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迹术在“飞廉”额间化开, 明明是极微弱的灵法,“飞廉”却似受了重击一般,仰头一阵咆哮,狂怒着朝阿织攻去。
“古魔”掀起的飓风令溟河水倒灌, 浊雾遮蔽天月, 一旁的瞿如肝胆俱裂, 慌不择路地躲去叶夙身后。
斩灵与祺同时掠向阿织身前,准备抵御“飞廉”一击。
这时, 阿织似乎感应到什么, 出声阻拦:“祺、斩灵, 退开!”
“飞廉”的雀首已逼近阿织身前,忽然,它的体内传出一声异响。
这声异响, 几乎不能被称之为声音, 它是一种源自于骨髓的共鸣, 铮然而铿锵。
仿佛回应似的,阿织眉心的罪印乍然浮现,与之同时,“飞廉”的额间也出现了一道同样的黑色罪印!
罪印就像一道神谕, “飞廉”周身的魔气刹那消退, 它的眼中露出痛苦之色,挣扎着跌落地面, 庞大的鹿躯不断缩小,最后化为人形, 发出哀嚎之声。
阿织愕然看着“飞廉”眉心的印记,古神文中的“罪”字,只会刻在端木氏一族身上。
她怔道:“阁下是……端木氏族人?”
人形“飞廉”半跪在地, 听了这话,混乱的神思终于捋出一丝清明:“端……木……氏……”
它断断续续地重复,然后给了自己答案:
“是了……我是……端木氏,来自……痋山,伤魂谷……”
痋山伤魂谷?
阿织闻言大惊。
其实早在瞿如说“飞廉”时而与天妖厮杀时,她便猜到它或许和端木氏有关——端木氏一族的职责,不正是为人间镇守妖窟妖谷?
她这才领悟到“寻迹术”的真正用法。
她不该在沧溟道漫无目的地寻找,所谓“寻迹祛溟”,应当在遇上“飞廉”后,以端木氏一族的灵力祛除它周身的溟浊之气,唤醒它有关古族的记忆。
但她没想到,被唤醒的“飞廉”会自称来自伤魂谷。
阿织仔细朝“飞廉”看去,五官被浊气侵染,已然狰狞可怖,四体早也畸变,可以说空有人形,并无人貌,但她还是从它浑浊的灵息中辨出一丝熟悉。
她不禁上前一步,哑声道:“族长……是您吗?”
这话出,连叶夙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银氅本来躲在叶夙身后,眼下却顾不上怕了,落到阿织身边,看看她,看看仍在苦痛挣扎的“飞廉”,“什么族长?阿织,他……是当初把你投下伤魂谷的坏族长?”
宗族已灭,唯剩一个势不两立的端木怜,今日有幸再见故人,当初的一番恩怨,算得了什么呢?何况隔世醒来,历经千帆,许多谜题已是出水浮石,阿织知道当初族长那么做,是有苦衷的。
她再度在指尖凝聚了些许灵力,送去“飞廉”眉心。
端木氏一族的灵力缓解了“飞廉”周身的苦痛,他终于平息下来,缓缓睁开眼,看向阿织:“……慕忘?”
阿织道:“族长,是我。”
慕怀的目光随即落在叶夙身上,虽然模样有些许变化,但这一身春雾般的气泽,他不会认错:“……青阳氏之主,又见面了。”
叶夙抚心施礼:“族长。”
慕怀颔首,接着便要起身。
他四肢畸变,兽形虽然灵活强大,化为人形,连支撑起这幅身躯都非常困难。半晌,浊气在他手中化为一根长杖,他终于站稳,看向阿织,方要开口,忽地欲言又止。
阿织明白他的顾虑,她微微一招,祺便到了她的跟前,与之前和“飞廉”过招时的试探不同,她这一次没有保留,剑刃脱鞘,剑光如烈阳,刹那照亮了整片地带。只见矮崖两岸、溟河水中、远处山脊近处山谷,居然伏藏着数以千计的妖物!它们自以为躲得好,不期然被剑光逼照现形,仙尊剑势惊人,剑不出招,单是这脱鞘的剑华便仿佛刺穿了它们的躯体。妖物们痛苦地嘶叫起来,好在阿织不欲理会它们,只冷声道:“滚!”
话音落,妖物岂敢多留,争先恐后地遁逃了。
慕怀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阿织有今日修为,他早有预料。
随后,他柱杖转身,蹒跚地朝身后山谷走去:“随我来吧。”
往里走是一片密林,或许因为此地曾经有人守护,如荒漠中生繁花,反见枝藤葳蕤。
很快瞧见一方耸立的石碑,上刻“生者止步”四个大字,慕怀不敢越界,在石碑旁休憩了片刻,看向阿织和叶夙:“你们会来,应该已经见过端木怜了吧?”
听慕怀提起端木怜,阿织并不意外。
当年端木怜养魂慕衿之身,慕怀作为慕衿之父,应当有所察觉。
后来伤魂谷慕氏灭族,不正是端木怜和九婴做的?
阿织道出心中困惑:“嗯。慕家人分明是端木氏之后,端木怜为何要对同族人下手?还有,族长,您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您不是……已经死了吗?”
当年还是她回到族中,亲自为族长收的尸。
慕怀道:“真正的慕怀,的确已经死在了当年九婴的献祭当中。你眼前的这个我,并不算是他……”
“这幅躯体,还有它的大部分神志,都不是我的。我只是附着在它身上,属于慕怀的一缕神识,因为你的到来才被唤醒。”
阿织不解:“神识附着?”
这如何做到?
“因为端木氏的先祖对后来的一切早有预料。”
慕怀说着,没有对此事多做解释,语锋一转,看着阿织:“罪袍在身,去过禁地了。”
阿织点头:“族长去后,神罚之阵选了我做继任族长,告诉了我端木氏一族被神降罪的古史,以及白帝剑的由来。”
“……后来我在一座荒村遇上端木怜,他说端木氏一族纵然有罪,族人为持白帝剑付出良多,几乎有半数为此牺牲……我族罪不至斯。”
慕怀听了这话,冷笑一声:“你信么?”
阿织摇了摇头。
至少不全信,否则她不会来到这里寻找答案。
“事实与端木怜说的大同小异,当初为了白帝剑,端木氏一族的确死伤近半,但……真正的缘由截然相反,族人牺牲至此,并非为了持剑,而是为了割断与白帝剑的羁绊。”
割断与白帝剑的羁绊?
阿织怔道:“可是……为何?”
得知这段往事后,她设想过无数种端木氏被降罪的可能——力有不逮、神明错罚,她宁愿相信当年族人是情非得已。然而结果却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一种,“割断”二字一语破的,原来,他们当真主动背弃了使命。
慕怀语气苍凉:“当初端木纠在族中何等威望?他的话,族人奉若神谕,是他告诉族人,拿起白帝剑,端木氏币会灭族。”
“自然,族人也非盲目信他。白帝剑以三神物所制,当中灌注了白帝灵力,威能堪比真正的古神。后人修道,至多纵横山海,引雷烧雪,睥睨人间,但真正的神力,却能跨越六界,引渡光阴,破万物之定则。因此,相传持剑人持剑的一刻,心意与白帝剑相通,能短暂地获得神力,窥见将来。端木纠告诉族人,他在持剑时,看到端木氏会因白帝剑灭族,想要保全族人,唯有割断与白帝剑的羁绊。”
“这些话他是当着白帝剑说出来的,若有欺瞒,神剑会阻止他,是故族人坚信不易。”
阿织道:“可是持剑人的使命关乎人族的命脉,背弃使命的后果,族人没有想过吗?”
“后果?后果离那时的我们太远了。谁都没见过没有神的人间,神的告诫只是一则虚无缥缈的预言。恶果什么时候会来?千年,万年,还是数十万年?而我们是人,只活在这当下百年,难道要为了一个所谓的末日,赔上全族人的命?再说,我们也并非背弃使命,只不过希望白帝剑更好的主人。”
“其实当时族中为此争执过,因为要割断与白帝剑的羁绊,也需付出不小的代价。有人说,既然同意持剑,无论后果如何,都义不容辞。可万物贪生,牺牲自己已经很难,何况看着爱人、亲人为此亡命?所以到最后,还是选择了一条歧路。
“白帝剑已认下端木氏,割断羁绊,需要散去剑中端木氏一族的剑意。白帝剑轻易不能碰,我们只能清散自己血脉中的剑意。那是一种去骨剥髓的刑罚,原本不致死,可能因为我们背弃了使命吧,那些年,族中老少相继病亡,连端木纠也奄奄一息……”
阿织听到这里,想起端木怜说的话。
他果真有所欺瞒。
原来当年族人之死,不是为持剑,而是弃剑。神赐予的天材地宝没有被挥霍,却也没有被用在正途,而是用来救治弃剑而病的人,端木纠最后重疾缠身,因为他体内剑意最多,散去剑意,几乎要了他的命。
“到后来,族中也开始质疑端木纠的做法,几位长老决定向端木纠问个究竟。”
然而晚了,不等得到答案,神罚便降临了。
涑水岸边的神罚之言渗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原来白帝剑有句芒神木护佑,即使神离开,神剑依旧无恙,可惜端木氏此举,令剑中剑意相冲,以至剑体最终崩坏,人间难寻。这一点,端木纠知道,却没有告诉族人。
同样没有告诉族人的是,当年他在拿起白帝剑的一刻,所感知到全部恶果。
“你知道这世上最难防备的谎言是什么吗?”慕怀道,“是只说一半真话。”
第202章 沧溟歧路(三)
阿织听慕怀说着, 却是疑惑:“可是,这些事,族长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就像回忆一段亲身经历的往事,每一个片段, 每一次动荡, 都历历在目。
慕怀没有回答, 他仿佛陷在那段混沌的回忆中,只顾着往下说道:“端木纠没有把他看到的全部告诉族人。他死在神罚中, 端木氏于是被降罪, 前往镇守妖窟妖谷。”
“那时我们一至认为痋山伤魂谷最为危险, 所以,族中挑选了端木云戟带主族的一支支系前往此地。”
这一段经历阿织听端木怜提过。
端木云戟是当时族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是除了端木怜外, 另一个抵达玄灵境的族人。族中几位长老垂垂老矣, 端木云戟本来打算上昆仑斩妖, 除绝后患,但因为端木怜的选择,他做了妥协,带族人避世于痋山。
“……如此百年, 妖物猖狂, 各地端木氏族人相继覆灭,唯有主族的三支艰难繁衍, 其中伤魂谷有端木云戟坐镇,反而是过得最安稳的。”
又一年, 伤魂谷忽然接到沧溟道传信,信上只有一句“长老失踪,险境难至, 望族长相助”。
两三百年过去,端木氏族中多是后人,他们被神罚,不知自身的罪过,自然也不知道沧溟道与伤魂谷的关系,等闲不会传信。能够传信求助的,必是那一两个知道神罚之故的遗老了。
端木云戟一看到传信,便知大事不好,立刻赶去沧溟道。
当年神在,百年不过弹指,而今神走了,才知百年光阴漫长,足够许多荣枯轮回。端木云戟一到沧溟道,便被这里的变化震惊了。原本尚算安泰的沧溟道,浊气已浓得肉眼可见。妖物横生于四野,且不提那些猛兽禽怪,树上的藤蔓、枝头的繁花,都变成食人恶魔。
前来相迎的遗老是当年跟在端木云戟身边的一个少年,他修为不高,加上长年住在恶土,已经进入五衰之境,他道:“其实在几十年前,长老便觉察到这里的变化了,但他想着,痋山的近况未必比沧溟道好,便没有向族长求助。近日,族人、妖物、异草多有失踪,长老猜想因是浊气过浓所致,便决定去中心地带看看。”
沧溟道的中心地带,不是地势上的正中,而是浊气最浓的地方,所谓沧溟道最深处。
那个从端木纠试剑年间活到了今日的长老,只身前往险境,结果却是杳无音信。
长老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若我回不来,就给云戟传信。”
端木云戟听完始末,说:“我们去寻长老。”
浊气伤魂,太浓的地方,寻常修士根本无法涉足,好在玄灵境的天尊,魂魄已非常强大。当日,端木云戟带了几名族人往沧溟道深处寻去。路途坎坷自不必提,到了最后,竟是万物消弭,只剩一片黑暗。
不知在黑暗中走了多久,忽然,端木云戟远远望见一道幽微的,惨白的光。
白光带来的恐惧难以描摹,即便是玄灵境的端木云戟也感到窒息,他让跟着的几个人止步,独自一人朝前走去。
“……他看到了,一个漩涡。”
一道悬挂于无边黑暗的惨白漩涡,无数此次屡屡的黑气从里面游移而出,流泻进周遭的深暗中。
如月行于深渊。
阿织想到此前在月行渊看到的场景,不禁道:“浊气裂缝……”
慕怀微微颔首:“当年神离开人间前,便预言没了四极天柱支撑,人间将会出现浊气裂缝。而白帝剑,就是封印这个用的。浊气若不封印,终有一天,人间将变成炼狱,人族将再无生存的可能。”
可是,预言只是预言,谁知道这一天多久会来,是故很少有人真正把它当一回事。
今日,当端木云戟真正看到浊气裂缝,才知当年之错。
他的心情复杂得难以形容,又在此间缓缓沉积,到最后,只有一个感觉:太快了。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
快到他居然有了一丝绝望感。
正当端木云戟准备离开,他忽然注意到起先被他忽视的角落里,似乎匍匐着一个事物。这团事物怡然自得地栖息在浊气裂缝下,陌生又非常危险,端木云戟本来不打算靠近,但莫名地,他在它身上感知到一丝熟悉的气息,最终,他引了火,慢慢走近,看清了它。
雀首鹿身,魔气纯到惊人,一只……古魔。
“确切地说,是一只古魔的雏态。”
慕怀说到这里,垂下眼,看向自己畸变的手和足:
“万物清,则生灵;万物混沌,则生魔。清浊循环,而生天道。”
“天道是万事万物相生相灭的定则,有了天道,神魔应运而生,神从清气中吸纳灵气,魔也一样,从混沌的浊气中,提取最精纯的那一部分——魔气,如此化为己用。
“我们这世间为何寡魔?当初神魔之战,魔战败,与浊气一起被驱逐异界,神与人独居人间,四极天柱将人间与九重天相连,使得人间清气浓厚,浊气稀少罕见。”
是故千年以来,人间除了少数靠着精纯魔气所幻化的魔,譬如泯,再就是堕魔的妖,并不足为患。
但天道不是一成不变的,清浊循环本就是定则,加上四极天柱倾塌,神离开人间,人间不再与九重天相连,再次如一个漂浮于混沌世间的孤岛,在外界浊气长久的侵染下,必生裂缝。
“神魔很难真正消亡,时机得当,或将重生。从前人间清气盛,浊气衰,今时却不同,至少在沧溟道这里,浊气远远盖过清气,所以在这深渊裂缝下,古魔飞廉应势重生。”
好在这只飞廉尚算弱小,它还是混沌魔气组成的雏态,本体尚未炼成。但说它弱,也只是相比起万年前的真身而言,即使是眼下的它,亦不是人族能对付的。何况有一就有二,有二则有三,三生万物,今日是飞廉,假以时日,蚩尤、刑天现世,人间又当如何?
端木云戟心底漫生出荒诞的无助感,他默立在原地,除了悔恨当年端木氏所作所为,他什么都做不了,这时,飞廉却似感应到什么,缓缓起了身。
一瞬间,端木云戟几乎祭出了全部灵力,没想到飞廉没有攻击他,它蹒跚着朝他走近两步,唤道:“……是云戟吗?云戟,你过来……”
语气像那名消失在沧溟道深处的长老。
端木云戟终于明白了,飞廉的雏态吞噬万物,长老最终不幸成了它的养料,好在生前已至分神大圆满的长老拥有强大的魂,身躯消亡,魂魄却能暂存,飞廉神志尚未凝结,于是他短暂地占据这幅魔躯,等待端木云戟到来。
神志寄于异躯,对魂魄来说是千刀万剐的酷刑,但他不在乎,魂魄碎了就碎了,端木氏一族本就没有轮回。
长老说,有些话,他埋在心底,打算在走之前,告诉端木云戟。
倾诉能令人卸下负累,可惜长老最后魂散,人也不算安详,他还有许多牵挂,于是他叮嘱道:“云戟,当心……你要当心啊……”
那日端木云戟从沧溟道深处离开,没有对任何人提及看到的一切,族人被罪罚,提了也无用。但他很快从沮丧的沉沦中振作起来,决定不管有多艰难,他都会面对。他想过要找白帝剑的,但神剑分崩离析,何处去寻?如果说,当年端木氏被降罪,碍于神威,被迫承受神罚,那么直至今日,端木云戟终于领悟到当年铸成大错,心甘情愿地承担起使命。
端木云戟决定带着族人,以自己的方式守下这个地方。
他回了伤魂谷,在族中挑选了继承人,言明自己不会再回来。接着,他赶回沧溟道,在沧溟道深处立了一道“生者止步”的石碑,在族中挑选了几名精锐,日夜守在此处,斩杀妖物。
端木云戟以为自己会这样永远地守下去,直到自己身死魂亡,没想到数年后的一日,沧溟道来了一名意想不到的客人。
阿织听了这话,立刻猜到了来者是谁:“端木怜?”
慕怀道:“好几百年过去了,许多族人并不认得端木怜。神罚不允许他们知道当初的罪孽,可能是血脉之故吧,他们看到端木怜,便觉得异常亲切。再说沧溟道从来没有访客,端木怜是数百年的第一个。”
族人为端木怜的到来举行了盛大的宴席,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色。生而为使命所累,不得不恪守严苛的族规,这几乎是这多年来,端木氏一族最盛大的一场欢愉,他们载歌载舞,直到深夜。
然而,唯一与端木怜相熟的端木云戟却不见得多么欣喜。
端木怜在沧溟道小住了几日,称自己要去探望一名友人,尔后便离开了。
他离开后,端木云戟心事重重地交代身边亲信:“去查查他。”
亲信不解,听说族长和怜前辈情同手足,何故要查?但他没有多问,只请示如何查,端木云戟道:“查各地有无妖物作乱,查外间有无诡谲异事,查……长生禁术。”待亲信要走,端木云戟想起端木怜那身罩身的白袍,又提醒道:“你暗访即可,切记不要接近他,他……很危险。”
端木怜这一去便是一个寒冬,等他再回来,已是隔年春暖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一个模样寻常、穿着菱纹袍的友人跟在他身边,端木怜称前些年遇上大劫,还好这位友人出手相救。
端木云戟见到端木怜,比上次热情许多,他把端木怜带到安排好的住所,解释说:“上回见到你,固然喜不自胜,但一想到这些年端木氏一族去的去,亡的亡,不禁神伤,是故有些怠慢,你不要介意。”
住所在溟河上游的山谷中,接近沧溟道深处,这里本该浊气弥漫,但端木云戟用了秘法,竟令此地生机复苏,是一块难能可贵的宝地。
端木怜道:“怎么会?这些年,你一力担起端木氏的使命,我感激你还来不及。不过……”他说着一顿,温言笑道:“为了招待我,你在这里设下锁妖血阵,是不是热情太过了?”
第203章 沧溟歧路(四)
端木云戟听了这话, 目色便沉了下来,与之同时,四周的阵纹乍现,巨大的血链破出阵心, 以不可抵御之势缠住端木怜友人的四肢。
友人惨叫一声, 双膝落地, 一双人瞳中忽现竖目,身上也长出鳞片。
原来这位友人, 正是跟了端木怜多年的九婴。
端木怜生来染病, 后来被神罚, 受了九道天雷,根本活不长久。再说当年他自请上昆仑斩妖,一去便杳无音信, 族人担心他葬身妖腹, 曾去昆仑寻他, 却发现昆仑不但没有天妖陨落的痕迹,钟离氏布下的妖锁也被人为破坏。
即便如此,端木云戟仍是相信端木怜的,他想他或许是不敌九婴, 战至身亡。然而, 那年端木云戟独闯沧溟道深处,寄身飞廉的长老最后说的一番话, 彻底浇灭了他的希望。
这时的九婴还不及后来强大,涑西姬家一场献祭引起的风波不小, 它虽然成功炼成了一个妖身,恢复尚需时日。而端木云戟身为玄灵境的天尊,数百年斩妖, 极富经验,他设下的锁妖血阵用了十成十的功力,很快便把九婴耗得妖力溃散。
端木云戟对九婴残忍,对端木怜却割舍不下同族之情,他道:“如果你愿意放弃养魂,将九婴禁锢在此,我可以不计较你做的那些……恶事,今后尽力护你活着。”
端木怜看了九婴一眼,淡淡问:“把它禁锢在此,它会怎么样?”
“九九八十一日,妖力散尽,妖体化虚。”
“就是死。”端木怜笑了笑,“你方才说‘禁锢’,我还以为你会手下留情呢。”
他想起端木云戟提的条件,看来这阵子这个人真是不少操劳,连他养魂的猫腻都发现了,端木怜道:“不过,活着对我没有意义,我也不需要任何庇护。”
这话端木云戟是信的。
养魂之难,一旦寄宿错身,魂魄犹如千锥万剐,还不如死了。他做到这个地步,一定有比活着更重要的目的。
端木云戟道:“你是为了故族长。”
端木怜承认得几近轻巧:“对啊。当年神要试剑,我父亲便试,神说他错了,他便受天雷之刑惨死。神之一言,便让一个人从九霄堕入九幽,凭什么?谁还不是天地生灵?”
端木云戟问:“你想怎么做?”
锁妖血阵极为霸道,只这么一会儿,九婴已经昏死。端木怜看着九婴,静静地道:“助它成神。”
“……你说什么?”
“助它成神。”端木怜重复道,“我已找到方法,只要助它成神,就能为父亲洗掉罪名。”
端木云戟难以置信:“你疯了?!浊气未被封印,清浊必将失衡,若再出现一名古神妖,人族必将覆灭,人间可还是人间?”
端木怜没有在意端木云戟的指责:“我为了脱罪,你呢?你一生为了端木氏,难道你不想洗去族人身上的神罚印记,让他们重入轮回?仔细想想,我们的目的,难道不是一样的?”
端木怜始终噙着淡淡的笑意:“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派人查我。你那名亲信大意马虎,在我面前不知暴露了多少回,有些消息,还是我化了形,亲口告诉他的。我也知道你会在沧溟道布下陷阱等我,但我还是来了,为什么?与人谈合作么,没点诚心怎么行?吃些亏无妨的。”
“既然你我终点相同,”端木怜终于道出他的目的,“不妨合作一场,云戟,如何?”
端木云戟却摇了摇头。
他深深地注视着端木怜,说道:“其实故族长已经悔过了。”
端木怜的笑意僵在嘴角。
端木云戟道:“是真的。受刑的前夜,故族长把一切都告诉了夜长老。”
夜长老在沧溟道死于魔腹,魂散前,又把端木纠的话告诉了端木云戟。
“你可知道端木氏一族为何要割断与白帝剑的羁绊?因为当年你父亲拿起剑时,看到的端木氏一族的覆灭,是因你而覆灭,他看到你会因白帝剑一生坎坷,断绝轮回,永无生路!”
端木怜自小天资惊人,安静懂事,对于这个儿子,端木纠的爱如山如海,他想过要亲自教端木怜学剑的,但不知为何,每每看端木怜拿剑,他就觉得不祥。
后来白帝剑在手,隐隐窥见的未来终于应验了端木纠的心结。
其实作为端木纠自己,他全无所谓自身为白帝剑牺牲,亦或更多的族人为此剑战死,他以为最惨重的代价不过如此。
可白帝剑却告诉他不是的,他的族,他的手足战友亲人,会因他的最心爱的怜而覆灭,这是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所以犹豫反复,他选择了违背神命。
端木怜听完端木云戟的话,一字一句道:“我不信。”
他始终记得端木纠最后眼中的那抹隐恨与不甘。
他为此活着,为此走了数百年历经艰辛,怎么会被故人的一席话左右?端木怜想,他的父亲,没有人比他自己更了解。
端木云戟道:“我理解你身为人子,为父请愿的心,但错了就是错了,那时违背神命,看不到的恶果,现在还看不到吗?其实我并不认为这一切都是故族长的错,若不是我们一族贪生,何至于有今日?所以我甘愿承担神罚之罪。”
“你说我们目的相同,的确相同。身为端木氏现任族长,我自然想为族人洗去神罚印记,重入轮回,但我不会再违背使命,我会将端木氏的职责承担到底。这只九婴,也许它真像你说的,能救端木氏,但我要杀了它。”
端木怜的目光是平静的,“看来你我,选了两条截然相反的路呢。”
他问:“如果我一定要救它呢?”
四周很安静,今日大敌到访,端木云戟早就把族人驱逐去外围,沧溟道深处,只剩血阵嗡鸣,与溟河水流淌的声音。忽然,“铿锵”一声惊天动地,端木云戟手中幻化出了一柄利剑。
这是自神罚之后,端木氏一族第一次剑出鞘。
端木云戟道:“拼死一阻。”
那个曾经居于涑水畔,以剑为生与剑长伴的部族,根本无需多说,剑刃脱鞘的一刻,便已代表了他们的全部决心。
端木怜注视着端木云戟的剑华。
前路已是两个方向,说不清谁是歧路,必定是回不了头的。
所以情谊只好抛诸脑后,也不必回望曾经,如水的剑光里写尽恩断义绝。
端木怜抬手引雷。
那是一场没有人看到的殊死搏杀,所有的往昔都斩灭在剑影雷光中。即使端木云戟事先布下了结界,沧溟道也不堪承受玄灵境天尊的斗法,一时间天塌地陷,溟河水倒流,妖物死伤无数,仿佛一场天灾。
到了最后,端木云戟因常年守在沧溟道深处,浊气缠身,加上他还要分神诛灭九婴,最终落下一成。
九婴被端木怜救走,伤痕累累的妖伏在云端,在端木云戟犹未散尽的杀气中醒过来。它惊魂未定的望向沧溟道,它本该成神的,却险些堕入无间。
端木怜自嘲道:“本来想借沧溟道的浊气助你修炼,合作没谈成……落了个绝交的下场。”
听得“绝交”二字,九婴知道,从今往后,端木怜与端木氏便没有干系了。
炼化好的九身之一被端木云戟斩去,妖力也散了近半,它必须从此蛰伏,再花数百年把这一程异常艰辛的修炼之路再走一遍。
九婴的竖瞳中充斥着对端木氏的无尽恨意,它咬牙切齿道:“今日之仇,他日必报!”
九婴和端木怜走了,端木云戟在锁妖血阵的血泊中缓缓醒来,入目的第一眼便是族人忧心忡忡的眼神。原来沧溟道深处的一场斗法惊动了外围的族人,他们担心族长安危,不管不顾闯了进来。
看到族人,端木云戟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提醒他们:“当心……端木怜和九婴……”
然而族人只是看到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能听到:“族长,您说什么?”
端木云戟难过地摇了摇头。
他这才想到,族人被神罚,不被允许知道当年往事,端木纠和端木怜都受过天雷之刑,他们的名字在族中是禁忌,至于九婴,它和端木怜签了魂契,便也成了禁忌之一。
这时,忽然又有族人来报:“族长,不好了,有一只怪魔,不知哪里来的,见人就吃!”
端木云戟心道不好,当初他立下界碑,就是为了封住浊气裂缝下的那只飞廉,今次他和端木怜斗法,竟令飞廉逃了出去。
端木云戟不顾身上的伤,撑着剑站起:“我去看看。”
外间已乱做一团,魔吞妖,妖噬人,人杀妖,宛如炼狱。往更远处看,天地变色,万物凋敝,山体崩裂,这些一部分是因他和端木怜斗法引起的,一部分是因飞廉出现。
端木云戟牢记使命,持剑的端木氏如有神威,一力把飞廉逼回它的来处。
立在浊气裂缝惨白的漩涡下,端木云戟再没有力气了,他甚至不能拖着步子,踏出这片险境。有桩事他没告诉族人,他设下锁妖血阵用了十成十的功力,而今阵法被破,阵威反噬,他的身魂俱受重创,不提他还分别与端木怜和飞廉战了一场。
其实好好休养,他还能活着,但他又能活多久呢?
玄灵境并非长生不死,真到了他不在的那一天,这只飞廉该由谁来守?沧溟道的许多妖,又该由谁来杀?凶妖好说,天妖呢?没有神的人间,几个人族能破入玄灵境?何况那只逃走的九婴和端木怜始终是隐患,族人被神罚,不得知其始末,他该如何警示后人?
端木云戟简直满腹忧患。
正是这时,角落里的飞廉醒了,饱食一番,它的形态发生了些许变化,它的雏体还是雀首鹿身的飞廉,但时而,它又能分出一团魔气,化成那些被他吞噬的人、妖的模样,虽然有些畸变。
看到这一幕,端木云戟忽然产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他想到当初被飞廉吞噬的夜长老。
时隔多日,当他找到夜长老,长老的神志记忆依旧残存。
从他这一任开始,端木氏罪袍加身,前任族长死,下一任才可继承族长之位,是故族长与族长之间也无法谈及古时的神罚之罪。但……如果他在死后,可以将神志暂留在飞廉身上,然后在族长手记中,指引下一任族长来沧溟道,不就可以把这些密事告知后人?
寻迹术的作用是唤醒神志,只需要一点族人的灵力。
而且这只飞廉,斩不尽,杀不绝,只要天时地利得当,它便会慢慢复苏,可同时,它也是妖兽最难对付的天敌,只要他寄宿在飞廉身上的神志足够强大,飞廉便会在适当的时机,屈从本能,吞杀那些将要离开沧溟道,为祸人间的天妖。
这也是端木氏一族的使命。
一切已经迫在眉睫,趁他还活着,趁他灵力未散。
端木云戟于是在族长手记中留下了最后的话,又传信痋山,命居于伤魂谷的族人自此改姓为慕,恪守族规,避世少出。今后千年,沧溟道有浊气裂缝,大抵保不住了,东海之滨的部族也已覆灭,主族的三支,唯剩伤魂谷一脉尚且留存。改了姓氏,若能避开九婴与端木怜,日后行走外间,大抵安全些吧,不知神罚之阵能否帮忙,就说是神褫我族古姓。
后来的三日,便是沧溟道发生巨变的三日。
其实千年前的沧溟道,也如痋山一样,是险山峻岭繁树密布的,可是先是两名玄灵天尊战了一场,又是飞廉出逃,最后是端木云戟以身饲魔,凋敝的万物彻底枯亡,沧溟道外围只余倒刺一般的死山,而那只飞廉的雏魔忽然性情大改,“生者止步”的界碑变成了摆设,它把自己圈禁在深处唯一一片危险的密林山谷中,时而与妖厮杀,只等后人。
自此,端木氏第三任族长端木云戟陨落魔口。
第204章 问道问山(一)
慕怀道:“故族长饲魔后, 凭着残存的意志,将飞廉的一部分魔气和自己的尸身融合,做了一个‘容器’。
“之后每一任端木氏族长来到沧溟道,都会分出一缕神念寄于容器当中。”
所谓容器, 就是阿织眼下看到的, 慕怀这一副畸变的肢躯。
分神即分魂, 能够承载一个人的神志。是故当年慕怀身葬伤魂谷,但他存于沧溟道的一缕神念却得以幸存。
“至于……当初为何把你投下伤魂谷。”慕怀说着, 长长叹了一声, 终于提起这段往事。
“慕衿是我的骨肉, 他素来是什么样的,我如何不知?一点细微的变化,我便能看出他不是他。”
慕衿十二岁那年, 慕怀从族长手记中得到指引, 来到沧溟道, 从上一任族长口中得知了全部真相,同时开始怀疑真正的慕衿早已消亡,如今的他,是借躯养魂的端木怜。
可惜除非慕衿亲口承认, 养魂无法佐证。
慕怀也不敢赌, 一旦错杀,就是弑子, 他不忍心。
正是慕怀一筹莫展之际,伤魂谷来了两位客人, 叶夙和元离。
其实近千年前,端木云戟看到飞廉雏态,曾动过寻找白帝剑的念头, 但最终放弃了。而历任青阳氏之主也因为祈神录的三则预言,不得不放弃寻剑。何况神隐之时,甘渊被春神拔起,隐去了极北,后世几乎无人知道青阳氏居于何地,是故尽管使命相近,这两族在这千年间竟少有交集。
看到青阳氏之主,慕怀其实是充满希冀的。
叶夙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称已经有了寻剑之法,只请端木氏族人习剑。
慕怀问:“青阳主上希望我族几人习剑?”
叶夙道:“不敢贪多,一人即可。”
一人。
根本不必挑,慕怀便想到了唯一的那个人。
他本欲答应叶夙的,忽然,他想到了慕衿。若眼下的慕衿真是端木怜,他在族中教阿织习剑,难保不会被端木怜发现。更有甚者,若端木怜知道了青阳氏的计划,说不定会提前破坏。这是端木氏瞵盼千年,盼出的一线希望,他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唯一的法子,就是让阿织出谷。
慕怀以与剑无缘为理由,拒绝了叶夙,随后借口为慕衿治病,将阿织投下了伤魂谷。
慕家人避世少出,慕樵却与青荇山上的剑尊有数面之缘,慕怀知道,如果阿织被族中遗弃,慕樵只能带她上青荇山。
慕怀并未料到阿织会在伤魂谷遭遇什么,他觉得凭阿织的天资,从妖谷中走出来不难,何况他已及时通知慕樵赶回来,并把这一消息漏给了那名青阳氏的部下。
随后,慕怀便不再过问阿织的事了。
那是他放逐天地之外的一线希望,而他还有族长的重任需要承担。
又几年,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夺走了慕衿的性命。看着亲生儿子的尸身,慕怀除了隐痛,更多却是释然——他再不必因担心端木怜养魂而疑神疑鬼了。
直到有一日,慕怀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问起阿织的近况。
慕樵说:“她很好,就是眼睛,怎么都治不好。”
“她受了眼伤?”
“族长不知道吗?”慕樵提醒过自己不要怨怪族长的,至少不要表现出来,可每每想起阿织那双灰白眼瞳,他便止不住的心疼,“当年族长把她扔下伤魂谷,她伤了眼睛,瞧不清东西了。”
慕怀怔在原地。
愧疚是一定的,但更多的感受,是恐惧——什么样的伤,能让青阳氏之主和问山剑尊都束手无策?
伤魂谷中有妖伤魂,妖力近神。
慕怀于是想到那只跟随端木怜多年的九婴,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直觉没有错,慕衿不是慕衿,而是端木怜,他居于慕家多年,为的……只是在伤魂谷中藏下一枚妖胎!
当年慕衿之死让慕怀心存侥幸,而今想来,或许端木怜只是找到了更适合的身躯,所以放弃了慕衿这个身份。
慕怀并没有立刻乱了阵脚,自不量力也好,以卵击石也罢,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能保护族人?
可他的尝试,最终落败。
端木怜的到来,拂袖之间便破了他筹谋数日的全力一击。
天妖献祭,族人惨死,那个罩着白袍的男子漫不经心地越过族人的尸身,来到他跟前,笑着问道:“是我该唤你一声‘父亲’,还是你当称我一声‘先祖’呢?
“当初我养魂慕衿时,你便发现我的异样了吧,所以他染病时,你才没有全力相救。
“不愧是端木氏的族长,足够狠心。”
……
“……面对强敌,我自问尽了全力,是故有恨无悔,迄今为止,唯一的遗憾……”
慕怀说着,看向阿织灰白色的双瞳。
阿织道:“族长不必自责,榑木枝已治好我的眼伤,伤痕虽在,灵视早已恢复。”
她微微一顿,一字一句道:“九婴和端木怜灭我之族,害我亲人,我必亲手诛之。族长放心,我已在收集九婴的灵台血息,它纵是妖力强大,我们并非没有胜算。”
阿织的语气冷静自持,但慕怀仍能听出她破釜沉舟的决心。
神志禁锢于异躯,浑浑噩噩,这些年,外间发生的一切都不再与他相关,可这一刻,连慕怀都感知到了他们即将面对的劫关。
沉思许久,他问阿织:“剑学得怎么样了?”
“从未懈怠。”
“你呢?”慕怀又看向叶夙,“白帝剑,找得怎么样了?”
叶夙道:“剑袍、剑柄、剑刃、溯荒剑心俱已寻得,铸剑火只余微弱火种,但……有人帮我们找到了点火之法。”
慕怀听了这话,心不禁抖了一下。
当年他把阿织投下伤魂谷,仿佛在最贫瘠的土地上播下了一粒种,因为太难了,从不敢期待它的长成,没想到时隔多年,他们竟越渡万难,真的找到了白帝剑。
“如果……”慕怀哑声道,“如果,在剑道上再推你一把,你觉得……你有希望拿起白帝剑吗?”
阿织看着慕怀。
简简单单一句问,她知道这背后的意义是什么。
良久,她安静地点了点头。
慕怀于是柱杖起身,蹒跚地迈过那道“生者止步”的石碑,对阿织和叶夙道:“你们两个随我来。”
往里走,先是一片万物消弭的黑暗。尔后,远远能望见一道幽微的,惨白的光。
慕怀知道目的地快要到了,顿住步子,对两人说道:“一缕神念其实很脆弱,即便有飞廉之躯作为容器,根本支撑不了太久……再者,每一任端木氏组长的神念只能被唤醒一次,告知下一任族长往事因果后,便该湮灭了,但是我……苏醒过两次。”
“二十多年前,有一个不是端木氏一族的人,把我唤醒过。”
“不是端木氏族的人?”
阿织不解,没有血脉链接,没有寻迹术,外人如何唤醒族长的意志?
“剑意。”慕怀道,“持剑人一族,除了会对族人的血脉产生感应,再就是剑意。”
“那个唤醒我的人,凭的是剑意。”
“世间……最强的剑意。”
慕怀说完,往前又慢慢走了几步,只这几步的距离,那个悬于渊空的惨白漩涡变得清晰可见。只是,与月行渊一样,沧溟道的浊气裂缝上也有一道溯荒印,它缚在漩涡上,牢牢揪住浊气,把它们逼回来处。
但是吸引住阿织和叶夙的目光的却不是溯荒印,而是插在封印中心,一柄朴实无华的灵剑。
要说呢,问山虽然身为剑尊,他的佩剑却不出名,一来因为他没给剑取过名字,人们不知如何称它,二来因为这把剑本身也非什么绝世好剑,远比不上春祀和棋,似乎是某一日问山随意拿起,随意就用了许多年。
后来,倒是有门派为问山的佩剑铸碑,譬如徽山姜家,然而二十多年前妖乱一出,天下剑碑尽毁。
问山死后,他的佩剑一直寻无所踪,阿织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沧溟道的最深处看到师父的剑。
慕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二十二年前,青荇山问山剑尊兵解于沧溟道。死前,他用尽毕生灵力,以溯荒印封印了这里的浊气裂缝。”
因他下的溯荒印太过霸道,几乎堪比神力两成,所以世间另两处浊气裂缝同时产生共鸣,一道长出封印,分担沧溟道裂缝的负担。
“问山剑尊的剑意,唤醒了我的意志。我当年……亲眼看着他羽化魂散。”
也是因为溯荒印,沧溟道的浊气淡了许多,慕怀的神念苏醒后才没有湮灭,支撑到阿织寻来。
“还有,”慕怀仰头望去,“你们仔细看这柄剑。”
阿织和叶夙早就注意到了。
纵然问山已去,但时隔二十余年,灵剑上依旧残留着微弱的剑华。
剑华未散,说明它的主人还有东西留下。
阿织和叶夙不自觉探出手,两个人的灵力,一人如风,一人如雾,在半空缠绕在一起,一同游移入问山的佩剑中。
一片死寂后,灵剑忽然铮然一响,一个穿着青布袍的透明虚影化入半空。
他“啧”了一声,似乎不满道:“等了这么久,总算来了。”
问山的语气的其实是带着笑意的,阿织和叶夙却双膝落地:“师父——”
第205章 问道问山(二)
生死相隔, 唯有以跪礼来传达思念。
问山笑道:“见到师父是不是很意外?我们是仙人,可不兴行跪礼。”
他话虽这么说,目光却看向别处。寄居在剑中的残魂已经很弱了,几乎等同一个信使, 只为传达二十年前问山留下的遗言, 听不见也看不见他想见的人。
但他似乎能意识到这次重逢来之不易, 安静片刻,问道:“如何, 大徒弟, 小阿织, 在外面漂泊了这么久,想不想回青荇山?”
阿织哑声道:“师父……”
“不过……我这残魂维持不了多久了,没法子陪你们叙旧。咱们长话短说。”
问山说着, 收了笑, 道, “如果我没猜错,如今外面那些人应该认为我死在昆仑?夙,你应该知道原因。”
叶夙点头:“……师父辛苦。”
句芒曾经预言,人间将会出现三道浊气裂缝。然而第三道裂缝形成得极晚, 位置极其隐蔽, 一般修士根本无法靠近,是故除了月行渊和沧溟道, 青阳氏一族始终没找到最后这道裂缝。
“那时我出入各个妖山,发现浊气一旦势弱, 会相互流通感应,形成合纵连横之势,共同抵御强敌。因此我猜, 如果我封印其中一道裂缝,另两道会立刻共鸣。”
问山来到沧溟道前,留了一具剑魂分身在外。
问山的分身极强,便是分神期的修士见了,也很难分出它的真假。
沧溟道的溯荒印耗尽了当世第一剑尊的灵力,它以无比强横的姿态,几乎将涑水以南的浊气一扫而空。
神州浊气失衡,另两道裂缝第一时间感应到危机,裂缝之间共生共死的本能让它们不得不分担溯荒印的威能,同时将自身的浊气传导入沧溟道,问山于是终于感应到了最后一道浊气裂缝的位置。
剑尊最后兵解于沧溟道。
但他死后,那具留在外间的剑魂最终寻到了昆仑某一处。
“那个地方应该不难找,我借春祀和‘溯荒’留了印记。再不济,你们就找找我的剑意。师父的剑意,你俩总不至于忘了吧?”
问山说着一顿,语气温和不少,“小阿织,你是不是好奇为何会在端木氏的地方遇到为师?”
阿织点点头,默了一瞬,又摇了摇头。
“这个地方呢,为师曾经来过一次……当时榆宁晏氏灭族,为师本来打算寻仇的,后来得了先任青阳氏之主的指引,来了沧溟道深处。
和阿织一样,问山看到了一只魔。
但这只魔并非以飞廉的雏态出现,那日沧溟道天妖现世,飞廉化作人形,与妖厮杀得昏天暗地。
这只天妖刚刚进阶,论实力,自然不是问山的对手,可是沧溟道妖乱之地,浊气极盛,在此地修炼,假以时日,这只天妖一定不输榆宁为祸多端的九婴。今日杀之,明日呢?今日尚有飞廉守住沧溟道,明日呢?何况看那飞廉的样子,似乎被什么人控制。他日它长成强大的魔神,彻底脱离掌控,又当如何?
所以问山放弃了寻仇,回到甘渊,问徊:“主上上次说,想要对付那妖物,只有一种法子,敢问如何做?”
……
问山道:“最后的去处,我其实在沧溟道和月行渊之间犹豫过。月行渊呢,过去方便一些,也熟悉一些,但是……后来我想,我还是来沧溟道等等我的小徒弟吧。
“我这个小徒弟,看上去好像很听话,学剑也认真,事实上,最不让人省心的就是她。
“因为她总是把她的师父、师兄放在自己前面,一旦碰上她在意的事,在意的人,她就非常执拗,怎么都不肯听劝。”
“……不知道青荇山最后怎么样了,仙盟那些人,觉得我携溯荒作乱,大概会攻山吧。
“守山剑阵开了吗?灰鼠和山雀送走了吗?
“我们小阿织,是不是不肯离开,一个人守青荇山……守到了最后?”
问山说到这里,飘然孑立的魂影忽然显得落寞——这大概就是二十年前他兵解前,心中最深的牵挂吧
“因为端木氏的罪印,我们的计划,没法子告诉小阿织。后来……”问山说着,自嘲地笑了笑,“我想过很多法子,把小阿织骗走,至少让她躲上一时,但仔细想想,没什么用处,她这么聪明,有一天知道师父和师兄都不在了,大概也是不死不休。所以最后,我决定什么都不做,就让她留在青荇山,这个她觉得安心的地方,反正她师兄说,他有法子保护她……
“不过还是内疚的,小阿织最信赖师父。师父穿青袍,她就穿青衣,师父避世青荇山,她就把这里当做她的家,师父离山了,她便总以为我会回来。那一天我不告而别,她一定会难过吧……所以我想,那我就在沧溟道这里等她吧。有一天,她终于找来这里,就知道师父不是无缘无故离开,也不是不管她了,师父……也有自己一直想做的事。”
倒插在封印的灵剑,剑华渐渐暗淡,这一番话说完,问山的魂影化虚,几乎只剩一个轮廓。
溯荒印何其霸道,余下的一缕残魂支撑到现在,已经很难得了。
问山大概也意识到时间所剩无多,说道:“今日,大概是我们师徒见的最后一面了。
“记得我刚入仙途,总是执着寻道,我那个半吊子师父不胜其烦,让我问那座山去。
“山高万丈,壁立千仞,所得到的,只有自己的回声。后来我想,世人所谓的道,也许真的只是问山所得的声音——自己……心里的那个回声。
“今日能在沧溟道见到我,你们这一路必定经历了很多。
“小阿织,你事事清晰,目标坚定,可你太重情义,凡事归根究底,总是为了至亲至信,而今走到这里,可有什么事,是真正想为自己做的?
“夙,你前生责任使然,诸行诸念皆缚于心,凡事不由己,重活一世,可明白如何才能痛快?你在意的人……”问山笑道,“她知道你的心意了吗?
“听清楚自己的心声,想到就去做了。要记住,你们只需要做你们想做的事,不是为了苍生,这世间又不是你们两个人的世间,谁说你们需要背负重任,人族谁爱拯救谁拯救去,天塌了又怎么样?所以,失败了也没关系,尝试了,尽心了,不枉走这一遭,便已足够,这便是师父最后教给你们的道。”
“哦对了,剑道四式的最后一式,我存在了佩剑里,灵念所剩无多,只够一人来取,你们两个商量商量,看谁学罢。”
问山说到这里,负手淡笑——
世人徒赠剑尊之名,其实自认一生没什么壮举,百年仙途,最后修得一颗凡心,心中那点爱恨始终比天还大,最得意的事,大概是收了两个不错的徒弟。
“好了,为师要走了。见到楚望威,替我敬他一杯酒,跟他赔个不是,如果……他还认我这个知交。”
淡薄的魂影化散,倒插在裂缝上的佩剑剑光骤灭,无声脱落,阿织上前一步,接住师父的剑。
灵剑握在手中,不显沉重,然而觉得安心,一如有师父的陪伴的青荇山时光。
阿织低垂着目光,一寸一寸看过佩剑上的纹路。
师父很多年前就不在了,今日所见也不过一缕残魂,可直到这一刻,那些未解之事终于尘埃落定,她才看清这把剑的样子——它不再是一片模模糊糊的光影。思念如有形,一点一点无声侵蚀,也在她的心上烙上纹路,她看清自己的心愿。
阿织对叶夙说:“剑道最后一式,我来学。”
第206章 问道问山(三)
破入玄灵境, 阿织便匆忙赶来沧溟道,除了与“飞廉”一战,她竟未能仔细体悟玄灵之境的不同。要学第四式绝非易事,她仔细感受自己的魂, 这才发现玄妙之处——
从前修为虽高, 魂魄到底被锁于肉身, 双目所见双耳所闻皆是人间之事,而今淬魂到极致, 魂浮于世, 竟能感通六界, 此刻人间在她眼中变小了,心念一动,她甚至能微弱地感应到九重天、无间、以及其他异界的位置, 假以时日, 若她增进自己的修为, 彼岸不是不可抵达。从前她问师兄玄灵境的感受,师兄说是无边长梯,原来长梯翻天破界的长梯,人人皆望登神升仙, 原来当“升仙”二字触手可及时, 它会变成这样形象的感受。
阿织也清晰地感受到了灵台上的榑木枝,她甚至能依稀描摹出溯荒印的轮廓, 如果说师兄再度在她的魂上种下封印,她一定不会无知无觉。溯荒印固然强大, 好在当年叶夙倾注的灵力并不过多,阿织无数次强行用剑,让这道封印疮疤累累, 而今要解除,不算太难。
要学剑道第四式,必先取出榑木枝,两人找了一片清净之地,叶夙趺坐在阿织对面,提醒道:“阿织,静心。”
静心方能魂定,魂定才能破障。
大概是师兄看出她心有杂念,有意开导。
阿织垂下眼:“后来……师父总不在山中,因为溯荒印?”
“嗯。”
“……为何要避着我?”
要练溯荒印,青荇山也可以练,山中结界牢固,又没有外人,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
“并非刻意避着你,是因为……妖乱。”
阿织:“妖乱?”
在梦螺的回忆里,句芒神君也隐约提过寻找白帝剑,会引发妖乱,但幻境模模糊糊,神谕无法轻易示人,阿织至今不解其意。
叶夙道:“不是寻剑会引发妖乱,寻剑是为了封印浊气,而封印浊气……会令浊气爆发。”
日月辉华、灵脉灵泉,孕育出益人的清气,浊气则自阴暗幽微处而生,清浊二气流转循环,这是人间本来的样子。
后来神归于九重天,三处裂缝渐次成形,浊气从裂缝缓慢外溢,循序渐进地加入清浊循环,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如果裂缝被封印,原先的平衡被打破,为了恢复平衡,潜藏在妖山、幽谷的浊气将彻底爆发。
阿织道:“意思是,封印浊气,即打破现有的清浊平衡,继而导致世间各处浊气外涌,引发妖乱?”
“可是……”她继续道,“现有的清浊平衡是不健康的,裂缝外溢的浊气加入循环,久而久之,过剩的浊气会侵蚀人间清气,犹如温水煮青蛙,如果不加以干涉,终有一日,人间将沦为无间地狱,再无转圜的余地,人族也将难以延存。所以,有人做了一个决定,他在可以挽救的时候,选择打破平衡,在沧溟道的浊气裂缝上设下封印……二十年前的妖乱,就是这样爆发的?”
叶夙道:“……嗯。”
其实比起阿织,今日在沧溟道见到师父,叶夙不算意外。
或许因为他和师父相识得更早,渊源更深,他知道问山今后要往哪里走。
叶夙清楚地记得,阿织上青荇山初几日,问山总是满腹心事,一日,他从山外回来,问山倚着一根翠竹向他招手:“大徒弟,你过来。问你个事,那个溯荒印,是只有青阳氏的人能学,还是谁都可以?”
叶夙道:“溯荒印故难,人人可练,不过,此乃木系术法,青阳氏承春神血脉,练起来容易些。”
“谁都可以,只是很难?那么青阳氏主上且看看,为师的资质怎么样?”
叶夙看着问山,半晌,摇了摇头。
“不好?”
“不是不好,师父的资质固然万中无一,只是这溯荒印强则强,用处却不大。寻常封禁之术用不上它,且要结印,付出的代价极大,学来无用。”
问山听了这话,却是一笑:“那换个问法。此前你说,即使寻到白帝剑,封印裂缝这个举动,会打破现有的清浊平衡,致使隐于世间各处的浊气瞬息爆发,威能等同于灭世,是故青阳氏历任主上都觉得无望,最终放弃寻剑。那么有没有一个法子,将这两个时间点错开?”
“错开?”
问山道:“你们青阳氏的人,就是太死板。既然妖乱不可避免,不如提前让它到来。妖乱的根源是浊气爆发,浊气爆发,是因为裂缝被彻底封禁。那么,能不能先用一个不那么结实的封印将裂缝堵住,先行诱发妖乱。因为封印不完整,浊气的这一次爆发,便不至于太强,我们可以提前在各处妖山设下灵障,稀释外溢的浊气。
“一鼓作气,再而竭,经过这一轮妖乱,等数年后,你寻到白帝剑,因为浊气也被消耗了许多,即便再要爆发,以你之能——足够幸运的话,还有一些修士的助力,应该足以应付当时的危机。”
就好比山洪,一次性倾泻,人仙难挡,如果分为两次,威力便会锐减,修筑好的堤坝不至于被摧毁,人力也不再微乎其微。
叶夙道:“师父所言的确可行,青阳氏也曾考虑过,但此法听起来容易,实际上极难。能够暂时堵住裂缝的封印,其实只有一种——没有白帝剑的溯荒印。我方才说溯荒印不难学,仅仅是对师父而言,事实上它对修为要求极高,单说青阳氏一族,千年来,会溯荒印的,除了历任青阳氏之主,只有不多的几位玄鸟部族的首领,但也极为勉强,因为他们的修为至多到分神大圆满,是故百次中,能有一次成功已算得上幸运。
“还有灵障。虽然这一次浊气并非全然爆发,也足以引发一场肆虐人间的妖乱。所以在各妖山设下的灵障,必须在一定程度上抵御兽潮、凶妖祸,甚至天妖之乱。因此设灵障者,至少得有不低于玄灵境的修为。又因为这些灵障在妖乱爆发得瞬间,必须与溯荒印产生感应,所以设灵障的人,和使溯荒印的只能是同一个人。
“修为至高、可斩万妖、还肯担负引发妖乱的恶名、最终牺牲自己,这样的人,千年未必能出一个,试问要上哪里去……”
叶夙说到这里,蓦地顿住。
他忽然知道师父为何要学溯荒印了。
片刻,他背转身去:“不教。”
“嗯?”
“不行。”叶夙道,白衣负剑的背影清寒又淡漠,一如他的语气,“溯荒印我不教,青荇山中,无论人、妖、仙,亦不可学。”
问山一挑眉,玩笑着训斥:“怎么,你这是跟我摆起青阳氏主上的架子了?你才拜入师门几年,师父的话不肯听了?”
叶夙拒绝得斩钉截铁:“此事到此为止,今后勿要再提。”
可惜许多事,一个人说了不算,问山一贯潇洒,然而在学溯荒印上,他竟然有些近乎死缠烂打的固执,每回猝不及防地提起,被叶夙冷漠回绝后,也不恼,下次再试。
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对峙。青荇山师徒三人的性情不尽相同,却有一个共同点,将心事藏在心底,绝不示人。好在多年来,他们彼此认真相待,悉心记下对方的点滴,久而久之,也能感受到对方私藏的那一份执念是什么。
叶夙败下阵来,是在那一次人间之行。
慕家被天妖灭族的半年后,师父带师兄妹去人间散心,茶戏时,叶夙问起师父的憾事,师父说:“愧对的红颜,分道扬镳的知己,一生无法弥补的缺憾,偿还不了的恩情,永远亏欠的故人。”
相识百年,师父的话,叶夙听得太清楚——红颜是奚汐,知己是楚望威,无法弥补的缺憾是榆宁晏氏一族的覆灭,后来青阳氏取榑木枝救他性命,以至榑木枝加速凋零,冥思堂的族人早亡,青阳氏·徊消耗了过多灵力,在自禁于月行渊后,没能在渊天之链下撑过更多年头——至少,没能等到叶夙寻到白帝剑。
师父这一生的心结,都始于当初榆宁妖祸,后来他行之种种——与慕氏结交,收叶夙、阿织为徒,助青阳氏结问剑之阵,乃至今日执意要学溯荒印,无不源于此。
为了族人不再将残生献于月行渊,叶夙自问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师父何尝不是如此?
所以在那个月照竹林的深夜,叶夙推开竹扉,在云过溪边找到倚树小憩的问山,道:“溯荒印种下后,浊气会爆发,灵障是阻止这些浊气用的,如何设,设多少,需要出入各处妖山深处,才能大致估算出来。”
问山似乎早知他会来,听了这话,睁开眼,笑了:“徒弟说得是,师父记住了。”
叶夙又道:“即使如此,封印异界裂缝绝非异事,到最后……能剩下一缕碎魂,已算得上幸运。”
问山笑道:“虽然料到了,但,青阳氏主上提醒得极是恰当,为师有点怕,但是无怨无悔。”
“还有,此前说了,此举既然会引发妖乱,伤亡不可避免,背负恶名是一定的,更甚者……也许师父什么都付出了,到最后,却得不到一个好结果……”
谁也不知道异界裂缝具体该怎么封印,或许叶夙用了白帝剑,仍然会失败,或许等寻到白帝剑时,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了,当年白帝只留下一句‘三封三禁,逆天时,以平之’,说这是神透过光阴,看到的唯一有希望的可能,极其渺茫,但至今为止,没有人参破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叶夙道:“也许有朝一日,白帝剑在手,神意加身,我也无法堪透神谕所示。即使一切都是徒劳,师父……也愿意一试吗?”
第207章 问道问山(四)
问山看着叶夙, 月晖透过细碎的竹叶,洒落他的周身,他的笑容不知何时收了,深邃的眼底透出岁月的沉淀, 片刻, 他开口道:“我从来不认为, 要妖乱提前到来,就是对的, 就是拯救苍生的壮举。为了避免生灵涂炭, 为了人族不至于覆灭, 今时今日,我让妖乱爆发在一个可控制的范围,以小换大, 牺牲掉……或许一百个人, 就是善吗?我的确可以说我的出发点是为了救更多的人, 但这无故丧生的一百人,他们何其辜?他们不是被我害的吗?所以即便有恶名,那也是我该背负的,我不在乎。
“其实这本来就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两头都是错, 许多人陷于其中,终其一生都无法下定决心。如果我没有经历榆宁的一切, 那么我会和他们一样。可事实是,榆宁的妖乱, 我没能救下晏氏一族和阿汐,青阳氏为了保我性命,动用了榑木枝, 族人早亡,徊赔了半条命,我去过月行渊,也在沧溟道深处见识了浊气外溢最终会导致的恶果。所以面对两难,善恶是非面目模糊,我便只选一个自己的对错。很自私,也许吧,但这就是我,这就是……人。可能即便神还在人间,登神之路还向人族敞开,我也无法成为真仙,玄灵境就是我的终点,我的魂再强,我的心念也无法脱离“人”这层躯壳,因为我始终无法勘破心里那点爱恨。”
问山说到这里,轻轻一叹,“好了,说了这么多,师父的决心,你该懂了。换我问你,天下人怎么看我,我不在乎,那么青阳氏的主上,青荇山的首徒,作为为师的同盟,他们怎么看你,你在乎吗?”
叶夙道:“我从来只行该行之事,何须在意?”
问山笑了,说:“那你大概错了,你应该在意。”
问山没有提叶夙需要在意的原因,叶夙也没问,后来,问山学会溯荒印,时时外出去往各个妖山,师徒二人竟是聚少离多,直至最后分别,他们再也没有那样一次近乎剖白的彻夜深谈——或许他们本不擅于此。
叶夙记得他们见的最后一面,那日是初春正月,难得风和日丽的一天。他从青阳氏取了榑木枝,打算回到青荇山,将它封印在阿织灵台,途中,接到师父传音,说要有事相见。
叶夙在附近的一座妖山寻到师父,问山道:“你此前说,溯荒镜因为常年悬在月行渊,镜面魔气化魔,这只魔有溯荒特性,不惧任何结界,本体既可化雾,也可化人,必要时,也能变回溯荒镜的样子?”
“是。”
“它变的镜子,有破绽吗?
叶夙道:“泯虽然本源溯荒镜,但他自认青阳氏族人,化镜时,因为心有七情,镜面并不全然剔透。想要不被人看出破绽,倒是不难,只需将他的一部分魔气与一块溯荒碎片结合,看上去便是完整的溯荒镜。”
问山道:“那你魂引前,把这只魔的魔气、你那块溯荒碎镜……对了,还有春祀,送到我这里。”
师徒二人早知彼此的终点,“魂引”二字由问山说出口,竟是淡然。
叶夙却有点意外:“何用?”
“你别管。”
问山不肯说,叶夙便不问,左右师父的吩咐,照做就是。
一时话毕,叶夙却没有立时离开。这里是妖山最深处,不见日月,浊气比外间浓厚十倍,寻常修士久留于此,必受魂伤,但于叶夙问山无碍。
叶夙看着师父计算出六十四方位,然后将剑气一层层铺开。剑意凌厉几乎刺目,结成密不透风的灵障,等数日后,沧溟道的异界裂缝被封印,这道灵障便会成为抵御浊气的第一道防线。
可惜灵障最终会在浊气的侵蚀下消弭,没有人会知道,那个引发妖乱的人,曾经如何费尽心机的阻止这场灾难。
问山见叶夙不走,问道:“还有事?”
叶夙沉默片刻:“陪师父。”
这次分别即是诀别,问山听后,罕见地没有调侃大徒弟。
他停下结印,看向叶夙,问道:“哪一天魂引?”
叶夙道:“定在三个月后。”
问山又问:“回去见小阿织?”
叶夙“嗯”一声:“……我把榑木枝留给她。”
把榑木枝留给阿织,这是他们商量好的,可即便如此,仍不能打消问山的担心。
他怅然道:“师父师兄都走了,也不知道这小丫头会怎么办,她那个性子……”他说到一半沉默下来,语锋一转,忽地又笑了,“算了,她那个性子,一定有她自己的造化。快走吧,早些回去,多陪陪她。”
迟早分别,多留亦是无益。
叶夙静立片刻,忽地抬袖,慢慢俯下身去,对问山行了一个大礼。
待他折身要走,问山忽地又唤住他:“夙。”
问山的身影隐于妖山的黑暗中,他的声音也自这片黑暗传来:“……我时常会想到你的父亲。你父亲这一生都被使命所累,自我认识他那一日起,他从无半刻真正欢愉。”
“你和他其实一样。一辈子克己自苦,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若是重来一回,我倒是愿你自在一些。”
我倒是愿你自在一些。
这是问山对叶夙说的最后一句话。
可惜叶夙前生直到终时,都不知该何为自在,正如他不知道师父最后在妖山,那些莫名的吩咐究竟为了什么。
直到今生醒来,他从泯口中断断续续听来一些后来的事。“溯荒镜”最终消失于问山之手,人们便不至于到雪原上,追究他这个青阳氏之主的来龙去脉。春祀剑遗留在问山的兵解之地,“弑师之名”让他在妖乱之罪中暂且脱身,玄门便不至于苦查他,最终发现他逆转轮回,重活一生。
原来问山最终的吩咐,只是希望独自担下妖乱之名,为叶夙将之后的路铺得平坦一些。
师父……是师却如父。
所以他如世上所有的父亲一样,对于后辈,始终有一点无用的关心……或者说,舐犊之心。
他不确定叶夙在轮回后会面对什么,只觉得他一生自苦,所以他盼着用这一点无用的关心,换来今生奚琴的片刻自在。
……
叶夙道:“那时师父奔走各个妖谷,无暇回青荇山,若是在山中修行溯荒禁术,反而让你多虑,加上端木氏罪罚之故,所以无法与你解释他这么做的缘由。”
但叶夙了解问山,小师妹是师父临终唯一的牵挂,在命尽之地,留下一缕残魂等待阿织,大概是他所能做的全部了。
叶夙说的时候,阿织便垂眼听着。
其实不看师兄,他的声音还是奚琴的声音,但语气不尽相同,奚琴在认真讲述一件事时,吐字非常清淡,有点像师父,是举重若轻的感觉,叶夙更加沉静,字句间夹带一丝冷意,连带着这桩被他讲述的事都变得渺远。
阿织不由地看向叶夙,因为要为她施法,他们彼此的气泽是敞开的,他周身的春雾肉眼可视,清寒更甚往昔。一时语毕,他沉默下来,不由自主地望向浮立在她身后的剑——师父的佩剑,目光竟有一丝寂寥。
直到这一刻,阿织才意识到,师兄对师父的思念,一点不比她少。
他从轮回边缘回来,与人世隔绝了二十余年,这么长的时间,足够甘渊荒芜,足够拂崖和风缨一世生灭,足够仙盟崛起玄门变革,光阴就像门槛,把他隔绝在今日的天地之外,师兄定然是惘然的,唯一熟悉的,大概只剩一个她了。
阿织的心头涌上一丝涩意,她低声道:“师兄……对不住。”
叶夙收回目光:“嗯?”
“你刚回来,我应该好好为你引路的……”至少告诉师兄,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他牵挂的拂崖、风缨、阿楹和元离都经历了怎样的一生,有什么缺憾和不舍,告诉他白帝剑的每一部分他们是如何艰难寻到的,如今又在何处,还有……山雀至今杳无音信。
可是她什么都没做,来沧溟道的这一路,她比从前在青荇山上还要寡言。
叶夙安静良久,摇了摇头:“他走了,你难过,我知道的。”
阿织听了这话,没有作声。
从叶夙的方向看去,她整个人沐浴在一片淡淡的气泽中。
阿织或许从没有仔细观察过自己,其实她也有独属于自己的气泽,它含带了剑意的凛冽锋锐,端木氏一族的隐世之罪,本来是如夜风一般不可视的,但破入玄灵境后,肃杀而清冷的气泽汹涌外溢,又因榑木枝常年栖息在灵台,竟成了极浅的青,像暗夜之风有了颜色。
此刻,听到他提“他”,她周身的夜风竟轻微地震荡了一下。
好半晌,她道:“不是的,师兄能回来,我其实非常安心。”
她想说开心的,但欢畅的感受似乎被奚琴的离开抹除了,种种滋味交杂难言,能清晰分辨的,大概只有一个心安了。
“再说,我并非如你想得毫无方向。”叶夙道,“他准备得很好。”
流光断在楚家,地煞尊已答应归还,无间渡暂由奚家保管,奚家少主值得信任,定魂丝在仙盟,与另外四枚溯荒碎片一样,需要夺回——这些,奚寒尽已经让泯转告叶夙了。
仙盟中,霰雪尊连澈若非效命九婴,就是效命端木怜,四大堂主面上和睦,事实上各为其主,是故洄天尊也不可信,仙盟之主如何步入玄灵境至今是迷,如若没有非同寻常的际遇,极可能是妖非人。栖霞村端木怜现身,他的养魂之身,应当隐于当日栖霞村诸人中。
还有……他知道楹这一世生活在一个在长寿镇的地方,师父待他寡情薄义,后来也算痛快复了仇。风缨做了戍守边疆女将军,所嫁非良人,最后却也全了守国守民的心愿。拂崖一生坎坷,好在遇到了一个叫阿采的小姑娘,可惜她为了保下流光断,最终魂散而亡。元离溯荒入魂,在甘渊底捕回了铸剑火种。火种孱弱,几近熄灭,但是奚寒尽似乎早有预料,在这之前,已经找到了重燃神火的办法。
以及沧溟道……叶夙想到这里,思绪微微一停。
如果说,他此前了解的一切,都是泯转达的,只有沧溟道,奚琴叮嘱泯把自己的原话一字一句原封不动地复述给叶夙。这只魔跟了奚寒尽数年,他知道他笨嘴拙舌,说话总有不尽意的地方,事关阿织,他不希望叶夙有分毫曲解——
“阿织说,在沧溟道,可以找到九婴和端木怜的谜底。但我知道,她去那里,也是为了自己。沧溟道是端木氏主族分支所在,千年来异像频发,慕家族长手记里,不止一次提到这个地方。阿织是个重情义的人,一路走来,无不是为了师父,为了青荇山,但我知道,她也在找自己的答案。经历了这么多,她其实已经有了决心,只缺最后一个清晰坚定的方向……所以,这一程,不要打扰她,只要陪着她,见她所见,闻她所闻,尊重她的所有决定……”
奚寒尽。叶夙在心底咂摸着这个名字,听泯说,他和阿织相识并不长,可是,似乎格外了解她。
“……他是什么样的?”
“奚寒尽么。”阿织道,沉静的目光像纳入夜雾,变得模糊不清。
“初认识他时,他和师兄很不一样,嘴上没几句真心话,行事随心所欲,没法以常理推断,有点像师父。后来……我发现他很难接近,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面上好相与,其实非常抗拒被人了解。时而心思极重,精于算计,走一步,看十步……”
“我本来不太爱跟这样的人打交道的,但时不时地,总能在他身上找到一点熟悉的感觉。和表现出的玩世不恭不一样,遇上危险,他总是很可靠,最大的缺点……大概是性情上有些自相矛盾,可能是努力在学着做另一个人吧,在模仿师父——后来他也这样说自己,所以他有点自卑,有些敏感。
“内心深处的自己是一个样子的,想要的自己又是另一个样子的,二十年的时间太短了,不足以让这两个自己彻底相容,所以他始终无法自洽,以至于有一点——自我厌弃。”这种自我厌弃,他平时隐藏得很好,但是遇上绝境了,就会爆发。
“他会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生死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提,肆意妄为。”
比如封禁长寿镇,比如闯神罚阵,比如为拂崖报仇,还有……为她守古神库的时候。
“他明白此生短暂,一直在自问这一生到底值不值得。我知道他尽力了,最后只做到了不悔,究竟值不值得,他大概始终没有得到答案。可是……”
阿织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她垂下眸子,避开叶夙的目光,低声道:“可是,我喜欢他。”
虽然在她眼中,他并不完美,有这么多矛盾的地方,可是,她喜欢他。
叶夙听了这话,稍稍一怔,眸底掀起一丝细不可查的微澜。
虽然早已猜到了,没想到她会亲口说出来,心中一时辨不清滋味。
阿织也无措。
她本来不想说的,可是眼前这个人,对她同样重要。虽然叶夙不记得今生的经历,虽然奚寒尽努力想成为另一个人,虽然一段轮回把他们阻绝在生的两端,可是他们的羁绊如此深,未被忘川水浸泡过的同一个魂魄,如果超脱六合,何尝不是同一个人?
何况无论是奚琴还是叶夙,都待她情深义重,不可辜负,坦诚是她所能做的全部。
“……喜欢上他,因为今生的相识和相知,这是我唯一能确定的。可是……我不知道这样的感情,是否源自前世的因果,是否受了前生的影响,我也不知道一开始我对奚寒尽熟悉的感觉,是不是来自师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种熟悉的感觉,她才默许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和接近,她才不介意与他同行。
“我不知道该怎么区分,我告诉自己奚寒尽是奚寒尽,师兄是师兄,可我无法忽视你们之间的羁绊。梦螺里,我看到了很多很多,知道了很多前生我不知道的事。我也想过,也许把你们看成同一个人会好受一点,可是我没办法把对他的感情和对师兄的感情混为一谈。
“奚寒尽说,我在感情上是一个很慢很慢的人,需要足够长的时间去发现自己的心意,等它发芽,然后自我调和。
“我不知道眼下这种混乱的感受,是不是因为时间不够,可是我——”
“阿织。”
阿织说到一半,忽然被叶夙唤住,几乎是同时,她也觉察到了异样。
因为要施法,他们撤了灵障,彼此的气泽是完全敞开的。
气泽源自灵台连通心念,心念起伏的瞬间,气泽随之泛起涟漪,浅青夜风汹涌蔓延,如海浪一般,侵蚀春雾的岸。
于是她的所有心念,随着这一刻的气泽交汇传递过去,在这片幽微之地,形成一种奇异的共感。
纵然对面而坐,共感却拉扯着心念彼此靠近,阿织怔住,叶夙也愣了一下。
于是她什么都不必再说,他已经感受到了她所有的感受。
她希望他是他,又害怕他是他。
她希望奚寒尽没有消失,希望叶夙保有作为奚琴的一部分,可又担心这样一来,他们不能各自如愿。
她不知道今生的感情,是否源自前生的未曾萌芽,也分不清叶夙和奚琴究竟谁更重要,在梦螺里她看到了一切,原来两世赠剑始末一致,她再也无法把他仅仅当作自己的师兄,可也做不到让他占据奚琴的位置。
她这一番拙劣的词不达意的剖白并非在问他讨要答案,而是因为知他情深,不敢敷衍,害怕辜负,深怕轻负。
可是,叶夙想,照道理,他该给她一个答案的,至少告诉她他如今是怎么想的,打算往何处去。
九重天上的神尚且做不到弃情断念,遑论他们这些仙途走到一半的人。人之一生,所寻不过两件事,为所行之路找一个方向,为困心之情找一个方向,前者已耗费半生坎坷,后者也该同样用心对待。
可终究,叶夙什么都没说。
他抬起手,覆上阿织的眉心,只道:“阿织,闭眼。”
清寒的的灵气从他掌心流泻而出,缓缓淌入阿织的灵台,以温和之势,安抚她周身起伏不定的灵气,让她平静下来,为取出榑木枝做好准备。
只是某一刻,叶夙似乎感受到什么,不禁抬起眼,朝阿织看去。
对面的人跟从前一样,很相信他,紧闭双目,任他施法,是以也没有觉察到他这一刻的不同。
不知过了多久,阿织睁开眼,汹涌的气泽已彻底平息,她低声道:“好了,多谢师兄。”
她的语气里歉意,解封本就不易,他还提前耗费了灵力安抚她。
叶夙摇了摇头。
他看着阿织,片刻,问道:“在沧溟道,可找到自己的答案了?”
“我已经给仙盟下了战书。”
是在见过师父后下的。
“不是为战而战,四块溯荒碎片、定魂丝皆在仙盟,他们必须交还。仙盟的人拦不下我,如果九婴现身,我便杀之,如果端木怜阻我,不防一战。
“然后……可能很难,尽力完成端木氏一族未尽之事。”阿织轻声道。
不是为了师父,不是为了帮师兄,也不是单单为了端木氏,为了她自己。
“师兄呢?”阿织说完,也问道,“元离说,甘渊的族人都跟着伯赵氏的一个将领去了东海,师兄今后,要去找您的族人吗?”
叶夙道:“她叫司南,从前是风缨的副手,把族人交给她,我很放心。”
他没有回答阿织的问,也没有提今后的打算,而是说,“青荇山,后来你回去过吗?”
阿织想了想,摇摇头。
“路过几回,远远看过几眼。”
山上被仙盟下了极强的封禁术,那时她还寄身在姜遇身上,为了隐藏身份,不能硬闯。
“山上还好吗?”叶夙问。
人去山空,从云端看去,云雾流转间,只见碧山青青。
阿织道:“仙盟没有毁山,碧山青青,枯枝吐叶,应该还好。”
“枯枝吐叶……”叶夙听了阿织的回答,罕见地笑了一下,“那就好,此前赠你的叶,都取自青荇山。”
他说罢,端手结印:“你心念已定,可准备解封了?”
阿织看着叶夙眉心的图腾放出金辉,闭上眼,敞开自己的灵台:“师兄请施法。”
(第六卷完)
第七卷
第208章 请战伴月(一)
终卷
请战伴月(一)
(伴月海)
“都往前走!都往前走——”
随着一声呼喝传来, 脚下的御风符在云团里打了个滚,急速下落。松针松果一个踉跄,分别抓住师父和大师兄的衣角,然而不待站稳, 他们便被那符咒扔到下方的石台上。
石台是初到伴月海的接引之地, 拾级而下, 过了云桥,前方便是汇集各方修士的玉轮集。
这是小松门第一次到伴月海, 展眼望去, 首先入目的竟不是仙踪浩渺的云楼, 也不是耸立在天海的五瓣莲,而是浩繁的人群,从石台往下, 及至云桥另一头, 数不尽的大小仙门汇聚在此。
前方一名引路仙使见小松门四人茫然无措, 步上前来:“几位是?”
松柏道人连忙递上牌符:“我们是涑东盟会的小松门,应邀前来参加誓仙会,这是我们的东玄牌,请仙长过目。”
仙使接下牌符看过, 又打量小松门四人一眼, 迟疑道:“第二次誓仙会受邀的门派太多,除了常驻伴月天的, 其余每个门派至多派七人参会即可,若来到仙盟的弟子多余七人, 剩下的则在伴月海山脚的镇上等待,不知贵派是……”
一个门派只允七人参会,那么这七人必定是本门的翘楚, 掌门长老一应人物,境界只高不低。
仙使言下之意,是觉得小松门几人修为太浅,将他们误看作跟随师长游历的“多余”弟子。
松柏道人道:“仙长有所不知,我们门派太小,门中……除了一名隐世长老,只我们四人。”
仙使听了这话,倒没有露出轻蔑的神色,点了点头,指引道:“桥头设了清心门,几位便往那边去吧。”
云桥前已排起长龙。所谓的“清心门”像一个晶石做的牌坊,下方中空处有一个金色法印结成的气旋。每一个到仙盟的人,都要接受“清心门”的检视,但不知为何,但凡修士过门,无一不露出恐惧的神色,后方排队的修士是以心生畏惧,迟迟不肯上前,眼见等候的修士越来越多,守门的仙使早已不耐烦,于是高声催促,适才小松门在云端听到的呼喝声由此而来。
松柏道人带着三名弟子排在队末,只一会儿,他们身后便集结了不少人,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有人等得聊赖,抱怨道:“从前到伴月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来不设这门那门的,不就开个誓仙会,规矩恁的多!”
此言出,立刻有人接话道:“仙友这话说的,难道不知那人给仙盟下战书了?”
“此事在玄门传得沸沸扬扬,谁能不知?!战书如何,我们这么多人,她不过一人,怕了她不成!再说仙盟还有洄天尊坐镇,她瞧不上我们,难道也不把天尊放在眼里?叫我说,誓仙会的目的,就是号召仙门,夺回流落在外的凶镜碎片,她敢在这个日子上门挑衅,简直狂妄自大,不自量力,直接开战就是!”
适才那人揶揄道:“我不过提一提战书,仙友就跟点了炮仗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仙友甘作表率,要与那人一决生死呢。仙友既知道那人要上伴月海,何故质疑仙盟设下的清心门?殊不知那人会诸多邪术,不设此门,诸位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有人听了这话,不禁怯声问:“邪术……什、什么邪术?”
说话人环顾四周:“怎么,诸位都不曾听说么?当年问山作乱,那人顽固守山,本已死在山上,二十年后,却借着徽山一名姜姓仙子的身躯离奇复活。一年多前,她南渡涑水,化姓为沐,混入涑东盟会的历练,驱使天妖作乱,屠杀修士两百余人。伴月天守卫足够森严吧?几个月前,她却不声不响地潜入古神库,夺回自己的身躯。不过,我说的这些祸事,早就传开了,诸位只要留心,稍打听打听就知道,但有一桩,近日发生的,我保证诸位不曾听闻。”
这人说着,见四周无一人不在屏息听自己说话,也不卖关子,续道:“景宁奚家的琴公子,想必诸位都知道。也不知那人给琴公子灌了什么迷魂汤,令琴公子对她一往情深,为她叛出奚家,为她死守古神库,可她呢,非但不知回报,甚至心狠手辣,数日前,手刃琴公子,让自己的师兄借着琴公子之躯复活!”
这话出,人群毫不意外地爆发出一阵阵惊呼。
有人道:“她的师兄?那位传闻中的问山首徒叶夙?怎么可能,二十多年前,他不就弑师自戕了?!”
有人道:“我倒是听人提起过这个叶夙,说他修为之高,直逼剑尊的境界,另有一桩传闻,数十年前吧,有人在东海见过他一面,白衣负剑,浮立涛澜,一剑斩妖,那模样简直惊为天人,说是人间谪仙亦不为过,在场不少女修都对他一见倾心。”
还有人道:“那人能复活她的师兄倒也不稀奇,她自己不就借着他人之躯复活的吗?此等邪术,杀而不灭,死而返生,简直可怖!怪道仙盟要设此清心门,此门能勘透魂身,正是为了防着那人再度假借异躯,混入仙盟!”
相传修为达到极致,灵念近神,他人若咒骂自己,本尊立刻有感应。从前玄门都称阿织为妖女,自从古神库一战,发现她已半步玄灵,再也不敢了,从此对她的称呼便已“那人”或“青荇山之徒”代替。
人群议论声沸沸扬扬,小松门几人却面面相觑。
伤魂谷天妖一战后,小松门在景宁暂住数日,最后是由奚家的栖兰卫护送回师门的。此后,几名栖兰卫常驻小松山左近,说是保护,实则是监视。奚家虽然不说,小松门知道他们的意思,对外绝口不提伤魂谷内的经历,自闭门户,在山中修炼,是以近一年过去,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们一概不知,直到方才听周遭人议论,才发现那个“精通邪术”、“死而复生”、“杀人如麻”,立刻还要上伴月海来请战的魔头似乎、好像、就是曾经在伤魂谷救了他们性命,还做了小松门唯一长老的沐前辈……
小松门几人的思绪如一团乱麻,憋了一肚子话,却不敢多言,很快到了清心门,守门仙使不断催促,松柏道人一咬牙,提袍快步上前。过门时,通体一股凉意,仿佛被一双天目直窥入魂,心念精神全都一览无遗,令人恐惧,好在也没有其他异样的感觉,迈过门,也就过去了。
小松门四人过了清心门,并不走,而是在桥头等着。不一会儿,一名广颡方唇,身着蓝袍的人也过了门,此人正是适才向人群抖落诸多秘辛的说话人,松柏道人连忙带着三个徒弟迎上前去,“在下小松门松柏道人,请教道友,道友方才说的战书是——”
“小松门?没听过。”蓝袍人上下打量来人几眼,见他们修为并不高,露出轻蔑之色。
松柏道人道:“在下来自涑水之东,小门小派,消息也不灵通,是故才请教阁下……”
“既然小门小派,知道太多,意义也不大。以你们的修为,抢夺溯荒,派不上用场,杀妖诛邪,说不定还要拖后腿。反正那人三日后就上伴月海了,且看天塌下来,有没有个儿高的肯帮你们撑着吧。”蓝袍人说罢这话,不欲理会小松门,一甩袖走了。
被这么搪塞一番,大有轻视之意,松柏道人有些悻悻的。玉轮集如此大,他正不知带着徒弟往何处去好,忽然松针拽了拽他的袖口:“师父,那边那个人……”
松柏道人循着松针的目光看去,只见前方有一个年轻的小道士,手持一根拂尘,正盯着他们看,目光相接,小道士步上前来:“敢问几位可是来自涑东的小松门?在下天玄宗弟子湘无,我家长老想请几位去隔壁明心楼上一叙,不知几位方便否?”
“天玄宗”三个字入耳,小松门一时觉得耳熟,却记不起在哪里听过,见眼前人并无恶意,便应了。
明心楼是一座两层高、四丈见方的小楼,玉轮集有许多这样的楼阁,其中大多是各门派在伴月海的驻扎之地,内部设有结界。小道士把小松门四人引至二楼雅阁,对坐中一名穿着群青道袍,同样手持拂尘的女子拜道:“储长老,小松门的松柏掌门到了。”
女子面庞圆润,气度不凡,一看修为就不低,一见小松门四人,她起身相迎道:“在下姓储,名江絮,忝居天玄宗长老之位,冒昧请松柏掌门相谈,还望莫怪。”
听得储江絮之名,小松门几人想起来了,当初他们在涑水岸初遇阿织,阿织便假称自己姓沐,拜在岳麓山天玄宗门下,师尊正是宗内的储长老。阿织惯来独行,甚少与人结交,能让储江絮为自己打掩护,想来交情不浅。
松柏道人道:“储长老多礼了,不知长老相请,可是为了沐前辈?”
第209章 请战伴月(二)
储江絮道:“第一次誓仙会, 我与姜……你们口中的沐前辈结伴,同去寻找溯荒碎片,遇到危情,得她相救, 可说是受恩于她。我印象中, 她是一个善恶分明、知恩重义的人。我知道她来历不一般, 眼下外界说她是剑尊之徒,倒也不意外。只是近日一些传言太过离奇, 尤其称她驱使天妖以人命为祭。伤魂谷一行, 她与我提过, 我知道她曾被记为小松门客卿,是故向几位求证,外间传言可的确属实?”
早在云桥等候时, 小松门师徒听到那些传言, 心中早已不忿, 眼下听储江絮提起,松针、松果年纪轻,沉不住气,忍不住道:“简直颠倒是非!当初在伤魂谷, 那些人不听沐前辈劝阻, 偏要设什么血阵,后来天妖破土, 分明是沐前辈一力斩杀,当时她还——”
松针松果话未说完, 松根一个眼风过去,两人意识到什么,立刻噤声。
松柏道人解释道:“储长老见谅, 我们有诺于沐前辈,绝不外泄伤魂谷中的经历。不过,老朽可以保证,沐前辈绝没有驱使天妖,相反,若不是她及时出手,我们这些修士根本活不下来,只不过,天妖戮杀时,幸存的那些人早已逃出伤魂谷,留在大阵中的,独我们一门与一对言姓师徒,是故外间不明真相。”
储江絮点了点头,一时间若有所思。
松柏道人迟疑一阵,说道:“其实老朽也有一事想跟储前辈打听。离开伤魂谷后,我们一门曾得景宁奚家的照拂,可是,适才听说,奚家的琴公子,似乎……已经不在了?”
储江絮道:“此前极北方向突现极其罕见的异像,后来经多方证实,异像确与琴公子陨落有关。”
小松门几人听了这话,无不露出震诧之色,似乎不敢相信。
“至于青荇山叶夙是否借琴公子之躯复活,我其实听过两个说法。一是琴公子本就为叶夙转生,而今不过逆转轮回。只是,逆转轮回之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是故玄门大都相信第二种说法,即姜姑娘借琴公子之躯养魂,复活她的师兄。不过……实不相瞒,姜姑娘曾私下向我打听过养魂禁术,说明至少两年前,姜姑娘并不知道养魂为何物,她自己都不知为何会寄生复活,遑论替他人养魂?是故我倾向于相信第一种说法。”
储江絮说到这里,看向小松门师徒:“无论如何,今日多谢诸位为我解惑。也许其中内情复杂,并非我等可以参悟,三日后,伴月天召开誓仙会,姜姑娘携战书前来,眼见山雨欲来、纷争将起,我们也只能力求不被一叶障目,不人云亦云,倘能看清一点事实背后的真相,不被裹挟着做出错误的选择,已经是最好了。”
松柏道人道:“储长老说得极是,我们小松门虽然人少力微,与储长老不谋而合。”-
天边升起一抹流火,仿佛凤凰的尾羽,划过苍茫的云海。
三天时光转眼而过。
整个伴月海原本呈莲花状,莲叶在下,六瓣仙台环绕伴月天高高在上,然而这日晨,伴月天头一回纡尊降贵地俯下身姿,仿佛一夜雨落,无数金色符文倾泻而下,在半空结成瀑梯,迎接八方修士。
远天霞光如凰,近处瀑梯磅礴生辉,在场修士不乏见多识广之辈,见到这样壮丽的仙景,无不为之惊异。小松门几人一早便与储江絮会和,到了伴月天,展目望去,到场修士竟比想象得更多,好在各门派坐次分明,又有仙使引路,繁而不乱。
小松门刚落座,忽听后方有人惊呼:“快看!”
松针松果以为三大世家来了,探头望去,只见迎面走来七位剑修,为首的是一名鹤发苍颜的老妪,一身青衣,气度非凡。
“这人是徽山姜家的家主,名唤姜簧,她身后几人均是姜家所谓的守山人。”
旁边蓦地响起一个声音,松柏道人这才发现身旁不知何时来了一个修士。他身形清瘦,长着一双细长的眼,好似某种狐,手中竹笛形制古朴,腰间还别着一只葫芦。目光与松柏道人相接,修士道:“你知道的那人,当初就在姜家养魂,与这几个守山人有些渊源。”
松柏道人不确定地问:“阁下在跟我们说话?”
“谁答应,我就跟谁说,没人理我就跟自己说。”修士眼珠子转了转,古怪一笑。
不多时,仙盟与三大世家的人也到了。
洄天尊在闭关,主持誓仙会的照例是沈宿白,他身后跟着霰雪堂堂主连澈,宫羽堂堂主绪风君。三大世家中,楚家虽一向与仙盟不睦,今日倒有判官大人坐镇,奚家来的是奚奉雪与竹杌长老,反而白家,除了一位长老几名仙官,掌事的一个没到。
沈宿白静待片刻,见相约的时辰快到了,往鸣风台的上空送去一道灵符。
此处是上次阿织与洄天尊交手的地方,往前就是古神库。
灵符与四神乾坤阵同源,附着在阵纹上,只听一声轻鸣,一串符文依序亮起,在半空凝成一道如有实质的门。
众修士环绕鸣风台,呈伴圆落座,见符门出现,均屏息凝神地望着高空。
相约的时辰方至,忽然,一股剑气穿门而来,劈头盖脸地笼住整个鸣风台,在场修士为之一惊,知道是那人来了。
下一刻,符门忽然消失,阿织毫无防备地出现在半空。她仍是一袭青衣,周身剑意缭绕。
结界的入口在阿织进入后便自行闭合,沈宿白下意识朝她身后看了一眼,不见无支祁,也不见传闻中复生的叶夙,疑惑道:“只你一人?”
阿织淡淡道:“我一人足矣。”
她也不废话,落在鸣风台上,问:“东西呢?”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沈宿白沉默片刻,拍了拍手,聆夜堂的仙使立刻呈上一方玉匣。
这玉匣阿织不消打开,只一看,便皱了眉。
沈宿白道:“匣中有一枚溯荒碎片,如果阁下答应仙盟的要求,仙盟愿意将这枚碎片舍给阁下。”
这话出,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议论声。
今日玄门聚集在此,就是为了夺回溯荒,这妖女挑在同一个日子下战书,已是挑衅在先,谁知仙盟非但不应战,还作出让步,与初衷背道相驰不说,气势上也输了一截。
不待众人提出异议,阿织问道:“什么要求。”
“封禁溯荒,不碰溯荒伴生神物,从此远离玄门纷争,不伤无辜,不杀幼弱,不违道法。”
沈宿白看着阿织,停了停,续道,“我知道阁下已破入玄灵境,若就此起干戈,两败俱伤不说,还会祸及诸位道友。仙盟不愿与一位玄灵天尊为敌,但也不能把完整的溯荒交给阁下,是故只能出此下策,将溯荒碎片一分为二,只要阁下同意封禁您手中的碎片,从此安分守己,仙盟绝不多加为难。”
此前阿织破入玄灵境,天地不是没有异相的,但甘渊远在极北,远离各大玄门,是故除却几名大能,玄门竟不知她的真正修为。
听闻阿织已破入玄灵,众人为之一惊,不敢再有议论。
阿织却问:“你在和我商量?”
不等沈宿白回答,她道:“我不同意。”
“战书上写得很清楚,我要的是包括溯荒碎片在内的全部神物,不交便战。”
沈宿白脸色一变。
在他印象中,阿织看上去孤傲,事实上并不是一个冥顽不灵的人。仙盟非但不计较她当年助纣为虐死守青荇山,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出让步,何至于不领情?
还是说,她非要继承当年问山的遗志,让妖乱再来一次?
修道中人有天道约束,沈宿白不信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地危害苍生,他试探着问:“阁下非要溯荒的缘由是?”
阿织反问:“我说了你就会信?”
人从来不会相信事实,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妖乱因溯荒而起,这一观念早已根深蒂固,而今反过来说当年险些生灵涂炭的妖乱是取大舍小,为了拯救苍生,多么可笑。何况当年攻打青荇山、追杀师父的门派不计其数,今日玄门如法泡制在此誓师,又有几人真正心怀苍生,还不是担心她惦记昔日恩怨报复上门。
不过,阿织还是道:“如果我说,当年我师父引发妖乱,是情非得已;如果我说,真正祸及苍生的,并非我师父而是仙盟;如果我说,有只千年九婴一直盘踞伴月海,它利用外溢的浊气,制造了无数场血祭只为进阶成神;如果我说,仙盟百年,不过是这只妖的一场阴谋,而你们是它的走卒;如果我说,不管是我还是师父,讨要溯荒的理由只有一个——封禁九婴的浊气之源,你们信吗?”
这话出,人群再度爆发出一阵喧哗声。
如阿织所想,几乎无人信她,讥讽声此起彼伏,为了拯救苍生所以催发妖乱残害苍生,如此言行相悖,何其荒谬?
喧嚣入耳,阿织没有在意,她盯着沈宿白,一字一句地问:“如果我说,这些年,你一叶障目,从未看清自己,你最信任、效忠的那个人,或许一直在欺骗你,你信吗?”
阿织言之所指,再明白不过。
可沈宿白听到这最后一句,丝毫不为所动,目光中反而流露出一丝轻蔑。这是一种在沈宿白脸上及其罕见的神色,百年来,这个从草根走到高处的仙尊是谨慎的,他对万事万物都有一种凝重感,身怀傲骨,却不轻视任何人。因此他眼下这一丝轻蔑,并非源于自视甚高,而是源于他对亦师亦主的洄天尊坚不可摧的信任。
事实上,今日洄天尊并不在伴月海。他在几日前就离开了,临行,他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对沈宿白道:“如果青荇山阿织携战书前来,不必在意,仙盟足以应对。”
沈宿白不知道洄天尊不在的仙盟,当如何应对一位玄灵天尊,可他相信盟主,所以他如期赴会。
阿织见沈宿白半晌没反应,懒得等他,周身灵气一震,谁也没看清她是怎么出手的——或许,她根本没有出手——玉匣内的那枚溯荒不由分说被她收入须弥戒中,同时她道:“这个我收下了,剩下的呢?”
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挑衅,眼下竟连溯荒也夺走,实在欺人太甚!
沈宿白尚未开口,连澈先一步忍不住,她朱色裙摆一动,浮空而起,祭出引风牵雷的黑纱短杖,厉声道:“阁下既不肯协商,我伴月海与诸位仙家同门也不惧你,战便战!”
沈宿白最后一次尝试:“阁下难道当真要与整个玄门为敌?难道当真不顾苍生安危了?”
阿织听到这里,终于禁不住露出一个揶揄的笑,淡淡道:“沈宿白,你口口声声天下苍生,你为苍生做了什么,苍生与你何干?”
“再说了——”阿织说着一顿,忽听铿锵一声,斩灵脱鞘而出。
在借身养魂不再是秘密后,玄门中流传着无数则有关阿织的流言,其中最出名的一条,说她因恶事行尽,受了诅咒,此生再不能用剑,倘若强行拔剑出鞘,她的眼下会长出可怖的、食人心魄的图腾,她会耗尽魂力而死。
可这一次,斩灵剑出鞘后,除了无边的骇人的威压,什么异象都没出现。
而阿织立在剑风中,语气轻蔑,接着方才的话说道:“再说了,诸位来到这誓仙会,难道只为了和我碰个面?不就是为了杀了我么?既然如此,我还个手又何妨?”
第210章 请战伴月(三)
既然如此, 我还个手又何妨。
这话说出口已然带着杀意。
在座诸人,莫要说小松门、储江絮几个真正见过阿织实力的,就连徽山的徐知远姜宁宁等人也露出惊讶的神色。
松针带着几分犹豫,对松根耳语道:“大师兄, 你觉不觉得, 今日沐前辈似乎……和从前有些不一样?”
究竟哪里不一样, 他也说不好,那只是一瞬间的直觉。这个他拼尽百世修为未必赶得上分毫的仙长, 她可以是快意恩仇的, 可以是杀伐果断的, 可她很少意气用事,而就在方才,阿织对待仙盟的态度, 竟隐隐有一丝因泄愤而起的轻慢, 她语气中暗含的杀意, 似乎也是一种受够了仙盟所以破罐子破摔的兴奋。
阿织如果不满什么,她会漠视它,但她不会轻慢,不会因即将到来的冲撞而兴奋。
松针艰难地解释:“就是……好像有一点不像沐前辈。”
松根听着师弟的话, 心中也有同样的感受。他不由看向与阿织交情匪浅的奚家, 却见奚奉雪一脸平静,似乎根本不为方才的异样所动, 倒是一旁的判官,言笑晏晏的样子看戏似的, 好似这边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
斩灵剑出鞘,沈宿白几人与一众仙使不敢轻敌,纷纷祭出法器:“这里是伴月海, 妖女岂敢伤人!”
阿织却笑了:“伴月海?伴月海了不起么,凭你们几个就想阻我?”她越过沈宿白,将目光投向环坐鸣风台的众人,百丈距离对于仙人来说也是咫尺之遥,不过阿织知道,这些人之所以敢离她这么近,因为他们之间还隔着九重坚固的结界墙,她讥诮道,“怎么,伴月海找不出一个堪用的人才了么?何以将这结界墙修得漏洞百出?还挡不住我一剑。”
万物有灵,这结界墙经她一番羞辱,面上华光一闪,竟自行加固起来。
气焰如此嚣张,简直欺人太甚!修士入道坎坷,险中求生的劫难历得多了,虽然大都贪生,但也不乏无畏之辈,被阿织这么一激,立刻有人喝道:“怕她做甚!她要打,我等奉陪就是!”
“一个玄灵境,难道杀得了我们全部!当年她师父不也乖乖伏诛了么!”
“正是!我等总是力薄,定当竭力诛杀妖女!”
甚至有一名老者道:“当年老夫有幸见过问山剑尊,他的剑意,强过你目下的剑意十倍不止,同样是叛道,不知阁下何来勇气竟比问山还猖狂!”
沈宿白长刀握在手中,刀身锐光流转:“青荇山阿织,本尊最后一次提醒你,你若现在悔过还来得及!”
阿织不疾不徐:“沈宿白,他人不明真相,你离真相这么近,当真什么都没看出来?那只九婴,你没去查么,如果查了,难道没怀疑过身边人,没细想想,你信赖的洄天尊,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沈宿白的眼底终于涌起怒意,灵力也灌注刀锋。
这时,一旁的绪风君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他急退一步,同时传来密音:“当心,她不是阿织。”
沈宿白一惊,不禁向绪风君看去一眼。仙盟四大堂,绪风君所在的宫羽堂,是唯一一个不管俗务的。与另外三位堂主不同,绪风君出身望族,只因一心痴迷音律,才与亲族绝交。后来她离家远走,只身入玄门,难防结下几个仇家。她来伴月海本来是为避难的,没想到得到洄天尊赏识,招揽她入仙盟。绪风君本来不愿,但洄天尊称她有洞察人心、勘透万物的天赋,埋没可惜,于是礼贤下士,执意相请。绪风君为避仇家,最后与洄天尊约定不理俗务,只研音律,入主宫羽堂,成为堂主。
不过,鱼儿身在江海,哪能不随波逐流?
阿织请战伴月海,仙盟应战绪风君便不得不应战。
经绪风君这么一提醒,沈宿白神思一凝,终于在周遭捕捉到一丝轻微的妖邪之气。
或许因为斩灵的剑意磅礴,这一丝妖邪之气在剑气中匿藏太好,所以沈宿白一直没有发现。而眼下刀剑出鞘,锐意流转交锋,伪装的线索终于传递过来。
沈宿白的语气复又变得沉着:“我看阁下这么百般挑衅,似乎是故意为之,应当不是为了溯荒而来吧,不知阁下有何目的?还是——”他握着刀柄的手一紧,刀光忽比方才强烈数倍,直逼人目,“阁下不防告诉本尊,你究竟是谁!”
“阿织”兴奋地笑起来:“不赖嘛,这么会儿工夫,就被你看出来了,你说对了,我才不是来讨东西的,我就是下战书来杀人的,难为仙盟肯开门!至于我是谁——”
“阿织”冲着沈宿白扬了扬下巴,得意道,“我是谁你瞧不出来么?你方才不是还问起我么?”
沈宿白见阿织只身一人,只问起过初初和叶夙。
到了眼下这个地步,沈宿白不是猜不到他是谁,只是想不明白为何?
他怎么敢?!
“大胆妖物,竟敢口出狂言,戏弄仙盟!”沈宿白怒叱一声。
绪风君道:“不必跟它多说。”七弦琴横在身前,她拨指一扫,一计弦杀破空,清寒肃杀,直向“阿织”的面门扑去,却见“阿织”身形一矮,骨骼一缩,瞬间变成一个七岁男童的模样,黑发中一簇白毛,双目带金,正是初初!
虽然没有正面迎敌,却能避开分神中期的仙尊的一击,这妖物的修为精进不少!
沈宿白如斯想着,不再耽搁,纵刀劈去,斩灵忽然出现在初初身前,剑身急转,接下这一击。
与之同时,连澈已然招来风雪,漫天的雪粒子在初初身后凝成无数冰锥,本是防不胜防,斩灵的剑光却骤然与剑身脱离,剑光成雾,雾气中,罩着黑袍的魔忽然出现,泯双手交于身前,爆出的魔气虽只挡了风雪一瞬,足以让他和初初退至安全之地。
原来今日来的不止初初,泯也化作剑气,匿藏在斩灵的剑华中。
初初没想到自己与斩灵、泯配合得这么好,竟能躲过三位分神仙尊的围袭,不由高声大笑:“仙盟也不过如此嘛!”
沈宿白持刀浮立,并没有被初初激怒,他冷笑道:“妖物,你且看看你脚下。”
初初一呆,朝下方看去。他足下的平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幽暗的法阵,就在他望去的一刻,四面锁链冲天而起,条条相叠,共同袭向位于中间位置的初初和泯,将他们的手足缠住,吸走他们的灵力。
锁妖大阵!
今日应战,仙盟怎么会没有准备?阿织不好对付,对付常年跟在她身边的凶兽伴月海还是办得到的。
这个锁妖大阵的威力非同小可,初初和泯竟一时挣脱不开,直被这条条锁链压得跪倒在地。
转瞬间局势扭转,人群立刻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仙盟群情振奋,有人讥笑道:“这妖女,竟敢派一妖一魔上仙盟挑衅,未免也太小瞧我们了!”
有人高声道:“杀了这一妖一魔,只当为今次誓仙会讨个好彩头了!”
沈宿白居高临下地看着初初,问道:“妖物,你主子呢?她在哪儿?”
“她为何只让你和魔上仙盟赴约?”
“你们究竟有什么目的?”
听了沈宿白一连三问,初初掀起眼皮看向他,赤金的眸中染着一丝血色:“什么目的?我不是说了么,我今日就是来杀你们的!”锁链缠得他喘不过气,他却嘶声大笑:“在座的诸位,初爷爷奉劝你们一句,赶紧跑吧,能跑多远跑多远,不然等你初爷爷出来,必定要了你们所有人的命!”
幼兽稚嫩的声音响彻伴月海上空,有人骂道:“这妖物,居然死不——”
不等他说完,绪风君忽然意识到什么,她的目光落在静静躺在初初身边的斩灵。
今日“阿织”现身之时,斩灵剑意分明更甚往昔,虽然有泯化作剑气伪装,可这样强的剑意,难道仅凭这一只魔就能凝成么?
绪风君忽道:“不好,当心那剑——
可惜晚了,锁妖大阵中,初初古怪一笑,对着斩灵,叫了声:“阿织。”
斩灵剑未动,可静置一旁的剑鞘忽然震荡起来!
风中响起嗡鸣声,很低、很轻,却直抵人心。剑鞘缓缓浮起,磅礴的、浩然的剑意脱鞘而出,压身而来,即便隔着九重结界墙,所有人瞬间像被压在高山之底,快要喘不过气,又像堕入未知的深渊,不敢睁眼面对恐惧。楚悠目色一凝,知道这股剑意非同小可,立刻祭出判官笔,笔尖溢出灵障,护住楚家人。白无常得了喘息,壮着胆子看去,惊呼道:“快看,那、那是——”
半空出现了一个影。
不,说是影其实不太恰当,因她是透明的,虚状的,只有一个轮廓,众人看不清她的样子,只知她闭着眼,身姿纤长,长发迎风,双手扶剑,剑倒竖身前。
剑意惶然徘徊。
人们从未见过一个影子是这样的,它与人等身大小,却有着无上之威。
越来越多的人以灵障护身,看到了这虚影,徐知远见过阿织,似是而非地认出了她,问道:“家主,这是?”
“剑魂。”姜簧道,语气中有剑修本能的敬畏,“这是剑魂。”
从前姜簧在归元宗下聆听剑尊讲剑,记得这么一段话:“世间剑招,万变不离其宗,一式分芒,二式问心,三式沧海……分神可习沧海一式,神念分而剑魂凝,剑魂承载主人剑意,可随生随灭,自战自伐。”
这是阿织的一式剑魂。
可这一式剑魂又太不一样了,只一出现,几乎让所有人臣服。在场不乏剑修,看到剑魂的一瞬间竟神念浮动,对剑道的领悟一下子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单单一式剑魂已经所向披靡,不敢想象本尊如今的修为。
难怪阿织敢让初初和泯携剑前来,有这一式剑魂在还怕什么?
众人神思纷纭,初初才管不了那么多,方才仙盟耀武扬威的样子他早就看不惯了,说道:“阿织,帮我。”
剑魂似有神念,一下子睁开眼,包裹住锁妖大阵的锁链陡然粉碎,法阵立时消弥无形。
初初得了自由,高兴极了,阿织把剑魂存在剑鞘中的时候跟他说:“洄天尊不在,目下仙盟无至强者,斩灵足以应对。”
初初没想到阿织的“足以”是这么足以!
他拾起斩灵,疾驰向前,然后在沈宿白跟前停下,小小的幼兽持剑直指眼前人,模样十足神气:“姓沈的,你们方才不是嚣张吗?怎么样,看我这剑是不是很厉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