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见过这把雨伞。
就在卞可嘉不惜以自身安危冒险, 也要从黑市带回来的那个框板箱里,这把伞就放在足够显眼的位置。但那个时候,“荆”没有去追究, 因为卞可嘉愿意穿上可爱的小裙子, 只为去转移他的注意力。
原来另有玄机, 在这里等着他。
“荆”慢慢弯起嘴角,只是那双冷血动物的眼中没有真实的笑意。
只有包裹不住的狰狞, 几乎要挣脱牢笼。
在卞可嘉的海上小屋遭遇袭击后, 他们已经有一天一夜不曾见面了, 原来只是一天一夜, 就可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再见面,他就变了样子。
握在卞可嘉手里的这把伞很适合他, 黑檀木的手柄乌黑油亮, 撑开的伞骨精白, 是人类锻造工艺的智慧,耐高温,又耐腐蚀, 伞和人一样, 矜持又冷漠,矛盾都糅合的浑然如一。
卞可嘉现在穿着一件又长又厚的大衣, 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上次见面时还在亲密纠缠的温度还未完全冷却, 但现在的他脸上却是从未见过的坚决冷淡。
他手里端起伞, 伞尖对着“荆”的心脏。
在卞可嘉这里,他们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么?
“荆”站在原地,看着卞可嘉冰冷的模样,却依然能轻易点燃他浑身的情志, 就连恒凉的体温都在叫嚣升高。
就像一只小猫张牙舞爪。
不会感到威胁,但却让你明白,费了许多心思还是养不熟。
而卞可嘉举着这把伞,对着他的样子,是他从没见过的坚决。
这个被困在这座腐朽小镇的人类,在这一刻焕发出难以形容的光辉,仿佛找到了某种希望的未来。
在海怪眼中毫无杀伤力的、柔软的人类手掌,轻轻旋开里面的机关,露出里面的枪口。
伞里面藏着的微型迫-击-炮-管,就这样从伪装中滑了出来,迫-击-炮是先进精密的、具有强杀伤力的人类热武。
就像那些武器能在他的后背上留下伤口一样,杀不掉他,却能让他疼上很久。
“荆”看了他一会,语气亲切地问:“老婆,你真的想好了吗?”
这一刻,他甚至希望卞可嘉能动手,那么他终于有了最好的借口,他将不会再心存丝毫怜惜。
他会无所顾忌地拖着面前这个人沉入大海,将这个人彻底从人类的社会身份剥离,然后,将人关在最深的海底,再也见不到别的生物,让他陷落深海的巢穴,余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只能与黏腻的触手为伍。
这个画面,令“荆”狂喜,他早已在脑海里模拟过无数次,却从没有真正的实施。
只是因为,之前他舍不得。舍不得面对卞可嘉失望的眼神,和仇恨的脸庞,但现在,他们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
卞可嘉看着对面的人,谨慎地没有给出任何回答。
他的小腿往下还都在海中,这栋摇摇欲坠的建筑已经被海水淹没大半,有长条形的海洋生物在海水中游过,在他的脚踝盘旋缠搅,在浑浊的海水中闪着银色的光,或许是鱼,或许是别的什么,他不敢去看。
但他的改装伞从来都没有放下来,刚刚撞毁船只的事故对他的身体并不是毫无损伤,死里逃生后,大脑忠实地反映出□□的疼痛。
但不是坏事,这让他在压力中保持清醒,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
变故都是赶着来的,他或许永远无法做好完全的准备。
人类发现了他们的位置。
船队从四面八方而来,像四方黑白棋子落入棋盘,围住了他们藏身的破旧建筑。
他们看清里面的局势,就像卞可嘉一样,人类的枪口对准的是外族。
“荆”这里唯一的怪物。
在这座被海水淹没的小镇尽头,卞可嘉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人类的生活,白雾是一堵墙,外面的人类是一堵墙,在逃无可逃的尽头,两堵墙将他们困在这里。
人类还是海怪?
他总要为自己选择一个未来,这是必须的抉择。
“荆”只是笑了笑,“端了这么久,手都在抖了,不觉得累吗?”
卞可嘉:“你别动。”
“荆”心中的破坏欲几乎要冲破理智,将面前一切碍事的都夷平。
野兽的本能就是撕咬、嗜血与暴力,他想,他或许陪伴人类过家家太久了,是时候该提醒他们,在绝对的力量下,一切文明的规则都不再适用。
这一次,“荆”不介意让卞可嘉看到最狠戾的模样,他会让卞可嘉彻底明白,他愿意遵守人类的规则,只不过是因为对喜欢的人类的疼惜。
卞可嘉逃不掉了。
他甚至向前走了一步,“就这么想摆脱我?在我身边,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想着这一天?”
屋外的人类隔得很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看得见里面对峙的情形。
卞可嘉始终都没有放下那把改装伞。
他眼看着“荆”又向他逼进了一步……不能再靠近了,这个距离,已经足够“荆”对他动手了。
“荆”露出笑容,鼓励道:“你在心里想,偷偷准备好了武器,然后就像这样,对准我,开——”
他已经靠得太近了!
卞可嘉瞄着,手指猛扣扳机。
管-口喷发而出的迫-击-炮-摩-擦出一阵刺目的光亮,掀起的气流让卞可嘉向后跌退一步,空中激起半幅水花。
“嘭”!
这一炮从“荆”脸侧飞过,向后激射而出,重重落在海与白雾的边界。
地动山摇中,“荆”直直站在原地,毫发无伤。
自始至终,他的双眼都锁定着卞可嘉,所以,没有错过卞可嘉开枪前的枪口平移。
最后那一刻,卞可嘉枪口对准的不是他。
“荆”没有理会自己被烧焦的发丝,眼神中慢慢变成狂喜。
弹道撞飞窗口连着半边墙壁,从武备船只的上空掠过,冲向了那片白雾——那片看上去柔软,却能把他的船撞毁,那一条看不见的天堑。
被拦下,然后在海面上爆-炸。
卞可嘉来时的改装汽艇船沉默后,破损的油箱漏了海面的油,这一炮命中海面的汽油,在海面掀起滔天大火。
海面上的人类在疾呼撤离,还有慌不择路的袭击者攻击海怪所在的方向,而水面之下巨大的身躯破水而出,挥舞着,轻松解除了所有流弹的威胁。
海怪半现出原型,可人形的那部分却仍然在原地,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荆”用人类难想象的强大,强硬地护住了这一方小天地的安静。
因为卞可嘉看起来,还有话想对他说。
“荆”很想听清。
“我不想真的伤害你,从以前就是。”卞可嘉目光游移,显然是很不习惯吐露真实的内心,“虽然当时你没给我什么选择,但我思考了很久,我心里从没有真正怨恨过。”
甚至有些过分的,他都没有从心底产生过抗拒,只是节奏太快了,时常让他接受得很艰难,当然,这些卞可嘉不好意思说出口。
人类和一只海怪的关系,应该怎样定义呢?
他想了很久了,或许直到刚刚他才有相对清晰的答案。
却又不只是关于他们两个人的答案。
而是一个关于他们携手的、共同的、未来的道路。
爆燃的噪音压过海风的呼啸,卓越的听力,可以让海怪不错过卞可嘉吐出的每一个柔和的字音。
卞可嘉同样也没有看向窗外。
那个一直给他虚假之感的人类男朋友,就在外面的船上声嘶力竭地叫他的名字……真实和虚假,表层的失忆与深层的直觉,他只愿意专注当下。
“荆”眼睛亮亮地看着卞可嘉:“我知道了,老婆,你舍不得伤害我,对不对?那就跟我走吧,我们去海底生活,我们的未来会很好的。”
卞可嘉却说出了让他意想不到的话:“不——我们能一起去白雾那边吗?”
“荆”猛然愣住了。
满脑子的红粉色泡泡里,劈入了一道惊雷,轰然一下照亮了不曾探寻的暗处。
为什么,他从来没想过突破这场大雾,去往外面的世界呢?
仿佛……仿佛他内心在恐惧着,本能地逃避着,只要从这里出去,就会失去他拥有的一切。
“荆”茫然重复道:“你想要……出去?”
卞可嘉看向那片雾,“这个镇子与世隔绝,仿佛就是全部的世界了……可世界为什么会有边缘呢?我始终在思考这个问题,越靠近这里,我越清楚,我必须过去看看,我自己做不到,需要借助你的力量。”
他不能放弃探寻,他每一次失忆后用笔记本承载的记忆托片,都在指向这个边缘,仿佛他真的放弃了,就会永远被困在这里了,再也没有出去的可能了。
他看向“荆”:“我们一起去看看,好吗?”
“荆”没有错过卞可嘉此刻眼中的期待。
明亮如星,里面的期许如此动听,照应着一个美好的未来。
他应该相信卞可嘉。
“……好,我们出去看看。”
在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仿佛有一把隐形的钥匙,无声地撬开天与海的交际线。
就是这个时候,就在此刻。
巨大的海怪卷起半落在海水中的人类,巨大的副肢拍打水面,在海水中自如的行动。
他们穿过那些惶然逃窜的人类,越过燃烧着汽油的海面,停在了白雾面前。
卞可嘉从围绕着他的触手中钻了出来,站在“荆”光洁而巨大如山的身体上,如履平地。
他再次确定道:“我们一起去,对吗?”
随着“荆”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卞可嘉第一次看到白雾产生了变化。
一滴海水从海面抽入空中,而它溶入雾面的瞬间,海面和白雾的那条分界线被模糊了,然后一切线条,都开始违反物理的融合了。
海水在雾中汇成细流,倒映着摇晃的天空,远处未被击沉的人类钢铁船只,金属光芒在水洼里碎成斑斓的色块,整个世界仿佛正在溶解,又像是在重组,所有的轮廓都变得柔软而混杂。
卞可嘉再次端起那把改装伞,里面的弹药共有三枚,发射过的金属管口仍然滚烫。
他再次扣下扳机。
海水猛然激起到空中,再兜头落下,宛如一场大雨,弹夹已空,卞可嘉站在雨中,感觉自己的意识也随着那些流淌的雨水,缓慢地渗入白雾。
而他身后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白雾融化了,打开了,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扭曲的迷乱空间。
“一起。”卞可嘉扔掉了伞,紧紧抱住“荆”粗壮的触手,“我们一起走。”
而那触手轻柔地回应着他。
“脚下的海怪摆动着庞大的身躯,动身游入那片虚空。
如同一条界线,翻转了世界两面,当他们跨越那条线,海水就消失了,空气消失了,光也消失了。
他们一脚跌入失重的黑暗。
而电光火石之间,一切信息冲入脑海。
很快,卞可嘉茫然的眼神重新找到了焦点。
然后他找到那已经恢复成人类模样的荆之槐,身随心动飞了过去,气得一巴掌拍在荆之槐的脑袋上,“你在想什么?嗯?你这脑袋瓜里都在想什么?你知不知道你造出这种区域,把我们一起困在里面,这有多危险!”
荆之槐蹲下,露出心虚的表情,乖乖挨揍。
卞可嘉气得脸都红了。
嘿,他可真能耐,把一向文静内敛的老婆都气到对他动粗了。
他一边挨揍,一边回味着这个梦境世界里发生的一切……太美味了,所有现实世界里他做不到的、不敢想象的,竟然在这个梦境里,全部都实现了。
他对卞可嘉做得确实有些过分了,他承认,但……他可是一点点都不后悔!
那些惊人美丽的画面、潮湿咸湿的海水中的哭泣……是他到死都不会忘记的记忆!
在梦境中发生的事情,他绝对、绝对不要忘记。
跟着他们一起进来的小鳄鱼,在落入这片狭间之境时,瞬间恢复成了原系统模样。
系统小c哭泣道:“等会再打卞博士,紧急报错!你现在必须离开实验体1号的脑内世界,返回现实世界了。”
卞可嘉停下了动作,后退两步,脸上的怒气消失了大半,已经恢复成冷静的学术状态。
他连接了系统小c递过来的数据,他快速浏览着外面现实世界传回来的两人的实时指数,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系统小c:“卞博士,您现实中的身体已经临近[哔哔]方面的阈值,再下去,会对你的X器官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强烈建议您搭建安全脱离通道,立刻返回现实生活中……妥善发泄和处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