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夙听了这话, 心中一凛。
被万年玄冰浇得浑噩的意识陡然苏醒,几乎没有迟疑,他以极强的灵力斩断冰锁,不顾满身伤痕, 任凭繁复的衣袍覆在肌肤上, 足下落阵, 下一刻就来到月行渊中。
然而还是晚了。
月行渊的上空,“天幕”降下的铁链已经改换了姿态, 它不再锁住一个人的手足, 而是将献祭之人牢牢捆缚在漩涡之上。浊气感受到献祭之人灵力的强盛, 从裂缝中争先恐后的涌出来,近乎贪婪地逼近他,吞食他, 却又被他的灵力灼得奄奄一息。
像一场静默无声的殊死搏斗。
“父亲!”叶夙见状, 掌中聚起一道灵诀, 风驰电掣地朝铁链斩去。
这道灵诀威力充沛,劈山断海,当它碰到铁链,却被一层轻而薄的血光阻挡。
“没用的……”徊虚弱的声音传来, “我已与渊天之链立下契约, 今后,由我奉于此间裂隙, 直至终日。”
“……不……为什么……”看着灵诀被斥回,叶夙茫然道。
徊勉力笑了笑:“我说过了, 等你从寒牢出来,你的所虑之事,会有一个结果, 为父既答应你了,为父践诺。”
这是第一次,徊在叶夙面前自称“为父”,也是第一次,这个严苛到近乎刻板的青阳氏之主卸下了伪装,露出了身为一个父亲,在万般隐忍背后,藏不住的一丝舐犊之情。
“不……不是的……”叶夙的声音都空了,“我只是想求一条出路,但我从未想过让父亲做出这样的牺牲……如果是父亲,我宁肯是我……“
“夙。”徊打断他的话,声音轻得几不可闻,“还要找白帝剑吗?”
万年玄冰的鞭笞几乎夺命,在寒牢里关了这么久,勉强算在九死一生中趟过一遭,该想的应该都想明白了,还要找那把剑吗?
叶夙立于惨白的漩涡之下,风不知何处而来,凛冽地吹拂着他的衣衫。
他在这风中安静地一点头:“嗯。”
找。
“……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徊又笑了,笑容很淡,但很欣慰。
“从前你问我,为何我,还有历任青阳氏之主,到最后都会半途而废。”徊道,“这其实是一条没什么希望的路,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最后大概事与愿违……因为逆天而行,只会酿成恶果,赔上自己的性命不难,赔上同族人的命,连累数千数万人,这是谁也不想背上的恶名。所以我们不敢妄为,只能寄希望于岁月,想要祈来一点转机。”
可惜千年过去了,转机从未出现。
徊说话间,叶夙的面前出现三幅溢散着清光的画轴,徊道:“这是祈神录,上面记下了千余年间,重君于我族的三度启示,你看过后,就明白为这其中的因果了。
“但是,虽然放弃,始终有憾。”
历任青阳氏之主,大约也是如此。
“我后来想过,婴城固守,是否也是优柔寡断的一种……但这一切,为父是做不到了。所以吾儿,这个难题交给你了……”
“父亲?”叶夙听出诀别的意味,仓惶间唤道。
“从前有人说,神谕赐我名‘徊’,这不好,因为我这一生注定徘徊无终,想来被他说中了。好在,我有一个很好的孩子,比我重情,比我果断,比我天资聪颖。
“不必担心族人命途多舛,有为父在月行渊镇守,可保此地经年无尤。
“也不必为为父难过,我们一族的命途,从来终于此渊,历任青阳氏之主皆是如此,为父……不过是早他们一些进来。
“还有……夙,允许自己有做不到的事,不必待自己太苛刻。”
“走吧……”
叶夙近乎绝望:“不……”
看着漩涡中虚弱的父亲,他想也不想浮空而起,潮水般的灵力从他周身倾泻而出,朝漩涡的浊气鞭挞而去,大有不死不休的之意。
浊气很快发现新的目标,飞蛾扑火一般抢出裂缝,它们觉得新的灵力似乎更加干净充沛,恨不得叶夙取其父而代之。
徊蓦地睁开眼,厉喝一声:“出去!”
一股神力从渊天之链崩发而出,顷刻间斥回叶夙的灵力,叶夙只觉得自己被一股无法抗衡的力量推了出去,眼睁睁看着月行渊的门在眼前合上,再也不能逼近。
仙族不行跪礼,因为是折辱。
但在世为人,子可以跪父。
月行渊的门合上前,叶夙的双膝落在地上:“父亲——”
……
“月行渊之门即日起关闭,截至青阳氏·徊的灵力燃尽之日,任何人不得开启。”
黑暗中,响起一道谕令,是徊与渊天之链立下的契约。
叶夙也不记得自己在月行渊的门外守了多久,恍惚中,他听到脚步声。
来人是明恕长老,玄鸟氏部族的首领,他捧着一面琉璃镜,哑声道:“少主……”
“主上让属下把溯荒镜交给您。主上说,有他守着裂缝,溯荒镜便不必镇在月行渊了。
“此乃白帝剑心,主上说,想要找到白帝剑,溯荒镜必不可少。
“主上还说,族人献祭月行渊时,灵力都是经溯荒镜滤过,再游入异界裂缝的,所以镜子上难免沾染了一些族人的七情与浊气,少主用镜前,记得把镜清洗干净。”
听了明恕的话,许久,叶夙接过溯荒镜:“多谢长老。”
月行渊的门早已紧闭,他们立在雪山地底的甬道中,因为没有开灵视,所以四周昏暗几乎不能视物,隐约中,叶夙看到明恕抬起袖口揩了揩眼角,但他很快藏起心绪。他从怀中慢慢托出一方瓷匣,捧给叶夙:“还有这个。”
“主上的‘最后一滴血’。”
记忆幻境外的奚琴听得“最后一滴血”几个字,似乎明白了什么,心中蓦地一沉。
但幻境中的叶夙依旧是静默的,他接过瓷匣,什么都没说。
明恕便道:“少主,老朽要走了,少主不送老朽一程吗?”
于是叶夙在守了月行渊许多个日夜后,终于走出雪山地底的甬道。
扑面而来的日光几乎刺目,叶夙这才看清数月前还高大挺拔的明恕长老头发已经花白,手中的灵杖成了拐杖,背脊佝偻下去,好像转眼间就到了风烛残年。
明恕不作声,自顾自朝外走,穿过甘渊,来到雪原,他对叶夙道:“少主,就送到这里吧。”
叶夙问:“长老要去哪里?”
明恕柱杖摇了摇头:“少主不必知道。”
“这次,本该是老朽进入月行渊的,主上代了老朽,老朽便欠他一条命。
“老朽修为停滞,老之将至,留在青阳氏,是帮不上少主了,不过这天底下,自有用得上老朽的地方。”
他说着,望向叶夙后方,一同追来的元离四人,“诸位,珍重。”
然后他顿了顿,看着叶夙。
有时候,承认一个人的离去,仅在一念之间,明恕辅佐青阳氏·徊百年,终于在这一刻,对着夙抚心拜下,改了口:“主上。”
“主上,珍重。”
……
“主上。”
数日后,青阳氏的祭堂中,元离、风缨、拂崖、楹一同朝叶夙拜下。
今日是祈神录开启的日子,重君于人族的三度启示,因为事关天机,不宜太多人在场,所以叶夙只招了他们四个来。
众人一起祭过春神画像,三幅溢散着清光的画轴出现在香案上,依序展开。
幻境外,阿织等人看不清句芒之谕,只能隐约望见一个眉目温润的男子在说着什么。
等到画音息止,叶夙、元离,风缨与拂崖出奇地沉默,只有楹,少年年纪太轻,还不懂掩藏心绪,他一时六神无主,脱口道:“怎、怎么会这样?”
“如果要找白帝剑,势必引发妖乱,岂不与我们的初衷背道而驰?这和抱薪救火有什么区别?”
楹的话,亦是其余四人心中所想。
元离接过话头:“不止妖乱。重君所示虽然隐晦,但寻剑之人,最后注定不得善终。这并非一条坦途,赔进性命,事与愿违。”
楹听了这话,仰头望着叶夙:“主上,还要找剑吗?”
还要找白帝剑吗?
同样的问题,父亲也问过他一次。
他说的是找。
于是徊有些自惭,便问他:“婴城固守,是否也是优柔寡断的一种?”
当时夙没有回答,心中却有答案。
既然青阳氏千年来等不来一个转机,那么所谓转机,是否要去绝境中寻?
一如尾生抱柱一般踏上一段路,且行且寻,但不回头。
所以今时今日,即便看过重君的祈神录,答案依旧。
叶夙问:“你们可愿与我走这一程?”
四人互看一眼,风缨与拂崖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元离笑道:“主上何必问,您的意思,便是我们的意思。”
“那我——”只有楹,稍稍迟疑,很快恢复坚定之色,“我说过,我会像阿姐一样效忠主上,听主上的话。”
其实的确无须问太多,当叶夙被囚禁在寒牢,以万年玄冰打磨决心时,四人也在放逐崖想得透彻明白。
叶夙颔首:“好,即日起,青阳氏将以寻找白帝剑为第一要务。要寻白帝剑,当结问剑之阵,我将启程去寻与此剑有缘之人,照料族人,安置族人,及族中事务暂交给你们。”
“问剑阵成,白帝剑鸣。”
“剑鸣之日,我会回到族中,借由剑气指引,与诸位一起踏上寻剑之路,此路艰难异常,但我心意已决,无论……”叶夙稍稍一顿,“付出何种代价。”
元离、风缨、拂崖、楹听了这话,闭目抚心拜下:
“主上之令,属下之命,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第192章 累世问剑(三)
梦螺水波游动, 青阳氏年轻的主上离开了雪原。
青荇山浮云蔽日,阿织看到他立在苍翠的竹林间,对着倚树而坐的仙人拜下:“请剑尊收我为徒。”
痋山险阻,他负剑而行, 穿过伤魂谷的烟瘴, 来到慕氏的青冈林外, 向慕怀施以一礼:“但求端木氏一族人,与我结成问剑之阵。”
他听说慕家将一个少女投下伤魂谷, 以为是自己拒绝外借榑木枝之故, 仓惶间赶来。
妖谷风声凛冽, 阿织看到自己双目淌血,抱膝坐在断崖边,而叶夙……原来就在旁边。
“你想让我收她为徒?”
回到青荇山, 问山问叶夙。
“用个什么理由好呢?端木氏族人么……那就告诉她, 为师帮她算了一卦如何?”
“这就是了, 愧疚就愧疚,同情就同情,怜惜就怜惜。夙,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一个寻常人一样, 哪怕只是偶尔, 试着展露自己的心绪……学什么不好,偏学你父亲那一套‘喜悲藏心, 爱憎无凭’,你以为这样是对的吗?”
……
其实这一段前尘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段, 应当在青阳氏艰难的寻剑之路中略过的,但因为梦螺是灵物,在存下记忆时, 能感知到施法之人的心绪,于是一些刻骨铭心藏不住,没因没果地被梦螺记下。
阿织看到自己初到青荇山的第二日,拄着盲杖,在暝色中跌跌撞撞地上山,叶夙等在山腰,无声送出一簇照夜之火。
他回到房中,听到她和小山说话,“阿织是母亲给我取的小名……父亲因为思念母亲,盼能忘却至爱离世之苦,是故给我取名‘忘’。“
“小阿织该试剑喽。”
半年后,问山对叶夙道,“剑库的那些剑,老旧得不成样子,要不是灵气护着,早该生锈了。我下山寻几把剑去,青荇山的大师兄,你看着师门?”
叶夙道:“嗯。”
夜阑人静,他推开剑库的门,把祺放了进去。
青荇山的日子,对于叶夙是惠风和畅的宁静。是寻剑的坎坷岁月中,可堪驻足的唯一美景。
可惜好物不坚牢,就像夕阳西下,水面的粼粼波光,刹那便堕入暗夜中。
数年时光匆匆而过,很快就到了他们结阵的日子。
当时阿织尚未接任端木氏族长之位,神罚之故,她无法得知所有与白帝剑相关的事。问剑阵成,白帝剑鸣的刹那,她昏睡过去。
叶夙带着白帝剑气回到族中。
元离四人早就等在春神祭堂内,见到他,立刻道:“昨日榑木枝有异动,主上此番结阵,可是成功了?”
叶夙取出溯荒。
只见晶莹的琉璃镜中,果真有一丝似有还无的锋芒。
众人并未见得多欣喜,他们都看得出,这一缕剑气太弱了,若不是溯荒镜存着,早便散了。
“为何会这样?”楹不禁问。
拂崖道:“白帝剑气再强盛,散于人间天地千年,自然不剩多少。”
“我看这剑气的样子,大概是离不开溯荒镜了。”风缨说着,沉吟片刻,道,“可是,这样一来,我们如何寻剑?无法散出剑气,难道要拿着溯荒踏足四方寸寸摸索?如此与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也没这样多时间。”元离道,“先主上的灵力已经耗尽,月行渊的门早已打开,拖得太久,怕是散了所有族人的灵力都不够,再者……榑木枝近日又凋零了一些。”
榑木枝是春神句芒的本命神树,神快陨落,神树自然凋零。
元离说到这里一顿,语气十分平静,提醒道:“你们可记得祈神录里,重君提过的魂引之路?”
这话一出,仿佛在昭示着什么,众人都静了下来。
所谓魂引,事实上是一种寻物禁术,说起来很简单,倘若某物很难寻找,可以把它的一缕气息楔入魂魄当中,利用轮回时的牵引之力,投生到它的附近,与之产生羁绊。
这个术法之所以被禁,不单单因为它斩绝今生之路,还因为它违背轮回的法则,必定遭到果报,来世一生孤苦,寿短而命数坎坷,惨死不得善终,若是所寻之物有违天道,更会因魂伤而散于天地,落个永绝轮回的下场。
当初徊对寻剑徘徊不决,一是因为妖乱,二就是因为魂引之术。
妖乱会令生灵涂炭。
而白帝剑碎,想要找齐剑身,必须牺牲不止一个族人。
再者,白帝剑气只有极强的魂魄可以承载,也就是说,他必须献祭最强的族人。可是一族已经式微,如今最强的族人都走了,余下的弱小失了护持,等待着他们的又是什么?
祭堂中的安静并没有维持多久。忽地,风缨洒脱一笑:“当初观祈神录,我还道何故要动魂引禁术,原来在这里等着我。重君不愧为神灵,果真预见得准。”
“那就用魂引。”拂崖也没有迟疑。
面前是断崖绝境,崖下深渊不见底,有人拼尽一生的勇气都未必能够纵身一跃,可是烈火加身足下刀山的前路,于他们而言竟如涉水之萍,走得再轻巧不过了。
只有长大许多的楹,比以往多了一些顾虑,他问:“那妖乱呢?”
叶夙道:“妖乱一事……有人会助我族。”
于是除了最开始因为白帝剑气过于微弱露出一点惊讶外,五人就这样平心静气地为今生的终途做出了抉择。
今生将绝,来生汹汹,风雪都藏在低垂的天云里,叶夙道:“我们还有三月时间。甘渊镇守月行渊,我们走后,族人无法应付深渊裂缝,是故这段时日内,务必将族人迁往安全之所。另外……今年春祭,你们不必留在族中了,若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便趁这个时候去做。”
元离四人同声应道:“是。”
“还有一事。”
叶夙迟疑片刻,面对最信任的四个人,也是青阳氏一族的四位长老,他请示道:“我想……借榑木枝一用。”
楹挠了挠头:“虽然榑木枝不外借是族规,但您是主上,规矩您定不就行了?”
拂崖道:“冥思堂中已无族人,无需再用榑木枝,我没异议。”
风缨道:“族人都走了,榑木枝放在甘渊也不妥,如果主上能为它寻到一处安置之所,不必拘泥于族规。”
元离温声道:“我去请榑木枝来。”-
神木春枝不藏于匣,因为世间无物可以装得下它,亦不落于尘,因为人世没有土壤可以滋养它。
它安静地浮在半空,周遭散发着淡淡的青色光华。
元离把榑木枝取来的时候,风缨、拂崖和楹已经离开了,比之春神画像里的榑木,元离面前这截春枝凋零得明显,枝干上只有三片春叶了。
元离叹了一声:“枯萎成这样,想来重君的残相也快支撑不住了……”
他轻轻一托,把榑木奉给叶夙,“不过,既有春叶残存,想来还能护人。”
叶夙接过:“多谢。”
或许因为青阳氏的血脉,榑木天生与叶夙亲近些,沾染到他的气息,它周身的淡青光华竟浓烈了一些,当中隐含一丝锋锐。
元离辨出这似锋锐,笑了笑道:“我听过一则传闻,不知是真是假。说是当年白帝剑成时,因为组成剑袍、剑柄、剑刃的乃三样威力无匹的神物,熔作一剑,它们多少有些不甘心,是故相互磨砺,互不相让,数次险些造成崩剑之险。白帝神上无奈,只得寻找一解决之法——”
“寻一剑鞘。”叶夙接过元离的话道。
“对,寻一剑鞘。原来主上也听过这传闻。”元离道,“可是,这世间哪里去找镇得住三样神物的剑鞘呢?后来,重君想了一个法子,他把自己的本命神树截了一段,制成剑鞘,封住了白帝剑。三样神物感受到了真神之力,只好忍气吞声,互相忍让,再也不敢妄动了。”
传言之所以是传言,乃是因为后来句芒助人族将甘渊迁至极北雪原,触怒了天道,遭受天罚,于是便有少数神族质疑,当初句芒为白帝剑制剑鞘,是否也违背了天道?
完整的神物不能留于人间,而榑木,哪怕只是一截枝桠,它亦是完整的神物,本该去往九重天上的,但是句芒出于私心,故意把它制成剑鞘,它便成了神物残品,便能留给人族了。
好在质疑最终未能酿成祸端,听说是少昊把此事压了下来。
不过,人族唯恐牵连句芒,不敢将此事记录下来,只有与句芒最亲近的青阳氏,感念春神之恩,一代又一代的口口相传,成了一则无法论证真假的轶闻。
元离看着清光流转的榑木,轻声问:“它这样子,人畜无害,与剑好似没有半分干系,真能是镇住神剑的剑鞘吗?
叶夙摇了摇头:“我亦不知。”
元离没再继续谈论这则似是而非的传闻,语峰一转,问道:“榑木枝只做护人之用,主上取它,为了护人?”
叶夙道:“嗯。”
“亲近之人?”
“……嗯。”
“宁肯违背族规……那这个人,对于主上来说,一定足够特别吧?”
叶夙沉默半刻:“是。”
他的师妹,这些年,朝夕相处,总是牵挂。
元离便笑了。
叶夙不解:“怎么?”
“没什么。”元离收了笑,认真道,“主上总是将许多事藏在心里,从不与人言,亦不为自己所计,这样不好,为族人奔波,为使命负重而行,自己这一生,来了好像没来,不觉得遗憾吗?所以,我很庆幸,主上能遇到这么一个人。”
第193章 魂引之终(一)
阿织记得自己见叶夙的最后一面。
他在初春的第一天回到青荇山, 留了一夜便离开。当晚在云过台上,他们说了许多以往从不会谈及的话题,后来师兄为她看伤,她在夜风中渐渐困倦, 睡过去了。
而今隔着梦螺的水纹, 阿织清楚地看到, 叶夙的灵力中,原来藏了催人安眠的气息。
左眼下的红痕是魂伤, 灵气从那里涌入, 相当于跨过肉躯, 直抵魂魄。
等她彻底陷入沉眠,夜雾拢聚在一起,将她托起, 叶夙周身的灵气静而汹涌, 榑木枝的清辉照亮夜色。
阿织知道叶夙要做什么, 如今亲眼所见,才知道是这样气象万千。
青荇山的结界乃问山所下,十分牢固,但这还不够, 云过台是守山剑阵的中心, 半幅剑阵张开,才勉强封住山中动静。
玄灵境的剑仙彻底释放自己的灵力, 无边灵潮很快淹没此间,将这一方天地变成另一个世界。
地不是地, 是灵气铺就的神壤,天不是天,是灵气结成的重云, 万事万物在灵气的滋养下改头换面,所以人间也不是人间,像另一个“九重天”。
天时地利已成,叶夙双手结印,凝出一个法印。
天地间充斥着气旋,法印迅速汲取其中的灵力,就像在催发着什么。
“这、这是——”
看着一抹极淡的绿在法印中心应运而生,鬼坊主不由咋舌。妖族本能畏强,银氅和狸猫妖立刻躲去阿织身后,连初初都禁不住退后几步。
这是溯荒印结成之初的迹象。
此印被称作神之封印,正因为它无法在人间天地中结成,所以施术者,必须用灵力凝出一方神迹幻象,如此方能培育出一株溯荒印的“幼芽”。
但这样远远不够,幼芽想要长成参天之印,必须不断榨取神迹中的灵力,一方神迹显然不够,施术者需要不断催出新的“壤”,新的“云”,新的“光”,新的“天地”。
这个过程周而复始,所以溯荒印对施术者的修为要求极高,非玄灵境者不可为,非灵术大成者不可为,这也是为何千余年间,人族中,成功结成此印的,除了一个端木纠,只有少数几名得天独厚的青阳氏之主。
而这样仅付出灵力,不至于赔了魂命的溯荒印,被称作凡世溯荒印,威力至多只有神族的一成。
灵力流散得太快,叶夙眉心的图腾释放出金辉,警告他下一步便会万劫不复。但叶夙没有停止,榑木枝是神木,如何甘心被封印在一个人的灵台?它在阿织的灵海里反复挣扎,与正在长成的溯荒印不断缠斗,以至于阿织在梦中不能安稳,疼痛令她蹙起了眉。
终于,叶夙最后一次倾泻自己的灵力,“九重天”风雷交加,雷鸣电光中,古老的法印终于彻底长成,它像繁复藤蔓缠成的网,直扑阿织的灵台,将榑木枝狠狠缚于其上,一锤定音。
风流云散,云过台的结界消弭,叶夙在夜风中落下。
几乎被噬空的身躯虚弱无比,若不是春祀撑住他,他根本站立不住。
猩红的血自眉心淌出来,滴落在地。凤翼图腾与灵台相接,原来叶夙一下子释放过多灵力,竟使灵海受损。寻常修士这样,早就九死一生,叶夙修为高,万幸性命无虞,但他如今亦是重伤之躯,不闭关数十年,大约不能恢复了。
这时,春祀发出一声剑鸣。
叶夙朝阿织看去,溯荒印刚刚结成,她眼下藤蔓状的印痕还未消退。
榑木枝已经开始在她的灵台沉睡,神木这么快接纳阿织,这是叶夙没想到的。
重重封印下,神木隐隐流转出一丝锋芒,像极了剑意,看到这一幕,叶夙忽然忆起青阳氏那则口口相传的轶闻。
“……溯荒印需要三个月彻底长成。”
夜风中,叶夙轻声对阿织道,“如果榑木当真是白帝剑鞘,三个月后,剑鞘封魂,你应该很难拔出剑了。”
“……这样也好。”
下山的这条路,他们一起走过无数次,叶夙抱起阿织,最后一次带她下山。
还有许多事要去做,他把她安置在房中,转身便要离开,可这时,睡梦中的阿织竟似有所感应,发出一声短暂的梦呓,搁在榻边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抓住什么。
她没能拦住他,指尖在他的袖口划过。
叶夙却顿住步子,回头看去。
许久,他说:“好,等你醒来。”
他安静地在她的榻边坐下,将所剩不多的灵力凝结在身遭,形成单薄的假象,像春雾。
这样应该够了,叶夙想,小师妹眼睛不好,等她醒了,只要不刻意探查,不会发现他的异常。
床前有窗,明月游出重云,吐露出清辉,照亮青荇山的竹林,竹林在风中沙沙作响。
“阿织,这个人间很美好。”
夜最暗,天将明之时,叶夙对阿织说,“愿经年以后,你有一双清明的眼,可以看得见这个人间。
……
青荇山最后的离别被溶进了梦螺渐渐消失的水波中,叶夙与阿织道别后,负剑南行,去了沧溟道的方向。
谁也不知道最后这段日子发生了什么,三个月后,叶夙回到甘渊,灵海里包裹着无边魔气。
除了楹,元离、风缨、拂崖都发现了叶夙的异样,但谁都没有过问。
五人齐聚在春神祭堂中,风缨道:“避世谷的结界已经铺好,一个月前,族人已经启程迁往东海之外。我让伯赵氏的司岚领行,她稳重谨慎,主上可以放心。”
拂崖道:“依主上之意,属下已启动月行渊的禁制,可封住浊气数月。”
元离道:“甘渊也已彻底封禁,自今日起,除主上与各部族首领不得入内,凤凰虚影答应会守护这里。”
几人一一交代族中事务,叶夙平静地听完,稍点了一下头:“那就开始吧。”
他的身后是长长的香案,上方搁着溯荒镜和三幅祈神录。
叶夙送出一滴血,祈神录便燃烧起来。
隔着梦螺的水波,春神于青阳氏一族的三度启示本该是看不见的,可是此刻,或许因为神的箴言即将融于血火,记忆幻境里,往日竟然重现——
众人看到徊站在祭堂中,对着春神句芒的残相诉说道:“……虽未能唤醒白帝剑气,但数度结阵问剑,于我族有些启示,还请重君指引,想要成功问剑,是否需另寻与剑有缘之人?”
原来这一次祈神,发生在徊与问山多次结阵失败之后。”……千年过去,剑气羸弱,你的推断不错,若非与剑有深缘,剑气难醒。”
“深缘之人……这倒不难,古端木氏一族乃持剑人血脉,若能求端木氏一族人,想必可以成功结阵,不过……”
徊说到这里,迟疑片刻,“日前我违背天命,为青阳氏卜了一卦,卦相大凶,敢问重君,我行之途,是否……会害了族人?”
听了这话,句芒残相幽幽一叹:“魂引碎魂,死生渺渺,甘渊堕渊,是为终局。”
“魂引碎魂,甘渊堕渊……重君的意思是,我族会亡于此途?”
徊的目光终于露出一丝退却之色,“妖乱已经会令生灵涂炭,竟还要连累族人的性命……”
“寻剑问剑,死中无生,天道阻绝,万劫不复,这是千年前的神卦之言,如今不改。”句芒残相道,“你……好生思量。”
徊垂下眼,黯然的情绪敛藏在眼底,抚心施以一礼:“知道了,多谢重君。”
句芒残相摇了摇头,抚心回礼:“愿人族万代千秋,绵延不朽。”
“……万代千秋,绵延不朽。”
第一幅祈神录燃烧殆尽,火焰汇于半空,形成一道清光。
紧接着,第二幅祈神录开始燃烧。
同样的祭堂,同样的香案,但是立在香案前的人变了,她的身姿纤长,因为背身立着,众人看不清她的样子,不过从她身上繁复的青阳氏袍服,可以猜到,她正是数代以前的青阳氏之主。
“妖乱?”青阳氏之主问,“重君的意思是,想要封印浊气,必定会引发妖乱?”
句芒残相道:“浊气裂缝,想要封之,必先破之,破之必令浊气外溢,妖族受益于浊气,妖祸不可避免。”
“难怪了……我每一次与族人结阵问剑,总有不好的预感。”青阳氏之主颓然笑了一下,“照这么看,还真应了当年神卦上的那句话,‘逆天而行,死中无生,万劫不复’。”
她稍一顿,语气复又变得坚定,“不过,我族不会放弃,妖乱之祸,既提前预知,必有法缓之,多谢重君指引。”
句芒残相颔首抚心:“愿人族万代千秋,绵延不朽。”
“万代千秋,绵延不朽。”
第二幅祈神录燃尽,汇成同样一道清光,与第一道融在一起。
最后一幅祈神,发生在千余年前,那是众神离开人间、句芒被天罚之前,是青阳氏一族最后一次与春神本尊的对话。
“……想要封印浊气,非用白帝剑不可?”彼时的青阳氏之主问道。
“非白帝剑不能为之。”句芒道,“‘三封三禁,逆天时,以平之’。”
“可是,端木纠强行割舍持剑人血脉,致使神剑震怒,崩于四方,端木氏一族戴罪……一时之间,难有人持剑,非要用白帝剑的话……”
青阳氏之主不知想到什么,眼中忽然溢出神采,“敢问重君,别族能否持剑?”
句芒摇了摇头:“神剑已认下端木氏血脉。”
“如果是……我族呢?”
“青阳氏?”
句芒眉心微蹙,陷入沉思,半晌,他道,“青阳氏虽是人族,却与父神同源,有一丝极微弱的父神血脉。若是青阳氏,并非绝无持剑可能。”
“只是,为此,青阳氏需要付出极惨痛的代价。”
“还请重君指点。”
“白帝剑乃神剑,它生来即知自己的使命,想要持剑,青阳氏一族必须将剑之使命,视作己之宿命,在今后千年,世代镇守浊气,奉于此命,祭于此命,直到此命彻底与剑相合,融血入剑,方可持剑。”
青阳氏之主不由怔住:“重君的意思是,从今以后,每一任青阳氏之主必须将灵力祭于浊气?”
句芒颔首:“……恐怕还会累及东夷二十四部族的族人。”
其实决定并不难做,犹豫也只有片刻,青阳氏之主很快点头:“好,我族愿意一试。”
“你可想好了?”
“不瞒重君,今日我来前,已经与二十四部族商量过,决定是全族一起做的。”
无论轮回死生,但求一线希望。
青阳氏之主说着,笑了一下:“其实我知道,这其实是一条没什么希望的路,早在端木纠持剑前,白帝就为人族卜过一卦,神卦上说我们‘死中无生,万劫不复’,可是……人族,不是从来如此么?”
“这世间沧海横波,万山千江,有神,有妖,有蛰伏在暗处的魔,有凶猛的兽,有精怪,与之相比,人族实在羸弱又渺小,可人族却能在万物众生中占得一席,不正是因为我们从来逆势而行?”
“自然我们眼下有神族庇护,可在千万年前,当神还是人的时候呢?
“再者说,凭什么要求他族庇护,凭什么要倚仗他族?神走了,难道我们就活不下去了?世间万物求生,最后唯有靠己,方能真正立足。所以青阳氏决定了,我族愿累世奉于此命,寻剑问剑,绝不后退。”
青阳氏之主说到这里,语气变得轻松,“重君不必为我们担心,其实前路坎坷,也并非青阳氏独自面对,我族寻剑,钟离氏驭凶兽,端木氏……纵是被神罚,亦将前往镇守各个妖窟妖谷,还有许多部族,以及散落在各处的人,在看不见的地方,谁不是乘着逆水之舟?大家不过各司其职罢了。”
“神说我们死中无生,我只求人族绵延不绝。”
句芒听青阳氏之主说完,终于被触动,他道:“好,最后这几日,我会竭尽所能,帮助你们。”
“多谢重君。”
句芒道:“愿将来如你所言,人之一族,万代千秋,绵延不朽。”
青阳氏之主笑了,抚心行礼,“那就借重君吉言,愿人族万代千秋,绵延不朽。”
外间风雪涌动,青阳氏的祭堂中,最后一副祈神录燃尽,变作一道清光。
三道汇聚在一起,众人这才看到其中蕴含的一丝神力,原来这是春神句芒留给人间的最后神力,已经非常微弱了。
想想也是,神虽然永生,也能被摧毁,句芒的神体已经不在了,只因他的本命神树尚未凋零,神木维持着他残余的气息,才能勉强凝成残相。
但这样不是长久之计,榑木彻底枯萎之日,便是句芒消亡之日。
三道清光灼灼,很快变得黯淡,叶夙知道他必须尽快行动,否则神力将会消失。
他将清光招至掌中,融合了自己所余不多的灵力与毕生剑意,直接朝溯荒镜送去。
溯荒在这一击之下径自破碎,五块琉璃碎片浮在半空,每一块当中都蕴含着一缕微弱的剑气。
这缕剑气,是他们魂引的依托,将会指引他们的来生,去往该去的地方。
千年路已走过大半,今生路今日将绝,该交代的已交代,该铭记的已铭记。
自然还有许多遗憾与牵挂,那就算了吧。
叶夙最后看了他最信任的四个人一眼。
别离无需多言。
元离、风缨、拂崖、楹同时抚心,朝叶夙施以一礼:“愿人族万代千秋,绵延不朽。”
外间大雪落地无声,空旷寂静的祭堂中,四人忽然同时敞开眉心灵台,让溯荒碎镜击穿自己的肉躯,楔入魂魄之中。
疼痛只是一瞬间,叶夙眼睁睁看着一道白光裂痕从元离四人的眉心开始蔓延,直至他们的身躯消失,化作片片洁白的光羽。
原地只余四样失主的灵器,拂崖的双刃,风缨的戟,元离的藤杖,楹的玉穗。
这时,叶夙忽然感到一阵剧痛,疼痛不知从何而来,却蚀骨夺魂,以至他险些站立不住,跌退两步,撞在香案上。
梦螺幻境外的奚琴清楚地知道这是骨疾发作的迹象,大悲会令魂魄中的魔气外溢,绕骨而行。
原来,他的骨疾第一次发作,竟是在前世的这一日。
但叶夙并没有过多地在意魂魄中的疼痛,等稍稍缓过来,他很快招来最后一块溯荒碎片,些许魔气从他掌心流散出来,汇入碎片中,不知何故,这些魔气竟令碎片竟变作一面虚假的、完整的溯荒镜。
叶夙祭出春祀,把溯荒托于其上,拍了拍剑身,轻声道:“去吧,去找师父。”
春祀似乎不舍,浮于半空,沉默不走。
叶夙蹙了眉:“快去。”
终于,春祀发出一声剑吟,在原地盘桓数周,离开甘渊,遁入清空。
偌大的祭堂中,最后只余叶夙一人。
其实他已没什么力气了,溯荒印早已噬空他的灵力,他身受重伤,魔气缠骨,适才击碎溯荒镜,又用尽了毕生剑意,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强撑着从四样失主的灵器中提取出了一股锐意。
四道锐意汇聚到一起,在他的掌中,形成锋芒,像剑光。
看到这缕剑光,阿织的心一下空了,她哑声道:“不要……”
她想对叶夙说,其实五块溯荒碎片都有了各自的去处,你不必魂引寻剑,不必对自己这么残忍。
可惜幻境中的叶夙听不见。
可惜她的师兄,永远只行该行之事,他这么选择,必定有更重要的理由。
寂静殿堂,空无人的雪渊,叶夙抚心,独自行礼。
随后,剑光刺目,锐意破风,刺穿今生。
自众神归于九重天后,青阳氏第十二任主上,青阳氏·夙自绝于甘渊春神祭堂,身躯化羽,魂入轮回,使命未终,他日待归。
第194章 魂引之终(二)
梦螺的水波彻底消失。
周遭久久无人出声。
阿织这才知道, 她在寻找溯荒碎片的这一程,究竟遇到了谁,他们在成为今世这个人前,有着怎样的人生, 又以怎样的决心, 踏上了轮回之路。
元离将几只梦螺敛入灵魄中, 说道:“我们在自戕之前,心中已有分工, 想来应该是拂崖寻到了剑刃, 风缨寻到了剑柄, 楹找到剑袍。
“至于铸剑火,我们一直知道它就在甘渊深处,但……”元离望向四周空芜的黑暗, 唯一的亮色是地上一道深长的灼痕, 它横亘在他与奚琴之间, 像一道血淋淋的神谕,生者不能跨越,“你们也看到了,这个地方, 凡常人来不得, 所以我也只能通过转世托生的法子和……一些别的手段,入渊取火。”
“还有剑鞘。”
元离对阿织道, “如果主上最后送出的那一块溯荒碎片,因为种种因果缘法, 最终出现在榑木枝附近,与拥有榑木枝的姑娘产生羁绊,那么足以证明, 这截春枝,就是白帝剑鞘。”
青阳氏口口相传的轶闻是真的,它是春神句芒最后留给人间的馈赠。
元离说着,声音渐渐虚弱下来,连带着他魂魄也淡了几分。
想想也是,神火灼魄,他在甘渊底苦等这么多年,已经撑不了多久,加上适才催动梦螺幻境,耗费了最后的魂力,大概已在弥留之际。
阿织忍不住道:“既然榑木枝可以愈魂,那我——”
她想说,只要可以救元离,她愿意破了叶夙的溯荒印,强行从灵台上强行取出榑木枝,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元离却摇了摇头,打断她:“没用的,榑木枝,单叶愈人,双叶才可救魂……重君神体已毁,残相也快消失了,九重天上,神木凋零,我们这截春枝,因染了白帝剑气,或许能够维持久一些,想来也是无叶之枝,救不了我的。”
阿织听了这话,心中一沉。
此前她用“临渊”照见自己的魂,清楚地看到春枝上仅余最后一片叶。
元离早就料到今生的结局,没有在意,他虚弱地笑了笑:“不知诸位可否行个方便,我还有几句话,想要……单独对主上说。”
阿织沉默一下,点了点头,与鬼坊主一起离开了渊底。
看着阿织的背影消失在月行渊的门后,深渊重新没入寂静。
奚琴和元离一时无言,唯独孤魂手中的一簇火,发出微弱的烧灼之声。
半晌,元离道:“主上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奚琴“嗯”一声。
“沧溟道的那段记忆,被你刻意隐去了?”
梦螺幻境里,叶夙与阿织诀别后,只身前往沧溟道,三个月后再出现,已是满身魔气。
“主上心中,一直有个很牵挂的人,前生未能有幸一会,适才得见,果真剑意惊人,不输问山剑尊。”元离道,“不过,看阿织姑娘的样子,对主上的情况似乎并不知情。既然主上不想让她担忧,元离便自作主张,没有把主上溶血入魂的事告诉她。”
听得“溶血入魂”四个字,奚琴微微一滞。
今生的一身魔气是雾,真相是雾中之门,而今雾褪了,门还没推开,他裹足不前地立在门前,自欺欺人地说门上有锁,元离的这句话,是把钥匙递到了他手中。
他并未记起一切,却隐约猜到了结果。
尘埃落定,奚琴反倒平静,他道:“玄鸟氏一族不惧火,是因为你们的血脉中,有一丝上古玄鸟火神遗下的微弱神力。神力太弱了,于修行没有太大助益,更不能助人成神,但是,倘能够把这一滴带有神性的血从魂魄中抽取出来,它便能为我所用,能帮人隔绝世间任何烈火的侵蚀。”
奚琴说着,看向元离手中的铸剑火,炽焰的周遭,隐隐一圈血色。
“白帝剑的铸剑火乃神火,纵然只有一簇落入了甘渊底,也足以把这里变成生灵不能靠近的禁地。所以,这世上,想要走进这里,取得铸剑火,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把玄鸟氏那一滴带着神性的血,从魂魄中强行抽取出来,以魂血护身,以溯荒为凭,才能够唤来神火,可是……”
可是,这么做的代价太大了。
这一滴带有神性的魂血,是玄鸟氏的生之根本,强行抽取,要的是元离的命。
这就是为什么前生元离明明知道铸剑火就在甘渊底,还要自绝性命,以轮回之身去取。
“同理青阳氏。”
奚琴继续道,“众神离开人间前,我族曾问重君,除端木氏外,其他人能否持剑,重君说,如果是青阳氏,或许可以。”
因为白帝剑乃白帝所铸,如果是白帝的一丝血脉,或许能令它听命。
青阳氏与少昊、句芒同源,每一代青阳氏之主体内,恰好有一滴带着白帝神性的魂血,也正是这一滴特殊的魂血,让他们具有非同凡响的愈魂之力。
可是,白帝剑的神性太强了,仅仅一滴魂血不足以让神剑服从。
句芒于是让青阳氏世代镇守月行渊。
所谓“将剑之使命,奉为己之使命”,为的是在魂血中烙下白帝剑的使命印记。
所以,自甘渊迁来极北雪原,每一任青阳氏之主,到最后都会与月行渊的渊天之链立下契约,用毕生灵力镇守此间,之后,他们会把这一滴带有白帝神性的魂血强行抽出,交予后人。
一滴魂血固然不能让白帝剑听命,如果,不止一滴呢?如果,每一滴魂血都立过契约,烙下过白帝剑的使命印记呢?
这才是雪浇甘渊的意义。
累世问剑,问的是有朝一日,能否持剑。
叶夙与他的先辈们殊途同归。
二十多年前的那天,当叶夙踏上前往沧溟道的道路,事实上是奔赴这场宿命的终途。诚然他没有像历任青阳氏之主,最终逝于月行渊,但这场持续千年的问剑,总得有人来要个答案。
叶夙立在万妖呼啸的沧溟道,手中玉瓶里装着十一滴魂血,它们分属于前十一任青阳氏之主,带着一丝神性,烙着使命印记。
重伤之躯刚刚好,灵力匮乏的魂,恰好可以用来置物。
叶夙毅然决然地抽出属于自己的魂血,与另十一滴融聚成一滴,然后送回自己的魂魄。
眉心的凤翼图腾刹那放出金光,强大的神性以压迫之姿再度重创了他的魂,极深的使命印记几乎令他神智紊乱,何况青阳氏与玄鸟氏一样,这一滴带着神性的魂血,乃生之根本,如此强行抽取,等同于绝命之举,即便事后再送回魂魄,也于事无补。
几乎一瞬间,叶夙就感到了死亡逼近,但与之同时,他又有一丝欣喜,因为溶血入魂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大概……可以持剑了。
叶夙知道自己不能倒在这里,沧溟道的魔气在神性中惊惶退散,叶夙却对自己做了一件残忍的事,他放开自己的灵海,强行唤来魔气,逼迫它们进入自己的魂魄,压制住这一滴神性极强的魂血。
玄灵境的灵海无边无垠,可以容纳的魔气难以想象,那是转生后的奚琴,要经过无数次酷刑般的浸骨,才能慢慢剔除的。
可是在这一刻,体内浩瀚的魔气与魂血短暂交锋,相持不下,竟达到一种诡异的平衡,让叶夙勉强撑过了生死之危,让他慢慢脱困,于三个月后,由南及北,徒步走回了甘渊。
元离道:“主上和我,都从魂魄中抽取过魂血,取血即亡,所以最后……”
最后他们和拂崖、风缨,还有楹一样,把未完成的使命寄于来生。
“轮回转生,听说要过黄泉,渡忘川,唯有被忘川水洗过的魂,才是新的魂。但是,我和主上转生的时候,魂上藏了前生的信物,这样的魂,是碰不了忘川水的。所以,与风缨他们不同,他们的来生是真正的来生,我和主上,今生魂便是前尘旧魂,没有变过。”
奚琴听到这里,怔了怔。
尽管已经猜到了,但答案摊开来摆在眼前,是不一样的。
他垂下眸,笑了一下。
往日种种,如今都有了解释,为何风缨、拂崖,只能在亡故后,模糊地想起一点前尘往事,而他只在今生,便能一点一点忆起前尘。见到每一个故人,那些浓烈的牵挂源自何来。他始终未能记起的那些重要枝节,是沉睡的魂血中深藏的使命。母亲对他的恨也并非没有根由,山青山的妇人要的只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并非在轮回中颠簸,暂且失却前生记忆的旧魂,出于母亲的本能,她在他的到来之际觉察到他的不同,直觉他终有一日会踏上前尘之路,拾起旧日因果,与今生的一切再无瓜葛。
可是……
奚琴问:“元离,你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元离听了这一问,先是不解,随后反应过来。
“如果主上问的是今生的这个我……”
他摇了摇头,“不太想得起来了,我的魂血未经魔气封印,七岁时就忆起了前尘,随后回到甘渊,只知自己是元离,不知自己此前是谁。”
“……为何会这样?”
“可能是魂血中的神性使然,虽然很微弱,足以让前生压制今生……再者,带着前生的信物转世,本身就违背了轮回了法则,就像从轮回中窃取一段时光,换得前生延续。”元离道,“其实也并非完全想不起来,隐约记得这一世出生在一个仙门世家,七岁那年,族中大火,父母亡故,不过……回到前生,失却今生,像一个旁观者,在看另一个人的一生,知道一些片段,无法感同身受。”
奚琴听了这话,不由沉默。
魔气早已耗尽,魂血已经触手可及,若不是耗尽一身灵力去压制,封印已该解开了。
他低声自语:“回到前生,失却今生,那是不是说,奚寒尽这个人,就不存在了……”
元离看出奚琴心中所想,说道:“主上如果只想做今生的自己,其实另有法子可以压制——“
“不,我已有了决断。”奚琴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第195章 魂引之终(三)
奚琴从禁地出来, 外间已经入夜了。
雪落在甘渊之外,天空异常明净,星子点缀夜幕,月游在重云之中。
阿织几人等在外头, 目中无不是担忧之色。初初挠挠头, 欲言又止, 鬼坊主咳了一声:“那什么,正所谓生死离别, 其实不过是……”
奚琴笑了:“做什么?担心我伤心欲死?”
银氅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元离人呢?”
奚琴垂下眼, 没有回答。
其实何必问?
身躯已经消失, 魂魄被烈火焚灼,又能支撑多久呢?
元离最后的结局,与风缨、拂崖没有什么不同, 这是前生就注定的因果, 看到奚琴手中最后一枚溯荒碎片, 便什么都明白了。
阿织道:“奚寒尽,你还好吗?”
奚琴直言:“不太好。”不待众人安慰,他语锋一转,“所以, 既然我不痛快, 就不能让令我不痛快的人好过。诸位,聊聊正事?”
“正事?”
奚琴笑道:“怎么, 都忘了?我们可不是专程来甘渊散心的,是打不过端木怜, 被迫过来避难的。大敌当前,当务之急,难道不该聊点正事?”
经这么一提醒, 古村的经历涌入脑海,端木怜现身、九婴即将成为妖神、仙盟连澈等人为虎作伥,一切的确迫在眉睫。
仿佛以毒攻毒一般,提起端木怜,梦螺中一场前尘阴霾竟散去不少。罢了,奚寒尽不是叶夙,没有那样重的心事,倒也不必多安慰。
奚琴环顾四周,月行渊外,四野荒寂,“这么重要的事,露天席地地说似乎不合适,换个正经点的地方?”-
“你要去沧溟道?”
阿织道:“嗯。千年前,端木氏被罚,主族的一支去了那里,虽然……已经消亡了,我想去找找看他们的遗踪。再者……”
她看向左侧的一副壁画。
这里是青阳氏的议事堂,壁画上描绘着神州地图,东海以西的大地,中间以涑水为界,往北水泽丰茂,仙山纵横,朝南险山峻岭,最底部以玄色涂深,墨黑的一片山脉上写着一个令人望而却步的“禁”字,那里就是沧溟道。
“再者,除了月行渊,另一条浊气裂缝就在沧溟道。当年榆宁祸乱,师父本来想找九婴报仇,后经青阳氏点拨,他改道向南,去沧溟道寻端木氏旧踪,回来后就一心找白帝剑的下落。我有直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秘密,包括二十年前那场妖乱的谜底,就在沧溟道深处。”
鬼坊主听了阿织的打算,却是冷笑:“眼下可不是你满足好奇心的时候。你别忘了,你可是九婴和端木怜的眼中钉,先前又和仙盟撕破脸,踏出这片雪原,但凡遇见个活物,都是你的敌人。不想着尽快解决眼前的难关,居然还要去沧溟道深处?入口那几座妖山也就罢了,深处是你说去就去的?据我所知,那个地方,运气不好,玄灵境也不一定活得下来,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
鬼坊主说到这里,一顿,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高兴起来,说:“你死了也好。无支祁,你主子死了,你就跟我吧。我想过了,凭我俩,也不是没法子对付妖神。大不了先蛰伏起来,我当端木怜,你当九婴,也来个千年契约,你就是吃亏在出生太晚了,要是肯吸纳浊气,修炼个一千年,你跟九婴孰强孰弱还说不准呢,都是远古凶兽不是?”
初初听他越说越离谱,恼道:“你少咒阿织,除了阿织,我谁也不跟,你死了这条心吧!”
阿织没有理会鬼坊主的胡言乱语,她道:“我要去沧溟道,并非只为了端木氏和师父,还有这个。”
她摊开手,一滴鲜红的血在她的掌心浮现。这是奚琴从连澈那里夺来的九婴精血。
“连澈是端木怜的人,九婴对她有防备,交给她的精血,无法追溯九婴的本体。不过,我用这滴精血溯源,发现这世上原来还有一道九婴的血息,就在沧溟道深处。
“凑足三道血息,才能制出困住九婴的妖锁,此其一。
“其二,九婴利用浊气修炼,沧溟道深处,恰好有一道浊气裂缝,对它而言,那里应该是绝佳的修炼之地。可这千年之间,它非但没将巢穴建在那里,反倒大意地遗下血息,这是为何?我直觉这一切和端木氏有关,端木氏千年降妖,说不定在沧溟道深处,有反制九婴的法子。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端木氏古族去了沧溟道,九婴也与这里关系匪浅,可是在栖霞村,端木怜与我细说端木氏一族的遭遇,说他与九婴的合作,字字句句却避开沧溟道,这不奇怪吗?他不介意提痋山伤魂,也愿意溯源昆仑,为何只字不提这么重要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端木怜这个人,心思极深,说的话半真半假,不能全信。所以听他说话,他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说什么,他刻意避开的地方,才是真正关键的地方。”
阿织看向鬼坊主:“你说得不错,端木怜现身,九婴即将成神,仙盟被蒙蔽,与我势不两立,很快免不了一场大战。但……实话实说,九婴和端木怜是我从未遇到过的强敌,哪怕最后铸成白帝剑,有师兄在,有你们相助,我也没有把握,所以我才挑在这个时机,在大战之前,最后去一次沧溟道,如果此行有所获,也许能为我们增加一成胜算。”
鬼坊主听了阿织的话,脸色变了,他的目光里染上一如既往的妒意,勉为其难地承认:“哼,你的确有几分胆识。不过,容我提醒你,你眼下只是半步玄灵,最好闭关修到玄灵,才有去沧溟道的把握。可惜啊……”他眯眼一笑,幸灾乐祸道,“你没多少时间了,我有个直觉,九婴的最后一次献祭,就快要到了。
“短则十日,长则一月,献祭将始。”鬼坊主说。复仇之路走了千年,他暗中追逐九婴的足迹,到了今日,他甚至能嗅出那妖物的计划。鬼坊主眸底的墨色仿佛浓黑的妖云,那是大乱将至的前兆,“献祭一成,妖神即出,到那时,什么都晚了。”
议事堂中一片沉默。
片刻,奚琴道:“那么这样,阿织,你先去闭关,安心破入玄灵境。端木氏的遗踪由我去找,等你顺利出关,我直接带你去沧溟道。”
鬼坊主道:“省去不少寻找的时间,办法是不错。不过么,沧溟道,她都不行,你要一个人去?”
倒不是瞧不上奚琴,分神已是睥睨人间的修为,可是面对眼下的难关,到底还是勉强了。
奚琴道:“我是不行,但……”他垂下眼,没人看得清他的眸色,“叶夙未必不行。”
阿织诧异道:“你不是说,这部分记忆,你想不起来么?”
奚琴看着阿织,很淡地笑了一下:“有办法了。”
阿织听了这话,不知怎么有些不安。虽然对轮回转生了解不深,但结识了元离四人,她知道支离破碎地忆起前尘,与彻底恢复前世记忆,似乎是不一样的。
她道:”若是这样,我和你一起——“
“不必。”奚琴道,“阿织,你今日就去闭关。”
阿织愣了愣,奚寒尽的语气根本不容反驳。
她正待说什么,鬼坊主却起身道:“那么,我和猫妖,也该与诸位作别了。”
“为何?”
“最后一次献祭快到了,总得有人出面阻止。二位一个要闭关,一个要去沧溟道寻踪,我帮不上忙,所幸有点本事,能去找一找献祭的地方。
“放心,不是和诸位诀别。我与九婴、端木怜周旋千年,不会轻易折在这里,等我摸清的献祭的时间和地点,诸位等着我传信吧。只是——“
鬼坊主说着,祭出烟斗,狸猫妖见状,立刻拽住他的袍摆。烟嘴涌出青烟,很快笼住他们的身躯,一人一猫就这样,神出鬼没了好几百年,“只是,万一我有什么不测……”
“这只猫,跟了我很多年,虽然没本事又自恋,血统低劣,勉强还算忠心,很好学,有点小聪明,干些杂活不在话下。我第一次遇到他,他就被人欺负,我不在了,没人撑腰,八成没好日子过了,所以……”
狸猫妖望向鬼坊主,眼眶通红:“坊主……”
“所以,真到那一日,恳请青荇山的诸位,收留这只无家可归的猫。”-
“这里就是放逐崖了。”
青阳氏的大殿深而广,奚琴带着阿织穿过回廊,停在尽头一间屋子前。
屋子与廊道上的许多房屋没什么区别,上方写着“放逐”二字。
奚琴道:“我记得当年我……叶夙如果犯错,会被父亲罚去寒牢,元离他们受我牵连,便来放逐崖闭关思过。不过,说是责罚,实则不然。”
万年玄冰笞骨,却是淬魂佳物。
放逐禁地,也是灵气充裕的修炼圣地。
先青阳氏之主对他们寄予厚望,就算责罚,也不忍耽误他们的修行。
“眼下你要升玄灵境,这里开阔,又与世隔绝,反而是最合适的地方。”
奚琴说着,下意识要取春祀,剑已握在手中,他顿了顿,忽地收回灵剑,祭出那柄他许久不用的折扇。
剑气从扇匣中溢出,叩开“放逐崖”的门。
长廊忽然断裂,一道深渊凭空形成,放逐间在硝烟中朝后退去,变成一座矗立在深殿中的孤峰,与他们站着的地方遥遥相望。
紧接着,殿顶破开,星辰涌入,灵气从云海中生成,环绕孤峰四极。
原来先前的屋子是幻象,这才是放逐崖真正的样子。
剑气如飞霜,环伺奚琴周身,他拂袖一招,断崖边的碎石便在剑气的指引下依序排开,架起一座浮桥。
奚琴回过身来:“阿织,你就在这里闭关。”
阿织看着奚琴。
其实他方才取剑的样子,几乎让她觉得他就是叶夙,可是当他收剑祭扇,回身看她,她又确信他是奚寒尽。
周身霜寒,乌发素颜,眼底春暖,手中握着折扇,嘴角始终噙着一丝淡笑,这是奚寒尽。
见阿织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奚琴道:“怎么?”
“你说你有办法记起前尘,究竟是什么法子?是元离……和你说了什么吗?”
“不是。沧溟道深处,我曾经去过,故地重游,我应该能恢复一些记忆。”奚琴道,“再说了,青阳氏族中对这个地方有许多记载,我翻一下,避开危险不难。”
“真的?”
“……真的。”
的确是真的,不过这一切,必须在他解开魂血封印之后。
奚琴笑道:“等你从放逐崖出来,说不定我已经找到端木氏旧踪了,届时我为你带路。”
阿织却道:“奚寒尽,你知道我为何答应在这个时候闭关吗?”
“因为只有尽快破入玄灵,魂魄才能彻底脱离身躯,我才能把榑木枝取出来,交还给你。虽然、虽然神木只剩单叶,救不了魂,可其他的疑难杂症,比如你的骨疾,它也许可以……”
她太敏锐了。
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她还是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你安心闭关就是,这些不重——”
“很重要。”
阿织打断奚琴。
“还有。”她郑重其事道,“当初我上青荇山,师父说我和你注定恩债难消,我不知道所谓的恩债究竟是指前生结缘,今生重逢,还是青阳氏与端木氏的千年使命,但我希望你知道,我,作为伤魂谷慕氏的族长,问山剑尊的弟子,端木氏的传人,会承担应该承担的一切,绝不逃避,绝不重蹈端木纠的覆辙。所以,你一定要等我出来。”
奚琴听了这话,笑着点了点头:“我信阿织。”
他转而问,“对了,功课做得怎么样了?”
阿织没有犹豫,下意识就去取须弥戒中的素笺,这么久一日一炷香地静思,终于有了结果,她想立刻让他知道。
指尖已碰到须弥戒,奚琴忽地握住她的手:“不必。”
“下次。”他说,“下次再给我看。”
他催促道:“快去吧。放逐崖五日开启一次,一次只开启一盏茶的工夫,再耽搁,就没法闭关了。”
阿织的目色黯淡下来:“好。”
长廊断崖外,是昏黑的天地。一块一块浮石连接着一座孤峰,孤峰有门,上书放逐二字。
奚琴看着阿织踏上浮石,一步一步跨过深渊,青衣在风中翻飞,她负剑立在那扇门前。
门一合上,他便看不见她了。
“奚寒尽。”
阿织却站在门边没有进去。
他一抬眼,刚好对上她灰白色的眸。
这一刻,奚琴忽然想到前生叶夙最在意就是阿织这双眼,他自责她是因他而伤,到最后,不惜用榑木枝为她医治。可惜,端木怜取出阿织的魂,送入荒村孤女的灵台,身躯未得到神木滋养,灰白的瞳,成为了她永久的伤痕,不知叶夙回来后,会否会觉得遗憾。
不过,奚琴想,他倒觉得她的白瞳比黑瞳更好看,依旧清澈,足够特别,是独属于阿织的印记。
他记下了,记一辈子。
走神的一瞬,阿织已经走近了。她勾住他的衣襟,踮起脚,倾身贴了上来。
唇与唇相撞的一刹,奚琴稍稍一愣,随后他闭上眼,也俯下身。
但是,没有痴缠,没有深入,就像为许久以前的花海之夜画上了一笔续,紧密的触碰,交错的呼吸,为那夜彼此的心动点上一个浓墨重彩的句点——
是一个迟来的,久伴不离的承诺。
“奚寒尽,你要等我。”阿织说,“一定要等我出来。”
奚琴道:“嗯,等你。”
他笑了笑,“我什么时候不等阿织了?”
“任何决定,都等我。”
“……任何决定。”
奚琴说这句话时,忽然想到,阿织曾经和他说过,她最恨被信任的人欺骗。
可是,今生重逢不久,他便以一个谎言试探她,没想到走到最后,还是要以一个谎言,与她道别。
奚寒尽看着阿织踏上浮桥,消失在放逐崖的门后,心中充满了遗憾。
算了,他又想,奚寒尽这个人,不就是爱钻空子么。
他会等她,只是,无法再以奚寒尽这个身份等她了。
所以,他安慰自己,最后这一次,不算骗她。
第196章 魂引之终(四)
“……父亲献身于月行渊, 门闭前,传溯荒镜于我。
“此镜长年悬于深渊裂缝,浊气弥漫,又染族人七情。得镜后, 以灵气拭之, 突生异状。
“浊气从镜面剥落, 坠地不散,与七情相容, 竟生心智, 化之为魔。
“魔物本应除之, 然此魔化形,奉我为主,以青阳氏抚心礼侍之, 自认青阳氏族人, 非邪非恶, 不忍灭杀……”
奚琴手中握着一卷竹简,趺坐在一张长案前。这卷竹简乃叶夙临终所书,上面记载了泯的来历,后来被束之高阁二十余年, 今日才被奚琴取出。
奚琴念到一半, 抬眼看向泯:“想起来了么?”
“尊主……”
罩着黑袍的魔立在长案外,短短一个称呼竟含杂着几许难过, “尊主……非这样不可么?”
奚琴目光落在竹简上,继续念道:“魔物不能久留青阳氏族中, 翌日,我赴沧溟道,将其放逐。此魔虽强, 无奈新生,路遇凶妖化煞,险遭吞噬。我本应不理,念其奉我为主,不得已,出手相救,又留沧溟道数日,教他自保之法。临走,为他取名‘泯’,自省该泯者未泯,当惩不贷,故回族中,自闭寒牢数日……
“……世事难料,数十年光阴飞渡,千年使命只在一举,我重返沧溟道,欲用魔气封印体内魂血,步轮回之路,竟再遇此魔。
“此魔念旧,性孤僻,数十年无一结交,依旧奉我为主,以青阳氏抚心礼侍之,忠心不改。
“我魔气侵体,时日无多,故取泯一缕气息,引之入魂,立下契约隔世相寻。又恐来生初时羸弱,知晓过多反不利于行事,故抹去泯有关青阳氏许多记忆,只谓之寻找溯荒……”
奚琴读到这里,合上竹简,含笑道:“原来你是青阳氏族人七情所化,本源溯荒,难怪从来不怕结界。”
这世间的灵气,大都受时间与空间的限制,所以一般人布下结界,除非修为上绝对压制,旁人无法穿渡。当初在山南,阿织一靠近三年前的空间,灵气便会流逝,也是这个道理。
但溯荒不同,此镜为白帝所制,白帝乃上古之神,他的灵力无拘无碍,可以穿渡任何空间。
泯也想起来了。
他记起自己从何而来,以及当初在沧溟道发生的一切。
他亲眼见证叶夙溶血入魂,九死一生地将持剑的烙印嵌于魂中。
他见证了他残忍地将沧溟道的魔气纳入魂魄,任凭魔气蚀骨,强行压制住魂血。
他的一丝魔气也被叶夙摄入魂中,跟着他在轮回中颠簸一遭。携带前生信物的魂忘川水不收,旧魂未经洗涤托生今世,魂血一经解封,他的旧主就会归来。
可是,泯不敢细思,叶夙回来,他侍奉了十几年,陪伴了十几年的人,还会在吗?
“尊主。”泯低声道,“您非得解封魂血么?”
奚琴状似不在意,“不是我非得解封,魔气已经外溢得差不多了,单凭灵气压制魂血也不是办法,且不说我压制不住,就算勉强为之,难不成我这辈子不用灵气了?”
“也许有别的法子,您……与阿织姑娘道别时,她也说了,此次闭关,她会取出榑木枝,等她破关,她就是玄灵境的天尊,未必不能——”
“你又跟着我。”
不等泯说完,“啪”一声,奚琴把竹简往书案上一扔,半是好笑半是责备地看着他。
仿佛还是上一次,嫌他搅扰了二人时光。
“属下不是故意的。”泯仓惶解释道,“属下只是担心尊主。”
奚琴看着泯,奇怪他分明是一只魔,却难得赤忱,对人对物,从无半点敷衍。
可能世间万物生,便有万般相,不能一概论之。
“当初你第一次找上门,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你知道吗?”
他说的是他们今生初次相遇。
奚琴在妖山骨疾发作,泯恰好在附近,于是循着熟悉的魔气找来。
“你说我是一个人的转生,让我去找溯荒,我其实一个字都不信,我也不愿你待在身边,总是想把你撵走。”
不止,他真的撵过他。
他曾勒令他不许踏入山青山半步。
最长的一次,他有半年不跟他说话。
有一回,他假意与他示好,引他去一个凶妖的妖穴。那里凶妖成群,奚琴料想,即使魔去了,恐怕也难逃一死。
可是,泯记得,那一天,掉头回来找他的,也是奚琴。
看到自己还活着,泯清楚地记得少年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他和他一起斩尽诸妖,从那以后,再也没撵过他走。
奚琴道:“你知道后来我为何默许你留在身边吗?”
“因为我觉得你像一个故人。”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一只魔,能和我有什么渊源,现在我知道了。”
奚琴说着,将书案上的竹简一引,叶夙的手记便落在了泯的手上。
手记上的文字奚琴已经念过大半,泯的目光落在最后一行:
“……人之一生,短如蜉蝣,饶是半仙,千百年亦如弹指,但见此魔,活半生,忠诚半生,笃信半生,世间有灵者未能及也。故遂其心愿,今认其为族中人,以此手书为证,青阳氏如有后来者,但见此书,切勿伤之,一切罪罚,由我一力承担……”
“叶夙当年不杀你,对你委以重任,因为他把你当做族人。”奚琴起身,步至泯的身前,“你也没有辜负他的所托,陪我走完了这一程。”
“既然是族人,你便应该像元离、风缨一样,明白他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这是一条一旦开始,就必须走到终点的路,奚寒尽只是途中的一个驿站,风雨兼程,没道理在这里停下来。”奚琴看着泯道,“泯,我就是他,解封魂血,不过是做该做之事。”
泯,我就是他。
泯在听到这一句时,忽然想到,许多年前,那个在妖山弄得一身伤痕的少年满眼愤恨地对他说:“你凭什么说我是他?!”
“即使有轮回,前生是前生,今生就今生,我只是今生的这个人,与过去有何干系?!”
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奚琴最后坦然地接受了自己是叶夙这个事实。
但他好像从未怀疑过这一天的到来,正如初遇奚琴,即使他对自己万般厌弃,他也笃信他最终会拾起前生的使命,踏上应走的道路。
“族人”二字让这只不善言辞的魔彻底沉默下来,他再三启齿,却不知该如何拦阻奚琴。
新主注定消失,旧主本应归来,他侍奉新主,本就源自对旧主的忠诚,作何拦阻?
单纯的魔被自己的思绪困住。
许久,泯道:“我陪尊主。”
奚琴笑道:“有点难。”
魂血中蕴含的灵力极强,当中还有一丝神性,解封释放的瞬间,可不是一只魔承受得了的。
但是不等泯应声,奚琴又道:“走吧,你为我护法。”
春神祭堂在大殿以东的山丘上,是一座十丈见方,缠满青藤的石殿。奚琴记得后来拜师青荇山,每次回来都是匆匆,但只要回来,元离一定在祭堂的石门前等他。
奚琴来到门口,正欲推门,没成想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银氅做贼心虚地钻出来,刚一抬头,恰好与奚琴四目相对。
奚琴眉梢一挑:“这里头可没吃的。”
银氅呆了呆,才意识到奚琴竟在调侃自己——他从前总是去问山房里顺瓜子儿吃。
自从知道奚琴就是叶夙,银氅不知怎么,总有点不自在。故人相逢当然是好事,银氅自认与奚琴亲近了许多,可是,平日相处却疏远起来。或许因为青荇山的大师兄疏冷寡言,当年在山上,他对他就是敬畏大于亲近,灰毛鼠生性顽劣,一直认为叶夙更喜欢乖巧的山雀,所以得知奚琴的真正的身份,他也只会在暗处关心他。
眼下被这么一调侃,就好似“叶夙”看到了他的心结,第一次主动俯身,把青荇山的时光摊开来,告诉他,其实在他心中,灰鼠和山雀没有高低之分,都是一样的。
银氅一时间有点无措:“谁、谁说我是来找吃的了?”
这时,初初也从祭堂里出来了。看到奚琴,他丝毫没有擅闯他族圣地的心虚:“什么吃的喝的,我们就是随便逛逛,逛到了这里呗。”他并手枕在脑后,往祭堂里一瞥,颇有点得意,“本来也懒得进去,看到地上摊着几件法器,没人要,怪可怜的,就顺手帮忙收捡收捡。哦,好像就是元离、风缨他们几个生前用的东西吧。”
他说的是拂崖的双刃、风缨的戟、元离的藤杖、楹的玉穗。
当年一场魂引,青阳氏五人自绝于祭堂,除了去寻问山的春祀剑,余下四件法器已许多年不见天日。
奚琴云淡风轻道:“嗯,收捡好了吗?收好了就走吧。”
初初年幼,孩童心性,他本来想邀功,见奚琴非但不感激,反倒打发自己走,不由怒道:“你什么态度?别以为阿织闭关了,你就能随便敷衍我们。我告诉你,上次阿织说打算以后一直和你在一起,问我怎么看,你当心点,万一我——”
奚琴一愣,一直……在一起?
“什么时候?”
“什么什么时候?”
“她何时说过……要和我一直在一起?”
“好像是去古神库吧……不对不对,好像是去榆宁取血息的时候,哎,想不起来了。”初初惯来不记事,何况是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他冷哼一声,“总之你记住了,不管前世怎么样,今生我认识阿织比你早,在阿织心中,我最重要。你要是敢得罪我,背着阿织欺负我们,我就告诉阿织,说我不想跟你和那只魔一起了,我要告诉她,其实我一直很讨厌你。”
奚琴听了这话,笑道:“是么?巧了,其实我从来不讨厌你。”
“无支祁,”奚琴的笑意敛入眼底,目光认真了些,“其实我很庆幸,阿织这一路,还好有你死皮赖脸地跟着她。”
初初被奚琴这一句堵了个结实。他怎么觉得奚寒尽又像在骂他,又像在夸他呢?
年幼的无支祁一忽儿想解释自己说的讨厌不是真的讨厌,一忽儿想反驳他才不是死皮赖脸,还不等组织好言辞,奚琴忽地抬手,轻轻地拍了拍一旁银氅的头——这只故鼠不知发现了什么,竟以一副担忧的目光望着他——温声道:“快走吧,离这里远点,待会儿这个地方,可不是你们两只小妖能靠近的。”
言罢,他迈入祭堂。
霜白的衣角没入黑暗,沉重的石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祭堂还是老样子,十二根高大的石柱镌刻着群鸟之像,祭台上摆放着四样法器,是初初和银氅方才收起来的。
正前方垂挂着句芒画像。
奚琴仰头看去。
画像有灵。温润的神逆天而行,为人族请命,神体已毁,残相不日就要消散,是故画上的神已经闭上眼,手中的本命神木也快枯萎了。
奚琴闭目抚心,对画中神施以一礼。
魔在一团黑雾中化形,也跟着行了个礼。
空阔的祭堂,与甘渊深处一样寂静,没有神明回应人族的虔奉。
这一刻,奚琴莫名想起自己与元离最后一番谈话——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深渊中,奚琴面对虚弱的魂魄,说道,“月行渊的浊气裂缝上,已经被种下了一个溯荒印,谁种的?”
“不知道。”元离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当年先主的灵气耗尽时,那里是没有封印的。不过……我大约能猜到是谁。”
他没有说出答案,反倒笑了笑,“主上心中,应该也有同样的猜测,不然您不会有此一问,对吗?”
奚琴没有应声。
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片段,思绪也跟着这些片段浮沉翻涌。
须臾他道:“听说人族种下溯荒印不易,轻则丧命,重则诛魂。端木怜也说过,想要真正封印浊气,会耗尽一个人的魂命,这是……真的吗?”
“这一点,主上问自己,不是更容易得到答案吗?”
这世上,能够真正用出溯荒印的寥寥无几,当初叶夙为了在阿织的灵台封下榑木枝,魂魄遭受重创,要成功在浊气裂缝上种下溯荒印,施术者后果如何,可想而知。
但是,元离又知道,奚琴有此一问,不是真的不知答案,他猜到了施术者是谁,不忍想象这个人的结局。
元离的魂魄几乎快散入黑暗中,他静了半晌,说道:“当初白帝取上古昆仑玉,制成溯荒镜,试镜于岐山,言曰‘岐山妖祸,溯荒将出,三封三禁,逆天时,以平之’。后世对于这句神谕多有不解,只有青阳氏知道它其中的一层浅意,是重君告诉我们的。
“神有穿透过去未来的能力。重君说,当年白帝在试镜之时,隐约看到了千年后的几许光阴瞬息,这才得出‘逆天时,以平之’的结论,而白帝剑,正是白帝根据隐约窥见的未来碎片铸就的。
“因此,尽管天道示世,人族必将遭受大劫,重君说,当年神明对未来的刹那一瞥,不失为一线生机,它是无数个黑暗瞬息中的唯一光明,尽管非常渺茫。这也是重君为何不惜违逆天道,都要帮助人族的原因。
“但重君也说了,正因为白帝隐约窥见了将来,白帝剑的真正用法,也藏在了他留给人族的这句神谕中。后来青阳氏迟迟没有踏上寻剑之路,固然因为一旦寻剑,必先引发妖乱,与寻剑的初衷背道而驰,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未能领会白帝留下的神谕。无法得知白帝剑的真正用法,即使寻到白帝剑也是徒劳……这些,待主上成为原来的自己后,自会想起,体会只会比属下更深。”
“所以,主上,您知道吗?您是千年来,在黑暗中迈出第一步的人。这一步不易,前方没有方向,一旦错踏,就是万劫不复,可这也是属下与风缨他们,愿意至死追随您的原因,同理……那个溯荒印的施术人。”元离说到这里,虚弱的魂魄喘了口气,“他愿意做出牺牲,一定有一个心甘情愿的理由,属下……属下虽未能与他结交,但也知道,他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违逆本心,因此,主上不必为他难过……”
奚琴听元离说着,那些在脑海中浮沉的过往片段越来越清晰——
“想要寻剑,必先引发妖乱?”青荇山中,问山听到这句话,回过身来,“为什么?因为你们把溯荒镜从浊气裂缝上取下来了?因为徊的灵气不能支撑太久,浊气必将外溢?”
“就没有别的法子?”
……
“喂,大徒弟,你过来。”云过溪边,一身青袍的剑仙斜倚着一根翠竹,含笑招手,“问你个事,那个溯荒印,是只有青阳氏的人能学,还是谁都可以?”
“谁都可以?只是很难?那么青阳氏主上且看看,为师的资质怎么样?”
……
“你和他其实一样,一辈子克己自苦,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若是重来一回,我倒是愿你自在一些。”
青荇山最后一场初雪,阿织在竹林中练剑,问山坐在屋中,望着窗外飞叶碎雪,缓声道,“但你知道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请师父指教。”
“最重要的是……”问山转过脸来,忽然催骂,“大徒弟你托生之后可动作快点,为师又没白帝剑,封不了那浊气太久,万一撑不到你找齐剑的碎片,你说该怎么办?”
……
二十年前那场妖乱,想知道真相的不止阿织,还有奚琴。
虽然从来也不提,他也曾在寂无人时辗转反复,不信那个他今生单听名字就觉得亲近的剑尊,会做出那样的事。
今日,走到轮回边境的奚寒尽终于在支离破碎的往事片段中,隐约窥得了几许因果。
但,这就够了。
这几许模糊的因果,已足够令他不悔此生。
奚琴道:“我知道了。”
“对了。”他问元离,“那个用来储存记忆的梦螺,挺有趣的,你还有吗?”
……
其实无须更多迟疑,真到了这一刻,奚琴反而格外平静。
他望向沉默无声的句芒画像,跟随神明一同闭上眼。
一身灵力本来敛在灵台,压制着魂血封印,这一刹那全然释放。
分神仙尊修为傲人,汹涌的灵气霎时蔓延而出,在甘渊凝结成海。灵海中竖起三堵铮然的灵墙,冷霜坚冰一般,每一堵灵墙都可以隔绝一层灵力波动。
做完这一切,奚琴稍稍放下心来——放逐崖离祭堂很远,本身设有禁制阻隔,再加上这三道灵墙,阿织纵然灵识过人,解封……应该不会打扰到她。
其实还有些话想对她说,都被他存在了讨来的梦螺里。
梦螺藏在放逐崖边的灯台上,等她闭关出来,应该可以找到。
该见的人已见过,心中也已与他们认真别过。
纵然还有牵挂斩不断,那就算了吧。
奚琴手中结印,染着血色的法印先是从他的指尖蔓延,尔后落在他的足下,释放出霜白的光。
霜华携风,托着他飘身而起,将他的墨发与衣袍吹得狂乱翻飞。
其实解封很简单,撤走压制在封印上的灵气,敞开灵脉,等待魂血的冲刷即可。那是本来就属于他的血,容易得就像从素宣上挪开镇纸,推开云即见月光。
但这又不是一般的解封,魂血中蕴藏的那一丝与白帝、句芒同源的微弱神性足够惊世骇俗,它如修罗之火从魂魄外溢,迅速游走遍奇经八脉,将骨血寸寸碾碎重铸。
本来炙热的血几乎沸腾,最后不得不涌聚在眉心——连接灵台的地方。
于是眉心脆弱的肌肤不胜其力,出现龟裂之纹。凤翼图腾再度浮现,这一次又与从前不同,就像有人手持尖刀,在肌肤之下再度镌刻独属于他的印记,再也不会跟随轮回消散。
一霎时,奚琴眉心的凤翼图腾释放出夺目的金辉。
金辉如环,扩散开来,异常强大的灵力不由分说,把忠心护法的魔冲出祭堂,泯的背心狠狠撞在第一堵灵墙,墙体坍塌,他在重创之下化为一道轻烟。
金辉继续蔓延,如洪涛一般撞上第二堵灵墙,霜铸的墙迅速遍布蛛网般的裂纹。它在风中低声呜咽,最终断裂倒塌。墙根下的两只妖兽茫然四顾,崩塌的灵墙散入虚无,砸不到他们,他们却在彼此眼中找到了担忧的神色,初初和银氅一时间方寸大乱,同时望向奚琴所在的祭堂,掉头往那里狂奔。
金辉投向云端,唤醒了这片古老山谷的守卫,凤凰虚影从云海探头,神鸟低飞,落在雪山之巅,仰头发出一声惊唳。
还有大殿深处的断崖。
最后一堵尚未坍塌的灵墙守住了这里的安宁。阿织在与世隔绝的放逐崖,抬目看向荒凉的星与月。
周遭静得落针可闻,她却一直没有进入闭关的无我之境。
或许因为奚寒尽的言不由衷,阿织想。
其实奚琴的异样,她一直看在眼里。
他的骨疾本就是异症,与灵气相冲的魔气散尽后,奚琴非但没有病愈的迹象,连灵气都不怎么用了。阿织知道他把灵力敛入了内息,也问过原因,被他以一句‘病去如抽丝,需要调养’揭了过去。
后来他们到了甘渊。
昨日在甘渊深处,阿织其实发现了元离对梦螺动了手脚——叶夙在沧溟道的一段记忆被元离刻意隐去了。
但是无独有偶,青阳氏魂引之际,叶夙自戕前似是宿疾发作的苦痛,出卖了他们的隐瞒。尽管梦螺的水波将一切变得模糊,阿织认出弥漫叶夙周身的魔气源自沧溟道,她这才意识到,或许奚琴这一身骨疾异症,是叶夙故意为之。
魔气散尽,异症是祛是留,已到了奚琴该做决定的时候。
这一个决定会导致怎样的后果,阿织不知道,但直觉告诉她,那是她不想看到的。
如果奚琴只是奚琴,她自然会阻拦,可是,如果这个决定,也事关师兄,也事关青阳氏呢?
是故在放逐崖外,奚琴一遍遍催促她闭关时,她只能一遍遍让他等她,渴盼着到了玄灵之境,有那么一丝可能助他脱困,又在心中一遍遍劝说自己,这不是奚寒尽一个人的事,还有师兄,还有青阳氏许多人的牺牲,她无权干涉。
阿织盘膝坐在放逐崖的乱石堆上,四周明明无声,她却忽然皱了一下眉。
她伸出手,一粒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微尘飘落在她的指尖。
这粒微尘,就像外间地动山摇的一个缩影,带着某种不详的警示,引得阿织眼皮一跳。
阿织的心跟着狂跳起来,她不再迟疑,立刻放开神识。
神识迅速朝外探去,很快撞上一堵霜墙,竟是奚琴用灵力铸成的。阿织的心再度紧了紧,正准备直接摧毁,意念忽然停留在了一个地方。
放逐崖门边的灯台上,有什么东西与她产生了牵引。
阿织伸手一招,一枚梦螺便越过放逐崖的禁制,落在她掌心。
梦螺触之冰凉,好似她心中不断扩大的不安。
她立刻催动了它。
水波在眼前浮现,却没有画面,只有一个声音,淡淡的,带着笑意,是奚琴与她说话的一贯语气:“阿织。”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寂静。
“方才,元离消失了……”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找了找,没找到……”
阿织于是意识到,奚琴说这些话时,元离大概刚离开不久,他一个人站在黑暗的甘渊底,因为只能调动一丁点的灵力,所以无法在梦螺中留下幻象,只余声音。
“虽然已经经历好几次了,楹、风缨、拂崖,他们都是这样消失的,但我还是觉得……害怕……”
这一句说完,他就笑了,“这些话,我从来没对人说过,真到了该解释的时候,反倒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了。”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受——我知道有一天……我会消失。不是因为母亲的厌弃,不是因为宿疾,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直觉。
“这种消失,不该被称作死亡,就好像一个人,忽然被抹去一切存在的痕迹,活着的日子,仿佛水中之月,是一个会在天明淡去的倒影。所以,当初泯找到我,说我是另一个人的转生时,我才会那么抗拒。因为他的说法,印证了我的担忧,也许并不是空穴来风……”
“说来可笑,最初答应他去寻找溯荒,只是想证明他是错的。”奚琴自嘲道,“那时少年心性,也不知是在跟谁赌气,不提也罢……”
“正是因为对于消失的隐忧,我一直活得非常谨慎。当初在徽山,发现你和我前生有关联时,我其实……对你存了非常重的戒心。所以碰上姚思故,我才利用他设局,想引你露出破绽。
“虽然事后尽力弥补,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歉疚。或许因为,我做了一桩伤害你的事,却从没有认真和你解释过,我会这么做的原因。
“阿织,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够好,有点……怎么说,自卑?可能是,可能也不够准确。我觉得我有点表里不一,有时候,明明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表现出来,又是另一幅样子,譬如儿时,明明很介意母亲的态度,却装作漠视,拼命修炼是为了被景宁奚家认可,面上却装作无所谓。
“在意时故作洒脱,抗拒时欣然接受,漠然时偏要礼数周正,笑是迎合与伪装,讽刺的面具,只有沉默独处时是自己,我非常……非常厌弃自己这一点。后来遇上你,虽然学着坦然了一些,始终无法磊落,无法接受这个有一点虚伪的自己,似乎一旦接受了,就承认了自己不够好,因为不够好所以无足轻重,是可以消失的……“
“因此,得知自己是叶夙,也不敢告诉你。
“可能担心今生的自己被覆盖吧。我知道我这么想不对,但我多少有点杯弓蛇影,好不容易遇上一个珍视的人,我不想自己与前生被混为一谈——即使,本该被混为一谈。
“可也是那一天,你对我说,在你心里,奚寒尽始终是不一样的。
“这句话让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其实我害怕的消失,只是于我个人而言的寂灭。就算旧魂转世,回到前生失却今生,至少在阿织这里,我有独属于自己的痕迹,不会因为叶夙的归来被抹去……”
阿织倏然站起身。
什么叫旧魂转世?
什么叫回到前生,失却今生?
听到这里,阿织终于明白了奚琴所谓的消失是什么。
她的心似被剜去一块,透着空洞的风,放逐崖星月荒凉,这里的宁静却变得可怕,因为它像极了刻意为之的海市蜃楼,斩灵与祺同时出鞘,剑芒如澜,径自斩向放逐崖的禁制。
“云霾很厚,因为渗进了一点光,天就会晴朗一些。
“其实我并没有完全接受自己是叶夙,偶尔在你面前自称师兄,并非心甘情愿。我只是担心,等真到了该做决定的时候,你可能一时无法接受。所以,我想试着让你提前把我和叶夙联系在一起,这样,以后陪在你身边的不是我,你就不会很难过。
“但是阿织,我好像没对你说过,如果不顾轮回因果,仅作为奚寒尽,作为一个旁观者,我非常钦佩叶夙做的一切,也无比庆幸,自己的前生,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放逐崖的禁制很快被斩断,解封的灵力排山倒海一般袭来,几乎引得天地塌陷。
最后一堵灵墙早已坍毁,狂风卷起所有的草木生灵,青阳氏大殿摇摇欲坠,刺目的金辉中,飞沙走石与雪。
阿织不得不将斩灵祭在身前,天地物换星移,她在颠倒流泻的飓风中,艰难地找准方向,朝灵力波动的源头奔去。
梦螺被她紧捏在手中。
奚琴无限温柔的声音隔风传来。
“阿织。”他说。
“阿织,你这么聪明,是不是已经猜到会发生什么?你会不会,提前找到了这只梦螺?”
“此刻,我心中唯一的牵挂就是你。九婴、端木怜,没有好对付的,端木氏的遗罪是枷锁,诸行艰难,远胜趟刀山涉火海。你的性子,大概根本没想过逃避。
“但我又知道,经历过这么多,你心中必然已有决断。因为罪印,你比所有人都晚一步了解自己的宿命,但你比任何人都要坚定。你不会鲁莽,却从不缺勇气,冷静敏锐,你是可以在杂莽丛生的森海里找到唯一隐秘荒径的人。”
“我的阿织,这么让我担心,又这么让我放心。
“二十余年岁月,我质疑过自己,质疑过轮回,质疑过周遭几乎所有人与事,唯一从未质疑的,就是今生对你的喜欢,纵然里面掺杂了一些你与叶夙的因缘,但前世的感情始于前世,今生的感情萌芽于今生。
“无论经历多少次轮回,遇上阿织,阿织便在我心里。”
祭堂外的灵力已成乱流,甘渊如风暴过境,石廊断裂,殿宇坍毁,大地寸寸龟裂。
强风似刃,切割所有试图靠近祭堂的生灵,初初和银氅化成妖身,依旧抵挡不住此间灵威,他们被乱流抛去高空,眼看就要摔得肝胆俱裂。
这时,一道剑影缠向他们的兽足,把他们从半空中拽了回来。
两只妖兽甫一落地就看到阿织,他们顾不上问她为何会来,急道:“出什么事了?奚寒尽、奚寒尽他到底怎么了?!”
泯在一团黑烟中化形。他在半途被阿织救下,一路跟着她,跌跌撞撞地奔回祭堂。
拥有七情的魔脸色苍白,他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垂下目光。
阿织于是什么都不问。
她看向紧闭的祭堂石门:“躲开。”
说着,她落下一个光罩,把泯、初初与银氅护在其中,祭出两柄灵剑,径自斩向石门。
祭堂的中心,前世今生两股灵力内外交锋,魂血慢慢越过生命边界,开始驱逐短暂的今生。
这里发生的一切违背了轮回的法则,是以也不允许任何生灵的靠近。
可阿织却在倒灌的灵海中硬生生劈开了一条路,祭堂石门被剑气撞开一丝缝隙,刺目的金辉中,她仰头看去。
奚琴已经沉睡得很深了。
他飘身在半空,灵气在他周身结成半透明的茧,眉心的图腾沁着血。
他的周围灵海浩荡,这样的灵海,不仅仅聚集了两世的灵力,也掺杂了逆转轮回的天地之怒,与青阳氏祭堂的亘古护佑。
灵海似乎对闯入者格外不满,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啸,奔涌着朝阿织袭去。
阿织抽剑抵挡,半步玄灵的修为仅撑了半刻便被掀飞出去。
背心狠狠撞在身后石门,胸口一阵闷痛,阿织呛出一口血来。眼见着灵涛再度来袭,这时,灵台上的榑木枝及时生效,淡青色的灵风环护住她的周身。
仿佛春神忽然降下温柔的旨意,默许闯入者暂且停留。
阿织哑声唤道:“奚寒尽……”
奚琴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
他面容沉静,似乎听不见声音,也睁不开眼。
看到这样的奚琴,阿织忽然有了一种深刻的感受。
这个人,正在一点一点离她远去。
他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奚寒尽!!”
“……奚寒尽。”仿佛为了回应她,梦螺里,传来奚琴淡淡的声音。
“眼下想想,或许奚寒尽,只是叶夙一场梦罢了。”
“阿织,还记得长寿镇的阿袖,山南的洛缨,宣都的杀手拂崖么?其实奚寒尽,与他们没什么不同。当初青阳氏一场魂引,五人携带使命转世。今生我们一起踏上寻找溯荒之路,阿袖是我们在这段旅途上遇到的第一人,奚寒尽,便是这段旅途的最后一人,是这场魂引的终点。
“只不过,阿袖他们今生的性情和前世很像。叶夙呢,有赖师父教导,说如果重活一世,叫他学着爱恨由心。他便把这个念头藏在旧魂里,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做,一方面笨拙地模仿师父,一方面不得不遵循本心,活成了一个不那么好的四不像,这才有了奚寒尽镜花水月的一生。
“只是现在想想,也不是什么收获都没有。我这一生,诸多不堪,可是阿织喜欢我,这一点,便胜过所有。”
灵海怒啸,以奚琴为中心结成漩涡,榑木枝的灵风却圈地为牢,允许阿织停留在这里,也把她困在这里,什么都阻止不了。
阿织拼命摇头,她想告诉他不是的,他没有他说的那么不堪。
他说自己表里不一,可真正在意他的人,看到的从来不是他的表,而是他的底色。他们一起踏上这条路,诸多艰辛,能够走到这里,凭借的从来不是她一个人的勇气。他的确心思深沉,有些敏感,但玩世不恭只是躯壳,她看到的他,足够耐心,一样情深义重,他人若真心待他,他必定数倍以报,决不辜负。
阿织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还能做什么,她第一次恨自己生性寡言,她还有许多话想和他说却已经来不及。
可她又想,即便她说了,他也未必肯听听,就像他最后不愿意看她每日一炷香的素笺,牵挂太多了,人便不能走得干净。
这时,阿织忽然听到一声痛苦的低吟。
她定定地朝奚琴看去。
原来奚琴并没有失去全部的感知,他的神识还在溃散的末梢挣扎着,片刻,他的双睫颤了颤,微微睁开双眼,目光却是涣散的,茫然的,就像一个失明的人。
梦螺中,也传来奚琴最后的声音。
“阿织,你如果提前猜到了前因后果,如果,竟来得及赶来再见我一面,不要……阻止我。”
“魂引者的宿命,寿短而坎坷,惨死不得善终。二十年果真太短,短到我纵是拼命修炼,也赶不上你,没办法站在你的身前保护你,短到大敌当前,我力量微薄,竟做不了什么。
“可二十年又这么长,长到除了爱上一个人,也足够了解自己的使命与责任,认同它,心甘情愿地为它做些什么。
“从前我说,前世愿,今生果,所以今生不甘。
“但事到如今,奚寒尽这辈子,已经有了他这辈子的意义。今生果,已是今生之愿。”
奚琴睁开眼时,的确没有看到阿织。
眼前白茫茫一片,思绪也迟钝得厉害,有那么片刻,他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有二十年来经历如潮水涌现,从山青山到景宁再到寻找溯荒的这一路,有人说,这是人之将死会出现的征兆。
但回光返照总是因为思念绊人,忽然,视野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轮廓。
隔着灵海怒涛,她被榑木之风困住,他看到她眼角不断滑落的晶莹,与她颤动的双肩。
她哭了,很伤心,因为他的离开么?
奚琴不是不心疼的,但他想,没事的,眼泪会干,榑木会治愈她的伤痕,她的今后并不孤单,夙会回来,陪她走过最后最艰辛的一程。
想到这里,他又觉得释然,真庆幸,他还能看她最后一眼。
涣散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聚焦,阿织看到奚琴笑了,像在安慰她,那是独属于奚寒尽的笑容,有一点懒散,却带着卸下伪装的真挚。
然后他抬手,闭目,抚心。
像长寿镇最后化魂的楹。
像在静止光阴中守了三年的风缨。
像寄居在流光断中的拂崖残念。
以及,甘渊底,元离最后淡去的魂。
奚琴闭上眼,弯下身。
两世信仰虔诚不改,他是魂引的最后一人,也以最后一个抚心礼,为这一场魂引画上句点。
魂血彻底释放,前尘铺天盖地袭来,属于自己的感知一瞬溃散,沦为遥不可及的一片羽,再也触摸不到。
最后的感受,是自己的远去。
天地化作虚无,包括眼前的她,神识湮灭,万念俱寂,光也消失。
世间的一切骤然熄灭。
第197章 灵锥抚夜(一)
洛水, 白家。
一声弦断惊醒调息中的白舜音。
红杉猝然收回手,看着眼前的琴:“怎、怎么会?”
这张七弦是奚琴拜师那年由奚家赠给白家的,上面凝聚了他的灵气,可是就在方才, 琴上缭绕霜雾忽然淡去, 琴身失色, 红杉分明只是靠近查看,琴弦便莫名崩断了。
白舜音在茫然间反应过来, 目光刹那失焦:“寒尽他……出事了。”-
景宁, 奚家。
奚泊渊手中攥着一枚玉佩, 闷头闯过面前的禁制。
禁制外有传送法阵,今日他无论如何都要离开奚家。
刚踏入法阵边缘,一股幽兰之息将他震开, 奚奉雪的声音身后传来:“回去。”
奚泊渊不依不饶, 爬起身, 仍旧往法阵中闯。
“我是怎么和你说的?”奚奉雪看着奚泊渊的背影,“回去。”
玉佩的刻纹几乎楔入掌心,奚泊渊深深沉了一口气,回头看向奚奉雪:“大哥, 你的玉佩没反应吗?”
同样的玉佩, 他们兄弟三人一人一块,玉石同心, 若谁出了事,其余两人第一时间便感应得到, 就在一刻前,玉佩的一侧忽然出现裂痕,其义不言而喻。
奚奉雪沉默须臾, 安静地道:“我已和你说过了,除了闭守家中,你眼下什么都做不了。”
“……从栖霞村回来。”奚泊渊心绪难平,声音也几乎颤抖起来,“从栖霞村回来,你就让我闭守家中,说什么白衣鬼修为太高,难以应对,说什么他就潜藏在仙盟中,伴月海不安全,其实你是怕我去找寒尽吧!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寒尽会死!”-
伴月海,玉轮集。
伴月海结有四神乾坤阵,四面出入口的浮石通常不会有人驻守,今夜却是例外,一行十二名仙使集结在此,为首还有一名仙官,他的眉间明显有焦急之色,来回踱步,似乎正等着谁。
片刻后,两道华光落下,沈宿白和贴身扈从丛芜出现在浮石上。
仙官迎上去的同时落了密音结界:“聆夜尊,如何?”
沈宿白目光沉郁,显然此行并不顺利。
丛芜道:“极北雪原的结界神威惊人,洄天尊所料不错,仅凭我等根本无法破入,勿要提找到溯荒了。”
此前仙盟一直用已寻得的溯荒定位余下的溯荒,及至最后一块溯荒碎片,却是怎么也找不到了。然而就在两日前,极北雪原忽然传来极不寻常的灵力波荡,以至某一处古遗址的结界削弱,存于仙盟的四块溯荒碎片同时发出鸣示,仅剩的碎片就在这片遗址中。
沈宿白和丛芜立刻赶去查看,但青阳氏的结界常人靠近都难,何况还有凤凰虚影守护,幸而洄天尊告诫在先,沈宿白没有硬闯,全身而退。
徒劳而返,沈宿白自然不快,他没有多提雪原上的事端,问道:“玉轮集近日怎么样了?”
仙官犹豫一下,眉头难色更甚:“……愈演愈烈了。”
回伴月天有两条路,一条快些,直通浮野台,另一条慢些,要穿过热闹的集市。
沈宿白说:“去看看。”落了一道隐身的罩子,朝集市走去。
仅仅几日间,伴月海又多出不少人,即便在夜深时分,“客说四方”也人满为患,整个玉轮集充斥着躁动不安的气息,街头或有人用密音交头接耳,沈宿白站定细听,“誓仙会”、“给个说法”几个字眼便飘入耳中,等到了浮野台,更有人用灵力把“溯荒妖祸,尽除祸根”的请愿写在空中。
这一切说到底还是因阿织而起。
两年前,沈宿白召开誓仙会,言明溯荒现世,请众仙家帮忙寻找,虽然这桩差事后来落到了阿织和三大世家头上,不代表外界就不关注了。本来以为溯荒即将找到,二十年前的妖祸遗患也将平息,谁知就在这个时候,阿织竟然闯了古神库。原来一直寻找溯荒的姜氏女正是当年青荇山上的妖女,而卷入风波的奚家公子也与青荇山的大师兄有极深的渊源。
不好的消息就像瘟疫,越传越快。丢失的溯荒竟让贼人去寻,听说还压了神物不还,这怎么得了?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上至大小门派世家,小到各方散修,纷纷赶来仙盟,讨说法的讨说法,求庇护的求庇护,伴月海就成了眼下这幅样子。
仙官道:“这几天来仙盟的修士实在太多,伴月天怕闹出事,几位堂主合议一番,在伴月海的四面山脚结了结界,把一部分散修安排去了那里。”
丛芜冷声道:“其实这些人来伴月海,有几个是为了苍生大义?多半为己罢了。”
他这话说得直白,引得沈宿白稍稍不悦,但他深知丛芜说得有理,没有驳斥他。
人活在世,有几个能心怀苍生?即便他们这些修道之人,所求也不过自己的道。当年妖祸一出,几乎所有人都站在了青荇山的对立面,昆仑野诛讨问山,涑水岸捉拿余孽,或是攻入青荇山寻找溯荒,或多或少都有参与,换句话说,他们或多或少都与阿织有仇怨。阿织醒来,如果安分守己也就罢了,谁知她竟天不怕地不怕,敢闯古神库,也不惧在仙盟挑明身份,自己修为高不说,身边还豢养着异常罕见的凶兽,加上她与洄天尊战的一场,几乎不落下风,最后竟能全身而退,这样一个人物,谁听了不胆寒?凭她的本事,要灭一个门派,挥袖之间罢了。于是一时之间玄门人人自危,深怕阿织惦记起昔日仇怨找上自己,恐慌之下,只好打着苍生大义的旗号,来到仙盟避祸。
仙盟虽然知道这些人的目的,但是于情于理,它的确应该给玄门一个说法。
按照沈宿白一贯的作风,对外安抚人心,群策群力夺回神物,对内调兵遣将,派出仙使围剿阿织,他早就雷厉风行地吩咐下去了。可是,连续两次交手,连澈对阿织都有放水之嫌,加上她此前手握九婴精血,沈宿白不得不对最信任的人起疑。之后栖霞村一行,十数名仙使莫名消失,连澈重伤闭门谢客,而一同出现在栖霞村的其他人,都对此行讳莫如深,就连被沈宿白请去的白云苑也称不便多提、见面再说,有关栖霞村发生的一切,后来还是奚泊渊传音过来,告知了些许枝节。
村中异事闻之心惊,加上之前的疑点,让沈宿白模糊地意识到,有的事或许并非看上去的那副样子,于是一向果决的他,反倒不知该怎么给玄门交代了,玉轮集便成了这幅不受管束的样子。
浮野台四周有仙使巡逻,倒还清净些,通过传送阵来到上方的伴月天,鼎沸的人声便彻底消弭了。
聆夜堂位于守仙台,这里是四大堂主的居所,十分幽寂,四堂的位置也相对独立。
当初怕外地侵入,仙盟将这一面的山峰一分为四,以浮桥相连。聆夜堂被另外三堂环伺其中,西边又耸立着眷风台,日色少见,反倒直面硕大的明月。孤峰断崖,聆闻夜色,聆夜二字顾名思义。
及至堂内,只见各个仙所排布有序,整齐划一,不像仙门,反倒像凡间武道门派的弟子坞,就连当中用来做祈福之用的开阔地带,也似人间的演武场,只有最中心一根悬浮的立柱彰显着此地的与众不同。
沈宿白展眼看去,只见立柱下等候着一名仙官,此人乃洄天尊身边护法,只要洄天尊闭关,他等闲不会离开眷风台,沈宿白心知事情有异,阔步上前,护法也不卖关子,说道:“聆夜尊,盟主知道您从极北回来,已经过来了。”
沈宿白稍稍一怔,身形一闪,来到厅中,“盟主,您不是在闭关,怎么到聆夜堂来了?”
洄天尊坐在上首,闻言,目色并无波动,淡淡问:“去了雪原了,如何?”
“不出盟主所料,雪原上灵威无边,此间结界更是神力惊人,我与丛芜没有妄图靠近,只在雪原上追溯到了那只无支祁的气息,想来青荇山一干人等就在结界遗址当中,这两日的星辰异像、灵力波荡,必定与他们有关。另外——”
“但说无妨。”
“我听说,奚寒尽出事了?”
沈宿白这话看似与他们谈论的事情无关,然而奚琴陨落之刻,正值极北异动最不寻常之时,这两者间很难说没有干系。
洄天尊很快肯定了沈宿白:“奚家的琴公子,的确已经不在了。”
沈宿白听了这话,心下一沉。因为奚泊渊、白舜音之故,他这些年与奚琴往来颇多,而今虽然知道他就是叶夙的转生,得知他陨落,心中不免怅惘。
然而洄天尊接着道:“无需介怀,以星辰异像观之,雪原灵涛汹涌,或与轮回禁术有关,陨落中蕴含再生。”
“陨落与再生?盟主的意思是……”
洄天尊没有回答。
沈宿白却在这片沉默中参到了答案。
陨落的是奚寒尽,那么从轮回中重返人间的还会是谁呢?
当初叶夙自戕,春祀悲而不伤,并无哀悼之意,沈宿白便隐隐觉得叶夙的死有异。二十多个春秋走过,问山的首徒,青阳氏之主,到底还是回来了。
“既如此,还要请示盟主,仙盟是否应当对玄门如实相告?”
洄天尊道:“此间牵连复杂,分说太细,反而令人心生异。既然此事由溯荒开始,便该由溯荒结束,只要仙门齐心协力,找回溯荒,不令妖祸再现人间,如此斩绝祸根,便是伴月海对玄门最好的交代。”
“齐心协力,找回溯荒……”沈宿白在心中咂摸着这几个字,了悟道:“盟主的意思是,再开一次誓仙会,让仙家们齐聚伴月海,一来安抚人心、稳定局势,二来集合众仙家之力,从青荇山手中夺回溯荒?”
洄天尊微一颔首。
沈宿白权衡一番,心道这的确是解决仙盟乱象最好的办法,他立刻招来丛芜,将召开誓仙会的事宜一一吩咐下去。
待丛芜走远,沈宿白迟疑了一下,把埋在心底的忧患说了出来:“还有一事。泊渊告诉我,此前在栖霞村,他们遇到了一只极为强大的白袍鬼。”
洄天尊平静从容的目色终于泛起一丝波澜:“……哦?”
“盟主知道的,自伤魂谷天妖现身,仙盟一直在寻这只九婴天妖的踪迹。听泊渊的意思,那只九婴似乎与白袍鬼有关,奉其为主,一直依附于他。”
第198章 灵锥抚夜(二)
“九婴……依附于鬼影?”洄天尊缓缓道, “奚家的渊公子是这么和你说的?”
“是,这只九婴异常强大。盟主知道的,当年东海出现过一只作乱的开明兽,据仙盟调查, 九婴的妖力远在开明兽之上, 除了前一阵的伤魂谷, 百年前榆宁灭门的惨案似乎也与它有关,但它行事非常谨慎, 这百年间, 它竟没有露过任何行踪, 这不符合妖的本性。
“妖,再强大的妖,都是张狂而我行我素的, 很难甘心蛰伏人间。所以……我猜, 九婴或是受那白衣鬼束缚, 或是摄于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力量,才能做到韬光养晦。至于那白袍鬼——”
沈宿白说到这里,语气微沉,“泊渊说, 这只白袍鬼, 一直就在我们的身边。”
极北异动之时,奚泊渊曾传音沈宿白:“……是寒尽告诉大哥, 大哥和我说的。出现在栖霞村的白袍鬼,应该就是我们身边的某个人。他太强, 大哥因为担心他找不到寒尽便找上我,这一阵都把我拘在景宁……师父,我知道您介意寒尽与青荇山的关系, 可是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眼下他出事了,就当是为了我,您能不能去找找他……”
奚泊渊的话听来实在匪夷所思,沈宿白犹豫过该不该相信的。但奚泊渊是为了奚寒尽,不得已,才找上他这个师父的,他们两个的手足情沈宿白知道,而今奚寒尽遇难,奚泊渊不可能在有关他的事上撒谎。
“泊渊说,白袍鬼当日虽然以魂魄的姿态出现,不难看出是玄灵境的天尊,因为施展了某种禁术,才形成一魂多身的异态。玄灵境终未成神,魂魄脱离肉躯,却不能离开太远,且当日的栖霞村被大阵罩住了,他寄身的躯壳必在阵中,所以这个白袍鬼的眼下的身份,必定是阵中的某个人。”
说出这些话,沈宿白亦是惊心的。
白袍鬼会是谁呢?抛开当日与他对峙的阿织一行人,余下的,只剩仙盟和三大世家的人了。
那些消失的仙使?奚奉雪?黑鸦?还是……连澈?
无论是谁,都说明这个人一直潜藏在仙盟中。
“……盟主,您怎么看?”沈宿白问道。
堂外来了一阵风,吹动洄天尊的袍摆,上面的菱纹便如水波般皱了起来,良久,洄天尊道:“一魂多身,应该是养魂之术。”
沈宿白心中一紧。
果然是养魂。
白袍鬼是养魂,阿织也是养魂,他们之间难道有什么关系?既然白袍鬼就在仙盟,那么眼下这个仙盟是否干净?还有,九婴奉白袍鬼为主,它势必不会离开主人太远,难道它也在仙盟?
沈宿白越想越不安。他不由地生出疑惑,从前他所看见的一切,是否只是浮在海面上的冰山一角,今日水波暂平,他不经意低头,竟窥见了水下的暗影,那是一个庞然巨物,狰狞到让人恐惧。
“不必不安。”洄天尊的声音适时响起,“鬼影纵是强横,未必不能对付。既然他已留下痕迹,顺着痕迹去寻,必能有所收获。”
“你怀疑谁?谁不可信?哪桩事有超乎寻常之处?静心细思,迷雾便不会遮眼。”
洄天尊的话语舒缓、平和,传入沈宿白耳中,竟能渐渐抚平他心中的惶惧。
沈宿白一时定心,行礼道:“多谢盟主点拨。”
送走了洄天尊,沈宿白在祈福台站定片刻,反复回想着洄天尊的话。
他怀疑谁?
他认定的敌手有许多,可要说他眼下最怀疑的……阿澈吗?
而今细细想来,她所经手的每一桩事或多或少都出了岔子。栖霞村便不提了,后来沈宿白去查,百年前榆宁晏氏灭门,仙盟负责善后的仙使,正是指引阿澈入霰雪堂的前任霰雪堂主。
再思及前一阵的伤魂谷,涑东盟会去伤魂谷历练,怎么就那么赶巧撞上天妖献祭呢?难保不是有人在背后策划。有能力、有资格策划献祭的,除了管束各地盟会的霰雪堂,不做第二人想。
沈宿白一时间心惊肉跳。
他放眼远眺,今夜天上不见月色,目之所及,只有一根悬立着的菱形立柱。
这根立柱本体是一个灵锥。当初沈宿白拜师楚望威被拒,独闯伴月海。他性情刚直,凡事看不过眼便要出头,一来二去结了不少仇家。后来他被人围攻剿杀,险些殒命之时,幸得一根灵锥护体。救他的人正是洄天尊。那时洄天尊还是前任仙盟盟主天衍道人的徒弟,他看沈宿白坚毅笃行,起了惜才之意,将他引荐入聆夜堂,唯恐他被仇家找上,还把法器灵锥留给了他。
这个菱形锥器陪伴了沈宿白许多个日夜。聆夜堂除了纵横分布的仙所,便只有一个广袤的祈福台。许多人调侃这里景致聊赖,不像仙苑,后来沈宿白做了堂主,便将灵力注入灵锥,放大为柱,悬立在祈福台上。它是这里唯一的风景,也时刻提醒着沈宿白,从前他被人相护,今后他要做护人之人。
灵锥的光抚平夜色,也抚平沈宿白心中的犹豫。心念已定,他唤来丛芜,问道:“阿澈在何处?霰雪堂养伤?”
丛芜道:“霰雪尊去山下了。”
山下?沈宿白先是一愣,转而反应过来,近日来伴月海的修士太多,仙盟把一部分散修安排去了四面山脚的结界。
“她亲自去了?”这么重视?
“是。”丛芜从沈宿白的语气中听出疑虑,问道,“聆夜尊,我们去看看?”
“你先去,我去白家一趟,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去探望舜音了。”
白家在洛水。洛水是涑水的支流,临近东海,水势却不急,徐徐淌过一片青山。山中云海仙桥,亭台楼阁,可谓仙境。
沈宿白一到,环山的迷雾很快散开了,他算半个白家人,这里的结界自然不会拦他,很快有小仙迎出来:“聆夜尊可是来探望小姐的?”
沈宿白道:“我找云苑。”
“少主在幽篁筑,聆夜尊这边请。”
幽篁筑在白家后山,是一片灵气充裕的修炼之所,瀑布从山腰浇泄,汇入蜿蜒的溪流。溪水经过之地,有一座六角小亭,白云苑自弈完一局,正在亭中收拾棋子,看到沈宿白,露出一个淡笑:“宿白。”
沈宿白道:“我是为栖霞村的事来的。”
白云苑微一颔首,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坐。”
此前沈宿白对连澈起疑,以担心为由,请白云苑跟去栖霞村。之后栖霞村出事,白云苑无故遭受灾殃,对沈宿白却没有怨怪之意,得知他的来意,很快便将栖霞村发生的一切从头道来。
四周非常安静,沈宿白深怕漏过任何一个细节,听得非常仔细,等白云苑说完,他道:“你是说,最后是阿织的血,破解了白袍鬼设下的结界?”
“虽然不知是何缘故,但事实确实如此。”
沈宿白蹙眉道:“果然是妖女。”
“当年奚家姑姑枉死,楚家和奚家不和多年,眼下看来,只是误会一场,谜底就在栖霞村。这个地方诡异至极,六具凶尸几乎无人能敌,好在当初仙盟下了封禁令,否则不知要酿成多少祸患。”
沈宿白听了这话,看向白云苑:“你是这么想的?”
“嗯?”白云苑道:“你有别的看法?”
沈宿白默了一瞬,摇了摇头。
若换了从前的他,大概会和白云苑一样,认为仙盟无过,可眼下他对连澈起疑,疑心生暗鬼,反而觉得当初连澈封禁这里,就是为了存放六具凶尸,又思及此前的天妖血祭,更觉得是佐证。
沈宿白不敢掉以轻心,把栖霞村的事端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忽地发现一个疑点,问道:“你说最后是奚寒尽结阵,送走了奚家两兄弟和楚昭,那你呢?那法阵如此霸道,你是怎么离开的?”
“……记不太清了。”白云苑看着沈宿白,片刻道,“我当时晕过去了,似乎是那阿织的血撕开了法阵的一个口子,阿澈拼死带我出去的,她也因此受了重伤。”
沈宿白听了这话,这才注意到白云苑的脸色并不好,应该是伤势未愈之故。
一时话罢,棋也收好了,白云苑见沈宿白已没什么要问的,便端起棋篓子来到溪边。溪中有纱网,一篓子棋浸入水中,很快洗去尘烟。沈宿白心中烦闷,见白云苑浣棋,也步出小亭。忽然,亭边传来“啾啾”两声鸟鸣,沈宿白闻声看去,只见一只红腹蓝羽的山雀歇在溪边的青冈树上。它大概有些许修为,盯着他,目光十分警惕。
“这只鸟,你养的?”
白云苑回身看了一眼,笑了笑:“不是。这个小家伙,跟自己的主人走散了,我瞧着可怜,便把它捡回来。”
说着,他道:“去看看阿音?”
沈宿白犹豫片刻,说:“不了。”寒尽出事,白舜音未必愿意见他,再说他心神烦乱,怕也讲不出几句安慰的话来,“仙盟那边还有事,我这就走了。”
白云苑道:“我送你。”
沈宿白摇了摇头,没有再做停留,很快离开。
环山的雾气掩去沈宿白远去的身影,白云苑收回目光,落在山雀身上。被他这一看,小小的山雀竟似害怕,不由朝后挪了一步,它这一动,足间隐形的锁链被牵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白云苑似乎很满意它的反应,露出一个淡笑,然后他朝青冈树后方的密林看去,说:“出来吧。”
第199章 灵锥抚夜(三)
须臾, 一个身影疾步从林中迈出,黑纱朱裙,正是连澈。
她似乎很着急,问道:“主人为何要将栖霞村的实情告诉宿白, 这样岂不是引他怀疑我?”
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责备之意, 立刻收起急容, 低眉道:“阿澈失礼,主人勿怪。”
白云苑没有责怪她, 淡声道:“你以为, 他为何要来?”
“自然是从奚泊渊那里得知了些许内情, 赶来向主人讨问究竟。”连澈道,尔后她觉得不对,她想得太片面了, “难道不是?”
白云苑道:“他会来, 自然是有人指引他。”
“谁?”连澈一惊。沈宿白是个固执己见的人, 很难被人左右。
白云苑没有回答。溪水已经把棋子洗得很干净了,他投去目光,棋子便在他的注视下一粒一粒浮水而起,落入一旁的棋篓子里。白云苑端着棋篓子, 悠然转身, 往亭中走去。刚迈出两步,他的动作突然迟缓, 躯壳停留在原地,一缕魂从身体里走了出来, 正是端木怜。
原来白家的少主,只是端木怜目下的养魂之躯罢了。
然而今日端木怜却没有罩白袍,英俊到罕见的眉眼就这么曝露在日光下, 以及他眉心的罪印——最大的秘密已经被那个人勘破,罪印被人瞧见与否,他不在乎了。
只这么一会儿,连澈也反应过来了:“是九婴妖主?”
“我两次把血息放给慕忘,九婴妖主觉得我对他有异心,以为是主人指使,所以故意让沈宿白怀疑我,提醒我小心行事?”
“不止。”端木怜道,“九婴循序善诱,沈宿白应该猜到了天妖血祭和你有关,到我这里来,只是心境郁结,想得个纾解罢了。该面对的终要面对,他眼下应当查你去了。”
“可九婴妖主为何要这么做,最后一次献祭在即,他难道不担心沈宿白从中破坏?”
“你以为,这最后一次献祭,九婴还会交给你去办吗?”端木怜道,他始终记得千年前,初遇九婴的样子,那个天性喜幽,却把巢穴建在山腰,直面阳光的妖,本身就是非凡的,“他一贯谨慎小心,而今不过是利用你,声东击西罢了。”
连澈听了这话,忽然不安,九婴吞了主人尸棺,她本以为还可以利用献祭制衡他,眼下看来,却是他们先失了筹码,她问道:“主人的身体还在九婴妖主的腹中,我们可要做点什么?”
端木怜道:“不必。”
其实他可以理解九婴顾虑,合作千年,它从来不知道他的目的,而今成神在即,它当心一点,想拿住他的软肋,也是应当的。
“我和九婴一起走过千年,何故要因为一点芥蒂,将先机拱手让人?鹬蚌相争,最后得利的只有渔翁,为大局着想,不如我们退让一步,先助他成神。至于我的尸棺——”
端木怜笑了笑,“他会吐出来的。”-
快到仙盟时,沈宿白在云端停了下来。
抬眼望去,几座高峰浸在一片云海中,四神乾坤阵在云雾里若隐若现,但他此刻的目的地不是法阵中的伴月海,而是下方的小镇。
小镇事实上是个驿站,当初仙盟初立,有不少向往仙途的散修,因登不上仙山,只好驻留在附近的山脚。这里本是一片三不管的地带,常常有争胜斗恶的事发生,时而有人把命搭进去。后来仙盟威望日盛,便派仙使驻扎此地,又结下结界,加以管制,久而久之就成了散修往来仙盟的驿站。
这样的驿站一共有四个,以四神兽命名。今日沈宿白要去的是正南面的朱雀镇。
丛芜早就在镇中等着了,沈宿白一到,他立刻出现:“聆夜尊。”
“如何?”
“没有异样。”丛芜道,他施了匿行术,往来的散修看不见他们,“仙盟加固了这里的结界,镇上的散修知道霰雪尊在,反倒比在玉轮集安稳些。霰雪尊伤势未愈,除了巡视,没有旁的动作。
“镇上有多少散修?”
“大概两三百。”
两三百?沈宿白心中一凛,他查过了,百年前的榆宁、十多年前的栖霞,都死了两百多人。
“不过,镇上有个地方颇是古怪,霰雪尊不让人靠近。”丛芜说着,在沈宿白耳畔低语了两个字。
沈宿白听了,眉心紧拧:“去看看。”说着,和丛芜消失在原地。
两人离开不久,一缕青烟缓缓弥散,他们方才站着的地方出现了一人一妖。鬼坊主一双细眼微眯,说道:“聆夜尊也来了,这个地方果然有异。”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附近有那只九婴的气息,我能嗅到。”
狸猫妖听了这话,立刻躲去鬼坊主身后,只露出一对猫眼四下张望:“猫猫、猫猫有点害怕。”
鬼坊主道:“传音吧,就说我们找到了最后的献祭之地。”
狸猫妖一点头,从袖袋里取出一张传音符,正待引火,鬼坊主忽然道:“慢着!”他眉头紧锁,出声阻止,“这个地方不对劲……似乎和从前献祭的地方不大一样。”
他警惕地取出烟斗,青烟再度匿去他们的身形:“罢了,还是等他们从沧溟道回来再说罢。”-
(数日后)
天边一轮弯月。
嶙峋的山脊伫立在四周,光秃秃的,万物不生,远望过去,仿佛一片参天的倒刺,疮疤一样长在这片大地上。
初初心下生寒,忍不住问:“这里就是沧溟道?”
如果说栖霞村、长寿镇带给他的感觉是黑雾笼罩的诡异,那么这个地方就是极致的阴森,似乎每个角落都藏着未知之物。
泯道:“此处只是沧溟道的外围。”
银氅小心翼翼地望向周遭:“不是说沧溟道有许多妖物,怎么没看到?”
泯道:“这里的妖物非常警觉,如果嗅到灵力强大的修士,等闲不会挑衅。我们一路无虞,是因为……当心!”
话未说完,只见一团黑烟状的事物扑来,不待初初躲开,又凭空消散了。
初初惊魂未定:“那、那是什么?”
“妖物残骸。”泯道,“沧溟道的妖物为了修炼,有时候会相互吞噬,留下的残骸染了浊气,会变成没有意志的……怪物?见活物就扑,发现危险就散。方才残骸散得这么快,因为主上和阿织姑娘在此,畏强凌弱罢了。”
初初听了这话,更加害怕,妖物死了就死了,哪有残骸还能攻击人的?
沧溟道的浊气太浓,到处都是非常理之事。他心底一个哆嗦,躲去阿织身后。
又走了一段,叶夙顿住步子,说道:“这里可以用‘寻迹术’了。”
“寻迹术”顾名思义,是寻找故人踪迹的术法。
当年端木氏被降罪,族人散落各地,族长手记明确写着,若要寻沧溟道这一支系,必须用一种特殊的“寻迹术”。
术法不难,但有两点,第一是必须以端木氏自身灵力为引,第二是所注入的灵力些微即可,好比沧海取之一勺,切记不可多。第一点无需多说,对于第二点,阿织百思不得其解,沧溟道的浊气这样浓,这么微弱的灵力,只怕术法一催发就散了,如何寻踪?
可惜对此,族长手记中只莫名记载了一句:“寻迹于险绝之境,祛溟而遗踪自现。”
阿织沉吟片刻,对叶夙道:“师兄,借扇子一用。”
“……扇子?”叶夙看着阿织,问道。
对上叶夙的目光,阿织一时没有回答。
其实样子还是奚琴的样子,但是眉心图腾,周身春雾,她知道他不是奚寒尽。
这些天过去,她还是不太习惯。
那日在祭堂,奚琴消失前,用最后的灵力把她送回了放逐崖闭关,此后,他的身体便在灵气结成的金茧中沉睡了。
破入玄灵境竟很顺利,或许因为逆转轮回的力量让整片甘渊充斥着精纯的天地灵气,或许因为近二十年的养魂早也为今日打好了基础,更或许,因为她的神魂因心念大悲而震动,而从引灵到玄灵,本身就是一个不断淬炼魂魄,致使人魂可以脱离肉躯不伤不灭的过程。
踏出放逐崖的一刻,阿织看到有人等她。
当初奚琴说了会等她,但等她的人不是他,是从金茧中苏醒的叶夙。白衣春雾,负剑而立,听到动静,回过身,看向她,目光悠远隔世而来。
阿织罕见地愣在原地。
奚琴离去心中固然大恸,对曾经朝夕相伴的师兄,何尝不是思念成海?百般滋味交织心底,只感到无以复加的酸涩,根本无法言说。
许久,还是叶夙上前。
“阿织。”他唤道。
也许他和她一样,许多思绪辗转反复,或新或旧,不知如何表述。
所以他只问:“要去沧溟道?”
阿织道:“嗯。”
两人便一同来了这里。
这一路上,阿织也曾听泯提过,说当年奚琴是旧魂转生,魂魄未在忘川水洗过,所以他和叶夙本质上是同一个人,可惜笨拙的魔始终不知如何安慰人,支吾了一阵,他又告诉阿织,但是叶夙此举,违背了轮回的法则,作为惩罚,当他做回真正的自己的一刻,今生属于奚寒尽的记忆和感受便远去了。
阿织其实想问叶夙,他的识海里,会不会还保留着哪怕只一丁点独属于奚琴的部分,但她不敢,因为不知答案,就可以抱有一丝侥幸。眼下听他连折扇都不记得,心中一空。
片刻,她解释道:“不是扇子,是一个剑匣,折扇模样,从前他……”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
“从前,他将五根剑刃寄放在里面。”
叶夙安静地听阿织说完,略一点头,须臾,手中微光一闪,一柄折扇出现:“这个?”
折扇从前华光绕身,看上去似金非金,似玉非玉,而今它到了叶夙手中,不敢张狂,乖觉地褪去了一身浮华,露出了它本来的样子,洁白古朴,原来是栖兰木的根。
第200章 沧溟歧路(一)
寻迹术被阿织一引, 落到折扇上。
扇匣张开,五根剑刃便护着这微弱的灵法往不同的方向寻去。
周遭的景致单调极了,光秃的山脊,嶙峋的木石, 几乎每个地方都一样, 每个地方都一览无遗。但正因为此, 阿织才格外小心,浊气侵蚀下, 万物化煞, 木石会枯萎, 山脊会崩塌,足下的土地会无征兆地裂开,吞吃活物。
忽然, 叶夙和阿织顿住步子, 同时看向前方的一株枯树。
银氅发怵道:“那、那里有什么?”他什么都没瞧出来。
阿织盯着树身:“出来。”
话音落, 树梢的枝芽分开了一些,一双眼探了出来:“二位仙尊可是在寻人?小妖或许可以为仙尊带路。”
初初道:“你管我们来做什么,倒是你,藏头露尾的, 一看就不怀好意!”
“这不是因为二位仙尊灵力惊人, 小妖心生敬畏,担心贸然靠近, 唐突了仙尊么?”
树中妖说着,浑身一抖, 妖身从树中脱离出来。只见它人面鸟身,三足白顶,竟然是一只瞿如(注)。
这只瞿如修为不低, 凶妖境已至大圆满,它自知不是阿织、叶夙的对手,是故自称小妖,语气非常谦卑,“小妖远远窥见仙尊的寻迹神术,猜想仙尊大抵是要寻人,沧溟道深处的确有一古族的踪迹,小妖知道怎么走,不知二位仙尊信得过小妖否?”
初初冷哼一声,这瞿如言辞闪烁,一看就不值得信任。
他正待回绝,阿织却道:“带路吧。”
更往里走,地势也开阔起来,时而有妖物残骸来袭,不等靠近就散去了。玄灵境的修士傲视人间,沧溟道也万妖蛰伏,呈现出一派不正常的寂然。
渐渐地,不远处传来流水声,浊气也随之愈来愈浓,很快到了一处矮崖,崖下是乌黑的河水,崖上一根独木桥连接对岸。
阿织一看河水,拦住要过桥的银氅:“当心。”
瞿如立刻接话道:“极是极是,仙尊提醒得极是,这条河唤作溟河,起源于沧溟道深处,里面融了许多浊气,沾之即伤。”
“沾之即伤?”初初嗤之以鼻,“像你这种用浊气修炼的妖也怕这个?”
“我自然不怕,这不是担心伤了仙尊的仙体么?”瞿如说着,踮起鸟足,率先踏上独木桥,“快到了快到了,过了这桥就能那古族的踪迹了。”
到了对岸,或许因为离得近了,视野也清晰了,山脊间终于有了繁花密叶的痕迹。
这一路走来都荒凉贫瘠,乍然一片深林出现,事出反常必有妖,初初道:“你说的踪迹呢?”
瞿如也是奇怪,反问道:“啊?不是就在眼前了吗?”
说着,它抬起前足,指向前方:“那里,你们没看到吗?”
众人循着它所指的方向看去,正当这时,瞿如眼珠一转,忽然翅膀一缩,倒身栽入身后的溟河。
泯见状,立刻反应过来,对叶夙道:“主上,属下去追!”当即化作一团黑雾,也浸入乌黑的溟河中。
初初大骂:“这只破鸟!果然暗算我们!”
他正要跟着追去,叶夙却道:“有东西来了。”
前方幽微处,忽现一团巨大的浓雾,因来者的实体都包裹在一片浊气中,瞧不清究竟是什么,只隐隐看到似兽非兽,似鸟非鸟,以及磅礴到令人恐惧的魔气。
与之同时,阿织手中斩灵剑已出鞘。
银氅见阿织神色镇定,不恼不怒,不由问道:“阿织,你早知那只瞿如使诈?”
阿织道:“我们一到沧溟道,它和一群妖就暗中盯着我们,我使了寻迹术,它瞧清我们的目的,这才故意露出行迹,自不可能安的好心。”
即便如此,她还是默许了这只瞿如引路,因为族长手记上的一句“迹于险绝之境,祛溟而遗踪自现”。
——她本就要去险绝之地。
只这么片刻,那浊气包裹的怪物已经逼近众人跟前,它似乎酝酿着什么,粗重的喘息声震耳欲聋。
忽地,浊气的某一处塌陷下去,里面露出尖齿和巨大的舌苔。
汹涌的魔气伴着咆哮声奔腾而来,似乎要将万物吸入它的腹中,春祀和斩灵同时放出剑华,也只堪堪挡住这一击,并未能伤及怪物分毫。
初初咋舌道:“这、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纵然阿织和叶夙只是随手放了一式,但他们已是世间数一数二的修士,有谁能抵挡住他们的剑招?
“不知道,试试。”
阿织说着,倒提斩灵,径自朝那怪物逼去。
叶夙应声后撤,春祀剑光如水,落在他的身后,仿佛定海神针一般,使他后方地带不受侵扰。
阿织剑招出得极快,只一瞬间,无数剑芒已经侵入浊气内部。
怪物见势不好,张口吐出一阵狂风,竟能将阿织的分芒吹散。
叶夙见状,低语道:“擅风术。”
阿织一点头,手中的剑式一变,剑芒结成巨剑,朝那怪物劈去。
怪物体型庞大,身法却灵巧,腾身避过巨剑的同时,手中幻化出一柄黑镰,接住了阿织的攻势。
剑锋和镰刃相抵,下一刻,巨剑忽然溃散,再度化为无数剑华,趁着怪物不备,如银针般潜入浊气内部。
怪物发出一声惊天的咆哮。
叶夙聆听着它体内的剑意:“魔气所化,吞吃有灵之物为生,灵气浊气不论。”说到这里,他蓦地一顿,目光中闪过一丝讶色,“有实体,实体……很强,尚在长成中。”
阿织听了这话,也蹙了蹙眉,说:“我去试试它的形。”
直至此时,银氅终于明白阿织和叶夙在做什么——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今日来敌强而神秘,所以他们一人出剑试敌,一人聆听剑意,如此方能摸清敌人的根底。
即使分别二十余年,他们到底是师兄妹,无数个朝夕相伴的日夜令他们默契不减,不打商量便知道如何配合。
阿织握着斩灵的手一下收紧,剑身迸发出无上华光,遁入浊气内部的剑芒也大放异彩,虽不能逼入怪物体内,却能覆于它的躯壳而不散,迅速勾勒出怪物的轮廓。
“看清了。”叶夙的声音传来,带着些许迟疑,“雀首鹿身……如果我没认错,似乎是——飞廉(注2)。”
阿织听了这话,也是一惊,已经步入玄灵境的她一时竟露出畏战之色,收剑后撤:“风伯飞廉?上古那位魔神?”
叶夙颔首道:“相传上古时期,神魔交战,飞廉乃蚩尤部下,后来被女魃击败于逐鹿之野,又被四神擒杀。”
四神即春神句芒,夏神祝融,秋神蓐收,以及冬神玄冥。
四神联手,才能擒杀的一个飞廉,又岂是区区一个人族修士能够对付的?无怪乎阿织会怯战。
叶夙又道:“不过上古神魔之战后,魔被驱逐异界,人间已经近万年没有出现这样的大魔了。眼前的这个飞廉……”
挣脱开剑芒,“飞廉”一时间得了自由,再度朝叶夙和阿织扑袭过来,叶夙收剑在手,春祀在虚空中落下,泛起的剑光如沧海中掀起的巨浪,浇得“飞廉”嘶哮后退,“眼前这个飞廉,能力至多与你我相当,不足上古那位魔神的百之一二,不知是为何故。”
“还有,”阿织看着躲避叶夙剑光的“飞廉”,说道,“我们数次出剑,它都接了下来,而且不是生抗,是过招。妖魔鲜少对剑术这么熟悉,难不成它与剑道有渊源?”
叶夙道:“泯。”
话音落,溟河水“咕噜咕噜”出现一个漩涡,一袭黑雾卷着方才那只瞿如浮出水面。
泯化为人形,将瞿如扔在岸上,冷声问:“说,这大魔究竟是什么来头?”
瞿如害怕极了,双翅抱头缩成一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初初根本不信,它不知道它不他们骗来这里?
“哼,反正这破鸟不说实话,扔去喂魔吧!”
“我说的是真的!”瞿如畏畏缩缩地抬起头,对上阿织的眼,浑身一抖,仙尊一双白瞳,清冷而肃杀,一看就不好相与。它本想着把他们骗过来,能跟魔打个两败俱伤最好,哪里知两位仙尊的修为远远超出它的预料,瞿如不敢再欺瞒,和盘托出:“真的,沧溟道这么多妖,没妖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东西!你眼下看他雀首鹿身,是兽形,但是偶尔,它也是会幻化成人形的。
“而且它什么都吃,灵气、浊气,妖物,妖物的残骸,根本没有规律,哦……有一点很奇怪,我也是听那些老妖说的,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说这千年间,沧溟道也出过几只厉害的天妖,最后都被这怪物吞了。这怪物似乎不允许厉害的妖兽离开沧溟道,一旦被它发现,必要争个你死我活。每次怪物和天妖厮杀起来,沧溟道都是一场浩劫,不知要连累多少我们这样的小妖陪葬。
“……还有还有,我真的没骗你们,这怪物住在沧溟道最深处。那里是沧溟道最危险的地方,我们都不敢靠近,但是也有老妖说,那个地方,栖息着一支人族的古族。”
古族?最危险的地方?
阿织听了这话,脑海中不禁浮现族长手记上的那句“寻迹于险绝之境,祛溟而遗踪自现”。
难不成……阿织心中闪过一个不敢置信的猜测。
五根剑刃在沧溟道寻了这么久都没有反应,也许根本是她弄错了方向,不管了,试试再说!
“飞廉”还在与叶夙缠斗,阿织忽然道:“师兄。”
叶夙听了这声唤,便知她的意思,立刻收剑后退。
阿织迎上前,寻迹术已在指尖凝成,她不顾“飞廉”周身魔气,只身没入其中,并指指向“飞廉”的额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