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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白袍鬼(二)

    这话出, 白衣鬼影竟是愣了一下。

    他很快反应过来,九婴最恨端木氏族人,绝无可能私下与阿织进行任何交涉。

    阿织在诈他——她在九婴最忌讳的地方找到了他的尸棺,猜测他与九婴面和心不和, 所以才出此言。

    然而就是白衣鬼影分心的这一瞬, 阿织忽然动了。

    她身形快如疾风, 掠去尸棺另一头,指尖扣住棺盖, 居然想再次揭棺!

    白衣鬼影冷笑一声, 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 夜色在他的指引下收聚化刃,撞在阿织的胸口。

    半步玄灵的阿织竟不堪一击,呕出一口血来。

    然而, 就在她倒飞出去的一瞬间, 她的指尖悄无声息地凝出一道风诀, 朝白衣鬼影打去。

    原来揭棺只是声东击西,这道风诀是冲着鬼影身上的白袍去的。

    阿织见过自己的魂,她知道一副魂除了是自己原身的样子,也可以化为其他形态。

    正因为此, 她才觉得不解, 这道鬼影无论在何时出现,身上都罩着一袭白袍, 魂既可幻化,何必遮遮掩掩?

    他生于千年前, 这么久远的岁月过去,世间甚至没人能认出他的原身,谁又能认得他的魂?

    还是说, 他的魂有什么特别之处?

    阿织正是想到这一点,才改了决定,既然棺材揭不了,不如直接看他的魂!

    风诀掀开白袍,白衣鬼影惊了一下,倒不是怕,只是没人敢对他这样。

    千余年岁月太长,他纵横人间,从无敌手,这张白袍罩在他的身上,早就成了习惯,他已懒得给它设灵障。

    所以当阿织的风诀袭来,他竟是没反应过来。

    白袍落地,阿织终于看到了白衣鬼影真正的样子。

    下一刻,她震惊无比。

    在他的眉心处,深深烙着一道印记——这是一道无论他的魂化为何种形态都会存在的神罚之印。

    这是……只有端木氏一族才有的罪印!

    “你是……你竟是端木氏族人?”

    就像为了印证她的想法似的,阿织眉心淡金色的罪印同时浮现。

    罪印与罪印交相辉映,她与他对面而立。

    方至此时,她才注意到白衣鬼影的样貌。

    实话实说,他非常俊朗,甚至可以用英气逼人来形容。

    但,或许是端木氏族人共同的特点,他们完美无瑕的面容下总是藏着一丝锋芒,就像收入鞘中、敛而不放的剑刃,寒光灼灼,静而孤高,令他们看上去难以亲近。

    阿织也好,白衣鬼影也好,都是这样。

    被瞧见真容,白衣鬼影非但不生气,反而语气轻松地说:“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所走的每一步,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这么令人意外,令人……惊喜。”

    阿织敏锐地听出他言辞中的熟稔之意:“你认得我?”

    他们之间相隔千年,就算是同一族的人,彼此也该是不相识的。

    阿织很快猜出问题的根结,她看了守罚阵中,六具玄灵境的尸身一眼,“这些是你从前附身过的人?他们当中,有我认识的?”

    白衣鬼影并不回答,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阿织,目光里带着审视,等着她继续往下猜。

    阿织忽然觉得他此刻的目光非常熟悉。

    曾几何时,也有一个人,总是这么好整以暇地打量她。

    阿织前生接触的人不多,后来受了眼伤,识物不清,遑论记住他人的目光?

    所以她印象中的这个人,一定是在她上青荇山之前认识的。

    那就是在慕家。

    既然是慕家人……忽然,阿织想起来了,她盯着白衣鬼影:“你是慕衿?”

    慕衿,上一任族长慕怀之子,与阿织同龄,后来阿织被投下伤魂谷,听说正是因为慕衿得了不治之症,族长于是拿她祭春神,以换慕衿平安。

    阿织被投下伤魂谷没两年,慕衿还是病世了,算起来,他岂不正是死于少年时?

    阿织对慕衿的印象并不深。小时候,她破罐礼拔得头筹,在族中得了特权,加上天生性情孤僻,族中子弟都不太喜欢她。

    有一次,族中的几个少年追在她的身后喊她“哑巴”,慕衿路过,见此情形,忽然施了一个诀,把其中最年长的少年扔入井中。

    然后他就抄手等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阿织会怎么做。

    那口井中的水是死水,人若落井,极易溺死,何况少年的术法学得稀松平常,根本无法自救。

    慕衿满以为阿织会惊惶失措,因为害怕担责任,去请族长尊长来帮忙,又或是憎恶这些平时欺负她的族中子弟,管也不管少年,凭他生死由天。

    岂知阿织在井旁默立一瞬,把目光移向少年的两个跟班。

    她很快施术,把这两人也投入井中。

    原来,其中一个跟班腰间的灵珠有避水之效,阿织把他一同扔进井里,可保三人性命。

    但是,保命容易,出井却难。

    他们平时总来烦她,让他们在这荒僻的井里泡上两天,受个不大不小的伤,小惩大诫了。

    随后她没理慕衿,也没管井中的三人,径自走人了。

    ……

    阿织对上白衣鬼影熟悉的、审视的目光。

    时至今日,阿织才知道慕衿从来就不是慕衿,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被一道千年前的幽魂附身了。

    阿织想到这一点,忽然想通了什么。

    既然这里的六具尸身都是鬼影附身过的人,这就不难解释为何它们中,奚奉雪、鬼坊主都有相熟之人。

    奚奉雪认得的那个,是榆宁晏氏的少主,奚汐的故人晏留。

    而鬼坊主的认得的,则是他的至交,八百年前,涑西姬家的少主姬宵。

    姬宵、晏留、慕衿……阿织在心中呢喃着他们的名字,三个人的命数如同三道平行的线,同时在阿织的脑海中浮现。

    刹那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在阿织的脑海中炸开!

    她敏锐地发现这三个人的身世何其相近。

    他们都是一方世族的少主。

    他们的父辈,都曾名震一方——晏留之父弘扬愈术;当年在涑西,姬家的驭兽之术最为高超;而慕家因为神罚之故,虽不曾为外人所知,慕怀的确是几百年来最有威望的一任族长。

    还有,他们都逝于英年……

    或许因为姬宵、晏留、慕衿三人之间相隔千年,阿织在接触他们、听说他们的事迹时,从未把他们联系在一起。

    眼下想想,他们的身世这样相近,根本不是巧合!

    她早就知道了啊!鬼坊主早就告诉过她了啊!

    什么样的人身世会这样相近?什么样的人会历经相同的命运?!

    “不……你不是附身……”

    阿织看着白衣鬼影,所说出的每一个字如风送向云山,而真相就如山巅巨石,被狂风催动,摇摇欲坠。

    向来只有鬼附身。

    魂未成鬼,怎么能够附身呢?

    魂要进入一个身躯,或许,从来只有一个办法。

    阿织终于说出那个难以置信,却确凿无疑的答案:“你是……养魂?!”

    山巅巨石终于落下,四海涌动,月破云出。

    腥风散了,大阵之上“罪”字无声,六具无辜丧命的尸身都陷入永恒的沉默。

    可这法阵中的六具尸身只是承载了玄灵之魂的宿主,白衣鬼影真正又是谁呢?

    其实,从姬宵、晏留、慕衿的宿命,不难推出白衣鬼影当年的经历。

    一方少主,父辈名望显著,痛逝于英年。

    而千余年前,端木氏族中,符合这样经历的,的确有一个人。

    阿织想起在慕氏禁地看到的一句话:

    “……纠试剑即成,携子怜授领神命……”

    阿织看着白衣鬼影,脱口道出他的名字:“你是……端木怜?!”

    第182章 白袍鬼(三)

    听到阿织说出自己的名字, 端木怜的神色没有丝毫动容。

    她是这世间唯一与他有亲缘瓜葛的人,他们有相似的样貌,相似的魂魄。被她认出来,他一点都不意外。

    端木怜淡淡道:“今天才猜出我是谁, 比我想象得晚了些。”

    阿织曾经到四海坊打听过养魂的秘密, 鬼坊主说, 养魂犹如烈火吞焰、沧海噬水,双魂无法在同一个灵台上共生, 入侵的魂最终会蚕食原主的魂。

    端木怜养魂千年, 所寄生的宿主, 一定不止眼前这六个。

    “他们都是你养魂的宿主?”阿织问,“你为何要这么做?”

    端木怜不甚在意地道:“你是端木氏第十七任族长,当知我端木氏一族, 不可轮回转生, 过了这一世, 我的魂就会消散于天地,蝼蚁尚且求生,我夙愿未偿,难道应当甘心消亡?”

    “再者说, ”他扫了一眼六具被他寄生过的身躯, “弱肉强食,自古就是天理。”

    真要说起来, 阿织与端木怜的罪印并不完全一样,阿织的色泽淡金, 而端木怜累世养魂,罪印也是魂伤,它被一具又一具的肉躯温养, 如今已淡成浅白色。

    坟地的风荒凉无比,犹如慕氏禁地的剑冢。

    其实端木氏的族中,自古便有一方剑冢,只是从前葬剑,是为了祭奠逝去的执剑之人,后来被神罚,族人因惧剑而弃剑于塚。

    端木怜忆起往事,沉积千年的不甘一时间涌上心头。

    “你可知当年神族为何要召集人族试剑?”

    “那时清浊二气渐分,神族欲弃人间,临到要走了,才匆忙想要封印浊气,把溯荒印教给人族。

    “对于强大的遗族来说,溯荒印倒是不难学。只不过,人所下的溯荒印,威力不足神之一成。所以,这些神想了一个办法,他们取了一面上古琉璃镜,为它命名为‘溯荒’,以溯荒为剑心,佐以三神物——定魂丝、无间渡、流光断,铸成白帝之剑,说只有用白帝剑施展溯荒印,才能够彻底封印浊气。”

    但,神剑虽出,剑之威远胜于人之力,人族弱小,无法驱使神剑,除非神剑认人为主。

    古神于是召集人族试剑,所谓试剑,无非就是白帝剑的认主之礼。

    端木怜冷声道:“这样强的一柄剑,非神不可驾驭,它若认主,究竟是它来侍奉人,还是人拿命供奉它?”

    可惜那时各部族并未想明白这一点,为了一时殊荣,纷纷试剑。

    后来端木纠试剑即成,神剑认下端木氏血脉,春神句芒是以称端木氏一族为持剑人一族。

    “神剑认主,不可改也。少昊这才告诉我们,今后千百年,这人间的浊气只可由端木氏族人持剑封印,而封印浊气者……”端木怜说着,冷笑一声,“需要将身魂都奉给白帝之剑,下场么,身魂俱亡。”

    阿织听了这话,默然片刻,说道:“此事虽然残忍,但既然决定试剑,便该料到后果,既然领受神命,便应履行职责,如何后来返悔?”

    “你以为耗的只是一个人的性命吗?试剑本就凶险无比,我父亲因试剑,身魂皆损,再无力持剑,可白帝剑已认下了端木氏,我族之人从今往后,只能不断试剑、奉剑,以选出最佳的持剑之人,今后数十年,无数族人伤于神剑、逝于神剑……”

    “这还不止,即便挑选出持剑之人,想要用白帝剑下一道溯荒印,何其艰难?成功倒罢了,一旦败于斯,命则丧于斯,魂亦亡于斯,何况彻底封印浊气,需要持剑‘三封三禁’。”

    阿织问:“这是何意?”

    端木怜道:“不知。我说过了,白帝剑铸成前,少昊取上古琉璃镜,为其命名为‘溯荒’,他在镜中灌注磅礴灵力,又剔除镜内浊气,将其铸造为剑心。

    “那时岐山有妖祸,少昊试镜于岐山,用以平妖乱,最后留下一句古语‘岐山妖祸,溯荒将出,三封三禁,逆天时,以平之’,后来神匠铸白帝之剑,便是以少昊的古语为依据。

    “句芒曾说,这句话不但是铸剑的要诀,亦是持剑的要诀,只是神祇无法言明,等有朝一日,真正的持剑人出现,等他封印浊气时,心意与白帝之剑相通,自会领会少昊之意。不过,三封三禁的意思,想来是指溯荒之印,需要下不止一次。”

    一次足以耗尽族人性命,遑论多次?

    “短短数十年,端木氏一族近半数族人因白帝剑而亡。我族居于涑水南畔,铸剑为生,与剑相伴,今日却因剑做囚,何其可笑?即便如此,我族从未说过要放弃神命,只是,亡故的人太多,余下不少也受了伤,我族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暂时放弃试剑,求来天材地宝,炼制仙药,以寻两全之法。

    “岂料众神归天之日将近,见我族为族人送葬而歌,便斥我族耽于享乐,见我族炼制仙药,便斥我族挥霍神物,我父亲病重难医,我陪他于山野散心,神却以他不履行族长之责为由,斥端木氏贪生,要降下神罚。”

    “诚然我族贪生,可万物有灵,谁不贪生?封印浊气,难道不正是因为人族贪生?我族前赴后继数十年,多少人付出魂命,纵使有负神意,何至于遭受如此重罚?”

    或许是血脉中的共鸣,阿织听端木怜说起当年的一切,仿佛看到了千年前的滚滚雷云——

    端木纠、端木怜,及所有的端木氏族人垂目跪在涑水畔,听苍穹众神降下神罚:

    “端木氏一族罔顾神命,致使浊气难封,人族代价惨重,六界混沌不稳。

    “今降下神罚,族长端木纠,散魂于涑水南,永逝人间;少族长端木怜,受天雷九道,静思己过;端木氏族人烙下罪印,世世代代,永无可恕。

    “有罪印者,生魂残缺,不得轮回转生;有罪印者,罚往看守妖窟妖谷,神阵镇守,世袭罔替,不得逃脱;有罪印者,除族长外,不得知其罪,生于幽处,湮于幽处。”

    神罚之重,人间各部族听了,无一不为之咋舌。

    涑水的浪花打湿端木纠的面颊,他仰头道:“少昊神上,句芒神君,今端木氏无人持剑,的确是纠未能履行族长之责,散魂之罚,纠受之应当,可我族人无辜,何至于烙下罪印?

    “还有怜,他生来体弱,胎中带病,我才暂未让他试剑,但他天赋异禀,资质极佳,今后必有一番作为,九道天雷,只怕会断送他的性命……“

    可惜求情无用,神之罚,出之即成定局。

    少昊垂眸看了端木氏一眼,携众神消散于清空中,唯有句芒落于涑水畔。

    这个眉目温润的神手持一根春枝,来到端木纠跟前,叹声道:“神罚的确重了些,本君已向父神求过情了,但父神的意思是,相比起端木氏一族的罪罚,人族,其他部族所要付出的代价更要惨痛百倍,祸及万千,此罚不冤。”

    “可是……”

    端木纠还欲再言,句芒抬手截住他的话头。

    句芒淡淡道:“当年你试剑之前,本君曾问过你,无论付出何种代价,你及你族都愿意持剑吗?你只回了‘甘愿’二字,如今看来,你是只愿未甘……罢了,事已至此,难以回头,今日罪罚,想来也是代价的一种。

    “三日后,本君将随父神去往九重天上,自此人神两界相隔,人族种种,神族再难插手。本君今有一言,想要叮嘱端木氏,叮嘱人族。”

    端木纠低声道:“神君请说。”

    句芒怜悯地看向四方,看着这个他喜爱了千万年的人间。

    春神的声音被涑水的江风载着,缓缓送向四方,送向每一个人的耳中:

    “你可知端木氏一族,为何能试剑成功?”

    “本君后来想过多日。刀剑之物,藏于鞘中,不显锋芒,出鞘却能无坚不摧,因为它们一往无前。持剑之人亦是如此,高山在前,河川贯野,亦能迎难而上,不知悔也。

    “这一点,神族自愧不如。

    “神族起源于人,远古之时,尚有夸父逐日,精卫填海(注),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成神之后,反倒因为知天道而畏天道,从来顺天道而行之,再无当初螳臂当车、虽死不悔的勇气。

    “神族走后,人间种种艰难,都需尔等自行面对,但在本君眼中,人族虽弱却强,逆风持炬,火尤不灭,唯有人能做到,正如端木氏之罪,未必没有赎清的一日,只是百江千山,需要尔等自己去走,若有不甘不解不明,负剑静思,负剑向前,不可回头顾。”

    第183章 千年契(一)

    其实当年端木怜听了句芒的话, 心中不是没有动容的。

    可惜两日后,涑水风云变幻,他亲眼看着端木纠被捆于天柱下,被天雷折磨得生不如死, 直至魂散时, 他把什么都忘了。

    端木怜自小体弱, 幼时得过几场重病,都是端木纠在旁衣不解带地照顾。

    后来他宿疾难愈, 端木纠曾远上昆仑、东渡东海, 九死一生地为他求药。

    端木纠虽然不让端木怜碰剑, 但是端木怜的仙法、入门的道术,都是父亲亲自教授的。

    他从蹒跚学步开始,眼中便仰望着一个人, 这个人, 温和, 强大,对他无微不至。

    所以他无法眼睁睁看着他消亡。

    天雷一共八十一道,七十二道是对端木纠的极刑,余下九道是对端木怜的罪罚。可是当天雷落在端木怜身上时, 他甚至来不及感受疼痛, 他的心思都被父亲临终时,眼里的悔意填满了。

    端木纠在弥留之际, 曾经望过来一眼,他似乎对端木怜说了句什么, 但天雷太吵,父亲声音太轻,端木怜没有听清。

    于是端木怜最后都不知道父亲在后悔什么, 他猜,可能是后悔试剑吧,或是错信了神。

    这点悔意就这么在端木怜心中永留下来,被惊雷与涑水的涛声染成了彻骨的恨。

    尔后端木怜就陷入了沉眠。

    九道天雷没有要他的命,他在病痛中睡过了一个初春。

    多日后,端木怜睁开眼。

    当时人间已没有神了,大地驱赶神灵,四极天柱消失,神不得不乘天梯离开,九重天彻底与人界分割。

    其实神不在的人间,与从前没有太大的分别。只觉得苍空更高一些,大地更沉一些,风更凛冽一些。没有无所不能的神,人力即便到了玄灵升仙之境也终究有限,于是人世更加广阔,天涯不见海角,走过万水还有千山。

    端木怜披衣出屋,从他的视野望去,端木氏每一个人的眉心都烙上了罪印,居所也比以往冷清不少。几名长老正在堂前议事,得知他醒了,快步赶来。

    端木怜看清他们眉间的忧虑,问道:“何事?”

    “神罚之期将至,我族必须启程赶往妖窟妖谷了。”

    “大地妖谷纵横,族人势必得分开。属下打算把主族这边的人划分成三支,看守最大的三处妖谷——痋山伤魂,极南沧溟,东海之滨。其余小一些的妖窟,交给旁支即可,只是……”

    说话的长老犯难道,“昆仑这个地方,锁着一只妖力极强的九婴,不好降服,云戟说,由他带几个人去诛杀,但……“

    端木怜知道长老的顾虑,端木云戟,端木氏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剑术造诣极高,为人果决冷静,就这么去守昆仑,与一只妖纠缠生死,可惜了。

    端木怜道:“我去昆仑。”

    几名长老大惊失色:“少族长身子不好,此前又受了天雷之刑,去昆仑万万不可……“

    “无碍。”端木怜却道,“此事我已仔细想过,父亲年轻时,曾长住昆仑数年,昆仑有父亲的遗踪,我去那里,只当为父亲守灵了。”

    几名长老苦劝无果,最后相视一眼,说道:“神罚固然残酷,还望少族长早日释怀,其实,当初试剑过后,族长……端木氏一族,的确有违……”

    “父亲已去,不得妄议逝者。”

    不等长老说完,端木怜打断道。父亲惨死,他不想听到任何人谈论他的不是。

    他道:“我心意已决,不必劝阻。”

    “若我不归,今后,由云戟接任族长之位。”

    很快,端木氏一族起行了。

    族人负剑赶赴天涯,主族这边,端木云戟率领的这一支去了痋山伤魂,他们会在百年后改姓为慕,世代隐于这妖山险谷之中。

    而端木怜只身向北。

    染病的半仙披着一身御寒的白袍,柱杖北行,越过山川,来到昆仑。

    昆仑苍山覆雪,相传这里曾是降神之地,而今神走了,这里就成了藏妖之所。

    端木怜依照指示,来到九婴的洞穴。令他意外的是,这只九婴并不像其他的蛇属之妖,住在阴暗潮湿的幽谷,它的洞穴建在山腰,前后贯通,每到清晨,一泓日光照进来,穿堂风干燥又凉爽。

    九婴被锁在洞穴深处。

    端木怜到了这里,没有立刻打扰九婴,他在外洞逗留了七日,才掀开禁制,去往九婴囚禁的地方。

    见到人族,九婴露出一抹狰狞的笑:“端木氏,来杀我的?”

    “我叫端木怜。”

    九婴根本根本不在乎他叫什么,它上下打量来人一眼,“你的魂很强,想必修为很高,可惜你一身病气,命薄福浅,想要我的命容易,我纵是死,也会拉着你陪葬,你不可能在我这里占到一丝便宜。”

    端木怜没有在意九婴言语中的恶意,他道:“你身上的锁我看过了,是钟离氏下的,锁身取自昆山之玉,锁一经落下,洞内洞外遍布禁制。”

    他问,“你认为以你之能,解开这些禁制需要多久?”

    九婴冷笑道:“怎么,想趁我解开禁制前,将我诛杀此处?你以为有禁制拦着,我就伤不了你吗?”

    端木怜摇头道:“既可同生,何必共死?我不是来杀你的,是来与你合作的。”

    九婴眼珠子转了转:“怎么说?”

    “我算过了,你被困缚此处,想要自行解开禁制,少说也要百年,这么长的岁月,难保不会遭遇不测。有我帮忙却不一样,不出十年,你便可重获自由。”端木怜道,“我现在就可以帮你,但我有一个要求,我要你与我结成契约,追随我千年。”

    听到“千年”二字,九婴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它讥讽道:“谁不知道你们端木氏一族被神罚,不得轮回转生,过了这一世,世间便再没有你这个人,我看你病气缠身,命不久矣,你拿什么跟我提千年?”

    “不能轮回转生就意味着消亡吗?”

    端木怜语气变凉,“从古至今,世间有诸多禁术秘法,所求不外乎长生,你怎知我不敢用?”

    他稍稍一顿,“你或许听说过养魂。”

    方至此时,九婴才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

    不得不说,他非常英俊,虽然病气难祛,依旧清瘦挺拔,但这些都是表象,九婴看到了他目光深处近乎决绝的疯狂。

    这种疯狂对妖有致命的吸引力。

    九婴终于动摇,它道:“说得好听,我如何信你?”

    端木怜深知该如何与妖交涉,他抬手施术,洁白的外袍从他手腕滑落,无数铭文从他指尖流泻,缚在九婴足间的锁链竟然松了一些。

    原来这些天,端木怜逗留在外洞,竟是在思考如何解开此间禁制。

    九婴拖着松了一些的锁链,来到洞穴外部。

    久违的日光停歇在它身前,山岚拂过它的鳞片,带起一阵一阵微痒的战栗,九婴沐浴着昆仑雪意,一身凶气也变得和缓许多。

    端木怜就站在它身边,他语气依然清淡,这才回答起它的问题。

    “钟离一族将你缚于此处,乃是授神之意。神困你,是为了阻你成神,神亡我,因为我父未能称他心意尽他之事,你我被天所弃,同病相连,彼此信任难道不应当?”

    他又极目望向远方,“九婴喜阴,向来居于幽谷,你却将巢穴建在山腰,凝望人间,说明你心向云间,志存高远,止步于天妖之境,恐怕非你所愿。”

    九婴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不甘心停留在此地此境,但妖从来简单,所求无非更强,人心却复杂,我想要的清晰明了,你想要的……是什么?”

    端木怜没答这话。

    他只问:“你不肯应么?”

    “千年之契……”九婴咂摸着这四个字。

    它看向昆仑山下渺渺人间,终于,它的目光染上和端木怜一样的疯狂,“养魂的目标,你选好了么?”

    ……

    养魂残忍,是禁术中的禁术,从前神在人间,有神约束,无人敢尝试,而今神走了,端木怜大概是世间养魂的第一人,除了上古秘法中的一点指引,他只能自行摸索。

    一人一妖花了十年走出昆仑。

    随后,端木怜将身躯封于一方禁棺中,交由九婴保管,御寒的白袍罩住魂上的罪印,开始寻找自己的宿主。

    可是三命相合的宿主何其难寻,他错过许多次,时而魂魄进入一个不相合的肉躯,千锥剐魂,历经痛苦后狼狈退出,不得不重返自己的原身暂且休养,然后……再试。如此百年,奄奄一息,才终于摸到了一点门道。

    那是九百年前,涑西驭兽世族姬家的出了一个极具天赋的少主,天生擅长与灵兽沟通。他还有一位挚友,听说来自钟离氏。

    端木怜反复占过姬宵的命数,发现姬宵的命理、命纹、八字,都与自己极其相似,终于化为魂烟,在姬宵神魂震动的某一日,进入了他的灵台。

    这大概是端木怜最后一次尝试的机会了,他的魂已千疮百孔,不成功,便消亡。

    好在这一次,他终于找对了宿主。

    魂身相合,久违的痛苦没有降临,他陷入深深的沉睡,然后缓缓睁眼。

    他花了十日彻底苏醒。

    第一日,他醒过来的只有神识,第二日,他能动一动手指,第五日能说话,第七日能下地走动,到了第十日突飞猛进,他能感受到冷与热,饥与渴,细微的灵力波动,山岚拂过青草发出的震颤,以及,这具身体余留的残念……

    于是他代替湮灭的姬宵,成为姬宵。

    第184章 千年契(二)

    ……

    阿织听端木怜说完, 心中一时间涌上悲意。

    她是端木氏族人,血脉千年传承,儿时在慕家耳濡目染的一切都有了根源——严苛的族规,一条又一条的禁令, 族长把忧虑深埋眼中, 凝望涑水远岸原来是凝望千年前端木氏一族受刑的地方。

    那一段惨烈往事几乎历历在目, 阿织也感受到不公。

    可她没有因此就信了端木怜。

    人总会站在自己的立场说话,或是粉饰太平, 或是添枝加叶, 所道出的一切只是他的一面之词。

    何况千年来, 端木怜不断地在悲恨中回溯往事,许多细枝末节已经面目全非。

    如果事实真如他所说,是神冤了端木氏一族, 那么他应当是对族人充满怜悯的, 可是千年后, 伤魂谷慕氏却灭于他之手,这一点,他该作何解释?

    还有,神罚之阵曾经被人欺骗, 如今看来, 有能力、有资格欺骗神阵的只有端木怜,他为何要这么做?

    阿织心中充满疑惑, 但她没有质问端木怜。

    她知道他不会说。

    她只问:“所以,当初帮我养魂的人是你?”

    端木怜悠悠道:“你很幸运, 从身体中取出魂魄,该是九死一生的,但你的灵台上封着榑木枝, 神木护佑你的命,直到我帮你找到三命相合的身躯。”

    果然是他!

    从姜遇的身体醒来后,阿织一直困惑究竟是谁帮自己养魂。

    她曾一度怀疑叶夙,可是,且不说她寄生姜遇之时,师兄早已身死,养魂害人,师兄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再者说,叶夙已在她的灵台封了榑木,何必多此一举?

    眼下想想,能够从分神仙尊之躯取出魂魄,能够在短短六年间找到适合的养魂之躯,唯有端木怜。

    阿织还是不解:“……你为何要这么做?”

    端木怜笑道:“怎么?早一日复生,你不乐意吗?感受另一个人的人生,不痛快吗?是长寿镇的尸怪太弱了,还是山南怨气涡的女鬼太优柔寡断?怨气涡里那个青阳氏臣属,姓什么来着……哦,伯赵氏,她告诉你你是持剑人,你马不停蹄赶回了慕家,继任为族长,我以为你会感激我,让你早一日醒来,了解你前生根本不可能了解的一切呢。”

    阿织听端木怜语气平静地说着,渐渐地,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在长寿镇的经历固然不是秘密,但是,山南怨气涡是异界,是无间渡的另一端,是被封禁在时光中的、三年前的沙场,她在那里与风缨相见,除了庄夭夭,没有旁人在场,端木怜怎么会知道风缨说了什么?

    阿织忽然发现,原来一直以来,这一道令她畏忌的幽白鬼影都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她。

    “至于我为何要帮你养魂。”端木怜笑吟吟吐出两个字,“榆宁。”

    榆宁?

    听到榆宁二字,阿织第一个想到的是师父。

    当年奚汐在榆宁晏氏修习愈术,问山因她之故,与晏氏少主晏留结交。

    后来榆宁沦为天妖献祭之所,晏氏一族灭族,问山赶去青阳氏求助的路上被打成重伤,奚汐看到晏留驱使天妖屠戮亲人,染上疯疾。

    但或许,这世上从未有过晏留,他在很小的时候便被一缕幽魂寄生,奚汐、问山,还有楚望危认识的,自始至终都是端木怜。

    其实在流光断劈开的时光中,阿织看到晏留请师父去极北的雪原寻青阳氏时,还觉得奇怪。

    青阳氏避世千年,除非千年前的人,谁会知道他们隐居的地方?谁能知道他们擅长愈魂之术?

    现在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是端木怜将榆宁选做九婴的献祭之地。

    献祭在即,他把威胁最大的问山骗去青阳氏,将他重伤于极北之原。

    阿织本能地认为端木怜为自己养魂,是因为师父,她的剑道承自于问山,而问山剑术惊人,足以令端木怜感到威胁。

    这时,阿织对上了端木怜的目光。

    他的目光始终流淌着笑意,温文尔雅,婉转多情,可微蹙的眉头又透露出他对她的一丝不解与敌意。

    这个神情这样诡异,阿织见过一次永不会忘。

    一个念头犹如惊涛拍岸:不对,他为她养魂,不是因为师父!

    端木怜看着阿织恍然震动的神情,好整以暇地问:“想起来了?”

    阿织毫不回避地反问:“你真的看到我了?”

    他们的谈话在外人听来或许语焉不详,只有阿织知道,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数日前,楚望危为了弄清楚当初在榆宁发生的一切,曾用流光断劈开百年前的光阴。

    前情不必赘述,后来问山被骗走,榆宁献祭开始,晏留——端木怜信步从房中走出,漫不经心地叮嘱了一句:“九婴,动作快些。”

    隔着时空的阿织听到这句话,终于捕捉到了她在伤魂谷见过的天妖之名。

    于是她在心中呢喃出九婴二字。

    正是她这一句呢喃,分明没有出声,端木怜却像感应到什么,越过重重裂隙,数十近百年的光阴,朝她看去。

    那时阿织便觉得惊异,她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自己与白衣鬼影为何有着这样的感应。

    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了。

    因为他们都是端木氏族人,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血脉。

    端木怜与九婴结下千年魂契,而多年后,一个与他有着同样传承的人,带着巨大的敌意与谨慎,隔空看到了他,并呢喃出他的魂契之兽的名字,他因此有所觉察。

    得到流光断时,阿织就知道了,这柄神物所斩开的光阴,并非一段往事的虚幻倒影,它就是真实存在并且正在发生的过去,那里的人和事都是真实的,只是,扭曲的天云与狂风在半空架起一座天堑,无数裂隙将百年前与今时今日分割两端,没有桥梁让过去与现在相通。

    可魂魄是可以轮回之物,它能够从人世间去往鬼神之地,并不受时空阻隔。

    同族的魂魄加上相似的血脉,终于让一丝微弱的感应跨越时空而生,于是数日前的阿织和百年前的端木怜同时觉察到彼此,端木氏的第二任与第十七任族长在一场破碎的时光漩涡中短暂对望。

    阿织问端木怜是否真的看到了她。

    其实没有。

    百年前的那一刻,端木怜只是感知有个人在某一处窥视他,他回望过去,看到的只有榆宁深雾。

    可他又无比确信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因为当时他莫名生出一丝战栗之感,非常微弱,转瞬即逝,却引起血脉中的惊动,亲切又危险,平静却汹涌。

    千年岁月并非一帆风顺,强大如端木怜,也将谨慎刻在了骨子里。

    那时的端木怜也不知道一切会这样匪夷所思,令他心惊的榆宁窥视竟来自于百年后,来自于白帝剑刃所劈开的时空另一端,他只是将彼时的感觉牢记于心,在今后的岁月中且行且留意。

    或许是宿命使然吧,下一具三命相合的身躯竟在慕家。

    他回到了端木氏伤魂谷一脉,成了族长之子慕衿。

    就是在那里,端木怜见到了幼时的阿织。

    这个在其他人看来孤僻寡言的小姑娘,在端木怜眼中特别极了,因为他看到她的第一眼,榆宁的异样之感回来了,亲切危险,平静汹涌,虽然这感觉转瞬即逝。

    自那以后,端木怜便注视着阿织。

    不得不承认,她是伤魂谷中最优秀的孩子,天资极佳,性情更是剔透坚韧,千年前,端木纠说过,使剑之人,最好便是这样的心性。

    端木怜并不知道阿织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他想过除掉她,但是养魂之初,皮囊对魂魄限制颇多,加上族长慕怀表面漠视阿织,事实上予以她诸多保护,以及神罚大阵的限制与监视,端木怜竟寻不到机会。

    如此几年,阿织十五岁,被投下伤魂谷。

    之后,端木怜寄生慕衿一事败露,他与慕怀两败俱伤。

    等到端木怜再度缓过神来,阿织已跟着问山,在剑道上走了很远。青荇山上除了剑尊,还有一位青阳氏之主,端木怜虽不惧他们,但也不愿招惹他们,漫漫千年路走过大半,心愿快要达成,他何必在此时树敌?

    直到二十年前。

    说起来,二十年前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是问山甘愿赴死。

    他只是没想到阿织会因为死守青荇山而亡。

    对于阿织,端木怜的感觉一直很奇怪,谈不上恨,也没有绝对的敌意,正如榆宁窥视那一瞬的直觉,她是亲切却危险的。

    她死了他觉得可惜,却不想救她。

    后来的某一天,端木怜推开伴月海禁室的门,揭开阿织的禁棺。

    他是闲着无趣,所以突发奇想,想看一眼这位过去的族人。这一眼,却令端木怜意外,沉睡的女子容颜清冷,无暇的五官敛藏锋芒,她长大了,和他很像。

    这还不止,玄灵境的端木怜一眼便看出阿织的魂上封着神物,那是……榑木枝?

    溯荒印下在灵台,非叶夙本人无法破解。

    端木怜笑了,他轻声对阿织道:“你我有缘,不是吗?”

    出生同族,他们眉心有相同的罪印,令他忌惮的剑尊是她的师父,她走上了端木古族的剑道。

    榑木枝滋养着阿织的魂,短短数月,已带她脱离濒死之境。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榑木枝,居然藏在你的魂上。”

    “青阳氏的主上,竟肯这么救你。”

    “左右你也死不了了,不如我顺水推舟,帮你一把,让你早一日醒来可好?”

    “慕忘,还是我该叫你,端木忘,经历我所经历的一切,你会怎么做呢?这一次,你当作何抉择呢?”

    端木怜就这样,从阿织的身体里取出她的魂魄,开始漫不经心地寻找。

    他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当下这幅肉躯俗务缠身,往往不得闲暇,终于,六年后的一天,他来到一个叫栖霞的村庄。

    九婴的第八个妖身即将替换,妖胎在村庄下沉睡数年快要苏醒,这里将成为又一个献祭之所。

    正是在栖霞,端木怜看到了一个眉眼灵动的小姑娘,她说她叫期期,今年三岁,她管端木怜叫:“好看的大哥哥。”

    大哥哥?一千多岁的大哥哥吗?

    可这个称呼这样亲切,端木怜决定放过她。

    于是被妖兽屠戮过的村庄只有一个小姑娘完好无损地存活,端木怜在她神魂震动之时,将一缕魂送入她的灵台,然后他拂袖一扫,稍稍改动了她的记忆,抹除了自己来过的痕迹。

    宿命的齿轮就此转动。

    白衣鬼飘然远去,死寂的村子凄荒,阿织的魂魄在陌生的灵台不安稳地沉睡,小姑娘的哭声传向四野,被徽山姜家的仙人听见。姜瑕负剑而来,莫名在眼前的幼女身上感受到一丝凛冽剑意,温柔的剑修于是问,期期,要不要跟我回家。

    第185章 千年契(三)

    说到末了, 端木怜笑道:“我想起来了,十五年前,我到栖霞帮你养魂,发生过一桩有趣的事。”

    “……什么?”

    “跟奚家有关, 你可以转告他们。”端木怜饶有兴味地朝坟地外看了一眼,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 是不是?”

    阿织循着端木怜的目光看去。

    不知何时,浓雾在坟地边缘形成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 里面是乱坟, 外围是荒村, 她和端木怜所在的地方是禁区,外面的人进不来。

    从外朝内望也是一样,浓雾中有铭文时隐时现, 似乎写着“生者止步”四个大字。

    奚奉雪一刻前才缓过来, 他朝四周看去, 一眼落在孟婆身上,连忙将她扶起,唤道:“昭昭?”

    孟婆适才就在六星阵位上,端木怜出现时, 她受到的冲击太大, 尸气将她直接震去坟地外,直到眼下都醒不过来。

    朦胧中, 她感受到奚奉雪送过来的灵气,不自觉地呻吟一声, 细长的眉微蹙,露出痛苦之色。

    一旁的奚泊渊早就醒了,他以为自己伤得不重, 刚想撑着坐起,一身骨头像被打碎了重组一般,绵软酸痛,一点力气都用不出来。他使了半天劲,本想找个人来扶自己一把,可惜奚奉雪眼里只有孟婆,奚泊渊不得不瘫倒在地,无奈道:“大哥,你是一点没看见我啊……”

    妖的肉躯比人要强横许多,初初和银氅适才也守着阵位,但他们这会儿已经恢复好了。见阿织不在近旁,初初想也不想,立刻朝坟地闯去——

    那只白衣鬼也不知是什么怪物,强到可怕,阿织和这样的人待在一起,岂不危险?

    还没碰到坟地边缘的雾气,初初被一道剑气逼退。

    奚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没用。”

    “六星归位,阵心闭拢,这个法阵的旨意在‘守’,外物不得擅入,阵心位置的坟地是禁区,除非设阵人或者大阵自己同意,谁都进不去。”

    初初听了奚琴的话,有点意外:“你怎么知道?”

    他怎么知道?

    因为他在慕家见过同理同源的法阵,他还闯过。

    有外人在,奚琴没提这个,他笑了笑:“不信?”言罢,他随手抛出一道剑气,剑气撞在浓雾上,立刻被斥回,同时,雾气中的铭文屏障显露出来,“罪”之一字狰狞血红,令人望而却步。

    银氅见他一改来路上的沉默,恢复了一点平时说笑的样子,鼠爪挠挠头,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你是不是好点了?”

    奚琴看银氅一眼。

    他没想到银氅这样关心自己,细心的觉察到了他的不适——虽然,这只青荇山的故鼠误以为奚寒尽的不适只是浸骨的后遗症,今后会好起来的。

    奚琴道:“嗯。”

    狸猫妖迈着碎步过来:“尊敬的青阳氏之主,坊主让猫猫来问您,是否有办法离开这里?”

    这话出,周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抛开连澈与黑鸦不提,其余人来到这里,不管为了什么目的,都没想过把命搭进去,最后出现的白衣鬼影这样可怕,除了阿织,谁都没有一战之力,所以此时此刻,对于在场众人来说,平安离开才是头等大事。

    奚奉雪把半昏半醒的白云苑与孟婆扶到一旁休息,带着奚泊渊走了过来,仙盟的仙使望着奚琴,似乎在等他的答案,连澈与黑鸦对视一眼,不方便显得也不合群,也走近数步。

    似乎只待奚琴一声吩咐,他们所有人都会依言办事。

    奚琴却笑了:“怎么,诸位要走,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他这话是对连澈与奚奉雪一起说的,奚泊渊一听就来气了。

    他恼道:“奚寒尽你有完没完?!人前做做样子就行了,难不成你还真要跟奚家决裂?我们可是一块儿长大的——”

    “说过的话,怎么可能不算?”奚琴打断道,“古神库外,我已经跟奚家和仙盟划清了界线,打都打过了,岂是说笑?”

    他又状似随意地笑道:“不过,眼下大敌当前,诸位想让我放下恩怨,送你们离开,也不是不行,只是,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奚奉雪问:“你要什么好处?”

    奚琴没答这话,他移目看向连澈,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到了连澈跟前,他眸底的笑意已淡得跟一抹虚影似的了。

    连澈戒备地看奚琴一眼:“做什么?”

    奚琴摊开手,没作声。

    连澈似乎不明其意,也没吭声。

    奚琴知道她在装傻,他在跟她讨东西,而她身上,值得他讨要的,只有一样。

    连澈不肯给,奚琴也不急,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听说霰雪尊当年是个孤儿,本来没有名字,后来拜了个师父,就从师父的姓名中取了一个字来做自己的姓,‘连’?”

    这话在外人听来语焉不详,连澈却惊心不已。

    “连”字同“怜”。

    奚琴这是在告诉她,他知道她为谁效忠了。

    是慕忘告诉他的?

    连澈知道奚琴想要什么,她身上有一个青铜盘,是用九婴的一滴本体精血制成的,可以指引九婴血息的方向。

    如果她把青铜盘交给奚琴,九婴妖主势必震怒,不会轻易放过她。

    可是,如果她不给,奚琴必然立刻揭穿她的所作所为,奚家信奚琴,奚奉雪只要和奚琴联手,她活不活得过这一时半刻还两说。

    她的命是小,可她还想陪主人走到最后。

    不用多想,连澈很快在两难之间做出了取舍,她伸出手,将青铜盘放在奚琴的掌心。

    奚琴接过,浅浅的笑容背后藏着淡漠,他道:“这就对了,每次取血息,都能和霰雪尊撞上,撞上就是一出乱子,希望下次不要相见了。”

    奚泊渊没好气地道:“你现在可以说离开的办法了吧。”

    奚琴收了青铜盘,稍一抬手,一缕血气从他指尖溢出,荒村边缘出现一个若有若无的传送阵。

    “白衣鬼出现前,阿织给了我一滴血,让我等坟地封禁后,在外围结一个传送阵试试。”

    谁也没问为什么阿织的血可以送人离开,奚琴也没解释,但大家都看出了阿织与白衣鬼之间似乎有很深的羁绊。

    奚琴说着,收了血气,淡淡道:“阵还没结好,诸位稍后片刻。”

    奚奉雪稍一蹙眉,传音过去:“寒尽?”

    两个人的密音里,奚琴一改表面上不在乎的态度,语气中恢复了从前与奚奉雪说话时的敬意:“大哥。”

    “你已经无法使用灵力了?”

    否则凭他的修为,凝结一个传送阵,不会如此的慢。

    奚琴道:“……嗯。”

    “……怎么会这么快?”奚奉雪的声音低沉下来,“上次你和我说,我还以为有补救之法。”

    数月前,阿织身魂分离,离开奚家后,被楚望危派人掳走,奚琴为了保阿织,临时找来奚奉雪救场,当时奚琴承诺过,会把一切都告诉奚奉雪。

    后来奚琴从人间宣都回来,两兄弟有过一次深谈。

    奚琴兑现承诺,把自己是叶夙的秘密和盘托出。

    除此之外,奚琴还告诉了奚奉雪他对骨疾的一个猜测——

    “……这些年来,我其实有个发现,每一次浸骨,都比上一次更加痛苦。剔出的魔气越来越多是一方面,这些魔气在魂魄中也埋得更深。我原以为叶夙当年引魔气入魂,只是为了压制前生的记忆,后来……记忆慢慢恢复,我发现以他的性格,他没必要这么做。或者说,他不会仅仅为了压制记忆,为了获得一场新生,就这样费尽周折。他肩负得太多,使命太沉重,他的所有选择,都不会只为了自己。所以……他在魂魄中,一定封了另外的东西,只是这个东西太特殊,什么封印都封不太住。”

    奚琴静坐于月下,这样对奚奉雪说道,“所以,他引魔气入魂,只是为了压制魂魄中封印之物。等有一天,魔气终于耗尽了,我就该用我的灵力去对抗这个东西。

    “避走忘川也罢,自戕轮回也好,埋葬记忆获得新生只是顺手为之,他或许在等,许多年后的一天,转生后的他……我,会在适当的时机,把他封的东西从魂魄中取出来,然后……行该行之事。

    “只是,如果封印彻底破开……“

    如果封印彻底破开。

    后面是什么,奚琴没说,奚奉雪也没有猜,但他能料到,大概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奚奉雪原以为这一天还要等许久,没想到最后一次浸骨来得这样快。

    魔气彻底耗尽,分神仙尊所有的灵气不得不向内涌向魂魄深处,直面注定要碎裂的封印。

    就像以危石堵山洪,用井水浇炎山之火。

    螳臂当车。

    奚奉雪正欲说什么,这时,奚琴道:“泊渊今日为什么来,我其实知道,但事到如今,解释与不解释,结果不会有什么不同,大哥若不嫌麻烦,今后,便帮我劝说他两句吧。”

    他接着说道:“端木怜告诉阿织,十五年前,栖霞村发生过一桩意外,很可能和奚汐姑姑有关,端木氏的护族大阵曾经认下过我,端木一族的所有法阵拦我拦得不严,我已经帮大哥和阵中建立了一丝感应,大哥听明因果,尽快离开。”

    第186章 千年契(四)

    “你是说, 十五年前,你在栖霞村遇见过奚汐前辈?”听端木怜说完,阿织将信将疑,“这么巧?”

    “巧?不算巧。”端木怜笑道, “说起来, 我能再次见到奚汐, 还多亏你师父。”

    当年在榆宁,问山离开前, 曾留给奚汐一道剑气防身。

    剑尊的剑气拥有极高的灵念, 它除了是利器, 还能感应主人的心绪。所以天妖出现,剑气感受到奚汐的大悲大恸,本能地铭记下当日的一切。

    数十年后, 剑气隐约嗅到同样的妖气, 立刻唤醒奚汐。

    奚汐虽然有疯疾, 当年榆宁的经历正是她心病的根源,得知天妖再度出现,她陡然清醒,很快跟随剑气追去。

    其实奚汐并没有找到栖霞村, 她只是在方圆百里盲目徘徊, 毕竟一个半疯的女修和一道沉旧的剑气,怎么可能接近天妖的结界呢?

    可百余里这个距离对于端木怜来说不过咫尺, 千年仙尊稍一抬目就看到了故人。

    他刚帮阿织养完魂,闲庭信步地从栖霞村走出来, 看到奚汐,他除了意外还有一丝欣喜。

    端木怜飘然落在奚汐身后,温和地问:“奚汐, 你来找我?”

    有的时候,染了疯病的人也许更加通透,因为他们将自己封闭于一段往事之中,只关注自己的本心。端木怜已经不是奚汐认得的样子了,但她从他的语气,从他的神态,还是认出了他。

    “晏……留?”她怔忪道。

    端木怜笑了,他对这个故友充满怜惜,明明是这样一个善良坚定的姑娘,为何要这么狼狈地活着?

    端木怜大发慈悲地做了一个决定,既然如此,就把她想知道的一切告诉她吧。

    是他带奚汐来到了栖霞,让她再次见识了天妖屠戮过的村庄。他告诉奚汐那是一只即将成神的九婴,类似这样的献祭已发生过许多次,有时成功,有时失败。千年来的艰辛如数家珍,到了今日他们已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献祭之地往往会做成妖兽入侵的样子,无辜死去的人会拥有他们的坟冢。

    奚汐的心神本就极度脆弱,听端木怜完,她已在崩溃边缘。

    这时,端木怜问:“想不想看我是怎么驱使妖兽的?”

    他温柔地牵起奚汐的手,教她念出一个简单的指令。

    根本不需要复杂的术法,妖兽自会诚服于强者膝下。隐于四方的妖兽奔涌而来,疯狂地啃食荒村里的尸身。

    奚汐彻底疯了,在她眼中,这些尸身全部变成了当年她无法拯救的晏氏族人,她惊恐无措地念着端木怜教给她的简单指令——许多驭妖的指令,念一遍是令行,再念一遍就是禁止。可是,有端木怜在,这些妖兽怎么肯听她的话呢?

    所以,奚家的人赶到时,看到不停念诀的奚汐,便误以为她是驱使妖兽屠村的人。

    阿织道:“你知道奚家的人就在附近,你故意引他们杀了奚汐前辈?”

    端木怜淡淡道:“你知道一个疯了的人过得是怎样的日子吗?他们此生都会陷入一场噩梦之中,不断地被这段往事折磨,凌迟一般。奚汐看上去平静,事实上,她有多痛苦谁会知道?与其让她在苦痛与自责中度过此生,不如帮她回到那场噩梦,挽回她的遗憾,然后,在噩梦中彻底终结噩梦。”

    端木怜说到这里,笑起来,“自然,你说我是故意的,我也承认。奚家在附近,楚家的人也到了,让楚望危看到奚家人亲手杀了奚汐,岂不有趣?”

    阿织一边听端木怜说着,一边猜测他做这一切的目的。

    榆宁妖乱后,奚楚两家的关系几乎降到冰点,直到奚奉雪与楚昭成亲才略有缓和,奈何奚汐之死火上浇油,奚楚两家从此断绝来往,奚奉雪和楚昭也因此和离。

    阿织本来以为,端木怜这么做,是为了离间奚家和楚家,可她隐约又觉得他的目的不止于此。听到端木怜最后一句,阿织终于了悟:“有趣?”

    “对,有趣。千年太长,有些事我已见过许多次,正如王朝更迭,死生轮回,一看即知因果。有的事却很新鲜,让人忍不住探究它的后续。每当遇到这样的事,我便忍不住想推波助澜,帮你养魂是这样,奚楚两家信任又不和的关系,也是这样。”

    “慕忘。”端木怜亲切地唤阿织的名,就像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千年岁月难渡啊。”

    他的语气始终平静温和,言辞间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疯意。

    阿织听得毛骨悚然。

    这时,端木怜状似随意地问:“对了,说了这么久,你师兄的传送阵结好了吗?”

    阿织心头一惊,他竟发现了?

    “……什么?”

    “传送阵。”

    端木怜道,“你应该早就发现了,这里的守罚阵,与慕家的护族大阵一样,分成禁地与外围两个区域,唯一的不同,护族大阵有神罚之力的加持,所以它又叫神罚之阵。既然都是端木氏的法阵,你身为端木氏在任族长,它自然给你面子,这就是为什么你的血为什么可以开启阵法的原因。你掘出我的尸棺,踏入坟地中心,不就是想试试这个法阵究竟听不听你的话么?族长之血在端木氏说一不二,你这么聪明,在踏入禁地前,难道没给你师兄一滴血,让他以你的血结阵,送你的几位朋友离开?”

    端木怜一语道破阿织的筹谋,阿织却不慌乱,她道:“你说我在为奚寒尽拖时间,难道你和我说这么多,没有别的目的吗?”

    “玄灵境固然可以身魂分离,但你尚未成神,魂魄依旧不能离开身躯太远。”

    “所以你寄生的身躯应当就在附近。”

    “我不问你眼下在谁身上养魂,因为我之后自有办法知道,可你我是敌非友,你却假借与我交谈,先行退让一步,不和我拼杀,这是为何?”

    “以你的修为,你不会认为我是你的对手,你只是不愿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因为你知道,有更大的威胁在前面等着你。”

    “九婴快来了,对吗?”

    “你和它合作千年,如今早已互生龃龉,唯有拿住彼此的把柄,才能继续往前走。你有它的把柄,它没有你的,这不公平,所以,它想要你的尸身。”

    “它无法感知你的尸身,但它知道你的养魂之躯在哪里,它发现你到了栖霞,惊觉栖霞这个可能藏着它最想要的东西。你也知道它想做什么,所以你借着和我交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的尸棺从守罚阵中剥离出来,尽快送走,这才是你的目的?”

    被阿织点破心思,端木怜的眉心轻轻一蹙。

    正是这一刻,阿织一道灵诀打在坟地边缘的雾气上,这个守罚阵果然听她的话,偌大的罪字刹那浮现。

    血红的罪字像一个信号,奚琴知道机不可失,急促道:“走!”

    荒村边缘的传送阵再度出现,奚奉雪几人与不知情的仙盟仙使立刻朝那里奔去。

    端木怜冷笑一声,他闲庭信步地踏出坟地,拂袖一扫,传送阵竟消失了。尸气再度弥漫,在他手中结成囚笼。囚笼浮于半空,迅速扩大,直至足以罩住整座荒村,骤然下落,这时,两声剑鸣忽起,祺和斩灵同时出鞘,阿织催剑而来,剑气如伞骨撑着伞面,竟将囚笼阻在半空。与之同时,奚琴闭目诵诀,另一个血红的传送阵在他掌中生成!

    原来,荒村外围的传送阵只是虚晃一招,真正的法阵结在奚琴掌心——端木怜如此强大,他们如果不留后手,如何逃出生天?

    传送阵从奚琴掌心脱出,一分为二,一个落在奚奉雪几人脚下,一个落在姜家守山人脚下,立刻将他们送了出去。

    做完这些,他迅速掠至阿织身边,端木怜灵力极盛,饶是阿织拼尽全力与他相扛,囚笼已快折断剑气。祺和斩灵的剑身一同颤抖起来,奚琴一手牢牢握住阿织的手,一手并指扶住自己的眉心,沉声道:“收剑!”

    祺和斩灵倒飞回剑鞘,囚笼下坠,即将把他们囚困此地,下一刻,奚琴的眉心忽然出现凤翼图腾,他闭目露出痛苦之色,伸指探入图腾中,从那里揪出了一段微芒。这段微芒,说不清是什么,它像是焰,像是水,像是光,它是刺目的金,还带着一丝血红。

    微芒落地成劫,燃起金色的火,那仿佛是从凤凰尾羽掉入人间的劫火,连端木怜都无法轻易靠近,于是劫火卷起怒涛,同时出现在初初、银氅,还有鬼坊主脚下,最后化作一个藤蔓状的通路,在囚笼罩下来前刹那消失!

    荒村坟地安静下来。

    只有劫火的余晖在原地勾勒出一个藤蔓图腾,风一吹便散了。

    端木怜垂目看着,低声呢喃:“青阳氏的接引之路?”

    “去了甘渊么……”

    连澈听了这话,不由问道:“主人,甘渊是……”

    端木怜还没答,不知从何处降下一股力道,竟将连澈狠狠地掀飞出去。

    连澈落在地上,像是受了重创,怎么也爬不起来,她的目光却紧盯着浓雾一处,流露出惊惧之色。

    不知何时,荒村周围的雾更浓了,雾中,一个身影缓步行来,它时而是人,时而是拥有九身的妖兽,似乎每走一步,它的身形便变化一次。

    到了近前,浓雾彻底散去,它露出了它本来的样子,龙首蛇体,一共九身缺一,每一具身躯的额头上,都生着三目。但它又与八百年前不同,如今它额上的八只竖目都睁开了,目中如有棱镜,能够直照人魂。所以眼下它虽只有八身,却并不显得虚弱。

    看了一眼重伤在地的连澈,九婴道:“知道为何留你一命吗?”

    “念在你陪了主人这么些年。”不等连澈回答,九婴自行说道。

    然后它状似不经意,看到了端木怜坟地中的尸棺,说道:“找了这么久,原来主人的尸身在这里。”

    九婴献祭,舍弃原身获得新身,而血息是从原身剥离出来的,是献祭过后,那一段被丢弃的桥梁,连九婴自己都无法感应。

    端木怜笑道:“这个地方很好,不是吗?”

    “是很好。”九婴道。

    千年来合作无间,可彼此之间除了魂契,并无任何羁绊。

    相互寻找彼此的弱点,巩固自身利益,只是结盟者的宿命。

    人和人尚且如此,何况人与妖?

    、

    “可是,从前主人都把尸身交给我保管,眼下不给了,是不相信我了吗?”

    “不会。”端木怜道,语气温和一如从前,“只是你眼下贵为盟主,俗务繁多,不愿麻烦你罢了。”

    “盟主”二字一出,在场的仙盟仙使无不露出惊恐之色。

    而九婴在听了这句话后,终于肯化成它人形的样子。

    一身菱纹袍,身量很高,五官寻常,正是仙盟盟主洄天尊。

    布袍的纹路一如他妖身睁开的菱形竖目,他微一振袍,那些无意间窥视秘密的仙使便消散成灰了。

    洄天尊道:“那么主人还愿意将尸身交给我保管吗?”

    端木怜笑道:“你定。”

    “好。”洄天尊道。

    脖颈上的人头骤然化成兽首,蛇口巨张,往前探去,一口将端木怜的尸棺吞入腹中。

    第187章 雪浇甘渊(一)

    “这里好冷啊……”

    极北的雪原上, 忽然生出一根春枝。春枝迅速长成大树,枝藤坠地,一道流转着铭文的藤门凭空生成。初初从门中出来,险些被扑面而来的寒气冻坏了骨头。

    凶兽皮糙肉厚, 他倚仗兽躯的刚强, 惯来不用灵气护体, 没想到今日在这上头吃了亏。

    阿织看到他的毛发结霜,及时送来一股暖风。初初沐浴在阿织浑厚的灵气中, 终于有耐心观察四周。只见雪山高逾千丈, 峰顶与天云相接, 满目茫茫,初初不由地“咦”一声,震惊的同时, 又觉得这个地方有点眼熟, “阿织, 我们是不是来过这里?”

    阿织道:“嗯。”

    确切地说,不是来过,而是见过。

    此前她怀疑奚琴与青阳氏有瓜葛,楚望危指引她去覆剑坡。

    就是在覆剑坡, 阿织发现了问剑之阵的剑痕, 得知师父曾经与青阳氏结阵,一遍一遍地寻找白帝之剑的剑痕。

    从覆剑坡向远处眺望, 入目皆白,苍茫的雪山分明空无一物, 却有仙山圣所之感,其中仿佛蕴有乾坤。当时阿织就觉得那个地方有异,但她没有妄自靠近。

    眼下, 他们就处于她当初远眺的地方。

    雪气噬肤侵骨,当中却隐含一股清幽之意,鬼坊主借着日出的方向,占了占此地的机缘,不禁问:“……这里是甘渊?”

    奚琴道:“嗯。”

    狸猫妖听了这话,震惊地翻开桦树皮小册子,猫爪指向其中一行,喃喃念道:“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昊儒帝颛顼,弃其琴瑟(注1)……这里、这里竟是万千年前,白帝的建都之地?”

    一个对于后世的妖与人来说,传说中的地方。

    鬼坊主细长的狐狸眼微眯,疑惑道:“据我所知,甘渊是东海外的一片水草丰茂的谷地,又叫‘汤谷’(注2),相传汤谷上方有榑木,乃春神句芒的本命神树(注3)。如今神木不在,这个可以理解,毕竟神都走了,可是甘渊的位置,好像不该在极北吧?”

    奚琴道:“众神离开人间前,重君(注4)曾用榑木的根须拔出甘渊,将东海外的大泽迁来极北的雪原。神走后,青阳氏以五行之术引来大雪,以雪浇渊百年,直到甘渊彻底隐于人间。”

    银氅问道:“青阳氏为何要这么做?”

    奚琴摇了摇头,他不记得了。

    他只道:“我和阿织商量过,本来打算晚些日子一起回来的,没想到在栖霞遇到端木怜,他太强,只好提前带你们过来避一避了。”

    众人听得“端木怜”三个字,想起栖霞村强大莫测的鬼影,一时间心有余悸,尤其是鬼坊主,如今看来,当年将九婴带回姬家,唆使他救治的凶兽不是姬宵,而是端木怜。

    可怜他将姬宵引为知己,竟连知己被人寄生,直至魂死灯灭都没发现。

    雪山无物,流云倏尔蔽日,苍茫的山间难辨方向,奚琴其实不太记得回去的路,只能依循直觉,往雪山深处走去。

    不多时,众人来到一条狭道。此道位于两山交汇处,高处的雪峰向前探出,犹如巨人的两只巨臂。

    奚琴脚步一顿,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就是这里了。

    果然,苍穹的日晖忽然刺目,天云被光惊散,两道圆虹出现在巨臂之上。

    骤然间,众人听到振翅的声音,只见两只巨鸟冲出圆虹。

    巨鸟彩翼神光,尾羽坠火,竟是传说中的凤凰神鸟!

    神鸟位同神灵,本该随神归于九重天,不应当滞留在世间,阿织正是惊异,这时,日光淡下来,神鸟的身躯随之变得透明,原来这两只神鸟只是它们残留人间的虚影。

    不过,纵是虚影,凤凰之威足以震慑人间。

    其中一只凤凰垂目下望,声音肃穆:“来者何人?”

    奚琴沉默片刻,答道:“青阳氏。”

    凤凰听了这话,竟是不信,它双目燃起赤火,骤然间伏低身躯,似乎在嗅奚琴魂魄的气味。

    片刻,它目中的火熄了,鸟身微屈,行了个礼:“主上。”

    奚琴闭目抚心,还了个礼。

    凤凰又问:“随同者何人?”

    奚琴看了阿织与众人一眼,仰目望向凤凰,语气笃定:“妻友。”

    阿织听奚琴称自己为妻,心中一顿。其实奚琴做的,与她上次带他回慕家,让护族大阵认下他并无分别,然而今时今日易地处置,她忽然明白奚琴那时的心境。

    紧张是在所难免的,阿织不禁提醒自己要庄重一些。

    这时,凤凰的声音传入她耳畔:“来自何方?”

    “痋山,伤魂谷。”

    “姓名?”

    “慕忘。”

    凤凰看着阿织,片刻,把她的姓名重复了一遍,说的却是:“端木忘。”

    随后,凤凰的目光依次掠过众人,在泯身上稍作停留,最后看向奚琴,微微颔首,似乎允许了他们踏入这片远古之境。鸟身蓦地腾空,消散在清空中了。

    随着凤凰离开,两座巨臂一般的雪峰也消失了,前方狭长的雪路变成春野——纵是雪从天降,青阳氏的故地依旧花叶遍生。

    前方坐落着一座古旧的石殿,殿周早已斑驳,青苔遍生,但气势依旧雄浑。

    进入石殿,当先是一座深长的廊殿,两旁分别矗立着十二跟石柱,柱顶栖息着各种鸟类石像。

    东夷部族尚鸟,以鸟分成二十四个部族,后来神归九天,这二十四部族的首领,便是青阳氏的臣属。阿织一一分辨过去,只见最前方的四根石柱上,正是玄鸟、鸤鸠、伯赵,与祝鸿。

    穿过廊殿,便至一方宽阔的庭院。如果在百年前,此处必是花树匝地,四时春景,可惜这里似乎久无人打理,如今荒草蔓蔓,足有半丈之高。

    如果说之前在雪原上,奚琴还对这个地方有些陌生,推开石殿的殿门犹如推开记忆的闸门,前尘自然而然地流泻出来。

    他记得庭院的东边,被大殿遮掩的地方,栽着一株樱木,偶得闲暇,他会和元离、风缨坐在樱木下说话,拂崖总是沉默着守在一旁。

    他记得穿过庭院就是正殿,凤凰图腾在穹顶,大殿的上首与右首是白帝与句芒的神像。这里是祭祀与议事的地方。

    穿过正殿往右走,是复杂交错的回廊。回廊通向许多地方,有祠堂,各部族的居所,他儿时的书居,还有一个荒草园,园边有一个偏僻的石屋,流纱最后的日子,就是在那里渡过的。那时楹总是守在流纱的榻边,问他,姐姐还有多少日子可活。后来流纱不在了,楹却不哭了,小小的少年一夜长大,代替故去的姐姐,成为他最得力的部下之一。

    正殿左边与右边大同小异,回廊除了通向书库、藏宝库、寒牢,还通向父亲的寝殿——后来成为他的寝殿。

    正殿的斜后方,一条又长又深的甬道直通雪山,山顶积雪终年不化,甬道却探入雪山的底部,像一根触手,伸到无人可至的暗处。

    那个地方就是禁地月行渊。

    奚琴想起月行渊,心头蓦地一震,不是因为那里有浊气的封印,会榨取族人的灵力,而是因为他记起月行渊的尽头有一扇门。

    忽然间,一种久违的熟悉之感撞入奚琴的心底,与他在长寿镇见到楹,在山南见到洛缨,在人间宣都见到拂崖残魂的最后一缕气息时别无二致,异常汹涌。

    冥冥之中,来自前尘的声音忽然闯入奚琴耳畔——

    “大家各有去处,那我就选择月行渊那扇门吧。”

    “这里是主上的故地,我相信主上终有一天会回来。”

    “我会在这里,等待主上……”

    奚琴蓦地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雪山,与雪山之下暗无天日的地方。

    “奚寒尽,你怎么了?”阿织发现奚琴的异样,问道。

    奚琴摇了摇头,只说:“想起一些往事。”

    看到青阳氏的旧地这样荒芜,银氅忍不住忍不住问:“……这里,已经没人了么?”

    鬼坊主也道:“我记得众神归于九重天后,青阳氏忽然避世,虽然原因不明,但据我所知,并未遭遇不测,且甘渊有凤凰虚影守候,外人也闯不进来,就算东夷二十四部族血脉凋零,也不该全族覆灭,这里的人都去了哪里?”

    这话一出,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奚琴。

    奚琴淡淡道:“不太记得了。”

    说着,他语峰一转,笑了笑道,“不过,我想起最后一块溯荒碎片在哪里了。”

    众人一惊:“哪里?”

    溯荒碎片一共五块,第一块是阿织在食婴兽身上找到的,后来他们在人间寻到余下三块,直至这最后一块,奚琴迟迟无法感知到它的所在。

    今日奚琴终于明白这其中的原因了,甘渊是圣地,雪山重重禁制,加上凤凰神鸟的守卫,阻绝了他与故人之间的感应。

    但故人依旧在等他。

    因为他相信终有一天他会回来。

    “就在这里。”奚琴道。

    “在玄鸟氏的首领,元离的魂上。”

    “他还在月行渊的那扇门后等着我。”

    第188章 雪浇甘渊(二)

    奚琴也没想到, 自己回到青阳氏故地的第一桩事,竟然是去月行渊。

    在破碎的前生记忆中,他并未完全想起这个地方,只记得那是一个禁忌之所。暗无垠的荒野里, 巨大的漩涡渗出浊气, 每隔数年, 青阳氏便需挑选血脉纯正的部下,送入月行渊中。

    而青阳氏的每一任主上, 在生命的最后一程, 也会将全部灵力奉于此间, 直至羽化消失。

    不过,虽然不知道月行渊是什么,前尘往事东拼西凑, 自有一条清晰可见的脉络——

    当年清气升天, 人间浊气却未被封印。听说这些浊气来自于几道异界裂隙, 渊源不断,唯有类似清气的人族灵气可以与之抗衡。但灵气终究有限,白帝遂铸白帝剑,又传授人族溯荒印, 叮嘱人族封印浊气。

    既然月行渊有浊气外溢, 那么它应该正是当年端木氏应该封印却未能封印的异界裂隙之一。

    然而,等真正来到月行渊, 才发现这里与想象的并不一样。

    它虽然在雪山之下,地底的深处, 并不寂静荒凉,或许因为此地有青阳氏与臣属部族的灵气残留,旷野里生出蔓蔓青草。

    “天幕”虽然是黑的, 周遭并不昏暗,因为高空挂着一个惨白的漩涡,银盘一般。

    若不是时而有丝丝缕缕的浊气从漩涡中渗出,初来此地的人,还以为那是一轮皓月,不会知道这就是传闻中的异界裂隙。

    如月行于深渊,无愧月行渊这个名字。

    身在此间,犹如身在另一个人间。

    “奇怪。”鬼坊主喃喃道,“这里怎么这么……干净?”

    阿织听了这话,不由蹙起眉头。

    她心中有同样的困惑,按说他们此刻靠近裂隙,应当被浊气侵身才对,可奇怪的是,周遭非但没有浊气,反倒十分清爽干净。

    这时,初初惊异道:“你们看!”

    只见高空的漩涡中,几缕浊气终成气候,正欲破势而出,一道藤蔓状的封印不知从哪里长了出来,它缚在漩涡之上,牢牢地揪住浊气,把它们逼回来处。

    “这是……溯荒印?!”

    鬼坊主怔忪道,“这里怎么会有一个溯荒印?”

    看到溯荒印,奚琴同样吃惊。

    虽然前生记忆斑驳,他记得月行渊的高空是没有封印的,否则青阳氏也不必把族人送入其中榨取灵力。

    那么,如今这个溯荒印是怎么来的?

    冥冥之中,一些关于古老神术的记忆浮于脑海,他不禁自语着念了出来:“……溯荒印以威能之强弱,分为凡世溯荒印,与神族溯荒印。凡世溯荒印,顾名思义,由人族种之,施术者需耗尽灵力,自伤不愈。”就像叶夙当初给阿织下的那个,“而凡世之人,想要种下神族之溯荒印,当以魂命奉之,命散而魂伤,魂伤而不得轮回,如此,当有神族一成威能。”

    “什么凡世神族的……”初初挠挠头,“就是说威力小,一个威力大呗。”

    狸猫妖问:“尊敬的青阳氏之主,那么我们眼前的这个是?”

    奚琴望着漩涡上藤蔓状的封印,“即便施术者修为惊人,能够暂时封住裂隙,不让浊气外泄,必定是……以魂命奉之。”

    说出“以魂命奉之”几个字,奚琴的心莫名一颤。

    他不知道种下这道溯荒印的是谁,却隐约猜到这背后藏着令人近乎痛心的因果。

    忽然间,奚琴感到非常迫切,他急不可待地想知道一切的答案,如果……他还来得及弥补什么。

    他不再在原地停留,目光落在月行渊中唯一的一扇门,快步朝那里走去。

    那是一扇木扉,门前是荒草,门后也是荒草,似乎并不通向哪里,然而当奚琴把门推开,周遭的景致一刹改变。

    门内与外间不同,真正有了深渊地底的样子,周遭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荒凉寂阒,好在阿织及时祭出云灯,四野这才有了一片光亮。

    这时,银氅道:“那里……那里好像有个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云灯光亮的边缘,果真有一人趺坐在地。看身形,应当是一个少年。

    这里是青阳氏的禁地,除了青阳氏与臣属部族的首领,无人可以踏足此地。

    而月行渊的门后,只会有一个人在等候。

    从少年青涩的眉眼,奚琴依稀分辨出熟悉的轮廓。

    他轻声唤道:“……元离?”

    可是转生后的元离依旧闭着眼,动也未动,竟没有应他。

    奚琴隐约觉得不对,借着云灯的光,快步走近,及至到了元离跟前,他忽然滞住。

    他这才看清楚,原来元离的皮肤与血肉、身上的衣衫,早已寸寸龟裂,他不知道在什么样的烈焰中焚过一场,竟还勉强保持了生前的样子,却被奚琴靠近时带起的风吹动,化作片片飞灰,消散在黑暗。

    眼睁睁看着元离的尸身消失,奚琴的心一下空了,他仓惶间追了几步,伸手想要捞一把飞灰,可是尘埃灰烬无情,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奚琴于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徒然收回手,颓唐地立在原地。

    算上前生与叶夙的相识,两生两世,阿织没看过这样的落寞的师兄,他的背影陷在昏暗里,孤寂又无措,阿织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她忍不住上前,想要为他做些什么,哪怕她不善言辞,能陪在他身边也是好的。

    这时,云灯照不到的地方,更远端的黑暗处,传来一个很轻的声音:“……主上?”

    奚琴蓦地转头望去。

    一簇微弱的火苗在黑暗里亮起,隐约照出一个魂魄。

    魂魄身着玄袍,头戴藤环,眉眼深邃坚毅,眉心灵台处,有一块琉璃碎片,正是元离。

    纵是转世后的模样有所改变,元离还是一眼认出奚琴就是叶夙,他笑了,“主上,您来了。”

    这个笑容奚琴也是熟悉的,他们前世一起长大,叶夙生性疏离,加上重责压身,很难与人亲近,若说谁堪称挚友,便只有元离了。

    奚琴正要回答,忽然发现元离手中,用来照亮的火苗不对劲,苗尖流泻出幽白的光,不断地烧灼着元离的魂魄,元离的魂力已极其微弱,就快要支撑不住了。

    纵是记忆萧疏,他尚未彻底想起他们前生的点滴,可是今世相见,情谊依旧,这一刻,奚琴管也不管,立刻往元离走去,同时掌心聚起寒泉,要帮他扑灭手中的异火。

    “主上不要靠近——”

    “奚寒尽不要去!”

    元离与阿织两相提醒,奚琴才发现地面上,他与元离之间有一条深长的灼痕,就在他靠近的一瞬间,灼痕上忽然燃起烈火,火光与元离手中的火苗一模一样,凶烈而具有神性,无论来者何人,触者焚之。

    奚琴愣道:“这是……”

    元离看着奚琴,并不意外他有此一问,“主上果然还未记起全部的事么?”

    “……什么?”

    “前世,我们……分开前,主上您说过,等转生以后,您找回月行渊,或许还未恢复全部的记忆。”

    元离说着,想起那个时候的叶夙,浑身上下只剩一点微末的灵力,反倒是魔气汹涌缠身,侵骨噬魂,他沉静地坐在樱木下,仿佛一点都不觉得疼,对他说:“到时候你可能需要耐心一些,把那些重要的事告诉我。”

    元离垂目看了一眼手中的火苗,解释道:“这是甘渊下,神火的火种。”

    听得“神火”二字,奚琴忽然意识到什么。

    溯荒碎片找到的是破碎的白帝之剑,如今,剑袍、剑柄、剑心俱已找到,而溯荒自己就是剑心,白帝剑已不缺什么。

    可神剑岂能用凡火铸就?

    单是流光断,就足以斩灭人间万火。

    “当年少昊神上在甘渊铸白帝之剑,剑成而神火熄,位于一粒火苗,跌落甘渊谷底,成了神火遗落人间的火种。”

    元离道,眉心处的琉璃流泻出一丝异彩,“我魂上的这一块溯荒碎片,找的就是这一星火种。”

    “白帝剑的铸剑之火。”

    与风缨、拂崖、楹不同,元离转生后的这一世,对红尘人间并无太多印象,他七岁就恢复了前世记忆,离开尘世的家,找回了甘渊。

    尔后,他又花了七年,在渊的谷底寻找神火的火种,直至这一世的肉身彻底被火焚尽,他用魂魄小心翼翼地护住火种,就此栖息在甘渊谷底,等待叶夙归来。

    隔着地上深长的灼痕,元离道:“主上既已找到这里,应当已经见过风缨,拂崖,还有小阿楹了。”

    “他们还好么?”

    好么?

    奚琴张了张口,不知当如何回答。

    楹一生凄苦,最后人不人鬼不鬼;风缨守家卫国,最后被蛮敌诛于沙场;拂崖颠沛流离,却被奸人所害,战至魂碎。

    “……他们已经不在了。”

    元离听了这话,笑了一下:“那就是很好了。”

    他的声音很安静:“主上知道他们的下落,那就说明他们都等到了主上,至少……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把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了主上。”

    “白帝剑的剑袍、剑柄,和剑刃,主上都找到了吧?”

    奚琴道:“是。”

    “那属下便很惭愧了。”元离垂目看向手中微弱的火苗。

    纵使七年寻忆,独行回到甘渊,七年逐火,肉躯炼成灰烬,七年等待,以魂护住神火,还是防不住神火式微。

    “虽然它只是铸剑神火一星残存的火苗,也不是这人间之物,如今虚弱成这样,也不知能否经得起白帝剑下一次铸就。”

    元离叹了一声,“是元离有负主上所托了。”

    奚琴望着元离被神火灼得几乎透明的魂,摇了摇头:“你已经尽力。”

    是他来得太晚。

    元离看着奚琴,不由靠近了一些,灼痕立刻腾起烈焰,提醒他不可越界。

    “主上可是内疚?”隔着火光,元离问奚琴。

    他们当年是挚友,无论前世今生,他都这样了解他。

    “主上自来到这里,虽然只有只言片语,但字字句句中,低眉沉默间,皆是自责内疚。”

    对于叶夙,元离知道劝慰无用,他只道,“内疚是因为无能为力,主上若彻底明白我们做这一切因果,就会知道一切都是值得的,内疚也会少一些了。”

    奚琴道:“你说得对,内疚是因为无能为力,因为没有方向,不知道该如何弥补。既然前世夙他……我,料到了会有今日,那么我可提前备下了补救之法?”

    “主上果然一点没变。”元离听了这话,笑了,“补救之法没有,但主上您的确备下了一些记忆,元离拿梦螺存了下来,主上可要看?”

    第189章 雪浇甘渊(三)

    梦螺的样子和海螺差不多, 因为生于东海,可以食梦,所以也可以存下记忆幻境。

    元离说着,招来几只青色的螺。

    螺身触火而然, 黑暗中, 忽然有幻境如水波一样漾开。人影陷在涟漪里, 暂且看不清晰,反倒是声音先传出来——

    “主上决定救他?”

    “此人剑意惊人, 数百年难得一见, 且他遇强敌而不退, 濒死而不屈,这份心性实在难得……昔重君残相临世,说要结问剑之阵, 需寻与剑有缘之人。普天之下, ‘缘’字难溯, 今我族遇见他,或许正是转机所在。”

    “但他伤得太重,必须用榑木枝救治。若是取走榑木枝,那些在冥思堂养伤的族人……”

    “冥思堂的族人, 暂由我照料。”

    梦螺的水波渐渐平息, 幻境中的情景变得清晰。

    说话的两人一人身着繁复洁白的袍服,眉心有凤翼图腾, 叶夙的五官很像他,但较之叶夙, 他的线条要刚硬一些,想来正是叶夙之父,上一任青阳氏之主, 青阳氏·徊。

    另一人穿着玄袍,头戴藤环,乃是元离的师父兼义父,玄鸟氏上一任部族首领,明恕长老。

    他们沿着一条昏暗的廊道,似乎要往什么地方去。

    明恕的眉间有浓重的忧色,迟疑许久,还是忍不住道:“冥思堂的族人都是去过月行渊的,主上此番,代价太大了……依属下看,莫不如——”

    话未说完,他不由顿住,因为他看见廊道尽头立着一名少年。

    少年一身白衣,眉心也有一枚凤翼图腾,正是叶夙。

    明恕抚心行了个礼:“少主,您怎么在这?”

    叶夙道:“听说父亲与长老大人在雪原上寻到一名剑修,伤重难医,唯有青阳氏的愈魂术可以救治,夙担心父亲操劳,是故前来。”

    明恕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少主惯来体恤主上,有这份心实属难得。”

    “你可知错?”这时,徊却问道。

    “主上?”

    徊冷眼看着叶夙,他的额头覆有一层薄汗,明显刚为那名伤重的剑修施过愈魂之术。

    “修行不过数年,倒是急着想要救人,你以为凭你这点微末的本事,真能救得了他吗?”徊斥道,“身为青阳氏的少主,能力不足,行事却鲁莽,凡事急于求成,不知思前顾后,你可知错?”

    叶夙听了这话,低垂的长睫颤了颤。

    他没有为自己分辩,低声应道:“知错。”

    “自去将月令抄诵百遍,无令不得出户。”

    叶夙安静地道:“是。”

    待叶夙走远,徊推开廊道尽头的屋门,看了一眼榻上伤重的那人,对明恕道:“去取榑木枝。”

    “可是主上——”

    “我意已决。”

    ……

    最后四个字话音落,幻境便在涟漪中消散了。

    很快,梦螺吐出新的水波,黑暗中另一番记忆幻象出现。

    阿织看到一个穿着青色布袍的人坐在床边整理袖袍,他的脸色苍白,眉目英隽,身旁搁着一把剑,正是问山。

    阿织了然,原来她没猜错,这一段回忆,果真发生在师父离开榆宁,被端木怜重伤在雪原之后。

    问山似乎有急事要办,拿了剑,匆匆推门而出。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阁下要走?”

    徊不知何时过来了,他立着庭院中,淡淡问:“去寻仇?”

    “晏氏一族被妖侵吞,我的好友伤重,知己被逼疯,我却因养伤逃过一劫,此心何安?”问山道,“自然要去寻仇。”

    “你眼下已至半步玄灵之境,甘渊灵气充裕,如果在这里闭关几年,破入玄灵无虞。玄灵境的天尊,修的还是剑道,这世间已许久没有这样的人物了。”

    “多谢,但修为高低,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问山说着一笑,“我是个俗人,心中那点爱恨恩义看得比天还大,青阳氏避世之族,肯救我这个庸俗之辈,我感激不尽。不过,救命之恩只能留待日后来报,我一身俗事纷扰,不与那榆宁妖物做个了断,恐怕是听不进一点劝的。”

    “你以为我想劝你?”徊道,“我想说的是,就算你到了玄灵之境,大约也不是那妖物的对手。”

    “虽然暂未查清那妖物为何物,但它的境界,似乎远在天妖之上,不必提它还有高人襄助。我说过了,想要对付它,只有一个法子,眼下做不到,唯有从长计议。”

    “至少一试。”问山说,“我这个人一身反骨,当下有仇当下就报,大不了赔进去一条命,不试一试总不甘心。”

    “……看来阁下心意已决。”

    徊沉默片刻,忽问:“阁下可听说过端木氏?”

    问山摇了摇头。

    “罢了,千年遗事,想来已没多少人记得了。那是个被神罚的古族。神罚的原因,想来阁下没耐心听,只说神罚之后,端木氏的主族分成三支,前往痋山伤魂、东海之滨、极南沧溟,镇守妖窟妖谷。所以,要论对付妖兽,端木氏一族恐怕要比你我有经验得多。如今,伤魂谷与东海还好说,沧溟道却沦为万妖之窟,常人不敢踏足之禁地,阁下可知道原因?”

    不等问山答,徊接着道,“如果阁下此番寻仇不成,不妨去沧溟道深处看看,或能明白我所说的从长计议是何意。”

    “青阳氏不是桃源,我族虽避世,并非不问世事,人间潮起汹涌,我族亦在江海之中。”

    “我会在甘渊,等着阁下回来。”

    ……

    幻境倏尔熄灭,梦螺复又吐出水波,那条熟悉的廊道重新浮现。

    一名穿着玄衣的少年疾步穿过长廊,推开一间屋门:“少主,主上上次救的那个剑修他……他回来了!”

    叶夙听了这话,与元离对望一眼,立刻朝外赶去。

    问山一去数月,消息全无,他们都知道他此行凶多吉少,没成想竟能平安回来。

    雪原上,问山提着一把剑,正在与拦路的凤凰虚影对峙。他依旧穿着那身青衣布袍,虽然受了伤,但一身灵气似乎更加浑厚,剑意凛冽得令人无法轻易靠近。

    “看来阁下此番有奇遇,竟然彻底破入玄灵境了。”徊出现在近旁,淡声说道。

    “我去过沧溟道了。”问山道,他并没有讲述此行的经历,单刀直入,“主上上次说,想要对付那妖物,只有一种法子,敢问该如何做?”

    “……阁下且随我来。”

    徊说着,目光掠过一旁的叶夙与元离,罕见地没有斥责,“你们也来。”

    绕过大殿,穿过长长的,深入雪山地底的甬道,这是叶夙第一次来到禁地月行渊。

    惨白的漩涡像一轮皓月挂在“天幕”,浊气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与后来不同的是,漩涡上,并没有溯荒封印束缚浊气,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古镜。

    徊道:“这面镜子叫溯荒,取上古琉璃镜制成,当中蕴有白帝的灵力。后来白帝铸白帝之剑,它就是剑心。”

    问山没有在意徊说了什么,他的目光都被漩涡下方吊着的那人吸引住了——

    只见四条极粗的铁链从天幕垂下,牢牢地扣住一名老者的手脚,将他悬挂在半空中。

    而老者的灵气,便顺着铁链游入溯荒镜中,随后从镜的背面溢出,与那些盘旋着的浊气两相缠斗,不死不休。

    叶夙和元离认出了这人。

    他是伯赵氏的一名长老,极擅五行术法,小时候,他教过他们如何在雪原上催出春芽。

    虽然早就知道族人的宿命,是在生命走过大半程时,族人都需进入月行渊,将毕生的灵力奉于此间,但真正看到他们所经历的,还是不免心惊。

    徊的声音静静传来:“我们所在的这个世间,本是清浊二气共存。四方天柱矗立,清气从九重天来到人间。六界空间交错,时而磨砺出裂缝,浊气也从裂缝渗出,来到人间。

    “有清气在,浊气原本无伤大雅。可是后来,天柱倾塌,清气升天消散,人间的清浊二气便失衡了。神离开人间前,曾帮人族修补过许多异界裂缝,但有的裂缝极其隐秘,且还在形成当中,尚未有气息透出,所以难免会有遗漏。再者说,今后千万年,六界交错磨砺,必定有新的裂缝形成,所以人族必须自己学会封印浊气。

    “神族于是教授人族溯荒封印,取上古琉璃镜,为它命名为‘溯荒’,试镜于岐山,三封三禁,终得铸剑之法。神族以溯荒为剑心,又取三神物,分为剑袍、剑柄、剑刃,投入烈焰之中,白帝之剑于是铸成。

    “白帝剑成,本应用来封印浊气,但因持剑人端木纠放弃持剑,人族竟一时无人能够以剑种下溯荒封印,而白帝剑已认下端木氏血脉,除了端木氏,此剑无人能持,是故费尽心血铸造的神剑就此荒置。

    “后来神族归于九重天,神剑因人间清气稀薄,分崩离析,剑柄、剑刃、剑袍散去人间各处,遍寻不着。

    “浊气未被封印,人间后患无穷。好在重君,就是春神句芒,不忍见人间生灵涂炭,他在离开人间前,最终违背天命,为人族卜得一卦,算出在将来的千余年间,人间将会有三处异界裂缝外溢浊气,如果能顺利封印,可保人世万年无虞。”

    “因为另两处裂缝尚未形成,重君只寻到第一道裂缝的位置。”徊说着一顿,望向苍空中的惨白漩涡,“它在极北的雪原之下,如月行渊,后来我族便叫它,月行渊。”

    “……离开人间的前一日,重君不顾白帝阻扰,用榑木的根须,将东海大泽上的甘渊拔出,迁至极北雪原之上,以古神之遗址,镇住这个正在形成的裂缝。随后,重君叮嘱青阳氏族人隐于此间,确保这里的浊气裂缝不被外界觊觎、利用。我族遂以五行之术引来大雪,以雪浇盖甘渊百年,直到彻底藏于雪峰。

    “可惜重君此举泄露天机,乃是逆天道而行,最终招至天谴,引来荒雷酷刑,神体幻灭,只余残相,永世幽闭。

    “后世人只知春神句芒是最后一位为人族谋福祉的神,且为了人族,遭受过一场最严苛的刑罚,所以便在每年的正月前后——他受刑的日子纪念他,是为春祭,却不知春祭的真正由来是为此。”

    徊说到这里,默了片刻,似要从这段千年往事中抽回心神,“说回异界裂缝。重君提过,千余年间,将有三处裂缝外溢浊气,月行渊是第一处,你去过沧溟道深处,应该已经发现了第二处。

    “与月行渊不同,这里好歹有甘渊镇守,沧溟道的浊气毫无管束,外溢得十分厉害。幸而千年前,端木氏一族因遭受神罚,主族的其中一支恰巧迁去了沧溟道。这一支系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浊气勉强困在了沧溟道中,不过,经此千年,这个地方也沦为万妖之窟。”

    “榆宁的那只妖物固然厉害,但它也是通过浊气修炼,方有了今日境界,想必你在沧溟道深处已见了许多类似的妖物,虽不及它,假以时日,未必不如它。今时今日,你我也许可以联手与那妖物拼死一战,且不说最终的结果极可能是两败俱伤,就算除掉它,今后再出一只这样的妖,又该如何?

    “浊气未被封印,祸源始终不断,而我族因与异界裂缝抗衡,已经日渐式微。今日断绝一祸,根未除,人间浊气汹涌,他日便是敌愈强,我愈弱之局面,到那时,恐怕一切都为之晚矣。”

    第190章 累世问剑(一)

    问山道:“我知道你说的法子了, 你想找到白帝剑的碎片,重新铸剑,然后用神族教的溯荒印,封印裂缝, 尝试千年前端木氏未能履行之责?”

    “不是我的法子。”徊道, “青阳氏世世代代, 皆以此为任。”

    问山又道:“可你不是说,白帝剑只认端木氏的血脉, 其他人不能持剑吗?”

    “……不, 除了端木氏, 我族或可勉强持剑。”

    “为什么?”

    问山精于剑道,深谙一剑不侍二主的道理,何况还是这样一柄神剑。

    他一边问着, 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高空中, 被铁链锁着的那人。只见此人的灵气游入漩涡前, 溯荒镜中一道似有若无的血气闪过,问山心下一沉,忽地了悟,“因为这个?”

    徊没有回答。

    沉默片刻, 他只道:“重君神体幻灭前, 用最后的神力,留给人间一缕气息。因我族与重君有一丝血脉羁绊, 所以通过这缕气息,我族曾见过一次重君的残相。这是近千年前的事了, 残相教给我族一种法阵,或能寻到白帝剑的一丝剑气。”

    “只是……不知为何,从未成功过。”徊道, “所有的试阵之人,不是失败,就是忽然放弃了。”

    问山听了这话,同样不解。

    失败可以理解,要寻神剑必定不易,可青阳氏想要化解族人的宿命,唯有找到白帝剑一条路,何故会半途放弃?

    他问:“你希望我同你们一起结阵问剑?”

    徊稍一颔首,正要答,眼神忽地一凝。他朝一旁看去,只见叶夙闭目结印,春雾般的灵气从他手中泄出,缓缓送入高空被铁链束缚的老者眉心。

    徊一时怫然,挥手劈出一道灵诀,斩断叶夙的灵气。

    “你做什么?!”

    叶夙道:“强行从身体中榨取灵力,难免魂伤,我看前辈苦痛,是故用愈魂术帮他缓解一二。”

    “简直胡闹!”徊斥道,“今日你助他缓解苦痛,明日又当如何?难道你能时时来,日日来,年年来?若无法长久,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凡事只顾眼前,如此,我看你也当不起什么青阳氏少主了!”

    这话说得极重,叶夙听了,施法的动作顿了顿,结出的印慢慢散了。

    “父亲教训得是。”

    “自去寒牢思过。”徊一拂袖,背过身道。

    等到叶夙远去,问山看着他的背影,问道:“我记得我伤重之时,有个人对我用过愈魂之术,就是他吧?”

    徊似乎还在愠怒之中,没有吭声。

    “可惜当时我几乎濒死,他还年少,那点愈魂的灵气对我来说用处不大。”问山不疾不徐地说道,“我的伤,连青阳氏之主都束手无策,最后只能取来榑木枝为我施救。我听说榑木枝是放在冥思堂的,那里的族人都去过月行渊,体内灵力所剩无几,垂垂老矣,行将就木,只能依靠榑木的神力缓解魂上之伤,勉强再撑些年月。”

    徊一怔:“你如何知道?”

    问山笑道:“我当时只是濒死,又还没死成,出于求生本能,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总得撑着精神辨别吉凶。你们说的话,我在‘昏睡’时都听到了。主上为我取来榑木枝,冥思堂的族人便没人管,主上不能眼睁睁看族人受苦,只能自己耗费心血救治族人,付出的代价……恐怕不小。”

    徊听出问山的亏欠之意,说道:“此事你不必在意,我救你,并非无所图,我已说了,我希望与你和明恕一起结阵,寻找白帝剑的下落。”

    “自然要找白帝剑,但不只为你,也是为我,你别忘了,榆宁的仇我还没报呢。”问山的道,“我也说过了,我是个俗人,心中那点爱恨恩义看得比天还大,报不了的仇,偿还不了的恩,在我心里都是过不去的坎。主上为我舍了半幅心血,冥思堂的族人因我受苦,几乎折进性命,我记在心中,来日一定数倍奉还。”

    问山说这话时,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松,言辞间却有不容拒绝的意味,徊张了张口,反倒不知说什么了。

    这时,问山忽问:“对了,‘夙’之一字何解?”

    徊沉默片刻,答道:“青阳氏本族的名,不是自取的,祠堂中奉有神谕,族人出生,滴血入谕,谕上浮现的字,是为其名。”

    “我听说一个人的名,往往预示着他一生所走的路,青阳氏的人信这个?”问山又问。

    徊没有答,但……的确是信的,他们的名是神谕给的,神谕所示,必有所昭。

    问山玩笑道:“那么照这么看,‘徊’这个字就不太好了,一生徘徊,无终无果,好像不怎么吉利。相较之下,‘夙’就很好,青阳氏一族么,雪浇甘渊,累世问剑,不过是为了一个夙愿,而今夙愿有果——虽然不知是好‘果’还是坏‘果’,到底有个盼头不是?”

    说着,他收了笑,漫不经心地道,“所以你才总罚他,一个笑脸都不肯给他。”

    徊终于听出问山的言外之意:“你是想说,我待夙太过严苛?”

    “人与人不相同,你待他的方式,用在另一种性情的人身上或许很好,但是夙……”

    问山一顿,“夙生性内敛,却是难得情深、生来重义,你却非要让他穿上一副铁石心肠,只行该行之事,悲喜不鸣。长此以往,只怕他将爱恨汹涌都藏在心底,不得宣泄,如此自苦一生。他是你的骨肉,他这样,你不心疼吗?”

    徊听了这话,眉眼间一片静默,就像染上了月行渊的霜气。

    片刻,他语气冷硬地道:“他将来是青阳氏的主人,这就是他该走的路,我没什么可心疼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问山道,“但把族人送进月行渊到底残忍,夙的性情,恐怕看不下去,今后,你和他因此而起的争执不会少……“

    ……

    随着最后一丝水纹荡开,第一个梦螺水波吐尽,螺身被烈焰吞食,消失不见了。

    很快,第二个梦螺落入元离手中的神火中——

    那不是同一段记忆了,一样是青阳氏深深的廊道,叶夙已经不再是少年,他早已长大,身形修长而挺拔,但与记忆中清寒疏淡不同,他的神情的忧急的,步履间甚至有一些匆促,身后同时跟着元离、风缨、拂崖与楹。

    “父亲把明恕长老送进了月行渊?!”推开祭堂的门,叶夙质问道。

    祭堂空阔,当中放着一张香案,上方挂着春神句芒的画像。

    徊立在画像前,正在闭目祭神,听了叶夙的话,他没睁眼,淡淡应道:“怎么,你认为不可?”

    “上次是流纱,这次是明恕长老,下一次该是谁?”叶夙道,“从前只是将命入终年的族人送进禁地,今时今日,连这一原则都不守了么?”

    “所谓命入终年,对于我等半仙来说,修为停滞,再无进益可能,便是五衰的开始,岂不正是终年的开始?流纱灵台受伤,无法修行,难道不是终年?明恕多次结阵,被法阵反噬,养伤多年,已无好转之像,难道不是终年?对此,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

    “虽然如此,若族人灵力充沛,五衰之后,亦有近百年岁月,仅因五衰就放弃他们……未免残忍。”

    “那你认为应该如何?在族人中,挑选一个修为不是那么高的,灵力不够充沛的代替明恕进入月行渊吗?”徊转头看叶夙一眼,“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认为,青阳氏的少主,因为玄鸟氏与自己走得近一些,所以宁肯牺牲其他族人,偏帮玄鸟氏?”

    徊说着,重新拈香,祭起春神:“如果你无法对此做出解释,那就出去吧。”

    叶夙却没走。

    他沉默着立在原地,片刻,吐出三个字:“白帝剑。”

    徊祭神的动作一顿。

    “我并非偏帮玄鸟氏,我只是想说,我们从来都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徊手中的香倏尔灭了,他的语气已起波澜,却还在尽量让自己冷静:“出去。”

    “父亲——”

    “我早已说过了,此乃妄议天机,休要再提白帝剑三个字!”

    “可是……为何?”困惑已在叶夙心中酝酿许久,今日终于问出口,“多年前,父亲不是一样想找到白帝剑吗?是您说这是青阳氏累世的夙愿,当年您和明恕长老、问山剑尊在覆剑坡结阵问剑,失败百次都不曾放弃,为何后来重君残相临世,再度提起白帝剑,你却忽然如临大敌,再也不愿找寻此剑了?”

    “……你我终究是人,倒行逆施,最终只会招来大祸。”

    “难道要就此坐以待毙?”

    徊不肯解释,闭眼下了逐客令。

    “既然如此……”叶夙平静地道:“我愿代替明恕长老进入月行渊。”

    “少主?!”

    “你说什么?”徊猝然道。

    “其实只有两条路可走,找到白帝剑,与不断地牺牲族人。既然父亲认为前者断不可取,那么,只能如此。”

    “……你在威胁我?”

    叶夙道:“不是威胁,是无路可退。”

    徊听了这话,再度望了一眼句芒的画像,画上的男子眉目温润,手持榑木春枝,眼神中有着对万物众生的怜悯,神性中竟藏了一丝人性,可惜,这样一个慈悲的神,如今神体已毁,连残相也快消亡了。

    “执意要找白帝剑?”许久,徊问道。

    “只要有一丝渺茫的希望,至死方休。”

    “你们几个呢?”徊的目光掠过叶夙身后四人,流纱是楹的姐姐,明恕是元离的义父与恩师,拂崖与风缨,一身好本事,从小就跟着夙,“也愿意追随你们的少主,至死方休?”

    四人没有迟疑,抚心施以一礼。

    徊的眼底于是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

    谁也说不清他在这一刻想到了什么,忽地,堆积在他眼底,厚重的忧愁不见了,就像被什么东西忽然抚平,他的语气仍是淡淡的:“夙,你去寒牢。”

    “这次的责罚没有期限,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出来。”徊说着,又看向元离四人,“你们几个也是,去放逐崖思过。”

    “放心。”徊最后道,“你们所虑之事,等你们出来之后,自会有一个不那么令人失望的结果。”

    ……

    寒牢中暗无天日,万年玄冰滴下的水犹如鞭笞,叶夙被锁在玄冰之下,早已习惯了。这一次,他也不知道在这里停留了多久,只觉得这次的责罚比此前任何一次都长。记忆中时日飞度,梦螺的水波把岁月也稀释了,涟漪乍现间,一晃多日。昏暗中,响起急促的拍门声——

    “少主!少主不好了——”

    元离等四人强行破开寒牢的门,他们也是刚听到消息,从放逐崖出来:

    “主上、主上他进月行渊……献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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