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当初在山阴, 地煞尊用流光断劈开光阴,重现百年前真实时空中的榆宁一般。
彼时阿织与端木怜的目光跨过时空相接,彼此都感受到了对方的存在。
而叶夙要做的,就是借用神力, 断开光阴, 将今时今日、此时此刻, 与二十年前,问山刚兵解沧溟道的那一刻续接起来, 那时溯荒印尚未长成, 他便赶得及种下第二道封印。
人力固然无法跨越两处时空, 若是强行为之,必将身魂分离,以致身消魂散。
可是, 他这今生今世所经历的一切早也告诉他答案了。
流光断可以劈开光阴, 无间渡建立唯一的通道, 而定魂丝,可以锁住他的身魂,助他以今日之身,回到昨日之地。
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白帝为何要选择这三件特定的神物铸就白帝剑。
千年前的神预见了将来的唯一可能, 是故决定要助人族一臂之力。
叶夙握紧白帝剑, 竖剑心前。
剑身上的神谕依次闪过华光,消散入叶夙周身的气泽中, 慢慢在叶夙脑海中复现。
这一次,叶夙看清了它们的含义。
他闭上眼, 轻声念道:“溯我荒日,渡往洄之。”
偈音落下,叶夙并指划过剑身, 持剑一挥。
群山忽然肃穆,妖乱的昆仑,忽然再现当年神降之时的庄严,夜色中,不知从何处盘旋起一缕微风,伴随着越来越强的剑意,轻风终于变劲,最终酿成风暴。云层突然断开,夜色被撕裂,所有人被定在原处裹足不前,白帝剑却劈开时空,天的尽头还有天,连接着这一处黑夜的是另一处的白昼。
那本该是二十多年前回不去的地方,可是无间渡却在此岸与彼岸架起一座长桥,无数条定魂丝争先恐后地涌进叶夙的灵台,锁住他的魂。
脚步仿佛被命运牵引,叶夙抬起脚步,踏上光阴之桥-
往前走,前方是无尽的黑暗。
走在时空的断裂处,仿若失去五感,耳不能听、目不能视,足下无所觉,不知是漂浮着还是触到了地面。身魂在分离,不算很疼,因为有定魂丝不断地锁住魂身,于是魂魄时而轻若无物,时而重若千钧。
唯一的灵气来源,是手中的剑。
昆山之玉承载白帝的灵气,与他一起跨越时空,慢慢溢进他的灵台,助他恢复感知。
“……主上,主上!”
也不知走了多久,耳畔忽然传来熟悉的喊声。
“主上,醒醒!”
随着灵气回流,眼前飘忽不定的风物变成实景,视野渐渐恢复,叶夙看到了身旁罩着黑衣斗篷的身影。
叶夙定了定神,问道:“泯,你怎么……”
“阿织姑娘铸剑时,我和溯荒一起被召回了白帝剑之上。后来剑身重铸,主上断开时光,我不知怎么,就跟着白帝剑一起过来了。”
泯为覆在溯荒上的浊气所化,本身就不受任何结界限制。
他说着,朝四周看去,“主上,这里是何处?”
他们所在的是一片草木葳蕤的山野,对泯来说或许陌生,但叶夙一眼就认了出来——或许是守持剑人心念影响,白帝剑断开的时空,竟将他引回了他最牵挂的地方。
此处是青荇山百里内的一座荒山——二十多年前的……青荇山吗?
叶夙忽然意识到什么,抬目朝青荇山望去。
灵识渐渐恢复,方至此刻,他才感受到凛冽的剑意。
剑意无边,笼罩整座青荇山,他再熟悉不过了——阿织她……开了守山剑阵?
这时,耳畔传来附近修士的声音:“哼,这妖女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拿她师父留下的剑阵来阻我们!”
“听说这封山的剑阵威力极强,非剑道大成者无法开启,除非以魂祭阵,这妖女莫不是不想活了?”
“以魂祭阵?那我们就跟她耗,看她能撑到何时!”
逆黄泉归来,二十年来的种种往事,除了那些奚琴交代泯转达的,叶夙便只听阿织提起一些。可关于当年青荇山如何覆灭,她只粗浅掠过,不肯多说。是故除了从青荇山覆灭的结局窥得片许真相,他竟不知她当年以死守山,不惜开启了剑阵。
可是,那时他和师父都离开了,银氅山雀也被她送走了,溯荒碎片散落黄泉,青荇山上已无物,她在守什么?
叶夙想到这里,抬步往青荇山赶去。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叶夙……师兄?”
隔着蜿蜒的山阶,叶夙回头看去。
只见山阶下,站着一个抱琴女子,正是洛水白家的白舜音。
其实叶夙的模样和从前有些不一样,凤目柔和了些,五官里少了几许清寒,仙人擅变幻,白舜音却直觉这幅样子,不是叶夙变幻出来的,可她又知道他是他,眉间的凤翼图腾,周身的剑意气泽,她不会认错。
即使青荇山的师徒已被玄门视作大敌,白舜音还是压制不住欣喜:“叶夙师兄,真的是你?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他们都说你已经……”
弑师而死。
话未说完,附近传来几声询问:“白家仙子,可是发现什么?”
白舜音连忙答道:“不曾,你们先布阵,我这就来!”
布阵?叶夙问:“你们……”
白舜音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将实情告诉叶夙:“玄门要找溯荒,但青荇山剑阵实在厉害,无法突破,伴月海的长老断言说,山上那……夙师兄的师妹撑不了太久,剑阵自会破碎,是故要在方圆百里设下天罗地网,以防她携溯荒出逃。
“叶夙师兄,你快走吧,聆夜堂已率仙使赶来,加上各大门派世家,足有数千人,眼下不是计较师门……”
白舜音一语未尽,山阶上,叶夙却消失了。
她愣了愣,飘身落在叶夙方才站着的地方,没有足印,没有剑气残留,干干净净,她匆匆朝四周望去,唤道:“……叶夙师兄?”
无人应答,似乎她与叶夙的相遇,只是一场幻觉。
……
一步之遥,其实叶夙也是意外的。
听闻玄门围攻青荇山,他不过是送出一道剑意,想要阻他们片刻,岂知周遭物换星移,适才还在山阶下的白舜音,转瞬便消失了。
手中震荡的白帝剑提醒了叶夙。
是了,他本不是这个时空的人,他的灵气也无法作用在这个时空的凡物上,光阴在他身上的流速是不一样的,他每往前走一步,每一次在时空里移形与换位,时间都会加速逝去,一霎变作一刻,一刻便是一日。
山上阿织苦撑剑阵。
百里的距离,对仙人来说,不过咫尺,可他赶不及回去了。
“泯。”叶夙送出一缕灵气,寄在泯身上,“你不受时空限制,代我……回山上看看。”
“青荇山二十里外,有一处断崖,我在那里等你。”
第222章 逆溯青荇(一)
残阳如血。
沈宿白望向山端, 封山的浓雾褪去,众仙家纷纷御起法器,朝山顶的阵心赶去。
在夕阳下,好似无数萤虫扑向烈火。
一名聆夜堂的弟子匆匆赶到, 气喘吁吁地问:“堂主, 您不去山上主持大局吗?”
沈宿白摇了摇头。
一刻前, 白舜音以血祭琴,终于撕开了青荇山封山大阵的一道裂缝。
支撑了青荇山七天七夜的结界告破, 无数仙盟弟子涌上山, 只待搜出“溯荒”, 立下头功。
但沈宿白没有动,而是守在一间帐子前。
片刻,有人掀帐出来, 在身后揖道:“沈堂主。”
“如何?”沈宿白回过头。
“老夫适才已喂灵音仙子吃下玉清丹, 仙子暂无性命之尤。只是……”药翁犹豫片刻, “那守阵之人的剑术极为霸道,仙子适才强行破阵,以至剑气从结界裂缝倒溢而出,伤了仙子尊体, 眼下看来, 跌落境界尚是轻的,就怕伤了根骨, 今后在修行一途再不能寸进……”
沈宿白一听这话,顾不得其他, 掀帘迈入帐中。
白舜音已经醒了,她倚坐在引枕上,饶是脸色苍白, 也难掩绝色。
沈宿白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地撩袍在榻边坐下,灵力在他掌心汇聚成形,往白舜音的灵台送去。
可惜这样源源不断的灵力仿佛撞上一道无形的墙,很快便溢散开来。
白舜音摇摇头,轻声道:“算了,宿白,没用的。”
沈宿白一试不成,又试数次,最后不得不罢手,责备道:“青荇山的封山剑阵是问山剑尊留下的,便是三大世家的家主来了,也难以破阵,你又何必逞能?强行破阵倒也罢了,那凤鸣琴乃神物,连你师父也难以驱使,你却以血祭之,落得如今这般,我真是——”
沈宿白这番话被一阵低咳打断,白舜音捂在唇边的绢帕沾上斑斑血迹。
沈宿白不忍看,别开脸,“这厢事罢,我带你回伴月海,请盟主亲自为你疗伤。”
白舜音收起绢帕,只问:“山上可搜出什么了,宿白,你们可找到……”
什么人吗?
七天了,她几乎找遍了青荇山附近的每一个角落,再也没寻到叶夙的身影。
白舜音也曾劝自己,或许这次相逢,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可是昨夜,她听到了洄天尊与沈宿白的传音:“守山剑阵是问山留下的,修为不及他的人,若强行开启,会被大阵倒吸魂力,最终魂散而亡,除非,有人愿意为她续阵。”
续阵二字,令白舜音心下一片冰凉。
玄门讨伐青荇山,叶夙却赶在这个时候回来,是因为承受不了弑师的内疚,心灰意冷,甘愿与青荇山共存亡吗?
若是这样,他的师妹如果撑不下去,他会不会和她一样,死守青荇山?
洄天尊说得很清楚,若是死守,结局只有一个——魂散而亡。
可是,飞蛾决心扑火,即便找到叶夙,凭她一己之力,如何能阻止他?
白舜音想到这里,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身边的凤鸣琴。
这张琴乃神物,可以抹去这世间所有难以消融的痕迹,守山剑阵经过七天七夜的围攻,已经非常薄弱了。
白舜音想到这里,不再犹豫,从灵台引出血,浇在琴上。
很后来,白舜音想,她那时有此决心,并不因为他曾经救过她的命,因为自己对他有意,或者,是想奢求什么。
只是因为,那个匆忙路过涑水,不忘落剑救人的青荇山师兄,不会存害人之心,他很好,应当活着,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所以如果能破开剑阵,即便修为倒退,此生不能寸进,她也认了。
然而,对上沈宿白关切的目光,她却问不出心中所想,只道:“你们可找到……溯荒?”
沈宿白还没来得及回答,帐外忽然来了人,“堂主,弟子们搜遍了山上山下,没能找到溯荒!”
“不仅没找到,那守阵的妖女她、她竟还没死……”
守山剑阵以血为媒,以魂铸就,便是仙盟盟主亲自布阵,而今剑阵已破,也难逃一个死字。
这妖女何等人物,竟能苟延残喘?
沈宿白一听这话,对白舜音道:“你留在此,我去山上看看。”
言罢,立刻往山上去了。
黄昏时分,山风格外凛冽,众仙家弟子围聚在峰顶,沈宿白拨开人群,便看见云过台中央的阿织。
剑阵已破,青衣染血,她仿佛风中一片摇摇欲坠的叶。然而她一人提剑站在血泊中,一时间竟无人敢靠近。
阿织的眼睛不好,听到靠近的脚步声,才缓缓别过脸来。
直到这时,沈宿白才看清她的双眸竟是灰白色的,左边眼下有一道红痕,映衬着她苍白的脸,长剑上滴下的血,便显得格外昳丽。
她一直看着沈宿白。
不知误把他当成了谁。
及至沈宿白走近了,模糊的一团影变得清晰了些,她才收回目光,慢慢垂下眼去。
沈宿白寒声道:“妖女,交出溯荒。”
山岚吹动暮色,许久,阿织才道:“那面镜子么……我近来不曾见过。”
声音暗哑虚浮,守山剑阵已耗尽了她的气力。
“近来不曾,便是以往见过,看来你果然知道溯荒下落。”沈宿白冷笑一声,“凶镜乱世,众生皆苦,你把你知道的和盘托出,仙盟或可留你性命。”
山风更加凛冽,烈烈吹动众人衣衫。
阿织却不再有任何回应。
沈宿白道:“难道你还以为会有人来助你?容我提醒,你的剑尊师父已经在昆仑山陨落。”
“归元宗也已归降。”
“自今日起,青荇山的余孽,一个也逃不掉。”
沈宿白看着阿织,他自然知道这番话无法说动她:“你想知道你师父是怎么死的吗?”
不等阿织回答,他笑了笑:“听说你还有一个剑术很好的师兄?”
“问山剑尊何等厉害,便是三大世家家主也难以匹敌,好在家主们赶到昆仑时,剑尊已经受了重伤,身边留着一把春祀剑。”
阿织听到这里,终于抬起了她灰白的眸。
“春祀剑,剑身如水,剑柄处刻有‘青阳’二字,不正是你师兄叶夙的佩剑?”
“你眼下明白了吗?是你师兄不堪忍受你师父的恶行,亲自令剑尊伏诛的。之后,他大约是觉得自己手刃亲师悔恨不已,不得不自戕而亡,毕竟仙门找到春祀剑时,那柄剑已是无主之剑了。”
“青荇山除了你,再没有旁人了,所以你何必执着,不如……”
沈宿白说到一半蓦地顿住,阿织动了。
她缓缓举起手中剑,滴血的剑锋直指来人。
锋锐难当的剑气从她周身荡开,搅动得暮色也难以安宁,黄昏不堪其扰,收起光束拢聚在她手中长剑,那剑意几乎是有形的。
周遭数百仙盟弟子、仙家门徒,此刻竟无一人敢上前夺剑,她每进一步,众人便退后一步。
直到阿织走到沈宿白跟前,山风忽然停了。
她仿佛是一片叶,要依托着这风,才能在这方寸天地盘旋、站立,而今风止,枯叶也该归于尘土。
周身的剑气如潮水般退去,长剑从她手中跌落,灰白双眸最后看了一眼上山的小径,无声合上。
山中静静的,四下阒然。
好半晌,一名聆夜堂弟子才鼓起勇气上前,伸指探了探阿织的鼻息,随后竟是惊惶失措,“她、她死了!”
死了?
本来就不该活着,沈宿白想。
他看着眼前倒在血泊中的人。
那样声势浩大的剑阵,几乎要令天地变色,她这启阵人,怎么可能不把魂与血都赔进去?
沈宿白言简意赅地吩咐:“搜。”
身旁一名弟子应诺而出,伸手掐了个诀,随着诀音落,阿织身上的所有灵物顷刻飞出——一柄短木剑、一根银簪,一片沾了冬霜的叶。
一目了然。
没有溯荒。
周遭仙家弟子面面相觑:“没有溯荒,那她在守什么?”
“这妖女不惜开启剑阵,伤我诸多同门,连灵音仙子也遭剑气反噬,山中必藏有玄机!”
“搜,再去别处搜,她这样守山,溯荒一定藏在山中!”
山中弟子再度四散搜寻,沈宿白唤来身旁亲信,淡声吩咐:“收入禁棺,带回伴月海吧。”
他心中尚有别的牵挂,言罢便往山下而去。
转身的一刹那,沈宿白没有看见,人群中有一个罩着斗篷的仙家弟子一直不曾走远,泯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株榕木旁,静静地看着阿织的尸身。
待到沈宿白的身影彻底消失,泯垂下眼,安静地躬身,对着尸身抚心行礼。
随后,他的身形越来越淡,如雾一般,直到彻底融入暮色-
去青荇山的二十余里外,有一片断崖。
泯出现在断崖前,上前快走几步,抚心拜道:“主上。”
叶夙立在断崖前,面前是壮阔的夕阳。
听到泯的声音,他没有回头,只问:“看见她了?”
“属下去晚一步,阿织姑娘已经……”
“不必自责。”叶夙的声音静得像叹息,“你本来也做不了什么。”
“主上,阿织姑娘直到最后,也守着青荇山,那些人不知道她在守什么,只当溯荒在山中,还把她的尸身带去了伴月海。”
叶夙听了这话,沉默下来。
其实通过那一缕寄在泯身上的灵气,他模模糊糊看到一些。剑气退潮,灵剑跌落,阿织最后望向的地方是上山的小径。
师父不走寻常路,每次回山,总是莫名出现在某个地方,突然得像从天而降,银氅和山雀最后是被阿织送走的,她不会期待他们回来,那条上山的小径,只有他会走。
叶夙忽然忆起前世他们最后一次相见,那时他魔气满身,回青荇山和她道别,她把他送到山下,垂着眼问他何时回来。
他本不该回答她的,可是小师妹的不舍终究掀起了他藏在心底的情愫。
于是暗涌成潮,他说了不该说的话——
“阿织,等我回来。”
“不管发生什么……等我。”
他不知道这个“等”字的期限有多长,但是他把榑木枝给了她,溯荒碎片会找到白帝剑的剑鞘,轮回之路有了指引,来生他一定会找到她。
天边夕阳在云海中落下,收起最后一点余晖,黄昏落幕。
许久以后,他说:“她不是在守,她是在等。”
“是我辜负她。”
第223章 逆溯青荇(二)
沈宿白带着阿织的禁棺离开了, 其余玄门弟子也很快撤走,伴月海留下的仙使退到了百里之外。阿织“身死”,剑阵覆灭,半日后, 问山的剑气环绕住整座青荇山, 不允他人靠近, 直到七七四十九天散去。
叶夙回到青荇山,已经过去了三天。
笼罩青荇山的雾气化开一道窄门, 山道两侧, 青草寂寥。
其实叶夙也不知道自己回来能做什么, 或许只是为了赴一场已经错过二十余年的约定。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山腰传来啜泣声——山上居然有人?
缭绕四方的剑气足以夺命,叶夙根本想不到谁会在这种时候留在青荇山, 直到他来到竹林外, 看到跪坐在地上的身影。
是了, 封山的剑气不阻归客。
人世沧桑变幻,当初性情爽朗的青年双鬓斑白,此刻他颓然坐在一座孤坟前,抬手拭泪。
“小山师弟。”叶夙唤道。
姚小山一愣, 回头看去。
眼前人的模样其实是陌生的, 可身上却有太多他熟悉的气质。而且,他上青荇山很早, 这世上没多少人会唤他师弟。
“夙……夙师兄?”
姚小山以为自己花了眼,趔趄了一下才爬起身:“夙师兄, 我还以为你也……太好了,你还活着!”他上前几步,关心道, “师兄,你的伤好了么?”
伤?
姚小山这一问,唤回了叶夙的记忆。
对于叶夙而言,这是一场阔别二十余年的重逢,可对于姚小山,他们上一次相见,还在三个月前。彼时妖乱方起,他赶回青荇山的路上,遇到了凶妖祸,幸得叶夙相救。当时叶夙刚从沧溟道回来,一身魔气入魂,看上去自然是伤重之状。
叶夙却没有回答姚小山。
因为他看清了他身后坟冢上刻的字——
“青荇山阿织师妹之墓”。
顺着叶夙的目光,姚小山叶回头看去,良久,他苦笑一声:“来晚了一步。”
只能垒一座衣冠冢了。
其实来早一些又能如何呢?他一介凡人,能够改变什么?可是忽然之间,姚小山想到什么,像是要紧抓住最后一线希望一般,热切地望向叶夙:“夙师兄,从前、从前师父说,仙人身死,是会羽化消失的,但阿织师妹没有消失。那些仙人把她装进一口特制的棺材里带走了,这是不是意味着……意味着她还没死,还有救!我们能不能一起去救她?!”
姚小山想,仙人总是不同的,可以起死回生。
许久,叶夙摇了摇头。时空的风暴响彻各处,他眼前的景象,除了姚小山和坟冢尚未褪色,边缘已经虚化——他在这里耽搁太久了。
“……我要走了。”叶夙说。
姚小山愣了一下,忽然悲从中来。最后的希望幻灭,他眼底刚燃起火苗彻底熄灭,化作一团死灰。
但他一句责怪也没有,也不曾追问原因。姚小山相信,对师妹,夙师兄的感情只会更深,如果有一点可能,他不会不救她。
仙凡殊途,是他妄言了。
他又揩了一把泪,好像是为了遮掩狼狈一般,说道:“也好,那些人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夙师兄你快走吧,我……我再陪一会儿阿织师妹,我一个凡人,他们不会为难我的。”
叶夙点了一下头,可这时,他注意到姚小山鬓边似乎又多了些许白发,背脊也佝偻了,叶夙记起姚小山的年纪,近四旬而已,即使依凡俗的规矩看,他也不算很老,可他看上去,已经是个老叟了。
这一路颠簸执意回家最后还是痛失故人。对姚小山来说,青荇山何尝不是故乡呢?
二十年前一句“等我”已然酿成无法弥补的过错,如今又何苦让另一人满心遗憾地度过残生呢。
分别在即,叶夙决定违背时空规则:“小山师弟,阿织她……会回来的。”
颓唐凝固在脸上,姚小山甚至觉得自己没听懂:“当真?”
叶夙微微颔首。
姚小山于是如释重负地笑了。青荇山寡言的大师兄,他说的话,他都信。可惜凡人总是乐极生悲,仓促地开怀过后,姚小山意识到自己的一生相较于师兄师妹如此短暂:“夙师兄,那我以后……以后,还能见到你和阿织吗?”
以后吗?
青荇山覆灭,阿织沉睡,而自己,会成为转世后的奚寒尽。
所谓的以后,大概要很久很久以后了。
叶夙本来想说见不到的,但手持白帝剑时,那些被轮回的法则埋葬的记忆碎片渗透入他的脑海,叶夙隐约记起了一些片段——
“我爹说,只要在清安镇上等,终有一日,会等来故人的。”
“哦对了,相识一场,还未请教仙长之名。”
“念。”斜阳下,阿织说,“我单名一个念字。”
山风弥漫,杀气与剑意缭绕在青荇山间,时空的寂灭之息如同潮水没顶,叶夙颔首:“能。涑水畔,清安镇。”
眼前人忽然消失,就像从未来过一般。
风过竹林,片片叶落。姚小山愣了许久,朝不知名处挥手,高声道:“那就说好了,涑水畔,清安镇!我会在那里等你们!如果等不到,就让思故等,一直一直等下去,直到相见!”-
时空的漩涡中无法回头,算起来,叶夙回到故地不过几刻,可二十年前的时空已经渡过数个日升月落。所以回月行渊的路上,叶夙一刻也没有再耽搁。
选择月行渊的原因很简单,他是这个时空的异客,想要种下溯荒印,只能去于他而言最安全的地方。万妖之窟沧溟道显然不现实,昆仑尚有九婴盘桓,更不能去。
好在三道浊气裂缝共生共亡,哪里都是一样的。
茫茫雪原上长出一根春枝,春枝长成大树,一道藤门落地而生。接引之路把叶夙直接引至甘渊入口。
两山交汇处,凤凰虚影冲出圆虹,向归来的主上俯首行礼。
而甘渊入口,居然等候着一名背负长矛的女子。
这一身英气和风缨很像,她是从前风缨的副手,伯赵氏的司岚。
神鸟出现的瞬间,司岚几乎同时看到了叶夙,欣喜之色溢于眼底,她快步迎上来,拜道:“主上!”
叶夙没有应声。
半年前,叶夙把族人交给司岚,让她带着他们离开时,明令交代过不许再回来。
但他大概猜得到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五人魂引寂灭,作为青阳氏的族人,尤其是风缨的副手,司岚不可能没有感应。碍于主上禁令,她强行压下悲恸,没有追究因果。可是今时今日,他逆转时空归来,东海放逐之岛一定突现异像,本以为逝去的人起死回生,司岚无论如何都想回来看一看。
司岚知道自己该请罪的。
可是此刻见到叶夙,不知何故突生久别重逢之感,胸中五味杂陈,千言万语涌到嘴边,竟不知当说什么。
良久,她很淡地笑了一下:“今早,放逐之树开了第一朵花。”
“主上、先任主上,一直在期待这一天。我不知道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谁,明恕长老也去世了,所以只好违令回来,请主上责罚。”
神隐之后,青阳氏历代族人祭于月行渊,湮于冥思堂,临终之年受尽折磨。青阳氏之主不忍,所以千年来,历任主上都在寻找缓解之法。
缓解之法没有找到,七百年前,时任青阳氏之主阴差阳错地东海荒岛找到了一株枯死的放逐之木。此木既非凡木,也非神木,相反,它应该生长在幽冥,若非因为早已枯死,本该随着众神归隐、六界通道彻底闭合而消散。
如同所有幽冥之物一样,放逐之木无视人身,只作用于人魂。
放逐之木对青阳氏并无作用,族人也只是将此当做逸闻记了下来。一直到上一任青阳氏之主徊。百余年前,徊亲临东海荒岛,看过放逐之木后,给了青阳氏的长老另一个选择,若未湮于月行渊,若自认还有余力,可以前往东海,照顾此木。
长此以往,东海的放逐之岛就成了青阳氏的一处“世外之源”,每一个能活着离开月行渊,又不愿在冥思堂碌碌了却残生的长老,便会来此救木。后来,叶夙与元离四人决定魂引入轮回,未来种种尤未可知,担心自己不在,甘渊终被月行渊的浊气裂缝吞噬,族人无人庇护,他便命司岚带着族人迁去东海,不得归来。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今日时空逆转,沉寂了七百年的幽冥之木也开了花。
叶夙颔首道:“你们辛苦了。”
司岚看着叶夙,不知为何,她觉得听到放逐之木开花的消息,主上一点也不意外,就像……早就料到了一般。
她摇了摇头:“不过是照料一株枯木,谈不上辛苦。比起主上和四位长老,司岚和族人们实在做得太少了。”
凤凰虚影还在甘渊的入口处等待,它们仿佛预感到什么,守在这里,没有消散,司岚也心有所感,问道:“主上可是要去月行渊?”
她俯身请命:“司岚愿为主上护法!”
第224章 逆溯青荇(三)
历任青阳氏之主进入月行渊, 从来凶多吉少。
司岚行礼的时候,她身后的长矛溢散出锋锐充沛的灵气,堪比从前的风缨。
凋零的青阳氏,今日又有幼苗长成参天之木, 叶夙想, 他可以放心把族人交给她了。
叶夙道:“你回东海。”
“主上?”
叶夙的语气不容置疑:“二十年内, 务必让放逐之木结果。”
说完,一道磅礴的剑意荡开, 凤凰惊啼, 衔雪而坠, 落地化为一道玄冰铸就的巨门,将整座甘渊与世隔绝,而叶夙的身影, 已经消失在了门中-
适才在外间, 叶夙只是隐隐感受到了混乱之息, 眼下进入到甘渊之内,磅礴的乱流倾轧而来,犹如风暴过境。
时隔二十年回到故土,叶夙根本来不及重温旧梦, 身换行移, 很快来到月行渊。
月行渊的高空正发生着一场激烈的厮杀,翻涌的浊气与新种下的溯荒印缠斗交锋, 不死不休。这里是风暴的中心,气流倒涌、烈风如刀, 连渊天之链都崩碎在地。
泯从黑雾中现身,惊讶地望着眼前一幕:“主上,这里怎么……”
叶夙知道他想问什么——二十年后, 泯随奚琴回到甘渊,月行渊的裂缝在溯荒印的镇压下已近平息,所以他没想到当初有这样一场惨烈的挣扎。
可是,正如奔腾的河水会顺着豁口飞流直下,对于浊气来说,侵蚀是本能,它们如猛兽的獠牙、虫豸的利爪,趁着溯荒印尚未长成,要撕开口子,涌泄人间。
“三封三禁,逆天时,以平之……”
叶夙不禁在心中喃喃念道。
直到今日眼见为实,他才彻底理解这道神谕的含义。眼前这道溯荒印,是师父消耗了魂力,以毕生剑术种下的,即便如此,被它所镇压的浊气何其汹涌,在今日这场斗争中已被蚕食了大半,今后即便溯荒印能顺利长成,内里也是残破不堪的,如此不出百年,封印必定会被冲破,豁口会变大,浊气外泄再难阻止。
阿织说得不错,想要避免这样的后果,必须在第一道封印长成前,即三个月内,便种下第二道、第三道封印——溯荒印是最高的木系禁术,它形成的封印,状如神树藤蔓,三月长成,而浊气裂缝,顾名思义,既是裂缝,便需要修补,唯有三株封印枝蔓相护缠绕生长,恰如针织线绕,才能彻底将裂缝缝合。
高空传来一声清亮的剑鸣。
二十年前的时空,距问山种下溯荒印,不过刚过去数日。人虽已逝,余留的剑气依旧恢弘无边,它们通过浊气裂缝的共鸣,从沧溟道传来月行渊,好似在提醒叶夙:“还在等什么?”
“大徒弟,这么多年,我们不就为了这一刻?”
“是时候了!”
——是时候了。
叶夙垂目看向手中的白帝剑,耳畔的喧嚣归于寂静,一阵微风掀开他的额发,凤翼图腾忽现血色,白帝剑感知到自己的使命,倏尔剑吟,逼人的灵气就势铺开。
这道灵气自溯荒溢出,以剑心为轴,向上下八方蔓延,仿佛一个巨大的罩子,将整个月行渊笼罩其中。
“你们快看——”
另一边,昆仑众人看见光罩,无不惊愕。
叶夙撕开时空后,昆仑的天穹成为时空风暴的中心,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一端是二十年后的现在,一端则是二十年前。但是,与上次楚望威用流光断劈开时光不一样,那时两处时空相隔天堑、互不干预,所以今人可以确切地看到前人事。而今日,无间渡搭建的桥梁让两个时空的时光流速彼此影响,所以从昆仑这边望去,叶夙像行走在一片光怪陆离的异域,根本看不清他经历了什么。
可是倏忽之间,白帝剑铺开的光罩似乎喝停了光阴的流逝,把彼岸风光投射在众人眼中——断裂的渊天之链、与溯荒印缠斗的幽白裂缝,这片被青阳氏镇守千年的禁地就以这样的方式曝露在玄门眼前,仿佛远天的海市蜃楼。
“那是什么地方?!”孟婆不禁问道。
“那里……应当是二十年前的月行渊。”除了昏迷的阿织,在场诸人只有鬼坊主去过月行渊,他很快低声自忖,“不对,我修为散得差不多了,不可能看到时空另一头的景象……这灵气聚成的光罩难道是……是白帝剑要结‘新壤’了?!”
没人知道新壤是什么,这话出,鬼坊主忽然陷入狂乱的自喜中,他整个人兴奋极了,仿佛参破了惊天的秘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所谓三封三禁,居然需要同时种下三道溯荒印,所以那端木氏的丫头拼死都要找到溯荒碎片,重铸白帝剑,因为只有白帝剑才能撕列时空,带青阳氏之主回到二十年前。不过,溯荒封印源自神族,在人间无法施展,想要结印,必须铺就一方神迹幻象。叶夙修为虽高,到底是二十年后的人,无法在异界铺下神迹,所以白帝剑代劳,以剑心溯荒中的灵气结成‘土壤’、‘云层’、‘光芒’,催生溯荒封印再度发芽?
“是了,千年前白帝铸就白帝剑,正是源自神对人族万种未来唯一一线生机的窥视,白帝剑为救人族而生,眼下这铺天盖地的‘新壤’,正是它要履行使命了!”
鬼坊主的话含糊不清,但在场诸人不少是阿织奚琴的故旧,只要捕捉到几个关键字句,就能见微知著。
奚奉雪道:“阁下是说,我们眼下能看到二十年前月行渊,是因为……种下第二道封印的时刻到了?”
鬼坊主道:“若非白帝剑铺开灵气,将月行渊包裹成一方神迹,你我如何能无视光阴的流速,看到二十年前的场景?”
他说着,不由大笑出声,其余人没有他活得这样久,是故也没有他这样的看客心态,听了他的话,只觉震惊惶然。
无尽泽的另一端,也有一人被鬼坊主的笑声吸引,看了过来。
和楚望威等人一样,叶夙用白帝剑劈开时空后,端木怜和九婴也没有妄动,毕竟时空的风暴汇聚于昆仑高空,稍一出手,引发的灵气漩涡一旦牵引风暴,只怕还没伤敌,自己先要被搅伤魂魄。
端木怜听鬼坊主说完,露出一个嘲弄的笑,漫不经心地道:“不过是一道溯荒印罢了,待会儿还有更好看的景象呢。”
无尽泽下方,那道陷于谷底深渊的浊气裂缝蓦地沸腾起来,或许是感应到第二道溯荒印即将种下,丝丝缕缕的浊气忽然汹涌,要越过覆于其上的封印,蔓延到外界,与此同时,早也被问山种好的溯荒印也开始抽出枝丫,退化成二十年前的新生模样,藤蔓茂密,但是脆弱,迎接第二道封印的到来。
时空的另一边,泯一介魔身,本该被驱逐于神迹幻象之外,好在榑木枝念他脱胎于溯荒,以剑鞘之形将他纳入其中,给了这只魔一隅栖身之所。
白帝剑悬立于天之高,神迹幻象已经铺就完毕,灵气如云如壤,如盘旋的风,掀动叶夙的衣袂,叶夙闭上眼,额间的凤翼图腾,渗出一滴血来。
随着血滴落,磅礴的灵气以叶夙为轴心,轰然炸开。
这滴血,是由青阳氏历任十二位主上的最后一滴魂血融聚而成,当中蕴含了白帝少昊的传承,也有春神句芒的愈魂之力,是他当年清空魂身注入魔气极力压制的轮回依托,是青阳氏·夙前世今生的桥梁。
此时此刻在异界时空,他无法自如地调转灵气,好在这滴血中蕴含的力量,足以助他结下第二道溯荒印。
而伴着魂血滴下,白帝剑感受到持剑人的心意,当空一扫,同时荡开剑意。
神剑剑意无边,剑吟恢弘,扩散向天地每一处。
昆仑众人被这剑意所摄,均露出畏惧之色,楚望威横刀于前,奚奉雪祭出栖兰花,提醒道:“快快结障,这剑意不是我们能承受的!”
层层灵障结下,可剑意依旧直摄人心。初初是凶兽,对剑意的承受能力远低于修士,他蹲下身,艰难地捂住耳朵,就在这时,阿织竟露出极痛苦的神色,眼角淌出一行血来。
白舜音见状,刚想上前细看,又一道剑意荡来,竟令她挪不动脚步。
求助的话语被剑意淹没在喉咙之中,剑气如洪遮蔽视听,以至于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一道接着一道袭来的剑意,不单单源自二十年前的月行渊,也来自阿织眼角溢出的血。
天时地利已成,只待结印种下溯荒。
叶夙浮立在白帝剑下,虽然他不必铺开新壤,结印的灵气大半源于神血,可要维系这一切的运转,本来就需极大的力量,好比搬山入海、托举日月,于是每一次调度灵力,魂身就要被撕扯一回,再被定魂丝缝合一次,好比受刑之人。
他的心却是极静的,因为他在月行渊的上空,看到了一抹的熟悉的身影。
问山的身形单薄好似虚影,但叶夙知道,这并不全是幻觉。
白帝剑劈开时空,第二道溯荒印即将承接第一道溯荒印,他们肩负同样的使命,在扭曲的时空中,在宿命抵达的前一刻,自然能看到这条路上先行者的残像。
那应该是问山临终前的时刻了,他独自立在沧溟道无边的黑暗中,看上去竟然是落寞的,一时间,不知想起了什么,竟叹了一声。
原来师父,也会有如此不甘的一面么?
“师父……”
叶夙轻念出声。
就在这时,问山的残像一顿,他好像听见了有人唤自己,回过身来。叶夙不知道师父是否看到了自己,但静立片刻后,问山笑了,适才的落寞与不甘全然不见,他对着寂无人处,似乎回了句什么。
月行渊的风声太吵,叶夙听不清,问山也没有重复,回过头。
沧溟道的黑暗里,问山抬手结印。
月行渊中,叶夙也闭上眼。
当年为了把榑木枝封入阿织的魂,他曾用过一次溯荒印。然而今非昔比,威力堪比神族的封印,所需调动的灵力比之前多得多,不得不用意念辅之。
叶夙于是颂念出声:“溯我荒行,渡我荒日——”
灵云涌动,降下雨泽。
“雷霆雨露,听我剑吟——”
剑意收束,昆仑的夜空静默。
“天行地若,秽土生木,月覆日行,春泽秋露。”
白衣剑仙手中结成的法印散发着淡青色泽。
“涂荒收浊,祛秽封木,封!”
第225章 大夜弥天(一)
“封”字一出, 手中法印倒扣而下。
如同种子落入土壤,顷刻发芽。
以叶夙为中心,一株参天巨木拔地而起,枝干疯长, 藤蔓密绕, 无数片春叶生出来, 竟都是以禁咒法印筑成。
长好的枝蔓迅速脱离本体躯干,与问山结下的第一道封印相互缠绕, 形成千万条紧箍禁咒, 铺向月行渊的裂缝上。
时隔二十年, 游离于裂缝内外的浊气再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压,不得不集结所有力量反抗,一时间, 无论是二十年前的月行渊, 还是二十年后的昆仑, 都充斥着一种诡异的巨响,如同群山低吟,海潮倾覆。
在场诸人莫名感受到了危机逼近,无不惊骇四顾, 姜宁宁战战兢兢地问道:“老太君, 怎、怎么了?”
姜家这些守山人都太年轻了,姜簧却是经历过二十年前的妖乱, 耳畔的巨响她曾听过一次,成了她后来二十余年的噩梦:“浊气喷发。”
听得“浊气喷发”四个字, 周围的人脸色一变,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纷纷出声质问:“浊气喷发, 怎么可能?”
鬼坊主满不在乎地道,“溯荒封印压制浊气,感受到威胁,浊气自然会反扑,二十年前是这样,今日也是这样,有什么好奇怪的。”
“原来是这样吗……”一旁,楚望威听了鬼坊主的话,心想。
虽然已有猜测,直到今日亲眼所见,一切的因果才得以印证。
难怪了……难怪问山会在妖乱的半年前找到他,告诉他半年后,将有溯荒现世,请他去找那凶镜碎片;难怪任凭他如何追问,问山都不可能多说,因为他对自己的抉择也没有把握。
“明知封印会引发妖乱,赔上性命,最后只赌一个自己的对错。问山啊问山,原来这么多年,你是一点没变。”楚望威在心中叹笑一声。
片刻间,苍穹浓云翻滚,不辨日夜,已经龟裂的大地张开数里巨口,吞没周遭的断山乱石,昆仑被折磨得不成样子,无尽泽这一带几乎被夷为平地,地壳拼命挤压,把藏在沼泽深处的浊气裂缝拱向地面。它是惨白的椭圆,上覆丝丝游离的黑气,远望过去,就像一只异界鬼眼,隔着层层溯荒印,贪婪地注视着这个人间。
这是在场大部分人第一次看到异界裂缝,一时间恶寒遍布全身,惊惧兜头淋下,不敢想象这样的裂缝还有两处。
与之同时,无数传音符飞来昆仑——
“家主,栖霞村附近的妖山有异动,可要集结门中弟子前往?”
“长老,涑水南岸群妖躁动,掌门已前往查探——”
“沧溟道中似乎有妖斗——”
“东海一处岛上惊现凶妖祸,好在岛上居民已在半月前被驱离,驱人者似乎来自景宁奚家……”
听到传音符的消息,修士们彻底乱了,“浊气真的喷发了,怎么会?”
“难不成适才这样一番大动干戈,竟是为了这样的结果?”有人愤愤不平,“枉我从来景仰问山剑尊,一直相信当年之事另有隐情,没想到他竟真是妖乱的罪魁!”
“仙盟不是好东西,看来问山和他的徒弟也是一丘之貉!”
杂乱无章的吵嚷声中,还夹杂着一只奚家的传音玉鹤,花谷的声音比起其他人要镇定许多:“少主,属下已按您事前的吩咐,令栖兰卫在东西南北四方布下防御阵法,另外,家主亲自带了几位长老前往沧溟道百里之外,结下结界,以阻妖乱。只是,这次的妖乱似乎比预料中更为严重,栖兰木根被毁,栖兰术的威力也大打折扣,花谷已派遣使者向各方寻求增援。”
奚奉雪听了花谷的话,稍一沉吟,高声说道:“请诸位听我一言!诚如诸位所见,封印落而浊气发,浊气发则妖乱起,想必此时此刻,诸位对二十年前妖乱的根由已心知肚明。正如奚家今日站在了青荇山一边,我相信你们当中也有许多人偏向对立面,认为问山剑尊是错的,毕竟这浊气,只要你不招惹它,它便暂与我们相安无事。眼下时间紧迫,我难与诸位分说对错,关于溯荒印与妖乱,其中有许多古往由来,此刻也来不及说清说明。但我想告诉诸位两点,其一,这浊气裂缝,诸位都看到了,以它的蔓延速度,若无溯荒封印的压制,至多百余年,人间将被它吞没;其二,即便我们不招惹浊气,那些心存恶念的妖便不会吗?数百年年来,因此而死的修士还少了吗?
“蚕食也是“食”,温水煮青蛙一样会死。我今日我们既看清真相,就不该苟且,我等玄门中人,寿数长久,百余年倏忽便至,与其在百余年后面对一个必死的结局,不如庆幸当年问山剑尊为今日的我们争取到了一线生机。因此,我请诸位暂且放下这些年对问山剑尊的怨恨,勠力同心,共渡劫关!若有人手富余,便将人力借给奚家,若自认能独当一面,便留下来,全力襄助青荇山!”
奚奉雪这一番话说完,在场众人都安静下来。
其实这些话若在誓仙会上说出,修士们未必有耐心听下去,可是这场诸人都不是偏听偏信的人,他们有的是从伴月海赶来的,有的甚至根本懒得去那劳什子的誓仙会,对当年的对错本来就存了一丝疑虑,眼下听完奚奉雪的劝说,虽不能立刻判断对错,倒也不像方才那般过激了。
无数传音符还悬停在半空亟待示下。
储江绪笑道:“适才还道为何一直未见到凌芳圣,原来早也赶到沧溟道了,奚家家主大义,我等佩服。”她向奚奉雪行了个礼,说道,“我已传信天玄宗掌门,调派宗内全部人手,任凭奚家差遣。”
松柏道人讪讪地,“小松门没什么富余的人口,只能传信给之前涑东会盟几个相熟的门派,不知能否帮得上忙……”
判官看一眼楚望威的脸色,招来奚家的玉鹤,唤道:“花谷。”
花谷一凝,恭谨道:“判官大人?”
判官道:“黑白无常已召集鬼差在山阴待命了,你那边人不够,可以叫他们帮忙。”
奚楚两家嫌隙颇深,这事不少人都知道,眼下楚家甘做表率,其余人等也不再犹豫,纷纷传音。
狸猫妖帮不上忙,本来与初初一起守在阿织身旁,忽然,他的猫耳动了动,在吵杂的人声中,捕捉到了一丝异样。他抬头望去,双目顿时圆睁,拽住鬼坊主的衣摆:“主人,那边……”
鬼坊主早也望向他所指的方向——
苍穹高处,那个被无间渡搭建起来的时空桥梁已开始寸寸崩裂——泅渡时光、逆溯往昔,本就是违背人间法则的。叶夙纵然能利用白帝剑欺瞒天地,可由他所下的溯荒印与二十年前问山的溯荒印缠接上的一瞬间,他的行踪便彻底暴露了。彼岸时空容不下这位不速之客,于是天地扭曲挤压,要将他放逐界外。
两片时空相互碰撞,接轨之处释放出宏大而诡异的灵波。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这灵波侵蚀,灵波不伤人,却如一片颠倒的时间海,让人一忽儿如回儿时,一忽儿又见终日。
众人迷失在灵波中,对时间彻底失了知觉,也不知过了多久,风暴渐渐平息,奚奉雪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抬头望去,就见二十年前的月行渊不见了,时空的桥梁也不见了,苍穹高处只余一道闪烁着微光的裂痕,如同漩涡的尾影。
一抹白衣身影被裂痕吞吐而出,尾影随即消失。
即便有定魂丝,历经这么一番时空撕扯,叶夙的身魂也布满伤痕,他从高空直坠而下,险些就要跌落无尽泽,好在泯及时从剑鞘中钻出,化作人形掺扶住他。
奚奉雪飞身上前,问道:“没事吧?”
叶夙摇了摇头。
一场异界来回,身上的力气几乎被抽干净,耳畔回响着时空崩塌的杂音,遑论他还下了溯荒印。
其实,种下一道溯荒印已足以要他的命了,然而身处二十年前的异界,根本不允许他过多地使用自己的灵力,好在他身上藏着融聚了青阳氏十二代传承的灵血,落印的大半灵力都是从灵血中摄取,加上白帝剑帮助铺设结印所需的“灵云”、“灵壤”,他竟能保有余力回来。
无尽泽已变作深渊,惨白裂缝如同渊地之眼,正与溯荒印死斗。
叶夙隔着深渊,朝另一头望去,目光正好与端木怜和九婴对上。
适才他逆渡时光,无尽泽上方充斥着扭曲的时空之力,这一人一妖没有挑在这个时机,贸然对修士们出手,堪称谨慎,可是眼下时空风暴已经平息,浊气崩发,他们仍旧按兵不动,难道是在等待什么?
叶夙来不及理会端木怜和九婴,身形一掠,落在无尽泽旁边的半坡上。
此处被修士合力落了结界,是这一带唯一完好的土地。除了一小部分人,修士们见叶夙过来,一下子散开,又惧又惊地望着他。叶夙没有在意,径自来到阿织身边。身下的温养法阵运转如常,阿织却没有苏醒的迹象。叶夙蹙了蹙眉,伸手覆上阿织眉心。
手心氤氲着雾一般的气泽,熟门熟路地朝阿织灵台探去。
初初紧张地等在一旁,见叶夙撤了手,立刻便问:“阿织怎么样?”
叶夙没有回答。
白帝剑重铸成功时,因为罪印之故,降神罚于阿织,叶夙见阿织仍在沉睡,最担心的就是神罚给她添了新的魂伤。
然而仔细探查过后,阿织除了罪印,身魂可说是完好无损。既如此,她为何还不醒来?即使重铸白帝剑耗损了她的灵力,她毕竟已到玄灵至臻之境,不至于沉睡这么久。
叶夙问:“她此前可有异样?”
第226章 大夜弥天(二)
初初自觉寸步未离开阿织, 摇了摇头道:“没有啊。”
白舜音听到这一问,想起那滴消失在充盈剑气中的血。二十年一番因果终得解,心中感情复杂极了,一时间竟不知以何种身份向叶夙开口, 也不确定适才所见是否是幻觉, 她犹豫半晌才道:“叶夙师兄, 适才……”
话未说完,远天忽地传来“隆隆”声。
那声响由远及近, 很快, 目之所及出现一座庞大的飘浮巨物。
这巨物犹如一朵六瓣之莲, 迅速穿行在云层之间。
“那是……那是伴月海!”当即有修士惊声喊道。
确切地说,应该是伴月海的上端。它拔地而起,舍弃了下方的根茎与玉轮集, 只余莲蓬和莲瓣。
虽然早也有人传音, 说仙盟对伴月海做了手脚, 但谁也想不到他们居然有本事将偌大的天岛驱来昆仑。
修士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间乱了阵脚,纷纷出声质问:
“伴月海不是有那个什么乾坤阵吗?堪称是上古遗留下来的最强阵法,怎么会被轻易拔出地面?”
“哼, 眼下看来, 这大阵在建造初期就有端倪,只是难以察觉罢了!”
“仙盟距昆仑千余里, 这么大阵仗,为何没人告知?难道沿途就没有人看到空中飘浮的巨物吗?!”
“是啊, 提前告知一声,我等也好早做应对!”
“……你们看,伴月海上好像有人!”
整个伴月海都被一蓬很淡的红光包裹, 肉眼实难看清,经这么一提醒,众人这才想起催动灵视。
伴月海上果然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他们中,有数以万计的仙盟仙使,有参加誓仙会最后没有选择离开的修士,也有本来就生活在玉轮集的散修。这些人足下都有一个微型的禁锢法阵,他们或沉睡、或定身,均是一动不动。
其中只有两人不受法阵挟制,一个是将伴月海驱来昆仑的罪魁连澈,一个是缀在连澈身后,昏迷不醒的沈宿白。
“……宿白?”
沈宿白被一条玄色锁链缠住,整个人早已失去知觉,看到他,白舜音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她一到昆仑,乍见时空颠倒因果错位,直到此刻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了。
心神陡然清醒,白舜音知道沈宿白身陷危境,当即御风掐诀。
这时,一旁的孟婆冷声道:“灵音仙子居然还想着去搭救聆夜尊,不怕被卷入那古怪的阵中,自己先没命了吗?”
“可是……”
“我理解灵音仙子的处境,但有句话想提醒仙子,你或许可以卸下仙盟宫羽堂的重责,但你还是白家的主人,假如今日不是终日,今后白家如何,还要看你。”
孟婆的话,犹如一根芒刺,狠狠扎在白舜音心上。
沈宿白早就提醒过她连澈不可信,白云苑更不可信,那句“他不是你哥哥”浮响耳畔,虽然她仍不清楚其中内情,可适才匆忙一眼,她看清了九婴的同盟是谁。
孟婆说得极是,从前在白家,先有父亲,后有哥哥,她是一心专研琴艺的灵音仙子,而今父亲不在,“哥哥”叛变,白家今后如何,全看她了。
白舜音望着沈宿白,心思几乎被担忧填满,可几经犹豫,还是灭了手中法诀、
“不、不对……”
忽然,一名修士惊惶出声,他指着一名被禁锢在伴月海边缘的修士说,“那是我师弟!无支祁和魔闹上伴月海,我和师弟觉得这誓仙会不太对劲,就一起离开了。我们一个来昆仑,一个回师门,我分明看着他走的,他怎么会……”
这名修士的困惑,也是众人的困惑,他的师弟分明都离开了,为何会被禁锢在伴月海上?
姜宁宁想起剑魂斩去“清心门”时那股轻盈之感,忙问:“初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初初一呆:“我知道什么?”
去过誓仙会的修士们也想起来了,问道:“是啊,你早知仙盟想困住我们,这才来相救的是不是?”
“仙盟究竟有何阴谋?”
“我记得你还让我们别碰伴月海的东西,你一定知道内情!”
初初的心思都在阿织这里,一下子面对这么多问题,当即懵了。再说了,让他上伴月海的主意是鬼坊主出的,命令是阿织给的,他一向按吩咐办事,其余的话根本耐不住性子听,哪里晓得什么内情?初初本想求助鬼坊主,四下一看,鬼坊主似乎发现什么,已让叶夙带着自己去昆仑上方查探了,魔也跟着。初初烦躁地挠了挠头,正待喝退众人,旁边忽然有个弱弱的声音问道:“你们身上可有什么仙盟给的信物?”
说话的正是那只常跟在鬼坊主身边的狸猫妖。
信物?众人面面相觑。那一妖一魔上伴月海这么危言耸听一番,谁还会带着仙盟的信物?
“清心门的原理,是给每一个过门的修士打上印记,借此困住前来参加誓仙会的修士,清心门毁了,你们固然可以离开逃离伴月海,但你们身上如果带有被打过印记的伴月海的信物,就像被拴了一根链子,一样是被锁住的。”狸猫妖不确定地道,“猫猫猜……只是猜,这一路上,并非没有人看到行于云间的伴月海,可是他们看到的同时,身上的印记也与伴月海的阵法产生感应,被吸附入阵,所以无法传音告知。”
狸猫妖跟了鬼坊主多年,学了不少本事,博闻强记,虽弱小却聪明,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众人听完,竟是不敢敷衍,认真思索起来。
可是,究竟是什么信物,人人身上都有,又不会被轻易觉察呢?
这时,松果道:“会不会不是仙盟给的东西,是盟会给的?那个……那个身份令牌?”
“是了!”松针接过话头,“这次我们参加誓仙会,伴月海的仙使不是还逐一检查过这令牌?”他见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好比我们小松门隶属涑东盟会,盟会给的身份证明,是不是也算伴月海的信物?”
仙盟之下,以地域划分,有大小近百个盟会,这些盟会都会给成员发一个彰显身份的令牌。
但眼下想想,管理各地盟会的,不正是伴月海的霰雪堂?要在这枚令牌上做手脚很容易,就是趁着誓仙会也来得及。
众人一听这话,大惊失色,伸手在须弥戒上一拂,无数令牌纷纷落地。狸猫妖果然没猜错,早在修士们不曾觉察的时候,令牌已与空中漂浮而来的伴月海产生共鸣,光滑的表面浮现法纹,好似某种血咒。好在浊气崩发,昆仑乱流无数,加上此前的时空风暴,种种外力形成了一道无形的结界,才让这些人一时幸免于难,没有被伴月海的大阵吸附入内。
修士们还不待反应,一道极强的刀意横贯而来,威压震慑人心,一地令牌顷刻间散作无物。众人回头一看,原来竟是楚望威亲自出手了。然而紧接着,楚望威脸色一变,抬手意示众人安静,侧耳仔细听着什么。
很快,判官的脸色也变了,语气竟有一丝微不可觉的惊惶:“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太多声音了。
如果把神识放远,昆仑地陷、伴月海动、东海浪倾、妖谷兽啸,不绝于耳。但判官问的声音,根本不属于这其中的任何一种,它甚至根本不属于这个人间,却一圈一圈如涟漪般扩散,如战时的擂鼓,昭示着它即将到来。
鬼坊主和叶夙已从昆仑上方探查回来了,楚望威望着浓云聚集的苍穹,目光最后落在叶夙身上,求证的语气无比凝重:“是不是……”
没等他说完,叶夙颔首:“是天劫。”-
伴月海悬停在昆仑上方,连澈离开前,回头看了眼被困在阵中的修士们。
其实这些人中,不少是她熟悉的,百年修行毁于一旦,再过一刻天劫降临身魂都要化作齑粉,一想到这连澈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声,但她什么也没做,牵了血链来到无尽泽上。
见到九婴和端木怜,连澈拜道:“二位主人久等,属下其实到了有一阵了,只是适才昆仑之上忽见诡异风暴,伴月海前进不得,只能暂且停驻在昆仑之外。”
端木怜道:“无妨。”
叶夙借白帝剑破开时空,伴月海被阻下是正常的,左右没耽搁什么。
九婴的目光却落在连澈身后的沈宿白:“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沈宿白被血链困住,早也昏迷不醒,连澈听出九婴语气中的不满,连忙解释道:“适才妖主献祭,宿白不在聆夜堂,躲过一劫,属下担心他跟了妖主多年,就此逃脱,恐对妖主不利,是以将他捆了来。”
“恐对本尊不利?”九婴轻蔑一笑。
若真是担心对它不利,把沈宿白囚在伴月海上,像所有的牺牲品一样,任由四神乾坤阵把他“吃”了不是更好?
人就是这样,总会为了那一点点旧情,一点点恻隐之心,做一些多余的事,所以人族才会沦落至斯。
九婴没有在意连澈的借口,沈宿白这个人,死了还是活着对它而言没有区别,眼前这个,才是它需要解决的心腹大患。
它道:“无妨,能走到这一步,你居功至伟,本尊不会怪你。”
说着,它看向端木怜,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也要多谢主人,一路助我走到今日。”
此刻的九婴是半妖化的形态,依旧顶着洄天尊的脸,可它到底是妖,人族的礼数由它做起来,反而是图穷匕见的意味。
端木怜笑问:“这么快就要鸟尽弓藏了?”
当初跟了这个主人,实属无奈之举。妖如此强大,为何要受制于人?这么多年被一道魂契束缚,它早就受够了,眼下既已登半神之阶,何必再惺惺作态。
一条条蛇蜕忽然从端木怜身下探出,缠住他的双臂,将他捆缚在身后的断山。连澈见状,还没来得及帮忙,也被蛇蜕缠住身躯,囚在了近旁。
蛇蜕上施加了半神的缚魂之力,端木怜竟是挣脱不能。远望去,他和连澈就像两个被困在天柱上的受刑之人。
九婴无奈道:“本尊也不想鸟尽弓藏,可是天劫将至,大敌当前,主人这么一个盟友在我身后,我不放心啊。”
只这么一会儿,适才微不可闻的声音已震啸九天,浓云变作一个又一个漩涡,隐隐有雷霆电意在中心流转。
“主人且歇上片刻,待渡过此劫,本尊再来取你性命。”
第227章 大夜弥天(三)
“……什么天劫?你们是说……那个传闻中, 渡劫成神的天劫?”
听了楚望威和叶夙的话,一众修士根本反应不过来。
神隐千年之久,人世间连玄灵境的天尊都寥寥无几,遑论越过天堑, 成为九天之神?是以在九婴进阶为古神妖时, 众人竟忘了天劫将至。
浓云成涡, 雷霆隐隐,鬼坊主望着悬停在昆仑正上方的伴月海:“我就说九婴最后一身的献祭礼为何这样快, 原来它早知天劫难渡, 打算利用伴月海扛过这一劫。”
奚奉雪道:“阁下的意思是, 九婴的献祭还未结束?”
“你们可知献祭的原理是什么?”鬼坊主问。
不待众人回答,他继续道,“是将某一处布置为祭坛, 将此地生灵的修为供奉给自己新身的血肉。所以, 只要献祭开始, 祭坛中的一切,也可看做九婴身躯的一部分。
“九婴是牛身、龙尾、九条蛇躯的水火怪,它的每一次进阶,是舍却旧的蛇躯, 长出新的蛇躯, 如此往复一共八次。但最后这次献祭不同,除了长出蛇躯, 它本体的牛身和龙尾也该被替换。
“但是聆夜堂的献祭,只供奉了它的蛇躯, 所以这场献祭还未完成。”
“那这和伴月海有何关系?”一名修士问。
鬼坊主道:“如何没有关系?伴月海就是它最后献祭的场所之一。
“蛇躯被替换,天劫就该开了。九婴知道渡劫不易,将最后的献祭一分为二——前半场替换蛇躯, 等待天劫,后半场天劫降临,它再替换本身。毕竟如我适才所说,献祭只要开始,祭坛中的一切,都可被当作它身躯的一部分。”鬼坊主道。
“……看做它身躯的一部分。”孟婆也看向高空中的伴月海,目带不忍,“前辈是说,天劫会落在伴月海这些人身上?九婴想利用这些人,帮它扛过天劫?”
鬼坊主摇了摇头:“你也太小看天劫的威力了,区区一个伴月海,如何承受得住?你且看看四周。”
其实根本不用鬼坊主提醒,一些修士已经发现了,整个昆仑的断山上,浮石上,不知何时写满了血咒,仔细数去,足足七十一处!
“昆仑为基,伴月海为天,如此天地相承,才是九婴最后献祭的场所。”鬼坊主道,“至于我们,都是它选定的祭品!”
早在月余前,鬼坊主上伴月海,就在山下的朱雀镇发现了某些奇怪的禁锢法门,他直觉这些法门与九婴献祭有关,立刻传音阿织,让阿织借由誓仙会,破除伴月海的禁制,让众修士逃离此地——这才有了初初携剑魂上伴月海的事由。
适才听说献祭发生在聆夜堂,鬼坊主还以为自己弄错了,直到伴月海浮空飘来,他让叶夙带自己去上方查探,才发现此前在朱雀镇发现的禁锢法门,原来是“四神乾坤阵”的一处阵旗。四神乾坤阵源自神族,原本就是四神为了擒魔所结的禁锢法阵。百年来,九婴利用此阵雏形,和端木怜一起加以改阵,先将伴月海变作阵眼,又把真正的阵基设在昆仑,所以伴月海在脱离地面后,才会被牵引至昆仑。如此昆仑在地,伴月海在天,两厢结合,成为真正的祭坛。
仿佛就是为了印证鬼坊主的话,一条一条蜿蜒的血痕就在众人足下蔓生开来,不由分说,就要写出最后一道血咒。仔细一看,凝成咒文的血,竟然是新鲜的!
“这是怎么回事?”
“这、这血是哪来的?”
修士们相互认识,仔细一数,人数一个不少,除了……
“……我知道了,会不会是适才那个护法仙官!”
适才他们一到昆仑,便捉了封无弃和护法仙官来问话,担心这二人生乱子,判官还亲自把他们囚禁在了随身所带的芥子结界中。判官听了这话,掀开结界一看,芥子中除了一地残骨碎肉,血泊中蛇蜕,哪还有什么人?!
眼前情状惨不忍睹,当即有修士干呕出来。
判官对鬼坊主道:“看来阁下猜得不错,九婴从不信人,常年侍奉在它身边的仙官,也不可能是人。”
它甚至不是妖。九婴献祭这么多次,总有失败的。照眼下的场景看,这个仙官,或许是某一次失败献祭后没用的妖胎,被九婴赋予了神智,用蛇蜕扮作人身。它本来是想骗修士们杀了自己,爆血写咒的,没想到判官得了鬼坊主提醒,根本不上当,只把它关在芥子里。而就在刚才,在叶夙逆溯时空众人无暇他顾时,这只怪物感应到主人的指示,将封无弃拆吃入腹,获得力量自爆破禁,舍了肉躯以血涂咒。
第七十二道血咒即成,高悬的伴月海嗡鸣一声,以伴月天为中心,仿佛莲蓬长出花蕊,一道红光冲天而起,朝八方扩散降下,如同一个血色罩子罩住昆仑。
与之同时,高空浓云翻涌终于形成三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的雷霆电意聚集成极白的光束。
叶夙见状,握紧剑柄,“当心,天劫要来了。”
修士们听了这话,再顾不上此前对叶夙和青荇山的种种猜忌,问道:“敢问天尊,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是啊,我等凡躯,如何才能扛得住天劫?!”
奚奉雪问:“此刻落第三道溯荒封印还来得及吗?你若是需要,我们——”
话未说完,天地一声闷音,血罩彻底闭合,献祭阵成,一道妖风掠过,九婴忽然出现在数丈开外,语气戏谑道:“诸位,久违了。”
或许为了躲避天劫,它眼下是人的形态。
可是从前的洄天尊,持重、寡言,今日它终于摆脱主人的约束,露出张狂的本性,“相识多年,诸位还是第一次到本尊家中坐客,招待不周,还望莫怪。”
楚望威续着奚奉雪的话道:“问山大徒弟,你若需要落阵,我们助你!”
叶夙摇头:“血阵之中,天劫之下,布阵太难。”
天地一瞬风止,仿佛极夜前的宁静。
“不过,本尊这里有个规矩。”九婴道,“凡来家中坐客的,到了便不许走了。”
楚望威急声道:“那怎么办,你说。”
“天劫九道,以三为凭,一开天路,二降神谕,诸劫毕之,封仙登神。”叶夙道,“前三道天劫是为开天门而落,威力最弱,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九婴道:“说起来,诸位也算幸运,本尊盼了千年才得今日因果,诸位一来就撞上了。”
日覆月藏,高空只余云端漩涡中的一片白。
“唯一机会?什么机会?”
前所未见的灵威压身而来,忽然,天穹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
“千年了,这通天之路,诸位有幸与本尊一起见证!”
一道紫白雷光从九天倒贯而下,叶夙手提白帝剑,身若疾风,朝九婴掠去:“杀了它!”
第228章 大夜弥天(四)
“杀什么?”
“……杀了它?”
听了叶夙的话, 一众修士难以置信:他的意思是要顶着天地劫雷,诛杀这只已进阶半神的九婴么?还要赶在前三道劫雷的时间内?
然而来不及问,天劫已经铺了下来。
伴月海的血罩能够禁锢昆仑众人,却抵挡不住劫雷。顷刻间, 六瓣莲上无数修士在天劫之下化作飞灰。但劫雷的威力远不止于此, 穿透伴月海, 它分成数道,直劈而下, 朝昆仑众人袭来。这已是被乾坤阵、伴月海削弱过数倍、又分化了神力的劫雷, 然而当它降下, 一众修士依旧感到了灭顶之威,不得不清空灵力祭出法器法宝,齐心协力在半空凝聚成一道防护罩。
这时, 忽听一人道:“你们快看——”
只见叶夙与白帝剑化作一泓清光, 他穿梭在劫雷之中, 是这天劫下唯一的自由身。
不必提这血咒乾坤阵对修士的禁锢之力,劫雷威压之下,即使是分神仙尊都动弹不得,遑论避开雷威诛讨九婴?
众人这才知道, 原来其他境界与玄灵天尊的差距竟这样大。
也只有到了此境界, 方能感通天地,脱离凡规束缚。
九婴见叶夙持剑袭来, 冷哼一声:“找死!”幽冥青灯浮空祭出,灯火一落, 一座火山冲天而起,火山接云入地,触之伤魂, 叶夙却不避让,手引剑诀,拂过剑身,流光断连时空都能撕裂,何惧区区妖火之焚?白帝剑破空一斩,刚立起的火山被拦腰劈断,劫火如碎屑,纷纷落入无尽泽中。
鬼坊主见状,忽然明白了什么,传音对楚望威道:“地煞尊若有余力,能否听我一言?”
楚望威听鬼坊主说着,不禁神色一动,然而他还来不及回答,第二道天劫接踵而至。
天劫似乎有灵,有了上一次的经验,知道应当对付谁。被伴月海和乾坤阵削去部分威力后,它分成无数雷雨,最弱的劈向一众修士,其余的则追着叶夙和九婴而去。
端木怜看着这一天一地的劫雷,不自觉地,就想起了千年前。
那时他和父亲受刑,九九八十一道天雷落下,虽然神罚之雷比不上天劫之雷,但雷雨电光是一样的。
九婴见叶夙穷追不舍,尖啸一声,幽冥青灯在这啸音中化为原形,它通体幽蓝,状似棱镜,上面还覆盖着粘稠的液体——原来九婴的法器竟是它某一个弃用妖胎上的第三只竖瞳!
九婴屈指变爪,振臂一落,竖瞳当即破裂,水波从中涌出,汹汹成海,百丈高的浪潮向叶夙卷去。
有了适才一剑斩山的经验,白帝剑熟能生巧,流光断虹光大放,直断而下,一剑分海!与此同时,劫雷也追至身前,九婴被叶夙逼得避无可避,喉咙上下一动,发出一声古怪的妖吟,忽然,昆仑七十二处血咒血光齐亮,伴月海上,无数黑须探出,刺破天劫下幸存的修士,祭品供奉的灵力化作血气飞往九婴,变成环护周身的铠甲,帮它抵挡天劫。然而奇怪的是,还有一些血气遗落下来,钻入无尽泽的沼泽下。
叶夙早也收了剑,白帝剑鞘助他渡过劫雷之危,看着那些钻入沼泽的血气,他默诵剑诀,数道剑芒便追着血气遁去。
连澈被蛇蜕捆缚在断山上,看着天劫降临,她本以为在劫难逃,没想到劫雷不但没有伤她,连一旁被血链锁住的沈宿白都毫发无损,第二波雷雨熬过去,连澈问道:“主人,您没事吧?”
端木怜充耳不闻,他定睛看着叶夙的剑芒,像是发现什么,“咦”了一声:“一识幻想,二辨真身?”
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楚望威趁着第二道劫雷过去的喘息之际,高声道:“诸位听我说,撤去法器,将灵力聚集在一处!”
第三道劫雷来得极快,楚望威后半截话语淹没在紫白电光之中。白帝剑神佛难挡,有了前两次交锋的经验,九婴不肯和叶夙硬拼,只身掠去远处,血气化铠,打算独自熬过天劫。叶夙竟是不追,看着数道雷雨落下,他躲也不躲,一身白衣浮立清空,右手持剑,左手指天结印成决,看样子竟是想徒手接下劫雷!
劫雷说来就来,叶夙左手掌心忽然出现一道华光流转的青碧色法阵,与之同时,他眉心的凤翼图腾与白帝剑光齐亮,只听一声清啼,两道凤凰虚影冲出圆虹,一左一右衔住惊雷,与叶夙掌心的法阵一起,居然将这劫雷托在半空。
这两只凤凰虚影是甘渊的守护神,但人间早就没有神鸟,能够维系它们的,从来都是青阳氏之主之力。
天劫难挡,但叶夙踏入玄灵境已久,离渡劫也只差一步,虽无力扛过整个天劫,但在白帝剑的加持下,暂时接住一道削弱后的劫雷还是办得到的,故他此举虽然冒险,不算托大。
劫雷的威压近乎灭顶,叶夙不敢耽搁,心中默念剑诀,很快,适才循着血气遁入沼泽的剑芒回应了他。只见剑芒在沼泽下方迅速搜寻,蓦地齐齐定在一处,像是找到了什么。
叶夙知道计划已成,唤道:“春祀!”
剑芒忽然并做一体,化为实物,竟然正是春祀剑!
剑芒无法撬动的东西,玄灵天尊的灵剑可以,春祀得令,深入地底,剑威大放,剑气搅动下,只听一声狂啸,一个庞大的身影忽然破土而出,牛身蛇躯,正是九婴,与此同时,那个原本与叶夙交战的“洄天尊”忽然变回一条蛇躯,飞回本体了。
原来聆夜堂的献祭后,九婴故意没有完成新身的续接,让蛇躯扮作“洄天尊”的模样迷惑众人。
献祭戮害苍生,但九婴同样需要替血换骨,也处于最微弱的时候。
它固然可以将献祭一分为二,先取巧晋为半神,引来天劫,这样做有很多好处,比如它可以维持半身的清醒进行最后的献祭,可以安渡天劫,但凡事都有两面,致命的缺点有一个就够了——若被找到本体,它将直面杀机!
九婴知道瞒不住端木怜,也来不及杀他,所以困住端木怜的蛇蜕上连接着它本体的缚魂之力,本体无碍,端木怜便无碍,但也动弹不得。然后它放出蛇躯变的假身,以洄天尊之貌欺瞒众人。
天劫九道,说慢不慢,拖过去就行了,千算万算没想到被鬼坊主和叶夙识破了玄机。白帝剑一剑斩山,叶夙确认眼前的九婴是假象,尔后一剑分海,剑芒追着血气找到本体。九婴是蛇属之妖,天生喜欢阴暗潮湿的幽谷,它虽然从来向往高处,在最危急的时刻,还是选择皈依本性,蛰伏在沼泽之下。
身躯被封在地底接受献祭,动弹不能,九条蛇身暴怒着在天地间狂啸,它狠狠盯着叶夙:“青阳氏之主,你以为本尊没法杀你——”
一语未必,它看清了叶夙手中的惊雷之光,戛然话止。
三道雷劫过后,天地本该有短暂的宁静,看叶夙手中劫雷未散,凤凰虚影衔雷啼鸣。
九婴已是半神之阶,即使下半身被封住,凭着九条蛇躯,未必不能和叶夙斗法,可远古至今,多少大能异士死在天劫之下,这劫雷,本就是为诛杀它而生的。
即使叶夙不能徒手驱天雷,可是他有白帝剑!
九婴神思凝滞,棱镜一般的竖瞳圆睁,头一次露出惊惧之色。
这时,楚望威高喊一声:“问山大徒弟,接着!”
一道流转的灵波被楚望威的刀势一催,送往叶夙。这道灵波中蕴含着众人在雷威之下一点一点攒出的灵力,于叶夙而言不多,但够用了。
叶夙当即撤了手中法阵,以灵波托住劫雷,趁着这一瞬喘息,横剑身前,问心白帝,下一刻,灵波尽毁,凤凰惊飞,劫雷暴怒着浇下,却被问心剑意牵引着铺往白帝剑身。
最凶之刃携天劫之威,流光断一刃紫白电光,叶夙掀起眼帘看向九婴。
三诛仙神!
白衣化作清虹,直直往九婴斩去!
九婴的骇啸惊山动海,众修士一时忘了呼吸,端木怜知道此剑之下九婴必伤天劫必断,眉头一蹙,正要挣脱开蛇蜕,突然,却见叶夙的身影和白帝剑都在九婴半尺前的地方顿住,一声剑吟荡开,朝天地扩散开去。
奇怪的是,这一声剑吟不单单来自白帝剑,也来自修士们所在的半坡,来自……沉睡在温养法阵中的阿织。
不知何时,阿织的周身铺开了一团淡青的气泽,这气泽像在抗衡着什么,越发汹涌激荡,忽然,气泽爆开,剑吟声起,惊天的剑气四散,守在阿织近旁的人都被掀飞出去,阿织整个人也浮空而起,她双目紧闭,眉头深蹙,似醒非醒,露出痛苦之色,眼尾流淌出两行鲜血。
九婴、端木怜、叶夙都被这厢场景震住,一时间踯躅不前。
紧接着,仿佛为了回应阿织的感受,白帝剑再度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剑吟。
端木怜看着阿织,又看向白帝剑,血脉深处的共鸣令他最先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目光从先时的大惑不解变得难以置信,失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适才白帝剑重铸,强行吸走她的灵力,并非因为她是端木氏后人,要降罪惩罚于她。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她有持剑人的血脉,所以白帝剑第一时间认下了她,接受了她,又因为千年后,白帝剑重铸于她之手,所以白帝剑吸走她灵力的同时,在她魂上烙下了铸剑人的印记。
“试问一个人,若同为持剑人和铸剑人,她的血脉曾供奉此剑,她的灵力也给养此剑,那她和白帝剑的关系是什么?
“至少此时此刻,她和它是同心一体的!”
第229章 通天一途(一)
端木怜说着, 看向浮立在半空,闭目难醒的阿织,大笑道:“荒谬吗?但这就是天意,这就是天道神谕!你们看明白了吗?!”
原来所谓天道, 根本不能用人意去揣测。
当年端木纠一意孤行, 端木氏一族强行剥离持剑人血脉, 致使白帝剑分崩离析,千年不见天日。按说白帝剑应该是恨端木氏的, 连神都降罚于他们。但所谓恨, 所谓怨, 所谓背叛与辜负,那都是人才有的情感,但白帝剑当初是因古神一念而铸, 是为履行使命而来, 人族的伦常与七情在它面前, 都是可笑的。它不会因千年之罚而怨怪谁,就像许久之前,神没有因情有可原而对涑水畔的罪人网开一面。
这就是天道,慈悲又残忍。
劫雷缭绕白帝剑身, 流光断停在九婴身前半尺, 拒不往前。
叶夙回头看向阿织,周身的淡青气泽是她外溢的护体灵气, 眼角淌出的血已被剑气吸收,她浮在半空, 周遭被缭绕的剑意圈成了禁地,连祺和斩灵都无法接近。
他这才明白,原来阿织沉睡不醒, 并非因为铸剑消耗太多灵力,恰恰相反,她的心神与白帝剑相通的一刻,这些灵力都通过溯荒弥补给她了。
只是,他用剑断开时空,重返月行渊落下封印,她的意念等同于跟他回到二十年前走了一遭。白帝剑踯躅不前,是在提醒他,她的心神已被损耗到极致,无力坚持,除非她此刻苏醒,自行将意志与剑身剥离,否则,诛仙之雷覆剑斩妖,必会令她灵识溃散,白帝剑也会随之崩裂。
三道云中漩涡开始消散,通天路即将落下,留给叶夙的时间很少,所以他根本没有犹豫,反念剑诀。
只见白帝剑凝空一滞,流光断凶性大放,问心剑意抽离剑身,连带着将劫雷也逼了出去!
堂堂劫雷,岂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即使剑鞘、剑刃、剑袍已帮忙吃下大半天劫之力,余下的雷威也直冲叶夙。距离太近,根本没有办法避让,叶夙只觉身魂俱震,疼痛到极致反而失了知觉,他喷出一口血来,再也维持不住身形,从高空直坠而下。
泯的身影一下消散,尔后在半空凝聚成形,从旁扶住叶夙,楚望威和奚奉雪也同时出现在他身边。奚奉雪见叶夙伤得不清,问:“你可撑得住?”
叶夙刚要答,耳畔忽闻雷音,他抬头一看,无数电光在空中凝结,第四道天劫就要到了。
他挥袖把白帝剑送去阿织身边。
缭绕的剑气瞬间并入白帝剑身,她眉心的痛苦色却丝毫不减,叶夙明白,师妹的灵识被耗损过多,一时间难以醒来,“泯,你去为阿织护法。”
楚望威见叶夙这架势,竟是打算与这九婴再战,忍不住拦道:“你连白帝剑都不用,要顶着天劫去对付九婴?”
叶夙道:“方才的机会已经错过,眼下若不搏一次,我们再无胜算。”
楚望威稍一思索,修罗刀忽然出鞘,“既然如此,你先歇一会儿,这里交给我!”
叶夙看向楚望威。
虽然失却了奚琴的记忆,他知道眼前人是谁。那个时不时就会被师父提起的故旧——“用刀的”、“一根筋”、“看着能喝实则三杯就倒”,每次提起,言辞戏谑,可这么多年,师父只提过这一个故旧。
叶夙道:“多谢前辈关心,但通天路已开,之后的雷劫都伴有封神之谕,每扛过一道,九婴便强上三分,想要杀它只能趁早,而且——”他看了半坡上的修士们一眼,“九婴不死,天劫不停,最后三道劫雷的威力极强,你我等闲撑不过去。”
其实叶夙这话已算说得轻了,天劫之雷,前三道最弱,中间三道依次变强,到了最后三道,玄灵之上自身难保,玄灵之下灰飞烟灭,根本没有抗衡的余地。
说着,他不顾阻拦,提着春祀身形一掠,再度来到九婴跟前。
楚望威仰头看去,云端雷海电鸣,根本不辨昼夜,叶夙一袭白衣染血,孑然立在这忽明忽晦的天光中,只身面对庞然巨兽。此情此景,好似他的生死也只在弹指之间。
楚望威原本是心忧难耐的,可忽然间,他不知怎么一恍惚,竟想到了问山,想到妖乱发生的半年前,问山来山阴找他的那个傍晚。
其实这个傍晚,楚望威在后来的二十年中几乎日日回想,每一次都伴随着不解与愤怒。他甚至把问山说过的每一句话字字拆开,试图去理解背后的阴谋。
可楚望威今日想到的,与从前每一次都不一样,黄昏时分,太阳将落未落,问山越过山阴的结界,出现在生死殿,含笑和他打招呼,问他这些年在做什么。
见楚望威阴沉着一张脸不说话,他便兀自说道:“我呢,这么些年也没干什么,就是收了两个徒弟。”
青荇山虽然避世,但问山剑尊大名鼎鼎,谁还不知道他有两个徒弟。楚望威以为这句话就是个引子,真正的目的在后面,所以他没有在意,听过也就算了。但今时今日,他忽然明白,这句话才是最重要的。
原来他一直误会了问山。那时问山来找他,根本不是为了寻找溯荒,不是为了避免妖乱,他甚至不在意这一场豪赌最后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骂名,什么找到“匕”,厘清榆宁往事,那是最次要的,他来找他,原因只有一个,他放不下他的两个徒弟。
原来问山来找他,从来不是为“事”,而是为“情”。那是一个师父对于徒弟最单纯的关心,他知道自己半年后会离开,实在是无可奈何,才想将自己的两个徒弟有所托付。
想到这一点,楚望威忽然意识到,即使有这么深的芥蒂,问山最后还是选择了他。
榆宁到今日,百年有了吧,问山最后愿意相信的人,依然是他。
转眼间,天上厚重的云层已经彻底消失了,高空除了一片白,只有四处集结的电光,日与月高悬两端,说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忽然一缕惠风拂来,端木怜一怔,放眼朝四周看去,整个昆仑依旧满目疮痍,然而,似有看不见的清风垂闻这片乱劫之地。
端木怜的心狂跳起来:这缕清风如此熟悉,正是源自九重天的清气,所以这是接天的路通了?等了千年,终于路通了!
从前四极天柱在,九重天就在人界之上,后来天柱崩塌,九重天也远遁界外。
他所料果然不错,只要凡世有妖或人渡劫成神,天劫之雷会重新为人间与九重天续接上一条道路,而所谓的通天一途,它并非具象化的一道浮光长梯,它是充斥着这雷泽之野的无尽清风,只要能熬过天劫,自可以乘风渡往上界。
同样的清风也洒落在九婴身上,九婴却没有心思高兴,直到此刻,它才明白方才能在叶夙剑下活下来实属侥幸,眼前劲敌不输当年的端木云戟,若不拼尽全力杀了他,绝无可能成神!
九婴尖啸一声,九只竖瞳忽染血光,凝结了元神之力的火种从它的瞳框冲出,在半空结成一条血色的火龙。
叶夙早也结印成阵,凤凰虚影再度出现,第四道天劫应声而至,无数电光挥劈落下,然而九婴却不等叶夙以剑引雷,九只龙首昂扬,它忽然悲啼一声,临时撤去了伴月海的结界。
没了献祭之地混淆视听,天劫便有了方向,它不再劈向伴月海及昆仑众人,也不再受剑意牵引,所有电光齐聚如天斧,朝渡劫的九婴猛斩下去。众人见状,正不明所以,忽见那只被九婴凝结出的血色火龙同时也掉转头,它不再攻向叶夙,而是朝着阿织冲去!
这是凝结了九婴元神之力的瞳火,是九婴作为半神的杀招之一,如果阿织醒着,白帝剑在手,她或许可以自保,可是变故发生得太快了,初初急喊一声:“阿织——”当空一跃,无支祁化作原身,挡在阿织身前,泯也在他身旁化形。
可是单凭这一魔一妖,如何截得住半神的杀机?
叶夙心上一空,收剑朝阿织掠去,可是他离九婴太近了,天劫之力竟将他阻了一瞬。
第四道天劫如雷瀑浇在九婴身上,九婴痛不欲生,身上鳞片纷纷剥落,皮肉翻卷,可它却是欣喜的,他故意撤去献祭之地的保护,把天劫引来己身,就是为了让这雷威阻叶夙片刻,让他赶不及回去救阿织。
与人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九婴太了解人这种生灵了,他们的确比妖聪明,比妖灵慧,看似弱小实则强大,可是他们也有致命的弱点——心中最牵挂即是他们的软肋。
只要斩了念想,他们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所以要杀叶夙,不必杀他本人,让他的师妹消失也是一样的。
血龙咆哮着冲向阿织,昆仑七十二处血咒齐亮,想给半神增添一分助力,初初知道在劫难逃,咬牙闭上眼,却不避不让。
这时,忽然高空一声刀鸣。
第230章 通天一途(二)
刀鸣其实不强, 仅仅是出鞘之音,楚望威一式分神境的“斩恶业”落刀即毁,九婴半神之力强过他千倍万倍,他却不肯相让, 很快又使出一式“破心障”。
只是这一次, 他把刀锋对准了自己。
于是刀威终于得以扩散, 一圈圈,一层层, 惊鸿一般的灵气在昆仑炸开, 连端木怜都为之震诧。
出刀太急, 楚望威没想太多,只在使出这一式前,回头看了远方一眼。
远方不知是何方, 回头已无话。
楚望威意识消散前, 脑中最后的画面, 竟依旧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黄昏,许多年未见,问山斜倚着门,立在生死殿前, 他还是从前那副样子, 一身青袍,腰间别着酒葫芦, 问他这些年怎么样。
死生原来突然,就跟分别一样, 楚望威想,早知如此,那时应该跟他喝一杯的。
一式破心障, 终于破了自己百年的心障,楚望威的身躯当空一滞,然后四分五裂。
过往的一切随羽化的身体消散,爆开的灵力却在半空成功截下半神杀招,正如初初进阶时的爆发一样,半步玄灵的兵解之力神佛不阻。
修罗刀坠落无尽泽,刀意余威浇向昆仑各处。
一切发生在刹那之间,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叶夙顿在半空:“前辈……”
孟婆银链落地,痛声唤道:“家主!”
判官已奔到半途,望着散落的刀意,握紧判官笔,一时说不出话来。
与之同时,无尽泽的另一边,恢宏刀意浇下,沈宿白倏然睁眼。眼前异像不似人间,沈宿白一时竟不知身在何方。他抬起头,忽然看见了那只盘旋于天地间九身龙首的妖兽,虽然从未见过洄天尊的真身,但九婴的气息熟悉莫名,他立刻知道了它是谁。聆夜堂弟子惨死的模样、这些年的信任于背叛一下充斥沈宿白的脑海,他来不及多想,灵刀已经脱鞘而出。缠住周身的血链血光忽亮,制止住了沈宿白的杀意,连澈道:“劝你不要枉动。”
沈宿白目眦欲裂,可身上的血链似乎跟连澈的本命法器相连,连澈不伤,他几乎没有挣脱的可能。
九婴的兽躯竟比想象中更刚强,第四道天劫偃旗息鼓,灼伤的皮肉很快愈合,脱落的鳞片层层叠叠地长了回来,不止如此,沐浴过神谕洗礼,此刻的它比方才更强。九婴却没心思庆幸,半路杀出一个楚望威,竟让它不能一击杀了那个端木氏后人!九婴恼怒不已,九只龙首仰天狂啸:“今日,本尊必让你们所有人葬在这里!”
话音落,忽听一阵毛骨悚然的“咔咔”声,只见九婴抬起一爪,探入额间,竟将自己的竖瞳血淋淋地挖了出来。九颗竖瞳相继脱落,在幽蓝的火焰中合为一体,它高悬于苍穹,犹如一只滴着血的垂天之眼。九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来:他们以为它的躯干被封在沼泽下便动弹不得了么,它早料到这些人不好对付,自然会给自己藏后手。
九婴一声厉啸,只见无数血线从眼珠子激射而出,密密麻麻插入昆仑各处,有修士躲闪不及,直接被血线贯穿身躯,灰飞烟灭。血线本身也带着半神的缚魂之力,威压极强,有它在附近,众人根本用不出多少灵力。
天上电光集结,第五道天劫即将落下,伴月海的血阵重新闭合,修士们再度成为献祭之地的困兽,九婴却不托大,九条蛇躯自八方围剿,团团困住叶夙——这个在它看来唯一的变数,“等本尊把他们杀了,再来对付你。”
九婴嘶哮一声,再次催动眼珠,只见悬天之目摇身一变,竟化作一只更强的血龙,俯身冲向修士。血线封住灵力,劫雷即将落下,修士们根本无力求生,遑论还要对付浑身覆满伤魂火的血龙?奚奉雪祭出的栖兰花很快凋零,孟婆的银链也失了颜色,松根挡在松果和松针前面,干脆闭上眼睛,徽山姜家的弟子一齐拔剑出鞘,可剑吟声弱,剑芒黯淡,如何对付这通天之敌?
然而,他们与身旁所有修士一样没有退避,姜簧高声道:“众弟子听令——祭剑!”
姜家的守山人于是咬牙念诵引剑诀,在血线的威压下,强行挤出一丁点的灵力,引剑入空,妄图以蜉蝣之力对抗巨龙。
这本该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抗争,胜负早在出手前就注定了,可是,血火罩下,人们等待的寂灭却迟迟没有降临,姜宁宁仰头看去,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是守山人的剑成功阻下了半神的血龙。
她揉了揉眼,仔细看去,不、不对,今日在昆仑的守山人一共六名,当空却有七把灵剑。
多出来的这一把是……
“阿织?阿织——”初初一声急呼,吸引了姜宁宁的注意力,她转头看去,阿织不知何时已快苏醒,她双眼将睁未睁,眉间露出痛苦之色。
白帝剑铸成,意念与剑相通的一刻,神剑的千年光阴忽然灌入脑海,险些令阿织神识崩散,遑论之后又跟着白帝剑劈断光阴,重返二十年前种下溯荒印?
她的心念被耗损到极致,本该沉眠多时,可是伤魂火冲天而来,熟悉的刀意为她化去危机也零落消散,耳畔不知谁人呼唤的一句“地煞尊”令她心神巨震,灵识终于回到现实边缘。而就在方才,就在她挣扎着要将灵识剥离剑身时,耳畔忽然想起了剑引诀。
大梦一场轮回,这一世的伊始,便是那个徽山上反复念诵剑引诀却无法拔剑出鞘的小姑娘。
倏忽间,阿织终于找到了灵识与剑身分割的罅隙,徽山的剑吟响起,她在心中跟着默诵剑引诀。
于是白帝剑在她的引剑驱使下,与六把守山人的灵剑一起并入高空,截住血龙。
白帝剑剑华盛放,阿织蓦地睁眼,垂在身侧的掌心摊开,白帝剑倒飞回她的手中。横剑扫过,无数剑芒扩散出去,径自斩断这铺天盖地的血线。雷鸣声一下炸响,第五道天劫落下,修士们得了喘息,迅速结起灵罩,阿织却一刻不停歇,收剑朝血龙追去。被斩断的血线本就源自血龙,阿织方才一式令它元气大伤,它一边逃一边变回眼珠子。另一边,九婴见强敌醒来,再顾不上困住叶夙,九条蛇躯盘桓后退,它嘶哮一声,意图召回眼珠。
可它快,阿织更快,只见剑影如电,剑势如鞭,追着眼珠挥劈过去。
眼珠吃痛,当空裂成九只竖瞳,虽然成功回到九婴额间,然而每一只瞳上都添了一道血口子。
能伤半神,非白帝剑不能做到。
九婴剧痛之下,愤恨至极,心中只想将阿织杀之而后快,就在这时,它对上了阿织的目光。
阿织自醒来,一句话都没有,此时此刻,她浮立在雷光电鸣中,连神情都是淡漠的,可九婴却看清了她眸深处的决然——那是对前辈逝去的悲痛、对它的恨,一股脑儿全化作最深的杀意。
她知道楚望威是怎么死的,为谁而死,所以哪怕天劫雷雨落下,她都要杀了它!
阿织横剑心前,叩问剑意。
下一刻,问心剑意如有实质,狂澜般汹涌的玄青气泽覆满剑身,流光断感受到持剑人的腾腾杀气,根本不需阿织吩咐,强行勾住周遭雷雨,一剑紫电玄光一边相斥一边融合,直直朝九婴刺去。
九婴霎时愣住。
它两度以元神结血龙,甚至不惜祭出竖瞳,已是元气大伤,阿织这一式覆劫之剑,虽不似叶夙的完整,可她问剑以心,杀意决然,加上白帝剑通晓她的心意,威力只强不弱。
九婴知道这一剑之下,自己不死也伤,登神之梦也将化为泡影,终于忍不住惊骇出声:“你,你不能——”
一语未必,忽然有一道人影闪至九婴跟前,手中结印,居然想帮九婴挡下这一剑。
可惜阿织的剑锋遇神斩神,剑芒径自贯穿此人的身躯,送入九婴的竖瞳中。
直到这时,众人才看清那个挡在九婴身前的人居然是白云苑,或者说,端木怜。
白云苑的身躯根本承受不住这覆剑劫雷,顷刻间化作飞灰,只余一缕罩着白袍的魂。
白舜音脸色一下煞白:“哥哥……”
虽然避开了灵台要害,但肉躯被劫雷斩成飞灰,其中寄养的魂魄岂能好受?端木怜捂着眉心,连咳数声。
一只竖瞳被刺穿,九婴的伤势也不清,好在端木怜帮忙阻下了一半剑威,它勉强算保住了最后一点渡劫的希望。
九婴没想到端木怜为了救自己,竟能做出这样的牺牲,说道:“……多谢主人。”
白袍魂听了这话,转过头来,看着它,笑了笑。
这是一个温和的,平常的笑容,像是在问它:受伤了么?
可是忽然间,九婴觉得毛骨悚然,因为它在这个笑中,看到了一缕疯意。
正如在千年前,端木怜劝说九婴追随自己时,它在他眼中看到的那一丝平静的疯狂。这样的疯狂,是它当初选择与他签下魂契的原因;是这么多年,它不能全然信任他的缘由;也是此时此刻,令它恐惧的根结。
九婴忽然意识到什么,它回头看向身后的断山。
绕山的蛇蜕早就断了,连连澈都已脱身。
九婴错愕道:“不、不对,你怎么可能挣脱开我的缚魂蜕?”这上面可有半神之力!
端木怜的笑依旧淡淡的:“你说呢?”
说着,他手中血光一闪,忽然出现一道诡异的契文,下一刻,九婴只觉身体深处似有锁链探出,牢牢将它缚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