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婴的第一次献祭发生在八百年前?
阿织初听这话, 觉得不可思议。
虽说玄门中人的寿数长,这也仅是相较于凡人而言。筑基、淬魂等修士通常能活到两三百岁,分神久一些,大约有四五百年寿数。玄灵境的天尊倒是有千载岁月漫长, 可自古以来, 能修到玄灵境的能有几人?何况到了分神玄灵之境的人, 往往身居玄门高位,或碍于使命, 或因为仙门更迭斗争, 难以寿终正寝, 谈何长留人间?
八百年,太漫长了,这是仙家也难以跨越的光阴。
原来那只幽白鬼影已经在世间游荡了如此之久吗?难怪它能轻易重伤师父。
鬼坊主没有急于提起那段往事, 他环目看向荒凉的伤魂谷, 提醒阿织:“对了, 你不是说这里也发生过一场献祭吗?不去找血息?”
想要锁定九婴的本体,至少要找到三缕灵台血息。
第一缕已经找到了,就在榆宁。
阿织取出索妖盘,滴血入盘, 很快, 盘面上出现一个繁复的法阵。妖盘已经锁住一缕血息,感受到伤魂谷的妖气, 它几乎立刻给出了方向。阿织看向西南边:“往那里走。”
幽谷毒草丛生,荒木林立, 浓雾遮蔽天光不辨晨昏,人行在此间,容易忘了时间。于是那段往事被鬼坊主从久远的记忆中打捞起来, 它被埋于心底反复碾磨,此刻提起,更像是一种解脱。
“该从何说起呢……”
“你们或许知道,在人神共居的时代,涑西的钟离氏,有一座仙山,山中豢养着各种各样的妖兽。”
“我族自上古养兽,当年曾驭兽为神征战,神因此赐我族秘宝与秘术,护佑我族平安。”
“后来,众神归于九重天前,句芒神君曾亲临我族,叮嘱我族将仙山的妖兽散去一部分,修为近神的交给他,由神君带去九霄云上,余下凶厉的封去妖山,温顺的暂时留下。”
这个做法无可厚非。
神走后,人间灵气稀薄,几乎断了玄门中人的登天之路,妖却可以凭借浊气成神。古遗族若不对群妖加以管束,一旦有妖入神境,便是这人间唯一真神,到那时,多界秩序颠倒,人间混沌,覆灭与否仅在一妖的一念之间,人族赌不起这个一念。
这也是白帝少昊叮嘱端木氏封印浊气的原因。
而人间的各处妖山,有上古众神留下的封印,它们会本能地束缚妖兽的妖力,拖缓妖兽的修行之路。
可是,对于一些妖兽来说,神族的做法,虽然是为了平衡多界秩序,令万物共生,无疑是偏袒人族的。
后来,阿织诛杀那只开明兽,它死前仰天长啸,痛斥“苍天负吾辈,诸神负吾辈”,正因为此。
“钟离氏仙山的妖兽才多少,神纵是带走一些,封印一些,也无法阻止后来者修炼,何况还有一些隐于深山从不露面的妖兽。”
“神走后,我族领会神意,以上古驭兽之力,分去各处寻找、驯化那些罕见的凶兽。”
也因此,钟离氏不再居于涑西,支系分散变迁,渐渐不复古姓。
不过,对于大多数古遗族来说,他们在上古时期就是游牧之族,并不过度执着于氏族的传承,不如端木氏、青阳氏这样族规严苛,也没有形成后世家族的森严制度。
“说回九百年前,我出生的时候,我们这一支系还维持着古钟离氏寻兽、驭兽的传统,族人成年后,便要游历四方,寻找凶兽的踪迹,这也是我们的使命。”
其实在当时,驭兽之术已不如上古时期兴盛了,但人间还是兴起了不少热衷驭兽的仙门。
尤其涑南一带,因为北接封蛟川,南至沧溟道,极利于妖兽生存,涑南平原上有许多世家都以养兽见长。
“这些世家中,有一个很有名望的家族姓姬,他们这一辈,出了一个极具天赋的公子,他性情温和,天生擅长与灵兽沟通。”
阿织问:“他就是你说的那位至交?”
鬼坊主点了一下头:“他叫姬宵,我和他是在一次寻妖的途中结识的,因为性情志趣相投,又是同名,算得上有缘,所以很快成为至交。”
同名?原来鬼坊主的本名叫做钟离宵。
自那以后,两人常常结伴出行,除了莫测且危险的沧溟道,两人几乎踏遍了涑南的每一座妖山。
“有一次,我在寻妖途中受了伤,因为离姬家很近,便借住他家中养伤。”
“当时的涑南有一个传统,每五年一次,当地的所有家族会举办一场观兽大典,谁能请来罕见的珍兽,谁便能拨得头筹。”
“我客居姬家那段时日,离下一次观兽大典只剩半年时间了。姬家人都为此操劳,姬宵因为是家中独子,不免也为其所累。有一阵,他变得异常忙碌,几乎日日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好几天不见踪影。”
“起初我并未在意,以为他只是为族务奔波。直到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在南边的妖山中,结识了一只九婴……”
……
姬宵道:“我与它已相识多日,我邀请它来家中做客,它也答应了。可惜它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无法离开那座妖山……我承认我有私心,想在观兽大典上一举夺魁,为家族争光,可是,我与它相交,足以称之为朋友,即便没有大典,我也想要救它……”
“姬氏是后来才走上驭兽道的,驭兽之术远比不上古钟离氏,宵兄,你能否告诉我该怎么做?”
鬼坊主听了这话,心中是极犹豫的。
人在深耕于某一道后,一定会对此道产生敬畏之心。
所以钟离氏虽驭兽,亦畏兽。
在万千中妖兽中,有的妖天生温顺,比如月兔、鹿蜀,有的妖天性凶猛,比如无支祁、九尾,还有的妖,它们一出现便预示着灾劫,比如穷奇、相柳,以及九婴。
对于后两者,尤其是最后一种,钟离一族的族训从来是“寻之而离之,信之而疑之”,意思是寻到它们,但是要远离它们,相信它们的同时,永远不要忘记防备它们。
可是姬宵再三保证这只九婴性情温顺,鬼坊主最终答应跟他去山中看看。
……
古来妖山都大同小异,苍穹黑云密布,山中奇石怪林,妖穴随处可见。九婴的巢穴在深山的一个岩洞中,入口微狭,往里走,渐渐开阔起来,但四周还是很暗,若不是鬼坊主在指尖燃起了一簇火,双目根本辨不清景物。
忽然,洞中传来极轻的滴水声。
他们仿佛到了某一处深潭。
与此同时,山洞中也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姬宵,是你吗?”
是那只九婴。因为有生人到此,它的语气中藏着一丝畏惧。
等姬宵回应了,它才从黑暗中慢慢走出来。
灵火照亮四壁,鬼坊主终于看到这只九婴的样子。
龙首蛇体,一共九身,每一具身躯的额头上,都生着三目,只是中间那一只竖目是闭着的。
它的确受了很重的伤,因为它最左边那一具身躯不知被什么斩断了,九身的相融合处,有一个巨大的、空空如也的血洞,至今仍在往外淌血,让它看上去非常虚弱。
它只有成年男子一般身高,鬼坊主知道,这不是它的真身。
远古凶兽一般有原身与真身之分,就像初初,他太年幼,原身就如孩童一般大,看上去像猴子,可他的真身却如山一般顶天立地,这是他将妖力释放到最极致的样子。
只有真身,才能完全展现一只凶兽真正的修为。
……
“或许是它看上去实在太虚弱了,当真濒死,所以我没有在意它的修为。”鬼坊主道。
加上钟离一族,对妖兽了解极深,他们通常能一眼辨出其妖力高低。
鬼坊主当时已近分神之境,在他看来,这只九婴不过刚到凶妖的门槛罢了。
“我年轻时,仗着天赋异禀,非常地傲气,以为驾驭一只凶妖不在话下,加上这只九婴答应奉姬宵为主,事事服从姬宵,我便答应带它回姬家,为他治伤。”
“眼下想来,事出反常必有妖,九婴这种极凶之妖,怎么可能轻易认人为主?且它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欺瞒了我,它根本不只凶妖之境,甚至……甚至不只是天妖……”
……
姬家有一片后山,山中灵气充裕,豢养着各种灵兽,姬宵称他已在后山劈开一处静地,专供九婴养伤。
临走前,九婴角落的蛇蜕与枯草中翻出一个洁白的茧。
它把这只茧交给姬宵,说:“我们九婴一族,只要不死,断身便可再生,回去后,还请主人把这只茧埋在灵气富饶的地下,它会自行吸纳灵气,长出我的断身……只要我能活到那时,伤便能痊愈了。”
……
阿织听到这里,不由自主握紧了手。
鬼坊主口中洁白的茧她虽没见过,可这只茧的残片,她却看过数次。
在慕家覆灭的那一年,在一年前的伤魂谷,在流光断所斩开的往日光阴中。
这是孕育着天妖分身的胎,是一场残忍献祭的伊始。
第172章 钟离氏(三)
回到姬家后, 九婴在鬼坊主的照料下,一日一日地好起来,它时而能卧在溪边,晒一晒日光, 时而能坐在树下, 陪姬宵对弈一盘了。
辗转半年过去, 观兽大典的日子就要到了。
当时,姬家已经有不少来客, 后山住着一只九婴消息不胫而走。
即使在上古时期, 九婴也是非常罕见的凶兽, 遑论在神离开人间的后世。
所有的来客到了姬家,无一例外有一个目的,一堵九婴真容。
姬宵为了让九婴安心养伤, 婉拒了所有的请求。他这样的态度, 难免会惹来客不满, 后有一日,姬宵的父亲找到他,命他解开后山的禁制。
“我受姬家之恩,来客既是家里的客人, 他们想见我, 主人不必拦着。”
九婴在听说了这事后,如斯对姬宵说道。
姬宵与九婴商议一番, 最终决定七日后,解开禁制, 请来客到后山一叙。
说来也怪,正是那几日,九婴忽然变得非常虚弱, 原本已快愈合的伤口破开,断身处的伤洞变大,却没有血,只有一缕一缕晃动的黑须,像深渊中,拼命往外探的触手。
姬宵看到这一幕,不由担心,他本想立刻告诉鬼坊主的。九婴却拦住他,说:“钟离先生性情孤傲执拗,他若知道我伤势恶化,必然不准我见客,怕是连观兽大典都去不了,如此一来,主人你该如何向家主交代?罢了,从见客到大典,也就几日光景,只要撑过去,之后我再好好养便是了。”
鬼坊主通常是每十日为九婴看一次伤,刚好错过它见客的日子。
然而那一日,也不知怎么,鬼坊主忽然坐立不安,心慌得无以复加。他循着直觉来到后山,看到了重伤沉睡的九婴。于是也看到了它断身的伤洞,以及伤洞中的触须。
……
“其实我当时已经觉得奇怪了。妖的体内长出触须,通常只有一个原因,为续接断身或新肢做准备,就像我们人的经脉。可是九婴虚弱成这样,如何续接断身?”
鬼坊主忘了,有时妖兽虚弱,不是因为它们伤重,而是它们消耗了过多的妖力,即将进阶。
当时九婴并非没有进阶的迹象,可惜鬼坊主无法发现。
这是半仙从未见过的一种进阶。
它跨越千年,需要经历过无数苦痛与失败的尝试。
它独属于九婴,需要经历整整九次断身与换身。
好在鬼坊主没有掉以轻心,他甚至没有惊动九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后山。
随后他找到姬宵,让他立刻封禁后山,取消今日的见客,又从须弥戒中取出无数钟离氏的古籍,急切地想要找到答案。
……
“可惜晚了,晚了……”鬼坊主说到这里,接连叹了数声,语气中含带一种近乎魔怔的自责与畏惧,“当日不知怎么,姬宵竟没有把话带到,或许他被家主拦下了吧……半个时辰后,家主还是带着族人与数十来客到了后山……”
后来想想,只能庆幸九婴把献祭挑在了见客当日,而不是观兽大典吧,否则死的人只会更多。
典籍堪堪翻了数页,后山忽然传来沉闷的,剧烈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
这是妖胎里新的妖身即将破茧而出的征兆。
鬼坊主指尖一颤,立刻望向后山。他想也未想,身形一闪,直接出现在后山山中。
当时人们已经意识到危险了,地上出现裂缝,无数黑须从缝隙中爆绽而出,直接穿透的修士们的身躯。
一个危险,当它来临时才仓促要逃,往往已经晚了。
这是一个献祭之阵,只要阵心的供奉之物不愿,没有人能走出此地。
到了八百年后,九婴因为更加强大,献祭之阵囊括的地方也会大一些,它可以是半片榆宁,可以是慕家与断崖,可以是伤魂谷之西。
但是在八百年前,因为这是九婴的第一场献祭,所以大阵即是后山。
这一小块地方,会是所有人的埋骨之地。
惨叫之声不绝于耳,鬼坊主到的时候,眼睁睁看着黑色的触须穿透姬宵的身体,昔日的至交在眼前爆体而亡。他甚至没来得及和他说上最后一句话。
冲天的妖气扩散四方,将四散奔逃的人群卷入九婴的饕餮之口。
破土而出的妖身几乎耸立云端,它没有心智,因为它不是本体,它只有吞吃的本能。
所有姬家族人都成了九婴分身的果腹之餐,加上一些来客,很快凑足两百五十六人。
献祭礼毕,九婴的本体便出现了。
它悠闲地从山中游出,看上去很虚弱,却很兴奋。
鬼坊主这才注意到,这只九婴的本体上,八只额顶竖目都是闭上的,但它新养出的这只妖胎分身,却有一只棱镜一般的竖目,里头藏着幽蓝之火,能够直照人魂。
鬼坊主这才意识到它在进阶。
原来它从未受伤,它主动断身,以献祭养新身,只是为了进阶。
就像为了印证鬼坊主的猜测似的,九婴轻蔑地扫了一眼尚还苟活的人们,自顾自闭上眼,释放妖力。
它的身躯一下子变大,亦如那个分身一般耸立云端。
接着,两处黑须相接,妖气盘旋于天地,分身与本体渐渐相融。
这个过程不知持续了多久,期间不是没有人想要逃,但他们被冲天的妖气缠住步子,根本走不出这片囚笼。
融合结束,鬼坊主看向九婴,它新养出的分身再度变得不一样了。
分身单独存在时,只是天妖妖胎的修为,可当它与本体相接,修为忽然大涨,额间竖目微张,有一种近乎与神的可怕与可谓。
鬼坊主不敢想象这意味着什么。
他只知道,两身融合,眼下是九婴最虚弱的时候,如果此刻不杀了它,他们也许会错失最后的机会。
神已离开人间,这世间还有谁能对付妖神呢?
鬼坊主这样想,在场其他修士也这样想。
左右逃不了了,不如为自己,为苍生,拼上一场!
一个接一个的修士祭出了自己的灵器,一人之力或许微弱,可是一众半仙视死如归,也足以令天地变色。
九婴却并不害怕,它扫了这些修士一眼,如同看蝼蚁一般。
然后它说:“看够了吗?帮我杀了他们。”
这句话好像是对一个作壁上观的局外人说的。
于是在漫天的妖气中,果真出现了一个局外人,一个……幽白的鬼影。
谁也不知鬼影是怎么进入这里的,他好像一直就在,一直跟在九婴身边。
甫一出现,他只是淡淡道了一句:“你太大意了,我记得提醒过你,献祭之时,不要轻易在人前露出你的本体,惹麻烦不是?”
所以他得清理掉这些麻烦——灭口。
九婴强,白衣鬼影更强,他的修为凌驾于所有人之上,弹指间杀身夺魂,根本不容反抗-
鬼坊主说到这里,不禁闭上眼。
幽谷的昏暗在他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烙下深深的影。近千年过去,这段往事还是如同长着利齿的轮,能将他心尖血肉碾磨成灰。
“在场修士无一逃脱,除了……我。”
上古钟离氏驭兽为神征战,神赐给钟离一族的秘宝与秘术终于在这一日派上用场。鬼坊主取出一只竹笛,在一片青烟中消失无踪。
之后,他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有的时候,当一个人的一生只剩下一个过于强烈的目标时,往往会徘徊不前。
鬼坊主的目标是复仇。
为了姬宵,为了无辜丧命的修士,为了九婴的欺骗,与那年因为一时大意帮助九婴,牵连所有人的自己。
他自责至极。
鬼坊主想要回钟离家的,好在这一次,他非常地小心,在族外躲避盘桓了半月,待到朔月当夜,妖气横生,他终于在周遭捕捉到了一点九婴的妖气。
九婴知道他是钟离家的人,来这里找过他。
钟离家不能回了,否则牵连至亲与族人。
没有人,会是这只九婴与白衣鬼影的对手。
鬼坊主在月下想了一夜,翌日破晓,露水沾湿衣衫,他转过身,在一片青烟的遮掩下,离开了故乡。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这一生的路自此已经改变。
今后漫漫岁月,世间若有钟离氏,他便不姓钟离氏,世间若无钟离氏,他便是唯一一个保有古姓,养兽驭兽的人。
“算下来,快要一千年了……可是,九婴不死,鬼影不死,我怎么肯死?”
鬼坊主道,“我的修为不高,仅接近分神,原本无法活过如此漫长的岁月。但我知道一种秘术——养魂。等到身躯老去,找到一个三命相合的躯体,然后寄生其中。”
“原本我是打算这么做的,可我、可我忽然发现——”鬼坊主说到这里,语速忽然加快,看向阿织的目光也染上嫉意。历经千年岁月涤荡,他原本孤僻高傲的性情变得十分古怪,时而直白,时而莫测。他恨声道:“我忽然发现,原来养魂竟会吞噬原主的魂,我下不去手,我也没有你这样的运气,有榑木枝护住双魂。”
第173章 钟离氏(四)
阿织听到这里, 明白过来。
原来鬼坊主探知双魂共生的秘密,是因为这个。
“你知道的,留于人间的神物总有残缺,我那只竹笛虽然可以掩盖气息, 总有失手的时候。鬼影和九婴这样强, 万一被他们发现, 谈何复仇?本来养魂是最好的选择,眼下这条路断了, 我只好退而求其次。”
“我族上有一张古面具, 只要戴上, 我可以变成一个老朽之人,借濒死之姿欺瞒时间。相应的,我也得付出代价, 在戴着面具的过程中, 我无法修炼, 我的修为会一点一点散去,直到有一天,我变得如凡人一般,便再也戴不住这面具了。”
今日, 他虽是主动揭下面具的, 但他的修为已经跌退到引灵,早也岁月无多了。
能在这样的时候遇到阿织和奚琴, 遇到剑尊的两位徒弟,古青阳氏与端木氏的后人, 也算宿命使然吧。
不管怎么说,有了面具与竹笛,鬼坊主总算能在漫长的光阴中蛰伏下来。
因为白衣鬼影曾经见过竹笛, 他又把竹笛改成了烟斗。
后来,他为了复仇,开了一个四海摊,用他数百年的学识与人交换消息,拼命地求来哪怕一丁点诛杀九婴之法。
四海摊起初只是一张写着“四海”二字布幔,布幔挂在竹竿上,跟着鬼坊主踏遍山川。
光阴几经跌宕,漫漫岁月无人陪伴总会孤寂,又后来,他在不知哪一处人间巷陌捡到一只受伤的狸猫。狸猫异常聪明,总会察言观色,有礼而进退有度,从此之后,四海摊便多了一只招呼客人的猫妖。
再后来,伴月海几经纷争,仙盟混沌已见雏形,鬼坊主便带着猫妖来到了这八方修士汇集之地。他在玉轮集的暗巷中设下结界,盘下高楼,命名为“四海坊”。
客至四海来,四海坊何尝不是在等待有缘之人。
于是苍天不负有心人,在多年后的一日,一个罩着黑衣的持剑之人造访了这里,带着她的无支祁一起,登上了四海高楼。
鬼坊主看着阿织,说道:“你是端木氏族人,应该知道修道之人崇尚‘九’,行大礼时,通常会用九与九相关的数。妖比人天生少一慧根,为妖行祭礼,才会用八。”
“但是二百五十六太罕见了,我这些年翻遍古籍,换来无数消息,仅在一处听说过。是一曲远古唱词,似乎是为了祭……某种妖神。”
虽然心中早有猜测,听鬼坊主说出答案,阿织心头仍是一震。
她呢喃出声:“妖神……”
妖的境界,六等即为大妖,此上还有凶妖、天妖。天妖已可匹敌玄灵境天尊,但这还不是结束,妖的最高境界,是古神妖之境,妖力等同于神灵。
阿织道:“等九婴的九身都完成献祭,它会成为……古神妖?”
鬼坊主道:“不错。”
他的一双细眼眯起来,语气低幽:“在这个已经没有神的世间,诞生一个妖神,会发生什么?”
倒不是说妖神一定是坏的。
可是,一只利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成为神的九婴之妖,难道要期盼它善待这个人间?
众神归于九重天前,少昊与句芒最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
鬼坊主对于阿织,总是有一丝嫉妒,嫉妒她可以不伤人而养魂,嫉妒她有无支祁的追随,所以提到妖神,他又有一点幸灾乐祸,“救苍生我不管,反正我们钟离氏在古族中算不上强大,天塌下来,那几个拿剑的不能顶着吗?”
“不过么,我犯的错,我自己会承担,我的仇,我自己会报。”揶揄够了,鬼坊主语峰一转。事到如今,两厢坦白,在阿织和奚琴面前,他已经不在乎什么秘密了,反而,他愿意把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他们,“我专研近千年,总算找到了一种对付九婴的法子。”
奚琴看了一眼狸猫妖捧在手里,喃喃念咒的罐子,“就是这罐子?”
“不错。”鬼坊主道,“你们知道这世间,有什么是超脱天地定规而存在的吗?”
不等人回答,鬼坊主径自道:“鬼。”
人死魂去,只要不到玄灵,魂无法长留人间,却有一种情况例外,鬼。
一个人亡去后,如果怨念太强烈,会拖住魂身,支撑魂身变为厉鬼,直到怨念化散。
“这些莫名祭妖的人,他们不怨吗?不恨吗?纵是一只怨意不足为惧,可千余只汇聚在一起呢?这可是针对九婴所产生的怨念。纵然我无法用这些怨念重伤九婴,但是缠住它,困住它,扰住它,我还是办得到的,等它无暇他顾了,我、我再想办法……”
鬼坊主眼中带着恨意,兴奋地说着他的计划。
纵然他的计划听上去实在是以卵击石,但阿织和奚琴没有打断他。
一个能枯守千年信念走到今日的人,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值得敬重的。
何况,这已是他能办到的全部了。
在伤魂谷中再行半刻,阿织顿住步子:“到了。”
此处的景致与别处并无不同,枯木满眼,妖雾横生。
鬼坊主四下望了一眼,问道:“就是这里?”那个九婴灵台血息留驻的地方?
可是,这个地方,他们刚刚已经路过好几次了,并没有看见那缕幽蓝的血息。
阿织点了一下头。
其实她也是困惑的,她方才已试着在附近找过数遍,丝毫不见血息的踪迹。
可是索妖盘上显示,献祭大阵的中心确实是这里,照理血息应该就在大阵中心,不会有错。
这时,阿织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闭上了眼,额间罪印显现,整个人陷入一片静默之中。
片刻之后,阿织惊异地睁开了眼,暗色的风在她的眼底卷起了涛澜。
她将索妖盘收入须弥戒中,说道:“这里没有。”
初初问:“这里没有是什么意思?血息被别人取走了?”
阿织顿了片刻:“不是,被清除了。”
奚琴听了这话,亦觉得不对劲,他道:“我记得你说过,九婴残留的灵台血息,除非随时间消散,连九婴本体都无法清除,只有一件神物,凤鸣琴可以办到。凤鸣琴近这些年才现世,从前没有认过主,这里的血息,为何会被清除?”
阿织道:“的确只有凤鸣琴能清除血息,但是,有一种情况例外——九婴的血息,误入了某片神域。”
人间没有神域,但慕家有神罚之阵。
神罚之阵张开,可以覆盖他们目下所在的这片伤魂谷地。
阿织道:“我适才问过神罚之阵,大阵说,是它清除了血息。”
“神罚之阵清除血息,为何?”这次,就连一直不语的泯也出了声。
阿织摇了摇头:“神罚之阵说,它被欺骗了。”
她还想问为何被骗,可是,大阵并不能传达确切的言语,它仅能传递一种感受。
阿织感到的是恨与恼怒,以及……一点失望。
可是,谁能欺骗神罚之阵?
慕家人?或者确切地说,端木氏族人?
伤魂谷慕家已经覆灭,难道,她还有族人在人间?
但眼下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九婴的献祭已经持续了近千年,血息纵是能够留存,至多两三百年就会消散。数百年前的血息已经不复存在,而今伤魂谷的这一缕又被清除,如果找不到余下两道血息,她便无法锁定九婴本体了。
何况,凑足三道血息,也是对付九婴的一大助力。
凤鸣琴很快会被修好,阿织知道耽搁不得,她道:“慕家的一切,我会尽快查清楚,敢问坊主,能否告知近两百年,还有哪些地方发生过天妖献祭?”
失败的献祭不作数,只论成功的。
鬼坊主听到这一问,细长的眼闪过一丝精光,像是想到什么极有意思的事。
“有个地方,你也许很熟悉。”
“去徽山三百里,有个村庄,叫做栖霞,你记得吗?”
“栖霞”二字入耳,阿织脑中像是有什么炸开:“……什么?”
看到阿织的反应,鬼坊主心满意足,他接着说道:“对,就是栖霞,且这场献祭,就发生在十五年前。”
栖霞这个村庄,就是姜遇小时候生活的村庄。
在姜遇的记忆里,十五年前,这个村庄遭受妖兽突袭,全村人覆灭,姜瑕在村边捡到哭泣的姜遇,收她为徒,带她入徽山姜家。
所以,在十五年前的那一日,姜遇的村庄根本不是被妖兽突袭。
全村人,是被祭给了一只九婴的分身。
而姜遇能够活下来,或许并非偶然,因为阿织记得,也是在同一日,她的魂进入了姜遇的灵台,开始养魂。
(卷五完)
第六卷
第174章 栖霞影(一)
卷六
栖霞影(一)
伴月海, 守仙台。
“我来吧。”
回廊上,一名仙侍正端着药给沈宿白送去,半途撞见白舜音,连忙把药碗交给了她。
这里是聆夜堂堂主的居所, 日前沈宿白被阿织打成重伤, 养了数日仍未养好, 然而仙盟事务繁重,加上阿织死而复生, 引得玄门震动, 沈宿白不得不于病中起身, 平息多方事端。
白舜音接过药,到了沈宿白寝房门口,正要推门, 忽听里间传来沈宿白的声音:“……压不住吗?”
“已经传开了, 眼下不少人在打听琴公子究竟是谁。”
接话人是沈宿白身边的扈从, 名唤丛芜,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
丛芜道:“当日鸣风台上的人太多,琴公子如何使剑、如何运剑,瞒不住的。外头都在说, 他就是……青荇山叶夙。”
“再者, ”丛芜顿了一下道,“关于琴公子的身份, 奚家那边一直没回应,大概有默认的意思。堂主您昨日不是见过渊公子吗, 他怎么说?”
古神库出事后,奚泊渊一直留在仙盟没走。
倒不是凌芳圣和奚奉雪强迫他留在这里,见了用剑的奚琴后, 奚泊渊整个人都是懵的。
奚琴天生仙骨,年纪轻轻修到分神不难解释,能够以一敌三,大约也可以用天赋异禀揭过去,可奚泊渊和他一起长大,深知他从不碰剑。
原来,他不碰剑,竟是因为他前生习剑。
昨日沈宿白见到奚泊渊,问他可知奚琴身份,奚泊渊沉默许久,只呢喃着道:“有一次,寒尽问我,如果他变成另一个人,我会怎么办。原来……他所谓的变成另一个人,是这个意思……”
然后他很快自语,“不行,我得去找他问清楚!”
奚泊渊是沈宿白的徒弟,沈宿白一看他这反应,便知奚琴什么都没告诉他。
“渊公子不知情,凌芳圣和奉雪少主未必,但当日琴公子当众与奚家断绝了关系,外头的人没法跟奚家打听,便来问仙盟。”丛芜道,“且不提这个,眼下有几个专研轮回之术的门派过来打听,他们说,琴公子的转生,似乎和别的转生不太一样。”
所谓轮回转生,是指一个人死后,魂魄离开人间,进入异界,走上奈何桥,喝过孟婆汤,经过忘川之水的洗涤后,成为一个崭新的魂,从而再度回到人间,开始一场新生。
历经了完整轮回的魂,不会在生前就恢复前生的记忆,便如风缨、拂崖,与楹,他们都是在死后才想起叶夙的。
同理,即使前生的魂再强大,转世后的魂魄也不过是底子强罢了,除非身死,魂力无法释放,所有的修为都需从头练起。
但奚琴不一样,还在今生,他就拥有了前世的许多记忆,他甚至可以释放青阳氏主上的愈魂之力,他就像……跳出了轮回法则。
这是如何做到的?
奚琴是叶夙这一传言流出后,沈宿白就吩咐丛芜尽量把传言压下去。
为何这么吩咐,丛芜不知道,他只管照做就是了。
“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当年那场妖乱不少人记得,眼下问山剑尊的两个徒弟重返归来,到处人心惶惶,有人提议……“
丛芜还没把话说完,沈宿白目色一顿,朝房门口看去,他默了半刻,解了门上的禁制。
禁制禁行不禁音,房门随即打开,丛芜看到白舜音,稍稍一愣,随后朝她一拜,称了声:“灵音仙子。”退出屋外候着了。
白舜音朝屋中看去,沈宿白身着一袭玄衫,倚在床栏上,膝上搭着一条薄毯,脸色是罕见的苍白。
白舜音敛裙进屋,把药汤搁在沈宿白床边的案几上,还没来得及开口,沈宿白便问:“去宗阳山了?”
宗阳山上住着一位避世隐居的铸刀大师,名唤闵城,沈宿白的浮屠就出自他手。
白舜音身上残留着宗阳山特有铁木气息。
白舜音道:“嗯。”
她停了一下,轻声道,“我打算明日起行,再去昆仑试试。”
听说昆仑山脚有一个小镇,镇上多有铸器大师,但……白舜音这么说,那便说明闵城大师没能修好浮屠刀了。
沈宿白摇了摇头:“既然连闵城都无能为力,想来浮屠刀是无法复原了。”
相伴日久的灵器如同自己的手足,沈宿白的语气亦有惋惜之意,但他并不过于神伤,大约是不想让白舜音为他担心。
“那青荇山的妖女剑术惊人,修为远在我之上,她当时断刀之心之绝,加上用的是春祀,浮屠命该有此一劫。”
听到“春祀”二字,白舜音双睫一颤,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沈宿白罕见地没与她一起沉默,撩起眼皮看向她,问道:“……阿音,你早就知道了?”
他的眼也是凤目,眼尾末端忽然下垂,这么看人,目光格外锐利。
“怎么看出来的?”沈宿白继续问道,“奚寒尽是叶夙的转生,奚家人没看出来,青荇山的阿织是他的师妹,也没第一时间认出他来,你当年只见过他寥寥数面,究竟是怎么……”
沈宿白话未说完,忽见白舜音的眼中露出伤色,他怔了怔,沉默下来,不再追问。
虽然叶夙这个名字在他们心中横亘了数十年,这还是他们彼此间第一次提到他。
沈宿白与白舜音相识于年少时。
当时沈宿白还是一个散修,意外救了白云苑一命,被他引荐给白家的家主。
那时白家的家主还是白舜音与白云苑的父亲弄云散人。
弄云散人欣赏沈宿白坚毅的性情,本想将他纳入白家,沈宿白却道:“在下习刀,此生也只愿习刀。”
青年意气风发,弄云散人于是把他介绍给了楚望危。
这就是沈宿白这样一个草根出生的散修,能够来到山阴生死殿拜师的原因。
后来沈宿白虽然被楚望危拒绝,依旧成了白家的客卿。
对于这个客卿身份,沈宿白起初不以为意,他觉得自己能够救下白云苑,只是意外而已——白云苑身子不好,素有寒疾,那次他疾病发作,灵药又耗尽了,沈宿白路见不平,比其他白家人在极寒之地多走了两步,找到了栖寒柳罢了。
直到后来一日,沈宿白在白家见到了白舜音。
仙子踏水归来,抱着一张七弦,一袭华裳,如天上皎皎之月。
沈宿白对白舜音一见钟情。
那时白舜音已经拜了绪风君为师,时常不在白家。自此以后,沈宿白却长居于白家。他心高气傲,却不再排斥白家客卿的身份,之后,等他的修为再高一些,又被白家引荐给洄天尊。
辗转数年过去,忘了是哪一年,弄云散人忽现五衰之像,把家主之位传给妹妹曳云散人之前,弄云散人把沈宿白与一双儿女叫来跟前,说道:“宿白,知道当初我为何执意把你招来白家吗?”
“你是个刚愎自用的人,但刚愎自用并非一定不好。至少你认定了一个人,就是一辈子。”
随后他看向白舜音,指着沈宿白,说,“这个孩子,死心眼了些,但他对你不会差。说不定你的变数就在他身上,父亲走了以后,便由他来照顾你吧。”
白家人都委婉。
话说到这个份上,什么意思便该听出来了。
也幸而白家的人委婉,这样说话就有余地。“照顾”二字并不局限于一个夫妻之间,还能够以义兄的身份,以知己的身份。
看到白舜音听完弄云散人的叮嘱,只是低头不语,沈宿白便知自己该退后一步,选择那个余地。
虽然他们都明白,他们之间,还有一个似是而非的婚约。
之后弄云散人便云游去了,再也不曾回来。
两人自此这么不明不白地相处着,但只要白舜音不提父亲临走前的嘱咐,沈宿白就绝不会提。
其实这么多年了,白家的事,尤其白舜音的事,沈宿白都清楚。
他自然知道曾经在东海,有人救过白舜音一命,后来白舜音辗转打听这个人的身份,得知他是青荇山问山剑尊的首徒,还曾请过他来白家教剑——虽然白家无人习剑。
开明兽在东海掀起滔天巨浪,白舜音追去东海,沈宿白也跟去了,他就等在白舜音与叶夙相逢的林外,看着她失神地从林中走出来。
可是,即使后来青荇山覆灭,春祀失主,沈宿白也从未在白舜音面前提过叶夙二字。
在心里藏着一个人的滋味沈宿白知道,这个人既然不在了,他不想触及她的伤心事。
他愿意等她慢慢走出来。
沈宿白从而想过叶夙会以这样的方式回来。
他终于知道为何当初白舜音一见到奚琴,就要收他为徒,纵然这些年奚琴对她并无敬师之意,她依旧不辞辛劳地为他找寻剔除魔气之法。
沈宿白自然不认为白舜音对奚琴会有什么不伦之意,可她这样待他,不正说明她从未放下过叶夙。
等了二十年,等来这个结果,沈宿白忽然觉得沮丧。
他安静地道:“你方才在外面,该听到想必都听到了,奚寒尽是叶夙这事,聆夜堂压了,没能压住,他的剑式被太多人看到,眼下他已成了仙盟之敌。”
白舜音听了这话,怔了片刻,沈宿白想压下这个消息,是为了……她?
白舜音说不上来心中是什么滋味,半晌,只道:“宿白,其实我当初收他为徒,另有原因,不单单只是你想的那样,你也不必为了我压下……”
“不单单是我想的那样?所以,我想的,也是其中一个缘由,对吗?”沈宿白道,他看着白舜音,“阿音,我是固执,但我不傻。”
“你骗不了自己,便骗不了我。”
他别开眼,看向一旁,“再者,我想压下奚寒尽就是叶夙的消息,并非全为了你。你不必因此自责。”
第175章 栖霞影(二)
沈宿白说完, 沉默半刻,勾手取来药汤,仰头一饮而尽。
白舜音见他起身整束衣衫,不由问道:“你要外出?”
沈宿白道:“嗯, 不走远, 去阿澈那边一趟。”
虽说仙人肉身上的伤愈合得快, 阿织乃半步玄灵的修为,沈宿白被她的剑气所创, 不静养个数日, 很难恢复如初。
白舜音本想劝他不要奔波, 但两人适才提及叶夙,各自心生芥蒂,关心的话反而不好说出口了。
她只得道:“兄长适才也去寻阿澈了, 她似乎要离开仙盟几日, 你恐怕得快些。”
沈宿白并不意外, 他已经让丛芜打听过霰雪堂那边的动向了。阿音。”
适才白舜音有口难开的样子映在沈宿白的心中。
这么多年了,他从来不舍得她受一点委屈。
沈宿白道:“你是奚寒尽名义上的师父,近日外头流言蜚语,说不定会牵连到你。你不如回白家, 避个清净也好。往日的那些……说我不在意是假的。但我的心意, 不会因此改变。你怎么想是你的事,至于我, 从前怎么样,今后还是怎么样。”
他说着, 勾了勾嘴角,对白舜音极浅地笑了一下,“等得了闲, 我就去洛水看你。”
霰雪堂在守仙台另一侧,与聆夜堂分据东西两端。
沈宿白到的时候,堂中正是忙碌。
霰雪尊连澈正在跟底下的人交代事务,连白云苑也被晾在堂外,一旁另外候着数名仙使,看样子已整装待发,白舜音说连澈要离开仙盟几日,果真如此。
沈宿白瞧见白云苑,往里一指,问:“不进去?”
两人结识多年,十分熟稔,私下交谈一向免去称谓。
白云苑道:“过来跟霰雪堂借个东西,等着人取,阿澈忙,就不耽搁她的时间了。”说着又问,“你呢?不好好养伤,怎么过来了?”
沈宿白看连澈一眼,道:“我找她问点事。”言罢,他没多解释,径自进了正堂。
连澈已经注意到沈宿白了,她与底下的人交代了两句,看着他走过来,笑盈盈道:“我有急差要办,过会儿就得走,外头那些人已经等了一时了,你要没正经事找我,我还真抽不出空闲。”
沈宿白还是那句话:“问你个事。”
说着,他落了个密音结界,撩袍在椅子上坐下,掀起眼皮看向连澈。
“那青荇山妖女闯古神库当日,你没尽全力?”
连澈一愣:“怎么说?”
“奚寒尽骨疾犯了,实力大打折扣,你要是尽全力,他没法死守古神库。”
沈宿白眼尾末端下垂,这么自下往上看人,眼神格外透彻有力。
连澈被他看得心头一跳,片刻后,她却笑出声,大方地承认了自己的过失,“对,我放了点儿水,但这也怨不得我,奚寒尽是什么人?奚家的公子。就算他跟奚家断绝了关系,这么多年的亲情,景宁那边真不管他了?要真不管,就不会放奚泊渊一个人在仙盟。凌芳圣、奚奉雪,哪个是好惹的?奚寒尽要真有个三长两短,咱们怎么交代?”
沈宿白这个人,对认定的朋友非常信任,等闲不会起疑。他今日能有此一问,这个疑虑应当已在他心中徘徊了许久,久到不容忽视。
连澈了解沈宿白,知道今日若不打消他的疑虑,他今后只怕会越疑越深。
她接着道:“宿白,你是最知道我的,我们一路一起走过来,什么背景也没有,能有今天,不就是靠着与这些世家打交道,能尽心的时候多尽心一分,该收手的时候早收手一步?眼下仙盟看着势大,还不是被世家牵制?单看上一次,我们去山阴取神物,奚、楚、白三家拒不交还的态度就知道了。古神库出事当日,要真把奚寒尽打成个重伤半死,对我们来说有什么好处?
“再者说了,就算我尽了力,我们三个也许能和奚寒尽拼一场,难道还能是叶夙的对手?他不过是懒得释放前世的魂力罢了。”
连澈这一番话可谓是肺腑之言,沈宿白听了后,却将信将疑。
即使这一次解释得通,上一次呢?
上一次在榆宁,他们面对的只有一个青荇山阿织,阿澈不也一样没尽全力?
后来若不是无支祁妖力爆发,山体即将崩塌,阿澈怕是连五行金雷之术都不肯用。
这一次的借口是世家公子,上一次的借口是什么?
沈宿白一念及此,忽然想到在榆宁抢夺血息时,阿织曾借无支祁之口,问过连澈的一句话:“这只九婴修为极高,从来没有人见过它的本体,你,为何能取得它本体的精血?”
是了,阿澈手中的九婴精血是哪里来的?
沈宿白的思绪百转千回,面上却还十分镇定。
他的目光扫过堂外等候的一众仙使,没再追问古神库的过失,闲谈起来:“你说有急差要办,什么差事?”
他问得轻松,连澈便答得随意,“跟上回榆宁一样,清除妖气的苦差。”
“又找到天妖残留的妖气了?这次在哪儿?”
连澈笑了笑:“一个叫栖霞的村子,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栖霞村?
十五年前,姜瑕捡到姜遇的村庄?
沈宿白听了这话,心中再度掀起疑云,一重又一重,黑压压地覆过他的思绪。
但他面上不显,说道:“那快去吧。”
霰雪堂外的传送法阵已经铺好,连澈步上前去,与仙使们很快消失在光阵之中。
这时,一名小仙侍取来一只木匣,奉给堂外等候的白云苑,“云苑少主,这是您要的东西。”
白云苑接过木匣,正待走,瞧见沈宿白还若有所思地坐在堂中,顺带招呼道:“宿白,不走?”
沈宿白心中疑云未褪,整个人有点草木皆兵,听到这一声唤,目光落在白云苑手中的匣子上,下意识问道:“你找阿澈借了什么?”
白云苑听了这话,稍稍一愣。
随后他笑了笑,缓步迈进堂中,一身白衣轻带掀起微风,将手中的木匣打开,“阿音的凤鸣琴不是坏了么,绪风君说要用涑西的灵松油才能修好,我想着阿澈这里有各地盟会献上来的宝物,便来找她借,没想到真有。”
匣子里的东西散发着古木清香,是灵松油不假。
可沈宿白听了这话,心中却另起一个念头——是了,凤鸣琴不是坏了么?上次去榆宁,阿澈还称天妖妖气不好清除,向阿音借过凤鸣。眼下凤鸣琴尚未修好,她去栖霞,用什么清除妖息?
她真的是为清除妖息么?
外间已是黄昏。
伴月海的黄昏极其壮观,无数霞光自天外飞来,在云际铺就一道虹桥,就像落日下沉的长轨。
这轮落日也在沈宿白眼中下沉,一如他翻涌不定的思绪。
忽地,他抬起眼,看向白云苑,说道:“云苑,我有一事相托,不知你可愿答应。”
白云苑温声道:“但说无妨。”
“阿澈近来要去一个地方清除天妖妖气,我……担心她一人无法应付,你能否陪她一起?发生什么,有什么意外,提前告知我一声?”
白云苑微一颔首,笑容温润得如他的灵器玉箫:“这个地方是?”
“东去徽山三百里,栖霞。”-
徽山,三百里外,栖霞村。
一缕血息绕着绵延的山势盘旋而过,最终落在一个刻有八卦纹,中心有一团风暴的玉盘上,正是索妖盘。
阿织收了血息,往四周看去。
高耸入云的群山之间,零星散布着几个村庄,村庄早已没有人烟,经年过去,长出许多乱木,混杂在妖雾中,遮蔽来客的视野。
阿织此前也到过几处天妖的献祭之地了,伤魂谷、榆宁,可不知为何,栖霞村附近的妖雾竟比前两个地方浓厚数倍,浓到他们竟不敢轻易往深处探。
九婴是即将攀升至古神妖之境,这里是它分身的献祭之所,出现任何异样都不可掉以轻心。阿织是以送出血息去方圆三百里查探,可索妖盘上,并未显示出不妥。献祭大阵的中心,就在迷雾中的村落。
初初自幼住在徽山,附近的许多地方他都来过,包括栖霞附近。
见状,他不由讶异道:“这里、这里怎么变成了这样?”
阿织问跟在一旁的狸猫妖:“你收集的怨念怎么样了?”
狸猫妖朝阿织恭敬地行了个礼:“尊敬的天尊大人,村落周围散落着许多怨念,猫猫已经装满两只罐子了,它们似乎害怕太过浓厚的妖雾,被逼退在此,除此之外,猫猫也瞧不出这里有什么端倪。”
奚琴道:“问问这附近的守界仙门。”
这世间有许多村落,一些村落分属人间国度,被纳入州县,村落中住的都是凡人。
还有一些村落,因为它们离玄门太近,受玄门半仙多年庇护,常与仙人有来往,村中偶尔更有人入道,所以它们大都有依傍的门派或世家,这些门派或世家,便统称做守界仙门。
玄门中,不干涉人间气运的铁则,是不包括这样的村落的。
阿织听了奚琴的话,很快送了一道传音出去,没过多久,忽闻剑鸣清音,三名青衣人御剑来而来,飘飘然落在附近。
为首一人遥问道:“适才可是几位传音?”
这声线莫名熟悉,阿织听了,不由一怔。
她移目细看过去,只见来者三人青衣佩剑,足踏长靴,肩头都悬着云灯,居然是徽山姜家的人。
而为首的那个人,阿织果然认识,正是姜瑕的大弟子,姜遇当年的师兄,徐知远。
第176章 栖霞影(三)
见到徐知远, 阿织也很诧异。
她分明记得此地的守界仙门不是姜家,而是附近的一个小门派的。
然而转念一想,又不难理解。
姜家比起伴月海与各大世家不算什么,但是在徽山一带, 它是首屈一指的世族, 栖霞村乍现异状, 自然由姜家接管。
徐知远是姜瑕的大弟子,姜家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而今两年过去, 他已穿上绣有云海纹的青袍, 俨然跃居姜家长老之位。
他身后的两人大约是新晋的守山人,一个高瘦,一个矮胖, 看样貌十分年轻, 阿织都没有见过。
能被选做守山人, 意味着他们是姜家最出色的弟子,年少得名,难免气盛,矮胖的那个高声问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阿织道:“我有一名故人居于此地, 数十年未见, 打算上门拜访。未料此地妖雾环绕,毫无生灵之息, 是故想请教几位,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方便带我们进去看看?”
“进去?”
矮胖的守山人像是听到什么笑话。
直到这时,他才仔细打量起眼前几人。
鬼坊主早已摘了面具,此刻是长眉细眼的真容, 奚琴倒是化了形,眼下的模样与他本人只有两三分相似。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与他们说话的女子,只见她一袭青裳,墨发如涛,身负两柄灵剑,眼上罩着一条白绫,分明仙姿绰约,周身却散发着飒然凛冽的气息。
不过,仙子动人归动人,因为修为差距过大,两名守山人完全看不出阿织与奚琴的境界,便以为他们与鬼坊主一样,还未能筑基。
再一看他们身边平平无奇的狸猫妖,矮胖的守山人不耐道:“奉劝几位趁早离开,此地近些年怪事频发,早也没有活人了,否则,一旦生变,你们只怕连自己的性命是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阿织并不在意守山人的无礼,直问:“什么怪事?”
徐知远的修为要高一些,他总觉得眼前的三人与众不同,尤其是阿织,他对她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之感。想了想,他如实道:“大概十五年前,有凶兽入侵附近的村庄,栖霞村与几个村落的村民几乎死伤殆尽。”
这个阿织知道,当年姜瑕就是在这里捡到姜遇的。
“当时我师门有一尊长路过此地,见其惨状,便将此间事宜禀给了我家家主——忘了说,鄙姓徐,来自徽山姜家。”
徐知远见阿织颔首,接着道,“之后,我家家主便与这里的守界仙门一起,将枉死的村民葬在了栖霞村,合两百多个棺木。所以,阁下若只是想去村中寻人,依在下看,大概不必了,村毁人亡,阁下的故人想来已经不在了。”
“因为村民都是枉死,枉死易生怨念,怨念滞留于魂中,魂变则为鬼,所以葬了村民后,家主与……她当年的三个亲传弟子在此地落下剑阵,防止妖气外溢,阻止怨念化鬼,守护方圆百里的生民。”
阿织听了这话一愣。
姜家老太君与姜瑕等三个弟子在这里落了剑阵?
“头几年相安无事,过了些年头,这里的守界仙门忽然找到姜家,说栖霞村内——就是当年我们埋葬村民的地方,忽然传出非常浓郁的尸气。”
有剑阵守着,尸气理应是传不出来的。
再者说,一场献祭过后,九婴余留的妖气这样浓,什么尸气能盖得过天妖的妖气?
姜家不知道献祭与九婴,但他们也觉得此事蹊跷,姜家的老太君当即带人过来查探,却什么都没发现。
“剑阵还在,几百个尸棺好好埋着,没有厉鬼出没,妖雾依旧经年不散……”徐知远说到这里,稍稍一顿,“姜家以为没生什么大事,就离开了……可是,之后没到一个月,这里的守界仙门,忽然消失了。”
消失了?
奚琴问:“消失是指?”
“一夜之间,身与魂俱无踪。”徐知远道,“这里原本守界仙门是个小门派,上下统共只有数十人,可即便这样,也不该一夜之间消失。老太君,就是我们的家主,得知此事自责不已,再度来到栖霞村。”
可栖霞村还是老样子,什么蹊跷都看不出。
鬼坊主语气揶揄:“你们就没把这事告诉仙盟?仙盟不管?”
“自然禀给了仙盟,仙盟也派人来了。但仙盟也看不出此地的蹊跷,只能在原先姜家剑阵的基础上,又覆盖了一道屏障,嘱我们守好这里。再后来,栖霞村就成了你们眼下看到的样子,妖雾越来越浓,好在有仙盟的屏障在,加上我们拦着,这几年没人闯进去过,就没生什么事端。”
阿织听了徐知远的话,若有所思。
适才过来的时候,她从高空看过栖霞村,因为九婴妖雾过于浓厚,凭她半步玄灵的修为,也看不清村内真容,所以她不得不送出血息去周围探查。
眼下徐知远的话给了她启发,妖雾穿不透,雾中藏着一个剑阵,那就好办了。
阿织一跃而上,浮在清空云端,她并指于眉心,两指翻转,一股极细的问心剑意便从她的指尖缭绕而出,无声无息地朝妖雾落去。
这是接近玄灵境的剑意,如同尊贵的王一般,一经落下,迷雾之中,无数滞留此间的剑气诚惶诚恐地给予回应。
茫茫雾野中,一道又一道的剑气亮了起来,它们照亮周遭,勉强照出了栖霞村现在的样子,也传递回了它们经年的心境——害怕,甚至恐惧。
害怕恐惧?
剑气是没有生命与情绪的,哪怕灵性极足,它们至多能够分辨强弱。
这村中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能够令这些剑气恐惧至斯?
栖霞村中并无异样,借着剑气的光,阿织又看向村中的妖雾,她这才发现,这些妖雾全都徘徊在村落周围,不敢进村。
也就是说,天妖余留的妖雾与剑气一样,它们都畏惧着村中的某样的东西,拼命想往村外逃。只是,它们被仙盟设下的屏障困在此地,只好盘桓于村落边缘——这也是栖霞村周遭,妖雾变浓的原因。
狸猫妖也说过,这村中的怨念散落在外,似乎不敢进村,这下一切都有解释了。
阿织想到这里,飘身落地。
她看了栖霞村一眼,对奚琴与鬼坊主道:“这里头有东西。”
鬼坊主听了这话,并不在意。
有东西他当然知道,不就是那个九婴的灵台血息么?要没这个,他们还不来呢。
可这时,阿织又补了一句:“栖霞村是中空的,妖雾、剑阵、仙盟设下的屏障,一切有灵性的事物,全都挤在外围。”
“挤在外围?”鬼坊主诧异地问,“因为什么?”
阿织吐出两个字:“害怕。”
害怕?
鬼坊主觉得不妙了。
天妖的妖雾与血息本属同源,如果村子里只有血息,妖雾不可能害怕。
所以,栖霞村中藏着比血息更可怕的东西。
那九婴都快修到古神妖之境了,有什么能令它的妖雾害怕?
奚琴问阿织:“进去看看?”
阿织道:“嗯。”
不是不惧危险,血息就在村中,他们没有退路。
徐知远与两名姜家守山人见阿织往浓雾中走去,愕然道:“你们、你们要进去?”
瘦高的守山人忍不住道:“别怪我们没提醒你,仙盟在此处设下的屏障铜墙铁壁一般,便是我们的家主老太君来了,也只能勉强破开几寸罢——”
他话未说完,只见阿织随手一拂,祺便横在了她的身前。
剑未出鞘,剑气已然从剑身溢出,妖雾于是争相恐后地退开,铜墙铁壁一般的屏障如水波一般化散,根本不敢沾阿织的身。
两名守山人不知发生了什么,瞠目结舌:“你、你——”
徐知远的反应倒是快些,愣了一瞬立刻追上前,“前辈能否带我一起进去?”
阿织顿住步子,转头看他一眼。
“这里的东西你对付不了。”
“我知道。”徐知远道,他的修为仅在淬魂后期,在姜家算高的,可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迟疑片刻,说道:“我有一个……算是亲人吧,她也是栖霞村的人,我曾经愧对于她,本来以为她还好好活着,前些日子得知她早已身死,我心中实在……她幼时的故乡变成了这样,于情于理,我都该进去看看,也算是为她尽一份心了。”
徐知远说着,拱手道:“前辈放心,倘若遇到危险,在下会自保的。”
阿织听了这话,明白过来。
前阵子沈宿白查她,派人来了徽山,而今徽山这边,至少老太君、徐知远等人,已经知道姜遇已死,后来参加试炼的姜遇,是寄生宿主的她了。
徐知远神色伤惘,是真的思念师妹。
阿织道:“那跟好了。”
言罢,她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看向另两名守山人,“你们怎么说?”
姜家对姜遇有恩,也曾善待初初,所以对于姜家人,阿织总会多出几分耐心。
两名守山人犹豫不决。
他们此番是跟着徐知远来的,可徐知远作为姜家最年轻的长老,资历尚浅,他们对他,多少是不信任的。
过了会儿,瘦高的守山人问道:“看前辈的修为,怕是比老太君还要高些,莫不然已经到了出窍后期?您都觉得此处危险,我们、我们……”
“你们想走?”阿织道。
她摊开手,索妖盘便在她的掌中浮现。
阿织适才听徐知远讲述栖霞村的往事,也没忘了注意索妖盘的动静。
繁复的铭纹囊括了六十四个方位,将方圆百里的所有动向收于其中。
就在他们的数十里开外,出现了不少雪白光点。
阿织道:“你们方才不是说,近些年,没有人踏入过栖霞村吗?那么告知几位一句,就在半个时辰前,有一行大概十来人进入了栖霞村,轻车熟路,似乎已不是第一次来了。”
“来做什么的我不知道,只是想提醒一句,你们修为尚浅,难以掩藏踪迹,恐怕早就被人发现了。这些人倘若是过来办差的,那好说,如果是做什么见不得光的秘事,难保不会顺手灭个口。”阿织淡淡道,“忘了说,当初一夜间消失的守界仙门,我怀疑就是被灭口。”
第177章 六星棺(一)
两名守山人听了阿织的话, 互看一眼:“那……那我们……”
他们还在犹豫,阿织已经抬步往栖霞村的方向走去了。
环村的妖雾颇具灵性,它们不敢触碰阿织的身,奚琴穿过时, 它们再次退避三舍, 等到阿织一行人彻底进入栖霞地界, 妖雾感知到威胁远去,渐渐聚拢起来。
眼看入口就要合上, 两名守山人进也不是, 退也不是。
就在这时, 浓雾深处,忽然传来一声鸦鸣,似乎有一道鸦影从高空掠过。
这一带死了太多人, 连妖雾不敢接近, 遑论生灵?
阿织方才的话在守山人耳畔响起:你们修为尚浅, 早就被人发现了。这些人……难保不会顺手灭个口。
两名守山人悚然一惊,荒凉的四野中,似乎真的有一双眼在盯着他们。他们再不敢迟疑,穿过即将闭合的雾, 追着阿织去了。
守山人的直觉没有错。
数丈开外, 一从乱木枯枝上,歇着一只羽色漆黑的乌鸦。
深邃的鸦眼盯着守山人遁去的方向, 露出一丝嗜杀之色,但它最终什么都没做, 任凭妖雾流淌过它的鸦羽,化作一缕黑烟,也往栖霞村的方向去了。
黑烟穿过荒村, 来到栖霞村坟地,落地变作一名仙盟的仙使。
他飞快地拨开人群,来到霰雪尊连澈跟前,回禀道:“是徽山姜家的人。”
“但……”说着,他又压低声音,“不只姜家。”
连澈听了这话,想到了什么,神色猝然一变。
“慕忘和叶夙来了?”
“黑烟”道:“是。所以属下不敢动手。”
连澈与霰雪堂一众仙使是半个时辰前到栖霞村的。
这个地方他们常来,当初“护佑”此地的屏障,就是他们设下的,是故一旦有外人闯入,他们通常能第一时间发现。
村内藏着不可外泄的秘密,对于这些外来人,连澈无一例外,全做灭口处理。
方才她觉察到村外有动静,派亲信黑鸦过去查探,没想到是阿织和奚琴。
“慕忘知道我们在村中,她也没打算掩藏行踪,这会儿已经往这边来了。”
黑鸦说着,不安道:“霰雪尊,怎么办?我们这里,没人是慕忘的对手,她若想抢九婴妖主的血息,我们只怕阻她不得。”
连澈听了这话,并不过于担忧。
她朝坟地另一头望了一眼,那边除了几名仙使,另还有四人,分别是奚奉雪、奚泊渊,孟婆和白云苑。
说来也怪,这四人也是半道上撞上的,谁也没跟谁相约,因为都要来栖霞村,便结了个伴。
连澈跟他们碰上,已经是进村以后了,还是白云苑主动跟她打的招呼。
连澈在心中冷笑,今日的栖霞村可真是热闹,非但三大世家的人来了,青荇山那对师兄妹也来了,说这是巧合,鬼都不信,摆明了大家各有目的。
她对黑鸦道:“不必担心,我带了‘幻铭罩’。”
当初楚恪行有一神物“幻铭衣”,可抵分神一击。“幻铭罩”顾名思义,与幻铭衣有一样功效,但它的威能更甚,一经落下,方圆数丈之内自成结界,不到玄灵境,很难攻破。
阿织只是半步玄灵,尚未真正到达玄灵。
黑鸦并没觉得轻松多少,他与连澈表面上是主仆,事实上,他们效忠的另有其人——一道幽白的鬼影。
他道:“霰雪尊莫不是忘了,主人在这里设了阵,中央镇着‘六星古棺’,这古棺对灵气最为敏感,如果落了幻铭罩,那棺材里的东西,岂不就出来了?”
阿织之前的推测很准。
栖霞村中,除了她要找的九婴血息,还有更危险的东西,正是黑鸦口中的“六星古棺”。
这些古棺里放的是什么,黑鸦不知道,只记得十多年前,他们一行人把几座棺材抬入栖霞村时,有一名修士耐不住好奇,隔着棺材缝,朝里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当即身爆魂灭,消散如烟。
自此,黑鸦再不敢臆测古棺里的事物,也不敢探究主人为何要把这些棺材藏在栖霞村。
连澈道:“管不了那么多了。记住,我们过来的目的有两个,第一是把主人的六星棺移走,其次才是守九婴妖主的血息。
“落下幻铭罩,便算我们对妖主尽了心,事后怎么样,听天由命罢。但主人的差事,我们绝不可怠慢,要移走六星棺,左右也得先招出棺里的东西,有危险只能认了。放心,主人教过我一种生灭术,可以暂时操纵棺材里的东西。”
连澈的话,黑鸦听得明白——
他们的主人与九婴妖主相识千余年,彼此结过魂契,相互合作,千年未改。
可人与妖之间,目的总不可能完全一致,且相互合作的两方,总也盼着能相互挟制,时间久了,难免生异心。
无风无浪的日子,异心无伤大雅,一旦威胁来了,异心就成了伤人毒牙。正如此刻的连澈与黑鸦,他们觉得自己的主人是白衣鬼影,所以今时今日难以周全,他们便盘算着要舍了血息,去保主人的六星棺。
连澈又幽幽叹了一声,似是呢喃着道:“这个慕忘……如果幻铭罩也挡不住她,只盼她拿了血息就走,莫要瞧出此地的蹊跷……”
黑鸦听了这话,却是一愣。
想要瞧出此地的蹊跷,除非勘破这里的阵法。
可阵法是主人所设,极其隐蔽,慕忘怎么可能看得出来?
还是说,主人和慕忘之间,竟有什么羁绊不成?
黑鸦正待说什么,连澈已经祭出幻铭罩,开始施法了。
一袭华纱在她手中张开,越飘越高,缓缓笼罩住荒村乱坟,光芒如有实质,在零星分布的坟冢周遭铸成光墙。
这些光墙不规则地分布着,将坟地切割成无数区域,常人进了这里,不被困在其中就不错了,谈何破解?
幻铭罩的光照亮了四野,也落进了坟地另一头,另外四个人的视野。
奚泊渊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当即要提刀过去,找连澈问个清楚,奚奉雪却拉住他,用眼神示意他不要打断霰雪尊施法,随后他顿了顿,看了一旁的孟婆一眼。
孟婆一脸冷色,并不说话。
白云苑静静看着坟场中生成的结界,不置一词。
他们四个会聚在这里,原因说来也简单。
十五年前,奚家姑姑奚汐忽犯疾病,来到一个妖兽出没的村庄,驱使妖兽杀人,后来奚家的栖兰卫赶到,奚汐临终唤回一点神智,自知犯下大错,恳请栖兰卫赐她一死。
奚汐之死,酿就了奚楚两家多年来的龃龉——她是奚奉雪与奚泊渊的姑姑,是楚望危的密友,也是照顾孟婆长大的人。
而她临终出现的村庄,就在栖霞附近。
数月前,楚望危通过流光断斩开光阴,众人窥破了当年榆宁的秘密,对于奚汐当年为何会死,为何会出现在栖霞附近,有了新的猜测,今次仙盟打开栖霞村的入口,他们自然要来。
来了是来了,可栖霞村的情况却令他们惊异。
几人修为都很高,自然不是怕这荒村乱坟,他们莫名有种直觉,似乎这里藏着什么不好对付的东西。问连澈,连澈态度暧昧,只说九婴天妖余留的血息,绝口不提六星古棺,又称仙盟已经想好如何处理这里的血息,让几人在一旁稍候。
一时施法结束,奚奉雪四人身形一掠,来到连澈跟前。
白云苑朝坟地看了一眼,幽蓝的血息栖息在坟地的正中央,在光墙的掩映下时隐时现。
他问:“用幻铭罩把天妖血息罩住,就是仙盟的法子?”
连澈称“是”。
她知道白云苑为何会来,离开仙盟前,沈宿白质问的态度,她瞧得很清楚。
但她丝毫不往心里去,说了一半真话:“阿音的凤鸣琴坏了,仙盟一时半刻没法清除血息,只能先这样罩起来,防着旁人来抢。”
“有人来抢?”奚泊渊道。
其实问出这句话,对于来人是谁,他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上一次,奚琴在仙盟跟他断得不明不白的,他事后怎么回想怎么想不通。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难道就因为一场前世,这么深的情谊难道就不作数了?奚泊渊今日跟来,什么奚家往事兄嫂纠葛通通靠后,他就是直觉奚琴也会来这,想找他问个明白。
连澈颔首:“是,不好对付。”
对仙盟来说,还有谁不好对付,答案呼之欲出。
孟婆听了这话,不以为意。
上一次在榆宁收血息,她是陪着阿织一起去的,究竟是谁意图不轨,明面上不好说,她心中自有判断。
再说他们现下这五个人,人不多,各自却怀揣着九九八十一个心思,面和心又不和,她才懒得捧这样的场,当即冷笑一声,不吭气了。
奚奉雪说道:“我观此地荒异,霰雪尊似乎不该以幻铭罩施法。”
连澈:“哦?奉雪少主何出此言?”
奚奉雪环顾坟地一眼:“孤坟林立,哀而沉寂,此乃万鬼出怨念生之境,本为妖雾所喜,然妖雾非但不靠近这里,反而退而避之,此乃绝地生异像,大凶。有些大凶之地,尤忌灵重之物,易招来祸患。”
且这里的异像,连他都无法勘破其因,恐怕不是几个分神仙尊就能对付的。
连澈微微吃惊,在心中赞叹奚奉雪不愧为奚家少主,竟然一语中的。
她自然不能说实话,笑了一下,刚要接话,这时,荒村外,传来零星的脚步声。
众人心中一紧,移目望去,来者有六人之多,修为参差不齐,为首的一人身着青裳,眼罩白绫,背负双剑,正是阿织。
第178章 六星棺(二)
阿织其实可以来得更早一些, 但她总觉得这个地方有古怪,进入此地后,去附近几个荒村看了看。
阿织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掠而过,最后落在坟地中心的幽蓝光焰, 一句废话也没有:“我来取血息。”
她的本意, 是想告诉孟婆等人退避, 以免被她的剑气误伤——在场诸人中,至少楚家与奚家对她从未有过恶意。
但这话听入连澈耳中, 未免显得猖狂。
黑鸦讥讽道:“天妖的血息说取就取, 怎么, 阁下知道自己的恶行曝露,已经不打算遮掩一下了吗?”
阿织并不在意黑鸦的诋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血息周围, 错落分布的光墙。
她身份特殊, 为了不被人认出, 只好用白绫罩住白瞳,但这并不妨碍她看清光墙的神性——榑木枝早就治好了她眼上的魂伤。
阿织问:“你们在这个地方下了神物?”
一顿,她蹙眉道,“你们不该下神物。”
阿织这话所指不明, 但有了奚奉雪此前的提醒, 众人竟是听明白了。
阿织和连澈几人说话的当口,奚奉雪与白云苑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鬼坊主身上。来者六人, 阿织等人的身份,他们都知晓分明, 唯独这个长着细长狐狸眼的男子颇为神秘。他的修为明明极低,气度却极为不凡,尤其他这一身穿着, 这难道不是涑西一带的古裳?
觉察到有人在看自己,鬼坊主回望过去。目光与奚白二人对上,他毫不在意地笑了一下,点头跟他们致意,奚奉雪不动声色,白云苑含笑与他回了个礼。
连澈听出阿织语气中的责难之意,冷哼一声:“不下神物,怎么对付得了你?”
说着,她祭出黑纱短杖。
杖柄顷刻间招来风雪雷光,朝阿织飞袭过去。
这是连澈这段日子第三次祭出自己的灵器,前两次都有所保留,这一次,甫一开始她就用出了全力,因为她知道对手今非昔比。
可惜无济于事。
白绫后的灰白双瞳映出漫天风云,阿织从容不迫地招出了祺。
灵剑出鞘,她的眼下长出了繁复的青藤之纹。
到了半步玄灵的境界,加上回到了本体,阿织对魂魄的感知力剧增,她如今清楚地知道,是榑木枝在阻止自己拔剑。每当她握住剑柄,这截神木就想从她的灵台挣脱出来,封住神木的溯荒之印继而增强,于是透过魂,在她的肉躯显现出来。
可即便如此,阿织对剑的掌控力也更上一层楼,连带着一向活泼的祺在应敌时都沉着了三分。
灵剑出鞘,锋芒收敛而安静,阿织横剑在前,在迎向第一缕雪光时,剑芒忽然大放,浩瀚无边的剑气直接吞噬了这一天风云变幻。
如果说,阿织从古神库出来迎战洄天尊时,还因提前醒来力有不逮,休息了数日,她的修为竟然又精进了。
分神仙尊的风霜雪刃在她的剑意面前跟儿戏一般,根本不堪一击,它们被祺的剑芒“招安”、破散、化为无形。
差距实在太大了,在众人眼中,阿织只是稍稍一挥剑,便破了连澈全力以赴的一击。
残留的剑气轻而易举地击碎了连澈的护体灵障,她被剑气震落高空,若不是黑鸦飞身过来把她接住,摔伤内腑都是轻的。
连澈落地呕出一口血来,但她并不慌乱,隔着光墙看向阿织,露出讥讽一笑。
她主动向阿织出手,自然不是自不量力,而是为了催动幻铭罩。
幻铭罩这个东西,从外头看,它就是一个罩子,护住该护住的东西,除非感受到敌意,等闲不会伤人。但连澈是祭出它的人,适才阿织对连澈出手,剑气落在罩上,幻铭罩感知到敌意,自然不可能善罢甘休。
顷刻间,幻铭罩面向阿织的一面光芒大放,光墙从罩中蔓延出去,形成无数变幻不定的岔路,要把阿织诸人裹入其间,困死在幻障之中。
只要是神物,没有好对付的。
徐知远和两名姜家守山人顷刻白了脸色,隐在暗处的初初、银氅、泯同时显形。
一干人等正要迎敌,阿织抬手一阻。
阿织的意思,众人自然明白,早在进入坟地前,阿织就提醒过众人不要擅动灵力,初初还问过原因,阿织说:“这里不对劲,怕招来凶物。”
她是半步玄灵的天尊,她都这样说,众人自然不会妄动。
阿织谨记自己的目的,取得九婴的血息为重中之重。
她御空而起,落下剑芒阻止光墙的侵越之势。
随后她从高处看向坟地,光罩自成一方天地,笼住中心阵位的九婴血息,阿织正在思索怎么破了这罩子,孟婆的密音适时传来:“它叫幻铭罩,玄灵可破。”
阿织听了这话,隔空与孟婆对视一眼。
“幻铭”二字很好地给了阿织启发——
上古时期,古神征战,神兵所穿的铠甲便叫做“幻铭”。后来古神归天,所遗下的名为“幻铭”的残物都有一个特点,可抵分神或玄灵全力一击,比如奚琴此前破过的幻铭衣,阿织目下所面对的幻铭罩。
所谓全力一击的条件也极为苛刻,除非施术者的修为远远高出幻铭物的承受力,破幻铭者,必须以全部实力祭出自己最称手的灵器。
阿织的修为离玄灵还差一点。
可谁说她只有一击?
巧了不是,她有两把最称手的灵剑。
祺早已握在手中,阿织回头看了一眼:“奚寒尽。”
奚琴颔首:“嗯。”
他招出春祀,春祀生出剑障,把鬼坊主与诸妖,以及姜家的三人都护在其后。
下一刻,阿织的周身升腾起剑气,这一次的剑气与方才应付连澈的相比,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它磅礴而壮阔,凛冽又富有杀意。
呼啸的剑风几乎肉眼而见,若高处有山,便要被这剑风削为平地,若日出坠光,便会被这剑风斩昼为夜。
而这样不可一世的剑风,却在阿织的操控下,凝成极细的一股凛冽剑意。
剑意问心,附着在祺的剑身上。
祺调转剑锋,直刺而下,如同一道白虹贯地,轰然撞上幻铭光罩。
神物筑就的光罩在这一击之下虽未损毁,却发出大恸悲声,无数皲裂的纹路在祺插入的地方蔓延出去。
与之同时,剑气余波荡开四方,如肃杀的狂风。连澈、黑鸦,包括奚奉雪等人都大为震动,不得不撑起灵障,抵御余波的侵袭。
幻铭罩的光华褪去不少,阿织从高空垂目,坟地在她的视野中变得清晰起来。忽然,杂乱无章的坟冢动了一下,它们被灵气与剑意催动,似乎变换了一下位置。
阿织心中一惊,想起这一路进来,所见到的古怪。
但她没有停止,祺的半截剑身已经穿破幻铭罩,她还差最后一击。
她拔出斩灵。
这是第一次,阿织在榑木枝的束缚下,同时拔出两柄剑,狂风吹落她眼上的白绫,古藤一般的封印蔓生到她白皙的脖颈,妖异又绮丽。
阿织却沉着冷静,再度凝结剑意,附着在斩灵身上。
阿织找回祺后,一直用祺居多,眼下斩灵终于出鞘,载着满腹憋坏了的剑意,气势汹汹地冲向幻铭罩。
本来已经破损的幻铭罩旧伤处又添新伤,再也支撑不住。
它喘息着,在原地不断地膨胀收缩,就像一个快要爆开的光球,在几度苦撑之后,终于发出惊天动地的喟叹,无数光羽飞逝而出,携着剑芒扩散向八方,最后消弭于无形。
眼睁睁看着一件神物被阿织毁了,众人震惊非常,可他们既不敢阻止,也无法相帮,只因眼前之人实在强过他们太多。
阿织丝毫没有在意仙盟的不满,幻铭罩的余波消散,她立刻送出索妖盘。
坟地中心的血息感受到召唤,很快被吸附入盘中。
阿织收回索妖盘,看着中央风暴处交错盘旋着两股血息,只差最后一股,就能够勉强束缚住九婴了。
阿织得了血息,并不急着走,她转头看向徐知远:“问你桩事。”
徐知远脸色苍白,一时竟不敢作声。
如果眼下徐知远还不知道阿织是谁,那他就太傻了——灰白双瞳,剑意惊人,原来她就是当初在姜遇灵台上养魂的青荇山阿织。
徐知远最初得知养魂一事,是恨阿织的,他觉得姜遇是因为阿织才死的,他也问过沈宿白阿织能够寄生姜遇的原因,听说是因为命数相近。
后来,老太君却告诉徐知远,看事情不能看表象……姜遇最后固然因为强行拔剑心脉损毁,当初被妖兽突袭的村庄,让她走上的剑道的姜家,包括姜瑕的离世,徐知远的远走,才促成了她最后的结局,没有往日因,便没有今日果,所谓命数使然,种种因果交错,才叫做命数,怪不了谁。
老太君还说,都说青荇山的人是恶人,但你想想她在姜家短短一段时日,都做了什么。
杀姜衍,救初初,保护同门,为姜瑕与姜遇报仇,之后……走得也利落干净。
徐知远一念及此,心中竟是放下不少,他也不管外间怎么议论阿织和青荇山,只当她是一个值得敬重的尊长,说道:“前辈但说无妨。”
阿织看坟地一眼,“栖霞村人的坟,是姜家垒的?”
“是。和之前的守界仙门一起。”
“你仔细看看这些坟冢,它们的位置可有变化?”
徐知远知无不言:“前辈,晚辈刚才就想说了,这些坟冢的位置变了不少。”
阿织:“确定?”
徐知远毫不迟疑地点头:“确定。”他顿了顿,指着东南角的一座坟道:“至少期期父母的坟冢不是在那里,我记得,我当初把他们葬在了坟地中间。”
阿织听了这话,眉心闪过一丝凝重之色。
她把索妖盘交给初初:“拿着。”
幻铭罩消散后,荒村又恢复了之前的死寂,不知怎么,这里的死寂有些可怖,连无支祁这样的远古凶兽都觉得不安,初初接过索妖盘,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不、不走吗?”
阿织摇了摇头。
“这里藏了东西,我得把它们招出来。”
这话一出,在场诸人俱是一惊,尤其黑鸦。适才连澈说,阿织也许能看出此地的蹊跷,他还不信,心道主人在这里埋了六星棺后,亲自设了阵法,阵法来自千年以前,今时今日早已失传,剑尊之徒怎么可能发现?眼下看来,他还是小瞧阿织了。
连澈的脸色也苍白无比,可是单凭她和黑鸦,谁也不可能拦着阿织。
阿织没作声,右手并指为刃,径自割破左掌掌心。
鲜血从掌心渗了出来,谁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有奚奉雪上前阻止:“阁下既然看出这里藏了东西,便该知道这东西不好对付,你若把它招出来,只怕会酿成大祸。”
阿织却道:“我若不招它们,它们便不出来吗?”
“幻铭罩一落下,它们早已蠢蠢欲动,此刻还待在地底,不过是在等待时机。”她说,“这里有阵法,出口一刻前就被封了,我们已经走不成了,不如等它们没准备好,先行招出,早见面早对付。”
说着,她闭上眼,在掌心渗血处凝聚灵气。
阿织是怎么看出此地的蹊跷的,说来倒也简单。
因为这荒村坟地上的阵法,她曾经见过,就在慕家!
此前阿织去伤魂谷,在谷中感受到神罚大阵的召唤,于是回到慕家,从古祠堂的神龛后进入慕家禁地。
禁地暗无天日,当中错落分布着无数剑冢,剑冢中央,环立着六块石碑,其上记载着端木氏的罪责。
而石碑的中心位置,便是神罚之阵的中心,也是端木氏一族的传承之物,罪袍存放的地方。
就是在那里,阿织被撕扯下半幅魂,九死一生地穿上罪袍,成为慕家的族长。
后来看了族长手记,阿织才知道,原来慕家禁地的剑冢并不是随意分布的,它们借南斗六星之势,以天府、天梁、天机、天同、天相、七杀为基点分布,守护着六块石碑,这六块石碑又分别代表六星之芒,供奉着阵中的罪袍。
这样的阵法,叫做守罚阵,它传承自端木氏古族,只用来守护最重要的事物。
而在这里,一个与端木氏毫不相关的荒村,阿织竟看到了同样的阵法。
星罗棋布的坟冢,不正是禁地中的剑冢?
中央环立的六座大墓,不正是禁地中的石碑?
至于最中心,那一个孤零零的坟包里,不知埋藏着什么。
所以阿织想,如果这里的一切,当真跟端木氏有关,也许她的血可以解开这里的秘密。
眉心的罪印浮现,阿织蓦地睁眼,她指尖蘸血,在掌心写下一个古神文中的“罪”字。
随后她翻转掌心,将“罪”字落在了只有她看得见的六星阵纹上!
第179章 六星棺(三)
坟地万籁俱寂。
下一刻, 就像回应阿织似的,她掌心紧贴地面的地方,一个闪烁着白光的“罪”字之纹忽然出现。
阿织的血渗入地底,血流沿着无数道阵纹, 迅速蔓延出去, 就像狂乱生长的藤蔓。
这一次, 所有人都看到阿织所说的法阵了。
它呈南斗六星的走势,凶煞而神秘, 就像某种不可染指的遗迹。
与之同时, 地底传来一声巨响:
“咚——”
仿佛有东西在剧烈的撞击棺木。
这声响动把连澈惊得脸色煞白。
她和主人的关系要近一些, 所以她会操纵这些东西的生灭术,可她眼下未曾施展咒术,它们就要出来了!
难道主人另有打算?
而比起连澈的不安, 黑鸦简直惊惶失措——不必说守罚阵守着的那个, 单是坟地中心六座大墓里的东西出来, 他们这些人恐怕都活不成。
虽然阿织说出口已经被封了,黑鸦还是急不可耐地想逃。
可是来不及了,坟地的声响变得剧烈:
“咚——咚——咚——”一下接着一下,正是来自中心的处的六座大墓!
墓碑已经倾塌, 坟土被冲开, 六座棺椁脱土而出。
这六座棺椁用的均是上好的阴沉木,里头躺着的俨然不是无辜丧生的村民。
忽然, 六张棺盖同时被掀开,浓重的腥臭气迎面扑来。荒村的泥土瞬间焦黑, 好不容易探出头的花草刹那枯萎,如果此间有凡人,凡人会立刻身亡, 如有高空有飞鸟,飞鸟亦会惊散,
鬼坊主境界虽低,但身怀诸多异宝,自保足矣。却苦了两名守山人,他们修为尚浅,无法完全规避这腥毒之气,撑了半刻便觉得力竭气衰,徐知远想要帮他们,却自顾不暇,好在泯从不惧毒,卷成一团黑雾,将守山人送去一边。
众人屏息凝神,注视着浮在腥风中的六座棺木,忽见一只尸手从棺材里探出,扶住棺沿。
尸手虽已成枯骨,好歹能看出这是人的手。
不知怎么,众人竟同时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只要棺材里的是人,或者说,生前是人,便容易接受一些。不是说人尸就容易对付,至少这不是什么无法预知的、从未见过的东西。
六具尸骸相继破棺而出,阿织展眼望去,微微吃惊。
这六具尸身的身量、体型都不一样,有的还是少年,大部分已经成年,唯一的相同点是,它们都是男子。
它们似乎死在不同的岁月,有的早已不剩皮肉,连骨骼都开始风化,有的连身上的衣饰都在,虽然已经破烂的不成样子。它们的死因也各有不同,有的尸身骨骼均完好,有的皮肉早已破碎,是死后才粘黏在一起的。
这六具尸身甫一出来,腥臭可怖还是其次,众人竟不约而同地望而生畏,似乎它们都是修为高超的大能。
除此之外,阿织对这些尸身,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之感。
奚泊渊彻底不耐烦了。
他来这里的目的与别人不同,他就是为了跟奚琴掰扯清楚断绝关系这事。
适才奚琴一到,不理他不说,他想过去找奚琴,偏生还被孟婆一个眼神拦了下来——提醒他在外人面前注意立场。好,那他就等着,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神物破了,血息收了,又出来几个奇形怪状的尸首。
不就想说两句话,怎么这么费劲?奚泊渊想,算了,不管了,随它什么尸怪尸妖,砍了再说!
奚泊渊一念及此,拔出长刀,一式“斩恶业”径自劈向其中那具只剩枯骨的尸身。
烈火纵贯刀锋,奚泊渊的刀法是沈宿白教的,刀势极凶极烈,谁知这样的刀势还没触碰到尸怪,便被一道强横的灵墙阻止,刀风反弹回去,险些把奚泊渊掀飞出去。奚泊渊勉强稳住身形,惊骂道:“什么东西?!”
这时,只听“咯咯——”一阵声响,那具被他袭击的枯骨感受到他的灵气,转过头来看向他,忽地张口,发出一道啸声。啸声如漩涡,竟能将奚泊渊的灵力从灵台吸出,用以填补它干涸的身躯。
只一瞬间,奚泊渊就感受到灵气枯竭。
奚奉雪见状不好,并指祭出一朵栖兰花,花叶如刀,斩断了奚泊渊与枯骨之间的灵力带。
奚泊渊重重坠地,好不容易得以喘息,往高空一看,却道不好,奚奉雪灵气外泄,被其中一具以碎肉拼成的尸怪感受到,它立刻飞扑向奚奉雪,尖啸一声,用同样的方法从奚奉雪身上汲取灵力。
而奚奉雪堂堂分神中期的仙尊,竟也抵抗艰难,好在孟婆及时送出银链,一鞭劈开了他与尸怪间的系带。
奚奉雪撤回来,丝毫不敢松懈,他立刻在孟婆周身筑起重重灵障,揽着她,飞快地避开又一只扑过来的尸怪。
随后他看孟婆一眼,低声道:“多谢。”
孟婆对上他的目光,微微一愣,片刻,她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在人群中锁定奚泊渊,骂道:“这种时候逞能,你不要命了?!”
奚泊渊:“……”
他是逞能,但他怎么觉得自己被迁怒了?
连续几名仙人出手,尸怪感受到灵气,被激发出了凶性,白云苑的箫声也只能让这六具尸怪退避一瞬,之后他们变本加厉地扑向众人。
那几个分神仙尊不好对付,它们就挑实力稍弱的下手。
几乎一瞬间,几名仙盟仙使便被吸走灵力,变成干尸。
可他们的灵力对这些尸怪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它们同时发出不餍足的喟叹,空洞的尸眼再度在四周搜寻起目标。
奚琴注视着这一切,吐出两个字:“罐子?”
阿织明白他的意思。
这些尸怪与他们以往熟知的不同,或者说,它们根本不能称作“怪”。
所谓尸怪,尸身虽成腐肉,能够行动自如,一定因为里头有东西,或是怪虫妖物,或是怨念恶鬼,就连当初在长寿镇遇到的那些非生非死的腐尸,也有定魂丝把残魂固定在身中。
而他们眼下遇到的这些尸身,它们是空的。
魂早已离体,身却被保存下来。
这样的尸身本该极弱,可不知怎么,它们却极其强大,就像一个又一个欲求不满的罐子,四处地寻找灵气,非要被填满了才肯善罢甘休。
这样的尸身,阿织只在一种情况下听说过——一些大能仙尊因为死于非命,躯壳能长留于世间,又因为某些极其特别的原因,这些躯壳会吸纳与生前修为相当的灵气,用以填补体内魂魄缺失的空虚。
也就是说,这六具尸身会吸收多少灵气,取决于它们生前的修为。
阿织一念及此,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她道:“我去试试。”
这六具尸身不知是畏惧阿织的血还是剑气,一时间竟未曾靠近她,但见阿织提剑而来,在半空清声诵诀:“剑鸣沧海,风入我魂,化!”
六道沧海剑魂在半空立刻凝成。
阿织挥剑一指,剑魂们立刻扑向尸身。
沧海剑魂乃阿织的本体所化,当中承载了她的魂力。
常人很容易分辨出剑魂与本体,可对于这些只能感知到灵气的尸身来说,它们只当又来了一名强大的仙尊,直接张口吞吃下剑魂。
剑魂与阿织的魂身有着一条看不见的纽带。
剑魂入尸,阿织的魂身也跟着一沉,她屏息闭目,仔细地感受着剑魂们所经历的一切。
它们沉入“罐”中,就像泥牛入海,变作汪洋中的一滴水。
阿织陡然睁眼。
如果说,她剑魂所携的灵气,对于这些尸怪,只等同于恒河一沙,那么它们所需要的灵气,远在她所拥有的之上。
换句话说,这些尸怪生前的境界,在她之上。
她已经是半步玄灵的修为,在她之上的,还有什么?
阿织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它们生前,都是玄灵境的天尊……”
“什么?”
“……你说什么?!”
听了阿织的话,奚奉雪等人惊愕不已。
六个玄灵天尊,即便只是尸身,他们怎么可能对付得了?
其实说出这个答案,阿织自己也难以置信。
且不说这千余年间,有无可能出现这么多位玄灵天尊,每一名玄灵境的尊者出现,都不可能是默默不闻的,且以他们的修为,几乎立于玄门的不败之地,怎么会面目全非地葬在这偏僻的荒村之中?
奚泊渊愤愤地挥刀一劈,问道:“那怎么办?跟他们同归于尽吗?”
孟婆冷笑着嘲讽:“能同归于尽,算你有本事。”
“不、不对……”
这时,一直隐于烟斗青烟中的鬼坊主出了声。他的语气仓惶而惊骇,再顾不上自己安危,撩开青烟走出来,抬起手,颤抖着指向那具只剩枯骨的尸身,说,“这个……这个人,我认识!”
阿织怔道:“你认得?他是谁?”
鬼坊主摇了摇头:“……说不清,但我一定认得他,他的气息很熟悉。”
仙人认人,除了靠声形与外貌,还可以靠气息,每个人身上的气息都别有不同,所以对于仙人来说,只要是接触过一次的人便不会忘。
眼前这些尸身腐坏得再厉害,可它们必然留有一丝生前的气味。
鬼坊主的话给了众人提醒,一时间,众人都冒险撤了灵障,辨别这些尸身上的气息。
很快,奚奉雪开了口,他看着那具破碎又粘黏在一起的尸身,始料未及地道:“这个人……我应该认识。”
虽然不太熟悉,或许未曾深交过。
他话音刚落,阿织说道:“……我也有认识的人。”
她抬手指向六具尸骸中唯一的少年:“他。”
第180章 白袍鬼(一)
众人听了这话, 震诧不已。
阿织也满腹疑云。
且不说鬼坊主生于九百年前,奚奉雪已有百来岁,比她大上不少,他们三个可说是毫无交集, 究竟是什么共通之处, 让他们在这里都有相熟的人?
如果此刻能静下心来细思, 阿织未必不能得出答案,可是大敌当前, 六具玄灵境的尸身阻挡在前, 气势汹汹, 她根本分不出心神。
腐气腥风中,她把目光移向坟地中心,阵眼位置的坟墓。
罢了, 多思无益。
这座荒村为何会有端木氏的守罚阵?这六具玄灵境的尸身究竟在守着什么?
只要破入阵眼, 掀了那里的坟, 一切答案必能自现!
阿织想到这里,当机立断,她浮空后撤数步,双手结印, 对众人说道:“帮我拖住尸身, 我去掀阵心的坟!”
奚泊渊以为自己听岔了,尸身已经不好对付, 它们守着的东西只会更加厉害,多活一会儿不好吗?为什么要找死?
他身上早已挂彩, 劈手一刀喝退腐尸的腥气,转头问:“你在说笑吗?”
不等阿织答,奚奉雪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尸怪太强,我们的灵力迟早被吸光,正面破敌,也许才有生机。”
白云苑收起箫声,问阿织:“如何拖住尸怪?”
阿织道:“这六具尸身,它们代表的是南斗六星,坟地上——”
她将结好的法印往坟地上一罩,南斗六星的阵位处,分别出现一个环形光圈。
“坟地上,六星离位,阵则闭,六星归位,阵则开。”
“换句话说,眼下法阵没有彻底打开,是因为代表着南斗六星的尸怪不在它们的阵位上。我已在它们的阵位上设下禁锢光牢,只要你们往光牢内灌注灵力,这些尸怪没有心智,它们会遵循吸食灵力的本能,回归各自的阵位,只要灵力不断,光牢就能把它们困住。阵法开,我自有办法掀了阵心的坟。”
这话出,众人又犹疑片刻,但此刻除了相信阿织,实在别无他法。
孟婆一马当先,占据了天梁阵位,银链环阵,往其中灌注灵力,果然,那只枯骨尸怪闻风而至。
紧接着是奚奉雪和白云苑,他们一人持兰一人举箫,分据天府与天同。
奚白二人都是分神以上的修为,而孟婆半步分神,自然要吃力一些,奚泊渊想也不想,提刀赶去天梁,助孟婆一臂之力。
黑鸦低声问道:“霰雪尊,我们?”
连澈看他一眼:“照做。”
他们并不想帮助阿织,但三大世家俱在此处,若被奚奉雪等人看出他们与此地的主人有瓜葛,仙盟只怕是回不去了。
罢了,如果情势不对,主人自会露面阻止。
连澈与黑鸦去了天机星位。
另一边,初初和银氅早就开始往天相星位灌注灵力了。妖兽对灵力的掌控力较弱,又不知徐徐为之的道理,一下子注入得太刚猛,反而引来尸怪贪婪反噬。
呼出的腥风破牢而出,把初初和银氅逼得左支右绌、上蹿下跳。
狼狈之际,初初朝后瞥了一眼,只见奚琴提着春祀,一人独守最凶险的七杀之位。他仓促间求助:“喂,你那剑气如果有余,能不能匀我们一点?这东西太难对付了!”
奚琴却没反应。
不知怎么,初初总觉得奚琴最近与从前有点不一样,似乎格外沉默,尤其是今日,进村的路上,他一句话都不说。但初初没有在意,他又高声道:“跟你说话呢,你听不见啊?”
奚琴依旧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几道凌厉的剑气从七杀星位送出,落在初初、银氅身前。
想要挣脱光牢的尸怪被剑气束缚,竟不由自主退后一步,初初和银氅同时松了口气。
泯本来在保护两名守山人,见此情形,他问身旁两人:“你们可以自保吗?”
守山人不敢添乱,忙道:“不麻烦前辈,我们有这个,足以撑上片刻。”
说着,他们同时取出一块玄铁令牌。
这是伴月海分发给各地盟会成员的令牌,当初痋山一行,涑东各个门派,包括小松门在内,几乎人手一块,泯是见过的。
玄铁令牌上覆有灵气,对于上位者来说,它或许只是一块废铁,但对于普通修士来说,它足以称得上宝物,配上随身灵器一并使用,足以在腥风腐气中坚持一阵。
徐知远祭出剑风,对泯道:“这里有我,前辈且去。”
七杀星位的尸怪正是那只“少年”,它最为凶猛,奚琴一个不慎,衣袖沾上它呼出的腥气,一瞬之间,袖口变黑腐烂,幸而泯从旁赶来,魔影在奚琴跟前连竖三道烟障,阻拦下乘胜追击的尸怪。
离得近了,泯才发现少年尸怪之所以凶猛,不单单因为它化尸不久,而是因为奚琴往阵位注入的灵力太少——他几乎全凭剑意把尸怪困在这方寸之地。
奚琴的灵力去了哪里,旁人不知道,泯却能猜到。
他忧心道:“尊主,您是不是……”
“不必管。”奚琴打断泯,“先守好这里。”
六只尸怪被困入阵位,守罚阵终于彻底开启。
阵心坟墓的上方,浮空出现一个诡异的图腾。
阿织见状,立刻抢上前,口中默诵诀咒,将掌心的鲜血注入图腾的凹槽中。
鲜血迅速汇聚,图腾很快变得猩红。
阵心坟墓的坟土霎时间如水一般汩汩涌流,最后一座棺材脱土而出,缓缓浮起,落在半空的猩红图腾之上。
这座尸棺的棺木纯黑如夜,凝视它如凝视深渊,足以令天地万物心生怯意。
但阿织顾不上胆怯,她知道一切的谜底就在这尸棺之中。
她迎着怒涛一般的凶意飞身上前。
这些凶意,从黑棺中流泻而出,就像一道命生灵止步的敕令,肃杀又嗜血,充斥天地之间。
阿织却以剑气护身,勉强在凶风中维持住身形,然后,她的手触碰到黑棺的棺盖,指尖汇集浩瀚灵气,终于将棺盖掀开了一条缝!
“……就到此为止吧。”
剑光流入棺缝,阿织勉强看到里面躺着一具衣冠完好的尸身。还不等她仔细辨认,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一刹那,黑夜陷入无边寂静,时间仿佛都止了步。
男子的声音分明清朗沉静,阿织却没由来生出一阵胆寒。
她慢慢转回身。
半空中,浮着一抹幽白的鬼影,他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后,一袭白衣在浓夜中一尘不染。
他出现的一瞬间,六具凶尸同时失了神智,但六星阵位上腥风更加猛烈,轻而易举地击穿分神仙尊的灵障,将奚奉雪震飞出去,白云苑与孟婆直接昏晕在地,连奚琴的剑意都不足以抵挡,被推出坟地之外。
随后他看着阿织,语气悠淡:“真是出乎意料,你居然走到了这里。”
阿织看到白衣鬼影的一刻,便知道自己揭不开眼前的黑棺了。
流光断劈开的光阴中,她隔水望月,只知他异常强大,无法预估他的修为,如今他就站在她面前,她能够切身感受到他们之间难以弥补的差距。
她问:“棺材里放的是什么?你的尸身?”
白衣鬼影笑了:“你和你的师父很像,很喜欢追根究底。”
他想起百年前,那个被他从榆宁一路追至极北之地的所谓剑尊,分明都被打成重伤濒死了,他还倒在雪地上,笑着问他:“世间生灵,有魂即有身,前辈以魂出现,敢问身在何方?”
离得这么近,阿织才发现原来鬼影身上的白衣不是从魂体上幻化出来的,它竟只是一袭覆着灵气的白袍,随意搭在魂魄上,遮住魂魄的样子。
阿织道:“前辈既已如此强大,为何要与那九婴凶兽合作?”
白衣鬼影听了这话,却有些意外:“看来二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还是一点都不知情。怎么,你成为端木氏族长后,青阳氏那位年轻主上没把他知道的那些告诉你?”
他说着,朝坟地外的奚琴看了一眼,忽地了然:“哦,还是说,他还在强行压制魂上的封印,不肯把一切都想起来?”
从坟地外朝内望去,只能依稀看见夜风环伺守罚阵,阵中的地面上印着一个血红的“罪”字。
一青一白两道身影浮立在一座黑棺旁,他们似乎正在交谈,只言片语时而透过风声漏出来,很快消弭于夜色。
无人能踏入坟地中。
或者说,以在场诸人的修为,无人能走近白衣鬼影百步之内。
阿织道:“那么阁下可以告诉我,二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师父为何会兵解于昆仑?”
“跟敌人提要求,我印象中的你,不是这么不知分寸的人。”白衣鬼影笑着回道。
阿织听了他的讥讽,似不在意,她说道:“适才阁下不是意外我为何能够来到这里吗?”
“实话告诉阁下,是九婴告诉我的。”
“九婴说,您或许把尸身藏在血息所在的地方。”
“所以我才问,凭阁下之能,为何要与一只凶兽合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