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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如鱼渴水(16)

    阴沉了两日的天空, 终于是痛痛快快地下了一场雨。

    这两天,“荆”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看守着卞可嘉,卞可嘉很难找到独处的机会。

    即使是再饱满的惧怕, 也日复一日演变成潮湿的疲惫。

    他的房屋里总是在返潮, 厨房里爬满了来自深海的海鲜, 而阁楼里开满了妖异的海生花。

    没有来访者,与世隔绝的私人居所, 睡眠无关安宁。

    卞可嘉有时会盯着自己床头昏黄的煤油灯, 他觉得, 现在的自己放任自流, 就像那盏扶摇的灯。

    没有来处,不见过去, 他仿佛飘在虚空里, 轻如浮萍, 根系无力,抓不住真正的大地,被一阵风, 就能吹得反复摇摆。

    因为过于弱小, 所以不由自主……连自己身体的所有权和使用权,都要让渡。

    煤油灯是没有选择的, 每晚在使用前,但会被持有者仔细擦拭, 掀开灯罩, 再注入满满的煤油,使用者对此乐此不疲,确保油要灌满。

    即使是白天出去工作,卞可嘉也完全躲不到清闲。

    他在冰冷的雨水中潜入大海, 被湍急的水流卷入海底捶打,虽然氧气从不断绝,但体力的消耗却也是真实的,等他好不容易完成工作、再上岸大口汲取空气时,已经是浑身虚软,再也没有继续工作的力气。

    又或者,在镇子的角落,在空旷的水道上,他披着雨衣,独自行船。

    没人看得见雨衣下面的风景,但他从来不得安宁。

    他的汽艇船燃烧着柴油,发动机持续发出嗡鸣的噪音,勉强掩盖过其它的声音。

    他停留在海面,一遍遍地拥抱着冰冷庞大、充满压迫力的无形空气,润泽的唇只能吐露出最好听的话——无论是甜蜜的爱语,还是求饶的泣音。

    不只是一味柔顺的忍耐,他在重新获得“荆”的信任。

    如果他还想重新掌握主动行动的节奏,他没有任何可能从力量上摆脱“荆”,那么,他就只能依靠着“荆”对他的信任,才能换得更多私下行动的可能。

    那只自称叫小c的会说话的小鳄鱼,莫名其妙失去记忆,语焉不详的日记中提到的正在崩溃的世界,都像一把高悬在头上的刀,缓慢却精准地切割着他的平静。

    他不能被动地等待。

    直到第三日,卞可嘉才好不容易找到借口,暂时支开了寸步不离的“荆”,拥有了独自出门的机会。

    海面泛起大雾,蔓延进整座城镇,水汽四溢让“荆”变得更强大,却也同样方便了卞可嘉隐匿行踪。

    卞可嘉驱船赶来城市的另一端,拉紧了身上的防水斗篷,深吸一口气,钻了面前这条狭窄的巷子。

    这是桑亘镇的黑-市,“鲨鱼港”。

    这几日,他在“荆”出去的间隙,将自己那本日记全部读完了。

    而黑-市,是他那本日记里重点圈过的关键。

    在这个被海水逐渐吞没的城镇上,力量取代法律成为秩序,“鲨鱼港”是各类违-/禁交易的温床,在这里,只要有足够的筹码,有门路,就能找到任何需要的东西。

    无论是低价但来源可疑的日需品,还是难以溯源的古董珠宝,明面上绝无渠道的弹-药武器……甚至连人都成为交易的品项,无论是活生生的,还是切好成片装盒的……只要你能想到的东西,只要你提供了足够的置换资源,就都能在这里找到卖家或买家。

    曾经的卞可嘉来过这里一次,尽管他已经没有这段记忆,但如今“荆”为他打猎而来的海底沉船中的宝藏,让他有充足的金条、金币,足够他来这里买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联络人,交入场费,进入街巷……卞可嘉默念记忆中的注意事项,最后进入前,他调整了一下帽子,不平的地面积蓄了一小滩清澈的雨水,水面倒影中的青年,从书卷气浓重的苍白单薄,逐渐变成了桑亘镇街头随处可见的普通人。

    这样子让他变得不起眼了,卞可嘉尽量压下帽檐,遮住大半张脸,将装满了金币与金条的袋子,藏在了斗篷内侧特制的暗袋中。

    穿过这条街巷,交了两金币的入场费给门口挎着木-仓的壮汉,他穿过一道门,箱子里面各种气味便扑面而来——烟味、食物味、霉菌的味道和人体的汗臭混合在一起,狭窄的通道两旁挤满了摊位。

    这是卞可嘉从来不会到来的地方,这里的人,也和他完全分属两个世界。

    他也有不得不进来的原因。

    他曾经在这里预定了一些明面上搞不到的好东西,虽然他完全已经记不得了,但日记里留下了线索,算算日子,他该过来付款提货了。

    一路上,有凶神恶煞的亡命徒转头看向他,目光在他身上肆无忌惮地游走,像是在打量着他的威胁性。

    卞可嘉装作没注意到这些目光,径直走向某个小摊,比对了暗号后,摊主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才转身离开,说是要去拿货。

    ……可是看起来,比起说去拿货,摊主更像是躲开。

    还没来得及卞可嘉细想,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魁梧、满脸伤疤的男人,站到了卞可嘉身前,而他其余的同伙,几个同样人高马大的壮汉,从后面堵住了卞可嘉的退路。

    卞可嘉后退一步,只是这里无路可退。他皱着眉环顾四周,那订货的摊主,刻意站远了一些位置,观望着他们这边的状况,周围的人也都是在看热闹,没有任何人想出头来主持正义。

    壮汉在卞可嘉脸上吐出一口烟。

    “像你这样漂亮的、带着金子的小鸟,不该独自来这种地方。”

    同时身后,也一只粗糙的手搭上了卞可嘉的肩膀,“我们可以保护你,只要你把兜里的黄金,都交给我们。”

    到底还是被当成了肥羊。

    卞可嘉警惕道:“……我没有黄金,而且,我并不是独自一个人来的,我在等人。”

    这几个人笑了起来,“看来这只小鸟,还没有认清形势啊。”

    他们不怀好意地靠近,卞可嘉却突然改变了态度:“别打我,我这就照你们说的做。”

    卞可嘉并不是没有预案。

    他的日记中,那个没有记忆的他,曾经写下过这段文字:

    [不要读写他的全名,不要默念他的名讳,不要给予他窥视的通道,否则无论你身在何处,他会立刻定位到你。]

    这是一个测试的好机会。

    如今的“荆”,能做到哪一步?又愿意为他做到哪一步?

    卞可嘉在心中默念着“荆”的名字。

    他低下头,暗自数着时间。

    一秒,两秒,三秒。

    “喂!”壮汉等得不耐烦了,抓过卞可嘉,直接一拳头打向他的肚子,“我们耐心有限,你动作最好快……”

    钢铁一般的拳头,没有揍到温暖的皮肉,反而打入一团黏腻冰冷的水汽中。

    那水汽中探出一只苍白的手,壮汉的手腕骨在“他”的手里被轻松折断。

    壮汉捧着断掉的手后退,发出痛极的嚎叫。

    “他说了,他在等人。”

    卞可嘉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人,谁也没看见他是怎么来的,但黑-市街巷中的雾,却骤然大了起来。

    这个高大的身体迅速凝成实体,一脚踏入灯光之下,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他盯着面前的几个壮汉,锋利如刀的触手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两分钟后,试图动手抢劫的壮汉,集体如垃圾一样堆在角落,脖颈以不正常的弧度扭曲着,身下有蔓延开来的血。

    在这片法外之地上,杀戮也稀松平常,但“荆”这份绝对力量的震慑,还是让整条通道都静了下来。

    摊主一路小跑去把货物用小推车运过来,当场交付给了卞可嘉。

    卞可嘉都没有想到,自己订下的东西,居然会是一个巨大的箱子。

    木板严丝合缝地钉紧了箱子的四个角,里面用白色的麻袋裹得结结实实,从外面看不出来是个什么东西。

    交付黄金后,“荆”毫不费力地将这个巨大的箱子,抗在了自己的肩上。

    卞可嘉压抑住胸膛因为紧张的起伏,这段日子以来,他已经很擅长隐藏情绪了。

    感受到“荆”接近他,他扬起一个淡淡的笑,好像真心实意的高兴:“你真的来了,你保护了我,谢谢……谢谢老公。”

    可是“荆”这次却不为所动。

    他低下头,静静地审视着卞可嘉,“所以,你特地把我支出去,就是为了来这种地方?”

    卞可嘉瞳孔微微放大。

    “那么你告诉我,这里面是什么?”

    “荆”拍了拍肩上的巨大箱子,这箱子足够占据卞可嘉那条汽艇船的一半空间,怎么看都非常可疑。

    卞可嘉低头道:“……我们回去再看,好不好?”

    他们在人类很多的地方,这里的人类弱小,气息却混杂肮脏,从海水中上来的生物,本能不喜欢这种臭气。

    但卞可嘉不一样,老婆总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即使被弄到粘稠崩溃,那模样也是很可爱的。

    “荆”并不在意黑市-上那些明里暗中打量自己的目光,但这些目光落在卞可嘉身上,他总是非常不爽。

    于是他同意了卞可嘉的请求,尽管知道这可能只是缓兵之计。

    但是,没有关系。

    他不会再轻易离开了,他也想看看老婆这几天来,拼命用身体讨好他才换来的独自外出,到底是为了什么。

    “荆”另一只手搂过他,“好,我们回去。”

    “等到了家,我就会拆开它。”

    “荆”俯身,在卞可嘉耳边轻声说道,“让我看看,我老婆拼命想藏起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第42章 如鱼渴水(17)

    充满着海水气息的巨大木箱, 被“荆”从停泊的汽艇船上扛起来,放到了卞可嘉家里二楼的地板上。

    卞可嘉盯着那个箱子,有些无措。

    事已至此, 他无从推脱, 必须当面开箱了。

    “老婆, 里面是什么?”

    对于人类的产物,“荆”难得有了些兴趣, 他瞬移到卞可嘉身边, 在潮湿的雾气中, 空气仿佛也变成了海水, “荆”自在来去。

    箱子里装的东西,卞可嘉虽然不知道, 但他不是毫无头绪。

    他的日记里有线索:他可能买了一些——足够用来对付“荆”的东西。

    卞可嘉垂下眼睫, 沉默了一会儿, 才道:“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荆”出现于人前时,幻化出了一层衣服, 此时与卞可嘉单独相处, 就将那些碍事的桎梏消融了。

    这几日他不曾停止亲近卞可嘉,如今就连形体都凝实了, 因为外面是还是阴雨连绵,他的肌肤也如苍白的海面, 周身散发着难以抑制的兽性气息。

    但当那具极具压迫感的高大身躯微微前倾时, 盯着你、观察着你的一举一动时,位处于食物链下层的生物,都会感到发自灵魂的战栗。

    尤其是那双眼睛——冷血海洋动物的眼睛,带着探究的神色锁定了卞可嘉时, 卞可嘉手脚冰冷地僵在原地。

    卞可嘉知道自己今天行踪可疑,为求自保,不得不尝试召唤了“荆”,可是他也没想到,“荆”居然像是起了疑心。

    那个需要人类用工具撬掉大钉子才能打开的木箱,被“荆”徒手三两下掰飞折断,潮湿的木屑簌簌落下,露出里面那一层结实的油麻布,更是被“荆”徒手撕出一个裂口,直接扯下。

    里面的东西也露了出来。

    看到的瞬间,卞可嘉那颗忐忑了一路的心,终于放回胸膛。

    那居然只是几件古董家具。

    看上去足够昂贵,一件带着神子雕刻的桃花心木橱柜,一个雕着树叶藤蔓的带锁框板箱,还有一张有被海水浸泡过痕迹的维多利亚式写字台。

    “荆”显然也有些意外,“……你就是为了这些,支开我,独自去黑-市?”

    卞可嘉轻声细语:“这些古董家具价格不菲……其实除了美观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用途,我……不想让你觉得我乱花钱。”

    “荆”的眼睛里,带上了明显的笑意,“钱给了你就是你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喜欢便买,不过就是为了这么几件家具,你叫我一起去又怎么了?我正好帮你一路拎回来。”

    有了“荆”的帮助,搬运这种体力活都变得十分轻松,没一会,木橱柜放在了阁楼上,写字台放进了二楼书房,只剩下框板箱。

    这一米长的实木木箱,“荆”单手就毫不费力地拎了起来,“说吧,你想放哪儿?”

    那箱子悬空,被左右摇晃,内里发出明显的撞击,显然里面装了别的东西。

    卞可嘉与“荆”的目光,一同停留在那框板箱上。

    卞可嘉看着“荆”的脸色,抢先一步道:“这个让我亲自打开吧。”

    “荆”点了点头,将框板箱放回原地,向后退了一步,没有回避的意思。

    卞可嘉掀开框板箱,入目便是一台被拆解的“海蛇-7型”走-私艇发动机,钛合金涡扇叶片闪烁着冷光,燃油管上还沾着干涸的海盐粗粒。

    卞可嘉在看到发动机的一瞬间,就屏住了呼吸。

    如果将这个违-禁发动机安装在他的汽艇上,那么他汽艇功率全开时,就完全超过民用船只最高速的限制了。

    ——这代表着有了改装汽艇后,他可以尝试强闯城镇边界。

    在边境哨所的警卫“发现他后、且发动拦截前”的这个真空时间差,他的改装发动机顺势加速,足够他高速冲破还来不及形成的防线,逃离桑亘镇。

    卞可嘉的心怦怦的跳了起来。

    逃离……逃离这里,冲进白雾,终于变成了一个切实可行的选择!

    他绷住脸上的表情,因为几步之外的“荆”,还在观察着他的脸色。

    卞可嘉尽量保持平静,将目光移向框板箱内其他的东西。

    ——箱角斜倚着一把黑檀木手柄的伞,伞骨由高碳钢锻造,他轻轻旋开伞柄,内藏的微型迫击炮管便悄然滑出。

    这是精密的、具有强杀伤力的人类热武。

    在这一刻,卞可嘉甚至无法维持自己的表情,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只有一个念头,这框板箱里的东西,绝对不能让“荆”看到!

    可是“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卞可嘉的身上,此时见他神情有异,不由走了过来,“怎么了?”

    卞可嘉连忙抓过旁边柔软的布料,遮住发动机和古董雨伞,但指尖的触感奇异,他定了定神,又打量起自己手中抓着的衣服——那是剪裁利落的秘书套裙、真丝女士睡裙、和一件……

    他拿了起来,手指还在微微颤抖,“荆,你会想……看我穿这个吗?”

    “荆”骤然站住了脚步-

    因为惦记着那装了真正要命东西的框板箱,卞可嘉甚至不敢走远了换。

    他就站在箱子这一侧,一点一点脱下原来的衣服,换上了新装。

    在“荆”的注视下,他的耳尖先泛起珊瑚色,接着那抹红就顺着脖颈想全身蔓延。

    灯从他斜上方打下来,他的睫毛慌乱扑簌,连投在他高挺鼻梁上的阴影,都在轻微发抖。

    这一套粉色与白色相间的护士制服,裹住了他清瘦的骨架。

    袖口有些短,这套衣服是故意这样设计的,露出的手肘曲线优美,像一截新折的玉竹,而护士服腰带束出细窄的腰线,走动时,裙摆下若隐若现珍珠色的光。

    护士帽是粉色的,将他的头发大半藏在了帽子中,他弯下腰,从箱子里取出一套橡胶手套,这是医护人员必不可少的消毒隔离设备。

    只是腰线弯折时,后腰制服的褶皱一点点绽开,似是昙花的弧度。

    他带上橡胶手套,有点紧,边缘勒出的红痕,都像精心设计的装饰带。

    “荆”几乎都想亲自看看这框板箱里有什么了……卞可嘉甚至还取出了拘束带、听诊器和针管。

    “——别看!就当……留一点悬念。”卞可嘉立刻阻止了“荆”,合上了框板箱,锁上了那把对于海怪来说形同虚设的锁。

    但怪物自愿遵守这君子协定,只因卞可嘉红着脸对他说:“荆,生活总要……保持一定的惊喜感,提前知道就没意思了。”

    “荆”想,如果他是个人类,或许此时已经心跳过速到需要躺上急救床。

    他有些震惊,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他不敢想象自己竟然有这样的待遇——所以他很快想到了什么,那份喜悦转瞬消失不见。

    “荆”死死盯着他,问:“……老婆,你买下这些,是为了穿给你师兄看的吗?”

    ……是因为被我截了胡,所以不得不将你与另一个男人的情投意合,被迫展现在我的面前吗?

    这一刻,“荆”原本甜蜜的心被一百只毒蜂狠狠蜇上了,蜜糖揉和着尖锐的酸苦,滑向了诡谲阴暗、阴沉不定的残暴念头。

    杀了梁传仲!杀了他!他有一百种办法,让一个人类的身体碎成上百块,然后再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荆”嫉妒得几乎要发疯了。

    卞可嘉看着“荆”扭曲的脸,疯狂的手在雾气中闪现,不由得畏惧地后退一步。

    他那本日记里,重点写着一条守则。

    ——不要与梁传仲分手,世界线不能再崩。

    ……因为他不相信你喜欢他,甚至不相信你对他的示好,他无比坚信着:你与梁师兄有着多年情分,两情相悦,没有任何分开的可能。

    他是插足其中,强取豪夺,按照他的逻辑,你不可能对他有多深的情谊,除非循序渐进,与他的逻辑相差过大,世界会发生崩溃。

    卞可嘉不明白世界怎样崩溃,但他从那日记本上的文字读出来,他对那位梁师兄没有多少念想,反而对这个手段强硬的非同族生物很有些顾念和关怀……甚至该说是“情意”。

    ……他喜爱他么?

    记忆出现的空洞,让卞可嘉无法追溯过去,但“荆”对他做的这些事,他从没有感到生理性厌恶,只是时常会苦恼自己太过疲乏。

    但梁传仲不一样,他甚至无法忍受梁传仲碰他的肩膀。

    “我……没有在想他。”卞可嘉抬起眸,神色复杂道,“我若是买来为他穿,又怎会在黑-市叫你来?”

    梁师兄那边,他还能瞒多久呢?

    那日哨所边界,梁传仲发过来询问透着古怪,卞可嘉本能觉得,梁传仲已经对他起疑心了。

    但都不重要了。

    因为这样的回答,“荆”已经再次满怀喜悦。

    他被“荆”整个人抱了起来,面对面托住,他的双-退没有别的方向,只能盘在那具冰冷身体的两侧。

    他听得见面前胸膛中,迥异于人类频率的心跳。

    也看得清。

    透过那层有些透明的皮肤,卞可嘉甚至能看到他青色的血液遍布整个肢体,像陆地那种野蛮生长的藤蔓。

    而所有的血液,都被茁壮有力的血管推回他的心脏。

    ……那颗巨大的、强壮的心脏。

    如果被人类精密的武器瞄准,又能做什么抵抗?

    他停止想象,抬头承受亲昵,身不由己地陷入下一场风暴-

    在午休的间隙,忙了许久的梁传仲,终于找出时间与恋人通话。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恋人,因为工作繁忙,甚至没有多少时间陪伴男友——或许就是因为他的缺席,所以才忽略了一些近来的异常信号。

    他拨通了通讯仪。

    那端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接通,梁传仲想,小可现在是在忙着工作吗?

    梁传仲有些失落,看来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休息,并不能和男朋友说上几句话。

    就在挂断前,通讯那边却突然接通了。

    “……喂?”

    明明是恋人熟悉的声音,却变得好陌生。

    仿佛是今日大雨带来的潮气都钻入了无限通讯,润湿了那熟悉的声音,竟显得闷热无比。

    令人躁动。

    “是我。”梁传仲皱起了眉头,“小可,你在做什么?”

    “在……午睡……”

    是信号不好么?那边的声音仿佛时断时续……不、不是时断时续。

    梁传仲否定了自己,这座研究所有着覆盖全镇最好的信号。

    但卞可嘉的声音听起来,就是莫名一颠一颠的,像是被什么有规律的节奏冲撞打断着,非常的……古怪。

    梁传仲一开始并没有往那个方向想,直到从卞可嘉那几乎掐出水的尾音,听出几分娇弱的难耐,“我……马上就要去工作,先不、不说了。”

    ……通讯挂断了。

    梁传仲愣了片刻,猛地站了起来,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同僚连忙叫住他,“你干嘛去?全部哨所的新式探测仪都已经装好了,马上就要接入使用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要干什么去?”

    “我出外勤。”梁传仲工作麻利的穿上外套,脸色铁青,“移动端给我,我先走一步。”

    第43章 如鱼渴水(18)

    外面的雨一直下, 桑亘镇气温比往常要低。

    可是这屋子里的温度,却十分潮热。

    卞可嘉从沙发上坐起身,那暗色的绒面上有了一些人形的水痕,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那被揉得有些乱的职业装, 低头不语。

    “荆”为卞可嘉递过一杯水, 他仍是顺从的接过,晶莹的汗珠压在他的额头和眼睫上, 他垂头喝水的样子十分乖顺。

    他此时看上去, 似乎有些认命般的逆来顺受, 至少看上去没有因为“荆”在那般要紧的时候, 强行接通了他的通讯仪,逼迫他与自己的“男朋友”通话而发怒。

    这给了“荆”更多的信心。

    多余的肢体不甘寂寞的缠上来, “荆”眼神执拗, 滑足黏腻, “小可,不要他了,做我老婆……只做我的老婆, 好不好?”

    屋子中的海生花, 在这一刻变得像陆地上的太阳花般逐光转动,追随着卞可嘉所在的角落, 雀跃地左右摇摆着。

    “我会对你好的,老婆, 我们可以生活在海里, 我会改造你的身体……如果你喜欢在陆地上,那我们就去一处没有人的地方,我会好好养着你,你想要什么样的东西, 我都会为你找来。”

    张牙舞爪的怪物,此刻露出部分庞大的身躯,却也控制着力量,用尖尖点触着卞可嘉的周身皮肤,邀请着一个人类共度余生,并诉说着他对于未来美好的期许。

    就像人类撸小猫、rua小狗一样,巨大的生物也会对弱小、可爱的动物无比着迷,这是巨大海怪唯一喜欢的人类,只是因为那满怀的爱意,此时主导者与被主导者颠倒了位置。

    拥有力量的巨大存在不再站在顶端,反而像是一只向主人摇头摆尾、讨要关心和喜爱的狗。

    头顶的灯,被汗水晕染成一圈圈的七彩色光,卞可嘉闭了闭眼睛。

    他始终严格遵守着日记的准则——不要陷入对“荆”的喜欢,也不要让“荆”太兴奋。

    今日因为这件衣服和他的配合,“荆”已经很兴奋了。

    此时,裙装的末端多了两条裂口,却还半落不落的挂在他的身上,粉色的帽子歪斜着,凌乱如他潮湿微弯的发。

    上衣也崩开了线,大概露出了一片后背,不过卞可嘉自己看不到。

    卞可嘉想不明白,他真的会喜欢这个强迫自己的生物吗?

    答案是混沌的,先不说身份和种族的差异,只是这种太过潮湿和晦暗的凝视,与寸步不离的把持,就让他感到窒息般的不适。

    要在何种情况下,他才会喜欢上这样性格的人……以及类人生物?

    看着久久沉默不作答的卞可嘉,“荆”眼中的希冀的光缓缓熄灭,他那海水般微微透明的皮肤也因为忌恨而变得惨白,“……你就这么舍不得他?”

    卞可嘉默然不语。

    “荆”迅速从这亲密无间的纠缠中醒过来。

    是了,他本来就是后到者,只有既争又抢,才能让卞可嘉看一眼他。

    卞可嘉不再反抗,只不过是因为无从反抗,他到底还在奢想着什么呢?

    既然他无法真正拥有这个人的心,这样的亲密总是偷来的,那他就要不留遗憾,凭本事,他也会让卞可嘉再也没有余韵和空闲,用他的头脑去思念别的男人!

    他一向很怜惜卞可嘉,最多只同时喂他吃过两条大鱼……事到如今,他也不必再怜惜了。

    凝成实体的人形瞬间打散,化为透明的海洋原型,巨大的震慑和压迫力,交织出无处可逃的网,向网心兜落-

    外勤船只的定位雷达坐标,始终在城镇研究所的中央屏幕上,被众人监视着移动的轨迹。

    而出外勤的梁传仲面色阴沉,他手中所持的终端,正是全镇所有哨所共同推广的新系统,距离正式上线协调新雷达系统,倒计时只剩最后的一分钟。

    一分钟后,就是第一次全镇协同雷达网络的开启,那只他们曾经用声纳设备定位干扰过的、在旧式雷达上无法定位的怪物,极有可能无法,一分钟后就会在人类的科技视野中无从遁藏。

    而梁传仲,正在全速向卞可嘉的住所航行。

    通讯仪里,同僚的声音焦急的传来:“你走那么快做什么!城防海-警的几支小队都在来的路上了,还没有跟上你,你在原地别动了,再过五、六分钟,他们就能追上你了。”

    梁传仲却没有停下前进的步伐。

    在终端震动、正式宣布全新雷达系统上线的同时,卞可嘉那座他所熟悉的、在海中伫立的小楼,也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一刻,在经过三秒的寂静后,通讯仪频道里爆发了惊慌而嘈杂的人声。

    “出现了,那只海怪出现了!”

    “那个位置……与研究所外勤梁主任……几乎完全重合!”那端的声音充满恐惧,“城防海-警!所有小队!立刻追踪梁主任的所在方位!”

    “研究所已授权生-化武器,批准使用VI型最新神经毒素!”

    “等等……那周围的平民怎么办?是否安排紧急疏散?”

    “不行,不要打草惊蛇!会惊扰了怪物!在集体人类面前,有些牺牲也是在所难免的……授权解锁高浓度毒-气,允许使用高制毒性生-武,优先污染周围水域,破坏其呼吸系统……”

    “城防部批准使用全范围打击类热武器!已进入火-箭-炮发射范围。”

    “不计代价,歼灭海怪——为了人类!”

    梁传仲低头看向自己终端上显示的方位,不敢置信地颤抖起来。

    这一刻,对恋人安危的关心压过了心中的怀疑,船还没在泊口停稳,他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上恋人住处的码头长板。

    “小可!快逃,这里有……”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因脚下这片地面,已经不再属于人类的世界。

    冰蓝色的花朵从海水爬上木质地板,在脱水的空气中绽放摇曳。

    病态般晶莹剔透的花瓣呈现出半流体的质感,薄如蝉翼的边缘自然卷曲,即便脱离了咸涩的海水,海生花透明充水的部分,依然保持着精神饱满的模样,仿佛被无形的洋流推动着。

    纤弱的花茎上没有常见的绿叶衬托,唯有几根细小的触须不安地蠕动,表面覆盖着鳞状结构,如一层一层厚厚叠放盛开在陆地上的海浪,奇异而美丽。

    梁传仲恐惧地后退一步。

    他亲眼见过这种植物,会捕猎人类。

    那次,研究所最后只带回了所剩无几的人类残-骸,和几张惨烈的现场照片。

    这种具有攻击性的海洋植物,察觉到门口的不速之客,看似柔顺美丽的花朵瞬间绷直,掀开柔软的花瓣,坚硬如钢锯的齿牙半遮半掩。

    它们可以捕食,此刻却违背常理般一步不动,在扮演着恐吓和守卫的角色。

    在酝酿着血腥气息的花雾里,梁传仲遥遥看到了自己的恋人。

    卞可嘉在凶猛的海生花中盛开着。

    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将他凭空托着,他像是被人从正面抱了起来,让他后背一会抵着墙,一会又离开。

    ……但卞可嘉的正面,明明什么都没有,只有空气的啊?

    而且莽莽撞撞,举止粗鲁。

    ……等等,他今天穿的是什么衣服?怎么还裂开一片?雪堆似的脊背,在空气和木质墙壁间若隐若现。

    就连他脸上神色,也和往日见到的很不一样。

    卞可嘉的眼神都涣散了,空空茫茫的睁开着,水润润地找不到任何焦点,眼尾红彤彤地似泣未泣,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而且……

    梁传仲视线下移,看到卞可嘉居然穿了一件粉色的短裙,有些破了,在这样诡异的场面下,透露着一种说不出的颓废糜丽。

    他的身体姿态违反了重力学,整个人都飘在空中,被看不见的水波推来荡去。

    双-退也敞向窥视之人的视野盲区。

    只是角度有些不对,裙摆下,被分开得有些怪异。

    梁传仲见过靠海的渔港,偶尔会有渔民从海里捕捞的鳐鱼售卖。

    去年,他就曾见过一条柔软的深海鳐鱼,但现在他感觉自己又见到了。

    鳐鱼的内面洁白如雪,柔嫩如水,味道鲜美,是鱼市上价格最昂贵的深海鱼之一,那条鳐鱼被捕捞上岸时,曾有一场奇景——那鳐鱼竟然正在和一只凶猛的章鱼厮杀,即使被人类捕捞起来,这两只生物也没有放弃纠缠,直到暴露于人前,才杀出一个分明。

    鳐鱼柔软光滑的皮肉已经满是伤痕,被章鱼锋利的触手玩弄般扇动着,内面泛起一波一波的雪白浪痕,在捕捞上岸前,那只章鱼已不知道将它抽打多久,此时的鳐鱼已经奄奄一息。

    章鱼显然已经占据完全的上风,他甚至就在岸上的人类面前,用粗壮有力的触手,抓满了鳐鱼缝隙间溢出的胶质软皮,再伸出三条触手一举戳破鳐鱼的皮肤,探入内腔疯狂鼓动,吸食着鲜美的内脏营养。

    自从海水溢进这个城镇后,海洋生物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异,这种高阶海洋生物更是已经开了智,望向人类的眼神,都会令人头皮发麻。

    它冷漠地扫视着在场的人类,没有丝毫紧迫和威胁,只是继续漫不经心地勒紧触手,进食着自己的猎物。

    而梁传仲明明什么都不该看见,此时却直视了来自海洋最高级存在的……死亡凝视。

    那被海生花中心所簇拥的人类,已经迷失到完全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

    梁传仲看着鳐鱼身体那奇异的波动,直视死亡的恐惧,已经让他肢体僵化。

    他的终端坐标,终于与海洋生物所在方位完全重叠,正在持续发出着尖锐的警告。

    看着里面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的恋人……梁传仲什么都明白了。

    第44章 如鱼渴水(19)

    “老婆, 我们被看到了呢。”

    在海生花摇曳的浪涛中,“荆”将卞可嘉的后背重重抵到墙上,吐露出潮湿的耳语, “杀了他吧?杀了他, 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卞可嘉断断续续道:“不……不。”

    “老婆, 你还是舍不得杀他。”

    “荆”重重地埋了进去,叹道:“他活着离开, 所有的人类都会知道的, 跟我走吧, 我们一起到世界的另一端, 我会对你好的,我是如此真挚的热爱你。”

    “荆”的声音癫狂迷离, 也同样听得出几分欣喜若狂。

    与海怪交-沛的人类, 不可能再被族群所接纳。

    所以, 成为他的珍宝,从此离群索居吧,抛弃全部的过去, 割舍最后的牵挂, 往后全身心的依靠着他,度过余生的每一天。

    卞可嘉从空中被放了下来, 他凭借自己的脚颤颤巍巍的触到地面。

    “荆”虽然凶狠,却并没有要太久, 这不太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卞可嘉仍在急促呼吸地平复着。

    他没管身上的几乎碎成几片的裙子,歪歪扭扭地走过去,将斗笠披到了自己的身上。

    然后抬起潮湿的眼,脸上红晕尚未褪去, 眼神却已经重复清明。

    “荆,这难道不是你故意的吗?”

    “……老婆。”“荆”深深的看着他,“人类已经不可能再接纳你了。”

    “你的男朋友,不可能如我这般爱你,他无法接受被我‘污染’的你。”

    “荆”低下头,将自己赤着的胸膛递到了人类的手下,让他感受到那蓬勃跳动的心脏,“老婆,你要相信我,我的身体、我的性命都愿意献给你,我们离开这里吧?”

    卞可嘉默然不语。

    过度疼爱的痕迹,都一并被遮掩在了斗篷之下,他的大腿酸疼,内里依然有被掰开的幻觉,连内脏都在隐隐作痛。

    他刚刚同时吃下三条鱼,实在是太挤压了……他居然还能站在这里,这已经是全靠意志硬撑。

    突然,“荆”的目光变得冰冷,他转过头,面朝刚刚梁传仲离开的方向。

    “他们来的真快……快得离奇。”“荆”眼瞳中发出幽蓝的光,“老婆,你先离开这里……别从正面走。”

    一只触手悄然无声地在空中现形,又迅猛地在完好的墙壁上捅出了一个窟窿,卞可嘉在洞外,看到了自己的汽艇船,已经不知何时被“荆”挪到了房子的另一面,正在海波上摇摇晃晃。

    “荆”最后亲吻他,“别害怕,只要你在心中呼唤我的名字,我就能找到你,我很快就来找你。”

    卞可嘉没问他为什么突然要逃,也没有惊慌失色。

    他只是裹紧斗笠,遮住自己身上的印记,然后平静地请求道:“请让我带上那个框板箱。”-

    门外。

    梁传仲浑身冷汗,跌跌撞撞地逃离现场,他回到自己的汽船上,浑浑噩噩地就向外逃。

    可是,水路那一端密布而来的城镇水防军船,将他堵在了原地。

    有人认出了他,“梁主任!没事吧?”

    梁传仲失魂落魄道:“……那海怪,就在那个屋子里。”

    他手指哆嗦着指向卞可嘉的水上屋,“就在……那里面。”

    “感谢提供情报!我们已经收到攻击指令,即将执行。”

    梁传仲猛的惊醒,满脸煞白道:“等、等等!那里面还有人!”

    “被海怪吞食的人?还活着吗?”警卫紧皱着眉,“算了,事关紧急,无论平民,格杀无论。”

    梁传仲嘴唇嗫嚅了几次,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他脸色惨白灰白,不忍地闭上了双眼。

    时间已至傍晚,因为下雨,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几乎贴到了海面上,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不安的气压。

    数艘改装过的军-用汽艇船刻意熄灭了引擎,船尾拖出细长的白色水痕,不再发出轰鸣的声响,像幽灵般滑过海面,从数个方向包围了这栋建筑。

    “目标确认,风向稳定。”通讯仪传来了命令,“准备。”

    领头的汽艇船甲板上,几个戴防毒面具的警卫半蹲着,手指扣在发射装置的扳机上。

    发射装置上的罐体漆着研究所的图标,红色的生化标示,危险刺目。

    “……发射。”

    嗤——!

    一阵阵沉闷的泄压声响起,气罐离弦而出,喷出淡绿色的雾气,呼啸着冲进了木屋墙壁敞开的洞口、或瞬间击碎紧闭的窗口……然后,在下一刻,却像撞上了一只无形的网。

    爆长数米的海生花将毒-气罐反弹回了原处,那神经毒素一沾上,就让花身瞬间枯萎萎靡。

    而船上没有佩戴防毒面具的人类惊慌大叫。

    “他已经发现我们了!”

    “咳咳,快离开这里!”

    “等等……我们船下有东西,什么东西在船……啊啊啊!”

    汽艇被掀翻,看不见的触手将警卫绞断,食人鲨成群结队冲进人类城市的水路,船只接二连三的被水下的生物掀翻,落水的人只在海面留下一滩血,就再无音讯。

    “迫-击-炮!火-箭筒要上了!注意避让!”

    在屋外惊天动地的混乱中,一只湿润的触手捂着卞可嘉的口鼻,将卞可嘉放入船中。

    卞可嘉最后回望着生活了一段时间的“家”。

    房间中的家具被急速膨胀的不知名物体挤到墙壁墙角,透过房间的缺口,他看到另一端围着密密麻麻的船,和一眼望去数不清的杀伤性热武。

    “荆”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相信我,老婆,等着我。等我解决了他们,就来找你。”

    汽艇船的引擎还没来得及启动,船身已经被水底的触须拖着,风驰电掣的冲向另一边堵着的警卫船。

    轰!

    第一枚火箭炮撕裂了寂静,直接命中海上的木屋。

    爆裂的火光瞬间吞噬了整栋楼体,木梁在高温中扭曲,火星如暴雨般迸溅,点燃了邻近的建筑,黑烟翻滚着升腾,与沉沉乌云交织。

    紧接着,第二发、第三发——爆-炸带着明亮刺目的火光,接连不断的震天声响,木屋在火海中崩塌,热浪扭曲了空气,燃烧的碎片砸进海里,蒸腾起一片白雾。

    不用回头,卞可嘉也能感受到背后灼热的气浪——火舌正贪婪地舔舐着他刚刚逃离的地方,海水都被冲天火光染成了橙红色。

    汽艇的影子在波浪中拉长,他朝着远方的黑暗驶去。

    背后是吞噬一切的烈火,前方是颠簸未知的命运。

    “有一艘船从建筑后方突围逃走了,派人追!”

    “九点钟方向人员伤亡惨重,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风带来了远处的声音,却再没有“荆”的声音。

    卞可嘉还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梁传仲:“老婆!小可!你还活着对不对,你过来!我不要失去你……我不嫌弃你,相信我!你回来!我不会伤害你!”

    卞可嘉的引擎已经启动,他乘着自己的船全速逃离。

    他们都叫他相信。

    ……他又该相信谁呢?

    一个晦暗阴沉、时常用上强-制的怪物,一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男朋友……真的做这个选择吗?

    卞可嘉选择得没有犹豫——他应当相信自己。

    他只能相信自己,哪怕那个过去的、没有记忆的自己。

    “从这里逃出去,冲向那片白雾,你要记起一切,否则你将会永远迷失在这里。”

    日记中他留给自己的话语,清晰无比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夜晚。

    天已经很黑了,卞可嘉刚刚借着最后的天光,按照框板箱中的说明手册,将新式发动机换在汽艇船上。

    他现在将船停泊在一个倒塌的建筑掩体下,他的船不会轻易被外面找到,而他则进入了这栋早被废弃的人类建筑中。

    夜晚的海洋太冷,他需要保暖,以及如果可能,寻找一些补给维持生命体征。

    这一片他逃来的区域,是镇中最早被海水淹没的住宅区,如今无人驻扎,房屋年久失修,已经非常荒凉了。

    卞可嘉带着手电,但是他不敢打开。

    他需要藏好自己,在黑暗中的照明,无疑是将自己的方位暴露无疑,此时此刻,他不想被任何人所找到。

    人类与海洋生物的大战已经打响。

    他能听到遥远水面上的警报和鸣笛声,听到偶尔划破寂静的枪-火,听到人类恐慌绝望的惊叫,和海洋生物受伤时的哀嚎。

    卞可嘉小心踏过开裂的地面,这座废弃的建筑里,墙壁布满霉斑与水渍,因为被海水侵袭而下沉,地板呈不自然的弧度,仿佛整栋建筑正被无形的力量拖入地下。

    绕过客厅翻倒的椅子,还在桌面上见到了几份泡烂的报纸,油墨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他没有在卧室停留。

    唯一的卧房,锋利的镜面碎片砸落满地,而床单上有一大片人形的绿色污渍,那大概是某种深海生物的分泌物,昭示着在此躺下的人再曾未起身。

    这里已经被遗弃很久了,卞可嘉没能找到食物和清水。

    他小心地在前厅找到一把还算结实的椅子坐了,安安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等待第一丝天光冲破云层,照亮水面的路,他就会义无反顾地冲向这个城镇的边界。

    窗户还勉强完好,隔绝着夜晚的冷风和雨水,玻璃上凝结着厚重的盐晶与水雾,偶尔能看到外面扭曲的影子闪过。

    在黑暗中呆久了,卞可嘉也无法确定,那是否只是幻觉。

    卞可嘉一遍遍提醒自己,他要清醒地出去。

    他早就为这一日的逃跑,做出了周密的计算:日记上借由工作探明的路线,即使失去记忆,他也排除了一个一个错误答案,找了最有可能逃出去出去的路。

    这段时间卞可嘉一边应对着“荆”的所求,予取予求,温和柔顺,好像早就死心认命。

    “荆”没有察觉,卞可嘉其实从未顺服,他一直在筹划着最后的逃离。

    第45章 如鱼渴水(20)

    凌晨三点, 微弱的日光从海平线上出现,播撒在这座被海水淹没的小镇上。

    能见度依然有限,但这样的亮度, 已经足够人类的双眼分辨出哪里是水面、哪里是建筑。

    现在是最好行动的时间。

    等到天再亮一些的时候, 从远处哨所高楼, 就可以看得见这一片水域上所有的船只了,那么他的行踪也会暴露无遗。

    卞可嘉并不想去赌自己是不是已经被人类通缉, 也不去想人类同族如今会怎么看他——与海洋高等生物厮混, 他早就没有后路了。

    他的汽艇船系在墙外的水面上, 被一只倾倒的破旧帆布所遮掩, 此时正在些微的曦光下,随着水面轻轻摇晃。

    卞可嘉带着自己这一晚都不离手的伞跳入船中, 船身猛地摇晃片刻后, 终归回到水平线。

    他将发动机启动, 放在最低速档,缓缓驶向开放的水面。

    水面安安静静的,只有引擎启动的轰鸣, 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黑暗中, 这座浸泡在海水的镇子仿佛仍在沉眠,但平静并不代表危机曾经过去。几分钟后, 卞可嘉就在这条水路上看到了火光。

    那是一艘人类的巡逻艇,在离他大约三百米的地方燃烧着。

    不知道这艘船经历了什么, 船头扎进了一所废弃房屋的墙壁里, 里外皆是残垣,没看见活人,只有黑烟和残余的火光,是黑暗唯一的指标。

    卞可嘉几乎是本能地立刻伏低了身子。

    他不能被发现。

    无论是人类, 还是来自深海的怪物。

    但和平终究是奢望,人类与海洋生物的战争已经打响,十数分钟后,天空另一边突然亮起几道橘红色闪光。

    三秒后,弹药落在隔着一条街道的水面上。

    爆-炸在水中,声音沉闷,如同一声闷雷在铁皮桶里炸开,水面剧烈震颤,掀起的波浪被废弃的房屋挡了一下,但还是波及到了卞可嘉。

    汽艇船在打来的冲击浪中剧烈摇摆,有那么几个瞬间,卞可嘉以为这船会掀翻,他会被这样抛下浪头。

    风浪平静下来,他浑身都被炸开的水淋湿,但万幸人还在船上。

    而那边的动静仍未停止。

    卞可嘉循声望去,他看到倒塌的房屋与冲天的火光中,激起一阵巨大的浪头。

    浪头中裹挟着一只二十米长的生物,在炸弹过后的浪头中现身,它在空中痛苦地跃起,飞溅的海水混合着海怪的血液,像是在区域内下了一场小雨。

    那只怪物发出一种穿透耳膜的低频嘶鸣。

    很快,卞可嘉感受到船再次震动起来,和之前的震动波浪不同,这次的震动来自水底,他能感觉到脚下深处传来的、非自然的水流涌动——那是巨大生物在水底移动的迹象。

    从汽艇船边,他看到水里急速逆流而上的鱼群,鱼群在水下发出急促而尖锐的奇怪鸣叫,露出森白如刀的鳍,刮到船板的瞬间,他甚至听到了金属摩擦的噪音。

    几乎在同一瞬间,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撕裂了空气。

    卞可嘉甚至能判断出,他们与他离得不远。

    这一刻,卞可嘉不再考虑隐蔽性,他将身体压到最低,发动改装过的发动机,推到全功率档位!

    引擎以疯狂的频率震动起来,让汽艇船如离弦之箭般窜出,船头在浑浊的浪涛中劈开水路。

    卞可嘉的目标只有一个: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

    他的判断果然没错,人类船只从隐蔽处出来,向他合围靠拢。

    “停下!那个人类——停下!”

    “他冲过去了!快抓住他!研究所和城防军都要他,无论死活,都要抓住他!”

    卞可嘉的速度足够快,多亏了这个违禁改装的发动机,人类的合围没来得及成型,他的船已经冲出重围,一马当先地甩下了身后的围剿。

    在见到卞可嘉毫无配合的意愿后,人类的热武器范围打击,终于对准了这位同族。

    距离卞可嘉十几米之外的废弃房屋,瞬间被炸-弹击中,炸-弹让玻璃震碎飞溅,玻璃碎片划过他的手背,留下一道血痕。

    身后替他躲过一劫的房屋转瞬吞没于火光中,再徐徐沉入海水,卞可嘉压着身体,在咸涩的海水中一路飞驰-

    终于,卞可嘉看到了那片白雾。

    第一次看到“白雾”,只是出现在他的日记中的词,过去他将足迹踏遍了整座城市,终于为今日的自己留下了正确的路。

    白雾笼罩着在城市的边界,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全部的视野,或许他在过去失去记忆中的某一次,他也曾经如此接近这个城市的边缘。

    越是靠近,他越能感觉到这片白雾的特殊,这一片区域,猛然就没有风了,海水停止波动,一切陷入凝滞,似乎这里一切生动的声音,都在接近这条白雾时戛然而止了。

    如同一片真空带,吸收所有的声音和光线,身后的人类原本对他追逐不止,却在他进入白雾之前,陷入了与海洋鱼群的缠斗。

    那边会是什么呢?

    卞可嘉不曾理会身后传来的喊叫和威胁,义无反顾的冲进那片白雾。

    白雾连接着沉没城区的最外围和外面的大海,将桑亘镇的人困囿于内,与世隔绝。

    这里雾气本应该如空气般柔软,细小的、飘散在空气中的水分子,粘滞无形。

    但无论如何,白雾里,不该突然出现拥有实体的坚硬……屏障。

    卞可嘉的船在驶入白雾后,就放缓了速度,但引擎减速需要时间,他没有想到,自己在雾中航行不过片刻,以相对的高速,撞上那无比坚硬的、与白雾融为一体的屏障。

    碰撞发生的瞬间,整个船头都撞到变形,全速前进的引擎带来的冲力,让整艘船瞬间被掀翻了。

    卞可嘉在船只爆炸前,掉入水中。

    那一瞬间他只死死抓住了身边的伞,那几乎是溺水之人本能的动作,他只是想抓住身边的什么东西……巨大的冲击,让他的大脑都变得空白,等回过神时,他已经坠入海中,离海面越来越远。

    在幽暗的海水中,他甚至还看到了那个精神科医生——那只名叫“小c”的小鳄鱼,本该在淡水生活的动物,竟然在海底出现……还发着光向他游来。

    只是小鳄鱼没有成功,那片屏障似乎是一条分割线,从空气中的白雾,一直深入到海底,屏障那端传来吸力,小鳄鱼似乎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向后吸去,它的身体在水中破碎,碎片如同一块块像素方块般逃逸它的身体。

    海底有着深沉险峻的暗礁,卞可嘉见到扭曲模糊的色团在屏障边界的位置,将世界的边界一点点吞噬。

    包括出现在这里的小鳄鱼。

    小鳄鱼的身体已经只剩一个浅浅的影子,它说不出话,在最后的时间里,还伸出自己的小短手,拼命指向吸入他自己的屏障方向。

    海面的声音悠远,而下沉是沉缓的,银色的鱼群围绕而上,他看得到自己吐出的气泡,在向水面逃逸。

    他也开始感觉到水底的吸力,或许那里会有他关于这世界的答案,就在他放松身体,顺应吞噬时,他的腰上,出现了一双潮湿的手。

    “老婆,抓住你了。”-

    卞可嘉破水而出的瞬间,深海生物的低频嘶鸣,炮火带来的轰鸣,重新在空气中出现。

    很快让他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他再次离开了白雾、海洋,回到了岸上。

    这是这一次,他的船毁了,人类不会再接纳他,他没有再次重来的机会了。

    “荆”卷着他来到了距离不远的一处废弃的人类建筑里,从破损的窗口,卞可嘉还能看到海面另一端围绕的白雾,还排布于海上的警卫。

    人类的船只也默契地停在白雾面前,没有任何一艘船,尝试从这里开出去。

    ……白雾的另外一面,是一种位置的隔绝。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在他的认知和知识体系之外。

    卞可嘉有那么一刻,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

    “老婆,你为什么一直都不叫我?”

    他身边的海洋生物,慢慢在空气中显出身形。

    与以往透明的皮肤不一样,卞可嘉可以在“荆”的外表上看到蓝色的血液,和破烂烧焦的伤口

    虽然“荆”看上去并不痛苦,甚至还将触手一点点伸向他,不经卞可嘉的同意,便已经将他从头摸到脚,然后抚摸他手背上唯一的伤口。

    伤口传来清凉的粘液,皮肤迅速恢复如初。

    “没有受伤,太好了,老婆。”

    “荆”将一半的身体化成人形,而空气中那些狰狞的触手,仍在虚空中若隐若现地漂浮。

    他轻轻地问:“老婆,你还是想离开我,你又想闯白雾了,是不是?”

    卞可嘉从海水中出来,全身都是湿淋淋的,他手里还提着那把伞。

    他的船已经沉入海中,他的房屋被炸成飞灰,这是他最后身边所有的东西。

    卞可嘉望着他:“你是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从你手背流血的那刻,你的血落入海里了,我尝到了。”

    “荆”声音奇异的轻,“我一直在等待着你呼唤我,可是从昨天你离开后,我等啊等啊,你就没有叫过我,老婆,我找到你后,就在后面跟上了你,我想看看,你到底是想去做什么。”

    “老婆,如果没有我,早就有炮-弹炸到你的船上了,你不可能走这么远的。”

    卞可嘉将伞里的海水抖落:“……可如果没有你,我本来也不会被人类炸。”

    “荆”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在笑:“所以,我们现在是要开始算旧账了吗?老婆,你连死都不怕,却怕我。”

    海怪拖着庞大的身躯向前走了一步,卞可嘉却提起手里的伞,对准了他的心脏,“站住,你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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