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66

    第61章

    陆清梦取来木签, 叉了一块削好的梨肉,递到赵婉干裂的唇边,清甜的气息近在咫尺。

    “他不准你们二人相见, 禁了你的足,将你的念想截断,逼的是王家小子, 痛的却是他的心。你兄长是赵家唯一的嫡子,是日后重振赵家门楣的唯一希望,他肩上担负着重任, 如今得知你与一乡野村夫私相授受, 甚至非他不嫁,你叫他如何能够接受。”

    他微微俯下身,将声音压得更低, 说出的话字字如锤,一下又一下的敲在人心上,直叫人发颤:“你以命相博、绝食明志,是想逼你兄长低头, 还是想……让他亲眼看着你在这儿昏暗冰冷的厢房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让他日后都活在亲手逼死胞妹的悔恨中?”

    “你是想让他赵钰,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最后一句话音落下, 似乎是惊雷落下,让赵婉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那双虚弱溃散的瞳孔里, 瞬间迸发出惊骇、痛苦的神色。她颤抖着嘴唇,像是要说些什么,但几日的滴水未进,只能听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泪从她的眼角滑出,一颗接着一颗, 鬓角的发瞬间浸湿。

    见状,陆清梦将手中的一小块梨肉塞到她口中,直起身。

    “你是千金小姐,从小锦衣玉食长大,未曾见过民间百姓为一斗米折腰、顶着烈阳在田间劳作。当今陛下是明君仁圣,赋税一再减免,可架不住贪官污吏,百姓过的生活仍是水深火热。他忧心着你,不曾想你为了外人屡次顶撞他,竟拿绝食相逼。”

    “玉娘,你想把他陷入什么境地。”

    床榻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

    “我……我不想……逼兄长。”

    陆清梦敛起眼底的神色,恢复惯常的冷峭:“你既是不想,就莫要再糟践自个儿的身子,也莫让你的兄长寒心。你与那王家小子的事情,我会帮衬你一把,但要是王家那小子不值当,也别怪我心狠。”

    “是龙是虫,也得让王家小子迈过去才知道。你这般寻死觅活,倒像是替那王家小子认了怂,笃定他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甚至连为你拼搏一把的勇气都没有。”

    赵婉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希冀的神采,没有刚开始的死寂、灰败。

    “吃点东西。”陆清梦留下这句话,转身便走。

    他身子不利索,贴身的丫鬟巧慧守在院落外,没有贴身丫鬟的搀扶,他走的步子缓慢。

    陆清梦推开了门,对守着门外的素云说:“进去吧,伺候你主子用膳。”

    素云一改悲伤的神色,轻快地应声,立刻踏着小步子进去。

    *

    耳边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音,原本坐在木椅上闭目养生的赵钰瞬间睁开眼,看清来人之后,布满血丝的眼神中充斥了一丝他自己都难以觉察的乞助哀求情感。

    像是一只无助的幼兽,被困在泥潭中挣脱不得。

    赵钰站起身,快步去搀扶,将人扶至木椅坐下,他则站在旁边,声音暗哑:“怎么突然过来了,不叫下人来通报一声。清梦身子不爽利,我好去接你。”

    陆清梦轻笑一声:“我怕我来晚了,赵郎要抑郁不得志。”

    “你瞧瞧,我的赵郎。”陆清梦的手抚上赵钰高耸的鼻尖,又滑到眉骨处,最后是冒出青茬的下唇,“不过短短时日不见赵郎,便已憔悴到我见犹怜的地步,你叫我怎么不心疼。”

    赵钰抓住身旁人乱摸的手,低声道:“我无碍。”

    “若是无碍,赵郎摆出这副模样作何?是想让我怜惜赵郎一回?”陆清梦语调中带着调笑,将手从他手里抽回来,“当真这样,赵郎已是成功了一回,这般可怜的模样,让清梦的心尖儿都在发疼。”

    “清梦莫要再取笑于我。”赵钰无奈说道。

    陆清梦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直接取来案桌上的一张空白宣纸,提起墨笔,墨迹淋漓的写下一笔又一笔触目惊心的条目:

    六十六两黄金、一千八百八十八两白银、贡饼两担、浮光锦十匹、宝华楼金头面……

    赵钰许是猜到他的想法,喉结艰难地混动了一下:“清梦……”

    “一年。”陆清梦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赵钰混乱的思绪,“赵大人的孝期,还有一年。”

    “一年后,孝期结束。若是那王家小子能够备齐这单子上的东西,八抬大娇,风风光光迎娶玉娘过门。届时,我陆某亲自保媒,绝不辱没赵家的门楣。”陆清梦顿了顿,琥珀色的眼眸直直对上赵钰陷入深思的神色,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倘若孝期一过,他备不齐……”

    赵钰盯着那张写满整页的宣纸,心中思绪万千,他拿起这草草一写的聘礼单子,良久才道:“他一穷乡猎户,断不可能凑齐单上的聘礼。玉娘得知我为难于他,怕是又要闹上一闹。玉娘性子顽劣,身为兄长却无法管束,只怕她要又拿绝食一事来威胁我作罢。”

    单薄的聘礼单子被放下,随意地搁置在案桌一角。

    “赵郎急甚么,且将清梦未说完的话听完之后,再作定夺。”

    “听清梦一言。”

    陆清梦身子微倾,与赵钰靠得更近:“假若他是个有本事、有想法的,我陆府自是不会吝啬帮上一帮,正巧这几年大晟与邦外关系密切、生意往来不绝,能赚大钱的法子只多不少。可要是他软弱无能,朽木不可雕也,那便是他王成平痴心妄想,配不上赵府的千金小姐。”

    “到时,无需你再开口拒绝,玉娘她自会死心。赵郎身为兄长,已算仁至义尽,全了礼数,堵住悠悠众口,自是那王家小子不成器、窝囊之见。”

    陆清梦抬起头,看向些许颓废之色的赵钰,手再度摸上唇,声音轻柔:“总好过赵郎逼死一个,再把自己逼疯一个。玉石俱焚的结局,赵郎,可值当吗?”

    ‘玉石俱焚’四个字,像是最后一根稻草,狠狠压垮了赵钰摇摇欲坠的意志。他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眼中的固执被一阵近乎麻木的疲惫取代。

    是被逼得绝境、不得妥协的认命。

    他与陆清梦对视良久,又像是透过陆清梦看向虚无。

    赵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极其缓慢地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沙哑、破碎的一句话。

    “好……依你。”

    第62章

    柳树村, 晨曦时升起的炊烟刚散尽。

    王成平蹲在灶前看着即将燃尽的柴火,心中乱得厉害,像是被架在熊熊热焰上来回炙烤。

    那日, 刘管家发现他们二人的事,阴沉着脸,将赵婉从王家带走。至今, 王成平都未听到隔壁有多余的声音,没有往日里赵婉活泼欢快的声音,而他甚至连赵婉的贴身丫鬟都不曾见到。唯有院子门口守着几个人。

    这几日, 他的心早已沉入湖底, 像是揣了块寒冰似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赵婉临走时,回头望他那一眼,眼眸中盛满了惊慌和未干的泪。

    直让他寝食难安, 味如嚼蜡。

    日夜悬心。

    王成平想着,玉娘性子刚烈,要是为了他顶撞府县那位举人兄长,会不会遭遇责罚, 还是……他不敢深想, 玉娘身子娇弱,哪里禁得起折腾。

    山里汉子粗粝的手掌一边又一边的摸着锦绣帕子, 那是玉娘偷偷塞给他的,上面还歪歪扭扭的绣着并蒂莲的图案, 帕角那个稚拙的‘荷’字仿佛还带着她的柔情温度。

    不能再等了。

    深秋的雨说下就下,淅淅沥沥的,青石板路湿滑寒冷,积着浑浊的水洼。空气充斥着些许刺骨的寒意,以及若有若无的潮湿泥土腥气。

    王成平披上厚重的蓑衣, 脚底穿着一双草鞋,顶着漫天的凄风苦雨,深一脚浅一脚。他的脚程很快,跋涉大半日都不见疲惫。

    终于在暮色四合时,府城城门将关,王成平踏进了府县湿漉漉的青石板街。

    漫漫秋雨不绝,已持续下了一天,雨势甚至渐渐变大。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流到下巴处,不断的滴落,在赵府那两扇紧闭的、威严赫赫的朱漆大门前,湿湿哒哒的汇成一下滩浑浊的水洼。

    王成平抬手,叩响府门上的兽首铜环。

    “咚,咚,咚——”

    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沉闷,格外的渺小。

    门房开了一道缝隙,昏黄的灯光泄出,映出王成平浑身湿透、格外狼狈不堪的声音。

    门隙里探出一张脸,门房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眼中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找谁?”

    “我……我找赵婉小姐。”王成平抹了一把脸色的雨水,声音中带着急切,“劳烦通禀一声,就说……就说是柳树村的王成平求见。”

    听到他的话,门房嗤笑一声:“小姐?小姐是你说见就能见的?快走快走!别杵在这里碍事!”

    说完,‘哐当’一声,毫不留情面地将门给关上,沉重的门栓落下的声音清晰可闻,像是彻底隔绝门外的风雨和王成平的愚不可及的想法。

    雨下得愈发大,冰冷的雨水斜吹进来,浇灌进王成平脖颈处,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根细针扎进骨头缝里,心泛着密密麻麻的疼。

    王成平紧紧盯着眼前紧闭的朱漆大门,这象征着森严门第的大门,他牙关紧咬,腮帮蹦出硬朗的线条,显出他坚毅的性格。

    他不能走。玉娘在里面,不知为他承受着什么。

    ‘扑通’一声,王成平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积着雨水的青石板上,高大的身躯挺直的像是插在练兵场上的那一杆旗帜,任由雨水无情地拍打、冲刷。磅礴的雨水遮挡着他的眼帘,眼前的视线慢慢变得模糊。

    夜,越来越深。雨,愈发的大了。

    府邸门口高挂起的两只大红灯笼的光晕在风雨中摇曳,将跪在府前的王成平的身影拉长又缩短。湿漉漉的青石板砖上倒映出他的身影,如同一个固执、沉默的榆木。

    寒意像是跗骨之蛆,一点一点的吞噬着他的体温和知觉,唯有心中对玉娘的担忧支撑着他。像冬日里唯一的炭火,支撑着他,久久没有倒下。

    *

    翌日清晨,雨势稍歇。

    赵府正厅点了熏香,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冽檀香,驱散了些许雨后带来的潮湿阴冷。

    赵钰端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身上穿的是青白素色的锦袍,腰间坠着一枚成色极好的润色白玉,衬得他脸色愈发清冷俊美。

    他端着一盏热茶,氤氲的热气冒出,遮掩住他眼底深处的疲惫。

    书竹半跪在太师椅侧,轻轻给主子捏着小腿,见主子喝了茶水,他道:“公子,王家小子还在府外跪着,已跪了一夜。”

    赵钰神色松动,声音听不出情绪:“带他进来吧。”

    话音落,赵钰顿了顿,对在一旁侍立的刘管家吩咐道:“派人带他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爽的衣服,叫厨娘煮上一碗姜汤。灌碗姜汤驱寒,收拾妥当,再将人带来见我。”

    “是,奴这就吩咐下去。”

    王成平被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厮领进了府中,穿过一道曲折的回廊,走过假山花园后,来到一间冒着热气的净房。

    他一踏进来,身上的寒意都驱散了一些。

    屏风后,是一个足以容纳三个成年壮汉的木浴桶,里面盛满了热水,热水中加了驱寒的药草,能闻到药草香气。浴桶旁边还放着一个小木桶,里头同样盛着热水,小木瓢悠悠飘在水面上。

    “王公子,您先沐浴。沐浴后之后您喊奴一声,奴在门外候着,到时再带王公子去见我家主子。”小厮说完,便转身走出去,将净房的门给关上,留王成平一人在净房中。

    王成平脚步虚浮,每走一步都像是踏在云端,只觉得不可思议。但他不敢耽搁,赶紧将身上湿漉漉的粗布衣裳给脱掉。泡在滚烫的热水中,浑身刺骨的寒意一步一步被驱散,冻僵的四肢百骸此时才像是重新活过来一般。

    他捧起热水用力搓洗着脸颊和头发,洗去一晚上的泥泞与狼狈。

    四方凳桌上放着一块干净柔软的细棉布巾,还有一套崭新的棉布长衫,颜色素净,但是衣裳的料子却是上顶的,手摸上去都是细腻质感。

    王成平换上这身暖和的棉布衣裳时,浑身都觉得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从他踏进赵府的那一刻,就觉得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没等王成平多想,小厮引着他去了偏厅。

    一个丫鬟端着木盘来到王成平跟前,上面放着一碗滚烫辛辣的姜汤,她道:“王公子,这是我家主子交代您要喝的驱寒汤。劳烦王公子喝完,奴好向主子交差,也好让王公子快些去正厅。”

    王成平立马应声,顾不得烫,捧起碗,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一股热流从喉咙直冲而下,将五脏六腑都熨帖了。不多时,额头冒一层细密的汗珠。

    身体的暖意回温,但心,仍高高悬挂在嗓子眼。

    待王成平收拾妥当后,小厮才带着他往正厅去。

    正厅内,赵钰坐在主位上,目光平静的落在眼前的山野汉子身上。

    洗去奔路的泥泞,换上了干净的衣衫,虽然依旧难掩山野汉子的粗粝轮廓,但挺拔的身姿和眉宇之间的英气却显露出来他的性格坚毅。

    赵钰心想,看模样确是踏实肯干之人。

    顶着主位上的人审视,王成平无端的感受到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他深吸了口气,几步走到厅堂正中间,没有丝毫犹豫。

    ‘扑通——’一声,王成平重重地跪在地上,双膝砸在光洁坚硬的青砖地板上,发出清晰的闷响声音。

    正厅内,回荡着他坚定不移的声音。

    “赵大哥!我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赵婉小姐。千错万错,皆是我王成平一人的错,是王某不知天高地厚、痴心妄想,对赵小姐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赵小姐心善单纯,是我主动招惹,言语哄骗了赵小姐,赵小姐才……”

    他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紧,可仍旧洪亮:“我们二人都是王某主动的,跟赵小姐没有关系。是赵小姐偏信了我,才会与我偷偷相好。求赵大哥明鉴,不要责难赵小姐,是我愚钝、是我粗鄙。若是赵小姐有半分委屈,赵大哥有半分不满,都冲王某人来,王某愿受任何责罚,只求赵大哥莫要为难赵小姐。”

    赵钰端着茶盏的手微不可察的顿了一下,他看向跪在正厅上言辞灼灼的汉子,是个有担当的年轻汉子,将一切过错都揽于己身。

    但他想起几日前妹妹与他争论的场景,再加上王成平如此坚定的模样,倒好似他是那天上王母一般,专干拆散一对苦命鸳鸯的勾当。

    赵钰洁白如玉的面庞,不免有些发黑,目光沉沉。

    王成平的眼神坦荡而恳切,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我王成平对赵婉小姐是真心实意,没有存半分龌龊心思,绝无半分虚言。王某家中虽穷,但志气不短,有一身的力气。倘若赵大哥准允,我定当竭尽全力,让赵小姐过上好日子,绝不会让她受到半分委屈,让她吃一分苦。”

    “要是我王成平做不到,让天道公允审判,天打雷劈,死后入十八层地狱。”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言语之间都表露出朴实的承诺。

    沉默在厅堂内弥漫了片刻。

    赵钰放下茶盏,瓷器与檀木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起来。”他的声音没有什么温度,却少了之前的怒气,“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不必在此连跪。”

    侍立在一旁的刘管家听到主子的话,连忙上前,想要搀扶起王成平。

    王成平自己撑起膝盖,利落地站起来,身姿依旧挺拔,只是望向主位上的赵钰时,目光依旧带着忐忑和敬畏。

    “你既向我承诺要许真心待玉娘,亦是能成事者,有担当之人。”赵钰的目光如利刃,仿佛要剖开王成平的皮囊,直视他的内里,“好。今日,我便给你一个机会。”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素笺,递给侍候在身旁的书竹。

    书竹躬身接过,走到王成平面前,双手奉上。

    王成平迟疑的接过,将素笺小心展开。幸而他幼时双亲在世,上过几年的学堂,虽说是村中的老私塾,但勉强认得些字,不至于目不识丁。

    待他扫过素笺上的字时,心犹如重锤砸中。

    六十六两黄金、一千八百八十八两白银、贡饼两担、浮光锦十匹、宝华楼金头面一套……每一件对他来说,都难如登天,像是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光是六十六两黄金,那得是多少张上好的虎皮,值多少根老山参?浮光锦,他只在镇上最大的布庄门口远远的瞥见过一眼,那流光溢彩的料子,据说一匹抵得上镇上普通人家两三年的用度。更不消说宝华楼,宝华楼是府县鼎鼎有名的金楼,是他这辈子都不会踏进一步的地方。

    王成平捏着纸张的手指微微颤抖,因为用力骨节有些发白。他盯着手中的聘礼单子,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骨子里。

    他与玉娘之间的差距,果然是天差地别,难以逾越。

    厅堂内安静得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他的脑海中闪过玉娘含泪带笑的脸,闪过她偷偷塞给自己馒头时羞涩的眼神,闪过她在耳边轻声说欢喜他时的欢愉……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压过所有的畏难恐惧。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1】

    王成平猛地抬起头,眼神中的忐忑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哪怕他做不到,他也要去拼了命去尝试。就算……不成功,那也无憾,是他没有足够的能力带给玉娘好的日子。

    “我只给你一年的时间,一年孝期结束。”赵钰将眼前之人的反应都看着眼里,声音淡淡的。

    王成平把那张聘礼单子紧紧攥在手中,应下:“王成平自当履行承诺,若一年后未备齐单子上的聘礼,往后绝不出现在赵小姐面前。”

    赵钰看着王成平挺直如松的姿态,不卑不亢,心中那份根深蒂固的成见勉强放下,他的声音放缓不少。

    “我未非有意为难你。”

    “这聘礼单子对你而言极为不易,但我也不会因你出生农户而有所减少,赵府的小姐势必要风光出嫁、十里红妆。”

    “府县陆当家有商队行商外邦,获利可见一斑。若你愿意,我可修书一封,举荐你入陆家商队,随船出海。”赵钰话锋一转,又道,“只是,此去山高水远,一年之内断不可能再回府县,更见不到玉娘一面,也无法照料家中亲人。”

    “且风险自担,生死由命。你可要想清楚。”

    王成平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抱拳:“谢赵大哥,王某愿前往!”

    赵钰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敢拼敢闯,不愿乐享现状,这份骨气倒是让他刮目相看。

    他颔首:“既是如此,回去准备吧。过几日,自会有人引荐你去陆家商队。”

    见到王成平面露挣扎之色,站在正厅并未走一步,赵钰问道:“还有何事?”

    “赵大哥,成平家中还有一年迈祖母,自小与祖母相依为命。此去经年,对祖母实在放心不下,恳请赵大哥能否派人稍加照拂?”王成平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浓重的担忧和恳切,“我祖母她很喜欢赵小姐,若赵大哥准允小姐能看一两回祖母,说一些话……王某不胜感激,愿来世结草衔环报答赵大哥的恩情。”

    赵钰沉默片刻,终究点了点头:“此事我应下,会着人看顾。玉娘……若她愿意,可随她去探望。”

    王成平喜道:“多谢赵大哥!”

    “去吧。”赵钰挥了挥手,“临走前,可去偏厅见玉娘一面,莫要耽搁太久。”

    他的语气平淡,但对于二人的私情已然松动。

    *

    柳树村,王家小院。

    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映出王阿婆写满沧桑、沟壑纵横的脸。

    她听完孙子的决定,浑浊的老眼里先是涌起巨大的担忧及不舍,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伸出枯枝般的手紧紧抓住孙儿的手。

    “好孩子。”王阿婆的声音带着哽咽,眼底闪着泪光,但她挤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奶奶就知道,我家成平是个有担当的好后生。你既然有想法,就大胆去闯吧,奶奶身子骨硬朗着,不用担心。奶奶等着你挣了大钱,将赵姑娘风风光光的娶进门。”

    “赵姑娘是个好姑娘,原本是我们家高攀,配不上赵姑娘家的身世。外邦路途远,照顾好自个儿,不要蛮头冲撞,在异乡要学会与人友好相处。你要记着赵姑娘的好,切莫出了趟远门,就把自个儿姓甚名谁给忘了,也不要做对不起赵姑娘的事来。否则别说赵姑娘,就连我也不会认你。”

    王成平郑重地点头:“奶奶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不会做出忘恩负义之事。”

    王阿婆给他收拾了包袱,还往里头塞了一些铜板。她枯瘦的手颤抖着,将手中的小布包递给王成平,里面是几十颗山核桃。

    “拿着,路上饿了,垫垫。”

    王成平紧紧握住小布包,看着王阿婆浑浊眼底强忍的泪光,以及那全然对自己的信任与支持,他这个面对刀斧猛兽都未曾退缩的山野汉子,此刻眼眶通红。

    他猛地跪倒在王阿婆膝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奶奶保重,孙儿走了。”

    说完,王成平站起身,不敢再看王阿婆含泪的脸,毅然决然的转身,大步踏入深秋苍茫的暮色之中。

    朝着府县的方向,朝着那条他也未知的道路,头也不回地走去。

    坚毅挺拔的背影,宛如一杆投向命运激流的标枪。

    第63章

    春寒料峭, 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散去,府县的春日已染上几分喧嚣暖意。

    古韵食楼的生意愈发红火,一年前出的‘洗晦’梅子酒倒成了远近闻名的招牌, 连带着赵钰几处不打眼的产业也流水渐丰。

    这一日,天光晴好。

    赵钰一身素色长衫,发间只束了一根简单的白玉簪, 却遮掩不了分毫他面如冠玉的容颜,眉眼如画,只稍一眼, 便陷入其中不能自已。

    通身的气度愈发沉静内敛。

    三年孝期在身, 功名暂寄,两年余的商海浮沉,倒是让赵钰磨炼出一身不同于书院学子的韧劲锋芒。

    “瞧我作甚?”赵钰手中捧着新得来的策书, 原是如痴如醉的看着,奈何案桌另一旁的人目光灼灼,饶他是仙人入定,也不能视若无睹。

    他将手中的策书放下, 看向一旁的陆清梦:“今日这是怎了?不是来与我对账, 账簿未看完便要来看我,往日也没见清梦这般。”

    陆清梦唇角笑意微漾, 眼神仍落在眼前之人身上:“赵郎今日不比寻常,格外风姿绰约, 我瞧着心驰神往,便忍不住多看几眼。”

    赵钰无奈,得知陆清梦又是在调戏于他。

    茶案上是小厮新烧开的一壶山泉水,赵钰站起身走到茶案处,将茶盏用热水冲洗至温。

    凡欲点茶, 先须熁盏令热,冷则茶不浮。【1】

    赵钰碾碎上好的茶叶,这是他托葛文兄从京城带来的上好茶叶,是西域新贡。滚烫的山泉水注入其中,赵钰执起茶筅搅拌,淡淡的茶香便渐渐溢散,沁人心脾。

    “清梦可尝一尝这新茶,滋味尚可。”

    陆清梦接过茶盏,浅尝了一口,入口清甜有淡淡的清香,带有一丝清爽之意,口中回甘泛起醇厚饱满之味,散发出深厚甜香,滋润着味蕾,留有余香久久不散。

    接着他又喝了一口,才道:“茶不错,沏茶之人的手艺更是上乘。”

    赵钰失笑:“几日不见,便要回回打趣我。若是我的手艺上乘,那清梦岂不是我此生难以逾越的天堑。”

    “赵郎也油嘴滑舌。”

    “算起来,这几日王家小子应当在回府县的路上。”赵钰一想起这事颇为头疼。

    离王家小子回府县三个月余时,玉娘就缠着他东问西问,还经常跑去陆府找陆清梦打听王成平的消息,没有半点矜持,哪里像个大家闺秀小姐。

    陆清梦颔首:“是,前几日我便收到领队寄来的信,算上送信的时间,莫约三日后到府县。这王成平也算是个能人,天身神力,力大无穷,领队没少在信中向我称赞他。”

    “等王家小子回来,赵郎可有想过让他考武举,入军营?天身神力,若不入军营当兵着实可惜。虽说刀剑无眼,但这小子是有点本领在身,稍加引导练武,假以时日必定能在战场上厮杀,是一名不可多得的武将之才。”

    赵钰闻言神色一敛,他端着温烫的茶盏良久,直到茶水渐凉,才道:“此事待他回来再议。”

    入军营,只怕玉娘不愿。

    未等陆清梦出声,二楼木窗处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旋即是脚步声蹬蹬上楼,直奔雅间而来。

    赵一甚至忘了通报,几乎是直撞着门闯入,手中高举着一封汗湿的信函,呼吸急促。

    “公子!是京城,京城陈公子的八百里加急。”

    “葛文兄?”赵钰眉头微蹙,他离京城已是三年余,葛文兄与他书信往来虽勤,却从未有过八百里加急。

    他心中陡然一沉,难不成陈家在京中出了事端。

    “你先下去。”

    赵一应声:“是,公子。”

    赵钰此时早已无心多想,迅速接过信函。他没避讳身旁之人,直接将信函拆开,信函上的火漆碎裂,露出里面素笺上葛文兄那熟悉却略显仓促的笔迹。

    他目光急扫,短短数行字,如惊雷道道,瞬间劈开赵钰几年的冷静。

    钰弟亲启:

    圣体甚危,恐大变。

    山雨欲来,速归。

    太子当即位,新政伊始,科举启,恩科开。

    京中诸事,皆有为兄打点。

    望钰弟赴京科考。

    春闱在即,切莫迟疑,钰弟静待殿试即可。

    赵钰捏着新笺的手指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某种压抑了三年的炽热期盼与凝重担忧猛烈地撞击到一处。无数的情绪翻涌上来,他又想起当年父亲辞官病逝山野的痛苦,几乎要冲破他素来沉着冷静的自持。

    陆清梦不知何时走到赵钰身后,目光掠过信笺,黑色的瞳仁中闪过一丝了然。他俯下身,温热的唇几乎贴着赵钰的耳廓,灼热气息拂过赵钰脖侧。

    “如何?赵举人可是要赶赴京城,再入科考?”

    “清梦。”赵钰猛然闭上眼,复又睁开时,眼底的波澜已被强行压住,声音些微低哑,“葛文兄此番写信唤我回京,我定是要即刻准备,北上赴京。”

    陆清梦眉眼一挑,指尖缠绕着赵钰垂落的一缕发丝,语气有些慵懒,但难掩他不容置疑的强势:“皇帝圣体恐危,京城怕是水深火热,赵郎此番前去只怕凶多吉少。”

    “我同赵郎一同前去。总得亲眼看见赵郎金殿传胪、蟾宫折桂,才不算白费我陆家这些时日对赵郎的‘照拂’,是也不是?”

    他的话语暧昧不清,眼神却睿利,分明要将赵钰时刻紧攥在手中才作罢。

    赵钰沉默片刻,他深知陆清梦的手段和决心,若是不准予陆清梦,怕是更要瞒着他独自前去。他也大概知晓陆清梦在京中有陆家的棋子,且陆家确是财力通天,此去京城多一分保障就是多一分助益。

    且葛文兄能提前密信告知于他,想来是把握极大,断不会轻易妄言。

    他终是点头:“好。”

    *

    京城,皇城宫殿。

    春日萌生被一股山雨欲来的死寂替代,愈显凝重。

    宫阙重重,宫殿飞檐斗拱依旧巍峨,但殿内恍如被无形巨石压着,无端令人喘不过气来。

    皇帝病重不朝的消息早已瞒不住,满朝大臣虎视眈眈,朝中大臣皆分站队。如今太子监国,却步履维艰。三皇子一党羽翼已丰,联手皇贵妃内外勾连,动作频频。

    支持太子正统的老臣们大多称病待在府中,朝堂之上暗流汹涌,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陈府书房,灯火常明至深夜。

    陈葛文已是太子近臣,虽品级不高,但身陷旋涡中心。这段时日,肉眼可见他眉眼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凝重。

    他与父亲日夜筹谋,如履薄冰,只为太子继承大统。

    “父亲,宫里又有动作了。”

    陈修筠抚了抚白须,沉吟片刻:“无妨,保太子安危即可。”

    “你岳家那边如何?”

    “曹大将军时刻准备,淑婉早已密信告知,只等时机一到。”

    “可。”

    京城的天一日比一日阴沉,戒严、宵禁、兵马调动的风声传言甚嚣尘上,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感。

    夜晚,大雨倾盆,电闪雷鸣。暴雨倾盆也驱散不了殿内的死寂,重重宫阙淹没在墨般的黑暗里,唯有数百盏长明灯在廊下摇曳,投出似鬼魅般的影子。

    寝宫内,药气混合着龙涎香,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颓靡气息。

    皇帝因久病缠身,身子消瘦异常,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枯槁的手无力垂在龙榻边,呼吸微弱得几乎觉察不到。

    龙榻旁,唯有太子侍候,以及皇帝贴身总管大太监。

    似是回光返照之意,一直重病昏沉的皇帝突然睁开了眼,他看向守在一旁的太子,声音微弱:“太子。”

    守在旁侧的太子猛然地抬头看向龙榻上的人,眼中闪过一丝讶然,不想此时皇帝清醒了。

    “父皇,您醒了,儿臣请太医来。”

    “不必。”皇帝胸膛重重喘了一口气,他说上一句话,身体便如千钧般压着,“传位诏书在殿内暗阁,朕早已密旨传令清影死卫,待朕驾崩,他自会将传位诏书亲手交到你手上。”

    皇帝昏迷多日,眼底浑浊,但仍强撑着看向眼前的太子,他道:“朕时日无多。”

    “朕知你三弟虽有谋逆之心,但与你为亲兄弟,不可手足相残,看朕这些年对你还算仁厚的份上,饶他一条性命罢。”皇帝顿了顿,又道,“皇贵妃侍奉朕多年,为朕育下三皇子、七皇子和十公主,劳苦功高,死后便按皇后礼制下葬。”

    见太子沉默不语,皇帝知他心中有怨恨,先皇后当年逝去与皇贵妃脱不了干系,但后宫凶险,岂是宅心慈爱便能活下去的。

    皇帝喊道:“瑾儿。”

    苏瑾才道:“是,父皇。”

    “这是调动御下十二影队的私印。”皇帝伸出微颤的手,手中赫然是一枚小巧精致的玉章。

    苏瑾接过,他看了一眼,掌心微动,温润的玉章便落入到袖口中。

    下一刻,皇帝手重重垂在龙榻侧旁,那双浑浊的双眼已闭上,鼻息之间没有半点呼吸。

    来福跪倒在地上,声音万分悲痛凄惨:“陛下!”

    苏瑾眼中不见悲恸,他大踏步走出寝宫内,对守在殿外的一众大臣说道:“皇帝,驾崩了。”

    外殿,众大臣闻言纷纷跪地,头紧贴着地面,守在殿外值夜的太监宫女统统跪下,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惨白如纸。

    同时,殿外阴影里,一个融入夜色的黑衣侍卫如同鬼魅般退入更深处的夜中,疾步走向了殿后某处隐秘的角门。

    “咚——咚——咚——”丧钟撞响,沉重悲凉的钟声穿透雨幕,传遍京城每一个角落。

    宫门外,刀剑声音骤响,士兵喊声齐振。放眼望去,宫门外是一片黑压压的甲士。

    三皇子苏宸身穿亲王常服,外罩软甲,长剑直指宫门,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尖利:“太子毒弑父皇,篡改遗诏,众将士随本王入宫清君侧,护我大晟江山社稷!”

    “清君侧!护社稷!杀杀杀!”

    叛军齐声怒吼,声浪滔天,连这暴雨倾盆也掩盖不了,惊得宫内外人心惶惶。

    沉重的宫门被人从内缓缓推开一条缝隙,是皇贵妃买通的守门将领,下一瞬,叛军犹如决堤洪水般汹涌而入。

    两侧高耸的宫墙上,黑暗中骤然立起无数道黑影,暴雨渐停,强弓硬弩在森冷的寒光映照下如同繁星闪烁。

    “放!”一声冷硬的命令不知从何处响起。

    霎时间,箭矢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冲在最前面的士兵毫不设防,顿时人仰马翻,惨嚎声此起彼伏。

    “不好,有埋伏,我们中计了!”不知是谁惊骇大叫一句,原本整齐的阵型瞬间大乱,溃不成军,都一一往后撤,生怕高墙上不长眼的箭矢打在自己的身上。

    三皇子脸色剧变,他挥动着长剑格开流矢,对着混乱的士兵大喊:“不要乱!给我冲进去,拿下太子人头赏金万两!”

    他想凭借将士人数优势硬闯进宫。

    但太子布局,岂止于此。

    叛军后方,原本寂静无声的左右掖门突然被打开,六队铁甲禁军像铜墙铁壁般汹涌而出,刀枪林立,瞬间截断他们后退的路。

    为首的将领正是陈葛文的岳父,当朝正一品武将大官,他手持长刀,满身威严,怒喝:“尔等逆贼!还不快束手就擒!”

    话音刚落,宫门两侧的殿宇廊柱、白玉栏杆旁,悄无声息地涌出数队太子亲卫,一个个手持盾牌利剑,结成严密的阵势,将宫殿入口堵得水泄不通。而高栏之上,正是精装以待的弓箭弩手,手中冰冷的箭镞对准了下方叛军首领的头颅。

    不过是半柱香的功夫,三皇子一势人马被反包围在宫门的狭长广场上,可谓是进退无法。

    殿门此时打开。

    太子苏瑾缓步走出,他面色平静,唯有眼底翻涌着怒意,果然不出他所料,他的好三弟在父皇驾崩就起兵而反,怕是早就筹谋于此。

    他立于丹陛之上,居高临下的看向一众惊慌失措的叛军队伍,以及面如死灰的三皇子。

    “三弟,你带兵夜闯宫禁,惊扰父皇英灵,是欲步先朝武门事便么?”

    这一句话,犹如千斤重锤砸在三皇子心上。

    他知道,他败了,可他不甘。

    他的母妃是皇贵妃,祖父是当朝丞相,为何先皇后的儿子是这大晟的太子,为何父皇偏心至此,他明明不比兄长差。

    苏宸抬起头,看向站在高处的兄长,仿佛早已算定一切、一脸冷静自持的兄长,此时的他对兄长不过是蝼蚁一般,任人宰割,可笑至极。

    他转头,身边将士是满脸的恐惧,周围是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彻骨的寒意终是扑灭了他所有的狂热和侥幸。

    雨停了。

    燃烧的火把噼啪作响,箭镞闪着寒光,鲜血在青石板上蜿蜒流淌。

    第64章

    宫殿前的青石板被小宫女和小太监反复冲刷, 太阳艳艳,照得人头脑发昏,隐约能从青石板缝隙中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昔日显赫的皇贵妃宫殿已朱门紧锁, 三皇子、七皇子府邸由重兵把手,抄家的官兵进进出出,抬出一箱又一箱的奢靡之物。

    新帝登基, 清算叛军。

    三司会审,查明多年来楚皇贵妃以慢性毒物下至先帝每日汤盏之中,无色无味, 是以先帝龙体日渐崩损, 更于先帝大行之际逼宫,罪证确凿,无可辩驳。

    新帝御笔朱批:

    谋逆弑父, 罪无可赦。

    然,朕念手足之情,赦死罪,除宗室玉牒。

    贵妃楚人, 赐鸩酒, 以皇后礼制厚葬。

    追随三皇子的党羽重臣官员,一律午门问斩, 家产抄没,亲族流放三千里, 遇赦不赦。附逆官员,根据罪责轻重,或斩首、或流放、或革职查办,永不叙用。

    菜市口的血迹干了又湿,连日来的斩首示众让京城百姓都噤若寒蝉, 浓重的血腥味让他们不得不绕道而行。

    朝堂之上,为之一空。

    每日上朝,丹陛之下的官员肉眼可见的稀疏许多,空出来的位置像是豁牙般刺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即便有奏对,也多是战战兢兢、言简意赅,生怕多说一个字,便步了昨日同僚的后尘。

    在这片肃杀氛围之中,有一些人的身影却愈发挺拔正直。

    京城,陈府。

    府邸前的车马明显多了起来,如今的陈家可谓是如日中天。

    陈修筑乃是从龙之功,素以清流自守,深谙韬略相助太子,忠贞不贰,深得新帝青睐。是以加封太子太傅,晋正一品殿阁大学士,入主中枢,参预机务,成为大晟朝中名副其实的宰辅重臣。

    其子,陈葛文更是耀眼无双。年纪虽轻,却有谋略胆识,联络各方稳定局势,助守宫门、功不可没。

    新帝论封行赏,不拘一格擢拔人才。

    陈葛文由原来的正六品翰林院修撰,连跃数级,破格擢升为从四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品级虽不高,但都察院乃是朝廷耳目风纪之司,权柄甚重,以此年纪任职其间,简在帝心,前途不可限量。

    陈府双喜临门,一时之间显赫无比,多少官员都争相巴结,恭贺送礼的奴仆都不间断。

    一日,大朝会。

    经由连番清洗革查,殿内官员少了近三分之一,对比先帝时满朝文武,显得有些空旷。

    龙椅上的新帝,一身玄色龙袍,面容带着依旧带着一丝青年人的清俊,但眉宇之间是帝王独有的威严冷峻。

    他的目光扫过底下一众大臣,眼神带不容置喙的审视与掌控。

    “众爱卿还有何事启奏?”

    议过几项紧要的军政要务之后,面对朝野之中官位空悬,皇帝发问,却无一人发言,殿内出现了短暂的沉寂。

    帝王威严尽显。

    一种无形的威压笼罩在朝廷每一位官位身上,帝心岂可测。

    此时,一道挺直的身影出列,正是新任的督察院右佥都御史陈葛文。他手持玉笏,声音清朗沉稳,打破了朝堂上的沉寂。

    “陛下,臣有本启奏。”

    皇帝目光微转,落在这位年轻得力的官员身上,他颔首道:“陈爱卿有何事奏来?”

    陈葛文躬身一礼,语调清晰,不疾不徐:“幸得陛下圣明,雷霆扫穴,洗荡奸逆,使大晟乾坤复朗,以得社稷重安。然,逆党虽除,朝纲待振。如今六部、九卿、各院寺监中,官员空缺甚众,诸多政务堆积停滞。长此以往,恐有伤国体,有负陛下励精图治之意。”

    他这一番话,争得不少官员暗自点头,屏息静听。

    皇帝沉吟道:“爱卿可是有破解之法,一一道来。”

    陈葛文又继续道:“臣尝思,朝廷取士,原为社稷储才。三年前科举舞弊一案震动朝野,虽经彻查、严惩不贷,但亦使众多寒窗苦读、怀才不遇之士蒙冤落榜,挫天下士子之心。先帝仁德,曾有意择期再举,以弥补遗才,惜乎天不假年,众多寒士未能赶赴入考。”

    提及先帝和科举舞弊一案,殿内的气氛更加微妙。当年这桩案子牵扯甚广,至今仍是不少人心中的忌讳。

    此刻,陈葛文声音提高了几分,言语之间带着为国举贤的恳切。

    “如今朝中正值用人之际,内外悬缺甚多。臣愚见,此正乃天赐良机,既可填补官缺,遴选忠良能干之才,为陛下新政效力,亦可借此昭告天下,陛下唯举是才,廓清前弊,重振朝纲之决心。故而臣冒死进谏,初春启科举,开恩科取士。”

    ‘恩科’二字一出,殿内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打破三年常例开恩科,并非小事。

    一直负责科举诸多事宜的礼部林尚书出列,他躬身道:“陛下,臣有议。”

    “准奏。”

    “科举重启实乃荒唐之举。今已初春,如何开设恩科,往年皆是秋闱伊始,至春闱四月。陈御史此举不妥,学子赶赴科举路途艰辛,若是南蛮之地,一路前往京城,短则二月余,长则三月。临时起意为之,山高路远,诸多学子如何以赴科考?只怕将寒天下学子报国之心。”

    皇帝深思片刻后,缓缓开口:“林爱卿所言有理。虽朝纲待振,百官之位空悬,但草率启科举也属枉然。”

    陈葛文似乎早有预料,不待他人再质疑,便紧接着补充:“陛下,可由礼部即日着手科举事宜,另定今年科考时日,逐日推及乡试至六月末旬殿试。此科之后,科举仍复三年常例。如此则朝堂官缺可补,天下士心可安,科举制度可定,实为一举三得之策,伏乞陛下圣载。”

    他奏罢,深躬身,玉笏高举过头顶,姿态恭谨谦卑。

    皇帝端坐在龙椅之上,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众臣,将大多朝臣的表现尽收眼底,面容沉静,叫人看不出他的喜怒。

    他心中深知,陈葛文此议确是切中要害,朝堂空虚,急需有才能之士填充,大多老臣皆是事不关己之辈,若要大展江山宏图,只怕难于登天。重启恩科,不仅能解燃眉之急,更能安抚因舞弊案和此番清洗而惶惶不安的士林人心。

    至于……那些顽固之士、可能被触动旧有利益的世家,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正好借此机由,培植属于自己的势力。

    “陈爱卿所奏,是以谋国,深合朕意。”

    金口一开,满殿寂静,所有目光都落在御座之上。

    “科举取士,乃国之重典。三年前舞弊一案,致使遗珠蒙尘,朕心甚憾。今扫兹逆氛,永安至治【1】,正宜拔擢才能之士,以实朝署,以安天下。”

    皇帝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今着礼部、吏部会同办理,谕令天下,宣朕拟旨——

    今岁特开恩科,乡试、会试、殿试特设,务期选拔真才,不得徇私舞弊,贻误国事。此科之后,仍复三年一举之制。”

    话音一落,以陈大学士为首,一众大臣齐齐躬身跪地高呼。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身旁的大太监尖锐喊道:“退朝——”

    圣旨很快由翰林院官员拟就,落笔而下,加盖皇帝玉玺印章后,由锦衣卫缇骑护送,以八百里加速的速度将圣旨送由各大督府。

    这一消息像是插上了翅膀,以京城为中心,迅速传遍京城及其各省府州县,引起层层激荡,茶馆酒肆、书院学舍瞬间沸腾。

    “恩科,今年就开恩科!”

    “苍天有眼,新帝圣明!”

    “终于,终于又设科举,不用再多等两年。我等不起了。”

    不少家境贫寒的学子激动不已,热泪盈眶,对他们来说,少等一年就少一年的压力,一年读书的银两实在负担艰难。更多是因三年舞弊一案,不少有名学子落榜后,来年设恩科时因多种缘故无法赴考。

    学子们奔走相告。

    笔墨纸砚的价格应声而涨,各地驿馆客栈被提前定下房间,通往京城的各条水道陆路,正迎来一批批赴考的学子。

    靠京城最近的一处河岸码头处,一辆官船并未在漕运繁忙、耳目混杂的公共码头靠岸,而是悄无声息地驶入了通慧河的一处僻静私人水坞。

    坞口早有数名身着灰布短卦、身强体壮的汉子垂首等候,见船泊稳,立刻上前搭板,动作十分迅捷。

    陆清梦一袭青衫,披着一件鸦青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抹没什么血色的唇。

    赵钰扶着他下船,低声道:“早知你晕船,我便不让你来。这短短时日,好端端的身子又轻瘦些许。”

    “我不过是吐了三回,赵郎紧张甚么?坐船总有食不下咽时候,我答应你抵达京城后,多饮汤药,多食。”

    赵钰皱眉:“白日说甚么胡话,汤药岂能多饮。”

    陆清梦轻轻的笑出声,由着赵钰扶着他上了马车。

    京城内,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在纵横交错的小巷中穿行良久,最终停在一座门脸狭窄、灰墙高耸的宅院后门。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又待马车上的人走进去后,又迅速合拢。

    与宅院外普通墙院相较,宅院内别有洞天,处处透着低调的奢靡之感,身处庭院深处,尤觉固若金汤。庭院深深,古树参天,抄手游廊连接着数进院落,屋舍用的皆是上等木料,价值不菲。

    陆清梦摘掉兜帽,露出那张略显苍白的脸。

    他嘴角带着一丝笑:“如何,这处是我在京城购置的宅院,花了千金打造成眼前这副模样,赵郎瞧着可算欢喜?此处静谧,院墙耸立,足以隔绝任何人的窥视,由赵郎温书备考最适合不过。”

    赵钰目光缓缓扫过庭院每一处,心中明了,他颔首:“清静安然,正是读书所需,烦劳清梦多费心。”

    “费心?”陆清梦轻笑,引着赵钰向里走,“不过是一处落脚的宅院罢了,比不得府县陆府。若是赵郎高中状元郎,这宅院,我便送由赵郎作贺礼。”

    赵钰对于陆清梦一掷千金的行为早已习以为常,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人走到书房处,书房坐北朝南,光线极好佳。四壁皆是书架,密密麻麻地摆满经书诗经策论,其中不少还是孤本。

    临窗是一张宽大的梨花木案桌,笔墨纸砚一一备齐,一旁还设着软塌、琴案、棋坪,一应俱全。暖笼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驱散初春带来的些许寒意。

    “赵郎看看可缺了什么。”陆清梦畏寒,一进到书房就歪坐在软塌上,他挨着暖烘烘的炭笼,仰起那张艳丽的容貌,眼眸中泛着水润。

    赵钰喉结滚动,眸色暗了暗,声音有些低哑:“不缺。”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促使赵钰伸出了手,指尖悬在半空,迟疑片刻后,最终轻柔地拂开垂落在他额前的一缕碎发。发丝柔软,触感细腻至极。

    无端地,可怜巴巴的模样,令赵钰生起想疼惜的心思。

    陆清梦疑道:“赵郎?”

    “咳,没什么。”赵钰恍如梦中惊醒,即可将手抽中,像是为了掩盖些什么,走到书架旁,随意抽出一本书经翻开。

    陆清梦唇角勾起笑,眉眼弯弯:“赵郎。”

    “怎了?”

    “京城赵府府邸被我买下,房契在我手中。”

    赵钰翻书的手一顿,面露震惊之色:“当真?”

    陆清梦哼笑一声:“我何时作过哄骗赵郎的勾当?”

    “清梦,我……”赵钰心口似酸胀感异常,无数的情绪都化为悸动疯狂攀涌,盘根错节般扎根于心,难以拔除。

    “有些话,还是等赵郎高中状元后,再与我细说罢。”

    第65章

    “陈大学士今日在朝堂上驳斥了礼部关于恩科仪制的旧例, 主张一切从简务实,陛下准允了。”

    “今年主考的人选,估摸着会在刘、李二位老臣中择其一, 虽说都古板性子,但也都算公允。”

    “市面上流传的那几本时文集子,尽是陈词滥调, 赵郎不必再看。我已派人搜集这些年状元榜眼的闱墨来,你且看看路数。”

    他的消息总是又快又准,往往在官府邸报出来之前, 陆清梦便已知晓。

    赵钰将新得来的策书放下, 抬起眼看向斜躺在软塌上的人,一边读着话本子,还要一边操心他的读书事。

    许是感受到一道灼热的目光, 陆清梦仰起头,猝不及防的对上赵钰的眼,二人对视良久。

    直到陆清梦懊恼一声,轻拍了一下软塌, 赵钰才慢慢挪开视线。

    “哎呀, 我怎忘了赵郎当年考中探花郎这重要的事。”陆清梦此时回过神,他搜集来的消息和书经怕是对赵郎并无助益, 当年舞弊案都能考上探花郎,才学如何能差。

    都怪他一时心急, 头脑都昏了。

    “无妨,清梦寻来的大多都有独到之处。这段时日,你好生在府中修养,我瞧你近来出入府中频繁,时常几个时辰才归府。”赵钰沉声道, “可是在京城遇到什么棘手之事?”

    “京城人多杂乱,多是世家贵族。不妨说来与我一听,我好为清梦解忧几分。”

    陆清梦摇了摇头,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无事,都是庄子上的小事,无需赵郎担忧,我自会解决。”

    他放下手中的话本子站起身,慢慢走到赵钰身边,微微俯身,一股淡淡的药香萦绕在赵钰鼻尖。指尖几乎要碰到赵钰的脸侧,又在毫厘之处停住,转而捏起案桌上一张写得满满当当的宣纸。

    “赵郎写的文章很好,就是这纸……”陆清梦嫌弃地撇撇嘴,“明日我让管事换一批内库纸来,内库纸细腻,最适合赵郎殿试书写。”

    京城的夜比府县更沉,更静。

    宅邸深处,只闻更漏单调落下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掠过的一阵风吹起屋檐底下的角灯发出的轻响。

    赵钰将毛笔搁置在砚台上,揉了揉有些酸涩的腕骨。

    一篇完整的策论已润色完毕,笔迹未干,摊在案桌上,字字如珠玉,字迹宛如游龙,无端想引人去瞧上一瞧这文章如何。

    时辰已近子夜,书房内仍是暖意融融,暖笼里银丝炭烧得正旺,将赵钰周身烘得暖热,却也衬得另一旁的景象安然静谧。

    陆清梦歪在临窗的软塌上,竟是不知何时睡着了。一只手软软的垂在塌边,另一只手搭在腹部,还压着一卷半开的账本,指尖还松松地夹着一支小巧精致的朱笔。

    他侧着脸,头枕着丝帛软枕,呼吸浅得几乎听不见。

    烛台放在软塌旁的小几上,那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微微颤动,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暖黄色的光晕照在陆清梦脸侧,熟睡的脸此刻透出红润的绯色,像是上好的甜白瓷染上霞光。

    许是梦到了什么不快,他眉心紧蹙着,嘴唇翕张,发出一声轻哼。

    赵钰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毫无预兆地轻轻撞了一下,泛起几丝甜蜜的酸胀。他站起身,将搭在椅背上的那件素绒里子披风拿起,盖在了陆清梦的身上。

    披风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和些微的书墨气息,将榻上之人略显单薄的身形拢住。笔尖的朱砂早已干涸。

    赵钰一点一点地抽出朱笔,又将那账本取出来放到一旁的小几上。

    做完这一切,赵钰并未挪步离开,而是静静地站在塌边,垂眸看着榻上睡得正香的人。

    许久,灯花‘噼啪’一声响,惊得赵钰微微一颤,这才恍然回过神。他吹熄了塌边的烛火,只留书案上的一盏孤灯。

    赵钰重新坐回到书案前,没了心思温书,他执起墨块,就着残墨,心不在焉地慢慢研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软塌之人。

    夜更深了。

    一日午后,陈葛文前来府中。

    如今,陈葛文是炙手可热的督察院新贵,官袍鲜明,气度沉稳,眉宇间却难掩倦色。新朝初立,琐事繁杂万千,他又担着重任。

    赵钰摒退了下人,书房内只余他们兄弟二人。

    陈葛文仔细翻阅了赵钰近日的文章,眼中的赞赏之意愈浓。

    “钰弟,你的进益一日千里。”陈葛文将手里的文章放下,神色甚是欣慰,“经义扎实,策论通透,更难得是这份沉稳气度,此番已远超拘泥书院的书生学子。看来这三年的磨砺,于你来说并非全是坏事。”

    赵钰亲手为他斟上一杯热茶:“多亏葛文兄时时提点。若非葛文兄对我多加照拂,恐难有我今日这般风景。”

    “是你自己争气。”

    “今日我来,一是看看你的功课如何,二是有几句话嘱咐于你。”陈葛文压低了声音,“恩科虽开,但朝中耳目众多,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盼着我等新党荐举之人出错。此番科考,钰弟不仅要中,更要一举得中魁首。言行得失谨要,务必事事谨慎,切勿授人以柄。”

    陈葛文顿了顿,又道:“至于会试,李阁老那边口风极,但陛下注新政要,民生、吏治、边患必涉其一。入殿试,你需格外留心。陛下年轻,锐意进取,可经此大变,亦重稳定。”

    “策论应以‘守成’与‘开拓’中寻平衡之意,既显锋芒,又彰持重。此中分寸,全由你自行领悟。”

    说罢,陈葛文从宽大的官袍中拿出一本策论,里面皆是他朱笔批注的小字,累积了他数个日夜的精血。

    “多谢葛文兄,我定谨记葛文兄教诲。”赵钰接过策论,向陈葛文长揖一礼。

    陈葛文似是想到什么,面色有些凝重,他问道:“你与那府中的双儿?”

    谈及陆清梦,赵钰的神色莫名温和下来:“待高中后,我要娶他为正君。我与他情投意合,在府县时,他便对我事事上心,更是屡次助我。”

    陈葛文面色不大好看,他见赵钰面色欢愉之色不减,不由得劝说:“这陆家虽说是百年商户,底蕴深厚,但难掩商人本色。且这双儿有腿疾,年纪也长你三岁。我听闻他外商,岂不是常与外男接触?大晟百年,可少有朝中大臣娶双儿为正君。”

    “钰弟不妨深思再作打算。”

    “不说这长茹郡主倾心你许久,若你高中,朝中重臣皆有年纪适合的千金,到时为兄为你牵线,再择正妻岂不更好。这陆家双儿对你算是情深义重,他若愿意,纳为平君也尚可。”

    未等陈葛文再继续劝说,赵钰直道:“我不愿。”

    陈葛文一时梗住:“钰弟……你,你要择良妻。”

    “我意已决,清梦已是我选中的夫郎。”赵钰声音不容置疑,“我多次许诺,又怎能因一时门第之见抛弃他。葛文兄劝说我,岂不是教我做出抛弃糟糠之妻的举动,怎是正人君子所为,跟陈世美抛妻别无二致。”

    “此生我只娶清梦,绝不纳妾。”

    “你们二人无婚嫁之事,更无媒妁之言,不过是私下定情,何来抛弃糟糠妻之说?”

    赵钰冷声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赵钰绝不做这等抛妻之事。葛文兄莫再劝说我了,我不会听进一句。”

    陈葛文:“……”

    还不是为了钰弟日后官途着想。

    想来二人情比金坚,正是情浓意和之时,他还如何劝说?他又不是那等斩人姻缘的恶人。

    兄弟二人对视良久,最终陈葛文深叹气一口道:“罢了,随你,如今赵府已是你拿主意。”

    “谢葛文兄谅解,多望葛文兄参加成婚宴。”陈

    葛文冷哼一声,拂袖离去,只留下一句话。“放心,礼不会薄待了你未来的夫郎。”

    第66章

    时光飞逝, 会试之期渐近。

    京城里汇聚举国各地的举子,大大小小的客栈皆爆满,茶楼酒肆终日议论不断, 空中中都弥漫着躁动气息。

    陆清梦似乎更忙了,有时一整日都不见人影。但赵钰所需一一备齐,从考试所用的提篮、手炉、提神的薄荷膏, 到最上等的内库纸、定制的狼毫笔,乃至考场三日所备的干粮点心,全由陆清梦备置妥帖, 无一疏漏。

    临考前夜, 陆清梦终于现身,他面色带着疲惫,但眼底是遮掩不住的欣喜, 透出一种奇异的亮光。

    陆清梦从怀中拿出一个薄薄的、用油纸包裹的卷册,如获至宝般,捧至赵钰眼前。

    赵钰甚是疑惑:“这是?”

    “快瞧瞧,这是我刚从一个告老还乡的翰林编修旧宅里找出来的。”陆清梦嗓音有一点沙哑, 语气中带着一丝极易察觉的得意, “李阁老早年主持学政时的阅卷札记,上面有他的批注小字, 大多都是经义题目和偏好。”

    “你……”听闻这一番话,赵钰脑海中思绪万千, 他抬起头看向满脸倦色的陆清梦,喉结滚动,一时间万语千言尽堵在心头。

    陆清梦毫不在意赵钰的反应,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跛着脚走几步到软塌边躺下, 嘴中还嘟囔着话。

    “快看,好记在心里头。过两日,可要给我考个头名回来……”

    声音渐渐变低,等赵钰发现时,陆清梦已沉入梦乡。

    赵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心绪,将手中的油纸展开,里面果然是一本陈旧的卷册。他随意翻开一页,便是满满的批注字迹,笔锋仓劲,见解之处独到。

    这一夜,书房的灯火未眠。

    卯时正刻,伴随着三声浑厚悠长的钟鸣,贡院两扇沉重的、漆色暗沉的大门缓缓被缓缓推开。

    赵钰一身素衣,提着考篮,站排得在长长的队伍中。他的考篮是特制的,楠木未骨,蒙着防水的细油布,内里的隔层井然有序,笔墨纸砚、镇尺水盂、蜡烛、干粮。

    一众队伍中,唯有赵钰面色平静,丝毫看不出紧张神色,只有全然的的专注凝定。不远处的一座酒楼,二楼包厢内的木窗被人推开。

    “少爷,您别紧张,赵公子定是会中的。”

    盼春轻捏着主子的肩,细声说道。

    陆清梦目光落在即将检查的赵钰身上,哼声:“我何时紧张?会试三日而已,不过等上一等,我只想着高中后要如何宴请罢了。”

    盼春捏着肩不说话,内心却在想,若是公子您不紧张,这手可莫再抖了呀。她瞧着赵公子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定是对这次会试把握极大的。

    所有的考生检查进场完毕,官兵贡院大门再次关上,贴上了封条,再次开启贡院大门是三日之后。

    号舍如蜂巢般密集排列,低矮狭窄,仅容纳一人转身,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迹和一股淡淡的霉味。

    赵钰拿着手中的木牌,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号舍,幸好运气不错,未被分到恭桶旁边的号舍,否则整整三日都要闻着那股作呕的味道答题,实乃折磨之事。

    待官员宣读完会试考试规则、考场纪律,三令五申强调作弊的严重后果,官差开始分发试题。

    领到试题的赵钰并未急着下笔,摒弃心中杂念,将试题从头至尾粗粗阅览了一番。

    经义题出自《大学》,恰好是在李阁老札记中反复强调的‘修身齐家’与‘治国平天下’的关联之处。

    赵钰心中有了把握,凝神静思。不过片刻,他开始研墨润笔,墨是特制的楚砚墨,写出来的字迹乌黑莹润。

    落笔之处,皆是破题精准,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标准的八股格式严谨工稳,无一错漏。倘若细看之下,引经据典,并未拘泥于书本之中,无半点堆砌之感,由浅到深阐述义理,通篇紧扣时务,字里行间都透出深厚的根基。

    第二日,午后。

    天色突然转阴,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雨滴落在号舍顶棚发出滴滴哒哒的声响。

    不少考生因着突如其来的雨打乱了心神,原本构思好的文章,此刻又没了多少头绪。尤其是倒霉的,号舍顶棚坏了一些,渗进雨水,将案桌上的考卷都弄湿了一点。

    一时之间,号舍小声吵闹起来。

    很快有巡视考场的官差赶过来,斥责了吵闹的考生。其中有一个考生号舍在恭桶旁,本来心中有怨气,加上这雨连绵不绝,扰得他心烦意乱,竟发起脾气想要出号舍要把周围考生的考卷抢走撕掉。

    幸而被赶来的官差拦住,直接将人带走了,预示着这人失去了参加会试的资格。

    突如其来的雨带着冷意。

    赵钰没有被外界干扰,他从考篮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铜手炉,里面的银丝炭犹温,暖意透过掌心驱散了身体的寒意。

    策问的题是关于漕运利弊与革新,看到这一题,赵钰眼神为之一亮。

    在府县这两年,陆清梦从不吝啬跟他诉述漕运、商贾之事,甚至有时还让他打理一下庶务。赵钰对漕运之弊、商贾之艰、民生之苦,有着远超纸上谈兵的深切感受。

    下笔如有神,切中肯綮,既痛陈积弊,又提出‘改漕运部分为海运’、‘精简机构、严惩贪墨’、‘设立平仓以调节粮价’的想法,甚至大胆颇具有新意。

    三日的会试,于大多数柔弱书生而言,简直是苦不堪言,身体遭受着折磨,心中亦是煎熬万分。对于赵钰,却心无旁骛,除却面色有一些惨白外,精神倒是极好。

    答卷已交,会试结束,贡院大门已开。

    赵钰走出困住他三日的号舍,重见天日,恍如隔世般。一阵清风拂来,赵钰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身体上虽是疲惫,但眼神清亮如洗。

    马车内,陆清梦早已等着,时不时就要掀开车帘望外看一眼。

    “赵郎!”陆清梦眼见赵钰上了马车,声音克制不住的惊喜,整个人想往上靠去。

    赵钰先后退了一步,对上陆清梦失望不解的眼神,他面色古怪,最后有些难以启齿道:“三日未浴洗,号舍又闷,我身上的味道有点难闻,清梦还是莫要靠近于我。你安心坐在马车内,我与马夫同坐即可。”

    冷静下来的陆清梦确实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酸臭味道,可眼前之人是赵钰,忍上一忍也能够。

    但陆清梦瞧了一眼赵钰的面色,颇为羞窘,他勉强应道:“好罢。”

    未到放榜的时日,京城仿佛像一锅将沸又沸的水,时刻都要炸锅一般。茶楼酒肆、街头巷尾,无不在有人议论今科试题,以及猜测谁能高中。

    京城里的一处宅院里却静悄悄的。

    得知赵钰回京的消息,京中不少与他交好官家公子好友都前来登门拜访,奈何赵钰谢绝了一切交游邀约,甚至未踏出宅门一步。

    每日不是在书房中练字,便是与陆清梦对弈一局。

    陆清梦也绝口不提赵钰会试如何之事,有时外出归来,会带上京城一些新奇的吃食和玩意儿,或是同赵钰说些京中趣闻。

    放榜之日已到。

    贡院外早已人山人海,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围得水泄不通。天色未明,陆清梦就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护院挤在贴榜最前面。

    陆清梦破天荒地没有出门,与赵钰一同对坐在花厅里用着早膳,膳桌上摆着精致的点心、喷香的粥食,但二人似乎都胃口缺缺。

    花厅外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响,直到靠近花厅,便能听见那声浪如潮水般涌起,还夹杂着惊呼和欢呼。

    脚步由远及近,狂奔而来。

    一个护院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进了花厅,激动得满脸通红,声音嘶哑得变形,扑倒在地上,连连磕头。

    “中了!中了!恭喜赵公子头名!是会元!贡院门口金榜第一个名字就是您!”

    刹那间,花厅里落针可闻。

    赵钰执著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一顿。虽说心中有极大的成算,但得知中会元时,仍是心口热流滚烫,冲遍四肢百骸,耳畔似乎嗡嗡作响。

    陆清梦面色平静,只道:“好、极好。今日全府上下有赏,每人赏三月月银子,自去账房找账房先生领赏。”

    “半年月银去领罢,你们几个今早去看金榜也辛苦了。”

    护院激动的说:“谢主子,谢主子!”

    待陆清梦放下粥碗时,那白玉般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泄露了他内心绝非表面的冷静。

    陆清梦眼神亮晶晶的,看向赵钰的神情中带着炙热:“赵郎,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此刻他觉着,除去天上的太阳星星月亮,他都有本事弄来。

    赵钰失笑:“殿试未启,你便急着要买些宝物讨好我来了?”

    会元及第,只是通过最高级别的‘资格考试’,获得步入皇宫、面见天颜参加殿试的资格。

    什么讨好!他只是激动得不知怎么办才好!陆清梦心中嘟囔一番,神色不减的高扬,活像极了南洋的高傲孔雀。

    “那待赵郎过了殿试再商讨罢。”

    殿试之日,庄严肃穆的气氛笼罩着偌大的皇城。太和前殿广场,汉白玉栏杆洁白无尘,文武百官肃立在两侧。

    新科贡士门身着崭新的青色贡院服,屏息垂首,列队等候。

    御座高悬。

    年轻的新帝一身玄色龙袍,面容青俊,目光沉静,带着睥睨天下的威严。他缓缓扫过丹陛之下的新科贡士,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威压,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内阁大学士、礼部尚书等重臣奉旨分发策题,试题只有一道,却关乎着国计民生之根本,吏治清廉与民生休养之道。

    赵钰慢慢研着墨,并未马上提笔,脑海闪过万千思绪。陛下的新政,核心在于稳固与革新,他的文章既不能过于激进触怒旧党,也不能过于迂腐惹陛下不喜。

    他铺开纸,提笔蘸墨。

    先是从‘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切入,指出吏治清则民生安,民生安则天下固,继而又笔锋一转,不讳言当前新政出现以权谋私、本末倒置的本质,反而加重底层百姓负担,有违陛下仁政本意。

    论述层层推进,引据《周礼》《中庸》以史为鉴,提出厚俸养廉、严考成黜陟、广开言路体察民情、简政放权于地方政府,言辞恳切公允,一手馆阁小楷写得端正齐目,笔墨酣畅,无一字错漏。

    赵钰写得入神,没有察觉到御座之人走下来,走了一圈之后,在他身后站定,并且停留了许久。

    日影西倾,贡士们依次交卷。

    卷题由读卷官们连夜批阅,拟定名次后,最终呈送皇帝钦定。

    三日后,传胪大典。太和殿钟鼓齐鸣,卤簿仪仗森严陈列,文武百官都齐聚于殿内,新科贡士们跪在殿外丹陛之下。

    赵钰历经二次跪在这里,应是冷静自持,但心跳声在这片寂静中仍是清晰可闻。

    鸿胪寺官员身着朝服,步出大殿,立于丹陛之上,展开金榜,运足中气,那洪亮如钟、拖长了调子的唱名声,响彻云霄:

    “一甲第一名,赵钰。”

    “一甲第一名,赵钰。”

    “一甲第一名,赵钰。”

    三声定鼎,一声高过一声,回荡在重重宫阙之间,震动着每个人的耳膜。

    当真一甲第一名唱念出他的名字,赵钰觉得恍如隔世,一股难以形容的战栗从脊椎处冲向头顶,气血奔涌,几乎要让他晕眩。

    赵钰深呼出一口气,强稳住心神,依礼出列,躬身垂首,趋步穿过百官注视的甬道,步入金碧辉煌的太和殿。

    御座之上,新帝的目光落在这位新科状元身上。

    身姿挺拔如松,面如冠玉,举止从容、沉稳有度,皇帝眼中不由得留露出赞许之色,且他深觉这新科状元郎尤为面熟。

    一旁的大太监低声道:“陛下,新科状元正是前朝赵郎中的嫡子,也是科举舞弊一案中高中的探花郎。”

    皇帝终是想起来,眼底赞许之色更深。

    “臣赵钰,叩谢陛下天恩。”赵钰于御座前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礼,声音清朗沉稳。

    皇帝声音威严:“卿才学优渥,对策深慰朕心。望尔日后尽忠王事,匡扶社稷,不负朕望,不负这状元之名。”

    赵钰再拜:“臣谨遵圣谕,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天恩。”

    状元游街。

    礼乐喧天,御街净水泼街,黄土垫道。

    赵钰换上了绯红夺目的状元衣袍,头戴金花乌纱帽,骑着天子御赐的红鬃马走在游街队伍的最前列。

    锣鼓声不断,百姓围在街道两侧欢呼叫喊着,人山人海。

    “状元郎!”

    “好俊俏的状元郎!”

    “状元郎!往这儿瞧一瞧!”

    赞叹之声不绝于耳,鲜花、香囊、玉佩之类的东西如同雨点般抛向赵钰,一时将身后榜眼、探花都忽略了去。

    万丈荣光,集于一身。

    赵钰端坐在马上,丝毫未被这热情至极的百姓影响,他的目光掠过无数激动的面孔,忽而心灵一至,看向了临街一座酒楼雅间的木窗。

    陆清梦今日穿得甚是明艳,一袭红衣,也遮掩不了他俊美清雅的面庞,那双纤如白玉的手搭在窗檐上。

    隔着鼎沸的人声,陆清梦眼中只装得下身着绯红状元袍一人,好像回到三年前的状元游街一日时,他将香囊抛向了赵钰,但时至今日,是完全不一样了。

    “公子,赵公子在瞧着您呢,快快将香囊抛了,不然要错过啦。”一旁的盼春急得要死,眼见赵公子游街到这处,结果两个主子对望良久,是半点儿动作也没有,再不抛香囊,这状元游街的队伍就要往前去。

    “急甚么。”陆清梦回过神来,将手中的香囊轻轻一掷,很是巧轻的落在赵钰手中。

    年轻的女人和双儿看到这一幕纷纷扼腕心碎,状元郎一路都没接过香囊鲜花,唯独到了这处,亲手接过一个双儿投出的香囊。

    这分明是一对有情人。

    转而,女人们和双儿们再次将香囊、鲜花、玉佩投到榜眼、探花郎以及队伍后的进士身上,反倒俊俏状元郎被冷落了。

    赵钰捧着精致的香囊,记忆中淡雅的木香飘出,他如获珍宝般看了许久,右下角之处绣了一个小小的‘梦’字,与当年状元游街不同的是,旁边紧挨着一个‘钰’字。

    他勾起唇,眼中彷如充斥万千星辰,璀璨生辉。
图片
新书推荐: 缺氧季节 团宠猫猫捡走魔尊后 三步,从刺客到皇后 重生后和最强咒术师HE了 夺颜 伪装反派,但救赎了男主 地主家没有余粮啦 她好能忍 穿成作精女配后我爆红了 思你如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