落下。
不出所料,这个地方十分冷寒,早已绝了人烟,偶尔有村落的痕迹,看上去荒弃已久。
阿织循着楚望危所指的方向往深处走,及至来到一处荒村附近,她顿住步子:“到了。”
“啊?”银氅朝周围看去,除了折断的枯枝,被风雪淹没了大半的茅屋顶,这个地方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就是这里?”
阿织“嗯”了一声。
初初的感知力更加敏锐一些,他四下嗅了嗅道:“这个地方好奇怪,在人间又非人间,似仙山又非仙山,为什么有这样的地方?”
阿织也不知道。
但她认为,楚望危没必要在这种事上骗她。
她问起青阳氏,楚望危指明这里,说明此地一定有东夷部族的线索。
生死殿上,楚望危问阿织在怀疑什么。
她怀疑的有许多。
如果说,单单看到流光断是三尺青锋时,阿织还不能确定,它来到她身前,与她产生灵力牵引的一刻,阿织几乎立刻肯定,它就是白帝剑刃无疑。
思绪如同开了闸,这个念头一通,万般皆通。
流光断是剑刃,那么无间渡是剑柄,定魂丝是剑袍么?
奚寒尽一直在找的……原来就是白帝剑?
可是,据端木氏禁地的石碑记载,从古至今,与这柄神剑有渊源的只有两个古遗族,端木氏和青阳氏。
所以奚寒尽,与青阳氏有关?
阿织还记得,当年叶夙的春祀剑上,就刻有“青阳”二字。
此“青阳”是彼“青阳”么?
还有,如果溯荒的碎片可以找到白帝剑的部分,那么溯荒,也与白帝剑有关?
还是说,这块古籍上鲜少有记载的凶镜,本身也是白帝剑的一部分?
师父与师兄持有溯荒多年,他们与青阳氏、与白帝剑是什么关系?
奚寒尽既然和青阳氏有关……他和师父、师兄,和青荇山,又是什么关系?
所有疑惑的根源,最后都落在了青阳氏上,是故阿织向楚望危打听青阳氏的下落。
她自然也可以找奚寒尽问清楚,但一来,奚琴未必知道事情的全貌,否则他不必饱受骨疾之痛,辛苦寻找溯荒;二来,不知怎么,阿织有种直觉,奚寒尽未必愿意详说,她即便要逼问,也得有切实依据。
所以她趁着奚琴闭关,赶来覆剑坡,看看能否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雪原荒芜,荒村萧索,阿织一点一点往深处探索,然而偌大一个覆剑坡,竟是一点异样也没有。
就在阿织以为要无功而返时,忽然,她顿住步子。
雪原的黄昏很短,整片荒村融在一片暝色中,或许是朔风太冷,让人陡然清醒,阿织忽然感受到一道微凉的剑意。
这道剑意让她浑身上下的血几乎要凝固住。
这是……师父的剑意。
银氅问道:“阿织阿织,你怎么了?”
阿织顾不上回答,瞬息间,她捉住这道剑意的余威,祭出斩灵。
斩灵剑出鞘,阿织匆忙之中只来得及对初初和银氅道:“退开!”
幽白剑光横扫,覆在荒村上足有丈深的白雪被剑风通通掀开,整个荒原犹如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雪停后,荒村露出了它本来的样子。
茅舍七八,栅栏破损,枯井无水,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荒村附近,大约七八里外的陡坡上,覆盖着无数剑痕。
这些剑痕有的寒凉如冰,有的炽烈如火,深深浅浅,古旧而沧桑。
阿织仔细朝这些剑痕看去,剑痕看似交错繁复,事实上极有规律。
三剑成组,相互叠加,尔后结印,再叠加。
阿织瞳孔蓦地一缩。
不对,她记得这个剑阵——
当年在青荇山上,她修至分神后期,剑法大成,曾与叶夙、问山三人成阵,以问剑之术,寻一物下落,结的就是这样的阵法。
师父的剑意在此。
也就是说,当年……许多许多年前,师父上青荇山之前,曾在青阳氏附近的覆剑坡上,与人结阵,寻一物下落。
不同的是,后来在青荇山上,他们成功了。
而在这里,在青荇山之前,数十上百个问剑之阵,都失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