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只见九婴的九条蛇躯刹那僵直, 它仰天嘶哮,声音暴怒中参杂着惧意:“不可能!这不可能,我的身体为何不听使唤了?你……你为什么还能控制我?!”
端木怜温声回道:“别忘了,我们签过契约, 听我的话, 不是应该的么?”
“我已晋为半神, 那魂契早废了,怎么可能还有效用?!”
“原先那张魂契自是不作数了, 但是, 如果你在晋为半神前, 愿意与我另签一张魂契,郑重收下我的信物,你我便还是主仆。”
“可我从未答应与你另签魂契, 也从未收过你——”
九婴的话戛然而止, 它忽然想到了什么, 难以置信道:“尸棺!是你的尸棺!”
栖霞村是九婴献祭过的地方,端木怜把尸棺藏在这里,固然是灯下黑,可相识千年, 九婴一直想拿住自己的软肋, 端木怜怎么可能不知?既然如此,那将计就计好了。神罚之阵守棺、埋下六具养魂尸身, 都是他故意露出的马脚,尔后阿织要找血息, 在这里大动一场干戈,自会将九婴引来。
这只九婴从不信人,包括他这个主人。所以拿到他的尸棺, 它会怎么做呢?当然是一口吃进肚子里了。
意识到自己中计了,九婴在狂怒之下,猛烈地挣扎起来,九条蛇躯引得昆仑地动山摇,它甚至不断干呕,想把端木怜的尸棺吐出来。
可是,那尸棺已在它腹中静置多时,新的魂契早已生效,做什么都是徒劳。
到末了,它不得不放弃,半是威胁半是劝说:“你把魂契下在自己的尸身,这身躯便是残破的了,再成不了神!不如你把它取出来,你我各退一步。”
端木怜却笑了:“成神于我而言有何用?”
要一副不衰的仙躯与天同寿又有何用?!
他温声道:“九婴,我不是早说过了么,只有你通天成神,才是最重要的。”
九婴不由愣住,其实这句话它已经听了许多许多年,许多许多次了,可是不知是因灭顶的劫雷威压太强,还是九重天的清风终于落下,它忽然听懂了端木怜的意思——
他要的不是成神,而是通天!
九婴的身躯忽然一僵,心神被恐惧狠狠攫住:“你要,你是要……”
端木怜却不再理会九婴,第六道天劫已经落下,劫雷从第四道开始依序变强,到了第六道,天地已是雷雨不休。端木怜知道,第六道劫雷结束后,天劫会有片刻停歇,这也是他必须抓住的时机。
他举目看向无尽泽另一边,阿织一剑伤了他和九婴,自身也遭了反噬,修士所结成了灵罩已防不住此刻天劫,叶夙落剑为他们结阵。
端木怜望着这两个劲敌,目光悠远,像是透过这两道身影,看到了许多别的人,“他们真的很聪明,这千余年来,一心寻求封印浊气之法,而不是执着于对付你。可能他们也知道吧,杀一两个妖,好比饮鸩止渴,无法根除祸患。若非他们洞若观火,我也不必每一步都走得如此小心。”
端木怜回头看向九婴,语气分明平淡至极,九婴却从中听出残忍,“其实我有很多选择,不一定非要找你。当初端木云戟设血阵擒伏你,我想过放弃的,毕竟你张狂浮躁,自大多疑,还有一点蠢,我不太喜欢。千年来,不是没出过别的有望通天登神的妖,东海那个堕魔的开明兽就不错。不过,谁让你是九婴呢?你这九条蛇躯,是将浊气反引入天的最好材料,我有点舍不得。”
“将浊气反引入天”七个字一出,阿织和叶夙同时一怔。
可是他们根本来不及阻止,通天路已开,半神之躯能杀难灭,魂契在端木怜手中,他说出这话时,手中咒印已经由血色转为纯黑,九婴痛啸一声,九条蛇躯忽然僵直,龙首接天,下腹入地,就像有人为人间立起新的天柱。
手中咒印越扩越大,第六道劫雷混着暴雪浇下,端木怜周身也盘旋起玄色的风,绸缪千年,蛰伏千年,等待千年,终于盼来这一刻,他忍不住恨声道:“都说当年是我父亲的错,可凭什么对错要由神说了算?!凭什么神高高在上,一句天道使然,便可轻易主宰人的生死?!既然如此,我今日就要以人间为梯,将浊气引入九重天,把这天拽下来,把自以为高贵的神拽下来,让神族跟着人族一起万劫不复!让人神俱灭!”
端木怜话音落,人间似乎静了一瞬。
更远处的沧溟道,白昼忽然变黑夜,因浊气喷发而暴动的妖兽霎时静止,它们似乎嗅到了什么,忽然掉头返奔,躲回了妖山之中。
除妖的修士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然而妖山的异象不止这一处,很快,凌芳圣接到了白无常的传音:“敢问仙尊,眼下可能够联系上奉雪少主?”他说着一顿,语气焦急,“判官大人和孟婆大人忽然失了音信。”
凌芳圣来不及回答,立刻祭出传音玉鹤。
载着分神之力的玉鹤风驰电掣穿山过海,眼见昆仑就在前方,玉鹤突然像撞上什么,一下四分五裂,它双目圆睁,眼中最后的画面是九道接天连地的玄黑飓风。
其实飓风不是风,是九婴的身躯。
一刻前,端木怜以九婴之躯引浊气,无尽泽下方的浊气裂缝忽然嗡鸣一声,像在召唤什么,很快,人间所有的浊气有了方向,纷纷涌向昆仑,这也是各处妖乱暂时平息的原因。
它们先是簇拥在蛇躯的根部,尔后借着通天的清风盘旋往上,越积越多,绕着九婴之躯,形成一道一道接天的风柱。
这一切发生在片刻之间,昆仑雷雪不止,又遍布侵魂的浊风,众人仿佛汪洋中的扁舟,根本稳不住身形。下一刻,莫名的吸力袭来,松果第一个站立不住,被狂风卷着,朝九婴飞去,松针大叫一声不好,伸手要拉师弟,可他自己也扛不住这强横的吸力,与松果一起眼看就要被卷入风柱。这时,一根银链勾住两人,将他们狠狠拽了回来,孟婆收了链,却因为分出灵力,紧跟着踉跄数步,好在一朵栖兰花纹样的法阵同时出现在几人脚下,勉强助他们站稳。
奚奉雪落了阵,问叶夙:“端木怜到底要做什么!
叶夙道:“通天路虽然开了,浊气没有依附很难渡往九重天,九婴渡劫的躯体是它们最好的阶梯。只是,这只九婴并未完全进阶,眼下只是半神,与通天路的风相融需要时间。”
浊气借风侵蚀蛇躯,才会有这样九根风柱顶天立地的景象。
“若是彻底相融会如何?”判官问。
“九婴体内积累的浊气会形成威压,加上通天路的吸力,最终会冲破浊气裂缝,以至异界浊气通过人间之梯流向九重天,三界重现万年前的混沌。”
想要毁了神,毁了九重天,单是人界这一点浊气怎么够,自是要从那些混沌的地方借上一些的。
阿织看着已经被种下两道溯荒印的浊气裂缝,惨白之眼上藤蔓符文密绕,可单靠这些,还是支撑不住,“师兄的意思是,阻止端木怜是其次,关键上要落下第三道溯荒印?”
可是最后三道天劫威力至强,他们如何在天劫之下落印?
奚奉雪道:““我看这九婴并未完全成神,半神之躯并不能适应通天路的风,引渡浊气需要外力,端木怜肯定要帮忙,我和楚悠尽力拖住端木怜,能否为你们争取到时间?”
“恐怕难。”鬼坊主道,他望向端木怜,想起曾经的姬霄,说起来,他们也算是老相识了,可他藏得真好啊,直到今天,他才算真正认识了他,“适才他明知落下溯荒印对他不利,也宁肯蛰伏不动等待时机,筹谋千年,为的就是眼下一刻,这样一场豪赌,于他而言是不能输的,已经到最后了,他不会允许自己有任何失误。”
这话出,众人耳畔忽然响起笑声,端木怜远远地看着鬼坊主:“这么多年了,还是你最了解我。”
他身侧华光一闪,凤鸣琴出现在他手边。
端木怜抱琴朝白舜音笑道:“阿音,你悟性很好,可惜心念太杂,至今都学不会凤鸣琴该怎么用,可惜了这万中无一的神物,今日便让为兄来教教你。”
说着,他指间蓦地生出一条条闪烁着紫青光芒的咒文,扣弦一拨。
缠绕端木怜指间的咒文顷刻覆上琴身,凤鸣琴发出一声弦音,浮空而起,飘向九根风柱的中心位置。
那里本该是劫雷最密集的地方,可凤鸣琴竟像不惧雷威,雷雨袭来,琴弦忽然鸣奏一首旋律古怪的曲子,覆于琴身的紫青咒文听曲而动,勾住这紫电雷光,将劫雷之力导入琴体中。
与此同时,白舜音一声痛吟,跌跪在地,呛出一大口血来。
远处沈宿白见状,嘶声喊道:“阿音——”拼命地挣扎起来,想要挣脱开束缚自己的血链。
连澈见他如此,说道:“她当初固执己见,以血祭琴,凤鸣琴是以不得不认她为主,今日此琴受难,自会反噬到她身上。你放心,我恳求过主人,最后会留下凤鸣琴一点余烬,勉强保住阿音的性命。”
沈宿白听了这话,只觉荒唐可笑。勉强保住性命是什么意思?修为尽毁魂魄残损身体病朽只余一口气苟延残喘吗?这样活着不如死了。再说那端木怜都要引浊气灭天了,她一个助纣为虐之人,此时这番假慈悲,只让他觉得恶心。沈宿白对连澈早失望透顶,根本无话可说,调动全身灵力挣脱血链,胸前、脸上、手臂,布满被这链咒割出的血口子。
凤鸣琴的作用,在场修士没人比阿织更了解,它可以消弭结界,抹除血息,简而言之两个字:清障。
所以阿织一见端木怜祭出凤鸣琴,便知道他要做什么——九婴半神之躯,不能完全适应通天路的风,将浊气引渡入天有些困难,所以凤鸣琴才要为之清障,它要把九婴的蛇躯彻底化入通天路中,让浊气畅通无阻。
看透端木怜的目的,阿织虽知危急,却没有轻易出手,她的目光牢牢锁在那道将劫雷引入凤鸣琴的咒文身上,她从未听过这世间任何咒文可以直引天劫,即使是适才她和师兄的覆剑劫雷,那也是通过问心剑意,强行把劫雷牵引到剑身上,雷与剑芒依旧分作二物,可端木怜这道咒文,居然能把天劫之力直接变作琴音之力,还有……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这道咒文上,隐隐也参杂了雷霆之力,而且,似乎与天劫同源?
第232章 无方守一(一)
阿织蓦地想到什么, 来到白舜音身边:“灵音仙子,可否借我一点你的灵力?”
白舜音被凤鸣琴反噬,五脏六腑灼痛难忍,她吃力地点了点头, 伸出手指, 在指尖析出了稍许灵力。
灵力如洛水上的青烟, 阿织依旧找到了躲藏在其中的紫白光弧。
鬼坊主问:“你可是发现什么了?”
阿织一时不答,拿剑气引了白舜音的灵力, 送给叶夙确认。
叶夙仔细一看, 颔首道:“是劫雷。”
听了这话, 修士们却是不解,天劫之力被引入凤鸣琴,凤鸣琴不堪承受, 灼痛之苦反噬到白舜音身上, 所以劫雷的余威从白舜音的灵力中析出,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忽然,鬼坊主脸色一变,问:“你的意思是,不是天劫劫雷, 是神罚劫雷?”
阿织点了点头:“神隐前, 端木氏被神族降罪,九九八十一道神罚之雷, 七十二道落在端木纠身上,还有九道是端木怜受了。”
年轻的少主自此沉眠了一个初春才醒来, 可眼下看来,也许当时端木怜并未因病睡去,他醒来后苍白的脸色, 并非因为体弱因为遭受神罚,相反,他在缠绵病榻足不出户的这些日子,心中已经生出了今日这个覆天灭地的计划,然后——
“他把神罚之雷内化了。”
这话出,连见多识广的鬼坊主都露出了不敢相信的神情,更多的修士的懵懂的,这也难怪,炼化与内化一字之差,意思却大大不同。炼化,是将某一物的力量与自身融合,彻底化为己用。而内化,则因为要利用之物太强,或者与自己相性不合,于是强行以自身之力驯服它,让它长存于自己灵台。
而要内化神罚之雷,无异于以魂命搏之,意味着端木怜再遭受了天罚之后,并未任劫雷散去,而是强行将它纳入身躯,以魂刮之,以魄侵之,此举比凌迟还要凌迟,就算他成功驯服了它,他的魂也会时时被这劫雷灼痛,犹如日日受神罚鞭挞。
端木纠不许端木怜用剑,所以端木怜没有本命法器,一直以来,他都是养魂在谁身上,便用谁的东西,只有他是自己时,才会偶尔抬手引雷,与他走得近的连澈、九婴都以为他是独爱五行之术,谁都没料到真正的原因竟是这样。
内化神罚之雷,千年间日日遭受雷挞之刑,竟然都是为了千年后天劫降下的今日。
叶夙道:“凤鸣既有天劫之力引入,清障之能必定大增,劫雷结束前,九婴之躯便能突破桎梏,与通天路彻底相融。”
“……何意?”孟婆错愕道。
其实有这一问,她并非不知道答案,而是觉得难以面对——意味着劫雷结束前,浊气会彻底通天;意味着他们辛苦种下的两道溯荒印,会被这通天路冲破;意味着他们若想挽回,必须赶在天劫收尾前,落下第三道溯荒印。
且不论留给他们的时间无多,最后三道劫雷的威力强到不堪想象,自保都难,如何顶着天劫落下封印?
忽然,阿织的身影原地消失,刹那出现在端木怜身后,她没有任何取巧,流光断上已凝结了她的剑意,一剑挥去,夜空都落下伤痕,端木怜早有防备,白袍鬼魅般地出现在远端的风柱旁,还没立稳,身后又有剑气扫来,这剑芒极厉极快,端木怜眉心微蹙,来不及回头,屈指一引,身后劫雷劈下,与春祀的剑锋相撞,剑芒在他的白袍上划出一道火灼一般的口子,端木怜魂不在意,遁开数步,回过头来,看着阿织和叶夙,笑道:“二位,不觉得今日此刻似曾相识吗?”
第六道劫雷已止,阿织和叶夙的衣衫上都染了血,而他,正如当时在伤魂谷一般,远远与他们对峙。
“哦,可能你不知道,”端木怜提点阿织,“那年慕怀把你扔下伤魂谷,你被九婴的火灼伤双眼,我也在的。”
只是他没有上前,远远地看着阿织——这个他命定的变数,会有怎样的命运,犹豫着要不要顺手把她杀了一了不了,可惜这时,叶夙赶来了。
端木怜道:“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左右她当时眼睛坏了,那天,我如果出手取她性命——”
“我必相阻。”春祀剑锋如月华流转,叶夙斩钉截铁道。
端木怜听了这话,意外地挑了挑眉,这么看来,如果他那天和叶夙打起来,提前暴露身份行迹,便也无法筹谋到今日了。
端木怜对阿织道:“看来一切都是注定的,你怎么样都会上青荇山呢。”
“废话少说!”
凤鸣琴虽是万中无一的神物,到底不比白帝剑,引劫雷入琴,自身也不堪承受,只这么一会儿,琴弦已崩断了两根,而盘旋于风柱的浊气也更浓了,阿织根本不愿给端木怜拖下去的机会,再度出剑。
白舜音被反噬到痛不欲生,沈宿白远远看着,心急如焚,可是端木怜涸泽而渔,把凤鸣琴毁了都在所不惜,根本不顾白舜音死活。身上的血链强横霸道,沈宿白的修为分明与连澈相当,甚至更高一些,居然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这时,耳畔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的声音:“……宿白。”
沈宿白浑身一震,竟是洄天尊。
不,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洄天尊,只有一只妄图成神的九婴。
九婴的九条蛇躯被端木怜控制,化入通天的风,引入渡劫的雷,灌以浊气铸成血梯,简直痛苦至极,它的声音非常虚弱:“宿白,我知道,因为聆夜堂,你眼下恨我,此事是我负你,但我们未必不能合作,你帮我,帮我脱困,好不好?”
九婴说完,等了一会儿,见沈宿白不答,它语峰一转,继续传音道:“……宿白,你不想救白舜音吗?凤鸣琴根本承受不了几道天劫,若是二十三根琴弦都断了,白舜音即便不死,也活不了多久。你助我脱困,我帮你灭了端木怜,保住白舜音,再帮你——”
“该怎么做,你说。”不等九婴说完,沈宿白道。
九婴欣喜若狂:“你只要进入我的身躯,找到我的元神即可。”
沈宿白抬目望去,九道风柱如擎天之梯,对外界虽有吸力,可想要真正进入内部,除非被这风浊之息搅碎。
沈宿白淡声道:“没有入口,我如何进得了你的身躯?”
“端木怜的确封住了我的上躯,但是我留了一手。”生死攸关,九婴不惜将秘密告诉沈宿白,:“我可以把上躯与下躯暂时分开,你往下看。”
跟着九婴的指引,沈宿白在乱石遍布的沼泽上找到一个色泽黯淡的菱形巨石,九婴道:“从巨石下探十丈,你能找到我埋在地底的下躯,从腹部进入,我分了半幅元神藏在那里。”
然而这话说完,沈宿白却没有声音了。身体若被通天路的风同化,再无转圜的余地,九婴焦急之下,连唤沈宿白数声,依旧得不到任何回应。
这也不怪沈宿白,昆仑上空忽然炸开震震雷鸣,不同于之前的劫雷,单是这雷鸣声众人就承受不住,奚奉雪和判官照顾不到所有人,修为低的修士顿时五脏破裂,呕出几口血来,死生不知了。
天幕下劫光闪动,泛起一片片白,饱受摧残的昆仑再次颤抖起来,而这竟只是第七道劫雷的前奏而已。众人这才知道最后三道劫雷的威力竟强横至斯,一时间胆裂魂飞。
阿织听到雷鸣,知道时机已到,借着劫光的掩护,闪身到端木怜跟前,手中白帝剑剑意惊人,与之同时,叶夙也出现在端木怜左侧,春祀威光凛凛,直逼而来。
被阿织和叶夙合围,端木怜早有准备,白袍一拂,数道神罚劫雷凌空劈落,意图阻拦二人。
岂知白帝剑锋到了端木怜跟前,倏地顿住,阿织周身灵气暴涨,她忽然双手持剑,将这一身气泽全数灌入剑中,剑锋朝左一偏,在叶夙的身前割开了一道光怪陆离的罅隙,几乎是同时,另一道罅隙出现在凤鸣琴边。
流光断可以断开世间万物,二十年的光阴都不在话下,何况这样短短一段空间距离?
端木怜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已经迟了,叶夙已经穿入罅隙,掠至凤鸣琴边。
端木怜眸底浮起凉意,他与这二人斗法至斯,就是为了拖住他们不伤凤鸣琴,竟忘了流光断还有这样的效用,真是防不胜防。
春祀剑光如虹,所至披靡,剑锋直落凤鸣,就在这时,高空一声惊雷震魂摄魄,第七道劫雷如划开天地的伤痕,直贯下来!
第233章 无方守一(二)
叶夙仰头看见劫雷, 立刻明白了阿织的意图。
手中剑锋微微一转,本该落在凤鸣上的剑芒,劈向端木怜的咒文。
这道咒文混入了端木怜魂力中的神罚之雷,是将天劫之力导入凤鸣琴的纽带。
纽带忽然被斩断, 恢宏的天劫之力忽然无处可去, 一部分就近扑向了叶夙。
叶夙本就有伤, 出招前便知无法避开,他硬吃下雷威, 心口一阵剧痛, 当即跌落清空。
余下大半雷威则循着咒文方向反噬其主。
端木怜见叶夙不惜自伤也要伤他, 眼底一片凉意,可劫雷冲身而来,他根本无可阻挡。
就在这时, 他的白袍上, 似乎有一道法印亮了一下。
雷光袭来前, 忽有一道身影义无反顾地出现在他身前,妄图帮他阻下劫雷。
其实,被法印牵引过去时,连澈并没有想太多, 撞上反噬过来的劫雷, 她甚至不觉得痛,又或许是太痛了, 她反而失去知觉,只觉思绪一下迟钝, 身躯仿佛都变轻了。
本能地,她还想回头再看一眼那个人,她脸刚侧到一半, 视野便消失了,她的身躯猝不及防地四分五裂,在凛凛雷威下化作飞灰。
端木怜愣了愣,这才看清挡在身前的人是谁。
可分神仙尊一条魂命根本不足以化解这劫雷的威势,余下的雷威从他灵台直浇而下,他闷哼一声,魂魄竟在这一式之下淡了三分。
幸好端木怜内化过劫雷,千年卧薪尝胆,灵台早已习惯凌迟之痛,重创之下,他避开要害,竟还保有余力。
端木怜再看了一眼身前,阻在那里的身影已消失,世上已没有连澈这个人了。
真快啊,连句话都没留下,一个人便这样不在了。
端木怜垂眸看向自己的袍子,施法的人消散,法印也没有再隐藏的必要,它低低地挂在白袍的袍尾,已经黯淡失色。
端木怜认出来,那是一道替身印。
落下此印意味着同生共死,如果一方遭遇灾劫,另一方无论多远都会以身为对方当灾。
可是,替身印从来下在人身上,施术时需要两方认同。端木怜从未有闲心与人共下这样的咒印,那些跟着他的人,未必能靠近他三尺内,所以,连澈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把这道性命攸关的法印,下在了他的袍子上。
多么可笑,对一个袍子下替身印,要为一身袍子挡灾。
端木怜想,她好像总爱做一些多余的事,正如那年他答应让她跟着自己,她总会在他的房门外坚守昼夜,好像他需要谁护法似的。
端木怜心中没多少悲痛,只是觉得,何必呢?
引雷的咒文被斩落,凤鸣琴再无法借天劫之力清障,可是这样一来,没了凤鸣琴吸收雷威,第七道天雷的威势全数降临昆仑。
众人抬目根本不见雷霆,只见一片白光直压而下,修士们合力结成的屏障早就不堪一击,修为低的若没人保护,顷刻间便化为飞灰。奚奉雪维持的栖兰阵一个接一个破灭,判官笔的墨牢成形即碎,初初兽躯简直要在劫光中化作灰烬,他气恼之下连声兽吼,竟有自暴自弃的意味,幸好凤凰忽然衔着园虹飞来,叶夙强忍着伤,为众人撑开半幅灵罩。
端木怜冷眼注视着一众修士,声音里终于没了笑意:“看来,我实在小看你们了,该给你们找点麻烦的。”
凤鸣琴毁了,他自己也受了重伤,来昆仑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绊脚石。若不除掉他们,今日恐怕计划难成。
杀心一起,端木怜再不顾伤势,他闭目起咒,只见一团神罚劫雷从他眉心析出。紫电白芒融聚着同样的威压,它引导着天劫之力,将昆仑的一片片白光灌入修士们所在之地。
天劫之下,护住自己简单,护住众人却难,叶夙两度被劫雷所伤,加上以剑横渡时空种下溯荒印,身上、魂上皆是伤痕累累。再者,青阳氏的五行术法根基是木,雷为木之阳,风为木之阴,面对劫雷实难相克,而天劫却在端木怜神罚之雷的加持下更强上数倍,凤凰衔起的园虹一声裂响,眼看就要支撑不住,这时,叶夙忽然听到了剑吟声,忽然有风拂过脸颊。
不是通天路的清气之风,也不是昆仑寒意彻骨的朔风,它是干净、微湿的,带着青荇山泥土与草木的气息。
叶夙抬目看去,只见阿织一人浮立清空,她双目紧闭,周身缭绕起逼人的剑气,剑气如风,竟能阻挡天劫之雷。
白帝剑就横在她的心前,她一手抚心,一手画圆结阵,语气凌然生威,念出一句他从未听过的剑吟:“天生剑意,纵古渡今——”
一语落,昆仑所有剑修的剑都震荡起来。
不……或许不止昆仑,剑声无边,涑水南北,东海之滨,也许所有灵剑都听到了号令,纷纷应声吟唱。
阿织继续念道:“月泽朝露,日覆山行。”
忽然,无数剑气横渡山川飞来,在她周身七十二个方位依次排开。
这样的列阵方式,竟有一些似曾相识。
“守静至笃,心不动念。”
“这、这是……”随着第三句剑吟声止,有修士错愕出声,难怪眼熟,这剑阵他们当真是见过的,在二十年前,他们攻打青荇山时,“这是守山剑阵!”
但又与守山剑阵不同,当年此时,阿织只是启阵人,结阵的剑意是问山花了多年时间,在云过台层层布下的,法阵也要以青荇山为凭。可今时今日,阿织却是凭空结成的剑阵,威力也比当年强上千倍万倍!
心已静念已消,阿织念出最后两句剑吟:“凭虚若海,身外有天。”
“万剑归心,无方——守一!”
浩瀚的剑气横扫昆仑,剑华以阿织为中心,层层外扩,剑威强横至极,竟能在这劫光倾轧的昆仑为众人拓开一片喘息之地。法阵还差最后一步,阿织手持白帝剑,将它灌入阵眼之中,冲天的剑风忽然上涌,加固阿织所结的剑阵,阵中修士被剑风冲身,几乎站立不住,阿织却坚守在阵心,持剑不放,黑发于青袍猎猎翻飞。
她闭着眼,感受着剑意,这一刻她的心是极静的,她想到了师父。
藏在师父佩剑里的剑招最后一式,是师父的一缕残影。
他守在幻境的尽头,隐隐感受到灵气波动,知道有人来了,什么都没说,便开始挥剑。
阿织看到这一式便愣住了。
它和青荇山的守山剑阵很像,只是凭空落阵罢了。她的剑道悟性极高,何况这是她用命维系过的剑阵,只要师父示范一遍,没有学不会的。
问山似乎知道什么,也只示范了一遍。
然后他停下来,残影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忽道:“小阿织。”
师父已经很虚弱了,沧溟道里的残魂都没能维持太久,阿织没想到藏在佩剑里的一片影还给她留了话。
她哑声道:“师父,是我。”
“人只所谓剑,是最强之封,最利之刃,但为师曾问过你为何持剑,你可记得你的答案?”
不等阿织回答,问山兀自说道:“那年为师侥幸被青阳氏所救,听徊指引,去了沧溟道,途遇飞廉之魔。飞廉至强,却独守沧溟道深处不出,为师是以于剑道上有所悟,创立第四式。飞廉魔身上所寄之念,应与端木氏有关,是故若要为这第四式找一个传人,也该当是你。”
“何况,”问山说着一笑,“你师兄一生自苦,背负已足够多,便不劳他辛苦了。”
“端木氏借飞廉身守沧溟,为师终得顿悟,这世间最强之物,刃也好,锋也罢,最后都不该是为杀戮,而当为一个守字。能守下多少,守下什么,全凭持剑人一念,它可以很弱,亦可以很强,念无边,则无方,是为无方守一。”
问山说到最后,叹了一声:“总觉得这第四式还有可发掘的余地,可惜青荇山的日子太短,为师这一生,剑之一道的造诣便止步于此了,余下的,就交给我们的小阿织了。”
剑华与天劫碰撞厮杀,发出铮铮鸣音,叶夙看着独守阵心的阿织,忽然想起那年人间一游,师父问阿织为何学剑。
彼时阿织沉浸在四叔惨死族人皆亡的伤痛中,说:“青荇山上,手中持剑,心中便有相护之人,只可惜……”
凡人师兄走了,慕家没了,她不知道要保护谁了。
问山却道:“你眼下依旧有需要保护的人啊。”
“为师和夙,都需要你保护。”
当时阿织不信,只说师父师兄的剑术都在她之上。
可今日此地,无方守一,她当真持剑护在他身前。
端木怜远远地注视着守山剑阵,目光一时复杂难辨。
维系剑阵的人剑意至强,让他想起千年前的端木氏,他似是自语地对阿织说道:“能够走到这一步,你真是频频让我意外,可惜,又有什么用呢?”
言罢,他心口忽然浮现出一道血黑色的契文,仰身倒下,身躯如虚影一般,消失在雷鸣浊风中!
第234章 无方守一(三)
看见端木怜忽然消失, 众人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
忽然,沉寂已久的九婴发出一声惊天的痛啸,九根盘旋在天地间的风柱蛇躯竟然慢慢靠近,隐隐有融合之势, 人间的浊气已不够用, 沼泽下方的浊气之眼也在通天路的催动下, 发出阵阵嗡鸣,想要挣脱溯荒印的束缚。
判官错愕道:“怎么回事, 通天路的融合提速了?”
鬼坊主注视着九婴的蛇躯, 神情忽然一变:“难道……难道端木怜适才是利用魂契, 进入了九婴的蛇躯中,凤鸣琴没用了,他要以自己的魂力强行把天劫引入九婴之躯!如此一来, 天劫结束前, 九婴之躯必定通天, 溯荒印也会被冲——”
鬼坊主话未说完,叶夙已经离开剑阵,疾奔向风柱。
可春祀剑威无匹,竟撕不开风柱一道口子。
奚奉雪见叶夙都束手无策, 急声问鬼坊主:“为何会这样?”
鬼坊主摇了摇头:“九婴是半神之体, 那躯壳本就难斩,适才也就是白帝剑与劫雷结合才能重伤它, 眼下劫雷已经倒戈帮它融合躯干,何况还有通天路的风和浊气加持, 就是流光断的锋,怕也要劈砍上一时,看来在九婴的躯体中施法, 是端木怜早就计划好的,实在难办。”
众人听了这话,面面相觑,事到如今,再没有人有心思质疑当年妖乱,劫难当头,焉有完卵?片刻,只听松针怯怯道:“从前师父给了我一张符箓,说是可以伤敌于无形,威力很强,不知对这九婴可有一点作用?”
储江绪紧接着接话道:“我天玄宗也有一个镇派法宝。”
“徽山祠堂里存放着一缕远古剑意,我今日恰巧带了来。”
“我这里也有一件神物残品,只是不太会用……”
修士们众说纷纭,纷纷拿出至宝杀招,到了这时已是再无保留,奚奉雪放眼望去,忽见无尽泽的另一边,断山的下端,有一道踉跄而行的身影。
那血链是跟连澈的命系在一起的,眼下连澈死了,沈宿白自然得以解脱。
奚奉雪传音过去:“宿白?”
沈宿白一时没答,他似乎很痛苦,那劫雷伤了众人,也伤了他,若非阿织及时落下守山剑阵,庇护的剑气横扫过来,他也许支撑不了多久就化作灰烬了,眼下端木怜再度以九婴之躯引雷,他才勉强有力气站起来。
奚奉雪见沈宿白不答,又道:“宿白,不如暂时来这里避一避。”
这里?哪里?
沈宿白乱极了,受伤还是其次,他脑中一直有两个声音——除了奚奉雪的,九婴自一刻前就在不停地唤他:“这端木怜,他竟要牺牲自己的魂力,把我的身体融进这通天路里!”
“宿白,就算没了凤鸣,浊气通天,人间覆灭,白舜音还是一样会死,你也会没命!只能我能救你,你快助我脱困,快!”
“若还不行,仙盟之主、仙盟之主的位置我让给你!”
沈宿白被它吵得头疼难耐,他甚至不知自己受了什么伤,抬眼望去,浊风惊雷在他眼中都变成了黑白色,灵视也不堪大用,好半晌,沈宿白才从一团乱麻中理清了一点思绪,问道:“……阿音怎么样?”
奚奉雪道:“叶夙和阿织及时阻断了咒文,她虽被凤鸣反噬,性命无尤,应该能保住一半修为。”
是么,保住一半修为……今日这样的灾厄,能如此已是很好很好了。
奚奉雪道:“宿白,你眼下自责我知道,但我也知助纣为虐并非你的初衷,你是被这九婴所骗。你可以到我们这里来,你我一生修道,大敌当前,总不能事事倚仗他人?这九婴躯壳难破,你对它最为熟悉,我们一起想办法。”
沈宿白听了这话,又往无尽泽的另一边看了一眼。
剑气萦绕的守山阵法,他再熟悉不过了,当年是他带人攻上青荇山的,眼下却要寻求它的庇护?
沈宿白慢慢摇了摇头,他没有脸。
他道:“我方才看见,四海坊的鬼坊主,似乎有一件很厉害的法器,能够避开惊雷,隐匿万物,能否借我一用?”
天地劫光连成一片,从第七道天劫开始,劫雷之间已没有停歇的边界,不知是何时止了,何时休了,何时迎来最后一道,何时终结,沈宿白只能看见无边的力量灌入盘旋的风柱中,他踉跄地走在沼泽上,终于找到九婴所说的菱形巨石。掀开石头,下探入地底,眼前是无尽的黑暗。他走了许久,也不知是否已经进入九婴藏在此处的躯干,直到他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蛇形的东西,它与人一般高,与他在仙盟记录里,看到献祭时出现的九婴妖胎一样,只是稍显透明。
沈宿白知道,这就是九婴藏在此处的半幅元神了。
看到沈宿白,九婴欣喜若狂地游过来:“宿白,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
沈宿白语气平静:“该怎么做?”
九婴道:“看到我这元神上的契文了吗?你把它撕下来!”血黑色的契文就覆在九婴额间的竖目上,九婴解释道:“放心,这契文虽是端木怜弄的,但我是半神,是可以摆脱它的,只是需要一丁点额外的力量……”
沈宿白听它说着,点了点头,他一步一步朝九婴走去,抬起手,就要触碰到那个契文。
忽然,他手中灵力一变,一个灵锥凭空出现,径自朝九婴的竖目刺去,九婴心知不好,尖啸一声,强横的妖力撞入沈宿白心口,将他震飞。
沈宿白狠狠摔了出去,可那枚灵锥如入无人之境,透过契文扎入九婴的半幅元神。
即使是半幅元神,也是半神的元神,区区分神修士,是怎么伤了它的?灼痛贯穿全身,九婴嘶叫起来:“你、你干了什么?!”
沈宿白摔在地上,直到这时,他才看见自己胸前有个血洞,可他不在乎,他笑起来,做了什么?当然是拿了它最忌讳的东西——献祭时留下的血息,聆夜堂的,新鲜的。
赶到聆夜堂已经晚了,这么多人因他而死,这条命留着也没什么用。他之所以还活着,之所以假做不敌任凭连澈绑了自己,就是为了来到它身边。他看过阿织收集血息,知道这东西能对付它。
沈宿白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一下子扑过去,双手牢牢握住灵锥——这个曾经洄天尊赠给他的信物,想竭力把它扎入最深处。
九婴历啸道:“你找死!!”无数黑须从黑暗中探出,不由分说刺穿沈宿白的身躯。
沈宿白竟不松手,与之同时,他周身灵力暴涨,那些在青烟遮掩下的灵宝纷纷现形,威力堪忧的符箓、上古的剑意,破损的神物,最致命的一个一个其貌不扬的瓷罐子,那些鬼坊主花了近一千年收集来的怨念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它们夺罐而出,顺着血息,狠狠攫住九婴的元神。九婴一下子剧痛难耐,只想把沈宿白千刀万剐。可忽然间,它发现自己藏在地底的身躯正被沈宿白带着往地面探去。
地面上有什么?
九婴脑中有一瞬空白,然后它才想到端木怜引了劫雷来同化自己的躯体,而它藏在地底的这一部分虽然已与蛇躯分开,可到底是同源,天劫会一视同仁的。
九婴终于知道怕了,它猛烈地挣扎起来,惊恐地叫道:“不,不……”
然而黑须穿体,血已流干,沈宿白不肯放手,终于,无尽泽地动山摇,牛身龙尾拔泥而出,这是九婴给自己留的后手,可也是唯一未能完成献祭进阶为神的残躯,所以它在劫雷下没有生还的可能。
天劫炸响,劫雷忽然转向,全数灌入无尽泽,沈宿白最后只望见一片刺目的光,然后他神思一空,随着九婴的残躯,和它藏在其中的半幅元神一齐化作灰烬。
元神遭受重伤,躯干少了一半,九婴几乎半死,九条蛇躯同时尖啸,身上的鳞片兀自脱落,落地成为劫火,连与通天路的融合都停滞一瞬。魂契相连,端木怜也遭到反噬,灵台上一阵剧痛,一时间竟停了以魂力引雷。
得了这一刻的机会,问心之意早就在春祀剑锋凝结,叶夙一剑破开九婴的兽脊,一个巨大的,深黑的洞口出现在眼前,透过这个洞口往下看,能够看到一刻前被巨大风柱遮挡住的浊气裂缝。
劫雷不知还余几道,溯荒封印已经不起冲击,发出阵阵哀鸣,叶夙知道,他必须尽快落下第三道封印。
他收了剑,朝九婴的身躯内走去。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阿织的声音。
“师兄。”
叶夙回过头去,隔着缭绕的剑气与风,看向她。
然后他说:“等我。”
阿织听了这话,有一刹那竟不知今夕何夕。她的预感一直很准,那些不期然的分离来临,她总会心慌难耐,正如那年叶夙忽然回到青荇山,在云过台守着她睡去,隔日与她做别,正如那天奚琴送她去放逐崖闭关。
每一次,他都跟她说等,可每一次,她都没等到他。
落下第三道封印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师父当年只落了一道便人亡魂陨,师兄呢?
可前方是必须要走的路,他立在风中,与她说的最后的话不是道别。
阿织垂下眼帘。
其实叶夙刚回来时,她曾困扰过他究竟是谁,自己心上的那个人到底是奚琴还是这一切源自对师兄不自知的依恋,但到了此刻,这些好像没那么重要了,她这两世生命中,有所交集的人太少,可值得庆幸的是,从一开始,她就遇到了最重要的。
只要他说等,她就信他。
劫光落下,阿织点了点头:“好,只要是你,只要回来。”
第235章 无方守一(四)
九婴的身躯已经被通天路同化了大半, 进入到里面,没有兽的五脏,甚至没有血气,只有一片灰白幻境。
幻境的尽头有一台尸棺, 下方, 便是那道惨白的浊气裂缝。
叶夙径自来到浊气之上, 指尖凝聚的青色法印已经成形,凤翼图腾微亮, 两道凤凰虚影出现在身后。
这时, 身侧传来一个声音:“青阳氏之主来我家做客, 不打招呼就算了,一到就要拆家,不太合礼数吧?”
端木怜出现在尸棺旁。
他的魂比之前更淡了, 此前已被劫雷所创, 进入九婴身躯后, 他以自己的魂魄为媒引天劫之力,反噬自然极重,加上方才九婴元神被毁连带他也受伤,此刻他已是虚弱至极。
叶夙看到端木怜, 没有继续施法, 也没有掐灭指尖法印,只问:“你家?”
端木怜讥讽着笑道:“我这千年期许都寄托在这九婴身上, 此处不正是我家?倒是青阳氏,所作所为实在让人感动, 把当年神伪善的一两句谕言当了真,践行至今,到了眼下, 还想着要拯救人族,为苍生谋福祉呢。”
叶夙听了这话,摇了摇头。
他安静地道:“你错了,苍生太远,人族太大,我之所为,不为这样的宏愿。”
“哦?”像是听到什么有意思的论调,端木怜忍不住打量叶夙,一身血污独闯危境,只身一人立在这异界裂缝上,还称自己不为苍生,“那你这是?”
“为我所珍视的。”叶夙道。
从前为了青阳氏的族人不再受苦,不必进月行渊供奉灵力了却残生,后来上了青荇山,心中便有了师父和师妹。苍生太大了,苍生是什么呢?也许在他眼中,它只是甘渊的风,青荇山的草木。
端木怜听了这话,静静地注视着叶夙。
片刻,他道:“可惜,我珍视的早就没了,不能与你感同身受,今日——只有必须要了却的愿望!”
话音落,他忽然出手,意图截断叶夙手中的法印。
他大半力量已被天劫所消耗,魂魄虚弱至极,又无法进入身躯修养,如何阻得了叶夙?
只听凤凰一声惊啼,端木怜的灵诀打在凤凰衔起的灵幕上,叶夙根本不管他,一心结印,手上木系法阵渐渐变大,古藤一般的枝叶上写满符文。
端木怜知道,若是任凭叶夙落下第三道溯荒印,那他这千年筹谋都要付之东流。可眼下实在他强我弱,一时间他竟奈何不了叶夙。眼看九婴连意识都丧失了,兽躯与通天路的边界已然模糊,只差一步就要成功,端木怜心里难得生出一丝焦躁。成败只在毫厘之间,他不能功亏一篑,想到这里,端木怜终于做出决定,他掌心引咒,屈指成爪,身侧尸棺一下爆开,一具尸身浮空而起。
这正是端木怜的尸身,眉心封着血黑魂契,穿着端木氏少族长的古衣,干净如初。
但端木怜对自己的尸身没有丝毫怜惜之意,他手中咒术忽然一起,那些被他送去引渡天劫的神罚之雷与魂力通通折返回来,落在尸身上——魂魄太虚弱了,早已无力承受承载了天劫之力的神罚之雷,好在他还有一副玄灵境的躯壳。
尸身像是一个临时的容器,在天劫的侵蚀下寸寸龟裂,但它好歹为端木怜争取了片刻时间。
端木怜于是将自己毕生的灵力倾泻来出,连带着神罚之雷一起,在半空缓缓凝聚出一柄利器。
利器尚未成形,威压已横扫这片灰白之境,锋芒逼迫过来,凤凰虚影根本拦截不住,叶夙手中法印本已大成,上覆灵云,下铺灵壤,但他依旧被端木怜的灵威所影响,抬目看去。
这一看,叶夙一愣,端木怜也一愣。
那柄凝结了端木怜所有力量的利器到了最后,居然聚成了一把剑的形状。
不知是因为此生与剑纠缠不清,还是因为今日一切皆因千年前一柄神剑而起,结果竟然如此可笑,但端木怜知道,眼前之剑,必定不是天命所归,也不是端木氏骨血里的传承,因为这把耗尽了他毕生灵力所结成的锐器中,没有剑气的威凛,剑意的锋锐,只有雷霆呼啸,与当中裹挟的千年恨意。
端木怜只觉满心荒唐,但他不敢耽搁,叶夙手中青碧色的法阵同样灵威惊世,眼看溯荒印就要成形,端木怜引着“雷剑”直撞过去。
无上威压席卷而来,凤凰惊飞,然而这时,叶夙手中法阵忽然一变,那些枝叶密绕的古藤、空中的云、地上的壤,全都何为一体,竟也是一柄剑形。
但与端木怜不同,这柄剑剑意充沛。
原来叶夙适才所结,根本不是溯荒印,他只是借了溯荒印的形,凝聚了一缕问心剑意。但今次问心,又与从前每一次不一样,他知道这次是最后了,所以他也将毕生的灵力浇入剑意中,加上青阳氏之主最强的木系之风。
雷为木之阳,风为木之阴,相克难,可当它们力量相当时,却能彼此溶解消化。
端木怜看着叶夙迎上来的剑意,知道自己中计了,他从来小心,步步为营,可他从未施展过溯荒印,或许是对这上古禁法不够了解,或许是成败一瞬的焦躁,灵力结为剑形的刹那失神,让他最后棋差一招。
端木怜这才知道,原来叶夙进入九婴躯体中,并未打算在此落印,他只想拖住他,逼迫他把引渡天劫的神罚之雷收回来,这只九婴已经濒死,只要不灌入最后一道天劫之力,它的身躯大概就不能被通天路的风同化。
“雷剑”与“风剑”相撞,巨大的灵压在灰白之境中扩散开,九婴之躯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力量,它仰天嘶哮,发出这漫长一生中最后一声悲鸣,然后它的身躯彻底融入风柱,跟着这一天一地的浊风彻底崩散。
“你们看——”
九婴的崩消的身躯形成一圈一圈肉眼可见的灵波,覆盖整个昆仑,而灵波的中心,一紫一青两道灵力还在进行最后的吞噬,接着,它们在第九道天劫最后一缕劫光中消弭于无形。
天劫散去,昆仑忽然静下来。
众人避在阿织的剑阵中,双目几乎要被适才的劫光灼伤,不知是谁小心翼翼问了句:“结、结束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阿织立在阵心,抬眼望去,目光与浮立高空的叶夙相接。
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她终于等到了他。
不由自主地,她对他很轻地笑了一下。
叶夙看着她,似回应一般,嘴角也噙起一抹难得的笑意。
可一切未终,溯荒印在浊气的冲击与天劫的浇注下已经有所损毁,他必须立刻落下第三道封印。
叶夙闭上眼,眉间图腾再染血色,冲天的灵气绕身铺开,指间蔓生出青碧色的咒印,轻声道:“溯我荒行,渡我荒——”
一语未尽,诵念声忽然停滞。
耳畔传来风声。
可这风并非来自昆仑,它甚至并不源自人间,它带着九重天独有的清气缓缓吹拂,越来越劲。
“这是……”
九婴的身躯消亡后,端木怜落在无尽泽的乱石中,本已心灰意冷,可他忽然嗅出了风的味道,原来……原来九婴的身躯并非消亡!
他笑起来,仿佛还有身体似的,先是从胸腔发出一声闷笑,然后实在忍不住欣喜若狂,笑到弯腰捧腹:“当真是……当真是天助我也,原来要同化九婴的身躯,根本用不上九道天劫之力,八道足以!原来它消失,不是死了,是因为通天梯已经筑成了,我就说,我就说九婴是最好的材料!”
仿佛为了印证端木怜的话,下一刻,强横的吸力直将而下,它顺着通天之路,落在浊气之眼上,那些隐在裂缝下的浊气有了通天风做助力,狂涌着迎风而上,浊风再度盘旋于昆仑,一瞬间便形成了巨大的风柱。
这是结合了两处异界之力的风柱,耗损了大半灵力的叶夙难以抗衡,立刻便被风柱震落清空。
“不好,那封印——”孟婆急声道。
不必她提醒,众人已经看见了,浊气被通天风引着,太过强横,前赴后继地扑向溯荒印,溯荒印力有不逮,已开始层层断裂。
可看见了又如何呢?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叶夙握着春祀,挣扎起身,想要再度落印,端木怜兴盛至极,仰头看向云端,等着九重天被这浊气拖入混沌,等着神明和自己一起赴死。
就在这时,人们听到了一个声音。
“溯我荒行,渡我荒日。”
是阿织。
叶夙与端木怜同时一怔,侧目看去。
大概是修士们不需要被庇护了,不知何时,那个能阻天劫的守山剑阵已被阿织缩小凝结,变作绕身的剑气,可她念的却不是剑诀,而是溯荒印的咒文。
“雷霆雨露,听我剑吟。”
灵云、灵壤在她周身铺开,与叶夙春雾一般的气泽不同,阿织所凝聚的这一方灵气天地是锋锐的,就如她这一生所行之道一般。
叶夙看着阿织,不解她为何会用溯荒印。
然后他想起来,他的师妹一直这般灵巧,再复杂的咒文法印、剑招剑诀,她总是看一遍就会。
在梦螺的幻境中,她看过他为她落印,她的意念也曾跟着白帝剑回到二十年前,在月行渊种下封印。
“天行地若,秽土生木,月覆日行,春泽秋露。”
阿织学着师兄的字句,诵出咒文,感应着无尽泽上,那道即将冲破牢笼的浊气裂缝。
可忽然,她意识到出了差池。
通天路的风太强,前两道溯荒印已经被冲破了大半,单凭她自己,即便耗尽所有力量,也不可能彻底将它封禁。
可是浊气通天,箭已在弦,若是做不到,如何承担后果?
阿织静了片刻,蓦地改口念道:“天生剑意,纵古渡今。”
不必提叶夙,这次所有人都愣住了,这是……剑招第四式的剑诀?
“月泽朝露,日覆山行。”
其实刚落溯荒印时,阿织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师兄已经力竭,她还保有余力,所以她应该试试。
可是随着念出咒文,眼前仿佛掠过山川日月,心底的念头越来越清晰。
师父问她为何持剑,那时她虽有答案,心却懵懂,而今万事皆澄明,她才知道她的心愿依旧很小,跟当初一样——为了保护身边这寥寥数人。
如果能让他们不那么辛苦,她愿意担负所有的重量,即使……会不堪重负。
这应该就是师父说的守字。
师父说,无方守一,可以很强,也可以很弱,全凭心念。
“所以,”阿织想,“若是心念足够大,足够贪心,是不是也能突破人的极限,将这无方之力融进溯荒印里,完成千年来从未实现的愿景呢?”
阿织忽然知道该怎么做了,她轻声念道:“昆玉溯荒,今溯神意。”
号令一出,白帝剑突然发出一声从未有过的剑鸣,剑心溯荒浮出剑身,恢宏的灵气化作一只巨大的青鸟,羽翼直遮天日,青鸟清啼一声,径自冲进阿织的灵台。
就像二十年前她祭阵为守青荇山一样。
叶夙看到这一幕,眼神一瞬空茫。
初初意识到自己与阿织的感应刹那变弱,心知不好,问鬼坊主:“她是……她这是要做什么?”
阿织继续念道:“白帝青鸟,落我之身,噬我之魂。”
鬼坊主目中亦带不忍:“她与白帝剑同心一体,所以她知道,若她把命魂供奉给此剑,可以引导出白帝剑的全部神力。”
“神力本无着,但无方剑阵可受,再融进溯荒封印中,这样落下的溯荒印才足够强大,才……”鬼坊主看了那通天的风柱一眼,“有可能封印下面那个裂缝。”
初初一下慌了神,语无伦次道:“可是若是这样,阿织她不是……”
鬼坊主垂下眼,摇了摇头。
似乎有寒意袭来,连通天路的风都滞了片刻,昆仑四处结冰,仿佛上古极寒之境。
片刻后,人们才看清,原来这些封住万物的寒气都来自于一道道剑气。
剑气不伤人,只降物,而剑气的中心,阿织似已在那片恢宏的灵壤中沉眠。
只有一句一句剑吟,带着她最后的愿景,从白帝剑身上传来。
平静而铭心彻骨。
“剑心一念,万难不悔。”
“此魂已渡,此心已笃。”
“涂荒收浊,祛秽封木,封。”
阿织所在的灵壤一下爆开浩瀚的灵气,朝着通天路直卷过去。
通天之风在灵气的倾轧下呼啸反扑,但是灵气并未流连于厮斗,它知道通天路不是它的目的地,紧接着,一环一环青碧色的法阵在灵气的护送下层层铺下,浇盖在浊气裂缝上,它们落地生根,迅速生长,修补旧印,种下新印。
它不再只是一株密绕的藤蔓,而是可以覆盖整个无尽之野的草木之森,它在迅速生长间,蛮横地压下裂缝,浇上厚土,尔后,余下的青色气泽竟催生出真的嫩芽,将这片沼泽蛮荒之地填满绿意,长出一株株状似剑形的灌木。
这一切恍若神迹,句芒临世也不过如此。
即使阿织已步入玄灵境,即使她引出了白帝剑的神力,众人也不敢相信她最后竟有这样跨越人世极限的力量。
只是,也许所有人都忘了,在许多许多年前,白帝剑刚铸成时,端木氏便是神灵选中的唯一落印之人。
昆仑的裂缝在溯荒印的镇压下偃息旗鼓,通天路的风没了引渡之物,慢慢消散,浊气不再翻涌,极北月行渊,极南沧溟道同时发出一声深深的喟叹,尔后,裂缝沉入地底,再也不见了。
这声喟叹,与山川同鸣,震得所有人心神俱疲。
一切彻底安静下来,除了那个从高空落下的,再也没有声息的青衣身影。
阿织的魂在祭剑时就碎了,身体却没有立刻羽化,大概是榑木枝习惯了保护她,护不住魂,便护住躯壳吧。
剑鞘散发出淡青色的气泽,托住她的身体,温柔地下坠。
昆仑朔风又起,九重天已远去,就如当年神隐时一样,神不在的人间辽远而广阔,天很高,地更沉。
端木怜立在这片旷野之上,茫然了许久。
他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愤怒的,可是木已成舟,好像也没有值得愤怒的地方,忽然,他意识到什么,伸手触摸自己的眉心。
眉心平滑无物。
可是,那里该有一个罪字的!
端木怜一下愣住了,他忘了自己是本事通天的仙尊,只需要结一点灵力化成冰,便可照见自己,慌乱之下,他在昆仑四处寻找,可昆仑之野上没有镜子,甚至没有一汪水。
端木怜的目光扫过什么,突然顿住,他看到了落在叶夙身边的白帝剑。
他走过去,拿起剑。
消耗了溯荒的力量,完成了使命,白帝剑已没有让人一瞥将来的神力了。
这是端木怜第二次触碰白帝剑,什么都没发生。
然后他手持剑,终于照见了自己的魂。
魂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罪印真的不见了。
他又看向躺在叶夙怀中的阿织,她的眉心也没了罪印。
是了,端木怜反应过来,端木氏完成了使命,至今日,这场持续千年的神罚终于消了。
端木怜跌退两步,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苍凉,满心荒唐。
他想到当年涑水畔的罪罚,想到自己跋涉昆仑与九婴结下魂契,想到最后劫雷与魂力凝聚成剑的形状。
没了罪印,端木氏已可以再入轮回,端木怜却不甘,笑到末了,笑声戛然而止,他抬目看向云端,声音里是彻骨的恨:“凭什么你们说我有罪我便有罪,凭什么你们想夺去父亲的命便夺去,凭什么今日一番施舍我便要乖乖活着,我偏偏不让你们如愿!”
手中灵决已起,没有丝毫怜悯,直穿自己的灵台。
端木怜的魂刹那消散,在他可以干干净净进入轮回之时。
有修士看见了,可除了叹一声,亦无话可说,本来就该是不相关的人。
千年路太长了,独身走到最后,难免形单影只。
孟婆和奚奉雪看着叶夙怀中的阿织,心底悲凉,却知道做什么都是徒劳,只能与一众修士一起远远守着。
泯在叶夙身边化形,笨拙的魔至今不知当如何安慰人,只唤一声:“主上……”
只有初初,无支祁又化作初见时那个小男孩的模样,他眼眶红透了,努力想要装作已经长大装作不哭,可是一开口早已泣不成声:“阿织她是不是……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叶夙的目光安静极了。
听了初初的话,片刻,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会尽我所能,带她回来。”
言罢,他抱着阿织起身,与白帝剑一起,消失在昆仑之野上。
第236章 续梦半场(一)
东海, 放逐之岛。
海上的风掀起浮浪,冲刷着一片碎石海滩。这里方才还有鱼虾嬉戏,忽然,它们像是感觉到什么, 立刻游走了。
只见碎石间涌出一柱水, 泉眼一般, 之后越长越大,变成一扇丈高的水门。很快, 一个女子匆匆推门而出, 像在期盼着什么, 极目朝海上望去。
她穿着一身古袍,背负长矛,额间戴着藤环, 正是伯赵氏的司岚。
领着一族人在此生活了二十余年, 修为增长, 岁月沉淀,她已很少这样焦躁。好在没等太久,接引之路送来归客,叶夙出现在一株春藤旁。
司岚却没有立刻迎上去, 她看到了叶夙怀里的阿织。
一身青衣的女子, 身上的血污已经清理干净了,可她感受不到她的魂, 持续了几日的昆仑山崩终于平息,发生了什么, 司岚大概猜得到。
她双光微伤,停在近前,对叶夙的怀中人行了个抚心礼, 低声道:“主上节哀。”
叶夙一直垂着眸,声音静得听不出情绪:“族人可好?”
“都好。”不必去月行渊供奉灵力,不必在冥思堂了却残生,再好不过了,司岚道,“这二十余年,族人们谨遵主上的吩咐,都在尽心照料放逐木。”
叶夙微点了一下头:“带我去看看。”
东海水波又起,但这一次,司岚是在浮浪上开了一扇水门,门内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直通放逐之岛的最深处,一个黑暗的、密闭的空间——青阳氏的族人把这里称之为“隐匿之间”。
四周都是一片混沌的灰,只有中心处生长着一株树。
它好像是枯了,因为它没有叶,只有粗壮的主干,狰狞如鬼爪一般的枝。然而在枝的尾端,却零星开着两朵花,坠着几只果,果状如灯笼,内里莹莹有光。
相传放逐木是冥界之木,原本是鬼府用来存放那些流亡的、破碎的魂魄。神隐之后,诸界远离人间,这些异界花木也慢慢凋零,但东海边界,似乎保有一片混沌地带,是故青阳氏才能在这里找到异木。
叶夙看着着坠在枝头的四只果,眸底泛起微澜。
司岚轻声道:“二十年前,放逐木开出了第一朵花后,此后数年没有动静,族人知道主上心系此树,想过许多办法,后来还是祝鸿氏试着用愈魂术浇灌,一夜之间,放逐木才又开了花。”
“大概是七年前吧,放逐木结了第一只果,因为结果突然,所以我有些倏忽,只觉这果实的气息有些熟悉。之后,我便日夜守着放逐木,两年前,它陆续又结了两只果,我才发现,每次结果,都会有一缕气息从人间而来,其中一缕,我最熟悉的,来自……人间山南。”
司岚也看着放逐木的果,像是在注视着心中最重要的人,“那时我便知道了,即使没有主上的命令,无论如何,我都要照顾好它。”
叶夙颔首:“辛苦了。”顿了一下,他说,“你走吧,不要告诉族人我今日回来过。”
司岚意外道:“为何?主上不想去见见族人吗?”
昆仑的崩塌、浊气的翻涌,族人都感应到了,虽然只字不提,但司岚知道,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盼着主上归来。
“不了。”叶夙低声道,“我留不了太久。”
然后他道:“青阳氏一族,背负了太久的使命,一生负重而行,今日,总算得以解脱。告诉族人,从今往后,他们不必避世,不必困在甘渊或者这里,若是愿意,他们可以去外面走一走,看看这个人间,从此尽兴而活。”
留不了太久是何意?主上还有别的要去的地方么?可就算此行匆匆,与族人见一面也耽搁不了什么。
司岚听了叶夙的话,初时只觉困惑,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静无声息的阿织身上,落在一旁的放逐之木上,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心中一下悲涩难耐,阻拦的话几乎就要说出口。可是,她是青阳氏的人,她清楚主上,还有风缨、拂崖、元离和楹,这一路走来经历了多少劫难,付出了多少代价。
如果这是主上的决定……
司岚闭了闭眼,把所有翻涌的情绪强压在心头,抚心施以一礼:“司岚会守在外间,为主上护法。”
隐匿之间只余叶夙一人,他静立片刻,把阿织轻放在一旁的石台上,然后他伸手一招,白帝剑出现在身前。神剑剑身有斑驳的痕迹,但仔细看去,那不是剑伤,是藏在溯荒里的一缕微光。
叶夙看着这缕微光。
其实看到阿织祭剑,他心中已近绝望,好在剑鞘托着她的身体来到他身边,白帝剑对她依然有隐隐的牵引之力。
叶夙这才发现,溯荒中,最后留存了一缕她的碎魂。
魂本不是凡间之物,不需要东寻四凑,拼接完整,只要余的一缕,便余得希望,只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叶夙抬手缓缓一引,那缕微光便从白帝剑中析出来,缓缓飘向放逐木枝头的花。
花瓣于是收拢,包裹住碎魂,放逐木结出第五只果。
叶夙来到放逐树前,看向枝头的果,感受着其中无比熟悉的气息。记忆被往事侵袭,他想到元离,想到风缨,想到拂崖和楹,那些在甘渊的年少时光,他想到青荇山。
其实刚一回来,他就知道自己停留不了太久,落下溯荒印需要付出太大的代价,所以他不敢许诺她什么。
但他为自己留了余地,想过一切结束后,总要陪她回青荇山住上一些日子的。
从前族中事物繁忙,师父也常在外奔波,许多时候,山上只有她一个人。这一次虽然待不久,但是若能与她一起,哪怕只有数月,数日,也算是全自己一个心愿了。
但他没想到最后落印的人会是她。
端木氏罪印已消,可她这样的碎魂,是无法转生的,且她祭过剑,甚至不如风缨他们四个,她有外物牵引,没有力气在放逐之木中休养。
但还好,他大概还有些余力,能把她带回来。
榑木枯萎,句芒只余残相,春神留给青阳氏的榑木枝也只剩最后一片叶,但是,与神族同源的那一丝血脉始终滋养着他们的魂,魂的底色,便是人间至强的愈魂术。
所以,若是将魂碾碎成药,加上榑木的最后一片叶,大概能换她苏醒吧。
叶夙没有犹豫,他闭上眼,身遭泛起春雾般的气泽,一滴一滴鲜红的血从眉心图腾渗出,坠而不落,被春雾托在半空。
与此同时,白帝剑鞘似感应到什么,化作春枝,飘向叶夙。
它好似药引,将春雾与血变作浅青的愈魂之风,源源不断地渡给阿织。
隐匿之间再现微光,却并不来自果实中的魂魄,而是羽化之光。
叶夙的身体变得透明,化作洁白的光羽,开始消失。
可是,这一次又与前两次不同,死亡并非突然降临的黑暗,他此刻的意识竟是清醒的。
大约是命运终究慈悲吧,允许他多陪了她一时,于是他亲耳听到自己魂碎,魂消,最后华为一缕无着的清风,徘徊于放逐木最后结成的果,流连忘返,舍不得远去。
东海也起风了,海浪余波抚慰大地,司岚站在岸边,不知怎么,她忽然伸出手,想要握住这风。
可惜风从指缝间流走,徒留一掌春的余温。
司岚久久凝视着自己掌心,然后她抬起头,望向海浪尽头,风远去的地方,闭目拜下。
……
眼前是无边的黑暗,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得茫然地往前走,直到看见前方似有微光闪烁,才慢慢找回自己的意识。
阿织朦胧间睁开眼,这才发现那光原来是从竹窗漏进来的晨光。
竹窗下又一张书案,上面搁着几卷书,一旁有一台祺的剑架。
这是她在青荇山的屋子。
她这是……回到青荇山了?
意识很沉,好似一片混沌,可身体异常轻盈,阿织很快起身,推开竹扉。
院中立着一人,一袭白衣负剑,是师兄。
可能是今日的晨光太好了吧,师兄的身影立在这光下,就像一道虚影。
他听到动静,回过头来,问:“醒了?”
忽然一下,阿织不知今夕何夕。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她看向师兄身后的春祀,隐约觉得师兄应该是来唤她习剑了。
是了,和从前每一天一样,他们会一起上山,她去竹林,他去近峰处的问剑台。
她跟着他上山,两人间只隔着几步的距离,路上本该无话的,他却蓦然顿住步子,问她:“近日在练什么?”
……练什么?不记得了。
阿织试着唤起自己心底的剑意,可惜魂上不知怎么,滞痛难耐。
然后她想起来,说:“在练沧海,但是不知为何,总练不好。”
叶夙听了这话,静静地看着她,道:“沧海一式,需要分出剑魂,你什么都不必做,只要把魂养好。”
竹林很快到了,叶夙没有继续往前,阿织问:“师兄今日不习剑吗?”
竹林的清风拂过叶夙的衣袂,他摇了摇头:“今日陪你。”
阿织愣了一下,听到师兄这么说,她忽然有一点莫名的紧张,一点莫名欣喜。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是春来,竹林里绿意繁盛,微风缭绕,阿织听了师兄的话,今日没有勉强用剑,她在林中打坐调息,仔细护养着自己的魂。
时间过得很快,阿织再睁开眼,已是霞光满天。
她看向叶夙,不知是否是错觉,霞光下,师兄的身形更淡了。
对上阿织的目光,叶夙问:“好些了吗?”
阿织道:“什么好些了?”
“……你的魂。”
阿织细细感受了一下,不知何故,今日的休养有奇效,魂上的滞痛之感已缓解了许多,“好多了。”
他深深地看着她:“这就好。”
下山的路上,霞光已经在收束。阿织望向云端,心上忽然一阵疼,好像等到霞光消失,月升云端,就会发生什么似的。
她忽然急声唤道:“师兄。”
叶夙回过头来:“怎么?”
只一霎,适才的感觉又陷入混沌,她忘了自己为何要唤他,好像……是想让他多陪一下自己吧。
她不知今日自己为何这样任性,从前练完剑,她都会回房打坐调息,有时看一看剑谱,师父如果在,有时三人也坐在一起说说话,听师父传授剑意,听他聊人间趣事。
阿织不知当怎么开口,叶夙却像知道她的心思,问:“待会儿做什么?”
阿织四下看去,看到云过溪,便说:“云过溪边的竹篱坏了,我想把它修好。”
说起来,这竹篱还是从前青荇山上那些凡人师兄弟扎的,青荇山这样好的风水,仙山仙气仙人,灰鼠和山雀都修成了大妖,可云过溪里的游鱼出了生出一点神智,至今没什么长进,于是银氅时不时会在溪边嘲笑这些游鱼,说它们愚钝。偶尔把游鱼惹急了,便有几尾蹦出水来,落在岸边,想要跟银氅一决高下。
鱼儿离了水,自是活不久,后来青荇山的凡人弟子便好心地在溪边扎起竹篱。
修好竹篱,仙人只要一抬手即可,但阿织今日不愿这么省事,她和叶夙一起捡了许多竹枝,把它们一圈一圈重新扎起来。
看着溪水两岸又筑起樊笼,云过溪的游鱼怒从中来,绕岸游了两圈,赌气地甩出几滴水。
阿织忍不住笑了。
她垂眼看向水中倒影,发现她笑,师兄便也笑了,他就站在她身旁,很近。从水中看过去,仿佛依偎在一起。
阿织没由来地一阵紧张。
这么多年了,她好像一直这样,每次和师兄一起,欢喜比任何时候都多一些,可她却不能完全放松,心底多少有一丁点紧张,不比和师父在一起时坦然自在。
阿织一直以为这是怕,因为师兄的剑术、修为,都在她之上,所以她对他存有敬畏。
然而今日,阿织忽然困惑,若是怕,师父修为也高,她为何不怕师父?若是敬畏,她又为何敢与他置气?
她在这种种过往情愫中找出许多破绽来。
可如果不是怕,又是什么呢?
阿织转头看向叶夙:“师兄,我……”
话到一半,便顿住了。青荇山上明月高悬,叶夙的身影在月下,淡如月华。
阿织以为今日师兄的身形变淡,是因为她眼伤难愈,无论看什么都是茫茫一片大雾。
既是这样,她又为何看得清师兄的样子,看得清水里的鱼儿与涟漪?
不对……她眼伤何时好了?怎么好的?
常人说,找出梦的破绽,梦醒的时候便快到了。
脑中一团乱麻,现实与梦境交织,阿织在挣扎中说不出话来。
叶夙见她这般,知道这场梦已走到破灭尽头。
他说:“阿织,我要走了。”
声音如落水之石,夺回阿织陷在混沌中的意识。
她愕然问:“去哪里?”
叶夙的神情很淡,目光很远,他在与她作别:“一个很远的地方。”
阿织的预感一直很准,每次离别来临,她都会心慌难耐,可这一次,她没有心慌,只有一阵又一阵揪心的痛。
她问:“何时回来?”
叶夙摇了摇头。
从前总是让她等,因为总是盼着能回来见她。这次便算了,因为他已经没有归期了。
“可能……不回来了吧。”
阿织怔住。千言万语涌在心间说不出口,慌乱之下,她上前拉他的袖口,想要把他留下,可是手指却穿过他的衣袂,穿过他的身体,什么都触碰不到。
原来他甚至不是虚影,只是一缕吹拂进她梦里的风,带着一丝残念。
可阿织不甘,她不想就这样与他分开,她说过的,只要是他,只要回来。
她流下泪,急声说:“师兄,我等你好不好?只要你回来,哪怕轮回转世,多久我都等,都少轮回我都等!”
叶夙却笑了,那笑容里充满遗憾。
“没时间了,阿织。”
“本来想多陪你片刻,但是只能到这里了。”
他的身形已与月华同色,就要散作清晖,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
这半场续梦,实在太短,终究不能全一个与她相守的心愿。
分离在即,叶夙忽然想,他好像还从未作为自己,告诉过她他的心意。
从前他会觉得,若是不能相守,有些话说来无用,不说也罢,可是,纵然这一世记忆被封存,只余零星碎片,当了二十年仙家公子,他的底色竟有一丝被改变,忽然想为自己周全一次。
“阿织。”叶夙轻声唤道。
清晖在消散,月华落进夜色里。
“其实,你对我而言,从来不止是师妹。”
“……我走了,阿织。”
“即使不会再有轮回,你也一直在我心里。”
第237章 续梦半场(二)
耳畔传来雨声, 阿织倏然睁眼。
屋中的事物映入眼帘,书案、剑架、几本残卷,湿了一大半的竹枕,她真的回到了青荇山。
她一下坐起身, 或许是睡了太久, 下地时, 脚步还有些虚浮,但阿织顾不上这些, 踉跄地推开竹扉, 院中一个人都没有。
“阿织?阿织!”
身后有人连声唤她。
阿织回头一看, 是初初,他大概一直守在她身边,因为担心双眼都熬红了, 可她也顾不上他, 跌跌撞撞地奔上山, 竹林没有,云过台没有,云过溪、问剑台,她找遍了青荇山的每一个角落, 怎么都找不到师兄的身影和气息。
可她不甘心, 又往山下找去,直到在山的入口处, 看到捧着春祀的泯。
灵剑早已失主,寂静无声。
阿织双目蓦地失了神, 心好像被什么攫住,她缓缓走过去,拿起春祀:“他……”
泯垂下眼帘, 神情哀默。根本不必回应,阿织已经从这只魔的神情里看到了答案。
心上阵阵钝痛,难以呼吸,喘不过气,她终于意识到,原来梦中那些,都是真的。
泯说:“阿织姑娘睡了三年。”
初初点头,难得帮泯说一次话:“魔在这里守了三年,一步都没离开过。”
三年?
梦中恍惚一瞬,原来……已经过去三年了。
阿织哑声问:“怎么不去山中?”
“当初主上上青荇山,曾叮嘱元离大人,不可告诉任何人他的去向。主上离开前,并未解此禁令,我是主上写入族谱中的……青阳氏的魔,不得主上和青荇山的认可,不能踏入此山。”泯低声道。
墨守成规,有时候也许不是刻板,而是无尽的缅怀。
初初道:“当初是一个姐姐把阿织你送回来的。”
“她叫司岚,是青阳氏伯赵一族现任首领。”泯道,“她说,等阿织姑娘醒了,若有疑问,可以去东海寻她。”
……
东海,放逐之岛。
海浪侵蚀乱石滩,鱼虾在浮浪中梭巡,与三年前寂无人烟不同,今日的放逐岛有嬉戏声,几个穿着古袍,头戴滕环的孩子在岸边追逐玩耍。
忽然,一道凛然的威压袭来,孩子们都睁大眼,畏惧地望着忽然出现的青衣女子,和她身边的一妖一魔。
乱石滩涌出一道水门,司岚推门而出,对那几个孩子道:“你们先回去吧。”
孩子们恭敬地行了个抚心礼:“是,司岚大人。”遁入水门中不见了。
司岚上前,对阿织行以一礼:“阿织姑娘,近来可好?”
阿织垂眸问道:“能否带我去看看放逐之木?”
司岚微颔首,抬手一引,通往隐匿之间的门便落在了浮浪上。
长长的通用通往灰色禁地,当中生长了一株形似枯萎的树,树上无花无果,只有狰狞如鬼爪一般的枝桠,树旁还有一座空旷的石台。
司岚引了一簇火把这里照亮:“这株放逐木,青阳氏七百年前就找到了,可是,把它养活,是主上和先任主上的意思,他们早料到魂引的结局,想给青阳氏的功臣留一线生机。二十多年前,族人迁到东海,尽心照料此木,开花时,我们都很高兴。”
“后来……”司岚仰目看向放逐木,顿了顿,声音轻了许多,“三年前,主上带着阿织姑娘回来时,放逐木上已结了果。四只果,两朵花。主上大概想以放逐木的花,留存阿织姑娘的碎魂,再渡以愈魂之息吧。”
阿织沉默许久:“所以,他最后是在这里……”
司岚听出她语气中的悲意,劝说道:“阿织姑娘不必过于伤心,主上一生所为,皆不为己,最后卸下重担,能做这样的选择,想必也是他唯一一个属于自己的心愿了。”
阿织安静地望着放逐木:“放逐木,放逐岛,我记得甘渊有一处闭关禁室,叫放逐崖。放逐二字,对青阳氏,可有什么特殊含义?”
司岚道:“阿织姑娘敏慧,放逐木是这幽冥之木的本命,但将此道命名为放逐,的确是青阳氏刻意为之。因为放逐二字,在青阳氏一族心中,并非惩罚。我们被这千余年的使命束缚太久,所谓放逐,于我们而言,它是地偏心远,是天地自由,是难以企及的愿望。”
“好在……”司岚淡淡笑道,“历任主上不懈努力,端木氏一族和阿织姑娘舍命牺牲,还有许多玄门同修的付出,至今日,青阳氏已不必再偏居一隅,族人时常会去人间走走,甚至有拜入别的门派的,但他们总会记得家在哪里,得闲便回来,帮着照料放逐木,管教族中的孩子。”
这样吗?那也该是师兄最想看到的吧。
此间已无话,阿织颔首与司岚作别,转身要离开。
“阿织姑娘。”司岚略一思索,唤住她:“有一桩事,想要拜托姑娘。”
她看了一眼放逐木:“三年前,主上为姑娘引渡愈魂之息的那天,放逐木上所结的其余花果大概是受到魂息影响,一夜之间全然不见。我想,兴许是那些魂休养好了,已重入轮回吧。”
阿织道:“你是说,风缨、楹、拂涯,和元离?”
司岚颔首道:“是,所以我想,阿织姑娘如果得闲,今后能否帮青阳氏一族在人间各处找一找,若是找到了,不必打扰,告知青阳氏他们的下落即可。”
她说着,歉然道,“此事本该我亲自去的,但一来,我修为远不及阿织姑娘,二来,青阳氏族中还有些事务脱不开身,只能劳烦你了。”
阿织静观司岚的气泽,分神已近圆满。找几个人罢了,需要多高的修为?她是好意,阿织知道,师父和师兄都不在了,此后漫长的一生,总该有所寄托。
阿织点了点头:“多谢。”
……
人间数度春雨,转眼十余年过去,仙盟没了伴月天,但玉轮集依旧还在,灵气充沛的断峰再度成为大争之地,散修们厮杀不断,各门派也跃跃欲试,好在奚家、楚家同时派人前来驻守,及时平定此间乱象。
地煞尊兵解于昆仑一役,楚家如今的家主是判官楚悠,凌芳圣也于七年前将家中事务全权交给奚奉雪,云游去了。奚楚两家嫌隙已解,关系更胜往昔,加上两位年轻的家主坐镇,手腕雷霆,玄门竟显现出一副难得的和谐气象。
相比之下,白家却日渐式微。白舜音自昆仑归来后,闭门七年不出,之后亦甚少在玄门走动。有人便揣测,说灵音仙子是伤势太重,加上兄长被人寄生一事对她打击太大,心灰意冷了。但偶有人撞见白舜音,只见她长发挽起,一身缟素,似在为谁守孝。后来便有知情人说,灵音仙子的伤早已好了,七年闭户是在服丧,她与聆夜尊有婚约,聆夜尊亦殁于昆仑后,她从此一身缟素……一生缟素。而白家人,亦一改从前仙气飘然不问世事之风,在灵音仙子的吩咐下,从此悬壶人间,普渡世人。
玄门无大事,这十数年间,只有两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楚家孟婆、奚家渊公子先后步入分神之境。人们说,他们能有此造化,都是因为经历了昆仑之劫。于是玄门中,试炼之风大盛。与从前不同的是,如今那些试炼之地,常常能见负剑之人。
妖乱已过去四十年,剑之一道,再度在玄门兴盛起来,徽山姜家,随州章家,诸如此类的剑道门派与世家,重新成为人们趋之若鹜之地。
但无人敢上青荇山打扰。
世事几番轮转,如今的剑尊,依然是独居青荇山上的隐世之人。玄门中流传着许多她的传说,有说她性情孤僻,只与妖和魔打交道,有说她手段阴狠,为了复生,不惜施展养魂禁术,更多的是赞她的大义,叹她的孤苦,珍视的人都不在了,伶仃一生不知如何渡过。
其实玄门中人不知道,他们中很多人其实见过她——有一个眼覆白绫的年轻女子,尽敛一身气息,背着一柄失主的剑,曾到每个门派,每个世家寻人,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寡言的少年,青涩的孩子,眉眼英气的姑娘,稳重的男子。
她走遍了人间各处,偶尔,她会在一株草木便停下,妄图寻找一丝……与他相似的气息。
玉轮集的四海坊又营业了,如今的坊主,不是从前那个带着一张面具的老叟,而是一个长着一双狐狸眼的书生。只是,这个书生好像是个病秧子,时时咳嗽,气息越来越弱。
那是春雨落下的第二天,鬼坊主消失在了四海坊,他似乎只是出门办事,似乎再也不回来了。
狸猫妖发了一天的呆,翌日,他就收拾好行囊,上了青荇山,礼貌地问山里的人是否需要一只可以看门,可以记账,可以打扫屋舍的猫。
青荇山本就妖多于人,萦绕满山的雾气自行撩开,把它迎了进来。
狸猫妖很快在青荇山中安顿下来,他似乎没有太多悲伤,也许是早就知道有一天会跟自己的主人分开。只有云过溪的鱼儿不胜其烦,白天被一只灰毛鼠嘲笑骚扰便罢了,夜里还要听一只狸猫吐露心事。
只是有时,阿织要去人间,狸猫妖会追上去,他手捧一根烟斗,小心翼翼地请示剑尊,能不能带上他。
第238章 续梦半场(三)
又几度春秋, 故人不归,青荇山收到了小松门的邀约。
这么多年下来,小松门的长进不大,松根倒是到了淬魂境, 松针、松果在筑基徘徊不前, 他们没好意思跟人说, 睥睨玄门的剑尊,其实是他们的记名长老, 所以直到今日门庭寥落, 时不时还受人欺负。
这次邀约, 是因为小松门要收新弟子了,这实在是二十年来的第一次,松柏道人诚惶诚恐, 唯恐怠慢了这几个新入门的弟子, 更不知道他们资质如何, 只好去信给唯一的记名长老,希望她帮忙看看。
于是青荇山的剑尊负剑而往。
站在小松山的脚下,阿织抬目望去。
落山之瀑,绕山之云, 满山绿意, 竟真的与青荇山有些相似。
松根带着松针、松果早已迎候在山门,恭谨道:“师父已带着几个新弟子等在松木院了, 长老这便随我们过去吧。”
松木院环院松木,是初夏, 松木不调,凉意送爽,阿织能来, 松针和松果很高兴,他们对她除了世人对剑尊的敬畏,还有当年交情所带来的亲切之感,快到松木院,他们的步子轻快起来,一连声道:“师父,师弟师妹,阿织长老来了!”
阿织循声看去,忽然愣住了。
院中站着四人,三男一女,似曾相识,沉默的,青涩的,英气的,稳重的。
四人不需吩咐,便对着阿织恭敬拜下:“见过长老。”
东海的放逐木几十年前就开了花,可直到今日,才算真正结果。
师兄从不负人,他们四个跟着他,一生舍生碎魂,怎堪让他们寥落而终。
阿织沉默许久,忽然唤道:“拂崖。”
那个眉目英俊,沉默寡言的少年愣了一下,他以为是掌门告诉了长老自己的名,上前一步:“请长老吩咐。”
阿织伸出手,指间华光一闪,出现一根红绳。
红绳被小松山的风吹着,缓缓飘动。
阿织说:“……佑你平安。”
拂涯不知长老为何给自己这样别样的见面礼,可是看到这红绳,他竟有一瞬恍惚,好似冥冥之中,它就该是他的。
他郑重收下,神色安静:“多谢长老。”
阿织没有再打扰,这是真正的新的一世,不必再背负使命,不必面临惨死的终局,今后如何,去看命数与缘分交织,她不该多做干预。
下山的路上,她折下一截松枝,以灵风托着,把它送去了东海。
松柏道人追上来,小心翼翼地问:“敢问剑尊,这四个弟子的资质到底……”
一语未尽,他兀自语峰一转,长叹一声:“唉,其实我也不是盼着他们有多大本事,只是希望他们有些能耐,出门在外不受人欺负就行。”
阿织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松柏道人试探着问:“……这意思是,还过得去?”
阿织道:“很好。”
松柏道人这下高兴起来,剑尊都说好,那必然是不错了,想必修到个淬魂境不成问题,他们小松山以后总算不会被人欺负了!
阿织忽然想起一事,问松柏:“还没请教掌门,您是在哪里寻到他们四个的?”
松柏忙道:“请教不敢当。说起来,能捡到他们,其实算是意外。我们小松门,个个修为不济,后来我想着,境界没法突破就算了,总不能让这数十年修为白费,便带着松针、松果下山,在不干涉命数的前提下,时而帮助一些凡人,算是积累功德了。前阵子,我们路过东边靠海的一座寺庙,那里的人都说,这庙的住持疯了,他要把庙中人都赶出去,乘船去海上寻仙。
“剑尊或许不知,凡人的庙宇,时而会收留一些无家可归的人,若这住持把他们都撵出去,他们该怎么办呢?旁人好说歹说,可这住持就是不听,执意称自己在附近的荒岛上见到了一株仙木,还见到了一个白衣仙人,还说那仙木只是吹来一阵风,便治好了自己瘸了几十年的腿。后来人们便听他说的,乘船去海上寻荒岛,可是,船只除了原地打转,哪里有什么荒岛,更别提仙木仙人了。
“我也是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带着松针、松果进庙里看了看,结果就遇到了这四个孩子,才十多岁年纪,听说他们都是孤儿,一出生便在这庙附近,都是被和尚抱进来的,便问他们,愿不愿意跟我回小松山,唉,我也不知……”
松柏道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根本没注意道一旁阿织的脸色早已变了。
愈人的仙木,白衣的仙人……
虽然不敢确定,虽然只是相似,可是,这是这么多年,她能寻到的,唯一与他有一点关联的线索。
心中像点燃了一簇火,先时微弱,慢慢燎原。
她听得自己哑声问:“东海荒岛……哪里的荒岛?”
“啊?”松柏道人挠了挠头,不知该怎么告诉阿织具体方位。好在他常去人间,须弥戒中藏着一张残破的凡人地图,他朝地图边缘之外的极东处指去:“就在这附近。”
那是个阿织从未去过的地方。
它应该是凡人的沿海小镇,镇上的人捕鱼为生。
可是,阿织又认出了这个地方,因为它去放逐之岛不远,只有百余里。
这一刻,阿织想了许多许多,若是那一日,师兄不曾消失,只是虚弱到走不了太远,他也许会停在附近的荒岛上;她想到如今的白帝剑已没有剑鞘了,司岚说,师兄为了救她,拿榑木枝最后一片叶做了药引,可是,白帝剑是由几件神物融合而成的,若没了剑鞘管束,它会自行崩裂,它眼下好好的,会不会因为神木还在人间;她想到了在某一篇残卷上看到的古闻,说轮回有牵引之力,前世之念,今生之因,风缨、拂涯、元离和楹都投生在那海边的小镇,是不是因为他们不愿离主上太远,是不是因为他们的主上还在?
脑海中许多念头交织,细细想来,有的甚至是相互矛盾的,可她捉住了这一丝希望不敢放手,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她的手颤抖起来,扔下地图,往山下奔去,奔了数步,才想起自己会御剑,于是青影化作一泓剑光,疾驰往东海-
松柏道人说的荒岛不难找,它很小,方圆只有百步,上面除了乱石与草木,什么都没有。
没有仙木,没有穿着白衣的仙人。
阿织翻遍了岛上每一个角落,然后她茫然地站在岛上,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可她不愿不放弃,手中灵决一引,又来到海边的镇上。
是午后时分,镇上聚集了许多人,大多簇拥在港口处,原来有人在东海看到仙人仙木的消息传开了,许多身患绝症的人,心存愿景的人纷纷赶来镇上,想要去海上寻仙。
县上的官府也来了人,看愚民盲从,官兵们贴出告示,说根本没有仙木仙人,都是那庙宇住持胡乱散播的谣言。这住持已被捕了,此前他被一辆马车碾过,双腿尽断,根本寸步难行。
人们看了这告示,便有所了悟,说:“两腿都没了,腿伤可不是好了么?看来根本就没有什么仙木。”
“可能是地方太偏了,这住持的庙宇香火不旺,他才编出一个仙人的传言来诓骗大伙儿。”
“当真恶有恶报!”
阿织看着这告示,心中蔓生出悲凉之意,她茫然立在人间街头,以为今朝又是一场空。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个人低声嘟囔道:“怎么没有仙人?可你看到仙人,不能往外说啊。仙凡本就有别,这主持命好,加上收留那些孤苦的人,得了福报,才被仙木之风治愈了腿伤,可眼下你不但不珍惜这福报,还贪得无厌,撵走寺中的人想要去寻仙,自然要遭殃!”
阿织转头看去,说话人是个船夫,他斜倚在渔船上,以手为枕,鹤发鸡皮,年纪很大了,气色却很好。
阿织立刻招来一片叶,来到船夫跟前的同时落下密音结界。
她把叶递给船夫:“叔伯,我想请教您关于岛上仙人的事。”
叶片上有一丝魅羊的气息,老船夫接了欣喜若狂,他“嘿”一声道:“小姑娘,你可找对人啦,从小算命的就说我有仙缘,能够看到常人最难见到的仙人。”他起身凑近,以手掩口,小心翼翼地说,“此事我只告诉你,你知道了,可别说出去,当心坏了自己的命数!”
“其实啊,那疯主持说的都是真的,附近的荒岛上,当真有仙人,还有一株仙木!”
阿织问:“什么样的仙人?”
“什么样的?就是仙人模样啊。”老船夫挠了挠头,接着道,“不过啊,他一直睡着,睡了好多年。一开始,他的身体就像一个虚影,几团光,被一片青色的雾包裹着,我还以为是鬼,不敢靠近。后来,他的身体慢慢有了实形,我才壮着胆子去岛上看了看。我可没吵醒仙人,我根本不敢靠太近!他旁边那株仙木,春枝一样的,几根枝桠,十多片叶,一看就让人又敬又怕,走近了仔细坏了命数!”
“十多片叶?”阿织问。
若真是榑木枝,不该一片叶都不剩了吗?
老船夫不知她为何问这个,挠挠头:“对啊,十多片叶,唉,我也没数,再不就是二十几片?不过我还要再提醒你一次,此事你绝不要外传,也不要贸然上岛,否则你会跟那个住持一样遭殃的,再说,你眼下就是上岛,也已经晚了。”
阿织呼吸一滞:“为何……会晚?”
“晚啦,仙人睡醒就走了。一天前走的,带着仙木一起,我还撞见了呢。”老船夫说着,忽然道,“啊,我想起来了,你问这仙人长什么样对吧?他这里,就是这里——”他掀开额发,指着自己的眉心,“这里印着一个纹样,很好看,像一只什么鸟的翅……”
话未说完,眼前女子倏然消失了。
老船夫手中捏着一片叶,愣在原处,像是有什么人来过,问过什么,但他一律不记得了。
回青荇山的路上,阿织的心如火灼,那一丝希望燃起,如焰焰之光,再也掐不灭了。她想,如果那个人真是师兄,如果师兄醒了,一定会回青荇山的。如果不回,也没关系,也许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也许他陷在茫茫人间,茫然无着,她会去找他,正如这些年如此这样找下来一般,走遍人间的每一个角落。
今日的青荇山格外安静,山路上没有来迎她的妖,等候的魔,山中没有吵嚷与喧嚣。
阿织忘了,她把银氅、山雀、狸猫妖,泯和初初全都抛在了小松山,一个人追去东海,一个人回来。
她的脚步很轻,心也很轻,就像那一年,她伤了眼,拄着盲杖,跟着一团照夜火上山一般,深怕惊碎了梦中的一线希冀。
山风轻抚,竹涛有声。
阿织在竹院前,慢慢顿住脚步。
她看到了那个等在这里的白衣身影,他手中握着一截繁盛的春枝,一如这么多年,等着她,晨起习剑,朝暮相伴。
听到脚步声,叶夙回过头来,看向她,轻声唤:“阿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