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得那沉稳足音渐行渐远, 同泽双目圆睁,眼眶几乎要眦裂。他随侍公子多年,与将亭二人堪称影形不离。公子素日何等雷霆手段, 何等冷峻性情,这世上怕再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
从容, 淡漠,冷酷,狠辣, 目下无尘,
尊贵如一国之君,亲如中宫皇后, 尚不能让公子为之提鞋, 而今, 一介孤女, 竟敢提此大胆要求,
而公子,竟也应了?!
惊愕中,竟觉得天灵盖都在发麻。
当墨绿色长袍将要走过时, 同泽猛地一激灵, 忙垂下眼, 半点不敢看那一晃而过的亮色。
覃景尧早惯了她这般磨人, 未待言语,已提鞋近前。见她赤足斜垂, 罗袜半褪,遂撩袍屈膝蹲身,左右鞋都提了, 再为她穿也无不可,
掌心托住纤踝,忽觉手中一颤,似欲逃离,他心下莞尔,面上却不显,五指收拢锢住那点退意,方徐徐纳履。
指尖拂过足心时,竟惹来她一声轻咻,如幼猫蹬爪。
“略走动几步活络筋骨便好,若觉不适即刻歇息,不许逞强。”
“好好,知道啦,都依你便是。”
兰浓浓双手托腮望着他,颊边梨涡盛着蜜糖似的甜。
因足底带伤,只得翘着脚尖走路,身子左摇右晃,笨拙得似只初次上岸的企鹅,
“姚景你瞧,”
她指尖轻点过那些布偶靠枕,眼底漾着星子般的亮光,“这些可都是我亲手缝的,是不是很可爱?”
忽又指向窗边,“那串风铃更费功夫,竹片是后山砍的老竹,我自个儿劈薄,打磨,连穿绳的孔都是慢慢钻出来的。”
踮脚够不着,便拽他袖口:“你摇一摇听,这声响可是比寻常铜铃清透多了?”
兰浓浓大半身子都倚在他臂弯里,挪步时走得极慢,可每见到自己做得物件,便忍不住朝他炫耀一番,非要拉着他细看不可,
但凡得他一句夸赞,便禁不住更膨胀起来,踮着脚后跟竟也能走得飞快,
她指指檐下摇椅,笑弯着眼说闲来无事躺在上面如何如何安逸舒适,又拉着他走到小花缸前,说里头荷花种了多久开的花,香味飘的满院子都是香的,
说隔多久就要换水,里面还有只从庵里带回来的小乌龟,说以后等它长大了要在院子里挖个大点的池子给它住,
指着院北角开花的梨树和桃树,说再过一月便能结果,结了果后再过两三月便能吃,还说到时候等果子熟了,要他来帮她摘最上面最甜的,
兰浓浓兴致高昂,自出了门槛便絮絮说个没停,
从未有人在覃景尧耳边说过这些琐碎小事,一边应着,瞧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竟也别有趣味,
“还有秋千,我特意请人做的,加了扶手靠背,铺着软垫,坐着晃悠一天都不怕摔的,”
待行至秋千前,兰浓浓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了他臂膀上,甫一落座,便任由双脚悬空轻晃,迎着灿烂的日头眯起眼,舒服地长舒一口气,有气无力地哼哼,“好累,”
慵懒地斜倚在秋千扶手上的女子,脸颊枕着右臂,整个人沐在碎金般的阳光里,雪肤被镀上一层柔光,花瓣色的唇翘着,娇声道:“我想荡秋千,姚景,你帮我推呀,”
今日无风,覃景尧看她懒洋洋倦似猫儿般的娇憨模样,真似没了脾性,任她予取予求。
绕至秋千后头,待她坐直了身子,双手乖乖扶稳,掌心轻贴在她纤薄肩头,稍稍使力一推,那抹轻盈的身影便如蝶般翩然飞出,又在风里荡了回来。
欢快的笑声随着秋千起伏,远如山谷回响,近如耳畔私语,若珍珠坠玉盘,叮叮咚咚洒了满院。
兰浓浓毕竟还病着,精力不济,叫他用力些的声音没过几下便萎靡下来,
覃景尧瞧见她脸上倦容,当即按住晃动的秋千,不等她开口,径直将人打横抱起。朝屋中走,在她抗议前淡淡道:“莫要得意忘形,病好了任你玩。”
兰浓浓亦不喜生病无力的感觉,便安心窝在他怀中,口中虚软着叹道:“早知道该让师傅帮忙做个双人秋千的,这样我们便可以一起坐了,”
话落,她迟倦的思绪忽地清明,手攀上他肩头,略支起身子抬头问他:“我家中只一间卧房,你昨晚睡在何处,难不成是在椅子将就的?那两位姑娘也是吗?对了,你之前说有事要忙,可忙完了,还顺利吗?”
小院本就不大,说话间覃景尧已将她抱至寝卧,将人放到床榻,俯身褪了鞋,掖好被角,令婢女奉上茶来,先试了试温度才递到她手里,
自己则端坐在床畔慢饮,茶过三巡,方缓声道:“诸事已妥,不必忧心。大夫说你此次病因便是思虑过重,当下最要紧的便是你谨遵医嘱,早日痊愈。”
他轻描淡写带过,招来药丸蜜饯呈上,看着她苦着脸吃了,不待她再开口,反握了下她微凉的手,放入被中,轻拍两下,眸中含笑,“莫要多思,睡吧。”
兰浓浓确实困倦,被他一番温言安抚,俨然忘了先前所问,只又将手伸出握着他的,才弯着唇阖眸睡下。
*
惊悸引发的高热毕竟不同于寻常风寒,不过两日光景,兰浓浓便已恢复如初。
脚底伤口也结了层淡粉色新痂,行走时只余些微刺痛,想来再过三两日便能健步如常了。
那晚将人留下实属情势所迫,虽她如今愈发依赖他,但一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终究名不正言不顺,二则人言可畏,恐损她清誉。
遂这两日覃景尧晨光熹微时来,陪她说笑解闷,任她差遣,常是她絮絮不停,而他含笑听着,至暮色四合方走。
唯独那两名婢女,被他一言强硬留下。
这次病后,兰浓浓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藩篱似乎消融了大半。从前总是她壮着胆子去牵他衣袖,碰他指尖,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而今他却像卸下了所有礼教约束,见面便自然地抚上她脸颊,手指穿梭在她发间,如同梳理猫儿的绒毛,时而将她整只手包在掌心细细揉捏,仿佛在把玩一件珍贵的玉器。
膳后二人在院子里消食,会抱着她坐在摇椅上,或秋千上,他尤其喜欢唇边勾着笑,垂着眼,一脸悠闲的戳她左颊上的梨涡,
情至深处,只觉万般亲近犹嫌不足。兰浓浓自是贪恋这份亲昵,肌肤相触的温度,气息交融的亲密,俱是情生意动的印证,
较之克己复礼的相敬如宾,这般耳鬓厮磨,才是叫人神魂颠倒的热恋滋味。
这日午后悠闲,二人坐在檐下摇椅上,兰浓浓横坐于他膝上,双手握着他左手,举在日光下与自己右手比长短,他人高腿长,臂也长,手指近乎比自己长了一个指节,掌心更是宽了两圈有余,将她的手衬得愈发娇小玲珑,
她的手能被他整个裹在掌心里,从背面竟瞧不见半点踪影。她自己玩得不亦乐乎,咕哝了句好大好长,又放下来去看他腕上垂悬的玉片,满足地摩挲那个浓字,又去摸他虎口与指节上的薄茧,
“姚景你手上薄茧这么多,功夫是不是很厉害?你会用什么兵器,刀枪剑戟?斧钺勾叉?你可会弓箭,能百步穿杨吗?”
不等他回答又连珠炮似地追问,“你一个能打几个?和你的随从比谁更厉害,对了他叫什么名字?不过他既跟着你,想必是更胜一筹,而且我看他个子也高身形精健,不苟言笑的,一看就是功夫很厉害的样子,”
她自说自答完了,还肯定的一点头,转头又问起别的,“你做生意会遇到危险吗,现在还有山匪劫道吗?对了我的信物你什么时候做好呀?”
覃景尧双目微阖,神态闲适,任她把玩他的手,耳畔是她雀儿般叽叽喳喳地追问,唇角不自觉扬起笑意,却偏生故意不作答,
待她耐不住性子,娇蛮地双腿踢腾起来,连人带椅晃得咯吱作响,又抱着他的手臂左摇右晃,拖长声调百般撒娇唤他,这才懒洋洋掀开眼帘瞧她,
却是未答,人依旧慵懒躺着,只略偏过头,眼风向右侧墙边的同泽一扫,目光在他精健的身形上巡梭片刻,似在无声印证她的评价,又似含着几分难以言明的深意。
兰浓浓不明所以,跟着去看。
那厢同泽早已冷汗涔涔,方才听到那一通品评,他后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此刻被两道目光同时锁定,恨不能当场给那位有口无心的姑奶奶跪下求放过,
他岂配与公子相提并论,又怎受得住她这般夸赞,却又不能出声辩驳,只得绷紧了身子装木头,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搅了主子的兴致。
覃景尧若无其事回头,睨着她一无所知的脸,手捏上去,笑了声:“他名同泽,浓浓虽是女子,却连劫道这等行话也有了解,看来平日里没少去茶楼里听书啊,”
兰浓浓面上哂笑,心内如何腹诽却无人得知,
“至于信物一事,却要请浓浓见谅,近日俗务猬集,竟未得暇筹备,我且要再厚颜请你宽限宽限了,”
先前他为商事奔波,这几日又寸步不离地照料她,兰浓浓自然知晓他分身乏术。此刻旧事重提,不过是想讨个准信儿,顺带着小小地鞭策他一番罢了。
“那好吧,不过事总是忙不完的,总不能无限期的宽限下去。忙中偷闲可行?”
覃景尧莞尔一笑,点头肯定:“行。”
垂眸睨着她心满意足的笑靥,眼底笑意渐渐沉淀为晦暗。忽而长腿点地,腰背绷出凌厉的线条,人已从摇椅上坐起身。
榫卯咬合的声音清脆一响,仿佛某种无言的警示。
他一臂揽住她纤腰,另一手将她柔荑尽数包裹,低首垂眸,正迎上她困惑仰来的小脸,道:“菁芜街那儿的别院宽敞,里头花木扶疏,景致也够秀丽,浓浓喜欢秋千,届时便在那照你的意思装上,往返庵中皆有马车伺候,仆役也尚可得用,似此次之事必不会再有,”
拇指摩挲她的指骨,声音渐低,“浓浓搬去那里可好?”
兰浓浓起初并未多想,内心里甚还想着这就搬去与他同居,进展会否太快,不提当下,便在后世相处才过两月便同居也算快的,
一时惊于他的大胆,又有些不知所措,好似此刻所有的日光都只朝她照来,整个人热气腾腾的,
她虽喜欢与他亲昵,但,但还未准备好更近一步,又不知该如何委婉拒绝,此刻被他圈在怀中,竟觉如坐针毡,眸光慌乱游移,只想寻个由头脱开身去。
正踌躇间,无意撞上他的目光,那眸中是一片令人心惊的平静,全无她想象中的忐忑,兰浓浓愣了瞬,脸上羞赧的笑蓦地凝固,莫名的预感使得心中骤然一坠,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滞了一滞,
顾不得多想,睁大眼眸,忙抓紧他的手,屏息惊问,“什么意思?你,你难道要走了?”
她搭在他腕间的指尖陡然冰凉,用力之大连骨节都泛出青白,气息凌乱地哽在喉头,睁圆的眸子里水光颤动,方才还娇艳如海棠的面色,此刻已血色尽褪。
覃景尧掌心裹住她冰凉的手指,停顿片刻,嗓音沉缓却不容置疑,“原定前日便该启程,不想浓浓突发急症,你伤病在身,我岂能于此时离开。如今你日渐康愈,家中又来信连番催促,我需得加急赶路了,”
指腹忽按住她跳动的脉搏,声音倏尔柔缓下来,“你如今身子经不得车马劳顿,便只能将你暂留玉青妥善安置,如此我方能放心离开。浓浓放心,待事情告一段落,我便会派人来接你。”
若兰浓浓乃当下土生土长之人,或身边有长辈亲友在侧,都必然会因他此番话愕而惊怒,实是他此番言语安排,全似安置外室,毫无敬重可言。
然而在接受分手离婚是常事,两地分居,异地异国恋更不胜枚举,且前十余年身处象牙塔中,初沾情爱便一头扎进去的兰浓浓眼中,他的照料,安排,解释,都是情有可原的,
她知他不是玉清人士,既是来此访友做事,早晚是要离开的,只是这些日来的甜蜜相处,让她竟忘了他会离开的事实,更没想过这一日来得这么快,如此突然,
在如此浓情蜜意之时,
想到他马上即将离开,心上猛然钝痛,痛得她忍不住捂上心口,面上浮现痛色,鼻根一涩,眼前顿时模糊起来,
原来人在极度难过时,眼眶真的会发烫,就像有滚烫的蜡油在眼皮底下融化。
“”
“姚景,那你现在就要走了吗?何时回来?”
兰浓浓更想问他可否不走,可理智与教养又告诉她,他家中有急事,不可以不明事理,她头一次体会到,克制,原来会如此心如刀割,
颈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只惯常给她安全感的大掌轻轻抚过脊背,温柔得近乎残忍。强忍多时的泪水终于决堤,她却死死咬住下唇,连呜咽都咽回喉间。身子颤得如风中残叶,终究没将挽留之语说出。
覃景尧早已习惯她的娇憨顽皮,亦设想过她会哭闹纠缠,却独独没料到,平日那般爱撒娇的人,临别时却懂事得让人心疼,
他耐心拭去她脸上泪痕,面容淡静,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落一片阴影,灿阳为他的轮廓镀上金边,反倒让这副俊美的容颜透出几分神像般的疏离,
近在咫尺,又高远得让人心生寒意。
“车队已在城外等候,待陪你用过晚膳我再离开。浓浓莫忘了大夫叮嘱,勿要多思,好好将养身子,”
抚在她背上的手腕轻抬,同泽见状忙箭步上前,将一臂长的粉漆木盒呈到他手上,而后又快步退回原处。
覃景尧将装着契书的盒子放到她手中,指尖挑起她下颌,拇指轻轻摩挲,“莫哭了,中商街上的几间铺子留给你玩儿,别院里的下人也随你差遣,浓浓只要乖乖等着便好,嗯?”
兰浓浓犹自懵懂,未能参透他话中深意。心口虽仍泛着隐隐闷痛,泪意却已渐渐止息,她抬手拭去残泪,被泪水浸润过的眸子如雨洗碧空般清亮,反倒忧心起来会误了他的事,被家中责怪,
一把将盒子重塞给他,“我不要你的铺子,也不去你的别院,我在自己家中住着更舒服,这次生病是意外,我也不需有人照顾,你不用管我,”
“倒是你,既然家中来信催你定是有急事,你已多耽搁了两日,车队更都在城外等着,还陪我吃什么晚饭呀,那你原本岂非打算星夜兼程?那多辛苦,夜路不好走更不安全,”
说着话,兰浓浓便待不住了,从他膝上跳下来,不慎压到伤口,轻嘶了声,腿一软身形亦踉跄了瞬,推开他忙来护持的手,稳住身子便踮着脚往屋中走,回头看他的眸子里是明晃晃的嗔怨,
“你怎不早点告诉我,我都来不及为你准备东西,”
话音未落,人已风风火火入了屋中,前一刻还满心不舍哭成个泪人,下一刻又鲜活起来,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真如三月的天一般,变化无常。
同泽上前接过木盒,招手唤来婢女将之递过去。
老榆木摇椅仍在惯性里轻轻摇晃,覃景尧已起身负手而立,逆光中,那双眼眸沉淀着黑檀般的暗色,目光似落在北侧那架寂然不动的秋千上,
指间玉牌被摩挲得微微发烫,映着日光划出几道捉摸不定的流光。
*
自出了城,兰浓浓便再没开口,手指一下下揪着他袖口,垂着头,落着肩,发上随马车走动轻晃摇曳的兰花发簪好似也失去了光泽,整个人似被霜打一般萎靡下来,
明明从头到脚都散发出依依不舍,却偏偏一个字都不说,既懂事的叫人心疼,又拗的人失笑。
自古分别时难,覃景尧未多言,只以拇指一遍遍描摹她指骨轮廓,待马车停稳那刻,她突然惊惶抬首,五指死死绞住他的衣袖,唇瓣颤了几颤,终究只溢出缕温热的气息。
他垂眸扫过被攥出褶皱的袖口,再抬眼时,唇边已浮起温软柔笑意:“你身体初愈,脚伤未痊,不宜见风,”
“便送到此处罢。"
话落,抬手覆上她发顶,拇指在她藏起来的梨涡处流连片刻,掌中最后一丝温度尚未散去,人已利落抽身。
“姚景!”
兰浓浓半点不曾迟疑便掀开帘追了出去,心头焦灼如焚,连足伤挤压的锐痛都浑然不觉,
她头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与他两情相悦,情到浓时却不得不戛然而止,只是这短暂的分别已让她窒息般难受,又怎能装作云淡风轻?
暮春的日头正盛,城门处依旧车马辚辚,
覃景尧旋身揽住扑来的身影,广袖一展便隔开那些探究的目光,掌心掐着那截细腰往上一提,径直朝林边候着的车队走去,七八个侍卫见状,齐刷刷背过身去。
二人甫一站定,身后马车已默契跟来,那些侍从如雁阵般倏然散开,瞬息间便在大道旁筑起一道人墙,将熙攘往来尽数隔绝在外。
覃景尧素来不惧蜚短流长,但方才见她跌跌撞撞追来的模样,却让他本能做出回护之举,往日非议他可置之不理,只他离开之后,那些恶言却不得伤她分毫。
兰浓浓感受到他的用心,心中不舍更甚,她不想管会否被人看到,落人口舌,整个人如藤蔓般缠上去,双臂死死环住他的腰身,脸埋在他胸前久久未语,
片刻后,她强自压下泪意仰起脸,明明眼眶还蓄着水光,却硬是抿出个甜笑:“回去头件事就是给我写信!每日都要想我三遍,不,五遍!”
忽想起什么睁圆了眼,“还有信物,你已拖了好久,最迟一个月便要寄给我!要好好做,用心做!还要时常给我写信,不不,要每日写一封寄给我!”
话到最后,脸上的笑已是比哭还要人心酸,
覃景尧被她娇娇依缠,心中亦不禁生出两分不舍,应了她这些儿女情长:“好,”
兰浓浓得了承诺,心中却没多少欢喜,心头空落落的,叮嘱的话方才在马车上已翻来覆去说了三遍,此刻唇瓣翁动,竟再挤不出半句话来,却又舍不得就此与他分开,唯有十指紧紧缠住他的手掌,指尖都泛了白,仿佛这是唯一能留住时光的法子。
见她如此情状,覃景尧眼底不免泛起柔软,鬼使神差脱口道:“不若浓浓与我一道离开?”
话一出口,他便觉失言,眸色暗下,唇边笑意微敛,却未再开口,
兰浓浓亦惊了下,她分明极不舍,但身体却先于理智往后缩了半步,既有对未知的陌生不安,更因她在玉青牵绊太多,她醒在这里,亲朋在此,生意在此,怎能说走就走?
未多思忖,她咬了咬唇,坚定摇头,佯装惊怒:“好哇!你是想拐着我跟你私奔不成?想不到你浓眉大眼竟是这样道貌岸然之人,竟对本姑娘一介淑女提出这样轻慢无礼的要求!哼,罚你回去好好反省,下次见面若还没改过自新,我可不轻饶你!”
“好了好了你快走吧!”
她轻快的语调,俏皮的言语,轻易驱散了空气中那一瞬无人察觉的凝漠。
覃景尧被她轻柔推搡着,眸中那抹暗色如云开雾散,饶有兴味地笑着陪她闹,一面赔罪:“是我失言,确实该罚,在下谨遵浓浓姑娘教诲,只有一点,”
他诧异扬眉,含笑上下端详她,颇匪夷所思:“这淑女二字,与我们浓浓何干?”
言罢顶着她怒而大睁的眸,朗笑着朝马前走去,
兰浓浓气冲冲地鼓着颊,手却未松开他,脚下亦步亦趋的跟着,直到他旋身上马,那股子气力忽地便泄了,连他上马时优雅帅气的姿势都无心品鉴,
她仰起头看他,日光竟白得刺眼,他逆光而立,轮廓熔在金色光晕里,她都看不清他脸上神情,终是瘪了嘴,“姚景,我想你了可怎么是好?”
话音刚落,人墙之内倏地一静,仿佛被抽空了声音,连呼吸声不见了 。
覃景尧逆光俯身,解下腰间一翡色玉佩,放到她手中握着,笑道:“此乃我常佩之物,便由它暂代我伴在浓浓身边,”
他指尖在她手心微微一顿,又道,“龙朔城,流觞街姚府,浓浓想我时,便使人送信到这里,”
“你脚伤未愈不可久站,回去吧,乖乖听话。”
他缓缓松开手,直起身时衣袂轻扬,下颌微抬,别院的车夫便驱车停在跟前,打开车门,摆好踏蹬,而后躬身垂首候在一边,
兰浓浓手中一空,只觉心上也空了一块,柔软的鞋底踩在荡留着石土碎粒的坚硬地面,硌着伤处隐隐作痛,
她仰着脸,日光直刺眼眸,眼前早已泛起阵阵昏黑,可她仍固执地眨着眼,睫羽轻颤,试图驱散那片模糊的暗影,再将他看清。
然而他的轮廓始终隐在逆光里,眉目神情俱被吞没,只剩一道朦胧的影,
“姚景你路上小心,一定要给我来信,也不许,忘了想我”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纵有万般不舍,离人终是渐行渐远。
兰浓浓攥紧窗帘,指节发白,马车轻晃间,那人亦背影渐杳,
原来世间别离之痛,不是骤然而至的凛冽,而是这般,寸寸抽丝的缠绵。
*
玉青城关外五里处,灰蓝色劲装的持刀侍卫如铁铸般静默肃立。远浦亭畔,闻讯赶来的文武官吏、豪商巨贾皆锦衣华服加身,却分明显出几分仓促,
有人神色谨肃,袍袖下的手指不自觉摩挲着玉带钩,有人强作从容,面上端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更有人眼角堆起谄纹,身子已不自觉地前倾三分。
时值初夏,未时三刻,烈日熔金,
众人额间皆沁着细汗,后背的锦衣也洇出深色痕迹,偏无一人踏入那座近在咫尺的远浦亭歇脚。
“此番多亏大人提点,否则下官竟不知太尉大人临时更易行程。若未能迎候,岂非落得个轻慢之罪?大人此番恩情,下官必当铭感五内,永志不忘。”
“知州大人明鉴万里,雷厉风行,一举肃清余孽,保我玉青太平无虞。此乃阖城百姓之幸,亦是我等之福啊!”
“太尉大人运筹帷幄,便是暂居玉青休养,亦能洞悉奸党。此番功绩上达天听,加官进爵自不必说,未及而立便位居二品,更掌虎符兵权,当真是”
“”
“听闻郭兄已将粮行,盐行西街的铺面尽数收入囊中,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般雷厉风行的手段,不减当年啊”
“做人当如太尉大人,建功立业载誉归京,又有红袖添香在侧,真真是马上封侯,花下醉月,羡煞我等啊!”
身后谀词如潮,卢亭文却孑立在前,凝眸远眺。忽见官道尽头尘烟乍起,蹄声如雷破空而来。但见一骑飞驰,暗蓝锦袍猎猎生风,袍上银线在烈日下灼出刺目寒光,似要将三丈内的尘土都逼退三分。
身后喧嚣倏寂,卢亭文一袭绯底雁纹从四品官袍在风中微振,抬手正了正乌纱帽的鎏金帽正,领着众官吏趋前三步。
恰在骏马扬蹄嘶鸣处站定,袍角尚未及落回,已携众人深深拜下:“玉青府知州卢亭文,率阖衙僚属恭迎太尉大人!”
“下官等拜见太尉大人!”
闻风而至的城中豪商们,虽顶着捐纳得来的员外郎虚衔,在此等场合却连通名递帖的资格都无。莫说持金谒见太尉,便是想露个脸儿也是痴心妄想。
他们原也不求能在贵人跟前留名,只盼着别教对头或上官揪着错处便是万幸。更何况眼下大小官员列队相迎尚恐不及,商贾之流若敢僭越上前,岂止是越俎代庖?分明是自取其祸。
故而一众豪商只得敛袖躬身,如鹌鹑般瑟缩在官员行列之后,随着唱礼声胡乱作揖。
覃景尧端坐马背未动,烈日将他的身影拉成一道凌厉的墨线。那双被光影割裂的眸子淡淡扫过众人,声如碎冰坠刃:“免礼。 ”
卢亭文旋即领着众僚属齐声唱和:“下官等谢太尉大人恩典。”
距押解乱党首恶入京已逾五日,朝廷连发两道急檄。覃景尧虽被这满城权贵簇拥着送行,胯下骏马却不欲有片刻迟疑,
正待扬鞭之际,忽地鬼使神差收住力道,那双淬着寒星的瑞凤眼往下一睃,薄唇轻启,声音不大,却似冰锥破雪,字字钉入众人耳中,
“此番奉陛下恩旨,于玉青调养旬月,深感此地官清民淳,山川毓秀。然圣命召还,国事不可稍怠,本官即日返京,唯遗一处不便,望诸君守心如玉,莫负盛名。”
“去后倘生事端,便休怪我,铁面无情。”
能立于这送行队列者,哪个不是七窍玲珑的心肝?他在此间休养的诸般作为,本就如白纸泼墨般分明。
此刻话里藏锋,几近明牌,众人心下惊雷炸响,面上却静水无波,齐刷刷俯身应和,“谨遵太尉大人之命!”
卢亭文缓缓抬首,恰迎上那道居高临下的目光。他下颌微不可察地一点,玄鞭已当空炸响。马蹄卷着烟尘远去,如闷雷碾过官道,最终化作天际一缕颤动的青痕。
众人这才缓缓直起半弯的腰身,烈日早已将官服后背浸透,却只换得太尉一句似褒似诫的临别赠言。
饶是如此,满场朱紫无一人敢蹙眉,反倒愈发恭敬地垂首而立,恍若方才那话是什么金科玉律。
众人相视一笑,眼底尽是心照不宣的深意。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今日一见,果真如此。那位娇客虽未随行,却能让素以铁腕著称的覃太尉当众出言警醒,这份殊荣,已非同一般。
此番情状,确实令有心人投鼠忌器。若非如此,区区一介无依孤女,纵使曾得青眼,又岂能在这般妒火风浪中全身而退?
毕竟,要碾碎一株无根浮萍,实在易如反掌。但眼下情势,这女子非但不能动,反倒要敬而远之。
此番归去,自当严训家中,静观其变。
*
仲夏五月,骄阳渐炽,
玉青城外南二十里,清云庵
“阿弥陀佛,林施主安好,”
云安按捺急切,手上佛珠拨动略快了些,珠子相撞,发出细碎的响,伸臂引人入内,
“庵主已在静室等候,施主请随我来。”
林斯霂撩袍迈过门槛,微颔首,“云安师傅安好,有劳。”
清风庵依山势而筑,掩映于茂林修竹之间,古木参天,枝叶交叠,自成一片清凉境界,人行走其间,但闻竹涛簌簌,不觉暑气,心神自宁。
静室设在前堂影壁之后,云安在门前驻足,合掌低诵一声佛偈,待引客入内,便敛衽退至庵主身侧。
林斯霂整肃衣冠,先向佛龛下端坐诵经之人郑重一揖,霁青色衣袖垂落如云:“侄儿问姑母安。”
待那串沉香木佛珠略顿,方在左首榆木禅椅上落座,腰背挺直如松,却刻意留了三分椅面未坐满。
清风庵主手中佛珠未停,她略略抬眼,眸光如古井寒潭,径直截断寒暄:“可确明那人来历是否属实?”
林斯霂微微颔首,指节在膝上轻叩两下:“姑姑手书所载甚详,此人根底倒也不难探查。龙朔昨夜飞鸽传书,其人确系海商姚家嫡子,在京城亦有府邸。其家垄断南海香料航道,说是富可敌城也不为过,”
“此人二十有六,身为嫡长却未娶妻。听闻早年曾与金陵谢氏女定亲,后因故解了婚约,如今谢家女早作他人妇,这位姚公子却辗转各州,倒成了孤云野鹤,”
他从袖中取出一册薄笺,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时日地点,“姚家现有亲父继母坐镇,同父异母的弟妹三人,其与家中似形同陌路。侄儿多方查证,与姑母信中所载分毫不差,只是为求稳妥,侄儿特意命人从漕帮,市舶司两处印证,这才耽搁了些时日,”
稍作停顿,他又添了句:“若姑母还需深究,侄儿可遣人往泉州,明州两处港口再探。”
“据城门司记录所载,此人系两月余前自烟洲而来,路引户籍皆标明乃龙朔人士。初至玉青时,暂居于青芜街玉清别院,后方将之买下。”
“约莫一月前,其随从曾持帖登门拜会谢大家,求得墨宝真迹一幅。后又于中商街置下五间旺铺,皆是日进斗金的好地段,如今地契文书俱已过户至兰浓浓名下。”
“此人已于三日前离开玉青,当日浓浓亲赴城外相送,”
林斯霂话音忽地一顿,目光微闪,不着痕迹地扫过左首,他喉结滚动,终是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那姚姓男子接连两日出入独居女子的闺阁,纵使以诊病为由,到底于礼不合。这般行径,便是清清白白,传出去也足以毁了一个姑娘家的清誉。
不过此事那人既已上下打点周全,他本也不愿在背后议论女子私隐。说来若非奉姑母之命详查此人底细,只怕连他也被蒙在鼓里,那姚姓男子行事之周密,竟连府衙的记档都做得天衣无缝。
庵中人视兰姑娘如后辈,衣食住行无不照顾妥帖,极其爱护,若得知此消息,怕是要受不住,
他与兰姑娘虽无深交,然观其言行举止,已可窥见七八分品性。
行事坦荡,言谈率真,更难得是柔肠中藏慧心,灵动处见分寸。这般明珠似的妙人,朝夕相对,纵是铁石心肠,也难免生出几分怜爱之意。
那位姚公子他亦曾得见,端的是一副龙章凤姿之态,通身的气度矜贵不凡,确非池中之物。
那日城外相送,他隐在人群之中看得分明,那人行事霸道至极,却偏生谨慎得滴水不漏,竟将兰姑娘遮护得严严实实,未教旁人窥见半分容颜。
这般作派,倒叫人抓不住半点话柄。
单论行事,桩桩件件皆是回护之举。
林斯霂敛眸掩去眼底波澜,指腹摩挲衣上绣纹。
情浓似酒终有醒时,门第悬殊之事,论及尚早,眼下不如静观其变。
按理林家在玉青也算大户,那日城外送行,林斯霂本该位列其中。偏巧他刚从芜城风尘仆仆而归,衣衫尽染征尘,仪容不整,只得由林父独往。
谁曾想,这一番阴差阳错,亦叫他与近在咫尺的真相失之交臂-
云安松了口气,但眉间依旧有折痕,
清风庵主缓缓颔首,手上不知何时停下的佛珠再次拨动,佛珠相撞的轻响中,她面上神情不仅未因他口中那人所展示的财力放松,反而更为凝重,
几间铺子不算什么,浓浓的丹青之技虽不至日进斗金,但也足以叫她吃穿用度随心所欲,若非她住惯了胡同,与邻里相处和睦,不喜被人簇拥伺候,她想换个宅子衣来伸手,也只是一念而已。
倒是若所查无虚,此人年近而立却仍孑然一身,无外乎两种缘由,要么是浪荡子游戏风尘,要么便是心中有人,
若属前者,以此人风姿气度,兼之富贵泼天,纵是异地结缘,要摘取芳心亦如探囊取物,只恐浓浓不过是他猎艳册上又添的一笔风流债。
若属后者,虚情假意,反倒更诛心蚀骨。纵使退让千步,当真对浓浓存了几分真心,单论门第,一个是龙朔城里的豪商,一个却是无根无萍的孤女,
云泥之别,便注定这段缘分难有善终,
朱门深似海,孤身踏进去便是身不由己,这世道从来捧高踩低,纵有他一时相护,可浓浓骨子里的骄傲,如何经得起那些绵里藏针的闲言碎语?
若真忍气吞声咽下了,这般剜心蚀骨的痛,岂非已要将她生生磨成另一个模样,倘若他朝恩爱转薄,这株无人在意的浮萍,怕无立锥之地。
世间多少有情人,初时情比金坚,最终却因门第之差,生生将鸳鸯谱熬成了怨憎会。
朱门与寒户之间,隔着的岂止是几重台阶,分明是碾碎柔肠的磨盘,日日消磨,终把情深磨作相看两厌。
浓浓纯澈单纯,那姚公子则太过世故,
清风沉吟许久,终不看好这段情缘。然强加干涉恐适得其反,所幸那人已离了玉青,
情意再浓终抵不过天长地远,若那位姚公子就此杳无音讯,反倒成全了浓浓,念想即断,痛一时,也比痛一世来的好。
林斯霂此行差事已毕,他甫归来尚有诸多事待理,这些时日为查证此事已积压甚多。后续他不便旁听,便识趣起身,接过几枚开过光的平安符,温声道若有驱使派人去信必竭心去办,便拱手告辞。
他一离开云安便迫不及待上前,眉间忧色更甚,“庵主,虽说已查明虚实,但那姚公子实非良配,龙朔甚远,豪门深深,浓浓若去则孤立无援,我们力有不逮不提,只谈门第名分,浓浓又该如何自处?既人已离开玉青,不若将浓浓叫回来,将其中厉害细细与她讲来,浓浓聪慧通透,必能醒悟的,”
清风庵主手中佛珠轻转,先是一颔首,继而却微微摇头:“浓浓心如明镜,爱憎从不肯违心半分,我倒不忧她委屈求全。且那人才离玉青,此刻她心中必是难舍,此时若强行劝阻,只怕适得其反。”
庵主将目光落在那杯未收的茶盏上,“且缓些时日罢,待得情思如这案上残茶,温凉恰好时,再唤她回来,细说因由。
云安听罢略一思忖亦觉深以为然,默念了声佛偈,再抬眼时,眼中已恢复平静,
“是。”
第25章 第 25 章 赴千里
脚下的伤在他走后第五日已彻底痊愈, 兰浓浓却像被抽了主心骨,整日垂头丧气,与从前比起来, 总差了一口心气,
从前她还会三不五时出门转一转, 但现下, 除非必要她轻易不再出门,生怕会错过他的来信,
又一次无意识踱步到胡同口, 殷殷眺望着信差无果后, 兰浓浓长长叹出口气,肩膀倏地垮了下来, 落日余晖下, 原本乌亮如缎的青丝, 此刻却仿佛蒙了层灰翳,
双手一下一下揪着闲来自路边摘的野菊花, 脚步却像灌了铅似的,每走三步便要回一次头,仿佛下一刻就会有马蹄声从身后追来。
她问过他, 从龙朔到玉清大约千二三百里, 快马七八日的路程, 车队行走要慢些, 得要十至半月,到今日, 已是他离开的第十日,
他家中催得那般急切,又是策马疾驰而去, 即便有随行车队拖慢行程,这会儿也该到龙朔了。
算上信差沿途奔波的日子,最快也还要三两日才能盼得回音,这一路上山高水长,不知可曾遇到暴雨险隘?
家中如此火急火燎地召他回去,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又或者,他忙于应付家中要事,早将她临别时的叮嘱抛之脑后?
思及此,兰浓浓心头蓦地一紧,这般着急忙慌地催归,该不会是要他回去完婚吧?!
思绪如野马般不受控地奔腾,而人一旦面对无法预料的未知,总会不由自主朝最坏的结果猜测,
音讯全无的煎熬,最是消磨人心,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每一刻寂静都在啃噬着那点可怜的安全感。
每当这时,兰浓浓便会无比怀念后世的科技产物,那样就算他们二人相隔千万里,也可以看到对方,在彼此耳边私语。
他虽给了她龙朔的宅址,但没收到来信前,她却不好贸然去信,感情之事,最忌一厢情愿,饶是她骨子里有十分胆气,也断不好将女儿家的心事,莽撞地送到他家中。
“唉”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1,从前读时只觉得辞藻清丽,如隔雾观花,终隔一层。而今亲历相思之苦,方知这十四字,竟似是从骨血里淬出来的,纵是千年笔墨,也写不尽心头真实的百转千回,
“唉”
覃景尧若是一个坑,那她的思念便是水,经过这一日多过一日的倾注,早已汇成了一片湖泊,他若再不来信,只怕变作汪洋也指日可待,
“唉”
“浓浓回来了?正是巧,快些开门,我将饭菜与你送进去,”
一道爽利温和的笑语忽地破空而来,将兰浓浓从恍惚中惊醒,她忙敛了愁容,把揉碎的花瓣裹进素帕,往腰间一掖。
嘴角已扬起明快的弧度,三步并作两步朝那声音来处迎去。
“老远就闻到香味了!刘婶儿,您叫我一声我去拿就行,不用麻烦您专门送来的,多谢您啦!我自己拿进去就好,您也快些回去用饭吧。”
“左右也就几步路,哪里麻烦,不还是浓浓你说的嘛,活动筋骨对身体好!你趁热快些吃,我就先回去了。你病刚好,可要少碰凉水,碗碟还先放着,等明日我来送早饭时再拿,快进去吧。”
刘婶儿笑着与她说话,脚尖却横在门外,丝毫没有进门的意思,确切来说,自从几日前她家中有客来访后,便再没踏进过这扇门。
兰浓浓未曾察觉,接过食盒笑晏晏应了声,推不过便先进了院,又在她反复叮嘱中将院门落了锁。
待褐色木门关上,刘婶儿脸上的笑便落了下来,在原地站了片刻,又朝胡同里或开着门,或锁着门,无一例外皆安静的各家看了眼,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权贵势重,富人家也差不到哪去,总之都是她们这些平头百姓招惹不得的大人物,
又是威吓敲打,又是银钱封口。即便有人私下议论浓浓未出阁便与男子暗通款曲,暧昧不清,对那来势汹汹之人却更是讳莫如深,终究无人敢在她面前说三道四。
且那人虽已离去,却还日日遣家中婢女前来问安。
浓浓容貌出众,性情可人,又是个能挣钱有本事的,还颇有积蓄,只可惜终究是个孤女,如今得蒙显贵垂青,又这般一掷千金。
纵是纳为偏房,也是难得的造化了。
只是日后还是得寻个机会提醒浓浓,早早叫人迎进府里,可千万不要糊里糊涂,没名没分地做了人家外室-
那几日她家中常有人走动,加之刘婶儿未来叫她吃饭,兰浓浓便料到左邻右舍必会有闲言碎语,只这些日来大家皆如往常,她便只当是邻里顾念她面薄,省却诸多试探盘问,倒也乐得清闲。
只一进院门,望着亲手布置的雅致小院,肩膀又不自觉地垮了下来。他不过在这里陪她几日,而今不在,整座院落便显得空落寂寥。
意兴阑珊地揭开食盒,只见三菜一汤一饭,分量恰到好处,俱是合她口味的菜肴,
可面对这些合口的美食,她却味同嚼蜡,草草用完便如游魂般飘回寝卧,取出二人合像,在妆台上徐徐展开,凝眸看了良久,终是颓然落座,塌下腰来。
下颌轻抵在交叠的双臂上,微微偏首,纤白如玉的指尖在画像上流连,轻轻摩挲着画中人身姿,容颜虽略显模糊,她却熟记那出众的相貌。
唇瓣轻颤,呢喃声细若蚊蝇:“姚景,你的信怎还没送来,”
“姚景,你该不会忘了给我写信吧?你若敢忘了,待下次见面,我定不会轻易原谅你,”
低低的嗓音染上恼意,指尖弓起就要敲在画中男子的脸上,却在将要碰上的那一刻又变作了轻抚,怕摸花了画,恋恋不舍地将画卷轻轻卷起,套上她自制的素绢防尘袋,又翻出被仔细收到妆龛里的翡色玉佩来睹物思人,
时而捧玉于掌心,唇瓣轻启,絮絮低语,指尖如执笔般细细描摹玉上纹路。时而指勾绳结高悬,就着灯光摇曳观玉,玉光莹莹,恍若这般便能映出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
晟朝承平三十二年,仲夏五月十三,钦命代天巡授两载有余的覃太尉,携四方靖平,黎庶安康之捷报,兼肃清逆党之功勋,旌旗凯旋,荣归帝阙。
当日大朝会上,天子御笔亲题诏书,当庭擢升其为正二品尚书令,仍兼领太尉之职。更赐爵承安侯,取肩承社稷,永固邦宁之意。
侯爵不过锦上添花,而这新授尚书令,总领六部机要,兼判中书门下事,距那掌印相国的紫绶金印,仅不过一步之遥。
自此,双衔加身,威震四海。
是夜,霁华殿华灯如昼,天子特设内宴为覃景尧接风洗尘。
帝后二人携小太子临席,天家威仪暂敛,竟似寻常人家的团圆宴饮。
宫廷御宴之上,金樽玉盏流光溢彩,珍馐美馔罗列其间,酒过三巡,丝竹声渐歇,年逾五十的天子斜倚龙纹凭几,苍白病容在宫灯映照下更显憔悴,似是闲话家常道,“此番回京,行程较奏报迟了两日,可是途中遇了变故?”
覃景尧在天子话音初落时便搁下银箸,起身离席,深深一揖:“此臣处事不周,临行之际因私务缠身,延误了行程,险误国家大事。”
他持以躬身姿态,玄色云纹滚边的绛红官袍在烛火间摇曳,“请陛下治臣失期之罪。”
天子执银箸虚点了他两下,眼底浮起几分了然的笑意:“大丈夫立世,自当以建功立业为要。儿女私情不过是功成名就后的添彩之笔。你远在玉青,朕与皇后鞭长莫及,有些私事也在所难免,”
话落,亲自执起鎏金象牙箸,从青玉盏中夹起一箸鲥鱼脍,那鱼肉在烛火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却在落入覃景尧的鎏银葵口碟时,氤出几道凝脂般的琥珀色汤痕,
本该金黄油亮的鱼冻,此刻已凝作冷硬的琉璃质,在烛火下折射出支离破碎的光斑。
“总好过闹出些节外生枝的动静,况且,虽迟了两日启程,但这一路快马加鞭,照时归京,何罪之有。朕反倒是心疼那几匹宝马了。”
说罢偏首笑望向皇后,语气似无奈,似唏嘘了句,“辜砚如今说话行事,越发严谨了,”
转而又看向左侧端坐的小太子,“你表兄此番行事,倒把礼记中君子慎独四个字做活了。”
指尖忽转向覃景尧的方向,话却是与小太子道,“你便每日辰时去尚书省值房,看你表兄如何批阅奏章。”
小太子当即离席正襟行礼,稚嫩的嗓音里透着十二分的郑重:“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天子眼底掠过一丝满意,转而朝殿中长身玉立的身影摆了摆手,“今日既是为你庆功,亦是家宴,那些虚礼就免了吧,”
“陛下垂爱,臣愧不敢当。”
覃景尧却后退半步,朝天子方向深深一揖,“礼制乃国之纲纪,臣日后必当时时自省,断不再犯。”
抬眼时,目光恰与小太子仰慕的视线相接,他面上不显,极轻地颔首。
天子慈爱,言语亲近,覃景尧依旧恭谨应对,方撩起衣摆施然落座。
皇后鬓间金凤步摇轻晃,执玉匙为天子布了一盏雪耳莲子羹,温声笑道:“早前便听闻辜砚在玉青得一佳人,日日相伴,宠爱至极。此番回京,可曾将人一并带回?”
她眼波盈盈望向天子,又转回覃景尧身上,“这两年你为朝廷奔波劳碌,身边总缺个知冷知热的人照料。如今既遇着合心意的,只要是你喜欢,不论出身门第,接进府里便是。”
“你成婚也有几载,府中却始终未闻婴啼,待那女子入府,便叫陆太医好生调养调养,若能早日为你开枝散叶,姨母届时必好好赏她。”
皇后执玉匙,亲自舀了两枚金黄油亮的生炸汤圆给他,侍立一旁的宫娥立即手捧鎏金托盘趋步上前,其上静静卧着一枚缠枝牡丹贴,
“再过半月便是长公主府的牡丹花宴,听闻今年特意移栽了十八株青龙卧墨池,京中三品以上府邸的闺秀都会赴宴,不乏才情堪咏絮,体态若惊鸿的佳人。”
皇后眼角余光扫过天子神色,“辜砚不妨去散散心,权当赏玩这暮春最后的国色天香。”
年方九岁的小太子双手轻搭膝头,脊背挺若青松。玉雪般的面庞犹带稚气,眉宇间却已凝着超乎年岁的沉静,
乍一看,这般仪态,倒像是临摹了某人的风骨。
“我也早便念着表哥家添小侄女,小侄儿,待她们会说话走动了,便带进宫来,由我亲自教导,表哥尽可宽心。”
覃景尧离京时,太子方逾六龄,二人年齿相差廿载,兼有姻亲之谊,故自幼担太子教养之责。经年累月,课业授受,礼仪训导,处世之道,皆亲力亲为。
虽阔别两载,然鱼雁不绝,今朝重逢,亲厚更胜往昔。
因他膝下犹虚,皇后已屡屡垂询,覃景尧却从容自若,只温言道:“劳姨母挂念,辜砚铭感于心。然子嗣一事,强求无益,不如静待天意。”
又对仰首凝望自己的小太子含笑拱手:“臣在此,先行谢过殿下厚爱。”
皇后听出他弦外之音,虽心急却不好再劝,唯恐重蹈覆辙。
既是家宴,自然轻松惬意,宾主尽欢。皇后视他如己出,亲手抚育成人,较之亲子亦不遑多让。阔别两载重逢,欣慰之余,又不免生出几分欢喜,几分愁来。
念及他奔波辛苦,又兼天色已晚,酒意微醺,皇后本欲留他在外宫寝殿歇息,免得再奔波受累,覃景尧只以久未归府为由婉拒,遂与三人作别,离宫而去。
*
时近三更,丹凤街覃府仍灯火通明,朱门内光溢重檐。
甫一入府门,留守京中的将亭即刻上前,将京中紧要事务逐一禀明。待诸事呈毕,方压低声音道:“另有一事需禀大人,半月前,玉青粮行林家四处打探大人在玉青所用身份的来历。属下已依您先前吩咐,将伪造的底细暗中泄露。经查证,对方确未起疑。”
覃景尧淡淡嗯了声,步履未停直入独居的院落。未经允准,纵是府中主母亦只能候在月洞门外,遥遥行礼。
他径入内室展臂而立,侍女们屏息上前,轻解玉带,卸去玉冠,褪衣袍,烛光下坦然展露的身躯肌理如刃,肩背线条如弓张弦满,展臂迈步间,每一寸肌骨都蕴着蓄势待发的力道,
踏入浴池时,蒸腾的热雾霎时吞没了凌厉轮廓,唯见如瀑乌发在水中逶迤,沾湿的长睫黑长而锋利,缓缓静落,似苍鹰敛翅。
小憩间,似有未竟之事掠过心头,然此念如露如电,转瞬即逝,既非当务之急,便任其抛于脑后。
*
三日之内,一干押解入京的乱党首恶,经大理寺初审,刑部复核,诏狱会勘,三司共审定谳。诸犯罪状昭彰,铁证如山,于森森牢狱之中,具状画押伏罪。
五日后,龙朔百姓蜂拥午门,万头攒动。满朝朱紫公卿列席刑台,新任尚书令,覃太尉着绛色官袍,佩金鱼袋,于监斩台上正襟危坐。
午时三刻,追魂炮响,一十八名主从犯背插斩标,刽子手刀起落间,依次就戮,枭首悬于午门,示众三日。
*
朱漆大门上方,尚书令府的鎏金匾额灼灼生辉,府门前车马塞巷,貂蝉盈门。往来多是紫绶金章的贵人,却始终不见主人现身。
覃府管事年约不惑,领着青衣仆役往来迎送,铜鎏金腰牌上,银雀衔枝纹随步履隐现,雀喙垂下的三缕金丝流苏,恰显二品府邸的威仪规制。虽含笑纳下各色合乎章程的贺仪,但笑意却未达眼底,举手投足间的分寸感,恰似在宾客与府门之间划下一道无形藩篱。
宾客们皆是明眼人,贺词说得恭敬有度,面上端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将贺仪交由管事登记造册后,便识趣地陆续拱手告退。
前院笙笑语喧嚣,却似被一道无形的墙阻隔,半缕声息也透不进后宅书房。覃景尧独坐紫檀案后,案头密报文牍堆叠如山,那是两年来积压的朝事机要,至今仍有半数未曾启封。
书房内,紫檀木书架与案几泛着幽暗光泽,官窑青瓷笔洗静置一角,满室皆是这般沉敛的器物,无绣无彩,唯见木质纹理与瓷釉冰纹交错,素净得近乎冷肃。
这方阔大空间足容三进民舍,却只摆着几件家具,每件间隔丈余,门窗洞开,朝阳倾泻而入,将整间厅堂映得通透明亮
沉水檀香的清冽气息袅袅萦绕,与红泥小炉上温着的,乃是由罪臣祠堂古茶树制成,饮后齿冷三日,朝臣暗称忠奸鉴,饮之变色者心虚的青骨凝香,
茶香随水汽缓缓升腾,在光束中化作缕缕轻烟。
他这边怡然自得,丝毫不觉繁重,付知戎却已按捺不住,他早已将来贺喜的宾客与所赠之物都打探了清楚,几次经过房门向内望,却见那人仍是低垂着眼,不紧不慢地翻着纸页,姿态与速度丝毫未变,仿佛能这样一直看到地老天荒去。
回头望了望天色,日头已然当空,自下朝跟着他来到府上,至今已近两个时辰,
“太尉大人,侯爷,令公大人,辜砚兄,你既已回京,公务何时不能料理?倒是你我阔别两载,正该把酒叙旧才是啊!”
他在门廊外双手叉腰,来回踱步,靴底碾得青砖咯吱作响。门内书案后端坐之人却稳若磐石,连眉梢都未动分毫。
此处乃机要重地,天子密诏常存于此,擅入者格杀勿论,付知戎纵使焦心如焚,终究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眼见他仍无起身之势,付知戎苦思冥想之迹忽地灵光闪现,他抱臂斜倚廊柱,褐玉般的俊脸上浮现几分揶揄:“听闻令公大人在玉青得遇佳人,竟至乐而忘返,临行时当众相护不说,归期还迟了两日。”
他故意拖长声调,“倒叫下官好奇,究竟是何等绝色,能叫令公大人这般人物都动了凡心?”
忽又话锋一转,故作叹息道:“不过辜砚兄此事办得却不地道,既然倾心,何不将人迎回京中?莫非要学那些薄情郎,做那始乱终弃之事?”
覃景尧未抬头,眼帘却是一颤,倒不是因他聒噪,而是忽而想起了那个女子,他垂眸瞥了眼左腕,手腕苍劲,空无一物,原本系在腕间的朱色手串早在回程途中取下,如今不知被收在哪个箱笼里。
算算日子离开玉青已有半月,归京之后忙于公务,临行前她的殷殷叮嘱早被忘之脑后,便是她的人也未曾忆起,此刻忽而念及,她含羞带笑的眉眼,欲语还休的忧思,倒似在眼前活了过来,
犹记那日分别,她拽着他袖角的指尖微微发颤,眼中噙着将落未落的泪,偏还要强撑着笑意道别。如今想来,自己返京后竟连只言片语都未遣人送去,不知那傻姑娘是否又躲在床榻偷偷拭泪。
覃景尧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眸底渐渐浮起一丝笑意,依她那倔性子,怕是早就将泪化作怒气,此刻不定怎么编排他的不是。
待来日重逢,定要揪轮廓淡漠着此事不放,少不得又要与他好一番不依不饶。
覃景尧不过失神一瞬便已回神,眸中浅笑如露水消尽,面上而锋锐,他垂目阅毕手中文书,随手搁在桌案右角,起身时广袖带起一阵松墨香。
不疾不徐踏出书房,身后雕花门扇应时而合,侍卫立即按刀肃立,同泽与将亭二人无声跟上,三人脚步声在廊下叠成一道回响。
“我倒是听闻这两年你家中甚是热闹,”
付知戎与他并肩朝外走,闻言也不避讳,嗤笑道:“那蠢货文不成武不就,不学无术,沉迷女色,我那老子若真舍了老脸给他谋个一官半职,那我们这侯府也离没落不远了,”
他烦躁地啧了声,转头环顾这满府清幽,委实艳羡:“还是你这儿好,门庭清净,连风声过耳都听得分明,后院安宁不说,时不时还能出去走走,偶遇佳人,实是快哉。”
忽地又凑近半步,挤眉弄眼道,“说来你与那女子因何结缘,可是温柔解意,貌若天仙?”
覃景尧对他的好奇置若罔闻,只淡淡道:“镇武侯秉性刚直,最恶徇私。你若觉后院空虚,本部稍后便遣人送几个去你府上,必定个个如你所言,温柔解意,貌若天仙。”
付知戎闻言如遭雷殛,后颈寒毛倒竖,不敢再触虎须,连连摆手告饶:“下官失言!令公明鉴,太尉海涵!我再不问就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千万收了尊口,若不然明日我可又成了满朝笑料。”
别人或是随口一说,但这话出自覃太尉之口,管你亲疏远近,必不落空。
付知戎虽自小习武,生得人高马大,相貌英挺,但惧内之名却是满京城人尽皆知,与同是武将,擅使长枪的王家嫡女成婚五载,至今未纳妾室,身边伺候的更没一个女子,
他母亲镇武候夫人不是没有微词,也曾送了美婢过去,可到最后不仅人没收成,自己百般低声下气的赔罪讨好,还是免不了挨了一顿好打,次日顶着张青红发紫的脸上朝当值,惹得好一番笑话。
偏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言道与夫人打是亲骂是爱,琴瑟和鸣。亦是由此,再没人给他身边送人,若今日真有女子过府,那便不是梅开二度,而是罪加三等了。
覃景尧向来蛇打七寸,既他识趣闭嘴,难得手软,放他一马。
他这边云淡风轻,风光霁月,付知戎却还心有余悸,暗自咬牙腹诽,“护得这般紧,你倒是将人接进府啊!”
却在他眼风扫来时,堆起十二分谄笑:“我今日可是特意告了假来的,上回在玉青被明远兄截了胡,这次你说什么也得陪我去西郊赛马,”
“听说那儿新来了匹大宛驹,通体雪白,跑起来像道闪电”
返京后政务堆积密如绸,确需松泛一二,覃景尧略一沉吟,颔首应下。
*
“依我看,这蒋家粮行、盐行,全是咎由自取!放着安稳富贵不享,偏要勾结逆党,如今落得满门抄斩、株连三族,当真是害人害己啊!”
“太尉掌兵权,尚书令总领朝政,承安侯享尊爵,覃大人未及而立便身兼三职,这般经天纬地之才,真真是令人叹服啊!”
“纵是凤子龙孙,较之覃大人亦黯然失色。身为皇后懿亲,天子股肱,未及而立已总揽军政。这般煊赫,岂止祖荫庇佑,当是累世积德之报!”
“听说送去的贺礼一个院子都装不下,那得值多少银子啊”
“听说”
兰浓浓步出裁春居,沿街俱是议论纷纷,茶肆酒坊间,人人都在传颂衙门新贴的告示,说那位覃大人如何的英姿勃发,创下多少丰功伟绩,
她无心理会这些街谈巷议,只垂眸默算着日子,姚景离开已有十三日,为免自己沉湎思念虚掷光阴,她这几日接的单子比往常多了一倍,如今连最后一张图稿也交了出去,倒教几根指节磨出了薄茧,
但信还没来。
第十五日,兰浓浓神思不属画废了两张底稿,就在她按捺不住,准备抛下矜持主动给他去信时,第十八日清晨,别院那个日日来问安的婢女终于叩响了门环,手里捧着封盖了火漆的信。
兰浓浓匆匆道了谢,指尖微颤地接过信笺,急急拆开火漆,入眼便是他熟悉的字迹,信中说他已安抵龙朔,一路顺遂。又解释因初回家中诸事繁杂,这才耽搁了回信。
字里行间透着几分安抚之意,末了还添了句有事尽管吩咐别院下人,且安心等我来接,倒像是早料到她这几日的坐立不安。
虽只有寥寥数句,兰浓浓却从那冰冷的文字中汲取到温暖,鼻子不由得发酸,长长吁出口气,连日来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下,那些辗转难眠的夜,食不知味的昼,此刻都化作了信笺上微微晕开的墨痕。
她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闭上眼便能背得出,甚可倒背如流,方才依依不舍轻轻折好,还不忘抚平那道本不存在的折痕,
下一瞬,忙又提着裙角疾步转回书房,从樟木箱底取出早已备好的信笺,上面浸过她以院中落花酿的花露,至今还染着淡淡桃花香。
根本不需思量,那些在心底辗转千百遍的话语,便自然流淌而出。
她懂事的没问他具体忙于何事,只叮嘱他莫要只顾着忙累着自己,当然必不可少控诉他来信如此得晚,叫她提心吊胆,夜难安寝,怕他路上不顺,怕他回去事情难办,怕他忙起来忘了她,
又说自己这些日来因挂念他食不下咽,每日里除了想他,又做了什么,连画了废稿的糗事都事无巨细写了下来,最后自是又反复提醒要日日给她写信,记得要想她。
待直起身时,兰浓浓才发觉自己竟写了满满五张信笺,她羞赧地咬了下唇,拿笔端蹭了蹭脸颊,因他来信而注入神采的眼眸笑得弯弯,
搁下笔,将信笺轻轻捧起,对着窗光细细默读,字字句句皆如心底流淌的情意,竟挑不出半分错漏,心下满意,唇角不自觉翘了起来,取来自制的粉色描花信封,将信笺小心折入,又用红烛细细封了火漆,最后提笔在封面以她独有的笔迹,写下姚景亲启四个大字。
最后又忍不住拿起信,唇瓣轻轻贴了下,
明明家中只有自己,兰浓浓却忽觉耳根发烫,脸颊腾地烧了起来,手指不自在的摩刮着信角,暗幸她不常涂口脂,若不然印上唇印,未免也太露骨了些,
眸光流转间,又瞥见案上他那封薄薄的信笺,再对比自己洋洋洒洒写满的三五花笺,不由鼓起腮帮,指尖重重戳着他的字,恶狠狠道:“就这般惜字如金?难道就忙到连多写两句的功夫都没有?哼,男人果然靠不住,等到见时,定要你将欠的字加倍补回来!”
兰浓浓神思不属的日子,随着这封信的到来云开雾散,迫不及待地将回信托付给别院的婢女,便开始期待下封信的到来,
她也知当下书信不便,便耐着性子翘首盼着,在等信的日子里,除第一封信被她时常拿出来翻看磨毛了纸边,亦灵感爆发,连出了好几张图稿,
日子在等待中缓慢流淌,兰浓浓终究没能按捺住思念,又接连追了几封信去。待到他离开的第三十八日,案头的木匣里已整整齐齐码着八封来信,每封都按收到的顺序系着不同颜色的丝带,
而她自己则寄出近二十封,
二人书信往来,不仅数量悬殊,便是内容也厚薄迥异,这还是她在信中提过道是由人送信太慢且劳人伤财,问他是否有信鸽可用,后来他果真就送了她一笼子的信鸽过来,方才传得方便些。
兰浓浓却不知,以覃景尧太尉之尊,尚书令之贵,平日便是王公贵戚的拜帖也未必亲览,遑论与人书信往还。
这般月余间连寄八封回信,已是破了天大的例,若教朝中那些求他墨宝而不得的官员知晓,怕是要惊落下巴。
信中虽笔墨精简,字句间却暗含关切。更不时遣人送来各色物件,夏日的轻罗小扇,把玩的羊脂玉连环,妆台上的螺钿匣,夏裙罗裳,胡旋舞瓷偶,安神的香料,珍品奇巧之物不一而足,
若非因着暑气渐盛,龙朔那些易腐的时令点心怕也要源源不断地往她这儿送。
纵使龙朔那边无法送达的物件,玉清别院和几间铺子的管事也会殷勤差人送来,只是都被兰浓浓一一婉拒了。
二人虽相隔千里,却鱼雁频传。薄薄信笺载着绵绵情意,竟将迢迢路途都化作了咫尺。这般晨昏不断的书信往来,莫说在这驿马迟缓的年岁,便是放在寻常百姓家,也称得上是一桩痴事了。
然而这一封封书信往来,非但未能稍解相思,反似往火中添薪,令兰浓浓心中思念愈燃愈炽。
纸短情长,终难慰藉,那字里行间的温言软语,不过徒增怅惘,如隔靴搔痒,使她已不再满足于这些隔空的笔墨传情,
当她再次展开那熟悉的信笺时,一个念头忽从心底破土钻出,而后便似藤蔓生根,肆意疯长,
他既事务缠身不得脱,何须苦等来期?既已相思如狂,何妨奔赴千里!
此念方生,恰似惊雷贯耳,劈开云雾,兰浓浓顿觉灵台澄明,连日郁结尽化为决绝!——
作者有话说:1出自元代散曲家,徐再思《折桂令·春情》
第26章 第 26 章 欲行/失音信
兰浓浓倏然直起身子, 眸中似有星火迸溅。这个念头在心底越烧越旺,竟叫她再坐不住,霍然起身。
她不像他那般, 受家族基业所累,动辄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无拘无束, 天地之大皆可去得。她也积蓄丰足,只待安排妥当,随时便可启程远行!
兰浓浓啪地拍了下额头, 她当真是当局者迷, 当初拒绝与他同行,一来确实太过仓促, 触动了她对这个穿越地点本能的依赖与不安。二来也清楚, 他当时的邀约不过是权宜之计, 只为安抚她的情绪。
而最根本的, 是她潜意识里被这个时代的交通观念所限, 不自觉地便将自己困在了被动等待的牢笼里。
真真是一念之差,白白害得他们分离如此之久。
兰浓浓是个行动派,念头既定便立即着手, 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寝卧, 俯身探向床榻内侧的暗格, 从中捧出个描花小木箱。
这一年多来她虽不奢侈, 但也从不在吃穿用度上委屈自己,全凭心意过活, 花销亦不算小。但好在她生财有道,更兼骨子里浸透了国人积谷防饥的本能,
平日也没刻意敛财, 兼之有进有出的,竟都存下了六百多两银子!
在这个二三两银子便够寻常四口之家一月吃用的年头,六百两着实是笔巨款。思及此去龙朔不知要耽搁多久,国都物价又向来高昂,而家中久无人居住,难免会招来宵小,
兰浓浓略一沉吟,当即决定将全部现银细软尽数带上。其余贵重物件,便待去姑姑那里时一并带去,
对了,还要将这段时日她打发时间画出的图稿拿给文娘姐姐,以备不时之需,再兑了红利捐到庵里的功德箱里。
幸好平日她便有将银子换成银票的习惯,日常用度也常备着些散碎银子,眼下倒省去了临时兑钱惹人注目的风险。
听闻龙朔气候比玉青燥热,如今正值六月酷暑,途中必定燥热难耐,那便只带两套夏装替换,横竖到了龙朔也要添置新衣,倒不必多带累赘。
还需跟刘婶儿说一声,包个看门的红封,请她平日里多帮忙照看着家中。
这一年来她虽添置了不少物件,但因平素就爱时时取出来赏玩摩挲,每件都归置得井井有条。现下边清点边盘算,不到半日工夫,便将行装收拾得妥妥当当。
除了要拿到姑姑们那里的物件用箱子装着,此次要带走的衣物之类,则是用了块半新不旧的靛蓝包袱裹好,
至于银钱,碎银子放在她随身的小挎包里,银票便分藏在缝制的内兜里。
还有后来那两位姑娘执意留给她的那几间铺面契书,兰浓浓也仔细收在内襟暗袋中,只待见了他当面奉还。
“呼,大功告成!”
兰浓浓拍拍手,四下环顾一圈,又在脑中细细梳理了遍,忽地右手握拳砸在左手掌心上,眼眸倏尔睁大,
险些忘了最最要紧的,车马和护卫还没安排!
别院虽备有现成的车马护卫,但此去路途遥远,人心叵测。为稳妥起见,还是应当寻个信誉卓著的车行镖局,白纸黑字立下契书,再经官府作保,届时与文娘姐姐和姑姑们通个气,真若有个万一,也好有个寻处。
兰浓浓深以为然,重重点了点头,
却在下一瞬,忽地眼波流转,眸中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若是覃景尧此刻得见,定会识破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少不得要未雨绸缪,将可能的风波早早扼在萌芽里。
可惜他此刻远在千里之外,自然无从知晓她这番盘算。待到他日猝然在龙朔城中与她相逢时,那份惊诧,以及如何暗中绸缪,迅速打点好一切的种种手段,便都是后话了。
兰浓浓只是太过思念,不愿再与他天各一方。她暗自期待着亲眼见他脸上浮现惊喜的神情,因而决意暂不告知他自己的行程,连书信也一并停寄。
至于别院与铺子那头,只推说是去姑姑们那里小住些时日。
她惴惴不安等了那么久,也该叫他也尝尝这牵肠挂肚的滋味。想到他收不到信,又没了她音讯时坐立不安模样,兰浓浓便不由得眉眼弯弯,笑意盈然。
对了,还需往林家铺子走一遭,寻清风姑姑那位侄儿林公子。姑姑的信函送去已有两月,也不知可曾查实清楚。
上回去铺子送信时,伙计说他去了龙朔未归,前几日她去裁春居交稿倒是听说他已回来,正好可向他打听下龙朔光景。
待诸事安排妥当,兰浓浓抬眸望了望天色,见日头尚高,当即整了整衣衫鬓发,将门窗仔细落锁,翩然而去。
*
林家粮铺乃是玉青城的老字号,生意遍及周边数镇,如今正筹划着将铺面开到龙朔去。
林斯霂身为少东家,此番便是亲自赴京打点人脉,岂料素来与林家打擂台的陈家粮铺,竟突遭谋逆罪名,举族下狱,产业尽数抄没。此等吞并良机,千载难逢,断不可失。
一收到玉青来信,林斯霂当机立断快马赶回,这些时日他正忙着收拢陈家铺面,兰浓浓到访时,他正在店中清点账册。
因着清风姑姑的缘故,兰浓浓与他有过几面之缘,虽未熟稔亲近,见了面也能谈笑几句,此刻被伙计引入上房,一见那人身影,她便眉眼弯弯地福了福身,“林大哥安好,”
林斯霂被她的笑靥感染,斯文清俊的眉眼亦俘起笑意,引她一边坐下,执起青瓷茶壶,青碧色茶汤倾入盏中,将茶盏轻推放至她手边,方温声笑道,“浓浓安好,怎今日得闲过来找我?”
“前些日我便知林大哥回来,只那时你来去匆匆我不便上前打扰,还望林大哥莫要怪罪。”
林斯霂笑着摇头,“无妨,”
兰浓浓道了谢,执盏浅啜了口,笑着与他略作寒暄,便轻搁茶盏,直抒来意:“林大哥最近事务繁多,本不该冒昧叨扰,只是两月前我奉姑姑之意来送信,恰逢林大哥远赴龙朔,未能得见,不知那封信林大哥可曾收到,可有结果?”
林斯霂早已料到她的来意,闻言不由莞尔,她还是这般直言坦率,
“那封信我归府当日便已收到,姑母所托诸事,皆已办妥。上月特地去庵中拜会姑母时,已将其中细末一一禀明。”
在她略显紧张的注视下,林斯霂唇边噙着温润笑意,轻轻颔首:“信中所言,皆无虚假。”
他指尖摩挲着青瓷茶盏边缘,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姑母慧眼如炬,看人看事向来透彻。”
见她神色倏然舒展,左颊梨涡若隐若现,半点藏不住心事的模样,林斯霂微微一顿。本欲提及那人曾有婚约之事,话到唇边却转了个弯:“浓浓近日可要去庵中?”
兰浓浓正满心欢喜,梨涡愈深,全然未察觉他话中深意,“我明日便要回庵中看望姑姑们。”
林斯霂微微颔首,眸光温润地注视着她欢欣的模样。心下沉吟,她既要回庵,以姑母素日对她的爱护,自会将诸事细细说与她听。
此等女儿家心事,关乎隐秘,他若贸然提及,未免失礼唐突。
兰浓浓微微倾身,眸中闪烁着好奇的光彩:“林大哥,我可否稍稍占你些许时间,请你给我讲一讲龙朔的事儿,不拘什么大事小情,奇闻异事,都行?”
林斯霂本被她的俏皮话逗得莞尔,闻言却忽地凝住笑意。执盏的手在半空微微一顿,抬起那双清邃的眼,正对上她熠熠生辉的眸子,玉琢般的面庞上正盈满雀跃之色。
他眼底笑意倏然一敛,一个荒谬的猜测忽闯入心头。不动声色地搁下茶盏,青瓷底与檀木案相触,发出叮的一声清响,
“龙朔乃天子脚下,王侯遍地,规矩自然比玉青森严十倍。”
他忽然抬眼直视她,声音平缓,“城墙高六丈六尺,朱雀大街宽二十五步,连瓦当上的纹样都要按品级烧制,”
话音微顿,笑问,“浓浓为何突然对这些,如此上心?”
兰浓浓此举,莫说在礼教森严的当世,便是放在千百年之后,也称得上大胆,可那份女儿家的心事,却与世间所有怀春少女无二。
此刻不禁耳尖微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下鼻尖,眼波流转间泄露出几分难得的羞意。她强自定了定神,故作从容,实则胡乱攀扯道:“不过是,近来总听人说起覃太尉的英武事迹,听得多了,难免好奇,能养育这般人物的龙朔都城,该是何等气象?”
她这番欲盖弥彰的说辞,反倒让林斯霂心中猜测更笃定了几分。
姑母半生坎坷,看破红尘后长居庵中,膝下荒凉,如古井无波。直至她的到来,才让那清冷的庵中添了几分鲜活气。
姑母既将她视如己出,他自然也把她当作妹妹看待。为姑母,也为她,自是盼着她能永远这般无忧无虑才好。
眼见她或要行差踏错,他自是不能坐视不理。
林斯霂神色骤然一肃,沉声开口:“浓浓既唤我一声大哥,今可愿与大哥说句实话,你可是存了去龙朔的心思?”
兰浓浓闻言蓦然抬眸,恰撞进他肃然的目光里,心尖不由一颤。不过她素来磊落,既被点破,索性端正了神色,郑重道,“林大哥待我亲厚,我自当坦诚相告,不瞒大哥,我确已决意往龙朔一行。”
林斯霂闻言阖目,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身为男子,他太清楚这世间儿郎的多情易变,薄幸无常,那些个山盟海誓,多半如露如电,转瞬即逝。
自束发立志起,无论是庙堂之上以文治武功报效帝王,抑或披肝沥胆施展抱负,即便是市井之中贩夫走卒,亦盼着以辛劳换取生计,处世虽贵贱有别,却无一不是将青云之志置于首位,
那些个儿女情长,终究不过是人生末节的点缀,随时可弃如敝履,即便倾尽所有真心,也不过滋养他人卑劣的虚荣,纵得片刻浓情,终如镜花水月。
与男子论情,原是世间至痴之事。
而投怀送抱,自轻自贱者,便永世叫人低看三分。
姑姑既托他查探,想必早已知晓她与姚景之事。他虽未明言,眉宇间却已尽是不赞同。兰浓浓心知自己此行,于世道伦常可谓大逆不道,但她不愿为世俗眼光委屈自己,
与违心顺从相比,她宁可直面千夫所指。
“林大哥不必忧心,我自会寻稳妥的车马行与镖局护送。我家在玉青,亲朋皆在此处,此去龙朔权当远游,开开眼界,一睹皇城帝都的泱泱气象。”
她这般说来,显是心意已决。
林斯霂纵有千言万语,此刻也只得缄口。唯盼姑母那头能劝得住她,虽则他心下明白,这多半也是徒劳。
一个能以技艺立身,不依不傍的女子,若没些决断胆识,又怎能在这世道活得这般洒脱。
林斯霂轻叹一声,摇头道:“既如此,若姑母首肯,我也不再多劝。至于车马镖局之事,你且莫急,届时自有我来替你打点。”
林大哥家大业大,有自己的车队护卫,论亲疏远近,自然比她临时雇请的生分镖局稳妥得多。这虽是意外之喜,兰浓浓心下却泛起几分愧意,为着自己一桩私事,倒累得他人这般劳心费力。
林斯霂却含笑摇首,眼中漾着几分纵容之色:“姑母再三嘱我平日好生看顾你,偏生浓浓这般能干,倒叫我无用武之地。既唤我一声兄长,为你操持这些,岂非分内之事?”
他略作迟疑,终是抬手轻抚她发顶,温声含笑:“与其在我这里愧怍,不若好生思量如何同姑母分说,去吧。 ”
出了林氏粮行,兰浓浓行至街角,四下张望见无人注意,忽小小欢呼了声。
又见日影尚早,便步履轻盈地往裁春居去。
寻着文娘姐姐递上图稿,兑得约莫百两纹银。面对对方惊诧神色,只浅笑道是要往龙朔探亲,恐需些时日,遂提前供图,若有要事书信往来便是。
如此三言两语交代完毕,又听得文娘姐姐一番殷殷嘱咐,这才婉拒相送,独自返回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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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拂晓,东方未晞,兰浓浓已收拾停当。为避人耳目,她未唤别院车驾,独自寻了往日相熟的车夫出城。
至庵外石阶下,另付了脚力钱请人将箱笼抬至月台,劳车夫在山下等候,便挽起衣袖,亲自挪进庵中。
这一日,天朗气清,碧空如洗。
恰逢庵中尚无香客造访,众人见她归来亦不觉讶异,纷纷上前接过箱笼,暂且搁下手中活计,阖了庵门,齐聚于静室之中。
兰浓浓将银票虔心投入功德箱,方拜罢佛祖,便被拉了过去。她心头蓦地一惊,上次见得这般阵仗,还是她执意离庵独闯州城谋生之时。只是彼时众人殷殷叮嘱,眉宇间尽是难舍之意。
而此次,众位姑姑神色肃穆,目光如炬,她独坐一隅,被众人灼灼视线所围,竟如置身公堂,颇有几分三司会审的压迫之感。
思及此行目的,兰浓浓心头不由一虚。她眼睫微颤,暗忖莫非昨日林大哥表面应允,背地里却已向姑姑们透了风声?
喉中莫名有些发干,她缓缓咽了下,局促干笑道:“姑姑们怎么这般看我,可是,有事?”
众人相顾默然,忆及昨日林公子派人送来的信中所言,无不气血翻涌,
清风庵主眸光如水,缓缓扫过众人,几人这才强自按捺心绪。
云安适时开口:“林公子已查得那姚公子底细,浓浓可知晓了?”
兰浓浓谨然颔首,轻声道:“昨日我已拜会林大哥,听他说,姚景的身份确如我先前向姑姑们所讲,并无虚假。”
云亭愠声接道:“那你可知那姚公子曾有过婚约?”
兰浓浓愕然一瞬,此事她确实不知,不过时下风俗,多喜在襁褓之中便缔结秦晋之好,以姚景这般年岁与品貌,有过婚约倒也不稀奇。
心中虽因他未曾坦言此事略感不适,转念却又释然,终究是前尘旧事,重提不过徒惹烦恼,叫人不快罢了。
兰浓浓心中通透,还能露出笑来,“姑姑也说是曾有过,而非现在有,我与他交往时,他清清白白并未与何人有半分牵扯不清。”
“那浓浓可知,他自解了婚约,便辗转四方,至今未再议亲?似在玉青这般驻足,恐非首次。其家世来历虽真,然你我所得,不过是他愿示于人前之事。其中隐衷,除却他自己,又有谁能知晓?”
云宁话音方落,堂中众人见她面上从容之色渐褪,不由暗自舒怀。彼此目光交汇间,俱含几分庆幸,举凡女子多难容眼中砂砾,遑论浓浓这般爱憎昭然之人。
兰浓浓确实如众人所料,心绪大乱,感情之中容不得半点瑕疵,她不由得辗转去想,他至今未娶,可是对那前缘未能忘情?当年缔约,可是因极钟爱那名女子?曾几何时,他是否也如今日待她这般温存体贴?
那究竟是怎样的女子,可有倾国之姿?可是蕙质兰心?家世门第又是否正相配?一念及此,便如百爪挠心,再难平静,
更似野火骤起,顷刻燎原,争胜之心再难遏制。
兰浓浓倏然阖目,待再度睁眸时,那双惯常灵动的眼眸竟灼灼如炬,迸射出从未示人的锋芒。
若他心中仍存旧影,她会让他彻底忘却。旁人纵有千般好,她亦不逊分毫。前尘往事皆如云烟过眼,人岂能困守往昔?唯当下光阴与来日方长,方是至要。
而今,他们二人心意相通,两情相悦。兰浓浓既已倾心,自当披坚执锐,捍卫这份情缘。
更不会因事态未明,便妄下论断,独断专行,亦不会畏首畏尾,梭巡不前,轻言退让。
她心中如是想,抬首时将所思坚定道出,眼底如有星芒流转,粲然生辉,语声清越如金石相击。
众人闻她此言,虽震撼却不觉意外,她向来如初升朝阳般明烈鲜活,纵使风雨加身亦难折其芒。虽忧思未消,然眼底欣赏之色愈浓,终究还是将肺腑之言娓娓道来,
“你二人未定名分,你去寻他,以何种身份前去,他走时可与你提过婚事,日后欲以何种身份待你?你这般信他,他便是急着离开,两月光阴已过,若存真心,早当亲迎或遣人相接,何须你跋涉千里自往寻之?”
面对连珠炮似的诘问,兰浓浓始终主意坚定,应对从容,“姑姑们也知我们相识不过数月,谈婚论嫁为时尚早,即便他来求娶,我亦还无心想嫁。而他人虽远在龙朔,但我二人却书信不断,我今欲前去,全因我不愿忍受相思之苦,”
“自我来到这里,便从未踏出过玉青地界,犹似困守樊笼,坐井观天,故我亦想在有生之年,见一见这太平盛世之下,南北迥异的风土人情,秀丽山河。”
“我知我定有思虑不周之处,但有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纵有千般道理,终不及亲身历之,切身悟之。”
这番话落,堂中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她平日里总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众人虽知她聪颖,却仍不免将她当作需精心呵护的娇花。谁曾想,她竟通透如斯,字字珠玑,令人恍然惊觉。
由此亦可见,她前去龙朔之心,何等坚决。
众人被她这一席话说得怔在当场,一时竟无言以对,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端坐上首的庵主。
清风庵主默然片刻,只问她:“龙朔距此一千三百里,关山迢递,舟车劳顿,你从未远行,当真受得住?此去寻他,他与其家人将以何眼光待你?须知龙朔乃他根基所在,彼处谁人不识君。若这两月间他心意有变,你当如何自处?纵使相见,又能如何?”
“他出身龙朔豪门,即便你二人情意坚贞,能冲破门第之桎梏,然我与你众位姑姑鞭长莫及,再难为你倚仗。你可曾想好要离乡背井,独留京都面对风刀霜剑?你与他之情,可足够值得让你孤注一掷?”
清风姑姑所言虽字字锥心,然兰浓浓却从那严苛话语中,听出了几分转圜之机。她眸中倏然亮起灼灼光华,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为之一振。
她脊背挺直如青松,下颌微扬,双手端然置于膝上,眸光清亮如雪,声若碎玉,“若连这区区奔波之苦都受不得,倒要叫我自己都瞧不上自己。此去寻他,只为全我二人之情,此情发于本心,不涉门第,更与世俗眼光无干。”
“倘若他果真负心,古有云君既无心我便休,今我亦必当挥剑斩情丝。若此,则更该亲往一探,否则我岂非要守着对他逐日深厚的情意,做个被蒙在鼓里的痴人?”
“我信自己的眼光,信他的人品,更笃信他不会骗我!”
“日后之事无人可以预料,然我宁可此刻跋山涉水,也不愿余生困在“本可以”的牢笼里。”
堂中寂然无声,兰浓浓忽将声气放软,望向众人的眼中,是全然的亲昵与依赖,“我知姑姑们句句肺腑皆是全心为我,怕我遇人不淑,怕我舟车劳顿,怕我受尽委屈,但我亦想告诉姑姑们,我并非瓷瓶里供着的姚黄魏紫,我有直面风雨的勇气,亦有承担后果的胆量。”
话到最后,声音渐渐清越,
“姑姑们不必担心,林大哥会帮我安排车马护卫,只当我是去龙朔远游增识罢了,到时我必当时常修书寄回,不叫姑姑们挂念。我家在玉青,姑姑们更在此处,我的宝贝们也都留在庵中,我虽将行千里,然此心常系白云间。”
“我亦备足了盘缠,还要给姑姑们捎些京都的时新物件回来,”
她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待归来时,再细细说与姑姑们听那帝都的繁华气象。”
她已诸事安排妥当,去意如弦上之箭,再无转圜。纵使众人心有戚戚,亦知再难阻拦。
说到底,她们虽亲厚似家人,终究非血亲骨肉,难行管教约束之权。
而人若入了执念,纵有九牛二虎之力,也难拽其回头。
几人相顾一视,面上皆无讶色,她的性子她们再清楚不过,自昨日林公子书信一到,便已料到她定会作此决断。
事到如今,与其强行阻挠,倒不如妥帖安排,总好过她独自贸然出行。
既已决意遂她心愿,众人顿时敛了肃容,转而拉着她细细叮咛,择定何时出发?行装是否周全?盘缠可还宽裕?
又恐她舟车劳顿,特取了面绣貔貅纹的却晕囊,并晨起新制的杏花糕,仔细包好予她。
至送别之际,众人犹自殷殷嘱托,道是此去路途遥远,须得谨记遇生人且存三分戒心,独行时务要择那通衢大道。到了龙朔城中,不必畏首畏尾,只作寻常游历便是。
临行又执她的手再三叮咛,遇事切莫强撑,纵是相隔千里,也已修书至林家京中商号照应。
说着又将沉甸甸的绣囊塞入她袖中,道是些体己银子且收着,出门在外,万勿亏待了自己云云。
兰浓浓早已听得泪眼婆娑,岂肯收下,趁扶门欲行之际,袖袂轻拂间,那绣囊便如落英归尘般滑入门隙。她将姑姑们的身影尽数映在眼底,终是款款一拜,倏尔转身。
她必须即刻离去,再多看一刻姑姑们强撑的笑颜,心中那份动摇便要化作锁链,将她困在此地。
这些与她血脉不相系的人,予她瓦遮头,授她立身本,那些灯下针线,病中汤药,哪样不是骨肉至亲方能做到的深情厚意?
而今,她却为着一个男子的缘故,让她们为她悬心落泪
臂上挽着姑姑们备好的行囊,一步一阶踏下石磴。初时步履犹疑,三步过后,足下却渐渐生了根似的,一步沉似一步,将那点动摇都碾作了前行的决心。
兰浓浓忽地收住脚步,蓦然回首,庵门外,姑姑们并肩而立的身影在晨光中依稀可辨。她倏地绽开明媚笑靥,高高扬起手臂奋力挥动,广袖迎风翻飞如展翅之蝶。
终是转身踏上前路,此后再不回望。
倘若因这一时心软而却步,来日她必将悔恨交加。正如她劝解姑姑们所言,但求此生顺心而行,不留“若当初”之憾。
既已决断,诸事齐备,自当如江流赴海,一往无前!
*
晟朝,承平三十二年,孟春
边关急报如惊雷破空,塞外乌洛兰氏忽生异心,其首领悍然自立为单于,欲裂土称王,叛离天朝。烽燧狼烟骤起,边城守军仓促迎战,终因事起突然,寡不敌众。刺史八百里加急奏请朝廷发兵,以平北疆之乱。
正值覃太尉代天巡狩,驻跸五百里外鄞州城,手持御赐龙纹兵符,有临机专断之权。闻报即调边境三千威武军,着明光铠,执陌刀,星夜驰援。
历时一十八昼夜,终将叛部合围于苍狼山隘口,生擒贼首,余众尽降。
叛乱虽平,然治下失察之罪难逃。赤狄族新王阿史那灼日速戡乱安民,重振部族威仪后,即刻遣使疾驰上京,呈请面圣请罪。
奏表中言明将亲缚叛首二十六人,并驱赶牛羊三万头,战马五千匹为贡,以谢天朝平叛之恩,更乞赐春秋,礼记诸经,愿率部归化。
赤狄使团的队伍尚未出苍狼山,沿途哨塔的狼烟警讯已随着八百加急快马直抵龙朔。朝堂之上,御史台与兵部的奏本早堆满御案,关于如何处置这支请罪之师的争议,竟比使团的马蹄声更早震动九重宫阙。
主和派道天朝当示四海以宽仁,今赤狄王亲缚叛酋,驱牛羊万计来朝,若苛责过甚,反寒诸蕃归化之心,应施怀柔致远之道,
主战派则道夷狄畏威而不怀德!去岁雪狼部请降,今春便劫我边市。倘再纵赤狄,恐九边群胡效仿。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当发破虏军屯驻苍狼山,毁其焚天柱,收冶其铁匠户入中原,方可永绝后患!
朝堂之上,两派争执如沸,声浪直掀藻井,礼部尚书与兵部尚书殿上相诘,笏板敲击金砖之声铮然不绝。
天子本就宿疾缠绵,因此番更觉额角青筋暴跳,眼前皆化作重影。气血逆乱之下,竟致突发热症,御医连夜施针方稳住脉象。
遂下口谕,道朕需静养旬日,非八百里加急军情不得扰。着内阁票拟赤狄来朝诸事,礼部协理藩务,凡决议,须经五军都督府用印,六部堂官共签押,方得施行。
敢有专决者,交都察院议罪。
按制,阁臣议政须得左右同签朱批。自左阁老陈砚山致仕归乡,右阁老杜衡独掌内阁已逾一载。寻常政务尚可一人决断,偏生此番天子明谕“非经共议不得专决”,这赤狄来朝之事,便生生卡在了那方空悬的左阁老印玺之下。
至五月,覃景尧晋尚书令,位列正二品,与阁老并尊朝堂。
然明眼人皆知,尚书令执六部印信,掌铨选钱谷之实权。内阁虽尊,不过批答章奏之虚职。
直至天子特颁金匮密诏,着覃卿代朕理政,九边奏本可先决后奏。
那搁置数月的赤狄使团安置事宜,方得破冰而行。
赤狄乃为藩属,此番更是负荆请罪而来,按制本可从简受礼。然此事关窍,正在于本应天子亲受的九宾之礼,如今竟赐权下移。这一道谕令,便是将代天巡狩之权柄,明明白白交到了臣子手中。
在龙朔城内代行天子之权,非比寻常钦差巡狩,此乃真临九阙,权摄八荒之重。
御赐的鎏金虎符与玄圭玉册同时加身,既真真正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杜阁老虽深愤他这年轻后辈,竟与自己平起平坐,然圣命难违,纵使胸臆呕血,面上犹作谦退状,生生让出一射之地。
国中虽无烽燧之警,然六部琐务纷至沓来。覃景尧将最后一道漕粮改折的票拟呈至御前,待出了宫门,但见中天皓月如洗,坊间万户扃扉,
唯各衙署檐下的值夜灯笼,犹自吐着昏黄的光晕。
*
一阵利落的马蹄声踏碎宵禁时分的寂静,黑漆平顶马车直驱而入尚书令府,车檐下两盏皂色灯笼霎时齐齐摇曳。未等车辕停稳,左右府卫已箭步上前,开车门,置踏凳,躬身退立,一气呵成,只待绯袍玉带的主人踏阶而下。
一行人踏着月色步入寝院,朱漆院门在身后沉沉闭锁,八名佩刀侍卫如松挺立,无声分守廊下各处。
素衣婢女们捧着灯烛鱼贯而入,将内室映得恍如白昼。待主人沐浴毕,换上素绫中衣并暗纹锦袍,方于那铺着蹙金祥云流苏锦缎的紫檀案前落座。
屋内冰鉴生凉,幽幽寒意沁人。安神檀香自博山炉中袅袅升起,与窗外漫入的夜花芬芳交融。
覃景尧敛目垂睫,执起天青釉茶盏,轻抿一口柏心鹤梦。茶汤温润,自喉间缓缓而下,循经络游走,如松间晨露沁入肺腑。待饮尽,搁盏于案时,周身凛冽的官威都似被茶烟柔化了几分。
公务缠身多日,竟忘了拆阅她的来信,耽搁了这些日,想必那信笺上又要写满娇嗔之语,字字句句都要闹他。
思及此,覃景尧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浅笑,不知从何时起,读她那些或嗔或喜的笔墨,竟成了他繁忙政务中难得的闲趣。
“将这几日的书信都取来。”
同泽与将亭二人俱为心腹,各司其职。同泽随侍主外,将亭留守主内。此刻闻主上开口,素来沉稳的将亭心头突地一跳,
大人暂居玉青休养时,他奉命留守京城。虽得同泽不时提点,却始终未能参透大人与那女子之间的玄机。
直至收到大人自玉青发来的密信,他当即亲自主持督办,伪造身份文书,置办隐秘府邸,编造周全来历,甚至预拟应对盘查的说辞,桩桩件件,皆安排得天衣无缝。
以大人之权势,置办一处宅院,编造一套天衣无缝的身份,原算不得什么难事,然这份用心着实令人意外。
更教人惊诧的是,近来大人案牍劳形之余,竟仍与那女子书信往来不绝,虽非每封必回,但不时便会精心挑选些时兴的钗环衣料,精巧玩物差人送去。
如此种种,足见大人待那女子,绝非寻常。
可那府中,已接连好几日未见那女子的书信送到。从前那些信笺素来只经大人之手,旁人不得窥视,故而此番音讯杳然,究竟是她怠慢了笔墨,还是另有隐情,竟是无从揣测。
屋内凉意沁骨,将亭额角却渗出细密汗珠。他不敢迟疑,当即趋前深深一揖,声音绷得极紧:“禀大人,姑娘的书信已断了五日。”
覃景尧眼皮微掀,那双眼深不见底,似裹挟着黑云压城之势,只一眼便迫得人呼吸凝滞,脊背生寒。
喀的一声轻响后,屋内霎时静得恍若无人。冰鉴上氤氲的白气仿佛骤然凝滞,唯将亭额间冷汗啪嗒坠地,在黑褐相间的大理石地砖上洇开一片暗色水痕,转瞬便被吸尽了痕迹。
覃景尧缓缓移开视线,指节轻叩案几,声音冷冽:“取最后一封书信来。”
将亭肃然应诺,疾步趋入内室同时,以臂袖抹去额鬓汗珠,方自墙边博古架上小心翼翼地捧下一个半臂长的枣红色鎏金木匣,后疾步而出,恭敬地将木匣置于案上,
轻启铜扣,取出位于最上方一封粉白信笺,那信笺厚实挺括,隐隐透出清雅馨香,信封上还以金粉勾勒着几枝含苞的杏花。
修长如玉的指节从信封中抽出信笺,轻轻展开。他垂眸细览,目光再次抚过那些不久前才悠然品读过的字句,
信中依旧是她惯常的絮语,说起近日灵感忽至绘的新图样,直白问他可有想她,还要忙碌多久才能见面,如是倾诉她滚烫浓烈的相思。
信纸边角处散落着数幅小像,虽只寥寥数笔,然或嗔或笑,或颦或喜,俱将她的神韵勾勒得活灵活现,整封信透着令人心头发软的暖意,字里行间看不出丝毫异常。
覃景尧唇角倏然绷紧,目光沉沉落在信笺一角,那里画着个脸颊圆润的少女,正瘪着嘴,大大的眼儿盈盈望来泫然欲泣,小小的双手高举着块写着“想你”二字的木牌子,
他定定望着,眸色陡然转深,棕黑色的瞳孔里似有暴风骤雨在无声翻涌。
“派信隼去信玉青,立刻。”
“是!”
第27章 第 27 章 查踪迹
自他去信后, 她的来信日日不落,平日深居简出,往来皆是清白之人, 以她的性子,若非身不由己, 断不会忽然失信。
那些绘着她或嗔或笑的粉笺小像, 被逐页检视。
五日光阴,可酿巨变,
譬如有那不听良言该死的鬼, 动了不该动的人。
“卢亭文可有来信, ”
将亭屏息凝神,垂首恭声答道:“禀大人, 卢大人近日未有书信送至。”
堂中静默数息, 覃景尧倏然拂袖而起, 指节紧攥信笺, 声音自内室沉沉传来,
“点府卫五人,即刻前往玉青寻人。”
“是!”
*
龙朔方向愈行愈热,暑气蒸腾。
兰浓浓与同行几人择了一处浓荫匝地的道旁暂歇, 饮水活络筋骨。因一行人中唯她是女子, 众人皆自觉避嫌, 言行举止俱守着分寸, 她便也宽心舒展了下久坐僵硬的身体。
抬手遮在眉际向东远眺,夏蝉不知疲倦地争相嘶鸣, 此起彼伏的叫声,凭空叫人生出躁意。
自玉青启程至今,已有八日, 据车夫所言,依当前脚程,尚需五日光景方能抵达龙朔。平日她安坐车中,支起窗棂,任两侧穿堂之风拂面,倒也惬意。
车夫虽置身车辕之上,好在头顶尚有车檐遮护,倒也不算难熬。唯有随行几名护卫,仅凭一顶青竹斗笠稍挡酷暑,在灼灼烈日下疾行,着实辛苦。
兰浓浓虽想快些抵达,却也不忍众人太过劳顿,遂她便做主,叫大家隔半个时辰便停下休息,只她的提议却遭众人异口同声地婉拒,几经推让周旋,方才折中定下一个时辰的休整间隔。
饶是如此,也比往常赶路多费了些时日,若是按他们平素的脚程,至多十日便可抵达。
眼见着与他距离越近,兰浓浓心绪便愈难以平静。
也不知他是否发现她已离开玉青,不知她的去向他会否着急,好几日没收到她的信,他会否不习惯?
待见了面,他脸上会是久别重逢的惊喜,抑或是见她风尘仆仆,涉险远行而生的惊怒?
那双向来沉静的凤目里,究竟会先映出相思,还是浮起愠色?
如是一想,兰浓浓便禁不住笑逐颜开,说来她此行委实顺利,姑姑们尊重她的决定,林大哥为她准备马车护卫,便是那官府路引,亦出人意料地当日用印,竟无半分阻滞。
提到林大哥,他以兄长自居,行事亦格外周到。这马车原是他自己远行所用,车厢宽敞舒适,内里以清爽的蓝白色纱绸装点。正中摆着张半人高的方桌,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侧边的书架上整齐码着闲书杂记,供她消遣时光,最里侧竟还安置了一张小巧的卧榻。除留白空间略显局促,倒像间能移动的精致卧房,实在令人又惊又喜。
稍作休整后,车队继续前行。行出约四五十里地时,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疾风般掠过车队,转瞬便消失在远方尘土之中。
兰浓浓倚在窗边遥望,眼中盈满向往,若她会骑马,此刻怕是早到了龙朔。
转念又想起过敏时那股钻心的痒,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连带着舟车劳顿后略显清减,却仍红润的脸蛋,也倏地皱成了一团。
她此行是要去见心上人的。若纵马疾驰,免不了要风吹日晒,尘沙扑面。女为悦己者容,她可不愿久别重逢时,让他瞧见自己这般蓬头垢面的狼狈模样。
兰浓浓收回目光,落下纱帘,重新端坐。她轻轻呼了下,就这样慢慢地行,乘着这安稳舒适的车驾,便很好。
*
信隼乃朝廷专司驯养的信使猛禽,其速胜于信鸽。然则驯养艰难,自武盛帝时起,数十载繁衍更迭,至今堪用者仍不足二十之数。
此等信隼素日断不可轻动,每只皆载明谱系来历。普天之下,除圣驾亲用,军情急报外,唯得圣心的覃太尉蒙赐一对,可见恩宠之隆。
信隼乃猛禽之属,较之寻常飞鸟体形硕大,羽翼舒展时足有丈余,啼鸣之声直穿云霄。卢亭文身着绯色官服,头戴乌纱,刚将公务分派妥当,正欲踏出游廊,
忽见天际一道黑影盘旋而下,但见那猛禽双翼如刀,在檐角上方划出凌厉弧线,竟是只奉命而来的信隼。
他凝神望向信隼飞去的方位,眉头微蹙,正自沉吟。忽又闻破空之声骤起,竟见第二只信隼穿云而至,铁翼掠处带起凛冽风声,分明是朝着知州府衙疾坠而来!
卢亭文面色骤变,未及唤人便已撩袍疾步踏入庭院。他厉声喝令近旁洒扫仆役:“速褪外衫!”
待粗布衣裳方缠定右臂,那信隼已如玄铁箭矢般俯冲直下,利爪扣臂的刹那,卢亭文只觉千钧压顶,踉跄退后半步方稳住身形。
举臂细观,但见猛禽右足第二趾紧扣一枚黑金圆环,其上阴刻的“尧”字锋芒毕露,正是覃太尉亲手镌刻。
卢亭文神色陡沉,取下隼爪上密函,飞快展开,目光掠过纸笺的刹那,眼中凝重之色尚未褪去,愕然已然浮现,
须臾,他闭上眼长出口气,再睁开时,那张素来持重的面容,竟露出几分难以名状的复杂之色。
他本以为,该是何等样的大事,方才让他再次动用信隼,却不想,竟是为个女子,
若当真如此挂怀,当初何不携她同行?以他的能为,纵是急着返京复命,沿途照料一名女子也不过举手之劳。说到底,终究是关切有余而用心不足,方才不愿多费这番周章。
更何况那日他已在众人面前暗授机宜,更私下嘱咐过要好生照拂。别院里那些个伶俐的下人也都时刻看顾着,若真有人胆敢阳奉阴违,虎须拔毛,消息早该传了过来。
他微微摇头,暗忖他是关心则乱,面上却不显分毫。整肃神色后,沉声令侍立一旁的仆役唤来管家,
待人匆匆赶到,便吩咐道:“着你即刻携吴嬷嬷前往乌兰胡同兰姑娘宅上,务要亲眼确认姑娘是否安好。事无巨细,一一查问明白,速去速回。”
“是,大人!”
半个时辰后,管家尚未回还,卢亭文便先接到小吏呈上的路引批册,目光触及那女子名讳下的记录时,心中便是一惊,定睛再看,竟已是七日前所批注,他面色骤然一沉。
待看清去向,猛地合上册子掷与随从,当即扬声喝道:“速点四名护院,快马加鞭赶往浔阳城,务必将人寻到,护卫周全!”
又招来心腹沉声下令:“即刻查察十日前城中哪家府上有人朝乌兰胡同附近走动,又有哪家这几日面上常带喜色,缘由为何。再去查七日前出城的马车出自何人府上,哪家车行!”
“左右邻居,城外二十里的清风庵,但凡与兰姑娘有交集的,全都要仔细问询!”
将人分派出去,卢亭文便眉峰深锁,步履沉稳地在堂中来回踱步,目光几度扫过案头那封密函,终是摇摇头,待寻得确切消息,再作回禀不迟。
不怪他慎重,实是事有蹊跷,按令公信中所述,兰姑娘平日书信往来甚是频繁,断无突然离府探亲之理。即便真有不得不行的急务,又岂会整整七日音讯全无?
种种蹊跷之处,难免令人心生不祥之兆。
细究起来,此事倒是他一番好意反酿差错。当初应令公所托,对那位兰姑娘多有关照,怎料底下胥吏竟会错了意,将这照拂曲解为行方便之门,连路引批文都草草放行。
所幸他先前特意叮嘱过,衙中胥吏对那位兰姑娘记得真切。路引确是她亲自办理,当时神色如常,并无半点勉强之态。
如今只盼,这一切不过是他多虑罢了
此刻无论是他,还是远在龙朔的覃景尧,都不免往最坏处揣度。毕竟无人能想得到,一个闺阁女子竟敢远行千里寻情郎?
这般举动,出人意表之余,实在惊世骇俗,亦为人诟病。
*
院门再度被叩响时,刘婶儿方从驿站寄信归来,正待安抚临盆在即的儿媳。透过门缝窥见其中一人一身粗绸,虽非凶神恶煞之相,眉宇间却自带三分威压。
她心头蓦地一紧,这些日那些日日造访的婢子,可不也是这般做派?
她拉开院门,笑得拘谨问:“不知贵人敲门,可有何事?”
门外立着几位不速之客,俱是面容冷峻,当先一鬓角斑白的婆子堆起三分笑,褶子间却透出审视:“叨扰了,敢问这位嫂子,不知可晓得隔壁主人去向?临行前可曾留下什么话?”
身后一管家模样的人目光如电扫过她身后院落,又补了句:“那几日,可有什么生面孔在附近走动?”
刘婶毕竟是寻常妇人,心中稍有想法脸上便带出几分,所幸她本也不必扯谎,只将先前应付那些婢子等人的话,又照实说了一遍:“说是往浔阳城探亲去了,托我平日照看院子,临行前清清静静的,也没见什么生人来往。”
言罢,她壮着胆子抬眼,试探着问道:“不知诸位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话音未落,又慌忙补了句:“老婆子没别的意思,若是有要紧物件需转交的,定当帮忙仔细收着。”
二人对视一眼,见她神色坦然不似作伪,便不再多问。那婆子略一颔首,一行人转身便向邻家院落走去。
刘婶儿半个身子跨出门框,眼见那些人挨户叩门,问罢即走,动作干脆利落得教人心里发慌。她与隔壁张婆子打了个照面,彼此都在对方眼里瞧见了惊惶,勉强扯出个笑来,便急急缩回身子,咔嗒一声落了门闩。
此事终究是私密之事,卢亭文不便动用官府差役大张旗鼓地盘查。胡同里的邻里们,有的因畏惧先前那位神秘男子的余威,有的念及与浓浓的邻里情分,多是本也不知情,皆只是谨慎应答,无人敢多言半句。
是以,来此调查的人,均算得上是无功而返。
无独有偶,就在城中林斯霂与文娘等人受询之时,远在城外的清风庵中亦迎来访客,所幸来人个个执礼甚恭,
且浓浓临行时早与她们透过底,此刻见这阵仗,心下自是了然,便也只道些缘来缘去的机锋话,将那些要紧处轻轻揭过。
待人走后,方各自掐算着她离去的时日,不免忧心这千里路途,她可是平安顺遂?
*
直至玉兔东升,所有差遣的人手陆续回衙复命。卢亭文听罢各方禀报,终是长舒一口气。眼下线索已然明朗,各家府邸风平浪静,确是她自行离去。
临行前不仅托付邻里照看宅院,更特意至庵中与师长们辞行。最要紧的是,终是循着蛛丝马迹,查实了她当日所乘的马车,正是出自城中粮行林家,以及随行名录。
而今虽仍音讯杳然,至少已排除遇险之虞。眼下只需寻得兰姑娘踪迹,诸般忧虑自当烟消云散。
事不宜迟,卢亭文当即提笔,将查证始末择要陈明。待墨迹稍干,便亲手将那素笺装入皂色信筒,趁着溶溶月色放飞信隼。
*
六月杪,赤日铄金,
龙朔城里如置洪炉,纵是暮色四合,冰轮初上,那蒸腾的暑气仍纠缠不去。
尚书六部,政本之地。
都堂正堂按制布下六尊青铜冰鉴,玄色大理石墁地如镜,纵是伏暑亦当清凉无汗。然从左右丞至流外令史,人人噤若寒蝉,青绯官袍下竟无一片干纱,倒比那冰鉴外壁的凝露,还要湿透三分。
直待那道着紫色官袍的身影,转过都堂门屏,众官这才徐徐直身。方才凝滞如封冻的都堂内,顿时如春冰乍裂,
青袍主事们幞头下的额发已湿,碾茶的罗绢声,竹纸奏抄的翻动声骤然密集,更有年轻录事忍不住揉按起跪麻的膝盖,暗吸凉气。
赤狄使团入京请罪的一应仪程,已经礼部勘定完备,也不曾听闻有哪个不识礼数的前来生事。更教人诧异的是,那位在玉青静养时竟眷顾一位民间女子,非但为其延误归程,更于众目睽睽之下,明言庇护之意。而今九衢巷议纷纷,皆道这位素来冷面铁腕的大人,此番怕是动了真情。
却不知为何,这几日他神色如旧,眉宇间亦不见愠色,可每当那双幽深凤目淡淡扫来,便教人无端脊背生寒,如芒刺在背。
故而近日都堂上下愈发如履薄冰,一举一动皆慎之又慎,唯恐行差踏错触了那位大人的逆鳞。虽说此刻人已离衙,可那通身威仪却似仍悬于梁上,教人不敢在背后妄议半句。同僚相见,不过以目示意,连私语都化作眉间一缕欲言又止。
戌时三刻,覃景尧踏着月色回府,摇曳的烛影将他轮廓镀上一层晦明难辨的暗芒,行过时,慑得檐下值夜的侍卫愈发屏息垂首。
夜风拂过万字锦地纹的游廊,带起侍女手中灯盏流苏,那些浮动的光影在青砖地上蜿蜒,恍若天上星河倾泻人间。
唯灯火明灭间,照见廊柱上御赐的云蟒纹,无声彰显主人的权势。
然而这府里的人与景,却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般,尽是些俗不可耐之物。偏生那鲜活灵动,带着娇嗔絮语的书信骤然断绝,更教人觉得眼前这一切,格外难耐。
甫一跨过门槛,官袍未褪,便开口问:“信隼可回,”
将亭连忙双手奉上那卷系着黑色丝带的信笺:“禀大人,申时三刻信隼便已回府。”
覃景尧挥退婢女,头上官帽已去,紫色官袍随意敞着,露出内里素白的中衣,一掌宽的皎白缎带紧束腰间,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轮廓,烛火下隐约可见衣料下紧绷的肌理线条。
他旋身落座,修长两指拈起那卷信笺,以食指为轴徐徐展开,不过寥寥数行的墨迹,凤目微扫间便已阅尽。
室内寂然无声,唯闻烛花偶尔爆开的细微脆响。修长手指一松,那信笺便自动蜷缩回原状,犹如褪了生机的蝶翼,再无人投去半分目光。
各家府邸皆无异动,邻里亲友亦未见殊色。路引乃是自行办理,车马护卫皆由亲近之人打点,表面看来,当真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省亲之行。
然而正是这番正常,反倒成了最蹊跷之处,她既无高堂在世,亦无血亲可依,所谓亲人,不过是那庵里几个比丘尼。
这般情形下,她要探的是哪门子亲?
人心险恶,覃景尧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度,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若被那些看似热络的邻里亲朋暗中勾结设局,以她那纯然不设防,总以善意度人的性子,只怕遭人算计了还懵然不知,甚至反替歹人数清银钱。
墨玉般的眼瞳深处暗潮翻涌,眉间蹙起的折痕如刀锋出鞘,凌厉迫人,
覃景尧站起身,双臂平展如鹤翼初张,将亭即刻趋步上前,先解下腰带,又顺着肩线将紫色官袍层层褪下,
“将玉清别院一应仆役尽数押送卢亭文衙门,以侍主失职之罪严加审讯。另修密函一道,命其密切监查林家与庵中动向,但有蛛丝马迹,不必请命即可收押问罪。”
“是!”
第28章 第 28 章 抵龙朔
自六月廿三启程, 历时十七个昼夜跋涉,终在七月十这日,安然抵达龙朔城。
“刘车夫, 还有诸位大哥,这一路多赖诸位照拂, 浓浓先在此谢过, 不知林大哥可有嘱咐各位返程的时日?”
兰浓浓让马车停在龙朔城外三里亭处,怕不凑巧碰上姚景,便指尖微抬, 只将青布车帘掀起一掌宽的缝隙, 倚在窗边朝外轻声探问,
“回姑娘的话, ”
为首的护卫抱拳一礼, “公子只吩咐我等护姑娘周全, 至于归期”
他略一迟疑, 摇头道, “并不曾限定时日。”
“那可好,既然不急返程,诸位不妨在龙朔稍作休整。护送之责既已圆满完成, 这些时日便作休假。待养足了精神, 再启程不迟。”
吴安几个皆是林府精心栽培的护院, 个个拳脚功夫了得。此番专程护送兰姑娘一人上京, 原就轻松,姑娘心慈, 不仅时时叮嘱歇息,沿途食宿更是安排得极为妥帖。是故这一路行来,倒似游历一般惬意, 全然不觉护卫之劳。
“多谢姑娘体恤,此皆是我等护卫之责本分而已。临行前公子特意交代我等,需待姑娘在龙朔安顿妥当,见过该见的人,诸事皆顺,方可回返。”
兰浓浓忽地展颜一笑,声如清泉击玉,带着掩不住的雀跃,“那便要再劳烦诸位几日了,咱们这就进城去!”
吴安在车外洪亮地应了声得令,随即扬鞭策马至队首,招呼众人朝城门方向驰去。
*
龙朔城不愧为天子都城,仅入城的十二座门阙便显煌煌气派。每座城门分设双道,朱漆车道与青石步道泾渭分明。
查验路引的官吏肃立如松,虽神色冷峻不假辞色,验看文书时却迅若鹰隼,朱印真伪,笔迹虚实,瞬息可辨。
入城的车马行人虽排作蜿蜒长龙,却井然有序,未见半分壅塞。城门两侧,铁甲森然的戍卫执戟而立,枪尖寒芒与盔甲冷光交相辉映。
那一张张被烈日淬炼的面庞如刀削斧刻,目光更似出鞘利刃,将天子脚下的赫赫威仪展露无遗。
兰浓浓一一应对盘问,验明正身,缴清路税后,执笔在路引上落下娟秀字迹。待接过钤着龙朔府大印的户碟,重登马车后,她方悄然松了口气,这天子脚下的规矩,果真比州府森严十倍不止。
一入城门,鼎沸人声便如潮水般轰然漫来。玉青城的繁华与此地相比,犹如溪流之于江海,前者不过数万人口的小邑,而龙朔作为天子帝都,常住百姓已逾百万,
九州才俊,八方商旅,皆如百川归海,纷至沓来。
*
原以为这偌大城池,寻间洁净宽敞的客栈应是轻而易举,岂料入城后连问数家,竟辗转半时辰有余,方觅得一间尚余客房的旅舍。
问过小二方知,原是赤狄使团不日将入京朝觐,各地商贾早已闻风而动,俱是备了十成十的货色,专候着赤狄人使囊里的金银。
兰浓浓听罢,眸中霎一亮,她虽在玉青也常见南来北往的客商,可这正儿八经的狄人使团却还是头一遭碰上。
据了解,自武盛帝执掌晟朝乾坤以来,海内承平已数十载。此番入京的赤狄族,正是诸多归附部族之一。
晟会典抄本有载,唯有天子万寿圣节、或是立储大婚这等举国庆典,方有四方番邦遣使朝贺。也不知她此次来京,可有机会见识一番万国来朝的盛况。
待休整两日,养足了精神,便去找了姚景,问上一问
马车虽算舒适,终究比不得正经床榻。略略梳洗罢,倚着引枕盘算了会儿,眼皮便似坠了铅般,迷迷糊糊坠入了黑甜乡。
*
兰浓浓被叩门声惊醒时,脑中尚昏蒙。屋内未掌灯,唯窗外街市的灯笼光透过雕花棂子,在地上投出斑驳的色块。
远处近处的人声,马蹄声,更漏声,糅作一团涌进耳中,她在床边怔忡坐了许久,才蓦地惊觉,这已是在龙朔城了。
吴安提着食盒送来晚膳后,便拱手告退去与兄弟们吃清酒。
兰浓浓独坐房中,执汤匙吃着一盏荷叶羹,忽听得窗外人声鼎沸,她起身推窗望去,忽地眸光亮起,但见长街两侧的灯笼如七彩星子坠地,
朱漆铺子前悬着退晕纱灯,酒肆檐角垂着雪白鱼形灯,更有那走马灯转出连绵山水,万千华灯如星斗坠地般,沿千灯御街蜿蜒数里。
那灯火洪流竟似两条金鳞闪烁的蛟龙,将夜色撕开一道璀璨缺口,实在教人目眩神摇,瑰丽不可方物。
*
兰浓浓并未踏出客栈,一来乍然松懈,积攒多日的疲惫如潮水般漫上四肢百骸,连指尖都懒怠抬起。二来这十余日的风餐露宿,饶是她日日戴着帷帽,抹了茉莉膏防护,野外的风尘仍将肌肤摧磨得微微泛红,
此刻对镜自照,确实比离开时糙了几分。
逛街赏景事小,这般形容若不小心与姚景撞见,却是大大的不妥。
所幸她早有准备,向小二讨了热水,又将包裹里的芦荟凝露等物取出,自制了补水神器敷面。待沐浴后涤尽一身风尘,年轻鲜活的肌肤便已恢复莹润光泽,遂拥衾沉沉睡去。
翌日天光方亮,兰浓浓便写好了家书,一封给姑姑们,一封给林大哥,还有一封给刘婶儿,都交给吴安帮忙送去驿站,之后便在房中养精蓄锐,足足两日未踏出房门,
自也不知她原是为着保密故布疑阵,特意绕道菰城,由吴安出面以林家的商引变更了龙朔的路引,将多少人蒙在鼓里,又引得几多猜测,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待第三日,自觉神采气色已恢复了八分,终究按捺不住同城不得相见的煎熬,戴上托小二新置办的素纱帷帽,请来吴安引路,朝那早已烂熟于心的宅邸而去。
仗着帷帽遮面无人识得,兰浓浓步履轻快穿行街市,一路且行且顾盼。眼波每扫过鳞次栉比的铺面,便暗自与玉青比量,若非念着要事在身,直欲逢店入内一瞧,
顺道也可探看她的玩偶有无远销龙朔,纵是仿品,亦算是这玩物已风行开来,日后文娘姐姐的分店许是也有机会开到这里来。
龙朔暑气灼人,兰浓浓于帷帽内频摇纨扇,仍觉后心汗透罗衣。早知如此酷热,便听吴大哥所言乘马车来了。
距离他宅子已近,步子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青石板路上,绣鞋尖儿一点一点往前蹭,活像鞋底突然灌了铅。
心里头翻腾着说不清的滋味,分明是自己要来的,临到头来反倒踌躇了。
来时的路上,她已在心中预演了数十种与他相见的场景。可真到了要见面的时刻,却又觉得每一种设想都显得不尽如人意。
宅子是不动的,而步履未停,再如何踌躇,终究是到了近前。
兰浓浓隔着帷帽抬头看,古人讲究贵人择居,首重幽静隐秘,
姚景虽为商贾,但据林大哥查探,其显露的财富足见家资丰厚。自古富贵相依,既拥巨资,自然便握有权势。而晟朝,又非她所知那般将商人置于末流的时代。
眼前这座宅邸远避尘嚣,独踞一方。朱漆大门高阔威严,兽首铜环锃亮如新。门檐悬着两盏楼阁状木灯,青砖红瓦间飞檐隐现。两侧石狮怒目圆睁,端的是富而不奢,贵而不显的气派。
兰浓浓站在原地,指节攥紧纨扇。深吸一口气,提起裙裾便欲往前去,抬起的脚到了半空却滞了一息,终是缓缓收回,忽转身离开。
“姑娘,您不寻人了吗?”
吴安回头看了眼,忙提步跟上。
兰浓浓脚步不停,反而越走越快:“是我唐突了,这般贸然登门实在失礼。不如先递了拜帖,明日再来拜会。”
话音未落,身影已消失在拐角。
兰浓浓倒非一时情怯,亦非见他宅邸气派而自惭形秽。此刻她额间已沁出细汗,更忽想起万一他不在家中,又恰逢长辈在堂,她这般贸然造访,终究有失礼数。
帷帽下的唇角忽又微微扬起,直接造访未免太过刻意,既无惊喜,又失矜持。不若先请人留意他的行踪,再择个晴好日子,来一场缘分天定的“不期而遇”,
此念一起,兰浓浓顿觉满意,脚下即停,正欲请吴大哥帮忙打听,忽又灵光一闪,帷帽下的双眸霎时亮起,一下便笑成弯月,颊上的梨涡甜意盈盈,
既要偶遇,何不索性来场真正的邂逅?纵使寻遍千街万巷,不若蓦然回首时,惊见那人独立阑珊灯火处,
这般意境,岂不更是妙哉?
念头既生,便再难挥去。
兰浓浓心中畅快,顶着当头烈日竟也不觉燥热,步履轻盈如踏春风。她侧首与吴安说话,嗓音里漾着掩不住的笑意:“吴大哥,今日劳你陪我白跑这一趟,怕是这几日还要多叨扰你们。待我安顿妥当了,定要给大伙儿封个厚厚的红包!”
吴安受她欢快心绪所染,眉目间也不由舒展开来,含笑道:“姑娘说哪里话。这本就是分内之事,实在当不得姑娘破费。”
兰浓浓眉眼弯弯地摆了摆手,心里早打定了主意,待送他们走时,便给每人封个厚实的红封。虽说这些护卫都是林大哥派来的人,可跟着自己这一路风尘仆仆,确实辛苦。
她原想着既已到了龙朔地界,便不必再叫人跟着,身边总有人,反倒觉得束手束脚。再者,这些护卫终究是林大哥的人手,自己若长久占着不放,反倒要误了他的正事。
可如今看来,还是林大哥见多识广,思虑周全。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单是三日前寻客栈的光景,便叫她见识了这龙朔城的厉害。
茫茫人海,鱼龙混杂,若真只身一人,莫说上当受骗,安危难料,只怕连个落脚处都难寻得。
身边有这些可信之人跟着,她方能如眼下这般从容自在,来去随心。这红封,是必定要封得厚厚的!
她亦向店小二打听过,龙朔物价与玉青相差无几,只要不置办那些个金玉珍玩,凭她带来的盘缠,足够在这龙朔城里好生逍遥快活一番!
*
天子日渐康愈,朝堂诸事皆按部就班。若论要紧之事,除却赤狄使团进京一事已尘埃落定外,余者不过寻常政务。
是日黄昏,覃景尧回府后,先沐浴更衣,换上一袭墨色深衣,信步踱至后园春上亭中。他倚于摇椅之上,任晚风拂过衣袂,阖眸养神。
暮色渐沉,春上亭珠帘半卷,流苏轻晃。一泓幽碧的湖水沁出丝丝凉意,将暑气悄然阻隔在外。檐角五方悬着的琉璃灯随风轻旋,灯影错落间,恍若碎玉倾洒,映得满亭流光潋滟。
身着灰紫色比甲的婢女们鱼贯而入,手脚轻悄地布好满桌珍馐,又屈膝行礼,无声退至亭外侍立。
忽有暗香浮动,却是名贵的胭脂香气袭来。将亭眉心微动,当即快步上前,躬身长揖:“属下见过夫人。大人正在亭中歇息,还请夫人在此稍候。
女子闻言驻足,袖间暗香浮动,半掩在云纹广袖下的纤手虚抬,嗓音温婉,含着三分笑意:“将亭不必多礼。有劳你通传一声,我在此处候着便是。”
将亭直起身,半垂着眼,恭声应是。
侍立在亭外的同泽见状,立即轻提衣摆,悄步踏入亭中。他躬身凑近摇椅,压低嗓音道:“大人,夫人正在亭外候见。”
一十六日,
整整一十六日杳无音讯,两只信隼皆已空返,眼下只探得她确曾抵达浔阳,却于当日便换了路引,转道云岚往菰城而去。派去菰城的人手至今尚无消息传回,
明明知晓她的去向,却总似晚了一步,连片衣角都未能得见。那身影竟如云烟水雾,任凭如何疾追紧赶,终究从指缝间流散无踪,
她如此辗转究竟何为,安危与否——
思绪骤然被截断,覃景尧缓缓抬眸,漆黑如墨的瞳仁在暮色掩映下,映着摇曳的琉璃灯影,透出几分浸骨的凉薄之意。
“继续找,”
“总要有个结果。”
同泽闻言心头一凛,后颈陡然生出一层细密冷汗。他深深俯首,额头几乎触到膝头,声音绷得极紧:“属下明白,即刻便加派人手。”
禀罢,回身与将亭一颔首,便疾步而去。
亭下女子忽觉一道视线凌空压来,心头蓦地一颤,指尖不自觉掐进掌心。强自端稳身形,朝亭上人遥遥行了个万福礼。广袖垂落间,嗓音柔婉似三月春溪:“夫君。”
覃景尧倚在摇椅间,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地扫过一眼,目光却骤然凝滞,
亭下女子身披流光绫罗贡纱,发鬓间金簪玉摇熠熠生辉,身后侍从如云,在这府邸之中,尽享尊荣。
“何事,”
女子款款起身,仰首间露出精心妆点的容颜,雪肤黛眉朱唇点蔻,端的是雍容华贵。她望向亭台高处,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眼波流转间尽是恭顺柔情,
“夫君远役归来,未及休整便连日操劳至深夜,妾身——”
“大人!”
同泽匆匆折返,行经亭下静立的女子身侧时草草拱手一礼,未及停留便疾步跃上石阶。他面色变幻不定,惊疑与喜色交织,连呼吸都带着几分急促:“大人——”
得允后,同泽趋前两步,俯身低语:“流觞街别院管事急报,今晨巳时,见一男一女在府外徘徊良久,未及叩门便匆匆离去。下人们机警,暗中尾随,现下已查明二人落脚处,就在四条街外,千灯巷云来客栈,”
“连车夫共计六人,一名女子,五男子,三日前申时入京落脚。据客栈掌柜所言,那女子入住后深居简出,只偶尔遣小二采买些物件。今日是她入京后首度外出,只不过”
他略一迟疑,“那女子往来皆以帷帽遮面,难辨真容。离了流觞街宅邸后便是在城中各处辗转,下人们不敢贸然惊扰大人,只在门房静候多时,故而此刻才来禀报。”
“备车!”
覃景尧骤然起身,玄色袍角在烛影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他挺拔的身形将面容隐入灯辉不及的暗处,唯有腰间玉带扣碰出清脆声响,摇椅尚在微微晃动,人已携着猎猎衣声踏出亭外。
夜风徐来,名贵的胭脂香在空气中幽幽浮动,似有还无。随着玄衣男子率领众侍从离去,这精雕细琢的湖心亭台骤然沉寂下来,唯余满桌珍馐渐冷的香气,在琉璃灯影里无声飘散。
银箸未动,玉樽尚满,一席盛筵竟成了最精致的寂寥。
“夫人,大人想是遇着要紧公务,这才匆匆离去。湖边夜露湿重,您仔细着了凉。不如让奴婢伺候您回房歇息罢?”
身着灰蓝比甲的婢女垂首屏息,目光不敢追随家主远去的身影。她小心翼翼地抬眸,瞥见夫人仍凝望着那道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便又慌忙低头,劝声轻若蚊呐。
四下里一片岑寂,唯有夜风掠过湖面的细微声响。良久,女子终于开口,嗓音里浸着化不开的孤寂:“风寒又怎及人心之寒?”
婢女闻言心头猛地一颤,连忙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衣领里去。她声音发紧,小心翼翼地禀道:“夫人,方才老爷那边又差人送了家书来”
话音落下,四周再度陷入一片死寂。不过片刻,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散在夜色深处。
湖心亭下,终是空无一人,唯余几盏孤灯,在风中明灭不定,将雕花栏杆的影子拉得老长。
第29章 第 29 章 夜重逢
流觞街上的那处宅院, 原是他一时兴起,为全身份置办的居所。这世间除却他这里的心腹,便只有她知晓这处所在。
更遑论这一行六人, 一女子携五名随从,恰与她路引所载分毫不差。这诸多巧合层层相叠, 若那帷帽之下的身影不是她, 世间岂有这般天衣无缝的偶合?
难怪遍寻不着她的踪迹,难怪诸般线索看似合理却又处处透着蹊跷。如今勘破她的意图再回首,这一切布局, 当真是, 再合理不过了。
再炽热的情愫也终会如烟云消散,更何况儿女私情之于覃景尧, 不过浮光掠影, 轻若飞絮, 不值一哂。
这些时日他连番遣人送信搜寻, 已是念及那点微薄的露水姻缘。以覃景尧的脾性, 断不可能,更不屑于为个女子倾注过多心神。纵使心头偶有涟漪般的憾意,也不过是茶盏里转瞬即逝的浮沫, 连痕迹都留不下半分。
岂料天意难测, 偏就在今日, 就在他刚下达终止搜寻的最终密札之际, 竟陡然柳暗花明。
她既已在京畿之地,且近在咫尺, 覃景尧便未即刻动身。先折返内室,更衣束发,将腰间玉带扣紧三分, 这才振袖而出,步履间隐有金玉相击之声。
流萤灯火间,他玄色袍裾如夜鸦展翼,猎猎生风。连日积郁霎时烟消云散,恰似三伏饮冰,一股凛冽快意自胸腔直贯四肢百骸。
他甚至笑出了声,只心道好个精怪的丫头,竟将他们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这世间,怕也只有她能有这般胆识与能耐了。
他本该恼她胆大妄为,突然消失令他百忙中还要分神搜寻,亦该怒她不顾安危任性行事。可此刻,心底却不由自主地,为她此番展现的机变智谋生出几分激赏。
最令他心旌摇曳的,莫过于她费尽周章布下迷局,不辞辛劳跋涉千里,甚至不惜逆悖世俗伦常,只为奔赴他所在之处。
青罗宝盖的马车驶出府门,檐下悬着鎏铜覃字令牌。两匹雪驹踏过御街青石,转眼便消失在长街尽头。
覃景尧端坐车内,瑞凤眸微敛,漆黑如墨的瞳仁中情绪难辨。他神情已恢复往日从容,唯独唇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修长的手指在膝头轻叩,节奏不疾不徐,恰似在无声盘算着什么。
*
龙朔不愧为天子脚下,八方辐辏之地。天南的珍馐,海外的异宝,塞外的奇物,但凡世间能想到的稀罕物件,在这都城店铺鳞次栉比的街巷中,灯火通明的夜市里,无一不备,无一不精。
许是女儿家天性里便藏着爱逛的脾性,如今心事既卸,不必忧心囊中羞涩,更有人前后打点,兰浓浓便这般施施然穿行于市井之间。
见着合眼缘的,手指一点便纳入囊中,遇那价值连城的,也不过驻足凝眸,权当养眼怡情。身旁吴安手提肩扛,不多时便已是大包小裹,她却仍意犹未尽,
自日影正中逛至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夜市方张,她仍兴致不减,步履轻快地穿行于人潮之中。四周叫卖声,还价声,笑谈声此起彼伏,杂着糖人摊上的甜香,混着烤肉架上的烟气,将这夜色煨得愈发鲜活热闹。
耳听得货郎摇鼓,眼瞧着杂耍翻腾,连袖口沾了糖霜也不曾察觉。
兰浓浓在这熙攘街市中如鱼得水,时而驻足与小贩锱铢必较,时而挤进人堆里听些市井趣闻。
这般无拘无束的快活,竟比上回同姚景一道时更甚,到底在心上人跟前,总要端着几分矜持,哪似现在这般,连发间珠花歪了都顾不得扶正。
她早已摘去帷帽,换上一副白面红鼻的狐狸面具,露出小巧精致的鼻尖。头顶一只绸布扯绒做的兔耳发箍,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更衬得那半掩的面容灵动非常。
夜市人潮涌动,三教九流混杂其间。吴安寸步不离地紧跟着,目光如炬,不敢有丝毫懈怠。
而兰浓浓则全然沉浸在五光十色的街景中,目不暇接,亦丝毫未觉自己早已成为旁人瞩目的焦点。
她左手攥着新得的五彩琉璃串珠,右手举着糖葫芦,时不时咬上一口,胭脂铺上看一看,陶瓷摊前瞧一瞧,待回过神来,竟已逛到了夜市尽头。
正从随身的挎包中取出竹制小水筒,明亮的眸子随意流转着。目光不经意掠过某处时,整个人倏地如遭雷击般僵住,
举到唇边的竹筒顿在半空,下一瞬猛地转头,眸光如电直刺向那处。
有一道挺拔的身影自夜色深处徐步而来,渐渐被夜市绚烂的灯火勾勒出轮廓。跃动的火光映照出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容,那令她魂牵梦萦的俊美容颜,此刻在光影交错间更显矜贵非凡,恍若天人临世。
“”
“姚景”
兰浓浓怔立原地,眸子圆睁,唇瓣无意识地轻颤着,呢喃出那个萦绕心头千万遍的名字。
她日间才暗自期盼着与他偶遇,未料想此刻竟真的与他蓦然回首,重逢在灯火阑珊处。
“姚景,姚景!”
若这都不是天赐的缘分,还有什么才是?!
重逢本该是欢喜事,兰浓浓却蓦地鼻尖一酸,眼前泛起朦胧水雾。十指不自觉松开,精心挑选的物件坠落在地也浑然不觉。
四周人声鼎沸,吴安的惊呼近在耳畔,她却仿佛置身虚空,满目只余那道身影,再顾不得其他,任珠钗散落,任罗袜染尘。
她逆着熙攘人潮,穿过重重阻碍,眼中噙着欢喜的泪光,燃着胸中灼灼情思,义无反顾朝他奔去。
*
“姚景!”
女子那声浸满欢喜的呼唤尚在耳边,温软馨香的身子便已撞入怀中。众目睽睽之下,她这般不管不顾地扑来,似一簇灼灼的火焰,将满腔爱意透过相贴的肌理,直烙进心底最深处。
满足之意如暖流淌过四肢百骸,直抵灵台。仿佛怀中这抹温软,天生就该严丝合缝地契合在这。
覃景尧展臂一揽,继而收拢,铁铸般的臂膀将人稳稳接住。足尖轻旋间,已带着怀中人转至暗处,背向喧嚣人潮。随行侍卫如影随形,瞬息列阵于后,恰似一道无形屏风,将这方天地隔成明暗两界。
吴安惊愕之余刚要上前,便被同泽一把拦住,他本能反手,却瞬间被卸了力道扭至一旁。
*
描着妩媚眼廓的狐狸面具,被修长手指轻轻勾起,随着缎带滑落,一张莹润如玉的小脸倏然显现,白里透红的肌肤下似有生机流淌,在薄如蝉翼的皮下跳动着青春的血色,犹如暗夜中蓦然绽放的昙花,在灯火阑珊间惊鸿乍现。
他垂眸凝视这双灿若星子的眼眸,拇指轻轻抚上那久违的梨涡。眼底柔意渐染,却又有暗流在深处涌动,喉间溢出一声低笑:“傻浓浓,”
兰浓浓想极了他,不由将脸颊贴在他掌心,猫儿似的轻蹭。纤纤素手自他腰际滑至后背,紧紧环住,整个人如藤蔓般缠进他怀里。忽又仰起小脸,鼻尖蹭得微红,一双眸子却亮得出奇,活似只刚探出窝的猫,娇憨可人。
红唇一启,便是一串银铃般的快语,“哈哈哈可是未料到会在这里见到我?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你看我俩的重逢像不像那首诗,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1
“姚景姚景,你可有想我?”
“我好想你呀”
兰浓浓丝毫不吝朝他表达自己的思念,也全然不在意周遭目光,她此刻满心满眼只容得下他一人,一刻都不愿移开。
纸上衷肠,终究隔了一层笔墨,而今亲耳听得她软语呢喃,亲眼见得她眼波流转,个中滋味,恰似酷暑骤遇甘霖,从发梢酣畅到指尖,
一股颤栗如蛇般攀上脊梁,喉结在暗处起伏。而那被全然笼罩在身影下的女子,却对此浑然未觉。
“与浓浓久别重逢,自是不胜欢喜。”
他指尖抚正她发间珠花,话音却陡然一转,“只是浓浓这十余日杳无音信,连只言片语都未曾捎来,此事,该当如何分说?”
话音方落,兰浓浓肩头便是一颤,不知是因他嗓音里那丝危险的暗哑,还是觉察出他此番不同往日的迫人气势,
这分明是要与她清算总账的架势。
她脸上原本甜蜜的笑意蓦地凝住,眸光如惊雀般游移不定,沾着糖蜜愈显殷红的唇瓣刚微微启开,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被他先一步截住了话头,
“此地非叙话之所,浓浓不妨好生想想,该当如何与我交代。”
他话音随意,兰浓浓却莫名头皮发麻,她讷讷启唇欲为自己辩解,忽觉腰间一紧,整个人竟被拦腰抱起,骤然失重之下,慌忙攀住他的肩膀。
夜风挟着甜香迎面拂来,兰浓浓在身形微晃间仰首望去,灯火明灭中,他的侧颜如经雕琢,教人一时恍神。待回过神来,竟已置身行驶的马车之中,但见他垂眸睨来,唇角噙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正自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车厢内一片静谧,唯有一盏琉璃灯在角落执着地吐着暖光,他胸膛的温度透过轻薄的夏衣传来,灼得她肌肤发烫,
兰浓浓似被烫了般猛地别开视线,慌忙松开攀着他肩膀的手就要起身,脚尖尚未触及车板,腰间便是一紧,整个人又被牢牢按回他腿上。
“姚,姚景,你,你先放开,这么坐着,我,不好跟你说话!对,对了,吴大哥刚和我一起的,我忽然不见,他定是急坏了,”
兰浓浓结结巴巴说着,眼神也躲闪着不敢看他,
她能感觉他在看她,颈侧那片裸/露的肌肤似着火了般发烫,皮下青络突突跳动。双手徒劳地推搡他铁铸般的手臂,却如蚍蜉撼树,连腕上玉镯都碰出细碎声响。
虽在玉青时也曾这般亲密,然彼时她高热昏沉,神思混沌,与他亲近不过是病中依恋,哪及此刻神志清明,肌肤相贴处如燎原野火,烧得人神魂俱颤。
他们到底分别了许久,她心中情意愈深,身体却对他的亲近感到陌生了。
她心思直白到一眼便能看穿,覃景尧却丝毫未有松手之意。既是她先来招惹,是她一封封书信诉尽相思,是她跋涉千里追寻,这一腔灼热情意既已泼到他怀里,又岂容她临阵脱逃?
修长的手指以不容抗拒的力道,轻扣住她下颌将脸转回,轻笑:“自会有人与他安排,倒是浓浓,不过几月光景,便要与我生分不成?”
兰浓浓颊染榴火,贝齿无意识地咬着唇内软肉,被迫迎向他的眼眸里漾着潋滟水光,
他身着一袭墨色长袍,衣襟处隐约露出一线雪白锦缎暗纹,周身萦绕着沐浴后的清冽气息。玉冠半束的青丝垂落肩后,衬得额间线条如远山起伏。
睫如鸦羽的瑞凤眸里,噙着三分似笑非笑的幽邃,鼻若悬胆,唇薄如刃,玉质般的面容上每一处轮廓都似经造化精心雕琢,明明近在咫尺,却透着股触不可及的锋锐。
许是归了自家地界的缘故,他眉宇间平添几分在玉青时未曾显露的矜贵气度,那是执棋者闲庭信步般的从容。此刻眼角眉梢舒展开的温色,又冲淡了他五官与生俱来的清冷,反倒更令人心折。
眼见他比从前风华更盛,兰浓浓脑中如火花迸溅,半天才艰难找回神智,晕晕乎乎道:“我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会要与你生分,”
他喉间滚出一声低笑,震得兰浓浓耳蜗发麻,三魂七魄都似被这笑声荡出躯壳。待得神识归位,只觉周身如万千蚁行,连指尖都酥麻得无处安放。
她眼睫扑颤,几番深息才勉强压住心头羞窘。忽地睁圆了眼,强撑着摆出副凶巴巴的模样,“反正,我现在就要下来!”
人与心皆已牢牢掌控在手,又眼见她羞恼欲燃的情态,覃景尧轻笑一声,方松了禁锢,怀中骤然一轻,膝上柔软的身子已如鱼儿般溜走。
甫一脱了他气息笼罩,兰浓浓神志便清明几分,她疾退两步,旋身落座于斜对面的圈椅中,抓起磁石固定的紫砂壶便倾了杯茶水。
也顾不得冷热,仰颈便饮,但见那纤细的咽喉随着吞/咽微微滚动,一杯温热下肚,周身沸腾的燥意方才渐渐平息。
“呼,”
兰浓浓闭目长舒一口气,再睁眼时眸中已漾出笑意,他们本就是两情相悦,久别重逢原该如蜜里调油。
既如此,便是再黏糊些,再痴缠些,又有何妨?
如是一想,先前的羞臊顿时烟消云散。她双肘支桌,指掌托腮,笑眼盈盈地望向他,满腹的话又有止不住之势,
“姚景你说,怎偏就这般巧?你去逛夜市,我也去逛。你一抬头,我恰巧就瞧见。这可不正是有缘千里能相会,心有灵犀一点通么?”
“这几日未得书信可有想我?我此番千里来寻,你可欢喜?”
忽又挺直腰板,得意道:“我初次远行便顺遂到此,是不是极厉害?”
不待回应,又连珠似地赞叹:“龙朔真不愧帝都气象,城郭恢弘,人烟阜盛,千万灯火耀如龙游,连檐角兽吻都透着威仪。方才立于街市,遥望宫阙影影绰绰,纵是夜色如墨,那巍峨之势仍叫人望而生畏”
“今日逛了龙朔商铺,较之玉青确实繁盛许多。虽物价略高些,但两地工艺各具风韵,也算物有所值,”
她忽又倾身向前,眸中闪着好奇的光:“听说赤狄族使团将至,姚景你走南闯北,他们体格可甚是魁梧,鹰目虬髯?可通中原话?你可通晓异族语?”
“林大哥说天子脚下达官显贵随处可见,我在玉青时便听闻有位覃太尉,运筹帷幄,功勋赫赫。也不知我此番来京,能否一睹这位大人的风姿”
“姚景”
她像是要把这十几日的空白一口气填满似的,根本不容他插话,自顾自地絮絮说着问着。
覃景尧唇角含笑,竟也贪听她这连珠妙语。只觉嗓音清越,如玉珠滚盘,叮叮咚咚地敲在他心尖上。
被手心捧着的脸颊,亦真是巴掌大小,恰似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光。樱唇开合间偶尔闪过一点丁香舌尖,说到酣畅处更是贝齿微露,
眉梢眼角都飞扬着灵动神采,浑身上下那股子鲜活的劲儿,便这般不管不顾地漫开,连空气都跟着雀跃起来。
他静默地凝视着她,眸色幽深如潭。待她语毕,才在那殷切目光的注视下,似笑非笑地开口:“非是恰巧。府中下人来报,道有一女子在宅前徘徊良久,却未叩门而去,纵你头戴帷帽,那处地址,世上除却浓浓,再无旁人可寻到我。”
故甫一得了消息,我便命人沿着你离去的方向一路探问,浓浓且说,你我之间的缘分,应算天定,或是人为?”
“浓浓不辞辛苦,跋涉千里而来,此番真情,我又岂会不欢喜,”
兰浓浓正因他这番话暗自甜入心扉,忽又后知后觉,方才重逢之时,他眉眼间好似是未见意外之色。正欲颔首,却被他紧随而至的一句问话僵住身形,
“说吧,为何这十多日不曾写信,为何要隐瞒行踪?你若有意进京,只需在信中提及,我自会派人将你安稳接来。千里路遥,况且人心险恶,你可想过路上辛苦?若横遭意外,或轻信于人,所托非人,又当如何?京中地广人多,鱼龙混杂,并非抵达便可以高枕无忧,”
“既已抵京,何不速来见我?”
兰浓浓虽可惜话题未转成,却对他的盘问早有预料。她自知此番行事大胆,又故意瞒着他,害他担心,确是任性了些。
虽说原意是想给他个惊喜,但正如他所说言,在这车马慢,书信远的世道,纵使有人护卫,她一个姑娘家,身边也没个亲人为伴,独行千里,实在是险之又险。
兰浓浓悄悄抬眸瞥他一眼,心知他是担忧自己。可不知是否因着心虚,即便他此刻只是神色浅淡地望来,那目光却似有千钧之重,压得她心头沉甸甸的。
语气亦低落下来,“我就是想你,想见你,想给你个惊喜,我也并非是鲁莽行事,林大哥是清风姑姑的侄子,人品端方正直,极是可信。这次护送我的也都是林大哥精挑细选的护院,”
“姑姑们是知道我要来的,只是,是我为了给你惊喜,特意求姑姑们说不知情的。还有别院里青萝她们那也是我特意瞒着,”
“我还连后路都想好了,我给刘婶儿留了封信,请刘婶儿帮忙在我走后七八日时,便将信寄给你,告知我的去向的”
覃景尧不知后世有句话叫“真诚是必杀技”,却被她这般赤诚直白搅得心头一软,面上却仍绷着冷色。
他心动于她为他此番的大胆与勇敢,但似这般冒险行径,只此一次再不可取。他不会遏制她的天性,在他的羽翼之下,她可永远保留这份纯粹。但亦要她牢记此番教训,日后再不敢任性妄为——
作者有话说:1出自南宋.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第30章 第 30 章 车厢内
见他面上仍一副淡淡, 兰浓浓心上一慌,忙起身挪到离他近处坐下,前倾身凑近他, 期期艾艾道:“姚景,你生气了?”
说罢也不等他答复, 双手便去捉他膝头的手, 水杏般的眸子直勾勾盯着他,摇啊摇的,嗓音不自觉地就软了下来:“姚景你别生气了嘛, 我只是想见你, 这不是好好的吗?其实路上也没吃什么苦”
指尖也悄悄在他掌心刮着,“我怕赶路憔悴了, 叫你瞧见蓬头垢面的样子, 还特意放慢了脚程。不是不想一到龙朔就寻你, 可女为悦己者容, 我总得养足精神, 容光焕发了才好来见你呀。”
兰浓浓有意哄他,便顺势离了座挨到他身前蹲下,趴上他膝头, 踮起脚人便凑到他脸前, 眨了眨眼, 笑吟吟问:“你看你看, 我现下可是容光焕发,美丽动人?”
又晃晃他的膝, “知你事务繁忙走不开,我不正是心疼你,才千里迢迢赶来找你?你也说路途遥远安危难测, 可我宁愿冒着辛苦与危险也要前来,便是看我这番决心,这一腔真情,你也不应生我的气呀,”
“我这般善解人意,你该是感动到无以复加才对嘛,嗯?”
伏在膝头的女子娇似无骨,樱唇开合间呵出的都是化蜜的甜言。因着仰头的姿势,那双眼越发清亮得惊人,眸光如两丸浸在泉水里的墨玉,将满腔赤诚的情意明晃晃捧到他眼前,烫得人喉头发紧。
她忽地眨了眨眼,卷而密的长睫如蝶翼轻颤,在眼下投落一片浅影。香腮微鼓,红唇轻抿,就这么直直望着他,眸中的情意浓得化不开,仿佛天地偌大,她却只装得下一人。
这般赤诚,纵是铁石心肠,怕也要被生生磨成绕指柔。
女儿香混着温软吐纳丝丝缕缕缠绕上来。膝头被她柔软的身躯贴着的地方,仿佛有星火溅落,一寸寸灼进血脉里。那热意不管不顾地蔓延,直至四肢百骸都烧得发颤,连指尖都不放过。
覃景尧垂眸睨她,喉结无声滚动,眼前这女子,娇起来能化百炼钢为绕指柔,闹起来敢把九重天捅个窟窿。软语时能伏低做小,任性时又胆大包天。
这一颦一笑,一屈一伸,俱是旁人想也不敢想的鲜活模样。
如初初入世的狐,自在如风,天真又狡黠,通身都是未驯的野性,无忧无虑地一头撞进他怀里。尾巴尖儿勾着他的手腕,绕着,缠着,念着,把那些不为人知的鲜活模样,那些藏在月光下的秘密,山林里的精灵气,全数抖落在他掌心。
此刻纤细脆弱的脖颈,就这般毫无保留地坦露着,乖乖伏在他的膝上,任他予取予求。
然狐儿性狡,最是难驯,此番她千里奔赴,主动引颈待缚,他自要为她系上金铃,扣牢锁链,免得她贪玩成性,再跑得无影无踪。
车厢内陷入一片短暂的沉寂,只听得车辙碾过青石路的轱辘声。
覃景尧拉开她的手,在她愕然无措的目光中沉眸看来:“今日你平安抵京,实属侥幸。然世事无常,最不可依仗的便是侥幸二字。今日你可因受不得思念之苦,便铤而走险,来日若遇别的苦处,可是又要故技重施?”
兰浓浓仰头望他,瞳孔轻轻一颤,像是被他罕见的冷厉慑住,而后眼睫迟缓地垂下又抬起,眸中已漾起一层水色,却倔强地抿住唇,神情委屈又茫然,唇微张,终是未发一言。
她是家中最小,被宠爱包围着长大,从未受过半分委屈。虽也活泼爱闹,却懂事知礼有分寸。莫说这般被人冷言训斥,便是连重话都不曾听过几句。
从未有过,此刻这般小心翼翼地哄人,软语撒娇又连连认错的境况。
情爱之中,人心本就易生波澜,多思而敏感,更无绝对的对错可言。她以为喜爱一个人,便要倾尽所有去付出,全心全意去对待,更会对对方的一切决定报以尊重,包容与肯定。
她自知此番是冲动任性,平白惹他忧心,可她千里迢迢而来,途中提心吊胆风餐露宿,其间诸多艰辛不便尚且不提,她亦是给自己鼓了多大的勇气,顶着姑姑们的不赞同,方毅然决然而来。
他生气自是应当,可为何不肯多容片刻?她纵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妥,终究是久别重逢。她怀揣着一腔孤勇奔来,心中又何尝不是揣着七分忐忑,三分不安?
她此刻最需要的,是他的包容,他的肯定,是他能看见她这一腔孤勇背后沉甸甸的心意,笑着赞她一句“勇气可嘉”。好叫她觉得自己此番所做都是值得的。
而非像此刻这般,让满腔的热望被冰冷的雨水当头浇透。
寒意忽而自心口蔓延,冻得她指尖冰凉,连指尖都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抬头望着他,许是眼底涌起了泪,水雾氤氲模糊了视线,令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她眸光倏尔虚化,只觉被一股巨大的茫然攫住,
难道她披星戴月这一场奔赴,竟是错了吗?
兰浓浓垂下头,长久维持的蹲姿让她在起身时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失神间,她并未察觉那只及时虚扶在她身侧的手,只兀自转过身,缓缓跌坐进椅中。双手搁在膝头,头低下,头顶戴着的兔耳发箍亦恹恹耷下来。
覃景尧本意是让她吃记,可见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口又无端泛起细密的不适。那垂着头蔫蔫的样子,像是被狠狠欺负了般。正欲开口,忽见一痕亮色自她低垂的睫下疾坠,无声地碎在裙裾上,
他心口蓦地一窒,竟罕见慌神了一瞬。
待一步欺身上前,未及深思便已屈膝蹲在她身前。入眼便见她轻蹙的眉心,泛红的眼眶与鼻尖,平日里总是上扬的唇角此刻正委屈地向下抿着。
无声落泪却又极力忍耐,这副倔强,可怜又娇气至极的模样,竟让他心头一软,不禁低笑了出来。
他抬手托起她濡湿的小巧下颌,指尖微一用力便轻易制住了她试图躲闪的动作。右手食指屈起,指节揩去她颊边愈涌愈急的泪珠。见她紧闭双眼偏过头去,连身子都扭向一侧,全然一副执拗抗拒,不肯就范的模样,
一声轻叹逸出唇畔,似无奈妥协,又似无限纵容,
“训斥非我本意,”
他指腹摩挲着她湿漉漉的脸颊,声音沉涩,“实是浓浓此番不告而行,这十余日每每夜半惊起,唯恐收到半分不利你的消息。往玉清派的人回回空手而归,次次都教我心头更沉几分。”
拇指拭过她眼尾,声线陡然软了下来:“我并非气你,乃是后怕。日后再不可瞒着我偷偷不见,哪怕只是片刻,也需先让我知晓去处,嗯?”
兰浓浓并非没有脾性,她满腔炽热情愫,骤遭冰水浇淋,正自惊痛难当。偏他俯身来哄,那刻意放软的姿态反似火星溅入油锅,教她满腹委屈轰然炸开。
终究是爱意压过了嗔恼。听得他这般煎熬辗转,大动干戈,那点怨气早被愧疚冲得七零八落。她也顾不得委屈,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吸着鼻子凑上前去,一双泪眼睁得圆圆,反手紧紧抓住他的手掌,带着浓重鼻音急急分辩起来。
“是我一时昏了头,我只是想给你惊喜,亦想看你为我着急的模样,我错了,我往后再不敢这般了,真的!”
她心急如焚,倏地举起三指作发誓状。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澄澈如琉璃,圆睁着望向他,眼波里漾着十二分的诚恳,连眼睫都因太过用力而微微颤动。
虽则横生枝节,终究殊途同归。覃景尧见好就收,掌心顺着她脊线轻抚而下,方才的凌厉气势亦化作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兰浓浓见他唇畔终于漾开笑意,悬着的心这才落回实处。她性子爽利,恰似那骤雨初歇,方才还噙着两包眼泪,转眼又笑成了月牙眼。一时忽想起什么,急急去扯他衣袖问车中可有镜子,
覃景尧不明所以,摇摇头,他一个男子,随身带着镜子成何体统。
没得镜子,兰浓浓反倒抿唇笑起来,眼波在车厢内流转一周,见处处整洁清肃,忽地屈起食指,朝他方向轻轻一勾,
带着引诱意味的手势,让覃景尧眸色倏地转深,却仍依言俯身靠近。
男子衣间清冽的气息,与女子身上甜暖的蜜香倏地交融,在方寸之间氤氲成另一种缱绻的暖昧,
兰浓浓浑然未觉,身子又向前倾了几分,一双眼专注地凝视着他漆黑瞳仁中映出的小小人影。竟是以其眸为己之镜,兀自左右偏首端详,纤指轻抬,将鬓边几缕散落的青丝细细抿回耳后。
虽则哭了一场,眼眶鼻尖俱染绯色,唇瓣更是红得艳丽,反倒生出几分雨打海棠的娇态。她直起身子,指尖轻点自己脸颊,放心且满意笑:“虽比不得美人垂泪梨花带雨,倒也不丑嘛。”
覃景尧被她这精灵古怪的言语逗得朗笑出声,方才车厢里氤氲的旖旎情思,霎时如薄雾遇朝阳般,消散殆尽。
兰浓浓被他笑得面染榴红,忽又想起方才受的惊吓,顿时气鼓鼓地抽回手。迎上他疑惑的目光,只抿着唇不肯言语,眼尾迤逦出一段欲说还休的哀怨。
覃景尧含笑瞥了眼她的手,抬眼却撞见她神色,眉心倏地一跳,颇觉不妙,笑意收敛,微微眯了下眼,试探开口:“怎么?”
殊不知,兰浓浓正憋着口气等他来问,此刻再不忍耐,冲他发难道:“你我久别重逢,你却一上来便是冷着脸训斥,未问过我一句这一路如何?一个人在外怕不怕?受没受委屈?来京这几日又住得可好?”
她越说越委屈,眼里不由又蓄了泪,“你也未曾留心瞧我,是胖了还是瘦了,有无憔悴,自我们重逢,你脸上除了冷厉,我却看不到半分惊喜,与我这一腔炽热相比,你未免太过冷淡,”
“还是说,就因当初是我先剖白心迹,你便觉我的心意轻贱,不值得你珍之重之了?”
覃景尧还未及落座,顿被她带着哽咽的诘问钉在原地,眸中掠过一丝愕然,旋即化作恍然,原是在这儿等着他,
却不防她假意的恼火竟真酿成了伤心,泪珠悬悬欲坠,这副可怜又招人疼的模样,将他整颗心都浸得酥软,惟余一腔啼笑皆非的柔软,在胸壑间无声漫开。
许久未见,倒忘了这丫头娇缠起来是何等难磨。他长眉微挑,未作答,只将一手负在身后,挺拔的身躯如山倾般压下。
丝滑幽凉的衣摆泛着冷香,悄然覆住她绣鞋上颤巍巍的兰花瓣,遒劲的腿部肌理更透过层层衣料传来滚烫热意,逼得她绷紧脊背缩进椅中,如受惊的雀儿被锁在影子里。
他恍若未觉,只将右手两指探出,挑开她身后的绡纱窗帘。下颌微扬,举目望向沉寂的夜空。俊朗的侧颜被夜色覆上一层暗影,愈显得那沉默如渊,深不可测。
兰浓浓被他脸上的凝重摄住,一时竟忘了方才的委屈,忍不住也偏头望向窗外。可瞧了半晌,除却满天繁星,再无他物。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等了又等,却只等到一片沉默。终是忍不住探出指尖,捏住他垂落的宽大袖摆轻轻拽了拽:“姚景,你在看什么?你还没回我话呢!”
覃景尧袖摆被她拽得晃动,心底漫上愉悦,面上却丝毫不显。依旧维持着仰望的姿势,仿佛夜幕深处真有什么无形之物攫住目光,语气里带着十二分的认真,“浓浓莫急,且容我好生看看,今宵天幕之上,可曾飘落,”
兰浓浓蓦地睁大了眼,气得直哼:“六月流火的时节,哪来的雪!你分明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在意,不关心,才不敢答我的话!”
覃景尧此方回眸看她,郑重其事道:“我本将心向浓浓,奈何浓浓误我意,唯六月飞雪,可召冤屈啊,”
此话一出,兰浓浓方意识到被他逗弄,当即气红了脸,一双眸子亮得惊人,手朝他腰间拧去,口中凶巴巴,唇角却忍不住向上翘:“既没下雪,那便证明你并无冤屈,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不仅不肯承认不足,还倒打一耙,不知羞!”
他腰间肌理紧实如铁,她指尖却柔软似云。纵是铆足了劲掐下去,那点痛楚倒不及随之窜起的酥麻半分厉害,
覃景尧却故意闷哼一声,佯装吃痛,余光瞥见她眉梢眼角藏不住的小得意,胸腔里顿时震出几声低笑。
当即弯腰将人打横抱起,旋身落座时顺势将她圈在膝头,指尖轻刮她鼻尖:“浓浓主动剖白心迹,我唯恐呵护不及,岂敢轻视半分?可见定是我做得不够,才让你心生不安。”
“往后必当时时警醒,事事躬亲,但请浓浓宽宏,容我慢慢赔罪,可好?”
覃景尧虽口称讨饶,眉宇之间却漾着毫不掩饰的惬意欢愉。兰浓浓本也不是斤斤计较的性子,他既给出承诺,姿态亦放得如此恳切,心中那点芥蒂早如风吹薄雾,倏忽间便散得无影无踪了。
面上却仍扬起下颌,眼波自长睫下斜斜睨他一眼,唇瓣勾着狡黠的弧度,俨然一副骄矜施恩的模样,“念你初犯,我便信你一回罢,”
她真真是狐儿般的性子,晴时与你亲昵蹭掌,雨时便敢亮爪挠人。脾气来得急如骤雨,去得也似风吹薄云,倒叫人刚蹙起眉头,心尖又被那点鲜活灵动搔得发痒,怎生都恼不起来,唯余掌心一团柔柔暖意,教人爱不释手。
他凝着她脸上未褪的明媚笑意,眸色却骤然沉邃如夜,忽而低声开口:“浓浓前来寻我,便不怕吗?”
兰浓浓倏然抬首,眸光清亮如淬火,不闪不避地迎上他:“怕什么?怕人言可畏?可我以为,人生合该攥在自己手心里。是对是错,是成是败,俱该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
“便如我来寻你,只因我想来,这心意干干净净,不与旁人相干,亦不与那些碎语相干。”
“况且这世间从无完人。纵是誉满天下的圣贤人物,推崇者赞其高风峻节,亦难免有嫉恨者诋其假仁假义,至于冷眼旁观者,不过付之一哂,既然褒贬由人,何必为虚名作茧自缚?”
“若只因畏惮人言便踟蹰不前,画地为牢,一生都囚于他人唇舌眼色之下,自缚手脚,与行尸走肉何异?”
“人生在世,若不能遵从己心而活,纵使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意义?”
勇者无畏,自在随心。
虽是天真,然这八个字仍如淬火的烙印,在这一刻深深烙进覃景尧的眼底,亦看见她灵魂里劈开混沌的锋芒。
红颜终会褪色,玉肌难免蒙尘,可这副铮铮傲骨里透出的光,却比万千张相似皮囊叠加起来,更要耀目千百倍,而一颗这般鲜活炽亮的灵魂,却是人间罕有。
胸腔里某处猛地一撞,怦然之声如春雷滚过荒原,激得周身血液都为之沸腾发烫,奔流间尽是滚烫的悸动。
车帘虽已垂落,车窗却敞着缝隙,将车内软语轻笑尽数送入夜风。近身随行的将亭策马跟在车旁,面上却是一副魂灵出窍的怔忡模样,
他实在无法将车内那个低笑哄人,温言认错的男子,与自家平日杀伐决断、冷漠狠厉的大人联想到一处。
恍惚间只觉得,那女子敢孤身千里奔赴的胆魄,与车内这番颠覆乾坤的景象相比,竟也算不得什么了。
车窗外,另一侧并骑的同泽却是一派稳坐泰山的模样,连眉峰都未曾动一下。余光扫见将亭那副魂不守舍的形容,心下嗤笑他大惊小怪,一股我早已见惯的优越感油然而生,连腰杆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三分。
